第1章 戴上你的面具

第1章 戴上你的面具

冬至過後的第二天。她還沉浸在昨夜營外巫山一度的餘興中,朦朧之間忽然聽得旁邊的中年婦人在呼喊自己的名字。

她從陋榻上爬起,惺忪地揉了揉雙眼,發現太陽還未從傳說的東方大海中生起來。四周一片深青。

「nakruklaj!kokapatlaj!」

昨夜和戀人說了太多的現代漢語普通話,這位舂穀婦人的言語她一時沒有聽出來。她先是回想了一下,最後那個讀起來像「啦」的,帶有感嘆意味的語氣詞,韻母是a:j,可以歸入歌部;聲母是l,八成是「也」這個詞。在發困的幾秒間,她逐一地把這些詞回憶了起來,最終是「女覺也軍於發也」。

「嗯,我醒了……」她搖搖頭,理了理散在頭髮上的茅草,「現在就要開拔了么……」

「對,你快點着吧。今天不朝食,等晚上再開伙。」

她才聽到滿屋充盈著的打包衾被衣服的聲音。她仔細一看,發現斗室另一側戀人的鋪位似乎是空的。

「張嫂,你知道阿綾到哪去了么?」她問那位中年的舂穀婦人道。明明昨夜二人是一塊摸回來的,難道是自己記錯了?

「她比我們起得更早,被呼去幕中了。」對面一邊回答,一邊催促她整理物具。

「喔……」天依仍是有些擔心。不過考慮今天的事務將會十分蕪雜,自己還是先開始忙起來比較好。她遂學着同屋婦人們的行動,將自己尚有一點餘溫的被服疊起來,整理成一個方形,用麻繩打成幾個包。這是她大學軍訓整理內務時學到的,半年前初穿越來時,在趙府門下為奴,也時常利用這個技能,同院的僕人晏柔時常誇讚這個巧技,但她一直沒有學會。

這次隨司馬軍遠出河南,要再見到晏柔、趙小姐等人、呂陳兩兄弟的機會便渺茫了。甚至連能不能活着回到洛下,也還是個未知數。她一邊打着包,一邊念及這些,不禁有一股愁雲從心裏生髮。

「洛,你打得好整齊!」忽然有人喊了一聲,同室的婦人連忙圍聚過來。

「她這個繩子系得跟我們村裏的田壟一樣。」和她一塊每日舂穀的婦人看着被褥上的三縱兩橫說道,「阡阡陌陌的。」

「這個有章法。我們海國的軍隊,從前行軍時打成這樣,中間還能塞水壺、鞮履、雨衣、挎包這些東西,非常實用。」天依指著被團向眾人介紹道,「也方便背。」

婦女們雖然不知道水壺、雨衣都是啥,但她們看着背包上的三縱兩橫入了迷。

「真是巧,你能把具體如何打的教我們么?」圍着的人們問道。

天依遂又走到未整理的阿綾的鋪位上,從被子從哪捆起,怎麼疊成一個U狀,先塞入哪根繩子,如何形成最終的三橫兩縱,一一地告訴室中的婦人們。她們又照流程做了一遍,過了幾分鐘的功夫,每個人都打成了現代軍隊的行軍包,挑在肩上,舒舒服服的,比先前自己常用的方法要省不少勁。天光也亮了不少,遠邊逐漸地發白了。

就在這會兒,天依聽得室外有士兵走動的聲音,朝外面一探,原來是樂正綾被一個刀兵引著,從幕中回來了。她走進室內,發現自己的被服也被整理得清清水水的。

「阿綾,怎麼樣!」天依笑着對她說。

「真是辛苦了……」阿綾忽然發現包括自己被團在內的眾人的被褥都被整理成了現代軍隊模樣,「哎,等一下,你會這個?」

「一直沒有向你展示過。」

樂正綾蹲下身來,探出右手,將被褥拎起,仔仔細細地看了一番,似乎在想什麼,良久,抬頭道:

「我之後再謁見司馬的時候,你也同去。」

「阿綾是說……」

「對。」樂正綾點點頭,天依迅速領會了她的意思。捆被子這事說小可小,說大可大,它是士兵內務的一部分,在這件事上搞標準化,既可以提高行軍和駐紮的效率,也可以在培養士兵紀律、規範觀念的過程中起到一個良好的作用,哪怕是根本不在意這個進程的、封建軍隊中最爛糊的一支。

「阿綾現在事事都在為大軍考慮。」

「畢竟軍事鬥爭是一件十分困難和危險的事,就算在上古也一樣,所謂『不可不察也』。」樂正綾將自己的被褥背在肩上,「我們是現代人,我們必須在每一個細節上盡量地幫助將領提高軍隊的素質,無論是在帳下做製圖郎——當然,現在還輪不到——還是課士卒拼音文字,還是打被子,都是實現它的一環。實現得越多,我們在河西的倖存可能越大。」

天依點點頭:「如果我能在這件事情上幫到司馬軍,也算是我的人生髮揮出了一點價值吧。對了,你剛才去幕中參預了什麼事?」

「這個不能說。」

「喔……」

「準備好了就走吧。」屋外的那名衛兵向樂正綾說道,「一會兒出發。」

「阿綾,你去哪兒?」天依問她。

「雖然行軍途中住宿是在一塊,但是今日上午我得和軍幕一起走。」樂正綾向她解釋,「司馬要召我商議準備接下來的事。」

即使知道阿綾在趙司馬身邊條件比自己更好,她仍是充滿憂慮地看着阿綾背着包囊被那名士兵領走。畢竟人不在目前的感覺非常難受。

屋內的眾人繼續整理剩餘的物件。待基本上打理完畢時,太陽也快升起來了。勞動驅散了凌晨的寒氣,婦人們背着包囊走出室外,天依二人也緊隨其後。她看到鄰舍幾間屋子的男性家奴也已經整理完畢,帶着大包小包出了門,重的物品被人們抬上牛車和轆轤車,之後他們便鬆散地站在門前集合待命。祁叔和萬安朝她們揮了揮手。

「我們不整隊么?」天依問年長的婦人們道。

「整隊?」對面臉上現出費解的神情。天依便意識到在洛下大營里,趙司馬的家奴中是不存在隊列這一說的,大家說到底,都只是參與勞作的奴隸罷了。

過了一會兒,有幾名趙司馬的衛兵走過來。不同於往日見到的士卒,他們的身上穿着深紅色的制式武裝衣,塗成玄色的半身甲在深紅的配合下顯出一股武人的風格來。士兵們腰帶上掛着環刀,顯然,自己今日的行程就要受他們的指揮了。

「今日行八十里過夜。」其中一個衛兵冷冷地朝她們說,「你們這幫仆奴不要走得慢吞吞的,惹了罰。」

大家向這名士兵答謝。天依的心裏有點忐忑,今天是自己第一次參與長途行軍,單日行三十多千米,不知道途中會發生什麼事,自己能不能堅持下來。不過有輪子和畜力來幫忙運輸大宗物品,減少了很多壓力。

待太陽完全升起來之後,大營裏面已到處都是士卒、旗鼓和車輛了。隨着遠處傳來的角聲,天依看到第一列隊伍和牛馬已經邁出了轅門,而自己所從屬的家奴要在一會兒後跟隨趙司馬的衛隊行動。出師的隊伍特別長,一直到半個小時以後,他們才驅著、推著大小車輛,隨着司馬的衛隊踏出轅門。

自從遇赦被贖買為趙司馬的家奴以來,自己和阿綾就幾乎一直在洛陽的大營里,和女性家奴一塊從事舂穀、生炊等各類勞作,還不曾邁出大營。現在這也算是開始了一場為期兩三個月的旅行,自己可以盡意瀏覽洛陽和長安之間漢代的亞熱帶風景。剛走出轅門,看到外面廣闊的天地,天依的情緒就明朗起來,背上的背囊好像也輕了許多,自己的單裾雖然不是很厚,但是在暖陽的照射下,走了一段,自己的身體就熱乎了起來。

部隊沿着北邊城牆走,繞開了洛陽城,進入了兩京之間的大道。今日預定的行程不多,在兩千年後的世界,開汽車半個小時就可以抵達,如果一個人不帶任何東西,像散步那樣走的話,六小時也就到了。但是軍隊攜帶重物大規模行動,確實就要比往常要慢一些。封建軍隊緊急行軍的最高水平是由清朝將領福康安在1792年創造的,他率領精銳部隊,十二月從西寧出發,一月抵達拉薩,在青藏高原上五十天行軍兩千多公里,迅速地投入了對廓爾喀的作戰,幾乎稱得上東亞漢尼拔,於世界軍事史上也是有名可留的。不過現代軍隊的急行軍更有效果,比如紅軍就曾經創下一晝夜急行軍270公里的戰績,這種機動效率在很多情況下直接保證了戰略行動的成功——1950年昌都戰役時,第18軍的穿插部隊就接連翻過了幾座5000米以上的大雪山,成功出現在噶廈軍後方,完成了合圍。

在即將到來的第一次河西之戰中,霍去病的騎兵部隊也可以達到類似的效果——在六天之內將河西走廊走穿,與休屠王主力決戰。這幾乎是冷兵器時代的閃電戰。

正當天依哈著寒氣冥想着未來的歷史的時候,她一轉頭,忽然發現走在隊側押送家奴的那個穿絳色武裝衣的衛兵正在盯着自己看。他穿着一看就引進自阿爾泰民族的軍用短鞮,小腿上打着行滕,右手緊緊握著環刀的刀柄,一邊看一邊走着,身上搭的玄鐵鎧甲片清脆地作響。

天依不敢冒犯他,急忙將頭低下去慢慢行路。她穿的是布履,所幸自己又找廢棄的面料給布底縫了兩層,小腿也學着其他人打了行滕——也就是後來的綁腿,今天的行軍應該是準備充分的。待晚上休息下來,她還得煮一點熱水,燙燙手腳。

那名衛兵看她對自己恭敬避讓,得意地笑了起來。忽然他想到自己之前在府上期守的時候,似乎還見到過一個和她長得很像的、穿着錦服的女子。她會教很多僕役寫一種奇奇怪怪的文字。不過眼前的這個家奴,顯然比那個人更為狼狽一些。

「你之前是從哪兒來的?」

聽到軍士發問,天依連忙屈身答道:

「奴是從洛陽來的。」

「洛陽?你先前是哪戶人家的,落到我們司馬這裏?」軍士眯了眯眼,繼續問道。

「奴原先就是司馬家小姐的老師。」

聽到這話,衛兵的喉頭忽然塞住了。

「你姓洛?」

「是。」

「原來是洛先生。」他嘆了口氣。

「是。」天依賠笑道,「或許我們之前在府上見過。」

「沒錯。」士兵道,「人生真是如同薤露,你半年前還是一個體面的婦人,現在就在我們這路上受苦。以後可難了。」

「奴本來也就是由婢子上來的。」天依向他說,「沒事。」

「你一個女人家,終究是不知道塞下、塞外有多險!」士兵笑她,「當然,我也不知道。我們倆認識認識,雖然我今天可能就調到另外一個什里,但以後如果能在營中再見面的話,遇到難處,我們兩個可以互相扶持。」

「……奴姓洛,兄應該也知道。」

「對。」士兵點點頭,「我,字是昫。姓樓。河南郡人。」

「以後就望大兄多關照了……」

說是大兄,天依看他的身板還很小,臉也較為稚嫩,似乎並沒有出二十歲。

「對了,」士兵注意到了她們背上的被團,「這是誰教你們的?」

「就是她。」隊列中另一位女奴說道。

「你們這是怎麼系的?」士兵好奇了起來,「這麼背,把兩個肩全用起來,太省勁了。」

「如果大兄有意願的話,等傍晚紮營的時候我可以給大兄演示。」

「那是極好!」

從洛陽大營開出的部隊大約前前後後走了四個小時,待時近中午的時候,他們抵達了道邊的一個村落。全軍就地休息。天依正和張嫂們坐在道邊小憩,忽然看得另一個絳衣士兵提着刀走了過來。

「誰是姓洛的?」他掃視了一下眾人。天依站起來,走到他面前答應。

「我們徵用了一間茅屋。」士兵向她說,「司馬讓你進去準備。」

她遂答唯,被士兵領到村內的一所院子裏。院子裏除了牆以外有兩間茅舍,一間是四個開間的正堂,另一間是側室。這兩間茅屋就和她初穿越來看到的呂聿征的茅屋一樣,破舊且失修。在進門前的一瞬,她看到茅屋的主人站在門外,恭敬地迎送士兵進出。

還未待天依對此種情形有什麼反應,士兵就關上了屋門,走了出去。她往窗戶邊一看,窗欞下面正站着阿綾。她正將一件半身玄鐵札甲貼在自己的胸前,另一名衛士正在從背後去系它的肩帶。

「天依!」阿綾笑着向她打招呼。天依舉頭一看,發現樂正綾的頭髮已經被盤在頭上,用一面布幘固定住了。

「中午就要開始教么?」

「對。無論黃昏還是晚上,視線都不好。」樂正綾向她解釋,「你不要高估古人的夜視能力,同樣也不要高估我們的,畢竟半年了,我們幾乎也變成古人了。」

「是。我們從什麼開始教起?」

「從教那些人什麼是老師。」樂正綾說,「這不是我說的,是司馬說的。他說,如果你們穿成一個女奴,那他們就會把你們看作女奴;如果你們穿成一個他們從未見過的樣子,他們就會把你當成這個樣子。我們在性別上比較特殊,一支部隊讓女性充任長官,士兵的心裏可能不平衡。得在一開始給他們一個下馬威,唬住他們。」

「那麼我們需要穿成什麼樣子?」

「看那榻上的物事。」阿綾指了指草榻。天依順着看去,發現草榻上放着一面半身札甲、一件頗為正式的制式軍服,兩個系著袋子的包,一面白色的布幘,還有兩副似乎只有巫師才使用的長面具。

軍士幫樂正綾固定住了札甲之後,遂從榻上取了其中的一隻包,斜套在樂正綾的肩上,小包被掛在背後,上面似乎寫着一些字。

「這是什麼?」天依想到平日裏部隊的一些人似乎也會佩戴這種包,身份往往不低。

「這個他們叫/kja/,也就是『立早章』的『章』。上面寫着我們的隊屬和姓名,漢軍的基層軍官所帶的。」

天依走到榻前,拾起剩餘的一件章來,發現上面刻着「洛」「通書什副」等字樣。

「我是什副?」天依充滿疑惑地問她,「通書什又是什麼?」

「簡單來說,趙司馬專門從部屬裏面搞了個拉丁化實驗隊。司馬認為這套字元可以用來描寫大部分地方的話語,所以叫它為『通書』。我請求的人數是十六人,多了也難辦。自然我們作為教師的話,也就是這個隊的隊正和隊副,這個身份也給我們改善了一下處境。」

「司馬真是待我們恩遇有加……」

「那是自然。不過司馬嚴令我們得把這個班辦好,辦出花樣,如果三月前能夠帶出來的話,他們這一批人還可以教其他人,日後在草原腹地或許用得上這個人群。」

「『學員』都從哪來?」天依問她。

「這個我向司馬請示過,大部分是洛下徵召的、家境尚可的簡單識字的材官。他們會一套書寫系統,再學另一套也方便很多,畢竟第一批人是教官的儲備。」

「年齡層次是?」

「這是我特別向司馬請求的。」樂正綾微微一笑,「漢朝的軍制是男子二十被征為正卒,你猜我能在營中搞到的這十六個人,是幾歲?」

「二十歲?」天依疑惑地問道,「這半個月看下來,營中有很多人並不滿二十歲。」

「找到了十六個,十六歲的小娃,剛好兩個十六。」樂正綾笑起來,「他們學得動。況且,多掌握一門藝能,也能幫助他們盡量遠離死亡一步。」

「好傢夥,我們要去當中學老師了!還是小班。」

天依在阿綾和軍士的幫助下,紮起頭髮,將武裝衣、札甲和巾幘都穿戴完畢。她回頭一看,發現阿綾已經將神秘獰厲的青銅面具套在了臉上。她這身行頭和普通軍士和一般女性都不同的地方在於,胸前的札甲上綁着背章的白色系帶,鎧甲后是整潔莊重的、武庫提供的制衣,而臉上裝飾誇張的面具更是增添了一份幽冥模糊的氣息,就像《麥克白》中擁有超自然能力的女巫一樣,讓主角們乍一看不知道是人是鬼。人類自神話時代就一直走在追求同一性的道路上,模糊的、無法被已有經驗界定的事物素來容易引起恐怖和尊敬。而文字在漢文化中素來也被神秘化為一種溝通天地的東西,似乎它與面具結合併不會引起什麼違和的效果。

天依沒有說什麼,將背章挎在肩上,拿起那件沉甸甸的金色巫器。

「好了,我們得去見那十六個稚嫩面孔,好好嚇嚇他們。」樂正綾將聲音壓低,向尚未準備完成的天依說道,「戴上你的面具。」

——第一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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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國往事——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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