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蛇目食鐵獸

小人兒一遍遍在庭院中的石桌上煮茶，喝得肚子飽飽。撐著頭着實是百無聊賴，靜靜看着竹筒撞石，發了會兒呆。放空心靈，思緒被引領到浩瀚的空間，時間靜止，沉醉在這一片竹海之中。

即便是日漸黃昏，四周還保留原有的暖意。竹林風徐徐拂面而來，沙沙葉鳴，潺潺水流，錚錚清脆。閉上眼，輕輕抿一口余香不散的茶。是松針葉的清冷，建築木散發的沉穩，與土壤一同吐息，被暖意包圍。

一切都那麼「正好」。

她呼了一口氣，突然來了想要再喝一壺茶的興緻。提手再看，壺裏已經空了。轉身往旁邊的水池去勺水。水中小魚驚舞，甩動火苗般的魚尾散開。她咯咯笑了，舀水故意逗這些小魚兒玩。

「噗」。

不知哪裏冒出一聲奇怪的哼啼聲。

是他們回來了么？

小人兒持木勺跑到路口，踮腳眺望，什麼都看不到。心中稍有失望再回去，水下已經沒有小魚兒了。

小魚小魚你在哪裏？小魚……

大事不妙，就在她正前方平視的位置，昏暗的竹林中隱藏着一個大傢伙。金黃的眼珠閃亮着如同黃昏的餘暉，一步步朝她逼近。

等它浮現容貌，正是那隻她期盼已久的食鐵獸。黑白相間的皮毛花色，眼睛周圍同她差不多的黑圈圈。當初有過一面之緣，可也不知道對方還認不認識她。

她保持不動，細細觀察動靜，對方的表情顯然並不樂觀，圓嘟嘟的胖臉抖動，鼻樑上的皮毛緊密皺起。看上去是生氣，又是快要哭出來，百感交錯之下仰天悲鳴，提起一掌，握緊了肉拳頭，身體朝後縮緊，蓄力，彈簧一樣衝出，「噸噸」朝她崩騰而來，一頭撞上石桌石凳，立馬掀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轉身面向她。

小人兒從石桌的位置慌忙逃到旁邊，手裏還捏著木勺，舉在身前，是要警告它別過來。

對方並不是這樣認為。它以為是要正式和它宣戰，挑釁它，和它爭得竹葉心中「萌寵一哥」寶座。對天長鳴，撅後腳掌朝地上一蹬，撲了過去。小人兒慌不擇路，踩上水池石階一步躍上房梁懸掛着，手臂用力但也僵持不上。

低頭看下面，食鐵獸剎住車，在她正下方。雙腳站立起，頂着個圓肚子，體形高大但四肢短小，左一掌右一掌去撲上面的人。她腳一縮一縮，避開攻擊。晃蕩身體，想要踩上牆面減輕負擔。無奈她也是四肢短小的人兒。後來實在是撐不住了，從上頭掉了下來。

她以為自己完蛋了，風力不足以將她托起，抱緊自己佝僂著，害怕地縮成一球。

但誰能想到她也並沒有摔在地上，背後是肉肉的支撐感。睜眼看，背着霞光，她是被食鐵獸穩穩接在懷中。

竹林的風徐徐吹來，吹動它茸茸短毛。類似人的容貌，在她眼中變得英俊起來。四目相對，情感流露，英雄救美，這是哪出瑪麗蘇劇情？

她擤了一下流出來的鼻涕。

黃昏的風吹散了餘溫，但食鐵獸的身上暖乎乎的，還有被曬過的香氣。胸膛雪白的短毛吸引着她，忍不住伸手上去輕撫，抬眼看食鐵獸的表情，對它笑了笑。

彼此對視，萌動心悸，是戀愛的感覺。

懷裏的小人兒含着之前恐懼的淚水，閉上眼撒嬌一般朝它懷裏蹭了蹭，笑呵呵埋在軟撲撲的皮毛內，深吸一口香噴噴的氣味，環抱着它。

食鐵獸表情舒緩開，圓著小眼睛，懵了。接住的動作純粹是不由自主的舉動，是訓練出來的條件反射。

大概也是孩子之間從不記仇，變臉如變天，上一秒還在追殺，這一會兒雲開見月明。輕輕將她放下之後，四掌着地，朝一扇門走過去，推開進入，抱着一捆竹木枝杈再出來，坐在地上，解開捆繩，分出三分之一給她。

這是友好的表現。

小人兒搖搖手，對它說道：「我不吃這個。」

它低下頭，看來手裏的枝杈，塞進自己嘴裏嚼吧。起身，推開另一扇門，雙手捧出一籃青梅，出來的時候左右看看，小心翼翼。

端在她面前，是問她要不要吃這個。小人兒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果子，便是拿了一顆放在嘴裏，口味酸甜，面上欣喜，點了頭。

食鐵獸坐回剛才的位置，小人兒坐在對面。一人一獸面對面吃着食物，食鐵獸好似對她有了些好感，用枝杈葉子扇扇她，惹得她痒痒的，抬手遮擋咯咯笑。

小人兒伸手過去想捏捏它的肉腳掌。它朝里一縮，相互試探性看一眼，她再伸手，指尖輕觸，腳指尖顫動一下。對方沒躲開就是允了，就讓她捏捏。比想像中要硬，不是軟撲撲的那種，也是大了膽，指尖對着腳掌心一戳，食鐵獸忍俊不禁「吱呀」一聲，聲音清甜，可愛至極。它眼中透露出不可思議又驚恐的神情，看着眼前的小人兒，質疑她要對它作什麼壞事情。

小人兒眯起眼，漸漸露出了搞事的笑容。

一個跑，一個追，樂此不疲。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食鐵獸不是不能反抗，是不敢，怕一不當心就把人拍死了，所以只能認命，被逼到角落，背對着她不敢動彈。小人兒不知所謂，虎撲熊抱上去，埋着臉貪婪蹭蹭，一副「抓着了」的得意，側過臉樂呵呵笑笑。笑夠了，安靜了，食鐵獸再回頭，她呼吸均勻，就這樣趴在身上睡著了。

總算是鬆了口氣。將她從自己身上移開，平攤在地上。把果子放回去，當作什麼事兒也沒發生過。再回來，「嘎嘣嘎嘣」啃著枝丫，一直到吃完也沒見它主人。折騰得也困了，原地趴着，側身小睡一會兒。

滾輪磨擦石道「呼呼」。竹葉和菀葉推了車回來，顯得有些焦急。

之前竹葉就好似遠遠聽到食鐵獸兩聲長嘯，見石桌和石凳也被撞壞，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然而再回頭，沒有完全昏暗的天色，竹影斑駁。陰影之下，食鐵獸仰面平躺，一小人側身貼在它圓滾滾的肚子上，手中拽著皮毛，十分親昵，不像是發生過什麼事兒的樣子。

菀葉拍了他的肩，讓他安心，上前將小人橫抱起。寂靜無言，相互點頭，帶她離開。

竹筒敲響青石，水流潺潺。鹿耳蓮變換冷色，火鯉亮起紅光。

庭院裏只剩下他們一人一獸。

竹葉彎腰打量它一眼，氣息沉重，依舊是雷打不動的安然熟睡。撫平身上凌亂的絨毛，摸了摸它的腦袋。回過頭，將竹木枝丫抱進房間，繩子一捆一捆按量紮好。再出去，清掃地上的凌亂痕迹，把碎石裝入推車，再回頭看它一眼。

林中樹葉莎莎作響，滾輪「呼呼」磨擦石道。

竹葉就這樣推著車，走在落葉鋪滿的道路之上，悄然離開，漸行漸遠……

夜色漸濃，菀葉帶着小人兒從林中出去，沒有走回之前的道路，而是先回到他自己的家中，將小人安置在側房，蓋上軟席。他還記得她前面說已經有五天沒有休息，就讓她在這裏睡下，不忍叫醒。

從外摘下兩朵有助安睡的薰羅香草，放在她枕邊，關上門，不去打擾。

在他房間內，安睡了五天的螢梟聽到外面動靜醒來，抖了抖身上的毛，打了個哈欠，用爪子撓了撓羽絨鬆散，側頭根根清洗。

「我回來了。」菀葉開門和螢梟打了聲招呼，它抬起一隻眼皮看他一眼，無動於衷，繼續低頭忙活自己的事。菀葉將窗戶打開，它便立即飛了出去，眼神敏銳，察覺到什麼異樣，飛到樹上佇立，看了眼側屋窗內的動靜之後展翅高飛。

菀葉站在窗口目送它的離去，一個人的時候他臉上不需要再有笑容。漠然看着夜色，看着遠處映上天空的色彩，只有他這裏是一片黑暗。庭院內沒有種植任何會發光的植生物，他不需要任何的光亮。只有身處黑暗當中的他才能清晰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不由自主再看向側屋，還記得她害怕身處在黑暗之中，擔心她半夜會突然醒來，從桌上提起那一盞燭蟲燈火，亮在她窗台上懸掛。這樣他也好安心些，知道那人現在就在他旁邊。就這樣看着，好似入了迷，魅了魂魄，他又悄然打開門，進到房間內，輕輕搬了椅子坐在她床邊，看她平靜的睡顏，連同浮動的心也平靜下來。

「菀葉哥哥……」睡中的人輕聲呢喃，把他冷不丁嚇了一跳。確認她不是醒來，依然在夢中。砸吧著嘴像是在吃什麼東西，殘碎片語輕聲呢喃，道，「我幫你帶了果子吃，好吃。」

小人兒砸吧嘴，傻傻還笑了，菀葉忍不住發自內心也跟着一笑，笑她傻。

「噗咚」一聲，是什麼東西滾落下來，打破寧靜。低頭一看，從她手上掉落下一顆圓物，沿着地面滾動，乖巧貼在他腳邊。彎腰撿起，居然真是一個果子，看品種是竹葉喜食的口味，琢磨一下定是從房內拿出來的。熟知她的為人不會如此，也只有那隻食鐵獸了。還真是有趣，才不一會兒功夫就混熟，偷主人的食物招待小夥伴。一想那隻食鐵獸雖然體型壯大，但應該也和她差不多年紀。

「……不是我拿的，是食鐵獸。不要告訴竹葉哥哥啊，嘿嘿。」小人兒還在繼續說着，翻了個身呼呼大睡。

菀葉指尖轉着果子，捨不得吃。這是專門留給他的，只給他一個人，心裏是滿溢出來的甜膩。默默答應她不打小報告，將果子藏在胸口的袋子中。坐着多看她一會兒再出去，不是回房間，而是逞著夜色，還需要到其他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