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今年這杏花開的可真好

第一百五十七章:今年這杏花開的可真好

沈二少爺越來越討厭平嫣了,每日裏臭著張臉,彷彿人家欠了他祖宗十八輩似的。可平嫣還老是喜歡纏着他,怎麼罵都趕不走,整日裏領着三個孩子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沈二少爺脾氣頗大,偏偏有氣無處撒,天天砸桌扔碗。

這日剛發過一通火氣,沈二少佔得上風,心情似乎甚佳,晚飯時還多吃了一碗米飯,消食后回屋睡覺,一掀被子,差點沒被嚇得失聲尖叫。

「你怎麼睡這兒?快出去!」他緊皺眉頭,嫌棄不已。

「我迷迷糊糊的,不知怎麼就躺到這裏來了。」她眨巴著一雙眼睛,無辜的很。

沈二少看得鼻歪眼斜,一扯被子,威風凜凜的命令道:「給我下來,快回你自己房間睡去!」

她扯著嗓子哎呦了好幾聲,沈二少爺正欲阻止,可已來不及,丫鬟小廝們聞聲紛紛趕來敲門詢問。

平嫣朝他扮個鬼臉,吐舌道:「你最好乖乖睡覺,若要讓他們發現我在這裏,深夜不歸,實在是有辱你的斯文,沈家門風。」

可憐的沈二少無可奈何,只得半推半就的從了,躺在床上紋絲也不敢動,似塊木頭,綳得緊緊。她靠近一些,他就往外挪一些,再靠近,再挪......兩人裹着一床被子滾毛線團似的,撲通一聲掉下床。

守夜的丫頭又喊,「怎麼了,少爺?」

他惡狠狠地咬起牙,「是只大耗子!」

這隻大耗子太無法無天,像是在記仇似的,呲開牙,朝着他脖子就啃,啃著啃上了臉,又啃上了嘴,啃得他心亂如麻。他反身將她牢牢壓制住,大手一揮,將她胸前衣物撕得零零散散,她紅了臉,雙手怎麼捂也捂不住。沈二少斜眼覷她,一派樂陶陶笑眯眯,「說了讓你自己回房間睡,你非要和我湊一張床,你自娛自樂的玩了那麼久,現在也該我陪陪你了。」

她未曾出口的禽獸二字被他噙入了呼吸里。

屋內紅燭慢顫,窗外星月皎潔。

這大概是她這輩子最開心的半年時光,他們吵鬧着,會為了今天的哪道飯菜最好吃而拌嘴,廝磨著,在深夜裏爬上屋頂,枕在一起數星星,去荒郊野地里捉螢火蟲,一捉就是大半夜,累的爬不起床。她經常給他哼姑蘇吟,他每次都聽得津津有味,臨了卻不忘再諷刺上幾句唱功拙劣,實難入耳,他也常為她畫像,像是想留下些什麼念想似的,有時半夜還偷偷爬起來繪她睡顏,做怪起來在她臉上畫只烏龜蛤蟆,這是常有的事。如今書房裏哪哪都是她的畫像,他笑稱這叫做『滿屋顏如玉』。

他們真的像是一對生活在人間煙火里的平凡夫妻。

如果日子就這樣細水長流的過下去......可波濤洶湧總是這樣令人始料未及。

他病的越發厲害了。之前也是病著,只是有關生離死別,這樣的切膚之痛誰也不願意提起。她偷偷配藥為他養著身子,以能使他舒服一些,不至於痛得翻來覆去,整宿整宿的睡不好覺,他也乖乖受着她的好意,一碗碗苦湯汁眼也不眨的灌下去。可凡事都有終點,他們的終點還是在草長鶯飛的三月里。

那日他們去賞花,七里杏花林,盛綻如雪。許是那日太累了,從清晨玩到傍晚,他沒能跨出這片林子,倒在了平嫣懷中。

杏花紛紛,落了他們滿身都是。

他的笑容比這花的顏色更白,「平嫣,你看,美嗎?」

「美。」她淚眼婆娑的點頭。

「沒你美。」他笑出聲音來,「你笑起來的樣子最美了。」

「好。」她彎起唇角,淚卻怎麼也止不住。

他伸手為她擦淚,其實他已經沒什麼力氣了,只是捧着她的臉,感受着她的溫度,「別哭,別哭,下輩子我還來找你。」

「誰知道你下輩子還是不是個花花公子,到底還能不能記住我?」平嫣輕嗔,握住他手掌。

他笑意淺淺,「我不喝孟婆湯,打死都不喝。」

「好。」她雙眼淚水忽如決堤,劈里啪啦的打下來,將他抱得越發緊,「鈺痕,我們還有很長時間呢,現在早早說這個幹什麼?你要是再敢拋棄我,我就是追到閻王殿裏也要把你綁回來。」

「好,好......」他慢慢閉上眼睛,一連應了好幾聲,「我們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呢,我們要白頭偕老,看着子孫滿堂,那時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呢,我還要帶你去房頂上看星星,去捉螢火蟲......」他夢囈般,說着說着忽然笑了起來,「也不知道真到那時候了,你這個老太婆有沒有那樣硬朗的身子骨,還能不能爬得上樓梯,走得動路,要是走不動呢,我就背你,我走哪就把你背到哪......」他的眼淚熱熱的,落在她手背上,火苗一樣,又迅速冷卻,如他這副慢慢涼下去的身子。

他牢牢握着她的手,五指相纏,聲音微不能聞,散在杏花東風裏,「平嫣,如果有來生,我們一定要生在和平的時代,我們的愛情就不會有這麼多的苦難。」

他抓牢脖子裏系著的那枚玉石墜子,像是生怕被人搶走似的,緩慢的睜開雙眼,看一眼漫天花海,再看一眼她,遲遲地,久久后才閉上雙眼,「看來,今年的杏花開的很好呢。」

她抱緊他漸漸變得僵硬冰涼的身子,滿臉是淚,滿臉是笑,「是啊,今年的杏花開的很好呢,想來明年的也會一樣好......」

他死在三月末,杏花如雨,雨落紛紛。

他死的時候身上只有兩樣東西,一張貼身藏着的賣身契,紙張發黃,摩挲日久,一塊算不得多昂貴的玉石墜子,他走的時候也僅僅帶走了這兩樣東西。

平嫣留下了那對金銀雙槍。自他死後,那對槍一直放在箱櫃深處,她再也不曾打開過。

隔年冬天,青州傳來喜訊,持續了兩年多的各地混戰終於以徐偉貞的下台而漸漸好轉。除夕那天,沈鈺成風塵僕僕的趕回了沈家。

那夜沒有團圓飯,因為沈夫人病逝了,這家裏七零八散,死的死,老的老,小的小,也本無團圓可言。

當夜平嫣為沈鈺成做了一碗面,沈鈺成吃的一乾二淨。這一年來她蒼老許多,也不甚打扮,頭上也有了斑斑縷縷的白髮,看起來真成了老婦模樣,可她笑起來還是風情萬種的樣子,無情又嫵媚,眼尾微微上翹,像只修鍊成精的狐狸。她這樣笑着跟他說,「這碗面里我下了毒,就當是為沈鈺痕報仇了。其實早在青州我之所以要接近你,就是為了給沈鈺痕報仇。」

「我能猜到。」他倒是很平靜,四季沙場,他亦風霜滿面。

「你該替他贖罪了。」

「只是我沒想到這麼快。」他淡淡的笑,「平嫣,你知道嗎,在戰場上槍炮無眼,我死裏逃生了兩次,軍醫幾乎都要放棄我了,可我還是醒了過來,並好好活了下來,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牢牢記着你和我說的那最後一句話,你好好保重。我就一定得好好保重,活着來見你。如今也算是得償所願了。」他倚在欄桿上,凌晨的煙花侵綻了半邊天幕,五彩斑斕,他臉上掛着的淚珠晶瑩剔透,也折射著斑斕的光。

他忽然低聲問了一句,「你喜歡過我嗎?對我有過一點點真心嗎?」

此時禮花盛放,炮仗震天。他不確定她是否聽到了這話,其實他既想知道答案,又怕聽到答案。

她唇片蠕動兩下,不知說了什麼,他似乎是聽到了,又似乎是沒聽到,可總歸是明白了。

煙花冷了,他有些頭暈目眩,直直跌到地上去。他才察覺出不對,可如何也沒有力氣睜開雙眼,眼角餘光外是她一截翩飛如蝶的旗袍,上綉著大枝大枝的血紅色梅花。

他還能看得到她清冷冷的眉眼,居高臨下的看着他時彷彿遙在天邊。她說:「我做了兩碗面,兩碗面里都下了葯,一碗裏是能要人性命的毒藥,一碗裏只是蒙汗藥。鈺痕他讓我放下一切,更放過你,可我總咽不下這口氣,終究是你害死了他,破環了我的一生,我總要討回點什麼。我就想着就讓老天給我們做個了斷吧,可你率先端去的是那碗下了蒙汗藥的面,我吃的是被下了劇毒的那碗。這大概就是命吧。」

她扶著朱漆斑駁的欄桿緩慢地滑下去,唇角慢慢滲出血跡,像開敗了的斑斑梅花。

她這稍微一抬眼,似乎就能追溯到那杏花如雪,紛紛且落的時節,他就站在杏花林子裏,雪堆深處,笑意清淺。

又下雪了,雪花片片,是從天外吹來的乳白花瓣,落在她身上,落進她眼裏。

她想:大概是他來接她了吧。

她已經等了這麼久,度日如年。

他終於來了。

......

他來時必然會折一枝杏花,綰在她發間。

他會再輕輕說上一句:今年的杏花開的很好呢。

她也會輕輕回上一句:是啊,今年的杏花開的很好,想必明年也會一樣好。

......

年年相思人。

歲歲杏花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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