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命運

第一百五十六章:命運

臘月二十三,祭灶小年那天,青州灰濛濛的天幕上血氣騰騰。

徐偉貞征戰日久,又急功近利,所到之處民眾怨聲載道,這幾月來已有大大小小數十次揭竿反抗活動,各地軍閥唇亡齒寒,亦漸漸形成合盟趨勢。徐偉貞為留後路,不惜與活動日益猖獗的日本勢力相互勾結。

臘月二十二晚,日本機要軍官小野寺死在翠鴉樓的煙榻上,經過查實,因一管有毒的煙膏。日方討要說法,開始於青州進行大規模的搜捕屠殺,整個省內但凡與煙草生意惹上些關係的商販百姓都不曾倖免於難。

平嫣想白衡與慕子成籌謀了這麼久,果然是開始行動了,在日本人身上打算盤,借刀殺人。只是他們也許從未預料到日本人竟這樣喪心病狂,他們報私仇的代價竟如此之大。

果然不久后,小野寺的死順理成章的牽涉到了沈鈺成,只因如今青州煙草生意都要經過他手,他亦是翠鴉樓幕後股東之一。日本人虎視眈眈,妄圖插手內事,自然不會善罷甘休,千方百計的討要說法。

這是白衡和慕子成為沈鈺成做的局,最後填局的卻成了慕子成。

沈鈺成不知從哪得來了禾華的消息,以禾華之命相脅,逼迫慕子成攬下所有罪名,由此慕子成因報慕家私仇,設局對付江北,栽贓陷害,故殺死小野寺,這樣的說法成了板上釘釘的事實。

那天他去寒山庵見了禾華一面。

日照寒林,倦鳥歸巢。

因多年雙眼不便,她練就了極好的聽力。他每輕輕的靠近一步,她必輕輕後退半步,以保持兩人之間那截不長不短的距離。最後他不動了,只是靜靜望着她,那張讓他幾乎認不出,卻又一眼認出的臉,埋在心底這麼多年的記憶如枯木紮根一般,狠狠捅進血肉里,瘋狂而寂靜的生長著。

「施主,貧尼要回去念經了。」她微微躬身,轉身而去。

他叫了聲禾華,她步子不曾有分毫錯亂,彷彿她從不曾是過他的禾華。

禾華早死在當年了。

當日慕子成死在槍下,聶彩蝶為他收屍之後,自焚於室,點一場大火將自己燒的乾乾淨淨。禾華也最終沒能熬過這個冬天。三人三墳,萬千思量,誰也不曾得到什麼,誰也不曾帶走什麼。

那一年的冬天,真的是格外漫長。

「佛生,慢點走,別摔著。」平嫣坐在樹陰下縫衣服,不時喊一兩聲。佛生已經將近兩歲了,小孩子長得快,衣裳小的也快,要多做一些備着。

「有我看着,怕什麼,姐姐越來越嘮叨了。」檀兒喊著,蹲下身子一張雙臂,佛生立即撲了個她滿懷。

禧宗歪頭瞧著平嫣穿針引線,兩眼圓溜溜的瞪着。她笑道:「今日怎麼了,怎麼不和弟弟去玩?」

「為什麼弟弟有娘親給做衣服穿,禧宗怎麼沒有娘親呢?」

她放下手中針線,將他抱在膝蓋上坐着,「你也可以像佛生弟弟一樣叫我娘親啊。」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她揉了揉他的小腦袋。

「娘......」他怯怯懦懦的叫了一聲,小臉通紅著,「我餓了,想吃雲片糕。」

「這還不到半天,禧宗就已經吃了四次了,不可以哦。」這孩子智力受損,常不分饑飽。

禧宗撇著小嘴,立即哇得一聲哭出來,撲撲騰騰的滾到地上撒起潑來。

平嫣彎腰來拉他,他死死扣着地,反而越哭越凶,正手足無措時,他不知看到了什麼,圓滾滾的身子一震,立即乖乖坐起來了。她朝那方向看過去,原是沈鈺成,這也難怪,禧宗素來害怕他這個常日裏都陰沉着臉的父親。

「去和佛生弟弟,還有檀姨一塊玩吧,晚些再吃雲片糕好不好?」

平嫣拍了拍他身上泥土,語氣溫柔的同他商量。

他緊點了兩下頭,忙一股氣跑遠了。

平嫣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道:「你怎麼來了?禧宗在這裏挺好的,你不用擔心。」

他獃獃地盯着她瞅,她怪道:「怎麼了?」

他似是回過神來了,亦有些笑意,「沒什麼,許久不曾見你這樣真心笑過了,讓我有些恍惚。」

平嫣一笑,溫和淡漠,並不接此話,只問,「是出什麼事了嗎?」

他深深凝視着她看了幾眼,隨之一笑,眉眼間有些失落,「我讓李庸買好了船票,後日清早護送你們回俞州封城。」

「怎麼忽然要回封城?是出了什麼事嗎?」

「你不要管這麼多,只要有我在,定會護你平安。」

「是不是青州要出事了?」她忽有不詳預感。

他握上她雙手,她想要掙脫,卻被他越握越緊,「聽話,帶着佛生和禧宗回去。」

她似乎能從他眼中看到一股強烈的訣別悲傷,竟異樣的安靜下來,直到他鬆開自己的雙手。她不知怎麼,忽然就道:「你好好保重。」

他痴痴望着她,淚霧暗起,竟有些雙眼朦朧,「有你這句話,就算是死,也值得了。」

啟程之前,她特地去尋了趟白衡。這一年光景,他已成了日本人跟前的紅人,平嫣沒什麼能告誡他的,也沒什麼可勸慰他的,他如今所行之事,或好或壞,或善或惡,已漸漸脫離本心,不可原諒。此來只是告別,真正的亂世才剛剛開始,以後天高地遠,硝煙瀰漫,也許是不會再見了,她也不想再看到他了。

今夜他們喝了一次酒,彼此都酩酊大醉的,回憶了些往事,無非是戲園子裏的打打鬧鬧,相親相愛。後來他又說起他的結局,無非是臭名昭著的死,他一點也不介意,說是苦難仇恨將他逼上了這絕境,如果再讓他選擇一次,他還是會這樣做,因為不能回頭,一回頭就是萬丈深淵,與其讓他困在夢魘里,那他不如就做一個十惡不赦的魔頭。

平嫣有種預感,這是他們今生的最後一面了。他似乎也有這種預感,所以那夜他們把悲歡離合都說盡了。

三月,草長鶯飛,煙波粼粼。她在這樣美好的季節里回到了俞州封城,當年她第一次來封城是在這樣的三月里,第一次遇見沈鈺痕也是在這樣的三月里。

最終她是以沈鈺成再婚妻子的身份進的沈家大門,她與沈鈺痕當真到了同住一個屋檐下,隔窗相對不相識的地步。

七月流火的時令,青州傳來急報,徐偉貞作惡多端,勾結日本,叛國割地,罪狀樁樁,其婿沈鈺成難忍其罪行,秉持大義,徹底與江北分裂。俞州沈威積極響應,一時間各地愛國志士紛紛群起攻之。

八月桂花香濃,秋收儲物,一時封城湧入無數避戰難民,沈家開粥棚散良藥設難所,一時忙碌難言。

晚間,林立雪忽然急匆匆的跑來了,這是這麼久以來她第一次進她這處院子。

她滿臉是汗,慌裏慌張道:「你......你身上還有錢嗎?能不能借給我一些,你也知道現在沈家所有錢財都拿去救助難民了,實在很難勻出來。」

「怎麼了?是出什麼事了嗎?」

她猶豫半天,才道:「我想去青州一趟。」

「你瘋了嗎?如今青州水深火熱,戰事正緊,這些難民有很大部分都是從哪裏逃出來撿回一命,你這不是去送死嗎?」

「我必須要去!」她語氣堅決,雙眼裏淚花隱隱「王袖在那裏。」

「你說什麼?」

「今日我聽幾個難民說......他們說當初赫赫有名的王袖王副官竟淪為街頭乞丐,被人打罵,如喪家之犬般偷生......」她哽咽不已,口不能言,「我一直以為他死了,我才乖乖跟着沈伯伯回了沈家,原來他沒死,他竟還活着。」

她上前來,熱淚橫流,幾近癲狂,「我回了沈家不久,才發現肚子裏懷了他的孩子,我和沈鈺痕從始至終就是一對假夫妻,在他心裏自始至終想的都是你。」

平嫣震驚不已,「怎麼可能?這些天來他明明對我視若無睹。」

「那是因為他快死了,他雖在那場爆炸中逃生,卻受了很嚴重的傷,傷及五臟六腑,沒有幾年活頭。你來的這半年裏,他身子更差了,白日裏忙碌,夜裏嘔血不止,全靠葯吊著命呢,你懂醫,難道你感覺不出最近他身上的藥味越來越重了嗎?」

「他一直攬著採辦分發藥材的活計,我也沒太注意,原來......」

「他本不讓我告訴你這些,我之所以告訴你是請你能夠理解,在這樣生死無常的時代里,能和所愛之人廝守着,哪怕見上一面,過幾天幸福日子有多麼艱難不易。我是一定要去青州找王袖的,無論他是生是死。」

「我曾在青州與他見過一面,他說他不能再給你什麼,他希望你能在沈家過平平靜靜的日子。」

「怎麼平靜?」她情緒頗激,「你告訴我,你能眼睜睜的看着沈鈺痕受苦,卻能忍受着思念,安於這種平靜日子而不管不問嗎!」

是啊,她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又有什麼資格去勸解旁人。

林立雪連夜走了,許是知道她此行兇多吉少,並不一定能回來,所以未曾留下任何書信,免得被人惦念,就如人間蒸發了一般,只是走之前親自下廚為她的女兒錦繡做了碟她最愛吃的核桃酥。

平嫣最終沒有將林立雪的下落告訴沈家二老,她有種直覺,沈鈺痕一定知道林立雪去了哪裏,只是他也沒有說出真相,只是半月後胡亂搪塞了一個理由,說她有了多年前失散的親人的下落,去找了,只是不知道會找多久,更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來。也許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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