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漁翁得利

第一百五十三章:漁翁得利

雖然那乞丐滿身襤褸,滿臉污垢,平嫣還是認出了他。

她嘗試着叫了一聲,「王袖?」

那乞丐愣了一下,手中破碗直直墜到地上,摔成幾瓣。他無比艱難緩慢的抬起半張臉,窺清眼前人,雙瞳劇縮,雙唇抖動着想要跑遠。只是他一條腿是瘸的,顛顛簸簸也沒走了幾步,反而連栽了好幾個跟頭。

平嫣追上去,停在他面前。他匍在地上趴了一會兒,順着那雙絳色皮鞋往上看。她頭頂上是朗朗青天,離他似乎那樣遙遠,她亦俯視着他,如俯視着腳底下的一根雜草。想當年,這天離他也曾那樣近過,他也曾萬人之上。誰能想到竟也跌進了這爛泥里,再也翻不了身。

「我有些事情想要問你。」她道。

他用盡全力爬起來,站穩,過程幾乎狼狽。她自始至終都淡淡注視着他,他吃驚於她的平靜,像尊菩薩一樣,竟看不出半點人之本性所表現出來的其他神情。

「什麼事?」他竟順從下來。

「這裏有家茶樓,不妨進去慢慢講。」她笑着指。

他往那方向一看,利索的撿起地上幾個銀元,徑直進了門裏。

她特地點了滿桌子充饑點心,要了兩壺茶水。他坐在那裏,肆無忌憚的吃起來,席捲一空后又咕嘟嘟連灌了一壺茶,方拿袖子抹嘴,「你要問什麼?儘管問吧。我吃了你的飯,自然知無不言。」

「你怎麼成了如今這副樣子?江北一向懷柔,徐偉貞不是還重用着那些青州官員將領嗎?」

「這不都是沈鈺成的功勞嗎?」他冷哼一聲,眸光木木的沉下來,「我偶然聽到李庸與他的談話,才知道原來林恆是被他殺死的。」

「當真?」平嫣亦吃驚。

「我都到了這般田地,還有什麼可胡亂攪弄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罷,這就是事實。我知道了他的秘密,他怎麼可能再留我,只是我命大,求生心切......」他正襟危坐,撣了撣衣袖上的灰塵,「寧願乞討為生,也沒有死的念頭。」

平嫣端茶慢嗅,「姑且讓我猜一猜,你為什麼沒有死的念頭,是這世上還有放不下的牽掛對吧?這牽掛也就剩林立雪無疑了。」

王袖爽快一笑,雙眼卻恍恍惚惚的黯下來,「也許吧。」

「她如今在何處?」

「封城沈家,沈家二老把她接走了。」

「那她知道殺害林恆的真正兇手是沈鈺成嗎?」

王袖搖頭,「不知道,我沒告訴她。我這輩子已經翻不了身了,不能再給她什麼,沈家是她唯一的去處,起碼能讓她衣食無憂。她能在那裏平平淡淡的活一輩子,也算是好的。」

平嫣站起身,雙目空空泛泛的,「其實你活着,應該比死了更難熬。也算是報應吧。」

她不想再說什麼,徑直出門去。王袖突然叫住她,道:「林夫人如今還在寒山庵里,只是這一年越發糊塗了,我曾去看過她幾回,她整日裏念叨著幻月,折枝,和當年的許家一門。」

幻月是沈鈺痕母親的閨名,而折枝......是她娘的閨名。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當年許家被滅門,林恆膽小怕事,不願摻和相救,林夫人為了許家,不惜與林恆決裂,剃度出家,許家既然還存有後人,就理該讓她知道知道,能走的安好些。」

門外日光乍盛,銀鱗波動,千絲萬線一般纏繞,似乎蒙住了人的雙眼,勒緊了人的喉嚨。她有些呼吸發緊,卻並不作停留回應,只是一腳腳邁進日光里去。

農曆八月十五那一天晨,慕昇因病死在牢裏,具體是不是因病,沒人能說得准,也沒人敢說,人去樓空,再計較這些也沒什麼意思。生前萬千榮權,死後冷冷清清,僅僅被報紙的一篇報道總結完了生前身後。那篇報道的最後一句話是這樣寫的:至此,慕氏一族如老鼠過街,螻蟻存生。

傳說一般的慕氏軍閥,終死在了這傳說里。

慕子成終究沒能從這灘渾水裏抽身,儘管聶彩蝶使出了渾身解數。原本他是打算要離開的,只不過前兩天白衡貌似去找了他一趟。其中談話內容,平嫣想她也許是知道的,無非是那封信上的內容。白衡孤注一擲,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想把這灘水越攪越渾,自然不會放慕子成就這樣離開。她雖有心阻止,卻也無可奈何。自花牡丹死後,白衡就完完全全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而她亦不能再成為他心慈手軟的條件。

聶彩蝶苦苦哀求,平嫣不得不去一趟,試圖說服慕子成離開,儘管她知道此次必定無功而返。

院子裏桂花飄香,涼風習習,她抬頭看屋檐上的月亮,滿滿當當的一盤,清輝涌動,以至於這整個院子就像是剛下過一層霜,慘慘瑩瑩的白。他坐在涼亭里,捧著一壺酒,就像是被埋在無盡寒霜里的枯骨。

她上前去,「你留下幹什麼?你明明知道你根本什麼都做不了。」

他頭也不轉,「我也不知道我留下能幹什麼,可我知道了那些事情之後,就註定走不了了。儘管現在的我和廢物差不了多少。」

「慕家上下還需要你去支撐,你留在這裏,凶多吉少。」

他揚起頭灌酒,酒液淋漓,潑灑半身。他聲音愈發沉寂,「我知道......」似乎這酒突然間燒出了他身上的滔滔恨意,他猛地起身,掃落滿桌子壺盞,他的吼聲同劈里啪啦的碎裂聲一樣尖銳,「我只是在怨我自己。一開始我竟然還懷疑真的是叔父不甘心就這樣被江北轄制,才去暗殺金武,只是卻沒能算的過老天,反折了自己。原來他是被徐偉貞和柳三春陷害的,叔父和金武也許到死都還被蒙在鼓裏。」

他跌跌撞撞的衝上前,「我該怎麼離開?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去過我自己的逍遙日子?我做不到!」

「聶彩蝶呢?」她反問道,「你不曾為她考慮一點點嗎?」

他果然聞言色變,面態蒼白,高高低低笑了幾聲,說不出的蒼涼,「她自小生在蝶火里,而今蝶火幾乎覆滅,你覺得她就好受得了嗎?可她就是這樣傻,她可以為了我放棄一切,可是我不能,我什麼都為她放棄不了,因為我不愛她。我愛的那個人是生是死都還不知道呢。」

平嫣亦無話可講。他瞧她一眼,嘆息一聲,低嗤一聲,又轉身回了亭子裏坐着,拾起地上那半罐子酒,自顧喝着。似乎是一口喝完了,又似乎是徹底醉了,他隨手將罐子一扔,伏在石桌上,一動不動。

平嫣退出院門時聶彩蝶也隨後跟了來。兩人仍是同行夜色中,使得平嫣想起前月里同她看的那場電影,她滿眼濕潤着感嘆電影里為愛情奮不顧身的女主角有多麼令人敬佩。電影里的結局不盡如人意,她與慕子成也如此,只是不知道她會不會也像那個女主角一樣只要拼力爭取過,便死而無憾。

「我都聽到了。」她語氣倒是平靜,似乎早知如此,沒什麼見怪不怪的,亦沒什麼大悲大痛,「他不愛我,所以不願意為我放棄什麼,更不會為我離開這裏。」

「那你呢?怎麼打算?」

「還能怎麼打算呢?」她淡淡一笑,雙眸間泛出些微光斑,細碎的幾點,正不住顫抖著,「不過就是陪在他身邊,陪他一起死罷了。這麼多年了,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

「你無憾就好。」平嫣輕輕拍了下她手背,「回去照顧他吧,他似乎是醉了,不用送了,我自己走走。」

自沈鈺痕死後,她就有些看不得太圓滿的東西。像今夜這樣圓滿的月亮,像街上這成雙入對的人。她走在其中,就像是一顆苦黃連被塞進了粘稠稠的蜜罐子裏,被感染,被侵蝕,充滿嫉妒羨慕,悲傷絕望,偏偏還不能療傷,不能死亡,她得一直走着,直到山窮水盡的那一天。

她忽然崴了一下,被旁邊伸出的一隻手牢牢扶住。她回過神來,正想道謝,卻見那人迅速一退,隱入人群里。她覺得奇怪,探頭追尋,只能捕捉到一個毛邊朦朧的影子,是個男人,穿着灰色長袍,戴着竹笠帽子,帽圍壓得很低。

她盯着那道影子看了許久許久。她彷彿看到了誰,那個讓她朝思暮想的沈鈺痕。她笑了幾聲,心頭泛出酸澀,眼珠轉動的剎那,眼淚卻怎麼也止不住。

「師妹。」白衡喚她,遞來一方帕子。

她接過快速擦了把臉,抬頭強笑,「怎麼在這裏遇到師兄了,讓你看笑話了。」

她沒看到白衡眼中既瞭然又心疼的情緒。他也不再問,只道:「今天中秋節,我們兄妹兩也幾年沒有好好的過個節了,陪我走走吧。」

「好。」她提步跟上,兩人款款,沿河岸緩行。街上人流漸稀,月上中天,銀光漫地,蟲鳥聲偶起,愈顯寂靜。

「你怪我嗎?」他聲音柔和,「我還是把那封信里的內容告訴了慕子成,這也許會害死他。」

「人各有命,都是老天爺的意思。我都自身難保,其實也顧不上了。」

白衡笑道:「師妹變了許多。」

「師兄又何嘗不是呢?」

他笑出淺淺的聲來,像某種孤鳴離索的鳥,「其實又僅僅只是我們變了呢?師父才是變化最大的那個人,大到讓人害怕,讓人像是在做夢一樣。誰能想到他區區一個唱戲的,竟然是蝶刃如今的宗主,攪弄推動着天下局勢,表面上是金武的人,實際上卻一直效忠於江北呢。還有你我,竟一開始都是他佈置的棋子。不過我還要謝謝讓我偶然發現了師父這樣的特殊身份,要麼我也不可能從沈鈺成手裏活着出來。」

「我知道師父是蝶刃的人,卻怎麼也沒想到蝶刃效忠徐偉貞。金武出事的那天晚上有一人引慕昇進了金武的屋子,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人就是師父。其實給金武下毒的人應該是師父才對,他用毒高明,也唯有他能不動聲色地近得了金武的身。」平嫣分析著,「不過這也只是猜測,所謂的真相這世上也就只有師父和徐偉貞知道了。」

白衡點頭,「師妹說的不錯,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有師父在,想要動江北勢力,想要置沈鈺成於死地難上加難。」

平嫣莞爾一笑,「師兄覺得沈鈺成是什麼省油的燈嗎?上頭有徐偉貞壓着,他還能耐煩多久?小麻不是說他想要偷偷利用富春居和外國做走私煙草的生意嗎?這樣謀求暴利,荼毒百姓的事兒,你說萬一被徐偉貞和師父知道了,會怎麼樣?」

「師妹的意思是坐山觀虎鬥。」

「你我無權無勢,硬拼不得,只有鷸蚌相爭,漁翁才能得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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