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你告訴我該怎麼收手!

第一百五十二章:你告訴我該怎麼收手!

不一會兒佛生便在她懷裏酣睡起,她將他放回搖籃里,起身斟了杯茶,慢悠悠飲著,掀眼望他,「其實告訴你也無妨,不過是我能給徐偉貞最想要的東西。」

沈鈺成來了興緻,於她側面落座,語含譏誚,「他現在最想要的是吞併嶺南六省,我就不相信你有這樣大的能耐。」

「我是沒這樣大的能耐。」她幽幽一笑,目色忽沉,「也只能靠這點小能耐護得我母子周全了。」

「到底是什麼?」他有些不耐煩。

「藏寶圖。」她提壺往杯中續水,茶煙如霧,迷亂了她臉上的表情,「那不僅僅只是一張藏寶圖,更是一張陣法圖,古老神秘而詭譎多變的軍隊作戰方案,只要稍加利用,想必所向無敵。」

沈鈺成難掩驚詫,愣了片刻,「依你所說,這是你的護身符,你就拿這個換慕子成的命,不是因小失大了嗎?」

「我自然有分寸,那圖上一共有八種陣法,我只說了六種。」她捧杯遞上去,煙氣纏綿,攏在她鬢髮眉眼間,沈鈺成只覺得她笑容靈動,雨露般剔透無暇。「況且大少爺胸有大志,到時候到底是誰攻入嶺南還不一定呢,我這兩種陣法,並不一定要告訴徐偉貞。」說這話字字砸在他心上,鎚頭一樣,沉靜而令人熱血沸騰。

他捧起她雙手,握緊一些,只微微點了點頭。

天階月色涼如水,星辰錯落,風露微涼。

平嫣迎窗而立,面容靜謐。黑袍人站於她身後,影子般瘦削一道。

她摩挲着手裏那枚徽章,良久才道:「你還不打算與我坦誠嗎?」

黑袍人不言。她冷笑幾聲,陰涔涔的,語氣尖促,像冰雨從天而降的弧線,「現在我該叫你什麼呢?東霞?易逢君?還是別的?」

黑袍人一怔,她很快轉過身來,雙目凜凜,「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

她揚起那徽章,上刻着雄鷹展翅,這是青運幫的幫徽。今日硯台將它送來,說自那日她走後,董長臨精神反覆,日夜卧榻夢魘,非說那杏林子遍地是鬼,要勾他性命。想到這杏花並不是什麼興旺宅邸之花,硯台便自作主張要刨了去,卻無意自院子裏挖出幾具白骨,難辨其人,只得徽章數枚,想起她曾在這裏住過一段時日,便送來辨認。

她也的確記得,青運幫手段狠辣,卻至今都不知道當日東霞與林立雪是怎麼逃了一命,如今想來哪裏是青運幫放過了她們,分明是東霞自救,殺了青運幫的那些人。

「這些人是東霞殺的,是嗎?」她問道。

他既不否認,也不承認。平嫣冷笑數聲,眼中漣漣,竟像是淚,「東霞與易逢君本就是一對孿生兄妹,妹妹早年在江北明阜城夭折,所以說,陪在徐婉青身邊侍奉,去做丫鬟的一直都是易逢君。還有那夜更讓我懷疑,徐婉青看到你手臂上的燒傷后那樣驚愕的表情,後來我從她那裏得知不久前徐宅失火,東霞曾不顧性命跑入火海救出禧宗,自此留下臂上燒疤。而且我已讓檀兒私下調查清楚,你妹妹是死在徐疏寧手裏的,所以你在徐家蟄伏數年,一方面是為了復仇,一方面是為革命黨竊取江北情報。」

他一雙眼睛匿在面具后,微微泛起了紅,逐漸血紅一片,猶如火燒。

她上前幾步,緩緩伸出手,觸到他臉上的面具。這一次,他並沒有躲,只任由她一點點將面具褪下,直到那張鬼厲猙獰的臉全部露出來。

「我能感覺得到,你就是易逢君,其實我早就懷疑了,早在清遠鎮,我偶然被易逢君所救后,就有這種感覺。」

他眶間有淚氤氳,像覆著薄薄一層月霜,是而今這張臉上唯一生動的地方。

「怪不得東霞與鈺痕有那樣多看似正常實則隱秘的交涉,原來你來我身邊,一開始就是他默許同意的。我只是不敢相信,憑着你們這樣深厚的情義,你怎麼就這樣隨便的背叛了他,背叛了我,難道僅僅是因為你還不想收手,你想要和沈鈺成這樣的人聯合起來,將徐家人趕盡殺絕?」

他猛地閉了閉眼,再狠狠睜開,已不見淚意,只有騰騰欲燃的血氣,「是,還遠遠不夠!徐疏寧害死我妹妹,徐偉貞包庇不懲,壓迫易家上下,以至易家門庭蕭條,藏躲為生。我娘因此郁疾而終,我爹日夜寡歡,我易家這些年所受苦楚,僅僅一個徐疏寧的命怎麼能還得過來!」

他攥緊雙拳,字字擲地如泣,「我用了五年時間,吃了那麼多的苦頭,學會了縮骨功,學會了怎樣做一個女人,我用了十三年時間,在徐家當牛做馬的侍奉仇家,獲得了徐家人的信賴,整整十八年,我都是在替妹妹活着,我要替她討回公道!既然老天爺不長眼,我就親自給他開開眼,讓他看看害死我妹妹的那些人都是什麼樣的下場!」他握上她肩頭,深深用力,「你告訴我!你告訴我該怎麼收手!我籌謀隱忍這麼多年,自毀一生,不就是在等著那一天的到來嗎!徐疏寧的死才剛剛是個開始,我會讓徐偉貞自食惡果!」

平嫣靜靜望着他,他喘著粗氣,亦慢慢平靜下來,鬆開她雙肩,扶著窗欞站定,垂首良久,如一尊雕塑。

「所以徐疏寧是死在你手裏的是嗎?他死的那天,你也在鹿車居。」

「是。」他深深吐出口氣,氣息異常淡然,「你身邊的那個采兒是蝶火的人,她也的確動了手,只是當時時間緊急,她並未傷到徐疏寧要害所在,只是假死現象,在屍體運送途中,我又偷偷動了手。」

平嫣嘆息一聲,與他並列,憑窗而立,月色窈窕,看盡人間,亘古如此。

其實他們的遭遇很是類似,她應該是最能理解他的人。她確實沒有什麼資格勸他收手,在此之前,她又何嘗不是懷抱如此執念?倒不是說執迷不悟,只是自小活在仇恨里,苦痛太深,他們能活到如此,也恰恰正是被仇恨養育著。

她勸不了,正如勸不了當初的自己,「沈鈺成那個人你也知道,並非良善之人,與其謀事,萬要千萬小心。」她轉過頭,蜷了蜷了雙手,忽然問他道:「你知道鈺痕是怎樣死的嗎?」

他目有一瞬閃色,似乎不明白她何以問此,片刻出神后道:「不就是死在那場爆炸里嗎?不滿你說,那天我不放心你們兩人涉險獨去,後來跟你過去,我這張臉就是在那裏被炸成這樣的,可是儘管如此......」他呻笑幾聲,「我還是沒能救出鈺痕。」

她盯緊他雙眼,笑得滿面戚苦,「你覺得鈺痕之所以會死,是怨老天,還是旁人?」

黑袍人凝目於她,久久不移。她眼裏忽然一片晶亮,像是月光,也像是淚光,她很快轉過頭去,只瞰著深藍天幕。穹蒼之上,星河欲轉,她緩緩開口,「其實無論是天命如此,還是旁人加害,又能怎麼樣呢,無論我再怎麼做,他都回不來了,他......永遠再不會回到我身邊。」

他喉頭幾動,那些言語火燎刀扎一樣,在舌尖滾動着,他硬是生生吞了下去。「其實只要你心裏有他,他可以一直在你身邊,只要跨越了生死,生死就不再是一件大事。」

「是這樣吧。」她淺笑着,月光篩出睫翅上碎淚潸潸,邊將面具遞到他手裏,邊道:「其實我挺開心的,東霞沒死,易逢君也沒有死,都活着,活着就好......」

臨近中秋,之前半月秋雨綿綿,這幾日乍晴還暖,時節正爽朗。

趁著天氣好,她與檀兒出門走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那處賣湯圓的早茶鋪子。老伯仍在那裏忙忙碌碌,只是精神不大好,風霜憔悴許多,本來興興盛盛的一家早點攤,此時也十分冷落。

平嫣點了兩碗杏花湯圓,老伯怔然瞧她許久,忽然淚動不止,只道:「不賣了,以後都沒有了。」

檀兒心直口快,直問道:「為什麼沒有了?」

「我家老婆子五月前走了,走在杏花盛開的季節里。其實我根本不想做什麼杏花湯圓,很難賣得出去,不過她喜歡,我就做了,現在她走了,我還做給誰看?」他靠着窄窄一塊門板,脊背佝僂,聲音慢慢地哽咽,牽着雙肩瑟抖,「以後我只做給她吃,每逢忌日,就多做一些,擺在她墳前。我知道她喜歡的不是那杏花湯圓,她真正在意的是我,我娶她時家徒四壁,唯裝了一簍子熟透的黃杏送給她吃,她嫁過來后,我也只有那一棵老杏樹能給她。我這一輩子都沒讓她過上幾天好日子......」到此不能言,他捂住臉,蹲下身子,不顧路人異樣眼光,大哭起來。

人潮不息,平嫣穿行其中,想起老伯那幾句話,想起沈鈺痕,只覺心涼如冰,萬物失色。

檀兒知她是回憶起往事,卻也不知該說什麼。其實這些傷疤本無人揭開,所有人都在可以避諱,每每都是她自己作弄自己,隔三岔五的就要鮮血淋漓一遍,然後表面看起來更雲淡風輕,殊不知每逢夜半夢醒,方知這情毒已爛到了肺腑里。

兩人走着,忽有一人拉住平嫣裙擺。檀兒張嘴罵道:「哪個不長眼的!」

平嫣低頭,取出幾個大洋彎腰遞到乞丐破碗裏。

哐當幾聲清脆,那乞丐瞪直雙眼,叫爹叫娘的感謝道:「謝謝小姐!謝謝小姐!小姐好人好報,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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