貨車・泥石流・唱弦子的女孩(2)（圖）

車子一開，漆黑中響起了嚶嚶嗡嗡的誦經聲，有男人，有女人，有稚嫩清越的聲音，也有悶濁沙啞的老嗓子，我直覺得幾千隻蜜蜂在耳邊徘徊，渺遠而荒蕪的原始世界向我徐徐展開，整個車箱籠罩在一片神秘中。這像一艘夜航船，載着我們駛向未知的彼岸，而我們對前途毫無把握，生命掌握在圓形的方向盤上，司機彷彿成了壁畫上面主宰輪迴的神靈。汽車在劇烈顛簸，經咒的嗡嗡聲似乎給人原始的安慰，一會兒對面小夥子開始抽煙，打火機一閃，把周近的臉全點亮了，像倫勃朗畫的油畫。火光一熄，一切又隱沒在黑暗中，只剩煙頭一點紅光。人們仍舊打着瞌睡，一位老婦靠着我的腿仰臉睡得正香。瞌睡漸漸漫上來，淹沒了車廂，淹沒了我……一個晚上，貨車走走停停，好幾次車輪陷進了泥坑裏，迷糊中聽見司機罵罵咧咧。他經驗豐富，對付這類故障，在他來說，不是難事。天亮了，空氣和光明透進來。朦朧中我發現自己的頭一直歪向左邊，靠在一個又軟又熱的肩膀上，已經美美地睡了一覺！我的目光懶懶地沿着肩膀住上滑去──竟是昨天街上遇見的那位姑娘的臉龐！我猛地清醒過來，坐正了身子，朝她訕訕地笑了笑，無力地表示著歉意。她也笑了笑，疲倦而輕軟，充滿母性，眼下有肉嘟嘟的兩瓣，看着叫人憐愛。她身上飄來一股若有若無淡淡的體香摻和著酥油香。我輕輕說：「是你啊？」她微笑不語，一會兒，卻淡淡說：「哥哥，你累了吧？」我點頭，她叫我哥哥──啊，從來沒有人叫我哥哥──我沒有妹妹也沒有弟弟。她遞給我一個饃，我接過來，嚼著嚼著，心裏一陣陣發熱。「你從哪裏來的？」坐在右邊的一個約三十來歲的老小夥子打斷我的想法。他唇上兩撇八字鬍，鼠眼，一頭黑密的短髮，穿着翻毛皮領大衣，頭戴禮帽。「廣西南寧。」我說。他對我很好奇。他很健談，自我介紹叫阿旺格桑，是四川巴塘人，去過尼泊爾的藍毗尼和印度的鹿野苑、菩提伽耶……他說的地方儘管我很神往，但我一心想和左邊的姑娘說話，所以希望他快點結束，結果事與願違。看着他不停開合的嘴唇我想到了卡通片里對付這種嘴巴的武器：拉鏈、鎖頭、瓶塞、繩子、鐵絲，還有螺帽……「你從哪裏來？」我乘阿旺格桑兩瓣嘴唇合攏的一剎那急忙問那姑娘。「巴塘。」她淡淡說，瞳子裏清波閃耀。「俗話說得好，上有天堂，下有巴塘。我們那裏有龍王潭，有溫泉……外國人多得很。」討厭的阿旺格桑滔滔不絕，他門齒邊鑲了一顆金牙，一笑千金。我此刻只有一個念頭──把他那顆藉以炫耀的金牙齒連根拔掉！「哥哥，廣西在哪裏？」姑娘輕輕地問。「在最南邊最南邊，東邊是廣東，西邊是雲南，南邊是越南，靠近大海。海里有鯊魚，有鯨魚，比汽車大好幾倍……」我也變得滔滔不絕，口沫橫飛。「你也去拉薩吧？」姑娘眼睛亮了一亮。「去拉薩。」我答，「你叫什麼名字？」我盯着她大聲問──我生怕她聽不見。「我……」小姑娘慌亂地環顧四周，攏了攏頭髮，低下頭，臉刷地紅了。我突然發現大家都緊張地盯着我。兩個戴着紅軍帽的藏族女人用戲謔的眼光望着我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兩個康巴漢子表情嚴肅。大家都好像諱莫如深。這時，一個小娃娃的打鬧把大家逗樂了，有人笑了起來，我鬆了一口氣，心裏卻十分地納悶。阿旺格桑乘下車休息那會兒告訴我：「你不要亂問姑娘的名字，我們康巴女人的名字就像你們漢族女人的年齡一樣不能隨便亂問的。」我說：「問了又怎樣？」他說：「那就表示你對她有意思了，如果她也回答了你，那表示她對你也有意思了，嘿嘿！」他臉上泛出一片壞笑，一邊拿出一瓶白酒，說：「伽（漢人），喝兩口。」我便接過來灌了一口，我酒量小，全身發起熱來。「你是看上她了吧！」格桑不懷好意問，「她哥哥在旁邊看着你呢，就是坐在她左邊那個──呶！」格桑用下巴指給我看──就是那位滿頭鬈髮掛着天珠腰別藏刀的康巴漢子。「聽說過吧？安多的馬，衛藏的宗教，康區的人！」阿旺格桑拍拍我，「當心點，小夥子。」我肅然地點點頭：「我還聽說你們康巴男人打架，刀子出鞘必要見血才能收回。」阿旺格桑驚異地望着我，意味深長地嘆口氣，說：「我看你還是蠻有希望的。」我正想他話里的含意，那姑娘的哥哥和幾個康巴青年走過來，格桑馬上遞酒過去，酒瓶在年輕人手中傳遞，像一支接力棒，傳到我手上時，我毫不猶豫咕冬就喝了一大口，烈酒，喝到哪辣到哪，一條火繩順嗓子一直燒下去，胃裏像爆炸了一個小型汽油彈。喝完酒，他們便朝我友好地笑笑，他們覺得我夠哥們，看來，酒和藝術一樣是人類共通的語言。大家一下子就顯得很開心起來，可惜他們大多數不會漢話，溝通起來有些困難。再上車，看清了對面坐着的瘦男人，馬臉，他們叫他同吾。同吾從藏袍里掏出一袋炒土豆絲，自然是中午鎮上吃不完打包的，雖然不見有肉，顯然店老闆很肯放油，袋裏膩膩一層油汁。兒女們見狀一齊攏過來，一個個攤開臟黑的小手，眼睛吧答吧答眨著。同吾一隻大手胡亂地抓起一把，滴漿濺水地擱到小孩們手上，他們就接過來，津津有味地啜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