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6

番外6

孩子叫季棠。寶如叫她棠棠,就像院子裏常開的那株海棠花一樣性柔,漂亮,還是她的貼心小棉襖兒,半夜有時候她踢了被子,棠棠都會特意爬起來替她蓋,還總說:「唉,這個娘可真不省心啊。」

棠棠別的什麼都好,唯獨斷奶是個麻煩事兒。寶如很少出家門的,也沒有親戚朋友,與季棠相依為命,她吃慣了奶,到四五歲的時候都戒不掉,夜夜要啃著奶才能睡得着覺。

寶如嘗試過往身上抹茱萸,抹苦膽,抹桑椹汁兒。

抹茱萸的一回,棠棠咂的津津有味,還道:「娘,奶有些辣辣的,真好吃。」

於是寶如抹了苦膽,那東西苦啊,而且還是黃綠色的,瞧著就滲人。棠棠一口叨上去,哇的一聲:「娘,你中毒啦,奶是苦的。」

寶如也是眼淚汪汪:「是啊,所以往後棠棠絕不能再吃娘的奶啦。」

棠棠連唆了幾口,一臉的堅定:「要中毒咱倆一起中毒,棠棠不能讓娘一個人苦,棠棠不怕。」

最後一回,寶如抹了桑椹汁兒,以為那黑乎乎的樣子肯定會嚇到棠棠,誰知她吃慣了桑椹的味道,不必她擠,每天都要找些桑椹來佐著吃,一口桑椹一口奶。

才五歲的小丫頭,鬼精靈一樣,每天在兩間小小的茅屋裏翻來翻去,還經常跑出去,也不知什麼時候學會了游泳,動不動就鑽河裏去摸魚。

叫寶如捉住,自然是一通打。因為她說,河裏的魚不幹凈,都是吃了死人肉的,所以不能吃。而她們吃的東西,全是人送的,就這麼新奇。

進了廚房,棠棠一揭米缸蓋子:「娘,咱家的米缸又滿了,誰添的米?」

布機哐當哐當,寶如正在屋檐下織布:「是那邊的人給咱送的。」

「面也是她們送的?」

「是你奶啊,還有那些銀元寶,估計是她自己掐的,送給咱們,咱們才能換鹽換醬油,否則,就娘這點小織機,換不來太多錢的。」人界分兩邊,寶如不記得別人,唯獨記得自己有個好婆婆,將家操持的很豐盛,從來不需要她操一分半點的心。

棠棠又翻到一條裙子,銀紅色的撒花裙,瞧著格外漂亮,可惜她還太小,於是捧到寶如身邊:「瞧瞧,這是給娘的,快穿上叫我看看漂不漂亮。」

小女孩么,愛美,看着漂亮的撒花裙子,一顆心都要化了。

寶如看着那條裙子發獃,下意識覺得那不是什麼好東西,她已經很多年沒有穿過這種衣服了,也討厭這種艷麗的顏色:「也不知誰燒錯了東西,誤燒在咱家的地界兒上,快扔了它。」

棠棠格外可惜,她和娘只有布衣可穿,可她覺得娘生的那樣美,穿着錦羅製成的衣服,才會更漂亮呢。

隨着慢慢長大,棠棠對這個世界有了更多的不解。

她很喜歡出門的,喜歡看小溪里的魚游來游去,喜歡看偶爾飛過的鳥,還有那隻總是嘴裏叨著東西的狐狸,和他胖乎乎的狗熊同伴兒,可惜他們很久很久才會來一次。

而那個惹人討厭的貨郎,隔三差五就要來一回,他的臉太白,舌頭太長,說話總是流着口水。拿走娘織的布,就會給幾角碎銀子,以物易物,扣的要死,每次換糖都要缺斤少兩。

她還不喜歡那個信使,臉像豬肝一樣紅,舌頭也很長,他每來一次,娘都要傷心很久。

有時候她想,大概這就是童年吧,寂寞,無趣,但又找不到什麼新鮮的玩處。可只要有娘,只要她停下織機張開懷抱,棠棠就會以最快的速度飛奔過去,投進她的懷抱。香香的娘,甜甜的奶,有這兩樣,棠棠就格外滿足了。

娘要織布,要種黨參,忙忙碌碌,攢了很多銀票,然後一沓沓挪在一處。

她總說這地方銀票不值錢,一千兩銀子一斤青鹽,不是搶是什麼?

兩千兩銀子一兜糖,娘只敢往棠棠的粥里放一勺子,因為糖實在是太精貴了,好在娘不愛吃糖,她寧可吃自己不小心烙糊了的干餅子,也不肯吃一口糖,於是棠棠就得到了所有的糖。那一陶瓮糖,還夠她吃很久呢。

娘攢銀子是為了兩張船票,她們一人一張,就可以去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看望她們的親人。

季棠還沒有見過除了娘以外真正的人,所以格外期待能和她一起出遊,去見見別的人。

上一回來的時候,信使說,娘只需要再攢二十年,大概就可以成行了。

棠棠粗略算了一下,如今娘有二十萬兩,這樣算的話,兩張船票需要一百多萬兩銀子,而她手中這隻小玩偶爾,只需要一百兩銀子,棠棠坐在小橋上,望着清清流水中的太陽,老而在在一聲嘆:「什麼世道啊,錢不當錢,當紙花啦。」

清澈的小溪里有魚兒游著,天上有鳥在飛,暖洋洋的天時,棠棠就在橋欄上晃着自己兩條小短腿,這時,她看見有個人朝這兒走來。

這人瞧起來很不好,臉色蒼白,唇線很薄,很瘦,但穿的袍子很漂亮,像太陽一樣耀眼的顏色,刺的叫人睜不開眼。

哦,他身後還跟着幾個提線木偶一樣的僕人,一看就是卑躬屈膝的奴才,那種奴性都快從頭髮絲兒冒出來了。

棠棠格外新奇,從欄桿上跳了下來,問道:「你找誰?」

來人望着那兩間茅屋,道:「這是趙寶如的家?」

棠棠抱臂,倔著小臉蛋兒:「那是我娘。」

一個奴才說:「小丫頭,這是皇上,見了皇上要跪的。」

棠棠自打生來,也不知道皇上是個什麼,才不跪呢。她道:「我娘不見人,快走快走。」

來人止退奴才們,學着棠棠的樣子坐到了欄桿上:「我是她的哥哥,我找了她很久。」

棠棠想起來了,娘攢那麼久的銀子,不就是想去見家人么,娘的哥哥,她得要叫舅舅的啊。她立刻就笑了,拉着這人便要進院子去找娘。

來人卻不肯進。他道:「我無顏見她。」

「為何?」棠棠問。

這句話問住了面色蒼白的陌生人,他從河畔的垂柳上摘了瓣柳葉下來,輕輕的揉着。

他叫尹玉釗,確實是趙寶如的哥哥,可他並不是個好哥哥。

大魏王朝江山傾覆,他藉著齊國府,在短短的四五年內迅速崛起,並取代了皇位,開創新朝。西海湖畔的野孩子做了天子,他得到了他夢想得到的一切,可他一點也不開心。

他沒有一夜安睡過,每每閉上眼,就會想起站在滿地是碑的墳地里,那個茫然無助的小姑娘,他策馬離去,當時心裏有多痛快,過後心裏就有多悔。

為帝之後,他一直在找她。從成紀的破窯洞,到臨洮府的茅草屋,再到那點孤伶伶的墳,他得到了一切,可也失去了一切。若當時在趙放家的墓地里回頭,若伸出自己的手拉她一把,她就不會死,他就還有親人。

棠棠見母親出來摘茱萸,招着手道:「娘,娘,你哥哥在這兒,他要見你。」

棠棠以為,娘那般辛苦的攢錢買船票,見了親人會高興的,可她也很茫然:「您是誰啊,瞧著還很年青的,怎麼會是這身行頭,怎麼又會來這兒?」

隨即寶如就明白了,這人只是走陰而已。他印堂明亮,兩頰生氣,顯然還是個活人。

……

棠棠多聰明的人啊,娘和舅舅說話的時候,她就在院子裏捉蝴蝶,捉蜜蜂,看似在玩,該聽的卻一句都沒落下。

原來這舅舅真是個有錢的,他有不計其數的銀票,多到數不過來,而且不止一張船票,他的錢多到可以讓她們母女倆從此離開這個小小的院子,和娘的家人幸福快樂的生活在一起,永遠都不必分開。

娘本該高興的,可她看起來卻很為難:「我只想見見我爺爺我爹他們,搬去同住就不必了,我還是住在這兒更習慣。」

尹玉釗道:「我可以讓人把你的墳地整個遷走,遷入趙家祖墳,到那時,你仍可以住在這所房子裏,不過從甘州挪到秦州而已。」

寶如隨即搖頭:「我不能搬家,我若搬了家,他就找不到我了。」

「他是誰?」尹玉釗反問。

寶如目光投向門口,那裏掛着三雙草鞋,是她和棠棠下河洗衣服,下地種黨參時穿的。兩雙早已磨平了后根,還有一雙,乾乾淨淨,完好無損的掛在那兒。

死的時候,她就把前塵後事全給忘光了,所以她不認識面前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等的那個人是誰,她只是覺得自己必須得等着他。

尹玉釗站了起來:「就這麼決定了,我替你遷墳,遷到秦州趙家祖墳之中,你等的那個人永遠不會來了,忘了他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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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堂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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