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

番外4

季明德和季白迅速的決裂了,他帶着她和楊氏匆匆奔赴成紀,那是她妊娠反應最猛烈的時候,官兵在後追着,她和楊氏抱着細軟,坐在輛大板車上,吐的前仰後合,吐夠了就側躺在車上,任車顛來晃去。

不止是秦州府的官兵,連長安都親派總管太監王定疆奔赴秦州剿匪,匪成了朝廷的禍,朝廷也不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是派大軍壓境秦州,瘋狂來剿。季明德的舉子身份當然沒有了,他的畫像被貼的滿秦州城都是,懸賞人頭,到了不得不反的時候。

他把寶如交給成紀的土匪們,便出去聯絡起義一事了。

事態愈發惡化,長安那幾個當權者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土蕃大軍集結於懷良,眼看就要翻關山,他們也無動於衷,突厥步步緊逼,侵破涼州防線,大都督尹繼業居然一撤再撤,建朝才不過七十多年的大魏江山,眼看就要四散流離,長安權貴卻緊緊咬着季明德這樣一個土匪不放。

他總是夜裏回,天不亮就走,很久都不曾看過陽光下她的臉是什麼樣子。只知道夜裏團在一處,她只剩一把骨頭,瘦到半夜摸過去都會覺得咯手。

*

那是那一年的臘月二十三,小年,天格外的冷。

起義的事情已經商量好了,甘涼二州的土匪扯起大旗紛紛響應,推舉他做首領,定在大年初一揭竿而起,直逼長安。

若入長安,也許三年五載都回不來。季明德雖忙的焦頭爛額,還是於百忙中抽了一天的閑時,來陪寶如一起逛縣城,辦年貨。

她胳膊上垮著個小垮兜,穿着件褐棉衣,與普通的成紀婦人們沒有什麼兩樣。季明德伸手過去,要提那垮兜,寶如別了別手,道:「鄉間的婦人們都得自己拎垮兜的,還是我拎的好。」

季明德猶還記着新婚三日蜜裏調油般的新婚日子,也不知道她這幾個月都是怎麼過的,從一處糖攤前走過,跟寶如說着自己的雄心壯志:「不過長安那些官老爺而已,便不考科舉,不做進士,你相公依舊有踏平長安城的那一天,無論當初誰給你受過什麼委屈,到時候我都叫你加倍的還回去。」

寶如垂著頭,一手捂著腰,道:「我聽人說我哥嫂和青苗都沒了。」三個親人的死,她輕輕說出口,語氣淡淡,似乎尋常家話。

季明德有一瞬的慌。他派人把趙寶松夫妻給接出來了,還是余飛和坎兒兩個找的安置處,也不知怎麼叫官府找到,被嚴刑拷打再殺害后那殘忍的模樣,季明德不敢說給寶如聽,只得輕輕嗯了一聲,算是承認。

寶如走的有些快,於一處處年貨攤子前走過,忽而轉身,手裏搖著串金光晃眼的東西:「你瞧它好不好?」

季明德接了過來,於手中看了看,又還給了寶如:「不過樣金三事而已,你要喜歡,我叫人替你原樣打一套。」

寶如道:「余飛送我的。他說,你和他曾經往涼州押過一個於我生的頗像的婦人,覺得投緣,便將東西贈給我了。」

同羅綺的死,於季明德來說算是一重心病了,他一把奪過東西便扔:「那是死人的東西,不幹凈,快扔了它。」

寶如停了停,圓圓兩隻眼兒,眼眶下淡淡的青眼圈,於黯淡的天光下格外刺眼。她也不撿那東西,轉身繼續往家走着。

逛了一圈,也不過買了一隻白菜,並一掛肉,楊氏倒很歡喜,因為正好可以包一頓白菜餡兒的餃子。

她們住在一間窯洞裏,只有一尺多高,拱圓形的一隻小窗戶。寶如就臨着那點小窗戶坐着,窗台上鋪着半尺小油氈,上面一隻人頭形彩陶瓶,臉蛋捏的形圓,陶瓶身子被捏成少女模樣,瓶子裏插著幾株乾花,是這窯洞裏唯一有點朝氣的東西。

她拿起窗台上僅有的一本書翻著,窗外的亮光照進來,季明德發現他曾經咬過的,親過的那幾根手指頭上一丁點的肉都不破,皮連着骨頭,瘦的嚇人,她自己也是,蒼枯到叫他心疼。

那個洞房夜軟綿綿,兩頰圓潤潤的小姑娘,於五個月的時間裏迅速的褪去曾經嬰兒般憨稚的兩頰,瘦的叫他心疼。不過季明德自己也是瘦的嚇人,絡腮鬍遮了大半的臉,幾乎看不到臉。

她翻了張信紙出來,遞給他:「是大嫂寄來的,她說她懷孕也有倆月了,問你何時去看她們母子。我也是前兒才接到的信,大房的人就在門外等著,我也找不到你,就託人帶了句話兒,說你明兒就回去。」

季明德如今叫官府圍追堵截,本就是末路窮徒,一聽立刻炸毛:「她懷孕與我何干,你要我去看她?」

「她是你的妻子,懷的也是你的孩子,你要不要去看她是你的事,什麼叫我要你去?」她也怒了,一把丟了信紙,轉身望着窗子上那幾朵乾花兒。那似乎是她用各種彩紙自己粘出來的,不過寥寥幾瓣花瓣與葉,卻格外動人。

季明德越來越糊塗:「我都不曾與她有過肌膚相親,怎麼會有孩子?」

寶如瘦瘦背綳的挺直,她懷孕已經五個月了,但幾乎看不出來,沒有肚子,季明德也不知道那孩子究竟在何處,他會診脈,也能捉到胎脈,只是看不到孩子,但為了那麼一個沒影子的小傢伙,到現在,他已經做了五個月和尚了。

她嗤的一聲冷笑,撿起那本書,藉著窯洞口的光亮慢悠悠的翻著。

她那種不屑與無所謂的態度激怒了季明德,一股火從胸膛衝上頭,季明德一把奪過她手中的書:「救不得趙寶松不是老子的錯,是他們夫妻太蠢,分明老子都說過,叫他們不要出門不要出門,你那個愚蠢的嫂子非得悄悄回秦州變賣她的田地和院子,五百兩銀子的東西,最後連孩子的命都填了進去,那孩子叫人……叫人……」

她肩膀急劇的顫著,仍舊一言不發,哥嫂沒了,那麼疼愛的小侄子也沒了,按理總該要哭的,她也不哭,就那麼獃獃的坐着。

季明德又回到方才的話題:「我是和胡蘭茵見過幾回面,她爹是知府,長安官兵剿匪的路線圖,多由她供給我,但只是見過幾面而已,我跟她連多餘的話都不曾說過,她又怎麼會懷孕?」

寶如手中沒了書,兩隻手交握在一處又分開,忽而轉身,指著上炕板箱上一串油紙包着,上面還覆著一層紅紙,紅紙上燙金雙喜字的點心匣子道:「把那東西提走,回去告訴你家大房夫人,我不喜歡吃咸酥皮點心,也不缺衣服穿,不需要她的舊棉衣,更沒有窮到要穿她貼身小衣的地步,你也莫要可憐我,何必特意跟她要些舊衣服來?我若缺布會自己織的,真不需要你大房夫人的舊衣服。」

季明德拎過那盒酥皮點心旁的包袱皮兒,揭開,裏面一包子帶着女性脂粉香的衣服,成色半新不舊,看裁剪,果真是胡蘭茵的衣服,她胸鼓腰纖,衣服都裁的葫蘆一樣。

揭開棉衣,裏面抖落出幾件明顯叫人穿過的褻衣褻褲來。季明德一把拂了衣服,氣的說不出話來。

「我從沒跟她說過你缺衣少穿這種話,甚至多余的話都沒有說過一句,我在秦州也不過轉個身,她也不是什麼我的另一房夫人。我只有你這一房妻子,我為了你才落的匪,咱們是夫妻,這點你得信我?」

「那她是怎麼知道我在這兒的?東西就送到門上來了?」寶如輕聲反問。

她住的村子很隱秘,除了少數幾個守在這兒的小孩子,無人知道。他要真沒提過,胡蘭茵怎麼可能如此準確的,把東西送到門上來。而且還知道她連棉衣小衣都沒得穿,就送來幾件自己的舊衣服。

季明德斷然道:「定是出了內鬼,等老子今晚揍幾個小子一頓,扒了他們的皮,看是誰鬧的鬼。」

她若吵兩句,罵兩句,季明德還好受些。可寶如默溫溫的,也不說話,下了炕穿上鞋就要走。

季明德一把推的或者有點猛,將寶如一個趔趄,推摔在炕沿上。她一條腿綳的老直,看起來是抽了筋,卻也不說什麼,緩了回子站起來,仰起頭還笑了笑:「難得你回來的早,我去幫娘包餃子,咱們提前把年過了你再回秦州,走的時候把這些東西原樣給胡姐姐帶回去。」

於她來說,這是她和季明德相處的最後一天。方衡已經聯絡好了,明天她就會離開成紀,和方衡一起赴臨洮府,所以她雖說氣胡蘭茵給自己舊褻衣,但那不過針扎過的刺痛而已。小青苗的死,家破人亡,眼前這個土匪在關山之中的劫掠,殺她生母之後的面不改色,才是如洪水一般能淹沒她,叫她窒息的劇痛。

可他也曾搓著雙手,坐在張椅子上局促的說,我會一生對你好的。

那麼一句簡單的話,寶如一直都當真的。她本來還想繼續投梁,因為那句話,因為他說只有她一個妻子,就一門心思的跟着他。但夢不過做了三天而已,從他出獄的那個月,她就知道他和胡蘭茵圓房了,兩房妻子終究成了事實。

一步一步,她邁入了另一個絕境,不過這一回她不打算死了,她還得逃,亡命般的奔逃,於是在臨走之前,想跟這土匪吃個團圓飯,告個別,也算交付自己曾經真心實意付出過的託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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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堂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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