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終章

從先帝駕崩到冬月這三個月,季明德自然忙碌非常,常常早出晚歸。

難得今日回來的早,將兒子肘坐在自己對面,望着嬉皮笑臉的兒子,柔聲道:「你娘都不要咱們了,你還有臉笑。」

小修齊雖說不懂事,但最愛的自然是娘,一聽老爹說起娘,也不笑了,拼盡全身力氣坐直了眼巴巴望着窗外,望了半天望不到娘,終於坐不住,倒了。

冬日孩子穿的脹騰,小傢伙一躺下便翻不起來,像翻過殼的小烏龜一樣,兩條小短腿一蹦一蹦,賣力的翻著身子。季明德順勢一趟,便將兒子兩條小短腿駕到了自己胸膛上。

真如楊氏所說,這小傢伙是越看越標緻的那種,才不過七八個月,秀致可愛,性子又好,成日只知道樂呵呵的傻笑。小時候的寶如大約就是這個樣子,才會惹得人人疼愛。

在小修齊的位置,看不到老爹的臉,只能看到他下頜上青青的胡茬。他覺得很好奇,於是伸了軟綿綿的小腳丫子出去,蹭一下,痒痒的,於是再蹭一下。漸漸發現老爹那兩片唇似乎很有力,而且笑的格外好看,於是試探著在老爹平坦的胸膛上挪著圓圓的小屁股,一點又一點,直接將自己的腳丫子按上了他的嘴唇。

季明德也起了頑心,兩手抓着兒子在自己上方,輕輕吻着他的腳丫子。

身子一騰空,小修齊覺得越發好玩了,整隻腳丫子扭著便要往老爹的嘴巴里鑽。楊氏在外頭,心說哎喲我的乖孫兒,你爹他如今可是真龍天子,白天進了皇城,百官跪拜的,你怎能這般埋汰他?

修齊才不管這些,要論皇位,還是他爹從他手裏搶走的呢。他一隻軟綿綿的小腳丫子扭的越發的歡實,漸漸往季明德嘴巴里伸著。

季明德也是心生頑皮,忽而張大嘴巴作勢要咬,白牙森森,咬上兒子的小腳丫,大灰狼的架式,小修齊生來還未受過這樣的恐嚇,人從原始社會躲避野獸時就藏在骨子裏的恐懼感,以為老爹真要吃自己的腳丫子,咧嘴一聲哭,跐溜一下,小牛牛高乍著,就尿了季明德一臉。

兩個奶媽和楊氏都還在外頭站着呢,瞧著窗戶里叫兒子尿了一臉的男人,一個奶媽笑道:「童子尿是天地間的神水,包治百病的,皇上千萬勿惱。」

楊氏忙不迭兒的就進來給兒子擦臉,季明德接過帕子自己揩著,將兒子抱在懷中,輕輕拍混著著,低聲道:「娘,從今夜起,修齊得跟我們睡一張床,便孩子拉了尿了,你等閑不要插手,我和寶如會自己看着辦的,好不好?」

楊氏愣了:「這又是為何,難道是娘帶的不好,你嫌棄娘了?」

季明德扔了帕子,頭一回吻兒子軟嫩嫩的紅唇,心說:自己的尿,你自己也嘗嘗味道。

「不是您帶的不好,也不是兒子嫌棄您,快出去吧。」他抱着修齊進了裏間,修齊的卧室,將兒子肘坐在床上,兩手抓着,就那麼定神看着。

不一會兒,外面幾聲問候,是寶如回來了。

季明德一狠心,揉亂兒子頭上那幾根豎翹翹的胎毛,再往上面塗了點修齊自己的口水,又往他眼睛上也塗了一點,將個孩子倒飭成個可憐巴巴的樣子,他摘了冠,狠心揉亂腦袋,將自己也整成個塌肩縮腰慫慫的樣子,就那麼等著。

倆父子一個賽一個的狼狽。小修齊不知道老爹為何要將自己搞成這樣,咧著牙胎,露只兩隻白米粒似的小白牙兒還想笑,季明德忽而嘴一張,白牙一露,凶像畢現。

有上一回的試探,小修齊知道這只是嚇唬自己而已,咧開嘴巴笑了一兜子的口水,前仰後合的笑了起來。

季明德如此賣力的裝慫,本是想把寶如哄進來的,她不肯進來,他就只得自己出去了。

抱着孩子到了外間,寶如穿着件青緞面的交領褙子,背兒纖纖,就在臨窗的木炕上躺着,慫兮兮的兒子,慫兮兮的爹,季明德抱着兒子坐到了一尺闊的油木炕沿上,一隻手揭開寶如捂在臉上的手,鬢側發都是濕的,她顯然在哭。

這時候,就兀顯出小修齊的重要性來了。季明德將他推至寶如面前,滿臉淚花,頭髮沾成一捋一捋的兒子,瞧見老娘在哭,終於也不笑了,伸著小手就去揩寶如的臉,怎捺小身子太小穩定不了平衡,小修齊整個人就栽到了寶如頭上。

軟萌萌奶香香的兒子趴了過來,寶如將他攬了過來,從頭到腳的吻著,忽而摸了一把兒子褲子是濕的,左右看沒有奶娘和楊氏過來搶手,便熟門熟路給兒子換起褲子來。再瞧瞧兒子小臉兒髒兮兮的全是口水,又抽過帕子來,細心替兒子擦著臉。

楊氏就在花隔扇的外面,老鷹一樣,兩隻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以她看來,兒媳婦做什麼都慢騰騰的,帶孩子自然也不如自己帶的好。

老太太剛想衝進去,身高八尺的兒子一頭亂髮就出來了。

「孩子是她生的,她便做的慢些,沒有你麻利,愛孩子的心是一樣的。你若有閑暇,可以跟着董姑姑出去逛逛,也可以跟着她學學識字讀書,再不濟,我替你找個男人,帶孩子的事,寶如力所能及就叫她自己帶……」季明德悄聲道。

「你嫌棄我了,兒不嫌母醜的,你居然嫌棄我。」楊氏袖著兩隻手,聲音更小,季屈萬分。

季明德道:「帶孩子,是閨中婦人僅有的一點兒樂趣,你霸佔著修齊,寶如三天兩頭往風鈴院跑,非得等她跟着陳靜嬋走了你才願意?」

自己的兒子搶不到,寶如又對裴秀那孩子上心,季明德父子被冷落良久,雖說陳靜嬋是個女人,裴秀也不過個小丫頭,哄不走寶如的心。

可季明德還是不由的滿腔醋意,他們父子可憐兮兮沒人疼沒人愛的,寶如卻跑去照料那麼個哭兮兮的小丫頭,這怎麼成?

楊氏猶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割身上的肉一般,看了半晌,終是出去了。

季明德見寶如細心替兒子梳着那幾根翹揚天的細胎毛,把自己的腦袋也湊了過去,道:「你整日泡在風鈴院,修齊就不說了,沒有裴秀更討你喜歡,好歹也替我梳梳頭,讓人知道我也是有家有娘子的人,成不成?」

寶如手中一隻箅子,本來因為尹玉釗要去西海而傷心,瞬間叫季明德這慫態兮兮的樣子給逗樂,一把將箅子插在他腦袋上,指著院外道:「游廊下那一溜水兒站着的,你出去問一聲,誰不會給你梳頭?」

說罷,細腰一扭,去逗兒子了。

季明德立刻一個轉身,又將腦袋湊了過去:「這娘子就不懂了,須知我在他們面前,得充山大王,必須像那威風凜凜的老虎一般,恨不能在額頭上書個王字。如此蓬頭亂髮的出去,那點兒威嚴就沒了。

人靠衣妝佛靠金妝,她們怕的是皇冠與冕服,而非我季明德這個人,唯有我的乖乖小寶貝兒,無論補丁爛褸還是鮮衣怒馬,愛的只有我季明德這個人。」

「花言巧語。」潘驢鄧小閑,這廝向來會伏低作小的,寶如早習慣了他這一套,卻也叫他逗笑,將他腦袋掰過來,細細的梳了起來。

小修齊執著的往老爹嘴巴里塞著自己的腳丫子,只待他白牙一咬,便笑的前仰後合。圓蒙蒙的小傢伙,玩高興了,也不知那裏來的力氣,忽而藉著老爹的肩膀站起來,將他爹一頭才梳好的頭髮一通亂刨,瞬間又給刨亂,口水跐溜溜的長,往季明德頭上淋著。

寶如笑着扔了箅子,抱過修齊一陣亂啃:「土匪,大土匪生的小土匪,你怎的就這般土匪?」

楊氏在外看了,忽而回味過來,無論是在秦州那點小窄炕上,還是如今這闊大的殿堂之中,再或者將來進了高牆深深的皇宮,於季明德來說,為帝是他必須的,這是他做為一個男人的野心與權欲的終極。

但一家三口,團在一處的天倫之樂,於他來說也是必須的。

他是土匪,也是書生,這兩個天差地別的身份,就如同威嚴的皇帝與慈祥的父親一樣,在他身上永遠不會衝突。

反倒是她,也不過四十歲,董姑姑和她一般年紀,還統領尚宮局,覺得自己能再干二十年,她也不過四十歲,又何必總是以老充老,討人嫌呢?

楊氏覺得自己確實該跟着董姑姑學學,怎麼才能在兒子越走越高的時候,從別的方面幫助他了。

窗台上米白色的水仙開了一瓣又一瓣,小修齊鬧了半晌,終於睡著了。

寶如偎在季明德懷中,手裏還握著那方箅子,道:「尹玉釗方才見過我。」

季明德唔了一聲,總還是有些緊張的,怕尹玉釗那廝苦沒吃夠,變着法子說出難聽的來:「他怎麼說?」

寶如道:「他說,你們兄弟待他很好,很寬厚,讓他帶着我姨娘的骨灰回西海下葬,然後,他會一直住在那兒,做個牧民。」

是做個牧民,可這個牧民得有一隊上千人的軍隊晝夜不停三班輪換著監視,生怕他再偷偷逃脫,鬧出什麼亂子來。

季明德笑道:「在大理寺,我請了多位高僧大德,每日給他講經勸他向善,看來卓有成效,你瞧着他是不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那七八條惡狗若知道自己在皇帝的嘴裏是高僧大德,大約在舔豬血之餘,還得笑出豬聲來。

寶如見的,是在大理寺被酷刑折磨了三個月之後,在惡狗的犬牙下好容易保住命根子的尹玉釗,看起來蒼白,憔悴,無助,也有那麼幾分改邪歸正,從此向善的神情。她連連點頭:「瞧著是有那麼點兒。」

季明德道:「他殺了王爺,我可是頂着很大的壓力,才能保他一條命的。」

寶如連忙趴了起來,細細替季明德箅著頭髮:「我保證他身上那些邪性肯定全給撥除了,你要信他,也得信我。」

季明德望着軟嬌嬌的妻子,他決心要自己擔下所有,好讓她養出點兒肉來,豈料半路殺出個陳靜嬋與小裴秀,她忙着照顧裴秀,為了給那孩子做飯,如今連廚藝都精進了許多,每日勞力勞神,下巴依舊尖尖,回不到當初那圓圓的小臉兒。

寶如又道:「裴秀那孩子,也不知怎的,我格外憐惜她。你手下那些太監們也不顧她娘身體有病,進來一頓轟鬧,就把她們給搬走了。等往後入了宮,只怕我就更難見着那小丫頭了。」

要說關於裴秀這孩子的頭,還是季明德起的,他沒想到最後把寶如給繞進去了。

「也不知為何,我對修齊都沒有那般的疼愛與憐惜,明知她是別人的孩子,眼睛裏只有自己的娘親,可我還是想去抱抱她,親親她。」寶如道:「這樣說或者有點可笑,可我心裏似乎有無盡的遺憾,想去抱一抱,或者親一親那孩子,一顆心才會不那麼難受。」

與季棠同一天出生的小裴秀,當然不是季棠,她只是全天下千千萬萬個小丫頭中的一個而已,寶如不知道自己的前世,之所以會像他一樣,於那孩子有些莫名的情悸,大約是因為,穿過兩世的生死,心在冥冥中於季棠有那麼一段無法割捨的遺憾。

畢竟上輩子她十月懷胎,三天苦難才生下的孩子,裝在瓦瓮之中,圈在懷裏滿心痛苦的閉上眼睛,那巨大的痛苦和遺憾,隨着她的死,無從消解。

「我這種心思,是不是很可笑?」寶如揩著兒子唇角遺落的口水,略回頭,問身後圈著自己的丈夫。

見季明德依舊不語,她又自嘲般笑了笑:「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做皇帝了,而我是皇后,該要母儀天下的。可你瞧瞧,萬事總有人替我操心,無論我想到什麼,就會有人立刻去替我辦。我甚至有種可笑的心思,連你說自己永遠不會再納妾的那種誓言,都是真的。

我知道你事無巨細的操心朝政,還操心着我和修齊,我也知道你每日忙忙碌碌到深夜,多晚都要回來。好幾次你半夜進來坐在床前,其實我是醒著的,我看得到你,也知道你一整顆的心都在家裏,在我和修齊身上,可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你彷彿一個行了很多路的疲憊行者,沉負甸甸,卻從不肯跟我說起自己都經歷過什麼。我知道你的好,可我從一開始就不知道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土匪,他願意真心實意待我好究竟是為了什麼。」寶如道:「它很不真實,以致於,讓我覺得這日子,也仿如夢境一般。相比之下,還是在風鈴院和玉卿,陳家姐姐們在一起時,生活才格外的真實些。」

小修齊睡著了,大大的腦門兒,新月般的兩彎眼睛,睫毛長長,四仰八叉的睡着,一個人佔了整張床的大半兒,爹和娘都被擠在角落裏。

院中不知何時漂起了細沫沫的雪滲子,才不過午後,冬日的午後,總是格外的悠閑漫長。

「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我每日晨起自捫心懷,總要問自己做的夠不夠好,對不對得起你曾經付出過的一切,一生還長,於你,只此一生,可於我,此生卻是一場贖罪之旅。」

寶如圈著孩子,季明德圈着她,輕輕捋着她鬢側的亂髮,道:「是有像裴秀那麼個小姑娘,確實是你生的,就像如今這樣,可那是與如今完全不同的世道,你也與如今不同,我也不一樣,我在某種程度上是個面目極為可憎的人,今日天時還長,趁著修齊睡着,你要不要聽我給你講一講?」

寶如捋著兒子腦門上那點翹沖沖的頭髮,雖不懂季明德的意思,大概也猜得到,這與自己對於裴秀那小丫頭沒來由的愛意有關。

還曾有過一世,那麼荒謬,寶如覺得想都不敢想,笑了笑,因為季明德眉目間那無法開解的痛苦,便忍耐著聽下去了。至少這一刻,她算是走進了他深埋着悲傷的心裏。

……

窗外大雪紛飛,落在青瓦色的瓦檐上,落在硃紅色的欄桿上,落在那一株葉子青灰的桂花樹上。落在廊下站着的,小丫頭們的圓頭棉布鞋上,大冷寒天的,她們冷的直跺著雙腳。

正殿東側的暖閣里,楊氏正在一樣樣檢視修齊的衣服,每一件皆是她親手洗,親手晾曬,才能收起來的。

出正殿,游廊的盡頭,苦豆兒忙裏偷閒納了雙鞋墊兒,準備趁著傍晚給在外當差,做皇帝親衛的靈郎送過去。

倒座房裏,董姑姑一樣樣揭開盅子,在看兩個奶媽的晚飯。一樣清炒豆芽,一樣燴口蘑,另有一味鮑汁燉火腿,還有一瓮撇去浮沫的白蘿蔔燉羊蟹子,配着兩碗細米飯,兩個奶媽的飯食,和帝后是一樣的。

須知,她們吃的太油膩了不行,孩子吃了油膩的奶也會拉肚子,太清寡了也不行,奶里沒有養份,孩子的營養跟不上。至於出府,或者跟府中的侍衛們有什麼勾扯之類的,那是更加不行的,得提防著有人做祟,借奶娘給孩子投毒投物。

那個四仰八叉躺在暖暖的木炕上,在夢裏笑出兩隻深深小梨渦的孩子,其平凡成長的每一步,都離不開董姑姑和楊氏漚心瀝血的操心。

出了盛禧堂,苦豆兒一溜煙的小跑,靈郎那廝其實就在海棠館後面等著,少年郎與靈俏俏的小丫頭,相見不過片刻,塞了雙鞋墊兒,苦豆兒繼續往前跑了。

再往前,大雪中方衡兩肩風雪,才從秋爽齋照料完懷着身孕的李悠容,還得趕緊奔回家去孝敬老娘,兩邊都是活祖宗,一邊也不敢擔擱。

雖說每日都要回榮親王府探視一回,但難得從蜀中回來,他每夜都還是宿在自己家,夜夜給老娘洗腳,箅頭髮,掖被褥,回來幾日,便睡在老娘榻前的地台上,陪她睡著了,才會自己的房間去睡。

男人么,在外無論多雄武,在家都得卑躬屈腰認個慫,誰叫咱都是秦州漢子呢。秦州漢子,便是身高八尺,回家在老娘和妻子面前,也都是軟骨病的。

再往前,押送尹玉釗出了長安城的李少廷從城外疾馬奔回來,停在風鈴院外,只見三嫂尹玉卿披着件雪白的狐裘,在指揮幾個小廝往馬車上搬柳條箱子,卻未見小裴秀和陳靜嬋。

他性子悶,認準一人便是一人,陳靜嬋是個文秀貞靜的寡婦,雖說也不過因為送葯,陪着御醫見過幾回,可一聽說猛乍乍的人就走了,李少廷很有些放心不下,也不說什麼,回頭便要去追。

尹玉卿本是因為病了的陳靜嬋住在自己院子裏,才耽擱了幾個月,雖說住在榮親王府,但與李少源兩個卻是各自寫過和離書的,早成陌生人了。

這些日子,寶如手把手教她學做生意,教她為人處事,恨不能在她額頭上書四個大字,難得糊塗。

所以尹玉卿一眼便看出來前小叔子對陳靜嬋那個小寡婦有意思,忍了幾忍,刻薄的話終是沒有說出來,望着急吼吼的李少廷抿唇一笑,轉身進院子,從卧室捧了只金嵌藍寶石葫蘆式盒出來,緊趕慢趕追上李少廷,叫道:「少廷,煩你個事兒。」

李少廷已經進了北院馬棚,正在解馬,抬眉問道:「何事?」

尹玉卿猶還笑嘻嘻的,將那式盒遞給少廷,道:「這裏面裝着川貝枇杷丸,是給小裴秀鎮咳用的,你把它送到裴家去,如何?」

李少廷接了過來,總覺得尹玉卿像是看穿了自己,忽而搖頭一笑,一把將式盒揣入懷中,低低說了聲謝謝三嫂,策馬便走。

這廂尹玉卿回到風鈴院門前,三輛馬車,一隻又一隻的柳箱箱子,這只是她嫁妝的十分之一而已,便風鈴院中一應起居的傢具,床,所有的一切,全都是齊國府置的,不過她已經不準備要那些東西了,於她來說,從在荊紫山上玉皇閣看到李少源發瘋的那一天,便是她新的人生,新的開始。

從府正門娶進來的妻子,自然也從府正門出去。

三輛馬車依次而出,尹玉卿就坐在最後一輛車裏,車裏各類首飾匣子堆的太高,她坐不下了,只能搭在沿子上,兩腳晃蕩著,伸手接着天上紛紛揚揚的雪,和旁邊要送她出府的苦豆兒兩個說着天時,倆人一起頑皮,伸出舌頭舔著天上飛下來的雪沫。

李少源居然就等在府門外,仰面道:「當初沒能迎你入府,我送你一程,如何?」

活到眼看二十歲,尹玉卿愛了這個男人將近二十年,還是頭一回見他於風雪中,笑的那般明朗好看,可惜了的,那是終於掙脫婚姻枷鎖之後,卸下疲憊之後爽朗的笑。

尹玉卿正在馬車上和苦豆兒兩個嬉鬧,於雪中一手搭着涼傘,回眸一笑,叫道:「不必了,李少源,咱們後會有期啦。」

她的笑聲像銀鈴一般,果真多一眼都不流戀,轉過臉,舔了點沾在自己裘衣風毛上的雪,乍著雙手叫道:「如此再下三天三夜,老娘從今夜起要睡夠三天三夜都不起來,豆兒,你今夜替我暖被窩去,如何?」

苦豆兒道:「別鬧了,您莫不是吃了酒?」

尹玉卿偎在苦豆兒肩頭,望着天上紛揚的大雪,笑的無比燦爛:「並不是吃醉了,只是此生從未有一刻,如此刻一般清明,痛快,我活到此刻,才算活明白了自己。」

放下才得解脫。想當初她纏着李少源,整日糾結於你愛不愛我,你心裏有多愛我,你得表現出多愛我來。她因為父親的死,齊國府的倒台而空前的沒有安全感,也因為寶如的存在,恨不能剜出李少源的心來,明明白白看着那上面寫着尹玉卿三個字才安心。

於是相互折磨,生不如死,此時再回想,那個執迷不悟的自己,可憐又可憎,也難怪李少源會就那麼看着她醜態畢露,當一個人連自己都沒了,又如何贏得別人的尊重。

好在,從此天大地大,她放過了李少源,也放過了自己。

苦豆兒一直把尹玉卿送回了齊國府,於大雪紛飛中,折身往自家小院兒里去了,臨近傍晚,心靈手巧的靈郎肯定做了一桌子熱乎乎的飯菜正在等着她。

今天靈郎還請了野狐和稻生一起吃酒,大家一起吃酒聊閑天兒,好不熱鬧。

*

盛禧堂的暖炕上,小修齊依舊沉綿綿的睡着,一生似乎很長,但講起來,卻也不過一個時辰便講完了。

寶如默了良久,道:「所以,當初在關山裏頭,你說的那個叫人砍了頭的,實則就是你自己?」

過關山的時候,他曾講過一個故事,說有個男人,為了給妻子復仇,被人砍了腦袋在關山上,馬馱著無頭的屍體,讓他死在妻子的墳前。

她低頭在小修齊光亮亮的大腦門上吻了吻,拳頭捶上胸膛,又道:「難怪土地廟裏,東西藏的那樣刁鑽你都能找得到,果真上輩子,我是給你指過路的。」

那封血諭,若非有人刻意指引,誰能想得到她會把它藏在關山一座土地廟的磚基下?

季明德道:「你在陶罐上繪著流水人家,還有一處小院,窗前還有海棠樹。彼時,臨洮府的海棠不過苞蕾,你說,你要找一處沒有任何人能找得到的院子,和季棠兩個永遠生活在那桃源之地,也絕不會叫我找到你們。」

寶如手撫著兒子頭上的胎毛,笑的兩頰彎彎,真心實意道:「若你果真是故事裏那個樣子,我會很討厭,很討厭你。但我覺得,討厭和愛沒有關係,雖說嘴裏那樣說,但徜若你歷千里迢迢而找來,並死皮賴臉要進家門,我還是會容納你的。」

季明德眼裏似乎有淚,那雙微深的眸子,浮着淺淺的淚花,似乎頗有些不可置信,嫁給他兩年多,她還從未見他如此失態過。

「果真?」

「果真。」寶如道:「愛和厭惡沒有關係。我不知道有沒有前世,我只知道在嫁給你的那一天,在你抬起我的腳欲要給我洗腳的時候,我就愛上你了。我心說,神啊,瞧瞧這個男人,瞧他笑的多好看,他似乎有着無窮無盡的耐心,人生苦短,也許明日就是死期,在他的庇護與呵護之下,便多活一日,也是我的福報,我又何苦非得要自己去尋死呢?」

季明德額頭抵了過來,抵在寶如圓圓的腦門上,淺淺的抽噎著,穿過兩生漫長的旅程,他沒能尋回季棠,可他尋回了他的妻子,他最終還是獲得了救贖,他哭的比修齊最任性的時候還要悲傷。

那隻大陶瓮上,雖說只繪著一間茅屋,可在門口卻放着三雙鞋。倆雙大人的,一雙孩子的。

他一直以為,那雙鞋是她給李少源留的。直至此刻才明白,便她恨他,不肯原諒他,但徜若他歷盡千辛萬苦尋到那個地方,跪在她在門前懇求她的原諒,她依舊會接納他。

甚至於,在臨死的時候,她就一直在期待他死後能去找她吧,當彼此間的仇恨叫生死磨平,她依舊能原諒他給的末路窮途,殺母之仇,並包容他上輩子的魯莽與衝動。

她也依舊愛他。

*

雪越來越大,長安城的千街萬巷全叫白雪覆蓋。

楊氏終於跟着董姑姑學識字了。李少廷站在裴府門外,肩頭的雪足有三寸厚,終於敲開了裴府的大門。

尹玉卿將頭髮高高撩起,狠著心割開又重新叫御醫仔細縫合過的耳朵已經看不到疤了,她將自己整個兒裹在被窩裏,一口酒一口菜,正在自斟自飲。

李少源策馬上了城牆,在明德門的城樓上摘下手套,極目遠眺,試着嘗了嘗天上飄下來的落雪,果真有些甜意。

回頭遠眺,白雪仿如傾天而泄的碎玉,遮蓋了夜歸人的足跡,遮蓋了炊煙,遮蓋了燈火,遮蓋了這座都城中所有的悲歡離合,這座靜闌,溫柔的城市,終於熄去最後一盞燈,進入了憨沉的夢鄉。

灞橋畔的垂柳唯剩枯枝,每一枝上都掛着晶瑩透亮的冰棱,一顆棵仿如水晶雕裹而成的樹下,尹玉釗背着沉甸甸的行囊,一步一個腳印,帶着母親的骨灰,他將重返兒時的故鄉,也將成為一個牧人。

*

不過於季明德來說,這一夜才不過剛開始而已。

臨近二更,仿如洗了個漫長的熱水澡的寶如終於從季明德身下逃了出來,哀求道:「明德,好啦,咱們是不是該歇啦?一會兒吵醒了修齊,你替他換尿布。」

季明德仰面笑了片刻,暗融融的屋子裏一彎臂膀,又將寶如拉入懷中,也不說話,順着她已經叫他吃腫的唇便吻了下去。

他便是這點不好,一開始哄她嘗味兒的時候,極盡溫柔,等她嘗到味兒了,那掩不住的狼尾巴便往外露,前一番已是折騰的寶如生不如死,這又來了。以他的想法,反正她是尋着味兒了,這回才該輪到他了呢。

「好歹,好歹今夜咱歇歇。」寶如絞盡腦汁,靈機一動撒了個謊:「我懷着咱的棠棠呢,為着這個,咱今夜歇了,成不成?」

季明德果真停了。

也是懷着無比的期望,寶如悄聲道:「懷修齊的時候,我在兩儀門上望着在城樓下的你,我就想,我一定要生個像你這般勇猛的兒子,所以我才會生個兒子。可如今不同了,我想,我得把那個叫棠棠的姑娘生出來,否則,我的男人會哭的比我兒子還慘,所以,下一個孩子會是季棠的。」

默了片刻,季明德翻身又爬了上來:「一回終歸不保險,那就順勢再多來一回?」

*

命運的神奇便在於此。次年的仲秋之時,皇後於宮中延嘉殿足月臨盆,產下一胎。產程極短,皇后甚至未覺得痛孩子便出生了。

皇帝焦然等於殿外,聞啼而入,便見產婆懷中抱着個小嬰兒,飽滿的額頭,長長的睫毛,哭着哭着,睜開了她的眼睛,那雙漂亮的眸子,帶着初入人世的懵懂與困惑,也許看到了面前的父親,也許沒看到,旋即閉上,乍著雙手開始了新一輪的啼哭。

產婆道:「恭喜皇上,是個小公主呢。」

季明德整張臉都在抽搐,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她叫季棠,確實是朕的公主。」

雖說來的晚,但總算她還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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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堂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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