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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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君當然是季明德。

他就站在東朝堂的丹墀之上,手撫著只青銅貔貅獸,服喪期間么,白色明綢面的圓領袍子,笑的溫潤無害,酒窩深深,仿如謙謙君子。

李少源,少瑜,少廷和少永,兄弟四個,一字排開就站在他身後。少瑜懷中還抱着穿品藍色漳絨小馬甲,下面是杏黃面的小褲子,也不過五個月大的孩子,像模像樣穿着雙素素的黑絨面布鞋,小大人一樣。

這樣一群少年郎,是李氏王朝的朝氣蓬勃,也是大魏江山的中興之氣。

「先帝去的倉急,沒有留下遺詔,如今咱們得按照榮親王去之前一力倡導的法子,選出繼位之君。諸臣工有什麼意見,皆可暢所欲言,他們兄弟三個並修齊皆在此,諸位心儀於誰,盡可當面提出來,咱們今日在此暢所欲言,不分你我,不分君臣。」季明德娓娓而談,說的就好像真的一樣。

滿朝文武所有的注意力,全在他那隻手上,一拳打死過一個宰相的手,看起來秀致,修長,似乎只會握筆,就好像他笑的那般斯文,可翻臉不過瞬間,他想弄死誰,簡單粗暴,沒有二話。

小修齊在李少瑜懷中,手裏一隻撥琅鼓兒,笑裂出牙胎來。少瑜忽而捅了捅身邊的少廷:「瞧瞧,他這頰上,仔細看有兩個梨渦。」

少廷興緻勃勃轉過身來,盯着看了許久。果真,三個月的小修齊從此長出了小梨渦兒。他們兄弟其實都到該有孩子的年紀了,所以對於修齊這個小寶貝兒格外的偏愛。

永世子拽了拽少廷的袖子,悄聲道:「四哥,我能抱抱小侄子嗎?」

少瑜隨即一個白眼:「抱他作甚?臭小子而已,抱着有甚意思?等你十二歲的那天,哥哥帶你開回葷,你就知道,抱着女人,才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事兒。」

抱孩子好還是抱女人好,少瑜其實覺得都好,但女人很容易抱到,花銀子就行了。修齊卻很難,楊氏就像只抱窩的老母雞,連季明德兩夫妻從她懷裏都搶不到孩子,更何況李少瑜?

今天,藉著上朝之機,少瑜一馬當先搶到了小侄子,自從搶到手就不肯鬆手,這軟軟的,總在笑的小傢伙激發了少瑜的愛子之情,他打算從此收收荒唐性子,上伯府提親,把陳娟姑娘娶回英親王府,也給自己生上這麼十個八個小糰子出來。

永世子比李少瑜要些臉面,況且還是小孩子,那裏敢想女人。莫名有點臊,紅著臉垂下了腦袋。

李少源也不說話,帶着幾個弟弟依次下了階,雙手齊眉,正揖禮而跪,有他起頭,群臣自然山呼萬歲,三叩九拜,跪伏於地。

季明德也不坐那龍椅,緩步在台階上掏心掏肺,陳述自己想回秦州做個耕夫的願望。無論他說的是真是假,諸臣工打死也不肯同意季明德要回秦州的決議,滿朝上下再無二心,一力簇擁這個土匪頭子做了皇帝。

*

三個月後,大理寺。

一輛雕金鎏銀,玄木轅邊的馬車得得而來。膀大腰圓的侍衛們兩邊扇形散開,車上下來個穿着月白面銀絲暗花圓領袍子的少年,身後幾個侍從,一人手中一隻大食盒,大搖大擺便要進大理寺。

先帝大行不久,新君就在大理寺審人,大理寺戒備森嚴,自然不肯讓他們入內。

李少瑜銅鈴似的鼓眼一瞪,笑了個僖皮賴臉:「爺奉季都督之命,是來審逆臣賊子尹玉釗的,小哥行行好,放爺進去,行不行。」

守門的侍衛拿鼻子一嗅,笑道:「世子爺這又是烤鴨又是美酒的,要不,您放過尹玉釗,審小的一回,如何?」

三個月時間,李少瑜每天都要來一回,回回被拒之門外。忽而大理寺衙署中一聲凄慘無比的哀嚎揚天直上,李少瑜嘆了口氣:「罷,看來老釗是不得活了,爺就坐在這兒吃酒,遙空敬他一盞,只當是給他送行吧。」

隔着一道高牆,幾重院落,大理寺內,季明德穿一件松香色緞面袍子,一手撫著蹀躞帶上的墜玉,站在獄署二樓的走廊上,冷眼望着前方。

少廷和少源俱是牙白面的袍子,一左一右,就站在他身後。

獄暑的二樓是整個兒相連的,六部九卿俱皆是年青官員,俱皆恭垂雙手,將二樓走廊圍了個水泄不通。

院內,青灰色的磚地上一片血肉模糊。正殿檐柱上綁着個年青男子,全/裸,賁張的肌肉與滿身漿紫色的鮮血形成鮮明的對比。剛從窖里打出來的,冰冷刺骨的水潑上去,血漿隨着水往下滑著,流到青磚地上,流到叫鐵璉拴著的狼狗腳邊,七八條狼狗汪汪叫着,掙着狗璉往前沖著,競相舔噬。

待兩桶水潑上去,混身的血漿淺淺褪去,整具極盡男性陽剛之美,瘦削有力的身軀才展露它的原貌。二樓的官員群中起了輕微的噪動,光祿寺卿何積背手捅了捅太常寺卿阮昆腰間的玉帶,道:「那玩藝兒還在呢,還是個男人,就不知道皇上一會兒還要不要卸他那玩意兒,尹侍衛好歹也是個真漢子,缺了那二兩肉,就真得入宮做內侍了。」

阮昆道:「這得全看皇上的意思,他殺了榮親王,理該當誅的,咱們也不好替他求情。」

舞弄權柄,率河中路軍叛亂過的前禁軍侍衛長尹玉釗身上淋的,並非自己的血,而是熱豬血,豬血噴身,再叫惡狗舔噬。

最可怕的事情不是殺也不是刮,而是看着惡狠狠的狼狗衝上來,犬牙大張咬自己的大腿。便尹繼業,也沒有這樣折磨過他。

男人沒了鳥,還算什麼男人?

尹玉釗向來善於示弱,方才見七八條狼狗朝着自己衝過來,親爺爺不知叫了多少回,待廊下獄卒鬆開鐵璉,摸了一把,見那玩藝兒果真還在,冷笑了兩聲,爬了起來,光着身子於院子裏站着。

獄卒上前一步道:「皇上大恩大德,不取你的狗命,換件新鮮衣服,您還得入榮親王府,見皇後娘娘的聖駕呢。」

說着,幾個獄卒就用那冰冷的井水將他洗涮乾淨,又仔仔細細替他換了套衣衫,一行人簇擁著,就往榮親王府去了。

*

這廂季明德自然先到一步,入府之後比李少源兄弟先行一步,才經風鈴院,便止步,閉上了眼睛。

寶如要在何處,不必出聲也不必人告知,只要一聽聲音,季明德便能知道。她要在那兒,那一處必然十分熱鬧。

陳靜嬋自打小裴秀歸來之後,兩眼翻插暈了過去,從此成了個沉痾,因重病之人不好挪動,當時挪進風鈴院,到現在還在風鈴院住着。

從此,寶如就有了照顧小裴秀的理由,整日盤桓在風鈴院,照顧小裴秀。

季明德就停在風鈴院門上站着,一臉陰霾。雖還未經策封大典,未搬入皇宮,但他已經是皇帝了。

太監總管劉典負責皇帝在榮親王府時的起居,只待皇帝進了後院便緊趕慢趕了來,大氣也不敢出,遠遠跪着磕罷頭,在旁恭立着。

「那陳靜嬋的病,就好不了了?」季明德冷冷問道。

劉典笑呵呵回道:「御醫們診過脈說是大好了,但奴才問娘娘的意思,她說還得再息養上幾天。」

季明德揮手道:「就此刻,把她和那孩子都挪出榮親王府,若你家娘娘問起,就說這府與陳靜嬋八字不對,要住在這兒,病永遠都好不了。」

言罷,他也不停,經海棠館時略停了停,看了眼自己曾經住過的院子,轉身往盛禧堂去了。

其實這院子窄小,住着更舒服,但如今身邊人太多,院子太小碰頭碰足,不得已,在未搬入皇宮之前,季明德一家子就搬入了榮親王府最大的院子,盛禧堂。

就在盛禧堂前的桂花樹下,季明德站定,不一會兒,董姑姑和苦豆兒倆個帶着一溜水的丫頭與內侍們來了。

董姑姑才從皇宮裏出來,各處大殿正在重新修葺,她頭上還沾著點兒刨花沫子,苦豆兒餘光瞥見,連忙替她摘了下來。

季明德一目巡過去,所有人利利落落行禮,精精幹干,這皆是董姑姑調/教出來的人,要跟着入宮的。他轉身往上東閣的山上走着,餘人止步,唯有董姑姑一人跟了上去。

「以朕的心思,萬事,絕不能讓你家娘娘操心。」季明德道。

人要有巨變,也得逢著機遇。董姑姑出宮多年,卻不逞想因為季明德做了皇帝,自己要統領尚宮局了。她精幹,利落,才四十歲,又沒有牽掛,正是能幹事兒的年紀,既皇帝肯把差事指給她,自然求之不得,連忙道:「明年開春搬遷,在此之前,奴婢一定將宮中幾座常住大殿收拾的妥妥貼貼,一應人等,也會調/教幹練,萬不會叫娘娘操一丁點兒的心。」

季明德站在山坡上,望着海棠館。

叫獄卒們捉弄著換了件新衣服,人模狗樣的尹玉釗進了海棠館,就在後花園入冬之後蕭瑟的葡萄架下站着。海棠館院外埋伏了一水兒的伏兵,由李少廷統領,只要他敢在寶如面前吱唔一聲,即刻拿下,也不殺,再找幾條狼狗,生嚼了他那孽根,叫他從此做個太監。

這比死更叫尹玉釗膽寒,所以季明德倒不怕他會在寶如面前扯出不好聽的來。

不一會兒,穿着件青緞面褙子的寶如進海棠館後院了,站在月門處,也不知在和尹玉釗說着什麼。

季明德趁此回頭,從寶如將來要住的延嘉殿的格局,起居,床是從那一處來的,柜子是從那一處打的,大到椽梁,小到一帷一幕,再到修齊的乳母,乳母每日吃的什麼,可曾離開過榮親王府,無論巨細,一樣樣的問及。

董姑姑多精明幹練的婦人,自認萬事皆在心頭,不想還是叫皇帝給挑出了毛病。

「延嘉殿修齊的卧室中,地上鋪的毯子是從何處來的,什麼材質?」他問道。

董姑姑道:「是漠北進貢來的山羊毯,最軟最密的。」

季明德道:「正月十六搬遷,春冬交替,正是乍暖還寒的時候,氣候又燥,小兒本就易誘發咳嗽,乍入新居,細羊毛滲在粉塵之中,小兒喉管又嫩,絕對要誘發咳嗽,把他卧室里所有的毯子全撤了,一應鋪蓋起居之物,也得蒸煮熨燙過三遍,確認無灰不嗆,才能給孩子用。」

董姑姑連忙道:「奴婢這就差人去辦,一定保證將小皇子的入宮之事,辦理的妥妥貼貼。」

每天一回,不論季明德回府是早是晚,都得跟董姑姑過問一回後宮中的種種佈置之事。他刻意不叫寶如知道這些事情,寶如大約還以為搬入皇宮不過水道渠成,唯有董姑姑和苦豆兒幾個知道,背後多少人要費多大的勁兒,才能讓一件看似不怎麼起眼的小事平穩過渡。

做皇帝可不容易,每日光朝政便要日理萬機,董姑姑活了四十年,至此,已經送走三任皇帝了。高宗皇帝於後宮,不過閑來施施雨露,李代燁更懶,將後宮雜事扔給自己的弟弟,也不過每夜翻翻牌子,睡個上眼的妃子既可。

慢說皇帝,便尋常居家的男人,於家事也很少過問。董姑姑還從未見過能有一個男人心細如髮到季明德的地步,這與他身高八尺,修長溫潤的體態可不怎麼相配。

但他這個問題拋出來,董姑姑卻是心服口服。一個小寶貝的健康成長,離不開父母無巨細的操心,皇後娘娘心態懵憨,皇帝願意如此操持並甘之如飴,而不是在稱帝之後便立刻搬入皇宮便廣納后廷,不得不說,是皇后的福氣呢。

*

盛禧堂內,兩個奶媽並一個楊氏正在正殿東面臨窗的木炕上逗小修齊,七八個月的小孩子正是好玩的時候,用楊氏的話說,小修齊眼兒圓圓,臉蛋圓圓,唯獨一點小鼻樑,從人中處挺立,與他爹一模一樣。咧嘴一笑,兩頰還有兩隻米粒大小,深深的小梨渦兒,一笑便是一兜的口水,銜也銜不住。

兩個奶媽還是坐着,楊氏直接是跪在地板上,怕頻繁擦拭要擦皴了孩子下巴上的嫩膚,輕輕替他點着口水。

大約是因為季明德身上這件松香綠的袍面顏色亮眼,襯托着他白凈的面龐,不夠威嚴,倒有幾分中性化的柔美,小傢伙挪著屁股,伸着手便要去扯他袍面上的綴玉。

兩個奶媽見季明德臉色瞧著不怎麼好,打個含糊就溜出去了。

楊氏一把抱起大孫子,語中頗有埋怨:「這般俊俏的孩子,奴婢抱都抱不夠的,怎的你們夫妻就沒一個人疼他?」

季明德笑溫溫盯着老娘,直到楊氏不好意思了,笑了笑道:「娘你出去,讓我跟修齊單獨呆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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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堂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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