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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着血腥味的冷風拂過,給兩個面對面立着的青年,面上都添幾分冷白之色。三位西域高手,咳嗽著,斷斷續續的,把楊清不知道的事情娓娓道出,「大約半月前,我們兄弟,就收到原教主的委託,讓我等來碧落谷走一遭。」

「那時候的說法,是我幾人做內應,把碧落谷玩弄於股掌間。自有原教主在背後坐收漁翁之利。」

「我們卻也不知道,為什麼事情,和之前說好的不一樣。」

幾人的目光,都落在原映星面上。

原教主受了重傷,真氣枯涸、唇角滲血,他坦然迎視幾人的打量。若非知他受傷很重,端看他這站姿之筆挺之雍華,還以為他是場中最大的贏家。不……也許,原映星確實是這裏最大的贏家。

楊清的腹部,被原映星徒手插入。不設防之下,便被一個實力並不輸於他的人偷襲。唯一能勝過原映星,大約是原映星身受重傷,楊清卻是剛到,之前並未受傷。他手捂住腹部,血從指縫間滲出,滴在黃土上。他看着對面那唇角甚至帶着一抹笑的青年,思索片刻,「……你半途改了主意?」

「不錯。」原映星微微一笑,並不介意回答楊清的問題。

「你前來碧落谷,是等不及什麼內亂了,打算親自動手。你放出了魔教刑堂關着的人,還親自對上三位大師。你……求的,其實是全滅結局吧?」

原映星目中那詭異的笑容加深,深深看着楊清,「不愧是楊公子。能立刻想到這個。」

楊清忍着腹中痛感,想到阿月淚眼婆娑的樣子,硬是強撐著,不打算放棄原映星,「你沒有想過,阿月會派人來找你嗎?」

「這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麼區別,」原映星說,他又露出幾分恍惚的神情來,「來不來,都一樣。」

「阿月親自找你,也無所謂么?你仍然會像殺我一樣,親自殺她?」

原映星眼睛彎了一下,有些痴然道,「她要是來找我,我就拉她一起死。我什麼都失去了,什麼都沒有了。我也沒有她了。」他說話間,怔了片刻后,神情變得哀傷,「她不要我了。我想幫她做些什麼……卻每次都不如意。要是一切回到最開始就可以了。乾脆我們沒有逃出去,沒有什麼教主和聖女。就當我們死在刑堂里,那最好了。」

「……她並不是心裏沒你。她讓我找你。」

「如果你來找我,那我和你一起死了,一起埋骨碧落谷。我覺得也不錯。」原映星眼中升起不正常的熊熊火焰來,那亮光,照得他蒼白的面孔,多了許多生氣,「我死了,你也死了。那她就沒有最愛的人了!她會以為我和你是被碧落谷的人殺的,她不知道是我殺了我,她傷心欲絕,然後會為我們報仇!我永遠是她心裏最重要的人,我的地位,永遠不會被你搶走!」

楊清:「……」

半晌無言,盯着原映星看。

他看着原教主,心中浮現一聲嘆息:原映星……已經不正常了吧。

只有瘋子,才會升起這麼可怕的念頭來。

他要的是全滅,要的是所有人一起死。管白道還是魔道呢,全死在這裏,是他最願意看到的了。

望月是原映星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最重要的東西。

他掙扎著,從幾面夾擊中復出。他走在荒草萋萋的路上,回過頭去,看到人生已經一團糟。他只剩下望月了。

然而,在他卑微地放下所有自尊,在他忍下巨大的失望和痛苦后,問她「我做你情郎好不好」時,那個最喜歡的姑娘,回答的是「不」。

最後一絲希望,也沒有了。

她也不要他了。

原映星站在凜凜風中,走在雨打風林中。被逼到懸崖邊上,他毫不猶豫的,就跳下去。萬丈深淵,對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人生,情愛……他全都不要了,卻也要一起帶走。

要麼生,要麼死。偏執,敏感,脆弱。擊潰他的,不曾是姚芙的屢屢玩弄,不曾是人生被旁人操縱的荒唐,而僅僅,是望月的一個「不」字。

他是這樣一個人。

楊清低頭,尋思如何在不刺激原映星的情況下、在自己也受了傷的情況下,如何壓制住癲狂狀態下的原映星。

未等楊清想出章程,先聽出了四面風聲的不對勁。他抬頭看去,一群碧落谷的弟子從上方殺了下來。他們身上帶着血,手中持着各種武器,顯然是剛浴血奮戰,從谷里殺出來的。

楊清一眼認出了碧落谷核心弟子的衣着。

為首的那個,他隱隱有印象,是碧落谷死去谷主的大弟子。也算是現任的碧落穀穀主。只不過因為舊谷主死後,碧落谷一直忙於跟魔教的開戰,顧不上舉辦大殿,宣告新任谷主的繼位。

於這樣一批核心弟子遭遇,楊清心中暗道不妙。果真,對方在看到他們這邊半死半殘的狀態時,弟子們仇恨的眼神,直接略過了奄奄一息的三位大師、還有手捂著腹部的秀美青年,目光落在了原映星身上。

幾人看到原映星,仇恨將眼睛染紅,全身發抖,「原映星!你也有今日!師弟們,殺了他,是師父報仇!」

原映星幾分漠然地看着一大批弟子衝過來。

一動不動。

並不是不想動,而是真氣耗損太厲害,一兩個人他殺的,這麼多人,他真殺不得。楊清在他旁邊,原映星卻也不看,他並不覺得楊清會為救自己拚命。況且楊清方才被自己傷到了要害,這麼多弟子迎面,楊清也得掂量。

誰會為了他拚命呢?

只有他自己罷了。

看着蝗蟲一樣撲向自己的人,看着這些陌生人恨不得吃自己骨肉的目光,原映星有些恍惚。他站得鎮定,好似淡定高大,讓一邊的楊清都生出原映星還有后招的感覺。然而,血氣中,慢慢暗下的天色中,看着這麼多張陌生的面孔,原映星覺得自己必死無疑。

真可笑。

楊清耽誤了他。

如果不是楊清,他早就走了,遇不上這幫弟子了。

他沒有死在高手手裏,卻要死在一群往常根本不放在眼裏的小人物手中。

楊清果然是他的剋星。

算了。

想這些也沒用。反正要死了。遺憾的,是自己運氣不夠好。不能看到所有人陪自己一起葬身此處了。

原映星恍惚間,垂下眼,又溫柔地想到:不知道千里之外,月芽兒這時候在做什麼呢?

不知道死後,月芽兒會為他掉淚嗎?

她是個不喜歡哭的姑娘。他從沒見過她為自己掉眼淚。

她眼裏只有楊清。

「教主!」發獃中,突有一個大力,從另一側飛入包圍圈,在無數刀劍砍來時,猛拉住出神的原映星。勁道很大,竟將原映星拉得往後趔趄了好幾步,被推倒在地。而摟抱着他的人,抱着他便在地上滾幾圈,靈巧的技巧,帶着他躲開了刺來的寒光。

沙沙沙。

鈴鐺聲,響起在耳。

面孔被冰冷的環狀耳墜打着,有些疼痛。

原映星怔然,抬目,看到女郎在他面前,快速躍身而起,擋在他面前,橫起一道紫色電光,旋向四周。那電光如長鞭一樣甩開,在周身劃開半個圓弧,將四面沒做好準備的碧落谷弟子們打得亂了手腳。在紫光中,慌亂退開了些。

原映星坐在地上,看到身前背影秀長的黑衣姑娘。她的長辮垂至腰間,烏黑中,濺著血。側臉驚艷,金黃環狀耳墜在耳邊晃蕩著,映着她的淡藍色眼眸,發出瑰麗奪目的光澤。

晃了所有人的眼。

也晃了原映星的眼。

魔教右護法,棠小玉。

原映星有些吃驚,心想:她不是被自己派去另一邊了嗎,怎麼這麼快就過來了?

在碧落谷這場大戰中,不僅原映星有名,棠小玉同樣有名。之前眾人不知道魔教居然真的有右護法,這一戰後,相信世人都會認識魔教這位殺神一樣的右護法棠小玉。不過,也許並不會認識。

即便是殺神,她也受傷極重。死在這裏,幾乎只是時間問題。

眾人方才被棠小玉天外飛仙般的軟劍甩開,心神微亂,以為又有高手加入。定晴一看,看到是棠小玉,就放下了心。一弟子上下打量這位像是剛從血水裏泡過、九死一生爬出來的黑衣姑娘,不屑冷笑,「就憑你?憑你現在的樣子,也想攔住我們,保護你身後那個大魔頭?」

棠小玉語言天賦不夠好。

很多時候,她能聽清對方的話,卻想不到合適的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意思。

她只好沉默。

現在,面對一眾人的不屑一顧,她只是將手中紫色軟劍橫在了胸前,表示了自己的態度。這裏還有三大高手,還有楊清,如果要聯手的話,拿下這幫弟子,也不是話下。不過人家不會聯手,去救一個腦子有病的原映星。

三大高手被原映星欺騙又反悔,又被打成重傷,看到原映星的下場,只會幸災樂禍。

楊清以為原映星有勝算,他也受了重傷,他只想帶走原映星,他還在等時間……他也不想打。

在這裏,唯一的,毫不猶豫的,在看到原映星被圍攻,立即出手相救,即使恐怕起不了什麼作用的,只有棠小玉了。

棠小玉與眾人很快廝殺在了一處。

她牢牢地擋在原映星身前,不讓眼前弟子衝過自己這道防線。她傷痕纍纍,無數刀傷劍痕砍在身上,她身形晃動,只牢牢咬着牙,唯一的固執,就是不肯讓出身後的原映星來。

原映星發獃地看着身前的姑娘。

楊清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他的身後,輕聲,「我聽說,棠姑娘是你的影子。你生,她生;你死,她死。她從不違抗你的命令……你來碧落谷,你要求死,她也陪你來了。然你恐怕不知,她走之前,第一次,把你的行蹤,透露給了教中人。阿月才能知道,才能讓我來幫你們。」

原映星沉默不語。

有些茫然,有些費解。

有些看不清,棠小玉在做什麼?

是啊,在做什麼呢?一開始他來碧落谷的原因,棠小玉不就知道嗎?她現在,這是在做什麼呢?

「原教主,不是所有人都想你死的,」楊清說,「至少,現在你該認清,棠姑娘是希望你能活下去的。在你眼中,她可能是沒有思想的影子……但即使是影子,也是有私心的。她遍體鱗傷,萬死不辭,也要擋在你身前,攔住所有人,只為了你能活下去。」

原映星如同沒聽見一樣,只盯着身前的人看。

無數刀劍揮在棠小玉身上,好幾次,這姑娘都躲不開。寧可用肉體去擋,也不肯讓開一絲空隙。她沉默的,綳著臉,與一眾人戰在一起。她圖什麼呢?

「阿月心裏也有你,她也希望你活着,」楊清說,「我不知道你身上出了什麼問題,發生了什麼樣的事,讓你這樣求死。可是並沒有一團糟,並沒有遭到極致。還在雲門的時候,阿月遍覽我雲門藏書閣中的書,就為了醫治你身上的問題。她怕你心神受損,都不敢見你,卻到處為你找葯……」

原映星抬頭,目光閃爍,看着楊清,「……真的?」

青年的手,搭在他緊繃的肩上。楊清面容溫和,天生的讓人生好感,生信任。在精神極度敏感的原映星這裏,某個時刻,也當真覺得楊清聖光普照。聽青年聲如泉水,溫溫道,「人生艱難,誰又不是呢。起碼,你應該讓關心你的人知道,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

原映星聽着楊清說話,垂下眼。

忽而他察覺到不對,身子綳起,待要起身躲開,一道掌風,極快的速度從後向他襲來。最後一眼,看到的是青年溫潤低垂的眉眼。楊清在他毫不設防的時候,一掌劈暈了他。

原映星暈過去,被楊清一手提在手中。青年早就做了這樣的準備,電光火石間,當空躍起,飛袖卷葉,飛向那幫弟子。幾步向前,拽住棠小玉的手腕。向半空縱起,踩上眾人頭頂,借力飛身向上,厲聲,「走!」

棠小玉雖不知道楊清突然暴起,但習武人天生反應就快。被楊清提起向上縱時,棠小玉穩住渙散的心神,很快調整好了自己的狀態,一道紫色電光從她手中飛開,抽向追開的眾人。

寒光一起,又有雲門絕妙的輕功搭配,很快將眾人甩在了後面。

這時,刷刷刷,幾道煙火,升上了空中。

帶着昏迷的原映星,楊清和棠小玉抬頭看向半空。楊清說,「正道的援助弟子們到了,碧落谷的戰事,要結束了。請你發訊號,給我帶來的那批教眾,讓大家快快撤退,不要被正道弟子碰上。」

棠小玉習慣聽令。

雖然對象從原教主換成了楊清……不過默默看一眼楊公子淡然的側臉,覺得挺有信服力的,棠小玉就開始發訊號。然後,遲疑了一下,問,「那我和教主帶來的那批教眾,就不管了嗎?」

楊清身形停頓一下,低下頭,用複雜的眼神看一眼被自己提在手中的蒼白青年,說,「不用管了……起碼,原教主要借白道弟子的手,殺這群魔教瘋子的行為,或者指望兩敗俱傷……我是沒意見的。」

原映星瘋狂中,還是為聖教留了一條活路。

他並沒有真的把聖教拋之腦後,為所欲為。他收拾了這幫不聽話的人。碧落谷事後,江湖必然轟動。白道人必然要跟聖教人談判,聖教以強大的武力震懾天下。有了發言權,又殺了那些不聽話的人……能做的都做了,白道幾大門派,都會掂量一二,很大可能,選擇跟聖教屈服。

不會有第二個大門派,希望碧落谷的事情重演。

原映星……行事偏執,混亂中又帶着那麼一點邏輯。

楊清當真不知該如何評價這個人了:用得好,天下普慶;用不好,大型殺戮武器。

這麼一個強大的人,感情卻是他致命的缺陷和弱點。

楊清咳嗽一聲,嘆口氣。不再想這些了,總是,他將原映星平安帶回去,完成了自己對望月的誓言。

……

原映星醒來時,已經回到了他熟悉的宮殿。

躺在床上,動一動手指,便發現周身的傷勢,已經被細緻包紮過。

透過頭頂的帳簾,昏黃火光照進來。熏爐中燃著香,絲絲縷縷的煙氣,飄浮在空氣中。他側過頭,看到一道紫衣的影子。視線有些模糊,再緩了一緩,定睛去看,才看清床頭木凳上,坐着一個紫衣婦人。

低着眼,與他睜開的眼睛對上。

原映星心裏亂糟糟的,低落的情緒充滿胸臆。醒來第一下,想到的,仍是之前的大戰,是棠小玉擋在自己身上的固執身形,是楊清帶着誘惑的、跟他說的那些話。

心中諷刺,想楊清才像是魔教教主。蠱惑人的話,楊清說的那麼自然,那麼多的大道理。然後,就下手,劈暈了自己。

原映星盯着床頭坐着的婦人,接過對方遞來的一杯水,吃力地忍着身上劇痛坐起,又看了那人一眼,才認出這是誰。他心頭頓了一頓,緩緩叫了一聲,「母親。」

秦凝用複雜的眼神看着他,輕輕點了下頭。

兩人之間的生疏,將殿中氣氛,變得很尷尬。

原映星坐在床頭,低着頭,手扶住額頭,疲聲問,「你怎麼來了?」

秦凝輕聲,「我在西域聽了你鬧出的動靜。我預感不太好,怕你出事,就過來看看你。你沒事就好。」

原映星側過頭,用很怪異的眼神看她。他問,「……你很關心我?」

秦凝答,「我無時無刻不關心你。」

原映星幾乎是衝口就想問「那你為什麼不在我身邊」,但他忍了忍,並沒有問出口。他撐著額頭,問,「怎麼是你在這裏?其他人呢?」

「我要出去,讓水堂主為你換藥,」秦凝說,在青年漫不經心的神情中,她說,「你是問月芽兒吧?魔教在和魔門其他門派大戰,她得在那裏統籌;她的夫君受了重傷,她得照顧她夫君;你也受重傷,她還得過來看你;還有她懷了孕,身體不適……那個小姑娘,這樣都沒有倒下去,真是不容易啊。」

她不說「聖教」,而是稱呼「魔教」。

她眼睛看着原映星,出了一下神,輕聲,「你們原家的人,遇到的姑娘,全都比你們堅強。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原映星怔了怔,似在發獃,不知道想些什麼。

秦凝和兒子之間並沒有太多互動,原映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秦凝便起身,欲出去叫水堂主過來,為原映星看下身體。她轉身已經走到了門邊,聽到身後,原映星微弱的聲音,「母親……你是不是不想我死呢?」

秦凝回頭。

回過頭,看到床頭坐着的那個憔悴青年。

他低着頭,神色淡淡,容貌蒼白。長發披散,幾多秀氣。外袍鬆鬆散散地披在肩上,沒有那些狷狂和囂張,他安安靜靜地坐在燈火下,乖乖巧巧的樣子,孤苦又無依,可憐又可愛。

他獨坐的時候,讓人想要落淚。

回過頭看他,就好像看到他父親一樣。

無論時間過去了多久,別人眼中強悍又脆弱的青年,在秦凝眼中,一直是個小孩子。

一個不懂事、哭着要糖、固執地喊「我不要我不要」的孩子。

他不想要就可以不要,想要就可以去拿;因為他足夠強大。可是世上很多東西,強大也沒有用。

秦凝眨去眼中怔忡之色,對唯一的兒子,溫柔道,「我當然不喜歡你死。不但不希望你死,也希望你好好活着。」

原映星側過頭看她。

他的母親,並沒有問他經歷了什麼,卻洞若觀火,很堅定地告訴他,「阿星,很多人希望你好好活着的。」

原映星微怔,看母親推門出去。他用手攏住肩頭,低頭不語。

再次來的人是聆音,聆音重新看了他的傷勢,幫他換了葯。又囑咐教主好好休養身體。原映星沒有問起外邊的情況,聆音神色匆匆,也沒有跟他說起。人走後,原映星重新躺在床上,閉上眼出神。

心煩意亂。

想不通自己為什麼要在這裏,為什麼還活着。

他腦海里,一會兒浮現之前從姚芙那裏聽到的話,一會兒是棠小玉擋在自己身前的影子,一會兒是楊清溫溫柔柔的話,一會兒是他母親的話,更多的時候,想到的又是望月。可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想望月幹什麼。

他多麼恨姚芙。

仇恨,卻不足以讓他支撐下去……

飄飄渺渺的,也不知道想了多久,再次聽到了推門的吱呀聲。原映星皺眉,心情燥亂,惱怒這些人怎麼敢隨意進出?!還有把他當教主嗎?!他還活着呢!並沒有真死了!

他正要暴怒,然強大的耳力,聽到那漸近的腳步聲,身子僵住——是月芽兒。

原映星獃獃的,不知要如何面對月芽兒。她會跟自己說什麼呢?自己重傷楊清,她又會求他留情吧?又會哀求他什麼呢?

他煩死了她十句里九句是楊清的話,但他並不煩她。他想見這個姑娘,又怕見這個姑娘。他喜歡她的笑容,怕她冰冷的質問……腳步聲越來越近,原映星乾脆閉着眼,繼續裝睡。

就當自己沒醒來好了。

他感覺到望月到了床邊,伸出手來,拉開錦被一角,搭上了他的脈搏。大約覺得他情況還好,凳子劃過地磚刺啦聲后,望月坐了下來。

長久的沉默。

長久的無聲。

原映星不敢睜開眼,心中期望她趕緊走,又希望她多留一會兒。他還有一堆疑團解不開,周圍太靜了,若非能聽到望月淺微的呼吸,他幾乎要以為望月已經走了。望月卻一直坐在床邊,只是沒有發出一丁點兒聲音。

緊張慢慢變得無聊。原映星又開始去想楊清和他母親的話了。他很快將楊清的話拋之腦後,他並不信任楊清;他卻想着秦凝的話。他母親就算不愛他,也不至於害他吧?她說的,該是有些道理吧?她希望他活嗎?

滴答。

一滴溫熱的水,濺在了他的手上。

原映星的心神回歸,手指忍不住想顫。

又一滴水,落下。

他心頭開始亂……是水?月芽兒把什麼水濺在了自己手上?似乎並沒有聽到聲響。

更多的水,斷線的珠子一樣,持續地掉在他手上。

是眼淚。

原映星開始發慌:月芽兒哭了?!

她很少哭的!

他曾經多次期待望月為他掉淚,但是她真的掉淚的時候,他又忍受不了這種揪心的感覺。心臟被揪團在一起,拚命往裏擠壓,怎麼都痛,怎麼都不自在。他再不想裝睡,睜開眼去看她。

看床前,姑娘低着頭,火燭的影子照在她黑色發頂上。

她坐在床前,一滴滴豆大的眼淚,斷續地往下砸。一滴滴,砸在青年擱置在床沿上的手上。

眼睛紅紅的,眼淚沁出,滴答答。

她肩膀顫抖著,手捂住嘴,拚命想壓住哽咽聲,小臉都哭得漲紅了。

她是個情緒太豐富的人。很快控制不住自己,無聲地掉眼淚,眼淚越掉越多,從肩膀到手臂,都在發着抖。

昏暗的火光中,她哭得無聲無息,又那麼可憐。

突然,一隻手伸到她眼皮下,擦去她眼下的淚珠。

望月詫異地抬頭,睜大一雙濕漉漉的眼眸,看着坐起來的青年。他手拂在她眼皮下,低頭看着她,溫柔無比,「不要哭了。」

望月眨一下眼。

眼睫上凝著的一滴淚,掉在他伸到眼下的手上。他低頭,看着那滴淚,輕聲,「懷孕的人,不能哭。聆音沒有告訴你嗎?」

望月點頭,又搖頭。

還在掉眼淚。

坐起來的長發披散的秀弱青年,被她弄笑,眸中神情愈發憐惜了,又說,「我醒了,我、我……我母親,還有聆音,沒有告訴你嗎?」

望月搖頭。

外面一團亂。她剛剛抽出時間過來,根本沒有碰上那兩個人。

原映星嘆口氣,又去擦她的眼淚,「不要哭。」

望月身子發抖,嗚咽一聲,忽然起身,飛撲上前,緊緊摟住他的脖頸,「原映星!原映星,你嚇死我了。我看到你和清哥哥……」她看到他們兩個一身血地回來,她覺得天都塌了,「我怕你醒不過來……你傷那麼重……你要是不在了,我怎麼辦呢?」

原映星輕聲,「你不是有楊清嗎?」

望月抬頭,憤怒地看着他,「他不是你啊!」

她紅着眼,眼中淚水汪汪,因為之前手緊緊捂著臉,嬌嫩的皮膚,被壓出一道道紅痕,看着很滑稽。在原映星眼中,卻顯得很可愛。原映星聽到望月很鄭重地說,「我不能失去你!」

因她一句話,原映星低着頭,眼淚差點掉下去。

他忽然想到楊清的話,想到秦凝的話。

他抱着懷中姑娘溫熱的身體,終於,開口,「月芽兒,你還喜歡聽我說話嗎?」他在姑娘緊緊摟着他點頭時,紅着眼,看着虛空,輕喃,「我想告訴你,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時隔這麼久,他終於想跟他的月芽兒說一說。

說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說他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說他為什麼會對楊清下手……不,也許不用講這個。楊清似乎,並沒有讓月芽兒知道,自己對他下手的事。

楊清真是好人啊。怕月芽兒為難,那麼重的傷,也瞞了下去。

他原映星,總是輸給楊清的。

頗有些無力,頗有些服氣。

那麼,事情從哪裏開始說起呢?

從六年多前,他與姚芙見面的第一次,開始說起。

不,還要更早。

應該從七年前開始說起,從他準備備辦婚禮,娶月芽兒的時候說起。

應該從他們小時候第一次見面開始說起。

從小就和月芽兒性命相依,共生共存。從小就保護著月芽兒,讓她向自己希望的方向長大。他有的,要給她;他沒有的,也想給她。他就喜歡看到她無憂無慮、滿不在乎的樣子。

他想娶她。他喜歡她,他愛她。她雖然沒有開竅,但她也願意。如果正常來說,月芽兒肯定很早以前,就嫁給他了。

卻從姚芙出現的第一面,命運被強行地轉彎。

他跟望月說起自己的兩個意識。

說一個愛着她,一個愛着姚芙。

說如何辛苦地演戲,如何裝作一點事都沒有。

他跟她說,當她死的消息傳來時,他真的覺得心碎,真的想跟着她一起走。

但是那種痛苦,又是持續的。她沒有死,是好消息,卻也不是多好。她終於追到了自己喜歡的男人,她那麼得意,那麼高興,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背後的期待。

「月芽兒,你追着楊清滿世界跑的時候。你不知道,我在工布,每日每夜,有多嫉妒。」

「我也想追你。可是你不要我。你以為我喜歡姚芙,我都不能辯解。」

「我每天地害怕,害怕意識被我不喜歡的那個完全奪走,害怕我徹底忘了你,去愛姚芙。我不想這樣,我每天拚命地控著兩個意識,和平共處,不要爭執……只有想着你,才能熬下來。」

「我被人算計至此,人生不是我的人生,感情不是我的感情。都不知道這些算什麼,都不知道意義何在。」

……

青年坐在床上,手搭在屈起的膝上,徐徐的,說起被自己藏了這麼久的事情。

姑娘趴在他膝上,哭泣著。全身發抖,哭得喘不上氣。多麼恨自己,恨不得重新回頭,恨不得再殺姚芙一萬遍。

原映星手撫上望月被淚水浸濕的長發,安慰她的情緒。

他說好多次「不要哭」,可是她停不下來。他也忍不住,紅了眼眶,眼淚掉下去。

真的很苦。

太辛苦了。

一直只有他一個人。

一直只有他。

所有的都是他一個人扛着。

他沒有親人,沒有愛人,只有自己一個。

那麼久,隔了那麼久,被逼得分裂,被逼得崩潰,被逼得發瘋……所有人都覺得他是瘋子,都覺得他不正常。可是誰又知道,原映星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

「對不住,我不知道……」望月哽咽著,她跪在床上,緊抱住原映星,「我不知道你這麼苦……我不該這麼對你……阿星,對不住……我應該陪着你的,我應該在你身邊的……我讓你這麼傷心,我對不住你……」

她是傻瓜。

她是壞人。

她眼裏一直沒有把原映星當回事,只覺得他本來就莫名其妙,現在只是更莫名其妙而已。她把他一個人丟在黑暗中,留他一個人那麼辛苦地挨着。他需要她,他多麼的需要她……如果那時候,她陪着他,他就不會崩潰到想要自盡了。

是她害了他。

再次想到那天,他在背後抱她,問她「情郎」的時候。她說「不」的時候,他該多麼傷心欲絕。他多麼的在乎她,可是他都不敢信,都不相信她在乎他。他覺得她拋棄他了,覺得她不要他了。

那還不如死了好。

真不如死了好。

原映星眼淚在落。

他緩緩地笑開,說,「沒關係。已經過去了。」

望月摟着他,仍然哭得厲害。

原映星笑了笑,自己的眼淚還留在面頰上,可是心中卻已經不那麼難過。他想要的,就是月芽兒在乎他而已。他以為她不要他的時候,就想要去死;知道她很在乎的時候,他又生起了希望。

原映星親吻她的鬢角,低聲,「月芽兒,你愛我嗎?」

望月抬頭,隔着淚眼婆娑看他。

她心裏分得清愛情。

但是她知道原映星並不想分清楚,也不需要她解釋。

他的執念很深,他只是要一個答案。

如同那夜雲門,山中風大,他一步步,逼到靠在樹上,低着頭,一遍遍地問她,「你愛我嗎?」

他並不需要分清楚,他只要聽到那個字而已。

這個……和她一起長大的人,從少年到青年,他偏執而強大。念念不忘的,唯有此。

望月含着淚,給他他想要的,「愛。」

原映星眼睛亮起。

望月擁抱他,「原映星,我愛你。」

原映星閉上眼。

這就夠了。

日後數十年,無數次走在荒亂中。他在白天若無其事,在晚上輾轉反側。回頭無路,前方路遠。

一切都很好。他獨自行走,行在雨打風吹中,走在寂靜林中。他仍然偏執,仍然看不破感情。人生的陰錯陽差,仍然覺得不公平,卻可以忍耐著走下去。無數次回過頭,都好像回到這一晚,聽到她含着淚地說「我愛你」。

有她這句話,他可以一個人地老天荒地走下去。

臨別前的「我愛你」,是原映星最愛望月的時候。

之後,便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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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叔你這樣很容易失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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