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第一二三章

124.第一二三章

傘拿了和沒拿差不多,橫七豎八的枝椏擋在面前,路都走不好,別說打傘了。

蘇回暖索性收了雨傘,雖然帶着斗笠,身上還是被淋成落湯雞一般,又冷又濕的衣服貼在皮膚上,別提有多難受。

「快到了,前面就是。」余守中一心擔憂主帳,不顧自己形容狼狽,直挺挺地向前沖,「大人當心腳下。」

下屬這麼幹勁十足,她沒道理表現出冷漠,喘息著踏在枯葉泥濘上,費力地拔出靴子。她順着高高的樹梢往上看去,閃電鬧騰得正歡,月亮卻還慵懶地掛着,這什麼鬼天氣。

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不見半個人影,樹葉搭的小棚子裏窸窸窣窣,應該是士兵們在裏面說話。藉著詭異的月光和電光,她看到一個稍大點的帳篷,青色的油布在風雨里晃動。

帳子外並沒有侍衛,余守中在外頭杵著不敢擅闖,蘇回暖看不過去,想讓他直接進去卻又沒有理由,只好尷尬地跟着他站,心想不需要她的話她就走人了。

裏頭有誰說了幾個字,聽不清,但忠心耿耿的余御醫立馬衝進帳門,她不得不殿後,把頭低得可以。

雨聲小了,帳簾內是另一個世界。昏暗中燃著兩盞油燈,幽微的光線嵌入眼眸,不安分地跳躍,她的心也跟着恍惚。

陳設比她的好不到哪裏去,地上鋪了層十分乾淨的褥子作床,矮矮的木頭桌也不沾半點灰塵。褥子上斜靠一人,光裸著背,袍子褪到腰際,肌膚在橘黃的燈光里泛著淡淡的象牙光澤,像黑暗裏的夜明珠。

然而他背上極為刺目地擺着幾道縱橫交錯的傷痕,細細的印子呈現出紅紫色,不大深,看起來卻觸目驚心。

魏軍醫長正端著個小碟子,拿乾燥的棉花清理傷口,「陛下讓大人們都免禮。」

余守中震驚過後又奇怪起來,這傷有些時日了,看來刺客沒有在陛下的帳子裏為非作歹……所以就是讓他帶點葯過來,其實沒多大事,他的心落回肚子裏。

「多謝余大人送葯過來。」魏軍醫抬抬眼皮,若有所思地瞟了蘇回暖一眼,「天氣濕熱,陛下這傷約莫沒注意,有些炎症,不打緊。」

余守中把藥瓶交給蘇回暖,她對老人的神情不明所以,愣愣地遞過去,魏軍醫卻拿了滿手東西,騰不出空。

「蘇大人繼續吧。」他放下碟子和棉花,擦拭雙手,嘆道:「敢問陛下這傷是怎麼弄的?雖然只是損了皮肉,下雨的日子最是麻煩,還得好生將養。」

盛雲沂這才淡淡道:「貓撓的。」

他的側影投在油布上,高挺的鼻樑和羽扇般的睫毛紋絲不動。

余守中瞪大眼睛百思不得其解,貓能抓成這樣?而且今上也沒養過這些帶爪子帶毛的小玩意啊。

蘇回暖今天狀態不好,腦子也不大好使,下手沒輕沒重,棉花一按上去,就聽見他「嘶」了一聲。她趕忙撤了手,張了張嘴,終究是一言不發,手上握著棉球,背後卻開始冒冷汗。

魏軍醫忽然道:「陛下,隔壁營地還有十來個腹痛的士兵,先前百戶長來尋小人,既有院判在此,請容小人告退。」

余守中:「……」

蘇回暖神遊太虛,回過神來時那兩人跑的比兔子還快,帳子裏的人數岌岌可危。

他不說話,她也異常安靜,緩緩地把溢出的血水吸掉,半個棉花都濕了。雨似乎小了些,她的耳朵已聽不到那些嘈雜的聲音,可是心卻越來越重,像墜了塊亂晃的鉛。水滴從頭髮上滑過額頭,又滑過眼瞼,她僵硬地為他塗抹著藥粉,手指從頭至尾沒有挨到皮膚,等一切都弄好了才敢伸手去抹。

盛雲沂轉過身,「你……」

他的話音卡在了喉嚨里。

她裹着身灰不溜秋的裙子,被傾盆大雨兜頭一澆,皺巴巴地貼在身上,烏黑的發也零零散散地垂落,在雪白的頸后蜿蜒。她翹起的眼睫上掛着滴晶瑩的水珠,正要側首用袖子揩掉,冷不防見他看過來,微有些不知所措。

他凝視着她,她盯着燭火,兩人不動聲色地對峙了半晌,他先開了口:

「有話就好好說,別哭。」

蘇回暖尷尬得要命,好歹從沉默中憋出一句:「沒有,是剛淋的雨。」

她低頭收拾藥瓶和棉花,往藥箱裏囫圇塞了幾下,站起就走。

盛雲沂怎麼可能讓她來去自如,當下用了三成力氣將她一拉,拎小雞似的揪著領子把她弄到褥子上,手指拂過睫毛後放在舌尖嘗了嘗,還真是雨滴。

他暗自鬆了口氣,面上還是不露痕迹,「你連碰都不肯碰我,想必不介意在我背上劃出的傷。我從不曾真正埋怨過你,只想問你一句,我若是把以前那些承諾都棄如敝履,你也能不介意么?」

殘留的雨水在腳下蔓延開,蘇回暖攏起袖子,存住絲熱氣,「我介意。」

「我介意,有什麼用?」

盛雲沂握住她的肩,臉色驟沉,「也是,你眼高於頂,不把它們當真。」

她切切地感到心口一陣鈍痛,木然坐着,嘴唇失了血色。

他的手臂環上來,她微不可見地顫了一下,眸子裏映出他在青油布面上前傾的身影。

「蘇回暖,你的眼裏就這麼容不得沙子,」他溫熱的呼吸噴在她的耳畔,從身後緊緊擁住她,「我現在告訴你,你外祖母當時已無求生之意,河鼓衛原本要事先救她出來,她卻將自己反鎖在屋內。當時審雨堂的刺客來了許多,每個暗衛都有自己的任務,若執意破門而入,勢必影響大局。」

「親疏有別,立場不同,這個道理你很明白。自陸離死後我年年去青台山祭拜,命觀中女冠照看陸氏公主,封鎖山下消息,做的還不夠嗎?你也知道她厭世多年,神志不清,並非我為自己開脫,杜撰出這些話。」

她清明的目光閃過一縷異樣,破天荒沒有推開他。盛雲沂察言觀色,繼續冷靜至極地道:

「我是利用過你多次,可從那之後我絕不敢再如此行動,因為我不想讓你對我心存芥蒂。蘇回暖,你以為我壓下臣工反對、破除北朝干擾將會無比容易?」

他似嘲諷似悲哀地笑了聲,「我甘願為你做世間最艱難的事,但你是怎麼對待我的?就因為我曾經的過失,你這輩子都要記恨、都無法原諒?」

「蘇回暖,你對我不公平。」

她渾身都在發抖,嗓子哽咽住,攥著濡濕的衣角,眼睛死死地定在帳簾上。

良久,她終於忍不住閉上眼。

盛雲沂掠過她的眉,再往下,闔緊的眼角是實實在在的水漬,冰涼的,很咸。

他鬆了手,在她耳邊輕輕一嘆:「走吧。」

蘇回暖跌跌撞撞地站起來,跑出了帳篷。

雨不知何時消匿了蹤影,密密的雲散開,月光清澈,灑照山林寥廓如雪。

她的傘還丟在門口。

渡萬水,越千山,他不曾有悔,只望她轉身看他一眼。

*

越王盛伏羽收到前方水軍的捷報,在應酬上喝了點酒,紅光滿面地回到寢房休息。

等在門口的侍女跟他低語幾句,他難得有心情,大步朝張夫人房中走去。初五的壽宴驚了賓客,張夫人的孩子沒能保住,此後一直哭哭啼啼地在院裏坐小月子。

她學了聰明,不慎掉了胎兒,便安分守己地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和姐姐妹妹們也不見面。這日找准了時機,準備在王爺高興的時候給自己添點存在感。

「妾身睡了半日,竟忘了恭喜王爺,真真不該。」

越王哈哈笑道:「你養著身子是正緊,等你好了,府中這些事務少不得還要你操心。」

張夫人心中一喜,我見猶憐的頰上卻愁雲滿布:「不成不成,殿下還是得尋回王妃姐姐,妾身小門小戶出身,哪有她懂行。」

她不提還好,越王瞬間變了臉色,想起吳邵的書信,王妃?元氏就算被今上當成人質,也與放跑令介玉脫不了干係。水軍急於把王妃送回來,可他恨得牙癢,一時又礙著面子不能推拒,於是沒在宴會上表態。

張夫人已變着法將元氏誇了三遍,對自己的口才得意洋洋,不料越王驀地打斷她裝模作樣的賢惠,冷哼道:

「提她做什麼?她跟了本王二十載,連夫命都不從了,能把府里打理成什麼樣?」

張夫人雖待在屋裏,小道消息着實靈通,據聞中午吳將軍派來的士兵和王爺談起王妃,說不定是王妃找著了。她可不想讓那個根基深厚的元氏回來,如今府中缺少女眷掌事,她身體虛弱,正是易被人搶了風頭的時候。

越王越說越憤怒,扔下句「好好休息」便摔了門,讓小廝把管事叫去書房。張夫人不知自己哪裏觸了逆鱗,獃獃地看他毫無留戀地離去,把手裏絞著的帕子狠狠往被面上一擲,嘴上就罵起了佛祖。

管事帶着幾隻紅眼大鴿子來書房,盛伏羽已寫好了數封簡短的信,塞在每隻鳥的腳上。

既攻下綏陵,就順理成章地乘勝追擊,五萬水軍沒折多少人,正逢南方大雨,船隻可以從新開闢的水路通過州縣。祁寧州衛傳來消息,已跟着黎州衛到達雁回山下,朝廷的十萬人馬還在原平境內,只要抓緊時機殲滅這一支僅有五千士兵的隊伍,勝負輒立見分曉。

越王不糊塗,不認為有今上坐鎮的黎州衛會很好對付,不過他的人多,光耗也耗得起。至於許諾給吳邵的三萬援兵,再等等不急———他一向對水軍有信心,雖然自己接觸這塊不多,但自從他爺爺那輩開始,每年賦稅花在造船和練兵上的就占不少。

他除了給吳邵下達追蹤和配合州衛的命令,沒有半個字回復關於接王妃回來的建議。行軍不得帶女子,吳邵是個明白人,上峰不吩咐就能猜出幾分意思,定是把元氏寄放在沿路。他對背叛了自己的髮妻失望透頂,眼不見心不煩,水軍在都司衙門見到王妃的人,就說明她對朝廷已經沒用了,吐露出去的秘密收不回來。

元氏回府,不如自生自滅。

她若有自知之明,就不會腆著臉求吳邵把她送到楚州,留條命在,已算他待她不薄。

越王這般想着,二十多年的夫妻情誼彈指間化為飛灰。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舞雩春歸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舞雩春歸
上一章下一章

124.第一二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