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第103章 還鄉
在簡星寒出生的那個時代，人們還在半是推測，半是夢想，當智慧生物——或者在地球的語境裏——當人類，進化到極致后，會變成什麼樣？
有人說是機械化，有人說是不斷替換的□□體，有人說是永不衰老的細胞。
後來想像力進一步擴展，也有人提出，物質生物進化到極致，就會成為能量生物：不依賴於細胞，不依賴於空氣，也不依賴於引力的，近乎永恆的存在。
那麼，能量生物再進化到極致，又會是什麼樣？
簡星寒游完泳，通身是水地走出泳池，泳池邊整堵牆都是一面完整的鏡子，映照出整個游泳館的景象。
鏡子裏一個頭髮*的半裸青年用近乎發獃的眼神看着他。
大約25歲左右的樣子，這是簡星寒評測之後，認為自己精力和體力達到巔峰、外表也最令人滿意的時候。
修長健美的身材，幾乎具有運動員的全部良好素質，整體形象又像模特一樣完美。但無論怎樣強化，這終究還是人類的軀殼，既不能在真空環境生存，也不能抵抗過高或者過低的溫度，重力過大會被壓成肉泥，重力過小則有可能患上骨質疏鬆症……
簡星寒甚至覺得，就連蟲族都比人類進化得好，起碼它們當中許多種類可以不依賴於任何設備去適應許多惡劣環境：真空、超低溫、超高溫、強酸、劇毒、高壓等等。
但有趣的是，越是這樣的蟲類，在蟲族當中反而越處於底層。越是高級蟲族，卻越是和人類接近，擁有更多的弱點。
……就好像人類真的是整個宇宙種族裏進化的標桿一樣。
儘管蟲族自己不這麼認為。
他將兩手貼在冷冰冰的鏡子上，和自己的倒影對視，突然想通了。
大概因為，他實際上是存在於某個人類作者寫的拙劣里？
人類總是很傲慢的，我們想當然認為諸神都擁有與人類同樣或者近似的外形；我們想當然地將自己的一起作為標桿，並以此去判定其它物種的智力、情感、價值、善惡；甚至於簡星寒至今都覺得，比起戈德蘭那些莫名其妙的錐體、比起他身為宇宙最高種族傳承者、還將進化成為純能量生物來，還是擁有一個普通的人類軀體更為理想。
當奧斯卡從背後摟住他的時候，他將這些想法說了出來，奧斯卡回答：「不是那樣的。」
他一邊輕輕撫摸戀人瘦長柔韌的腰身，一邊用好像情人甜言蜜語般的語氣解釋：「只有低級生物才需要進化出適應環境的功能，越是高級的物種，就越是只要做自己就好，不適合的環境，就直接改造。」
簡星寒享受着戀人的撫觸，閉上眼睛往後仰頭，靠在奧斯卡堅實的肩頸之間，「就像你那樣？」
奧斯卡用嘴唇輕輕碰了碰青年的耳廓，兩隻手慢慢下移，堅定而嫻熟地伺候起來，嗓音卻柔得叫人心都要融化，「是的，就像我這樣。」
簡星寒很快喘息粗重，膝蓋發軟，將那些奇奇怪怪的哲學命題拋諸腦後，貼在鏡子上的手徒勞地抓着光滑玻璃表面，隨着某些動作神經質的攥緊拳頭，最後貼著鏡面慢慢滑了下去。
午休結束后，簡星寒在浮空花園裏看文件，漂浮在花園上空的巨大章魚突然將觸手全都縮了起來，它用深刻而憂鬱的語氣說：「……我想起來了。」
簡星寒坐在一張全部由花瓣和絲絨般的藤蔓組合而成的沙發上，交疊雙腿，支著下頜打量它，「什麼？」
太空章魚說：「我想起來了，我的名字叫做司徒淵，一共死過五次。我曾經是……不對，我一直都是觀察者聯盟的一名成員。按照規定，我應該和你保持距離，雖然我並沒有完全做到……」
簡星寒露出好像晨曦中第一顆啟明星一樣璀璨的笑容，「是的，一直以來，謝謝你了。」
太空章魚……不對，司徒淵伸出一根發光絹帶似的瑩藍色觸手，簡星寒抬起手，用指尖輕輕碰了碰它，章魚的皮膚上愉快地散發出十分少女情懷的粉藍色調，「小寒，能夠認識你真是太好了，但是我要走了。」
不記得的時候沒有關係，但是司徒淵既然想起來了，就必須遵守觀察者聯盟的規定：保持距離，好好地觀察。
簡星寒又撫摸了一下它的觸手，和海中章魚當然是截然不同的，是輕盈、冰冷卻柔軟，近似於半氣態的構造：「那麼，再見，司徒大哥。」
司徒淵說：「我真喜歡這個稱呼，我會把它好好記在心裏，直到生命終結。再見，小寒。」
隨着簡星寒的命令，浮空花園頂上的透明圓罩打開了，外層還是灌注滿了氣體，太空章魚像團彩色雲朵似的漂浮上去，接着圓罩合攏，外層抽成真空之後，司徒淵最後對着花園裏的小小人影揮了揮觸手，在圓圓的腦袋旁邊輕輕一點，簡星寒猜測那是個人族的軍禮，然後它突然加速，很快消失在璀璨的群星之間。
簡星寒十分失落，隔着層層防護罩眺望無邊無際的宇宙深空，人類疆域已經橫跨四百億光年的星域，利用傳送和躍遷技術，幾乎能夠在這片疆域中通行無阻，極度的自由卻伴隨着極度的孤獨，他突然覺得，最幸福的反而是小時候聽自然常識課那個白髮蒼蒼的老師眉飛色舞地描繪著人類對於太陽系、銀河系種種幻想的時候。
戈德蘭倚靠高維宇宙提供的永恆水晶發展了數百年，享受到的好處數不勝數，如今卻將擺脫高維宇宙桎梏的課題擺在首位，一方面致力於可替代的尋找新材料，另一方面則逐步將首都從維度裂縫中遷回本維宇宙。
整個工程浩大而緩慢，但全國人民——尤其是貴族們卻格外齊心，一方面是簡星寒刻意的引導，另一方面則是被來自高維宇宙日益惡劣的影響喚醒了警惕心：天底下哪有白吃的午餐，來自高維宇宙的生物不斷給他們提供資源和技術，要說只是為了行善，說給螞蟻時代的奧斯卡都不會信。
最近不知道為什麼，從維度裂縫中傳來了許多奇怪的要求，比如要求戈德蘭派人調查幾個特定的坐標空間，比如要戈德蘭提供本維宇宙全像星圖，總之都是一些讓人無法配合、一看就意圖不軌的事，甚至隱隱讓貴族們擔憂這個來自高維的不明生物是不是打算侵略他們？
貴族們當然不願意被侵略，所以對於關閉最後的維度裂縫之事格外上心，連七賢者都不用刻意動員，這事就這麼水到渠成了。
當然簡星寒不會告訴他們，那些信息都是奧斯卡偽造的。
他又在花園裏坐了一會兒，看着浮空花園慢慢旋轉到某個面，防護罩外頭有顆特別明亮的藍色巨星閃爍著，將花園裏的一切都染上一層幽藍光芒。奧斯卡說那是顆古老的恆星，比他誕生的太陽系還要古老，憂傷的藍色讓簡星寒想起了地球，他撐著下巴有些發怔。
三頭的紅龍無聲無息穿過防護罩，朝着那片藍色飛去，當然以它的速度，儘管飛了很久很久，距離依然遠得難以計量。
奧斯卡在這時候回來了，手裏晃着把鑰匙，「我帶你去個地方。」
簡星寒聽出他口氣里的嘚瑟，知道這位大神大概又製造了什麼類似於連接行星的列車軌道、能深入恆星，還能順利在核磁風暴中航行的探險船之類充滿挑戰性的建造物要向他炫耀。
就連他手裏那把鑰匙也是特意模仿地球物品製造的，這麼晃着的時候，恍然間就好像還在地球上晃着家門鑰匙一樣，有種莫名的親切感。
簡星寒站起來，一邊問：「這次又是什麼？」一邊穿過花園，乘坐懸浮電梯來到了專用空港。來往的路上，在各色錐體中間，已經可以零零落落地看見人類的形體穿行其中，當見到簡星寒的時候，紛紛停下手裏的工作，對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行禮。
這些也是改造的結果，以□□體代替錐體，因為有傳承者的協助，記憶移植技術得到飛躍性進步，因此幾乎可以用□□體的方式實現壽命的延長。
當然這也不是百分之百的成功，這個世界上，原本也就沒有什麼百分之百的存在。
斬首者被改造成了舒適的專機，懸浮在空港之中，因為感應到了主人的到來，自動打開艙門，降下舷梯。
兩列胖乎乎的機械人從中魚貫而出，一行天藍，一行乳白，整整齊齊對簡星寒和奧斯卡行禮，瓮聲瓮氣地說：「主人，歡迎您。」
左手邊第一個白色機械人身上還帶着淡淡的補丁，簡星寒喜出望外撲過去抱住他：「小白……」
沒等撲上去，就被奧斯卡攔了下來。
簡星寒掙開他，還是撲上去抱住了小白，「小白你沒事，太好了，不過這些藍白機械人是怎麼回事……」
小白矽膠般柔軟而充滿韌性的外皮還是如同記憶中那麼溫暖，他頂着奧斯卡充滿警告意味的目光，用胖乎乎的手掌輕拍簡星寒的後背，「是奧斯卡修好了我，這些都是跟我一個型號的護理機械人，經過系統優化，性能不輸給當前市場最先進的rx11-21號，希望能夠讓你滿意，小寒。這是二白，這是三白，這是四白……這是小藍，這是二藍，這是三藍……」
簡星寒粗略一掃，白色藍色各有二三十個，光是名字就要把人記混，他放棄地抬起手：「好的，以後都交給你管理了。我們……出發吧。」
奧斯卡黑著臉邁進斬首者里，輸入目的地坐標以後，啟動了飛船。
三角形的斬首者噴發出耀眼光芒，衝進了茫茫太空，成千的機械人軍團組合成無數艘護航艦，緊緊追隨其後。
龍上將正在開一個冗長的會議，手腕上的提示器閃了起來，副官面無表情地彙報：「陛下又出去玩兒了。」
龍上將只是輕輕笑了笑，「知道了。」
而後繼續聽國防部長催眠般的報告，一邊心不在焉地想，和平真是個……無所事事的幸福時代啊。
斬首者經過六次躍遷才抵達了目的地，這是個十分陌生的星域，簡星寒摸著下巴打量星圖，因為奧斯卡賣了個關子什麼都不說，害得他也跟着好奇起來，這次到底要給他看什麼呢？超新星的爆炸？暗星的覆滅？黑洞的生成？
或者流浪星是怎麼誕生的？
因為附近有恆星的存在，監視器里也充滿了帶着淡淡霞光的橙黃色，氣雲夢幻迷離，彷彿夕陽照耀的仙境。
這時監視器上突然出現了一顆藍白兩色的星球，因為太過眼熟，簡星寒愣了很久，才撲到控制台跟前，連嗓音都變調了：「把它……放大！」
宇宙中有許多美麗而瑰麗的星球，或是如鑽石珍珠熠熠生輝，或是色彩絢麗得好像盛開的牡丹，然而在簡星寒眼中，卻再也沒有比眼前這顆簡單的藍白兩色更美麗的星球了。
深深淺淺的藍是海洋的顏色，蓬蓬鬆鬆的白是雲層的顏色，偶爾一點棕黃深綠，是大地與森林的顏色。
那是，早已消失在浩瀚無盡的時光與空間之中的地球，故鄉的顏色。
就如同人類文明一如既往的發展那樣，起源地逐步邊緣化，成為落後的地區，當人類疆域無限向著太空擴展，地球也最終成了邊境一顆微不足道的落後行星，只有固執守舊的人們居住在上面。
也因此，在第二次宇宙大爆炸的時期，沒有任何防護能力的地球，毫無懸念地化為宇宙塵埃，茫茫不見蹤影，幾乎消失在人類的記憶之中。
在如今這個時代，還懷念着地球、將其當做家園的，簡星寒是唯一的一個人。
奧斯卡依言放大監視器的圖像，簡星寒也終於看出了端倪，雖然他以前也沒怎麼仔細看過地球的照片，不過眼前這一片歐亞大陸那似是而非的輪廓，肯定不是地球就對了，不過乍看上去還是大同小異。
連祖國版圖那個傲慢的雄*嘴都儘力還原了。
奧斯卡苦惱地說：「資料實在太少……我儘力了。小寒？」
簡星寒抬手擋住了眼睛，淚水從指縫裏滲了出來，可是嘴角卻止不住地笑着，「你這個笨蛋……這次是製造了整個星球給我嗎？哪有送這種禮物的，簡直大笨蛋。」
奧斯卡覺得簡星寒現在的情緒太過濃烈和複雜了，有些難以解讀，不過……大致上，還是開心的吧？
他將簡星寒輕輕擁到懷裏，下巴正好貼在柔軟的頭髮上磨蹭幾下，「我希望，你不要覺得孤獨。」他笨拙地說着，「我、我會把整個宇宙都送給你，請你，不要孤獨。」(83中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