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頌銀跟他出庫房,到門上例行搜身,搜完了以示清白,才能出去。

天都黑透了,檐下燈籠懸掛在鐵鈎上,被風吹着,發出吱扭吱扭的聲響。蟲袤遍佈,二耳邊儘是如潮的鳴叫。廣儲司臨近金水河,就在長庚橋邊上,因沒有歇腳的地方,兩個人沒處坐,就到橋上去,坐在橋堍上。

頌銀悶悶不樂,托著腮幫子長吁短嘆。他也不說話,就這麼靜靜伴着她。她倒有點不好意思了,扭身問:「都巡查完了?」

他嗯了聲,「這回盤庫皇上讓侍衛處督辦,我人得到場。怎麼呢,出這種事兒。」

說到這個她就很焦躁,「我也說不上來,奇得很。按理說每月都清點的,不會出錯,這回莫名其妙短了這麼多,就算是往外搬,也得來回跑兩趟,誰有這麼大的膽子?」

他安撫她,「先不着急,等全盤完了再說,興許是哪裏漏了也不一定。」

她愁眉苦臉仰起頭,看着滿天星斗興嘆,「內務府的活兒太難了,千頭萬緒,應付這麼多的人,一人一個心眼兒。我阿瑪說了,不像以前,先帝在時沒什麼波折,他也督辦過鹽務,修過橋,基本都順順噹噹。可就是這幾年,差事難辦,動輒出岔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她的意思他明白,就是因為當權者有變,才弄得舉步維艱。他想了想道:「要走出困境,其實也不是沒辦法。如果皇上下旨給佟家抬籍,名正言順入了正黃旗,那麼豫親王就管不了你們了。」

她悵然搖頭,「我們在內務府,經辦着雞毛蒜皮,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又不上外頭去打仗,家裏兄弟當的也都是文差,建不了功業,以什麼名義抬籍?」

他遲疑了下,「未必都靠軍功,還可以聯姻。要是有人肯入宮,抬不抬籍不就是皇上一句話的事兒嗎。」

頌銀想起皇帝那怪癖,嚇得神思都清明了,連連擺手說不行,「早就有恩旨的,佟佳氏可不應選、不入宮。既這麼,誰願意攪合進來?畢竟宮裏日子沒那麼光鮮,咱們身在其中的人心裏都知道。」

她又想起了那位惠主兒,她也是個沒城府的,有什麼心事愛和她傾訴,可從她嘴裏從沒聽說過這種事,也不知是她害臊不願提起,還是只有郭貴人倒霉遇上。

容實對皇帝沒有偏見,至少在他看來他是個有道明君,關心民生,也思進取。但是女人的看法和他不一樣,她說不喜歡帝王家,這挺好,至少她不會眼熱他們的權勢,轉而屈服於豫親王。

他一縱,縱到橋欄桿上,兩條腿晃晃悠悠垂掛着,漫不經心道:「這想法只是你一個人的,焉知別人沒有當娘娘的心?家裏出了一個貴妃,多大的榮耀呀。況且皇上就缺這麼個機會,給他一個嘉獎佟佳氏的理由,就可以從豫親王手裏把你們拽出來。」

他說的她都明白,可是犧牲誰呢?骨肉親情,能把手足推進火坑裏嗎?她依舊搖頭,「我不願意動這個腦筋。」

「那裏頭的虧空怎麼辦?」他說,「就算這次能挺過去,下次呢?」

她垂下眼,「不行只能往裏填了,難關總要過的。」

他不由發笑,「難怪人說內務府佟家有金山銀山,看來是真的,要不怎麼能有這種想法?」

頌銀怨懟地瞪了他一眼,「我不是沒轍了嗎,你就不能說點兒讓我高興的?」

佟家有錢是真的,不單佟家,但凡和內務府沾邊的,家底子都不薄。這種事說出來是挺虧心的,但每天手上大把銀錢流出流入,想不受浸淫很難。誰不知道往家撈錢?什麼都是次要的,把家營造好,供著家裏的長輩好吃好喝,手上有結餘了,置房置地,吃租子吃瓦片,就那麼回事兒。頌銀這輩的還算好,她當值兩年兩袖清風,雖然機會有很多,卻沒那份中飽私囊的心,就覺得皇帝吃個雞蛋要二兩銀子,這種賬務報上去臉紅。不過她不伸手,也短不了她的,像那些地方官員和皇商為了通路子,都往家裏送孝敬的。所以佟家不缺錢,她看過太太的賬冊,那個數字,十輩子躺着也吃不完。

但對外絕不擺闊,擺闊是大忌,會招來殺身之禍的。因此一有人說「佟家富裕」,要立刻回敬「您太抬舉我們了,我們不敢瞎富裕」,這是最基本的應答方式。不過頌銀對他倒沒搬出那套來,總覺得在他跟前說虛話不是明智之舉,會讓他瞧不起。他也確實是明白人,告訴她絕不能胡亂補那個虧空,「萬一皇上心裏有數,你那兒卻把帳合上了,反而要出大事,接下來就該追查你們佟家的家底了。」

涼風習習,燈火朦朧,頌銀瞧他的時候多了份賓服。很高興他和她的想法不謀而合,其實說填補也是她一時順口,她知道不能填這個窟窿,並不是填不起,是怕入了皇帝的套。既然換人有違太/祖爺旨意,那就把佟家連根拔起。罔顧法紀,貪瀆成性,這就是掃除後患最好的罪名。

在宮裏活着,后妃勾心鬥角,他們這類人也不舒坦,所以他說送人進宮,真怕害人一輩子。皇帝要是好,等啊盼的虛度光陰就算了。萬一受寵,那就難以想像了,會不會像郭貴人似的,翻牌兒等同上刑?

她噯了聲,「我問你個事兒。」

剛才說得挺一本正經的,畢竟大事當前,態度要端正。可她突然換了語調,微傾著身子,滿臉古怪的笑意,他那根不著調的筋就被她挑起來了,歡歡喜喜湊過去,笑着說:「什麼事兒啊,妹妹?」

頌銀略作矜持地支吾了下,「我想和你打聽陸潤。」

他拉了臉,「他是個太監。」說完了很篤定地補充,「貨真價實的太監!」

頌銀狠狠白了他一眼,「我知道,不是太監也不能留在宮裏。」

「那你打聽他幹什麼?」他想了想覺得不對,威脅有點大,「你常在養心殿往來,和他相處的機會比和我多……」

這人老愛把自己拿出來比較,和豫親王比也就算了,怎麼還和太監比上了呢!頌銀無可奈何,「我不是要跟他,就是對他有點好奇罷了。」

他這才鬆了口氣,「不是要跟他就好,太監不是全乎人,跟他不會幸福的。陸潤這人,我倒是挑不出毛病來,挺好一個人,不愛張揚,辦事很踏實,沒有什麼壞心,你打聽他幹什麼?」

頌銀囁嚅了下,說沒什麼,「就是聽到一些傳聞,關於他和皇上的。」

和想像的不一樣,她以為容實至少會大驚小怪一番,沒想到他竟一點不覺得意外,乾咳了一聲,視線掃射方圓五十步以內,裝模作樣說:「這種道聽途說的事兒你怎麼那麼感興趣呢,議論皇上是死罪知不知道?不怕我把你抓起來?」

看來他多少了解些內情,要不然也不會這樣。她靦臉一笑,「我不是想議論皇上,我就是關心陸潤呀。」

容實臉上有了得意之色,搖頭晃腦說:「那得看我願不願意告訴你,一般這種內/幕我只說給親近的人聽,你是誰啊,這麼容易就撬開我的嘴?」

頌銀氣呼呼看着他,這人就是無時無刻不在鑽空子,無非想得兩句愛聽的話罷了。他在這裏賣關子,弄得她心癢難耐,搓着手叫了聲二哥,「你給我說說。」

顯然一聲二哥不能滿足他,他別過臉隨意搪塞,「陸潤伺候得好啊,將來一定能升掌印。」

頌銀想聽的不是這個,加重了力道,從「二哥」變成了「二哥哥」。

他轉過臉來,兩眼放光,「妹妹……」

她一陣惡寒,「這下能說了嗎?」

他還是搖搖頭,「眼巴前麻煩一大堆,你不想想怎麼脫身?」

她早算計好了,如果皇上硬要給小鞋穿,那她就向太后求助。不管怎麼樣,她首先要保全的是佟家的基業,掌管了幾十年的內務府,不能毀在她手裏。既然有了譜,也就沒什麼可着急的了,該有的總會有,不該有的,把庫翻個底朝天也找不出來。現在他在這裏,她覺得自己話有點兒多,想和他聊聊,於是陸潤很不幸的成了他們的談資。兩個階級的並肩,可以從互通小道消息上發展起來,慢慢化成鋼鐵一樣的友誼。雖然這種事一般發生在女人和女人之間,但遇到容實這種不走尋常路的,也可以十分的歡樂和融洽。

她點頭哈腰著,「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好幾天,我連夢裏都在納悶,你到底給我解一解吧。」

他琢磨了下,說可以,「但是你得讓我有說的動力。」

她很自覺的又叫一聲,「二哥哥。」

他說不成,「分量不夠,你得叫親人。」

頌銀寒毛炸立,「這是什麼稱呼?沒聽人這麼叫過呀。」

他說有,「上書房董師傅發喪那天,他太太就是這麼叫的。」

頌銀覺得他真沒個忌諱,那種時候的話能是什麼好話,人都死了,怎麼親熱怎麼叫,活人能和死人一樣嗎?她不願意答應,「不吉利,不是好詞兒。」

他卻笑了,「我得你這麼一聲,死也甘願了。」

她扭過身看他,清華爽朗的眉眼,掩在稀薄的暮色里,更顯得沒有稜角,像畫中人一樣。她的語調變得溫和了許多,「我不喜歡這樣,別動不動死啊活的。咱們活着都不容易,為了聽那一聲豁出命去,你傻呀?」

她這段話分明比那句「親人」有意義多了,容實心裏很澎湃,喜歡那種被她當回事的感覺。她也看出他有鬆動了,挨得近了點兒,眨巴着眼睛趁熱打鐵,「我一直挺待見陸潤的,他幫過我兩回,這麼好的人,當太監真是可惜了。世上就有這麼不公平的事兒,你瞧城裏那些人,揉核桃、養馬,半點正事不幹,就因為在旗,有一份俸祿,能靠朝廷混日子。陸潤是漢人,家道中落了吃不上飯,只能凈身當太監。他要是也有旗人一樣的待遇,說不定能考個狀元,做上大官,就不會像現在似的了,你說是吧?」

容實沒她那麼多的感慨,「英雄莫問出處嘛,他如今得勢就行了,掉了的肉長不起來了,遺憾也沒用。」

「那他和皇上到底是不是真的?」他坐得高,她做得矮,再靠近,幾乎要靠在他腿上了。她一心打聽,百無禁忌,「你說皇上這麼多年沒兒子,是不是和他有關係?」

他垂眼看她,「女人啊,真滿腦子歪門邪道。沒兒子和沒生養不是一回事兒,皇上沒阿哥,可他有公主,說明他沒什麼病症。至於陸潤……」他抬手摸了摸鬢角,「只要相愛,管他娘的男女。」

頌銀猛吸了口氣,果然料得不錯,是確有其事啊!容實快人快語,困擾她許久的問題被他這麼一抖露,全明白了。

她心裏惘惘的,「喜歡一個人,還能讓後宮的嬪妃侍寢,真不容易。」

「陸潤又生不了孩子,皇嗣要緊。」他大咧咧說完了,才想起該保密,切切叮囑她,「我一向嘴嚴,這回全告訴你了,你可不能宣揚出去。」

她擺了擺手,「放心,我又不傻。」

不傻就好,彼此的好感又進一層。到底發展感情還是要靠多交流,不拘內容是什麼,你來我往的,友誼就升華了嘛。

相談甚歡,各自欣喜。月上中天了,頌銀忍不住打了個呵欠,從他這個角度看過去,那臉盤兒有點肉乎乎的,像個沒長開的孩子。別瞧她平時威風八面,犯迷糊的時候分外可愛,容統領就好她這樣的,拿得出手,可以讓一個男人引以為傲的,世上除了她,大概別無分號了。

他的手從欄桿上挪過來,想偷偷碰她一下,她坐着,高度正合適,不戴帽子的時候全是女孩子的溫柔,長發烏濃,編成個大辮子,一直垂到腰下。他心裏咚咚地跳,沒什麼經驗的人,邁出一步很需要勇氣。他曾經和他爹取過經,問應該怎麼接近姑娘,容學士的回答很簡單,心細、手勤、厚臉皮。你永遠別指望一個姑娘能來貼着你,你端架子,姑娘以為你對她沒意思,立馬就和你掰了。但是示好也得拿捏分寸,不能猴急,要穩,又要沉得住氣。你見了喜歡的姑娘,哈喇子直流,人家也怕你。

光是那三點,他還可以理解,後面那段解讀徹底讓他懵了。既要臉皮厚,又得沉得住氣,討好一個女孩兒怎麼就那麼難呢!他決定不管那套秘技了,憑自己的本事取得勝利。喜歡一個人,她的每個部分都充滿了吸引力。他抱過她,給她掐過疙瘩,可都是匆匆,沒有機會細品。現在她就在眼前,那烏雲般的秀髮,看着那麼討人喜歡……

他真伸手了,自己很緊張,也有點竊喜。可是剛要觸到,一個太監連竄帶蹦過來了,插秧打了一千兒,「小總管,佟大人請您過去呢。」

頌銀一激靈,剛才她居然睡著了,真該死。她應了聲,想站起來,一時使不上力氣。還是容實眼明手快,他先跳下來了,拽了她一把,然後那手就像生了根,甩都甩不開了。

她面紅耳赤,心裏發緊,但又摻了點甜蜜,雖然很不好意思,卻絲毫不排斥。他常年挽弓舞劍,手心裏有薄薄的繭子,溫暖並且有力。拇指上戴着虎骨扳指,壓在她手背上,一片冰涼。

她囁嚅了下,「多不好呀,叫人看見。」

他沒說話,嘴唇抿得緊緊的,怕一放手她就跑了似的。

頌銀掙不開,又惦記進庫,左右為難,「回頭我阿瑪該打發人來催了。」

他這才鬆開,「這事最好今晚就過去,明天是你生日,千萬別耗費在這上頭。」

誰知道呢,得看運氣了。她很無奈,「這裏盤完了,回去還得合賬,明天怕是不得閑。」

他輕輕嘆口氣,「那我告個假,來內務府陪你。」

在乎一個姑娘,就打算不錯眼珠地瞧着她。她抿唇一笑,「廣儲司要是出了差錯,你那兒還能太平?好了,不說了,我得過去了。」

耽擱不起,有什麼話都放一放吧,兩個人匆匆進了六庫。好在不是壞消息,述明指著一口箱子讓她看,「真是叫鬼蒙了眼了,上回入庫的幾箱清點完了沒處放,重又關回去了,這回一亂竟給忘了。老天保佑,總算找著了,要不得出多大的亂子呀!」

可是高興得還是早了點兒,找回來的只是四百零八兩黃金,還有一千多兩的白銀和部分寶石,依舊沒能合上。

六個庫房,翻屍倒骨折騰了一宿,容實到五更開宮門前才離開。他走後不久都清點完了,情況不容樂觀。

頌銀站在庫門前愣神,怎麼辦呢,她這會兒是束手無策了。原先還想着,是不是皇帝設的套,有意讓他們鑽的,結果黃金找著了,其餘的東西依舊下落不明。上太后那裏求救,得是確定皇帝坑害他們之後,如果並不是她設想的那樣,一旦她開了口,就坐實了歸順豫親王,公然和皇帝做對。這頂大帽子扣下來了不得,會壓塌人的脊樑,鬧得不好佟家就此一敗塗地,抄家發配也在不遠。

她嚇出了一身冷汗,想想昨晚自己的打算,真是昏了頭了。太陽升起來,一束光照在她臉上,*辣生疼。她回身看,門禁從上到下掛了五把大鎖,交叉著對貼了兩個封條,一個是內務府的落款,一個是軍機處落款。

述明長嘆,「回去吧,回去再想轍,站在這兒也不頂事。」

她跟着阿瑪回了內務府,筆帖式們又開始重新算賬,她聽着那算盤珠子的聲音,心裏躁得要起火。她把阿瑪叫到了她的值房裏,「實在不成只有咱們自己填上了,我和容實也說過,他不贊同,擔心皇上拿住了話把兒發難,清查我們家產。起先因為有那四百多兩黃金,我確實猶豫。現在黃金找著了,一千二百兩白銀,就算補上,萬歲爺也沒話說。」

述明看了她一眼,「閨女,咱們倆的歲銀有多少?我是一百五十五兩,你是一百零五兩,要是光拿俸祿說話,一千二百兩不是小數字。」

「咱們還有養廉銀子,您一年就有一萬兩,我也有四千兩,填這個還不夠嗎?」

述明搖頭,「意氣了,萬事要三思。如果人家存心找你的茬,就是一兩,該法辦還是法辦你。我的意思是據實報給皇上,動用慎刑司,他們總有法子把真相掏挖出來的。」

那一通大亂是免不了了,所有與廣儲司有關聯的人都得受審,朝廷也會有一場大震動。然後呢,不管最後查沒查出來,他們父女落不著好處,頭一個就得開發他們。

她握著雙拳在房裏踱步,想起陸潤,雖和他交情不深,但實心實意相求,他應該不會見死不救。

她看了眼自鳴鐘,從帽筒上摘了涼帽戴上,轉身要出門,述明叫住了她,「上哪兒去?」

她說:「我去找陸潤,眼下皇上正臨朝,御駕由譚瑞張羅,陸潤且閑着。請他替我想想法子,就算要徹查,最好也是私底下辦。阿瑪,真要鬧出來,我們會吃大虧的。」

述明皺了眉,「太監都不是好東西,你送上門,別叫人算計了。」

她說知道,「了不得許他點好處,這世上沒有用錢辦不成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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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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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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