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人在棺材裏躺着,媒人上門來了,其實真不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兒。好在未到接三,親戚朋友還沒登門,急急料理了,也免得別人看在眼裏,背後說嘴。不過頌銀不大願意理會這個,「報給老爺和太太吧,這事兒我不管。」

僕婦聽了只得道是,回身往抱廈里通傳去了,讓玉站在一旁看她,「怎麼不管吶?這也是大姐姐的事兒。」

頌銀抬頭看天,「料著沒什麼要張羅的,大概就是遞個庚帖過定。阿瑪先前問過大姐姐的意思,說願意,既這麼順理成章,等下葬的時候再忙上一通就完了。」

讓玉掖着兩手嘆氣,「我記得上月二太太做壽,大姐姐私底下還和我們打趣,說將來要找個能扛會提的女婿,沒想到一眨眼功夫,人沒了,女婿倒來了。」

姐妹兩個卷著袖子擦眼淚,頌銀擦得顴骨發燙,拿手當扇子扇起來,便扇邊說:「我可不能哭了,頰上生疼。你幫我看看,破皮了沒有?」

讓玉扒著看,頌銀的皮膚真是好得出奇,人家姑娘要擦粉,她不必。她是天生的粉腮,遠看近看都是粉撲撲的。別人每月領了月例得花一半在脂粉上,她沒有這項開銷,一盒膏子全解決了,很省錢。

讓玉牙痒痒,湊手掐了一把,「沒破,就是有點兒紅,給腌漬的。」

她垮著肩又嘆氣,「好在沒在太太奶奶們跟前,要不哭起來更沒完了。桐卿呢?」

讓玉朝抱廈方向看了眼,「四傻子在額涅身邊,年紀小不懂事兒,說害怕,叫姑奶奶拿煙袋鍋子敲了頭。姑奶奶罵她沒良心,自己姐妹怕什麼的。」

頌銀想起金墨彌留的時候,大家站在遠處瞧她,她內熱得厲害,臉燒得很紅。皮下痘出不來,都擠到一塊兒了,看上去有點浮腫,和原先比起來可算面目全非,難怪四丫頭害怕。

「人活着講究漂亮,死了誰還顧得上!」她長吁短嘆一番,外面雪沫子撒鹽似的,被風吹進來,撲在臉上冰涼。她看着人來人往,撫了撫手臂跺跺腳,「天兒真冷!」

讓玉說:「前兒我看你那嬤兒頂着一腦袋鴨毛從你房裏出來,你又薅鴨毛了?馬褂做成沒有?我知道有拿絲棉填塞的,就是沒見過用鴨毛的。你可別亂折騰了,那東西洗完味道太熏人了,再這麼着我真和你分院兒了。」

頌銀沒當回事,「多洗兩水就沒味道了,等我回頭給你做個坎肩,起夜披上保管不冷。」

讓玉最容易收買,許她點好處果然不吭聲了,難怪阿瑪說三丫頭不能進內務府,進去準是個巨貪,這話批得很有道理。

頌銀偷閑站了一會兒,本不想去接待容家人的,最後沒能逃脫,還是給叫進了花廳。

其實非讓她去,是有用意的,因為容緒不在了,交換庚帖由他們家二爺容實代勞。佟述明的意思,不單是死了的孩子要結親,活着的只要合適,也可以發展一下。叫她去,是為了讓她先過過目,心裏好有個底。

頌銀進花廳的時候容家人還沒到,述明讓她坐,「你額涅眼下沒主張,只好偏勞你。容蘊藻說了,不拿紙活兒糊弄,那些聘禮,你要照着禮單上一樣一樣比對好,越是這種親,越是馬虎不得,沒的委屈了你姐姐。等事情定下了,該給她的妝奩別少,全讓她帶去,老太太問起來,也好有交代。」

頌銀道是,又和阿瑪說起送三的細節,問用多少和尚喇嘛,路徑怎麼安排,正商量,哈哈珠子站在檐下喊了聲:「回事!」

述明往外看,站起身說:「人來了。」

頌銀跟出去迎接,領頭的容大學士一襲青袍褂,後邊跟着一溜家僕,抬着十幾抬白綢妝點的箱籠進門來。見了述明先拱手,熱絡地叫了聲親家,「您是我的恩人,這回我的心可算按回肚子裏了。」

述明拱了拱手,「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裏頭請吧!」

容蘊藻進門來,錯身見個姑娘沖他蹲安,他停下打量了兩眼,「這是二姑娘?」

述明說是,「家下事兒現都由她幫着料理。」

容大學士不能像太太們似的可誇一句能幹孩子,只是頻頻點頭,表示讚許。

頌銀很有禮,上門就是客,哪怕先前不怎麼喜歡人家的做法,到了家裏就不能怠慢,這是旗人的待客之道。不管有多忙,當着客人的面刷洗杯盞,拿新茶泡上,沏好了送到客人面前,恭恭敬敬說一聲:「請中堂喝茶。」

容蘊藻頷首,「謝謝姑娘。」雖然並不怎麼看中佟家的包衣出身,但對佟述明教養孩子的手段很是佩服。如此一來結完親也沒什麼可擔憂的了,起碼這位姑娘就很看得過眼,是個百里挑一的好人才,將來給了容實,不算委屈哥兒。

容大學士還得客套兩句,「昨兒得了消息,把家裏老太太高興壞了,忙了一宿,到早上才置辦妥當。時間倉促了點兒,不盡之處還請述明兄多包涵。」

述明道:「既然結親,萬萬不要見外才好。」邊說邊在人群里查找,卻不見容實身影。半晌收回視線,慢吞吞敲了敲玫瑰椅的把手,「旁的不打緊,先換了庚帖再說罷,怎麼不見容實?」

容蘊藻道:「早起值上走不開,已經告了假,這會兒正趕來呢。」

侍衛處的人,行動不像放了官的那麼隨意,述明對容家兩個兒子都有印象,大兒子沒什麼可說的,天妒英才了。小兒子呢,今年十八,在上書房伴着二阿哥,前不久抽調乾清門,升了頭等侍衛。歷來內廷侍衛都需要輝煌的出身,他日朝廷棟樑都從這群人裏頭選。容實以前在粘桿處1頑劣,後來進了內廷,幾次相見都很恭勤有禮,看樣子心長實了,錯不到哪裏去的。

「也是湊在上頭了,叫哥兒費心。」

容蘊藻忙說:「是他哥子的事兒,原就應當的。這麼着,庚帖容后,咱們先過過禮。我也不太懂這個,請了專給人說陰親的先生保媒。這裏的事兒辦完了,我們回去也張羅起來,迎了大姑娘的靈位,通告容緒一聲。到落葬那天,大姑娘送進容緒墓裏頭,他們小夫妻在一處有了伴兒,我們當爹媽的就踏實了。」

述明點頭,「是這話。」陰媒遞禮單過來,他轉手給了頌銀,「別忘了跟來的人一應都要打賞。」

頌銀應個是,不聲不響提着袍子往外去了。

所有聘禮都放在院子裏,喜事拿紅綢妝點,白事配的是白綢,所以看上去凄凄慘慘,沒有半點熱鬧的氣象。她低頭看了看禮單,金銀玉器,喜餅盒子菜,倒是誠心誠意來結親的。可是人不在了,禮數再周全都是空的。她垂著兩手,站在擔子中間哭了一回,想起以往姐妹多和睦,金墨抽冷子一走,她覺得沒了依仗。本來縮在後頭挺好,現在事事要她扛起來,心裏很有重壓。所幸容府上辦事穩當,除了一份總的單子,每個箱籠里另有報單,核對起來不費事。

她擦了眼淚叫人揭蓋子,邊上丫頭替她打傘,她捏著禮單報讀,「福壽如意一對、羊脂白玉壓發一雙……」底下嬤嬤核准了,說個有,看完一箱就查點另一箱。統共有十八抬,果真是照着活人的事兒辦的。

天冷,手指頭凍得沒了知覺,冷風直往袖籠里鑽。頌銀抬起指尖放到唇上呵熱氣,隔着茫茫的一團白霧,見有人繞過影壁進來了。她站直身子看,想是容家二爺吧,戴着紅纓結頂暖帽,穿一身端罩,箭袖的邊上還描著金鈎紋,瞧著十分貴氣考究。哥兒倆的相貌應該是差不多的,頌銀多看了他兩眼,心想見到容實,就能猜着容緒是什麼樣了。可惜那領上狐毛出鋒長,遮住了臉的下半截,只看見英挺的兩道眉,一雙藏着千山萬水的眼睛,微微一漾,雲海奔涌。

她心頭蹦了蹦,不明所以,但總算可以鬆口氣了。起先實在怕阿瑪光圖聯姻硬說好,坑了金墨,現在看過了人,大致有個數,回頭好和老太太、太太回話。

不過這人長得真不錯,就是瞧不見嘴,看不清臉上輪廓。她掖袖立在一旁,他從她面前經過,大約發現她在看他,腳步漸漸慢了下來,回眼一顧,視線停在她臉上,「你是述明的閨女?」

他的聲音很好聽,清透如山泉,她也看清他的五官了,感覺很難找到合適的辭彙來形容他,他和她以前見過的所有人都不同。可生得再好,沒有禮貌照樣令人不喜。容家求着要結親,親事成了,他哥哥討了她姐姐,就算街坊見了也沒有直呼她阿瑪名字的,他算怎麼回事?述明叫得還挺順溜。

頌銀不太高興,賭氣說是,「我是述明的閨女,你是容蘊藻的兒子?」

他分明愣了下,不由細瞧她一眼,不過沒再逗留,轉身跟着小廝往花廳里去了。這時嬤嬤核對完了,輕聲說:「回二姑娘的話,都清點過了,不差。」

她嗯了聲,「那些隨行的人,每人賞錢兩吊。把禮單送老太太過目,就說一切順遂,請老太太安心。」

婆子領命去了,她轉頭看花廳方向,心裏不願意再見那個無禮的小子,可金墨不在,庚帖還得她代姐姐接下來。她吸了口氣抬腿上台階,進門見阿瑪和容大學士都愕著,有點不尋常。再看那個容實,脫了端罩,露出裏面石青色的曳撒2來,肩頭是四爪金龍,膝襕上橫織雲蟒,竟然是個黃帶子。

頌銀吃了一驚,他是宗室的人,看來她先前認錯了,他並不是容實。

她有點慌,惶然看她阿瑪,述明顫巍巍掃袖,扎地打了個千兒,「家下正舉喪,不吉利得很,王爺怎麼來了?」

頌銀明白過來了,這位是鑲黃旗的旗主,當今聖上的胞弟和碩豫親王。難怪直呼她阿瑪的名字,人家是主子,不叫名字叫什麼?可她剛才還和人抬杠來着,現在想起來簡直沒臉透了,說他是容蘊藻的兒子,他爹明明是先帝爺。這下得罪海了,要是他較起真來,只怕佟家要吃不了兜著走。

她頭皮發麻,不敢抬眼,只聽他慢吞吞道:「今兒侍衛處有考核,容實走不開,託了我,我來替他一回。」

容蘊藻誠惶誠恐,搓着手說:「這事兒怎麼能勞動王爺呢,原就不是什麼喜慶事……」

他壓了壓手,「別這麼說,述明是我旗下人,家裏治喪報到我那兒去了,我本就該來瞧的。再說我和容實自小在一處,和容緒也是多少年的交情了,當初在外諳達3手上,哪天不摔幾回布庫4。如今他人不在了,逢著這麼要緊的事兒,別瞧我是王爺,只當是他們的朋友,也該盡份力。」又對述明道,「你節哀,保重身子,好給萬歲爺效命。」

述明忙道是,千恩萬謝表示對主子的感激。頌銀到這會兒腦子還有點懵,好在豫王爺沒有發怒的跡象,她偷偷定下神來,剛呼了半口氣,她阿瑪叫了她一聲,「別傻站着啦,還不來給主子爺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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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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