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忍把平生話斷腸

第二十一章 忍把平生話斷腸

第二十一章忍把平生話斷腸

兩年後,玄清再度為邊關將士請求,極言邊關苦寒,勸玄凌「春風」亦該度雁門關。玄凌只是反覆沉吟,召他回京述職。

再度見到他,是在春末夏初的時節,因着暑氣早生,便早早在太平行宮住下。滿苑春光尚未收歇,翻月湖荷花便已美得鋪天瀉地,紅紅白白,嬌嬈得人難捨難分。

靈犀素性喜歡荷花,便牽着我的手一同要去。靈犀極文靜,即便喜歡什麼也從不大聲嚷嚷或哭求,只拿一雙水銀丸似的明澈雙眼定定望着你,叫你心軟。

這一日午後,攜了靈犀的手,抱着雪魄緩緩沿翻月湖而行。過了翻月湖上的鏡橋便是幽風橋,橋下荷花最盛,極目便是潔白新荷,在翠色初傾的荷蓋下開了一蓬又一蓬,如此清新色彩,反比穠艷光華更叫人心曠神愉。偶爾有一隻只紅蜻蜒輕巧落在枝枝綠葉上,靈犀不由歡喜道:「蜻蜓!紅蜻蜓——」

湖光在艷陽下折射出金燦燦的水光耀人眼目,我睜不開眼,只聞到近旁素馨、茉莉、含笑錯落綻放,香氣沁人,逐漸掩蓋了荷香清芬,不覺道:「這裏是不該種這些香花的。」

彷彿有聲音在近旁了,溫和道:「荷花的香氣已經足夠清怡,再種別的香花,反而亂了氣味,不夠純凈。」

這樣熟悉的語氣,在心裏輪迴了千萬次都不止,我幾乎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他的氣息陌生而熟悉,風沙的乾澀與金戈鐵馬冰涼的氣息里夾雜着一抹杜若的恬靜,我突然覺得心中一松,整顆心前所未有的安穩下來。

我睜開眼,他站在光線的盡頭,恍若從雲中來。靈犀辨認了片刻,試探著道:「六王叔。」

他彎下腰來,眼睛成了彎彎的兩彎新月,笑道:「靈犀這樣大了。」

他黑了,亦瘦了,素昔溫潤的面龐被邊境的剛風颳得稜角分明,雙眸似凝聚了邊地如鈎冷月的精銳寒氣,更添了幾許剛毅。因是入宮,他已經卸下了重甲的生鐵之氣,只穿了件簡單的米白色軟綢的長衣,袖口處綴著些許緹色萬字刺繡,還未來得及洗去眉眼間的僕僕風塵。

隔了這麼長的日子,幾乎要望穿了秋水,終於再度與他重逢。那樣突兀的,前塵舊事紛至沓來,隔着重重時光與歲月,叫我且悲且喜。

我輕輕道:「早聽說六王要回來,卻沒想到那麼快。」

溫淡的陽光明媚地覆過他清爽的眉眼。他看着我,足足有一刻,神情如此專註,似是不知從何開口。須臾,他緩緩道:「許久沒有回京,歸心似箭。」他停一停,「久未見淑妃,別來無恙?」

太平行宮一花一木,青山碧水,花香輕裊,碧枝徐垂,都是舊時時光在眼前。我極力忍住喉中的哽咽,溫婉道:「托王爺的福,一切無恙。」

他看着我懷抱中熟睡的嬰孩,溫和道:「這是雪魄帝姬罷。」他注目懷中嬰兒良久,「長得很像你。」

靈犀攀著湖邊伸進的一株菖蒲,笑吟吟道:「是呢。妹妹已經十四個月了。」

玄清聞言一怔,目光倏然看向我,似有探詢之意,我明白他的疑惑,極力壓住心頭的忐忑與驚動,只是一笑,「皇上很疼愛這個小女兒。」我目光恬靜,「本宮已生有三女,王爺卻還只有一位小世子,女兒緣分尚不足呢。」

他的眉眼略略低垂,似白鳥收攏了光潔的翅膀,只是淡淡一笑相對。我道:「如今澈兒也很大了呢,王爺看見了么?」

他愛憐地伸出手撫摩雪魄如蘋果般紅潤的面頰,口中道:「回府換衣裳時看見了一眼,玉隱領着他在府外等候。」他淡淡一笑,「的確長高了不少,可見玉隱很疼他。」

我心中觸動,輕聲道:「玉隱是位好母親。」

他未及答,只是微笑看着雪魄。許是感知到他愛憐的目光,雪魄安靜睜開眼來,轉着黑葡萄般的瞳仁好奇地看着玄清,須臾,露出一個極甜美的笑容。靈犀亦笑,拉着我的裙搖一搖,「妹妹很喜歡六王叔呢。」

玄清朝靈犀笑着眨一眨眼睛,我心中一軟,生出無限溫暖繾綣之意,手中微微一松,玄清已經把雪魄自然而然接在懷中,他似抱着瑰寶一般,小心翼翼的,口中溫柔地哄著。雪魄笑得很高興,歡快的笑聲似三月懸在檐間的清脆風鈴,叫人心生愉悅。

「翻月湖蓮花依舊,你已經又添一女,可見你在宮中過得很好。」他的聲音似柔軟展開的一匹絹綢,溫暖而平靜,「我很放心。」

「多謝王爺。」我轉首看着滿湖新荷迎風輕舉,「沙場刀光劍影,邊關風霜苦寒,玉隱每每說起,我們都很不放心。」

他以溫和的眉眼瞭然我語中不動聲色的關懷,「多謝淑妃,我回去會叮囑玉隱,要她一切放心。」

他未再多語,只是抱着雪魄低頭逗她笑。我心內平靜而震動,忽然很享受這一刻的溫馨與平和。予涵與靈犀幼時他都無機會抱過,唯有雪魄,雪魄最有福氣。

「淑妃娘娘萬福金安。」我的寧和愉悅在一瞬間被李長慣熟的尖銳聲音劃破。

他滿面堆笑站在我身後,打了個千兒道:「怪道皇上左等王爺不來右等王爺不來,原來被咱們雪魄帝姬絆住了腳。這不,皇上讓奴才來請您了呢。」

玄清微微失色,頗感歉然,「那本王即刻就去。」

他將雪魄還到我手中,襁褓下相觸,他的指尖略略有些冰,輕輕碰到我的手腕。我單薄的皮膚下淌著溫熱的脈息。脈息之上,懸着他送與我珊瑚手釧。

他告辭,李長跟在他旁邊絮絮道:「皇上手足情深,所以特地叫奴才來看看……」他口中絮絮著,目光卻悄悄傳給我一個憂慮的眼神,緊跟着去了。

一夜無話,只聽聞玄凌留了玄清一夜,把酒談心甚歡。宿醉后的玄清亦被留在水綠南薰殿的偏殿睡下。

待到午睡起來,小廈子急急來傳我,道:「皇上在水綠南薰殿等候娘娘呢。」

這樣倉促來傳,我只得勻面梳妝,匆匆往水綠南薰殿去。舊居宜芙館與水綠南薰殿相距並不遠,只是小廈子難得的面色凝重不言不笑,不覺叫我心生揣度。待到了殿門前,只見重重湘妃竹簾低垂,李長趁著請安的間隙悄悄在我耳邊道:「昨兒皇上與賢妃瞧見了。」

不過短短十個字,我未及詢問詳情,一顆心,已沉沉墜入冰雪之中,遍體發涼。

玄凌一人卧在涼簟上,並未因我的入殿而起身。我如常斂衣,如常行禮,如常問安,他並未轉身,只含糊道:「嗯,你來了。」

我並不敢多話,只在他身邊靜靜坐下,榻邊擱著一把障面用的團扇,不知是哪個嬪妃留下的,我只依稀覺得眼熟。扇柄是鎏金鏤空的雕花,垂著杏子紅的流蘇,極明艷的顏色,扇面做成了盛開的蓮花形狀,矇著素紈,上面綉著連綿不盡的「遠山含煙」圖,徹徹底底的綠色深淺不一,看得久了,眼前會微微發暈。

我見玄凌只是闔着眼,額頭有細密的汗珠不斷沁出,隨手揀起那把扇子,輕緩地替她扇著,溫柔笑道:「四郎睡得好熱,看滿臉的汗……」

玄凌霍然坐起,只朝我瞪了一眼,狠狠一掌打在了我臉上。

這一下猝起突然,我痛得臉頰一陣陣發麻,眼前金星亂晃,登時怔在了當地。侍奉他多年,這是我第一挨打,甚至連從前被他禁足宮禁,亦未曾受過他一指頭。

忍着淚,我伏下身道:「皇上要打臣妾不敢多言,只是臣妾做錯了什麼?還請皇上明白示下。」

「明白示下?」他滿頭滿腦的汗,唇角浮上的冷笑與這溫煦的季節全然不符,「朕都不好意思說出口!」

我撫著臉頰熱辣辣之處,含淚仰起頭道:「臣妾以為事無不可對人言,皇上但說無妨,臣妾洗耳恭聽。」

膠凝的氣氛微微叫人窒息,玄凌微微地眯着眼睛,有一種細碎的冷光似針尖一樣在他的眸底刺出,「昨日在御苑,你和玄清做了些什麼?」

我心頭一震,急忙靜下心氣,淡淡道:「光天化日之下,御苑中人來人往,皇上以為臣妾能與六王做什麼?不過是偶遇六王,互相問了安好,六王又很喜歡雪魄,抱了會兒。」我想一想,「親王抱帝姬或皇子雖然不合規制,可是六王風塵僕僕歸來,他抱過雪魄,臣妾也無從勸阻。」我心底一酸,「畢竟,雪魄是六王的侄女,臣妾也不能罔顧叔侄之情。」

他靜默片刻,伸手托起我的下巴,「叔侄之情?也能讓你與他含悲含喜說上大半日話么?你真當朕什麼都看不出來!當年太后與……」他滿目怒色,生生忍住了沒有再說下去。

我心頭大震,終於明白是什麼事讓他耿耿於懷——昔年攝政王與太后之事,玄凌不是不知!我沉默與他對視,靜靜道:「臣妾含悲含喜,亦是為了玉隱,她不比臣妾日日有夫君陪伴,只能守着孤燈日日夜夜盼六王回來一敘夫妻之情。玉隱是臣妾義妹,臣妾關心她也是情理之中。」

他冷笑,握住我下巴的手指加了幾分力道,「到底是你盼著玄清歸來還是玉隱,你自己心中有數!」

下頜隱隱作痛,我直視他的目光,「說實話,臣妾並不希望六王歸來。因為六王回宮,皇上性子喜怒無常,疑心妻兒,合宮不得安生。」我索性一氣說出來,「皇上曾為珝貴嬪一句勸說而冷落她,如今又要為六王與臣妾閑話家常而疑心臣妾,皇上若有真憑實據,大可廢黜臣妾,臣妾絕無怨言!」

「真憑實據!」他鬆開握住我下頜的手,「他當年率軍不顧一切從摩格手中救你回來,你當真沒有絲毫感動?」

我以茫然與詫異迎上他冰冷的雙眸,跪得生疼的膝蓋一軟,顫聲道:「不是皇上派六王來救臣妾的么!」

玄凌微微愕然,旋即平靜下來,眼底那種寒冷逐漸融化,「當然,是朕吩咐他的。」

我「哦」了一聲,只是詫然,「若皇上是派李長前來,臣妾難道也要為李長感動,當然是感激皇上用心良苦!」我假意道:「何況臣妾至今深怨六王,怎容許玉姚跟隨大軍而來,以致摩格看重玉姚奪去做了大妃,臣妾生生失去胞妹,如今數年也見不上一面。」

有須臾的沉靜,聽得風聲漱漱,撩撥窗外密密匝匝的荷葉,輕觸有嘩然聲。他的神色逐漸溫和下來,伸手撫摸我被打的腫處,問:「疼不疼?」

我索性紅了眼圈,指一指心口,「這裏疼。」

他摟住我的肩膀正欲安慰,忽然又冷了臉色,「你既怨他,怎的又與他說那麼久的話?」

我垂下臉低低啜泣,「當年臣妾深受華妃之苦,為了政事臣妾亦能忍耐。如今六王再不好也是臣妾的妹夫,皇上的手足,臣妾怎會不識忍耐,做好場面功夫!」

他一怔,神色又柔和些許,起身從榻前的景泰藍大瓮里取出幾塊半融的碎冰,他手勢溫柔,輕輕在我腫起的面頰輕敷,那冰塊的寒意極冷極冷滲進肌膚里,激得我寒毛倒豎,毛骨悚然。

玄凌的手勢輕緩,那觸肌而化的冰水涼涼地從面頰滑落至脖頸,冰涼的一道滾落,連他的聲音聽在耳邊有些恍惚,「朕不能不忌諱他,從小,父皇就最疼老六,數次要立他為太子。若非群臣反對,今日坐在朝堂御座上的人就不是朕了。何況詩書也好,騎射也罷,父皇悉心教導,自然每一樣都勝過朕。如今,他又手握兵權,萬一他起了汝南王昔日之心……朕不能不防!」

我心中一陣陣發寒,寒得生出縷縷生疼意味,「皇上,六王不會!」

他猛地將手中冰塊用力一擲,那冰塊骨碌碌滾了出去,留下一滴散碎的冰珠與水痕,反射著外頭雪白天光,似有刀刃的寒影。他面容深沉,斥道:「你不是他怎知他的心思,難道他有什麼心思都對你說!朕早就知道他對你別有心思!」

我忙跪下道:「臣妾不敢!只是揣度著六王素來對皇上恭謹……」

「再恭謹的人手裏有了兵權也會生異心,何況父皇本就屬意過他當太子,難保他不對皇位有覬覦之心!」他面色陰沉不定,眼中閃過狐疑的幽光,冷然道:「何況皇家本無手足之情,唯有君臣之份。朕說句不好聽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宛若被人當頭灌入千年冰水,那透骨的寒意迅疾從腦海蔓延到四肢百骸之中,我凍得手足發麻,不能動彈,只覺得無數冰冷長針鋒利地刺入腦中,痛得我無法思考。我本能地喊:「皇上,六王是您親弟弟——」

「當日朕決定與母后爭得皇位的時候,就已經忘記了他是朕的弟弟。這些年來朕厚待於他,已經是格外恩賞了。」他停一停,整張臉沁出陰隼的殺意,「昨夜與他長談,他與朕談起軍中之事,歷歷可數見解頗深。這個人用得好便罷了,用得不好便是朕的心腹大患,朕容他不得!」

我還欲再勸,「皇上三思,六王身負軍功並無過錯,皇上若要除他,恐怕反而損傷聖譽——」

「淑妃,你做事從來不教朕失望。」玄凌緩緩起身,將一個摺疊得精緻的紙包放置在桌上,「所以這次的事朕還是交給你去做,只能成功,絕不許失敗。」他溫和地撫摸我的面頰,「你用你的行為告訴朕,你對他並無私心。朕是一定要除去老六的,只是朕想給你一個機會。」

我雙唇微微哆嗦,本能地搖著頭,去抗拒那包致命的毒粉。

他的聲音陰毒而蠱惑,「一切朕都已經安排好了。他此刻在桐花台等著朕與他去宴飲,你代替朕去,朕等你的好消息。」

我掙扎著道:「皇上,那麼容臣妾去更衣。」

「不用更衣了。」他伸手為我扶正髮髻上的雙鳳銜珠金翅玉步搖,讓三縷金線串南珠薔薇晶尾墜恰到好處的垂在耳邊,又為我正一正楊妃色暗花流雲紋綾衫,「朕的嬛嬛永遠這樣美,若朕是老六,也會心甘情願喝下你玉手送上的毒酒。去吧!」

我木然被他推著起身,小廈子牢牢攙住我的手臂往桐花台去。玄凌空洞的聲音沉沉在耳後,「事成之後,涵兒會是大周絕無異議的太子,因為他有一位深得朕信任又能幹的母妃。」

回眸的瞬間,光線黯淡的疏影里,他眸光深邃如無窮黑洞,幽遠難測,隱隱透出一縷暗紫劍光,冷硬銳利,直刺向桐花台方向。

前無去路,後退,亦只有死路。

妃色裙裾散若流雲輕輕掠過漢白玉地面,因着殿中設宴,桐花台的地面皆用清水沖洗過,光可鑒人。小廈子悄然引我入內室,碧玉珠帘子悠然作聲,簾后的他已經肅然起身,行禮等候。

「是我。」隔着一掛碧玉珠簾,我用舌尖壓住牙齒的顫抖,溫言道:「王爺不必客氣。」

桐花台殿閣中帷簾已卷,暮光迷離。小廈子上前打起帘子,碧瑩瑩的珠光之後,他著一痕桐色長衣,長發以金冠端正束起,相視的瞬間,窗外有熏然溜入細竹簾的風,在黃昏的柔光下吹拂得愈來愈溫柔繾綣,像一個柔軟的夢境。

我有一瞬的恍惚,桐花台嘉木繁翠,蔭蔭如舊,映着暮晚天光,涼風滿袖,牆角夕顏盛開若清雪漫漫,彷彿時空倏然逆轉,又回到初入宮闈的少年時光,還是那年七月末的夜,與他初會於桐花台。

紫奧城的日子綿長地似一縷越拉越長的絲線,在沉溺般的寂寞中,總是常常會想起凌雲峰的那些日子,想起久未謀面的他。那麼久的思念之後,此刻只深切地盼望着,只要永遠不要見他,不要有這樣的相對就好。

小廈子打了千兒陪笑道:「皇上午覺睡得不香,此刻還很睏倦,所以先遣娘娘來陪王爺喝上幾杯,皇上更衣后即刻會到來。」

玄清揚起眉毛,問道:「皇兄身子不安么?」

小廈子眼睛骨碌一轉,已經笑起來,「皇上龍體無恙,只是天熱貪睡,午後瑃嬪小主又來過。」

言及此,玄清已不好多問。小廈子放下手中的纏絲瑪瑙盤,盤子擱著一把和田白玉蓮瓣酒壺,壺中殷紅的酒水似一泓桃花水,沉靜地蘊著甘甜醉人的馥香。壺上極精緻的蓋帽,以兩瓣和田白玉合在一起,肉眼幾乎不可分辨,總以為是完整的一塊。

他笑容清淡若四合的暮光,「有勞淑妃了。」

心頭一陣酸麻。從水綠南薰殿到桐花台,其實不過一盞茶時分的距離,我卻似走完了半生綿長時光,腳下一酸,幾乎是落在了座位上。

小廈子將酒壺放在我手邊,滿面笑容,「有勞娘娘陪坐,奴才先去請皇上。」

酒壺的冰涼近得讓我觸手生寒,事已至此了,不是么?

我狠一狠心腸,微笑道:「難得與王爺一起飲酒。」

四下已無旁人,唯我與他靜靜相對,他聲音清越宛若初夏蓬飛的草木清新,「你還是喜歡妃色的衣衫。」

驀然想起,那一年桐花台偶遇,我也是穿着妃色裙裾。歲月的巧合,真當是要貫穿首尾么?

我凝望窗外素白無芬的小小夕顏,不覺嘆道:「桐花台冷寂多年,這些夕顏卻花開花落,依舊繁盛。」

「淑妃還記得我昔日所言么?夕顏,是只開一夜的花,就如同不能見光不為世人所接受的情事。可是有些情事再不為世人接受再不能見光,照舊在心裏枝繁葉茂,永不會凋零。」

我輕嘆,「會不會終有一年有人覺得這些夕顏礙眼,會把它盡數拔去,片葉不留?」

「也許會。」他眉眼平和,語意清淡而堅決,「即便拔去這些夕顏,開在心裏的夕顏卻是永不會除去的。」

我手指輕按右側壺蓋,只消用一點點力,只要一點點,淺紅的酒液流暢滑落杯中,我滿滿斟了一杯,遞到他面前,「這些年,你在邊關辛苦了。」

他的笑意如一縷照霜月光,澄澈分明,「淑妃可曾聽過一句話,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只要想到千里所共的嬋娟可以照着身心俱安之人,再辛苦又何妨?」他停一停,「入宮述職前,我曾去過凌雲峰,一山一水,一切如舊。」

我微微淺笑,「可惜,我此生再無機會回去了。」語畢,我舉起酒壺,欲為他斟滿一杯。

他看着我,「還想過回去么?」

「王爺信么?我曾數度在夢中回去,彷彿還在昔年,一切未曾改變。只是,夢醒身在深宮,望穿天涯路亦回不去了。」

「你回宮后,我亦曾信馬由韁,每每走到你舊居,總想靜靜待一會兒再離去。清此生最好的時光,盡在凌雲峰了。」

有無盡的溫軟與痛楚,密密匝匝刺入心扉。我無言以對,停下手中舉起的酒杯,悵然望向窗外。

初夏時分,桐花台梧桐翠色愈濃,愈加顯得空庭晚來寂寞,嫣紫粉白的桐花大多已開敗,偶爾有幾朵零星綴在枝頭,亦成了殘紅蕭條。入夜時分,天空已被哀涼墨色吞沒,行宮各院緋紅的琉璃宮燈一盞盞點起,似天際升起了一顆一顆明亮的星子,又那樣遠,遠不可及。

那是人間燈火,而我卻在地獄徘徊。

窗扇半合,微見台前盛滿初升的清澈月光,十七的夜,圓月也逐漸殘缺下去,無可轉圜。

「還記得那張合婚庚帖么?」

我心底驀然一軟,幾乎不能忍住眼中泫然淚意,只得悄悄用絹子拭了,勉力笑道:「記得。」

他微微一笑,「有庚帖,卻不曾飲過交杯酒。」

我全身一震,心頭的絕望與撕裂般的疼痛使我不堪重負,我垂首,雙睫一低,一滴清亮的淚自目中零落,悄無聲息滑落自己酒杯中。

從未實現過的夢,今日就當是我徹底任性一回吧。我狠一狠心,寬大袖中的指尾輕輕一按壺蓋的左側,酒液迫不及待從蛇形壺口墜落馥郁香氣。我隱去淚痕,笑靨輕綻若梨花,恬靜道:「好。」

他身子微微一顫,彷彿月下的粼波一點。他聲線清潤,「夜風大了,你去合上窗吧。」

那樣親切而熟稔的口吻,彷彿還在那些年月。我心中溫軟到酸楚,盈盈行至窗前,合上窗扇。他輕輕道:「你仔細看那窗上的圖案,是否極應景?」

窗上雕著繁密精巧的花樣,醉顏紅底子鏤空合歡花圖案,花蕊上描著細細的金粉,即使隔了那樣長的年月,顏色依舊鮮亮如初。這樣明艷奪目的大紅金色,是很像婚慶時節的。他繼續道:「母妃喜歡合歡花,所以父皇建桐花台時囑咐窗扇皆鏤此花。合歡,是很溫柔長久的名字。」

我一笑,「你從前的鏤月開雲館不也是遍種合歡么?」

他頷首,神色迷濛而幽暗,帶着晨曦清微的亮色,含笑道:「合心即歡,是不是?我自幼生長於桐花台,直到昭憲太後過世才回紫奧城居住,所以一直只見父皇與母妃恩愛喜悅。」

「我也很羨慕先帝與舒貴太妃的情意。」

他琥珀色的雙眸似被薄薄的霜意覆蓋,「父皇再鍾情母妃也不能只與她一人相守。可惜,我也做不到。我對不起靜嫻,對不起玉隱,更對不起你。」

內心的灼痛逼迫我放下淑妃的矜持,我急急以冰涼的指尖輕輕按住他的唇,「不要說這樣的話,我懂得的。」

他費力地搖一搖頭,「不是。靜嫻其實很聰明,她察覺出你我與玉隱之間的異樣,她很想問我,卻始終沒有問出口,只是漸漸喜歡模仿你穿衣說話。她一直很努力地想討我喜歡,最後,她求我,求我一定要給她一個孩子。」

我屏住呼吸,輕輕道:「玉隱若模仿我,會比她更像。」

他微微頷首,深有愧歉之色,「玉隱,她驕傲而矛盾,她迫切希望像你而得到我的憐憫,卻也最怕像你,成為你的影子,使她所獲得的只是我的憐憫。」

肌膚上透出一層一層的涼意,那涼意似從骨髓中漫出,不可遏止。我凄然唏噓,「或許回到最初,我們都會後悔當日自己所做的抉擇。也許換一條路走,我們都不至於像如今這般困頓其中。」

他深深呼吸,眸中的溫潤的琥珀色漸漸黯沉下去,「我畢生唯一後悔之事,是那年去甘露寺宣讀聖旨迎你回宮。嬛兒,那是我畢生不可饒恕的錯誤。」

清澈的酒液映照出我半邊不完整的臉龐,恰如我並不完整的人生。我忍住眼角蒼冷的淚意,靜靜看着他:「清,即使我心中的風一直吹向你,我也必須逆風而行,世事錯落皆是命中注定,我不會怨恨你分毫。」

他輕引一笑,眼中悲涼之意卻更深重,「我畢生渴望的人不能得到,卻又辜負兩位無辜女子,的確不堪!」

我挾了一筷子桂花香藕在他碟中,勉力微笑道:「這是在先帝與舒貴太妃昔年情深意重的地方,又是你故居,何必總說這些傷心言語!」

他的白皙手指把玩着手中酒盞,盞中酒液卻一滴不灑,他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我怕再不說,以後會來不及!」

心頭陡然一驚,我手中銀筷倏地滑落,落在桌上相觸時有玎玲刺耳的聲響。如大把芒刺密密錐心,我不由脫口道:「胡說!」

他只是如常神色,唇角揚起輕緩的弧度,「不是么?與你相見多半是在合宮飲宴之時,連接近你都十分困難,哪裏還能這樣說話!朝宴晚飲,人生數十年,也便這樣過去了,我永遠也來不及對你說。」

我聽他這樣解釋,才稍稍安心,於是和緩了語氣,「都是做父親的人了,說話還這樣沒有忌諱!」

「我只是怕再錯過罷了。」他容色沉靜如一泊清水,「我幼年時,春夏時節,常見父皇與母后攜手賞花,私語連朝。那時棠棣花開如雪,桐花輕紫如霧,只是今年花謝得這樣早,我錯過花期,都看不到了。」

四目相觸,有片刻的靜默。

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

終究,是永世不能達成的幻夢了。就如我與他之間,所得的,永遠只是錯過。

須臾,他的手挽過我的手,「對不住。」

我輕輕搖頭,「我不願聽這個。」

他一笑如雪后初霽的明亮日色,「終身所約,永結為好。」

心酸楚得幾乎要被融盡,只余那些溫柔,溫柔到填補盡此生所有的不足與空寂,我輕綻笑顏,「琴瑟在御,歲月靜好。」

他許是極高興,舉杯一氣飲盡,他翻過空盞給我瞧,笑容滿面,「你瞧,我都喝完了。」

我看一眼酒中艷色,橫一橫心,含着愉悅而滿足的笑意,毫不猶豫仰頭喝盡。細如縷的酒液滑過喉嚨似毒蛇般靈活,我笑靨如花,亦給他瞧,像孩子般快樂,「這是交杯合巹,我一滴都不剩下。」

他微微笑着,那樣光明而璀璨的真心笑容,讓我生出無盡暖意。他頷首,「極好。」

我的手垂落,以一種安靜姿態停駐在微涼的桌面,像一脈潔白的枯萎的細薄夕顏。冰涼的酒液已經灌入我的口,我的喉,最後直抵肺腑,侵入五內。

但有這一刻,我滿足到極點,此生再沒有遺憾。

夜涼如翻月湖的水,也是柔柔的,顏色靡艷。聞得風刮過枝頭,聲響清晰,像是黑白無常漸漸逼近的聲音,我貪戀地看着他,意圖記清他最後的微笑。

但願,他不要怪我。

只是良久,滿心肺腑里只有那種徹頭徹尾的絕望的涼意,卻並無任何痛楚襲擊我的身體。我的氣息,依舊平穩而略顯急促。

他眉心劇烈一顫,像被風驚動的火苗,是欲要熄滅前的驚跳。他向我伸出手來,「嬛兒,讓我再抱抱你。」

是最後他給予我的溫暖吧,也是我最後能索取的。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有什麼要緊?我快死了,只要他還活着。

我伏在他懷中,他微涼的皮膚再度貼近我的,我的心,整個安靜下來。我低低地絮語,「涵兒小時候很調皮,卻十分機靈,不像靈犀,自小安穩沉靜。他們倆一靜一動,可是雪魄,我還不知道她是什麼樣的性子,三兄妹中,卻是她最美……」唇角微微顫抖,我說不下去了,我不能去想,去想我的孩子,我只知道,虎毒不食子,玄凌終究不會為難四個孩子。我閉上眼,似一朵從他懷中長出的柔弱的夕顏,往事的沉溺漸漸漫上我的心田,「清,我想回凌雲峰去。」

他似在點頭,有溫熱的液體從他下頜滑落,一滴,又一滴,緩緩墜上我的裸露的鎖骨,洇進素白的銀線蓮花抹胸。

我緩緩伸手去擦拭,柔聲道:「清,你怎麼哭了?」

淚眼迷朦中我瞥見指尖的鮮紅,似有一把極鋒利的刀迅疾在我心頭狠狠劃過,我痛得猛力抬頭,卻見鮮紅的傷花從他唇角一朵一朵以熱烈纏綿的姿態怒放而下,直到我的鎖骨,抹胸。

我的淚無可止歇地滾落下來,似乎在頃刻間把我整個人燙穿,我驚懼轉首,慌亂地去抓我的酒杯,他的眉心因劇烈的痛楚而微微蜷曲,他按住我的手,極力綻出從容的微笑,「不用,我已經換過你的酒杯。」

緋色的酒液殘留在瓷白杯底,針尖似地戳疼我的眼,我不敢置信,凄聲道:「怎麼會?」

「你我是第一天相知相許么?你動那酒壺時的不情願我已看在眼底,即便你的手指籠在袖中,左右之分,我還是能察覺的,一壺酒分有毒無毒,宮中伎倆我未必全然不知。何況皇兄是何等樣人,他讓你獨自前來,我已覺得異於往常,」他的聲音沉重而溫暖,像一床新棉裹住冷得發顫的我,「我讓你去關窗時,已經換過你我的酒杯。嬛兒,我不願你為難。」

身體中徹骨的寒冷與驚痛逐漸凍成一個大冰坨子,堅硬的一塊,硬沉地碾在心上,一骨碌,又一骨碌,滾來滾去,將本已生滿腐肉膿瘡的心碾得粉身碎骨。我的聲音像不是自己的,凄厲到泣血,「不會!明明死的人會是我!我死了,你殺出去,總有一條活路!」

他的手緊緊握住我的,「從我把你從摩格手中奪回,皇兄殺心已起,我早不能逃脫了!」有更洶湧的血從他唇角溢出,他兀自微笑,「我早知有這一天。這杯毒酒,若真是你遞與我也無妨,那是你選擇保護自己。嬛兒,從今以後我若不能再保護你,你一定要懂得保護自己。」

我掙扎,「我去叫溫實初,你快把酒嘔出來,溫實初必能救你!」

他的眼神漸漸渙散,月色從蒙了素紗的窗格間碎碎漏進,溫柔撫摩上他的臉頰,愈加照得他的面孔如夕顏花一般潔白而單薄,死亡的氣息茫茫侵上他的肌膚,烏沉沉地染上他的嘴唇,「宮中的鴆毒何等厲害,一旦服下,必死無疑。」他艱難地伸手拭我的淚,「嬛兒,你不要哭。等下你出去,皇兄若見你哭過,會遷怒於你。」

「好,我不哭。」我拚命點頭,想聽他的話拭去淚水,可是那淚越拭越多,總也擦不完。

他伸手吃力地擁抱住我,極力舒展因痛楚我扭曲的容顏,「嬛兒,我死後,你切勿哀傷。你要答允我一件事,一定要保護好自己,平安活着。」他的氣息有些倉促,似簾卷西風,落葉橫掃,「雪魄那孩子,真是像你。你有你的孩子,一定要好好活着。」他輕輕一嘆,「抱歉。嬛兒,我終究不能在你身後一步的距離再保護你。」

我拚命搖頭,「不!不!清,凌雲峰一別已成終身大錯,我求你,你別再離我而去!我是你的妻子,我不願在宮中,你帶我走,帶我走!」

他無力的手顫抖著輕撫我面頰,那麼冷的指尖,再沒有他素日溫暖的溫度。他拼力綻出一片霧樣的笑意,「有你這句話,我此生無憾!」他的聲音漸次低下去,「我心中,你永是我唯一的妻子……」

淚水漫湧上面頰,月光白暈暈的,似一口猙獰的利齒,咬住我的喉嚨,痛楚難當。我豁出去了,輕聲在他耳邊呢喃,「予涵、靈犀,還有雪魄,都是你的……」

幾乎在同一瞬,他的頭,輕輕地從我的肩胛滑落,慢慢墜至我的臂彎。他便那樣無聲無息地停泊在我懷中,再無一縷氣息。

夜風一點一點銜開了窗子,清冷月光下見台角有小小繁茂白花盛放,藤蔓青碧葳蕤,蜿蜒可愛。花枝纖細如女子月眉,花朵悄然含英,素白無芬,單薄花瓣上猶自帶着純凈露珠,嬌嫩不堪一握。

彷彿還是他清朗的聲音徐徐來自身後:「你不曉得這是什麼花么?」

你再也不會這樣問我了。

他死了。

胸前還有他吐出的溫熱的鮮血,逐漸的,冰涼下去。

和我這顆心一樣,永遠失去了溫熱的溫度。

他死了,這個我愛了一輩子,牽腸掛肚了一輩子的男人。為了我,他死了。死在我的懷中。

我的臉貼着他的臉,許久了,我們沒有這樣接近過。

可是他死了。再也不會和我說話,再也不會用那樣溫和的眼神看着我,勸慰我,再也不會和我寫詩、彈琴、奏笛。

長相思與長相守,終究,是永世不能相守。以後的漫漫長夜,唯有長相思摧人心肝,如一劑鴆毒,慢慢腐蝕我的心,我的肺腑,把蛀蝕成一具空洞的軀體,永生不得解脫。

泥金薄鏤鴛鴦成雙紅箋,周邊是首尾相連的鳳凰圖案,取其團圓白首、鳳凰於飛之意。並蒂蓮暗紋的底子,團花錦簇,是多子多福,恩愛連綿的寓意。

合婚庚帖。

玄清左手握住我的手,右手執筆一筆一劃在那紅箋上寫:

玄清甄嬛終身所約,永結為好願琴瑟在御,歲月靜好歲月於我,已是千刀萬剮地割裂與破碎,再無靜好之年。可是,我連隨他一起死去都不能夠。

良久,也不知是過了多久,抱在懷中他的身軀已經徹底冰涼。我冰涼的嘴唇吻在他同樣冰涼的額頭,心痛到沒有任何知覺。我失魂落魄地站起來,緩緩打開殿門,一縷月光無遮無攔灑落在我身上,照得整個人如冰霜凍結一般。

百步之外,明晃晃的刀刃之光刺得我睜不開眼。我轉首,四下皆是盔甲寒光。是李長的聲音,他一溜小跑上來扶住雙足無力的我,悲喜交加,「娘娘出來了!」

我一指那些兵刃,問道:「那是什麼?」

李長難堪地低下頭,卻是守衛宮禁的羽林總領夏刈,他雙拳一抱,恭敬行了一禮,「奉皇上密詔,若是娘娘出來便宣讀聖旨;若是除娘娘之外還有旁人出來,那麼無論娘娘也好誰也好,一律格殺勿論!」

夏刈比了個手起刀落的手勢,我眼前一黑,玄凌,他果然志在必得,籌謀周密!

我的聲音沉靜得似乎不是自己的,「本宮安然無恙,已經出來了。」

夏刈的腦袋往我身後一探,追問道:「那麼……」

我死死咬着嘴唇,半晌,冷冷道:「清河王暴斃。」

夏刈心滿意足一笑,向李長道:「請李公公宣讀聖旨。」

李長見他凶神惡煞鐵塔似的一座,也不由打了個寒噤,取出早已備好的聖旨,「淑妃甄氏聽旨——」

我茫然跪下,耳中聽得李長尖銳的聲音一字一字撲進耳朵,「中宮失德,朕遙感六宮無主,故於四妃之上設皇貴妃之位,位同副后,掌六宮事。淑妃甄氏,敏慧沖懷,端方大雅,為六宮之表率,朕心特許,冊為皇貴妃。欽此。」

李長扶起我,悄悄拭去眼角淚光,勉強笑道:「恭喜娘娘,這是前所未有之喜——」

「呀——呀——」,有昏鴉撲棱著翅膀飛過沉寂的天空,我清楚地知道,有一樣東西,我已經永遠地失去了。

李長扶着我往桐花台下走去,口中道:「皇上知道娘娘勞累了,特意在水綠南薰殿設了夜宴等候娘娘。」

夜風甚大,鼓起我寬廣的衣袖,翩翩如蝶,也是死了的,毫無生氣的蝶。一朵紫色的桐花從枝頭輕墜而下,花莖斷處還洇著稀薄而萎黃的汁液,軟軟「撲——」一聲,落在我沾血的懷袖中,我隨手拈起,只覺自己也如這落花一般,再無可依。

我足下一滑,整個人滾下桐花台去。李長厲聲驚呼起來,「娘娘——」

右足的膝蓋痛得鑽心裂肺,我在痛暈過去的瞬間,忽然憶起娘的話,驚鴻舞是要跳給心愛的男子看的。

我知道,我再不會舞了。

乾元二十七年五月十七,清河王玄清暴病亡於桐花台。乾元二十七年五月二十七,清河王大殮,側妃甄氏痛哭靈前,觸棺而亡。

那一日,李長自清河王府回來時仍有滿面淚痕,「隱妃哭得暈過去好幾次,待到要為王爺蓋棺時,隱妃一頭碰了上去,血濺三尺。當時隱妃還未斷氣,硬撐著爬進了王爺的棺樽,緊緊擁住王爺,再咬舌自盡。咱們這才明白隱妃的意思,是要跟王爺生同寢死同穴,生死相隨。」

彼時我正在佛前念著,聞言心底驚痛,手上一個力道不準,手中的迦南佛珠骨碌碌散了一地。忍了數日的淚終於再度落下,我掩面,失聲痛哭。

大殮后十日,玄凌下旨,清河王暴斃,手足斷折,朕心哀痛,予厚葬清河王夫婦,清河王世子交由平陽王夫婦撫養。玄凌為清河王之死數度痛哭,幾廢飲食,數日間消瘦不少。玄凌感傷玄清戍邊寒苦,積勞成疾,遂下旨增發軍餉百萬兩,六軍縞素,同祭清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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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甄嬛傳(大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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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忍把平生話斷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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