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2)

第六部分(2)

趙之靜與那個名叫趙虎的校尉,當天就被逮捕,送交刑部——南京刑部。尚書向秀與喬宇同官的感情甚好,無話不談。喬宇特地去拜訪,屏人密談,將前後結果,和盤托出;唯一未說破的,是馮澤這個人。

「想不到,你這麼方正的人,也會幹出這種栽贓的把戲!」向秀笑道,「可說是一大奇聞。」

「對付小人,有時不能不出以小人的手段,事非得已!知我者諒我。」

「當然,當然!」向秀問道:「這趙虎是無辜之人,但亦不能說毫無責任。」

「是!有失典守軍器之職,不知該當何罪?」

「這要看情節,輕則杖責,重則開革。既然其中有此委曲,自然從輕發落。」

「不,不!」喬宇亂搖着手說,「請從重,請從重。」

向秀倒愣住了。從來求情,總是求輕,何以反其道而行之?不過聽喬宇解釋清楚,也就無足為奇。趙虎如果杖責,仍然回江彬部下當校尉,那一來,性命必定不保;索性開革,反倒脫出虎口。至於趙虎的將來,喬宇自不難替他另作安排。

談罷此趙又談彼一趙。喬宇細說了趙之靜在江彬那裏的地位,以及所能發生的作用,向秀大駭,但亦不無疑問。

「不想皇上的肘腋之間,竟有此極大的隱患。怎麼得了?如老兄所說的情形,我竟絲毫不知。」

「千真萬確,絕無可疑。」喬宇歉然答說:「至於我的消息從何而來,實在不便透露。叨在知交,必蒙見諒。」

向秀是很通達的人,自然諒解。「這且不去說他了。」他憂心忡忡地說,「只談趙之靜。照此情形,似乎不宜窮根問底去追究;否則,江彬、張忠之流;惴惴自危,反而激出巨變,是個不了之局。」

「是!老兄的深謀遠慮,真是老成之見。不過,責在刑部,我亦不便越權妄議。」

「這都無所謂,像這種情形,照例說宰相召集閣議,共商妥處置之道;原不是刑部所能單獨擔得起責任來的,所以,尊見何不妨明示。」

「是!」喬宇想了一下問:「像趙之靜這種行為,是不是犯罪?」

「當然,罪在不赦。」

「是犯定了?」

「犯定了!」

「既然犯定了,就讓他死,什麼罪名都可以。老兄以為如何?」

向秀心想,這一來可以不致牽連太多,而對江彬卻是一種嚴重警告,說不定就此收拾異心,豈非潛消了一場無大不大的隱患?

因此,他欣然答說:「就這麼辦!不過,持法務平務實,趙之靜本無此罪,而以此罪處死,看起來像是有點冤屈。」

「要說冤屈,也是情屈命不屈。」

「這話也是一說。」向秀考慮了一會,「說起來還算是便宜他:謀反大逆,是該誅的罪名,至少也要抄家。僅僅趙之靜一個人送命,還算是輕的。」

主意既定,向秀親自將趙之靜提執審問;這是不常有的事,所以刑官上下,頗為注意。

話雖如此,能夠看到向秀親審趙之靜的,卻只是極少數的幾個人,因為審問是在尚書的「籤押房」,屬於禁地。也因為如此,趙之靜被提出來時,一看地方,心內便覺寬慰;如果自己是以謀反大逆的罪受審,就不會在這常人所不到的禁地。

「你叫什麼名字?」向秀問。

「趙之靜。」

接下來便是照例的問年齡、籍貫、家住何處等等。趙之靜一一作答完畢,向秀才問:「你是怎麼認識江將軍的?」

「江將軍慕名來訪,我感於他的誠意,所以願意追隨。」

「江將軍保你作什麼官?」

「他要保我,我不願。」

「這樣說,你現在並無官職?」

「是!」趙之靜答說,「與江將軍只是朋友而已!」

「朋友是私人關係,你在江將軍那裏參預公事,總有一種身分吧?」

「只是門客,幕友的身分。」

「嗯,嗯!」向秀問,「你參預些什麼公事?」

「江將軍如在軍務方面遇到困難,常常找我談。」趙之靜很得意地說,「我自幼飽讀兵書。」

「這樣,江將軍下校場的時候,你是不是也跟着去呢?」

「有時候一起去。」

「皇上常常在內教場看操。」向秀問,「有皇上在的時候,你也跟着江將軍一起在場嗎?」

「是的。」

向秀突然換了個問法,「皇上召見過你沒有?」

「沒有。」趙之靜為了自高身價,又補充著說:「江將軍倒跟我提過,我說不必。」

「嗯,嗯!」向秀又問:「你的『門籍』是幾號?」

這一問,把趙之靜愣住了,原來百官進宮,都憑一塊刻着姓名的牙牌,照規矩須掛在衣襟,即名之為「門籍」。而趙之靜無官無職,自然沒有這門籍。

「江將軍要替我領門籍,我不要。」趙之靜這樣很勉強地回答。

「我不管江將軍如何?只問你進宮有無門籍?你清清楚楚說一句。」

「沒有。」趙之靜硬著頭皮回答。

「好!」向秀說道:「你畫供吧!」

書辦將趙之靜的供詞整理完畢,交了下去,趙之靜執筆躊躇了。

因為趙之靜雖沒有讀過「大明律」,但亦可想而知;衣襟上沒有這塊牙牌,擅入宮門,必定有罪。不過,事到如今,不能抵賴;再一想,像這樣的罪,在江彬看,是其小無比的微罪,自有辦法挽回。

這樣一想,泰然提筆,在供詞末尾,用他家老祖宗趙孟頫傳下來的一筆漂亮字,寫上自己的姓名。

「好了!退堂。可以結案了!」

前後不過半頓飯的工夫,問不到幾句話,就能結案;豈不形同兒戲?因此,不獨旁人不解,連趙之靜都大感意外。

還有令他大感意外的事,獄官奉令,竟將趙之靜打入死牢了!

※※※

當天,向秀就奏報結案,判的是絞罪。

原來擅入宮門的罪名,大有輕重;僅僅沒有門籍,擅入皇城,只越過東華門、西華門,不過杖責六十,改繳罰鍰,不過二三兩銀子的事。但如「擅入御膳房或者御在所」就是死罪。擅入御膳房,可能有食物中下毒的陰謀;而大駕所至的「御在所」,則更為警蹕之地,擅自混入,試問其意何居?所以要定死罪。大致這種陰謀,都是發生在宮庭之中,事關機密,如果宣揚出去,駭人聽聞,所以雖定死罪,判絞而不判斬;因為斬決要綁赴法場,而絞決是在監獄中行刑。

向秀定趙之靜為死罪,就是引用這一條「大明律」。律中規定,擅入御在所,「未過門限減一等」;絞罪減一等是充軍,可以不死。但看操的教場,並無門限,所以減等也就談不上了。

當然,就是死罪,也有兩種,一種是「絞立決」,一種是「絞監候」。倘或判了「絞監候」,要等秋後處決,如今才二月里,半年多的工夫,江彬一定會設法救他出來。因此,向秀將趙之靜定為「絞立決」,只等聖旨批准,隨即執行。

這要有理由,向秀的奏摺上說:趙之靜類此擅入御在所情形,不止一次。而且供詞中牽扯太多,如果仔細查問,深恐影響人心,諸多不便,所以請求將趙之靜速即處決,以免多所牽連。

奏摺擬好,向秀將喬宇請了來,細說其事。喬宇大為佩服,贊他處置得乾淨利落,無懈可擊。

「你先別恭維我,事情亦還未可樂觀。」向秀提醒他說:「你倒想想,奏章是歸誰看的?」

原來江彬像弄權的司禮監一樣,替皇帝代看奏章,傳達諭旨,已非一日。本來臣工所上的奏疏,照例先呈內閣簽注處理辦法,名為「票擬」,然後送達御前,由司禮監處理,例得的題本,不妨代批;稍微重要的事項,就得回奏,請示皇帝的意思,名為「取旨」。取了旨才由秉筆司禮太監批示發下。但當今皇帝,不親章奏已久,從前是劉瑾代他裁決大事;如今是江彬替他代看奏章及內閣的「票擬」。

這一來,向秀要定趙之靜的罪,可想而知的,江彬一定會把他這道復奏壓下來,甚至動個手腳,死罪判輕,或者免罪。豈不是枉費辛苦,全盤落空?

因此,喬宇的辦法是,遇到稍微有關係的事,都面奏取旨;哪怕已經有了書面旨意,還要向皇帝當面求證,為的是防備江彬假傳聖旨。如今定趙之靜罪名這件事,當然亦可用此辦法。

為難的是,向秀不比喬宇長於口才,機警亦嫌不足;同時,他本性雖然與喬宇同樣地清正剛直,但見了皇帝的面,卻不能像喬宇那樣毫無怯意。而刑名事件,非兵部所管;喬宇卻又不能為他代奏。事情就有點麻煩了。

「如果面奏,皇上一定會召江彬來問,那時候必起爭執。我有自知之明!」向秀說道,「不能像你那樣侃侃而談,如之奈何?」

喬宇想了一會說道:「照我的想法,最好不要露出大家聯合起來對付江彬的痕迹。不過,如今也說不得了,只好約齊張永,一起向皇上面奏力爭。」

「好!」向秀覺得有喬宇與張永跟自己在一起,膽便壯了,「我要力爭。」

於是,當天使約了張永密談,商量好了應該要說的話,以及皇帝如果不允時,處置的辦法,然後約定,由張永去找最好的進見機會;向秀與喬宇應該一接通知,儘快趕到行宮。

通知是第三天一早來的,這天江彬出城巡視水師,張忠亦到教場看操,是向皇帝有所陳奏的好機會。

趕到宮門,張永已親自在那裏等候。先在朝房休息,他有幾句話關照,「喬大人,」他說,「當年令師與我扳倒劉瑾這件大事,你諒必深悉?」

「是!」喬宇答說,「聽家師說過不止一次。」

「向大人呢?」

楊一清與劉瑾定計誅劉瑾一事,向秀何能不知?點點頭答說:「此是張公與楊老前輩的不朽盛業,盡人皆知。」

「過獎、過獎!」張永拱拱手說:「不過,此事能夠成功,完全得力於楊老先生的一句話。」

「喔,是什麼話?」向秀問說。

「楊老先生見了皇上,此事不談則已,一談一定要有個結果。否則——」張永笑笑,不好意思地。

「否則如何?」

「否則,就在皇帝面前撒賴。」

「啊,啊!」向秀說:「我明白了!張公公的意思是,此刻見了皇上,關於趙之靜這件案子,非得要皇上允准不可。」

「對了!」

「那,」喬宇笑道:「我們可不便跟皇上撒賴。」

「不撒賴,只堅持就是。」張永低聲說道:「皇上其實胸中很有丘壑,很看重兩位,盡不妨堅持。」

於是,張永前導,直到行宮御書房,面奏南京刑部尚書向秀、兵部尚書喬宇求見,立刻就被帶進去了。

行過大禮,向秀將奏摺取了出來,一面雙手呈上,一面說道:「趙之靜一案,已經審結,面請御裁!」

皇帝不接章奏,向張永看了一眼,意思是要張永念給他聽。

奏章不長,文字也淺顯明白,皇帝聽完,頗有訝然之色。

「趙之靜很不安分,莫非他的罪名,就這麼一點點?」

「當然不止——」

「為什麼不問?」

不待向秀辭畢便搶著責問,等於給向秀打了一悶棍,一時愣在那裏說不出話來了。

這當然是該喬宇接上去的時候,「回奏皇上,」他說,「大駕在外,一切以求安定為主,所以不宜多問。」

「為什麼?」

「問起來必興大獄。」

「必興大獄?」皇帝神色嚴重了,「你這話什麼意思?」

「牽連太廣而事無佐證。」喬宇答說,「隱患本可消彌於無形;一激,也許激出許多變故。所以,以不多追究為宜。」

「這,」皇帝搖搖頭,「我就不大明白了。」

「啟奏萬歲,喬宇、向秀所奏,實出於忠君愛國赤忱。有他們兩個在,皇上盡可高枕無憂。」

「我也知道他們不錯。不過,這件事我要問一問江彬。」

「問不得!」喬宇抗聲相辯。

一牽涉到江彬,事情當然就變得複雜。其實,此案本來就跟江彬有密切關係,不過,名字未經道破,還可以裝糊塗;一說破了皇帝覺得必須問一問。因而表示,要等江彬回城以後,再作道理。

「江彬要避嫌疑。」喬宇抗聲說道,「皇上如果一定要召問江彬,就與臣等的原意不符了。」

「你們的原意是什麼?」

「務要安靜,保護聖躬。」

「不安靜,就不能保護了?」

皇帝這話問得毫無道理,卻毫不猶豫地答說:「不安靜而能保護聖躬,安靜反會使乘輿不安,臣未之聞也。」

皇帝不答,站起身來走了幾步,突然住足問張永:「江彬什麼時候回城?」

「至少也要到明天。」

「那就明天再作裁決。」

「皇上!」這一次是向秀開了口,「莫非皇上以為臣讞獄不公?」

「我得多問一問。並非說你不公。」

「如以為臣不公,臣願領罪;若不以為臣非不公,請皇上即准臣奏。」向秀又說,「皇上應有待大臣之禮。」

這一下,將皇帝說得一愣,「你倒講個道理我聽!」他說,「我如何不禮待大臣?」

「大臣不獲信任,大臣的苦心,亦未蒙皇上鑒察,臣實傷心之至!」

從來大臣對皇帝面奏,很少有這種近乎怨訴的態度;可是皇帝居然聽了進去,惻惻然地大有不忍之意。

「向秀!」

「臣在。」

「你說,是不是我准了你的奏,你就不傷心了?」

「臣之所謂『傷心』。乃是忠臣的苦心,未蒙皇上明察,並非專為準臣之奏。如果臣所奏不當,皇上一一訓示,則知聖學日進,聖治日隆,臣欣喜感激之不暇,何得傷心?」

「咦,怪了!」皇帝笑道:「向秀,你平時說話,不是這樣子能夠長篇大論,侃侃而談的。」

「啟奏皇上,」喬宇大聲說道,「骨鯁之醫,不計一己利害,心所謂危,不吐不快,自然就會侃侃而論。」

皇帝不響,又繞了一個圈子,向張永說道:「取筆來!」

「是!」張永趕緊去取了一枝硃筆來,雙手奉上。

皇帝接過硃筆,慢條斯理地寫了個「不」字;向秀與喬宇遙遙望見筆勢,大為着急,只希望下面不是個「准」字。

誰知一落筆「兩點水」偏旁,遙望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喬宇忍不住叫了聲:「皇上!」

皇帝把筆停下來問道:「喬宇,你有什麼話說?」

「請皇上再思。」

「再思?」皇帝問:「為什麼?」

「不準此奏,後患無窮!」

「偏偏不準!」皇帝果然又寫了個「准」字。

「皇上!」喬宇又開口了。

這一次,皇帝理都不理,一點一畫地,在另一行寫了「不得」二字,方始停下筆來問道:「你又有什麼話?」

喬宇至此死心了,不過話要說明,「啟奏皇上,竊窺御筆,已批示『不準』,又有『不得』二字,諒來必是『不得瀆奏』。臣還要再爭。不過,此案系刑部主辦,臣部未便越權干預。臣要再爭的是『瀆奏』二字。心所謂危,不敢不言;臣只知直諫,不知所謂瀆奏!」

最後兩句話,語氣極硬;而皇帝卻不以為忤,頑皮地笑一笑,用硃筆一句,「不得」二字,勾到前面,變成「不得不準」四字。原來皇帝喜歡惡作劇,就是這樣大則關乎朝廷綱紀,微亦個人生死出入的要事,亦是出以頑弄的態度。

喬宇、向秀大喜,但亦不免好笑,當下磕了頭,由向秀領回硃批原疏,馳回刑部衙門,交獄官去執行。

行刑卻成了難題,因南京刑部衙門,若遇須處死刑的重案,不由自己執行;乃是移送地方衙門代辦。趙之靜絞立決,亦應如此;只是向秀怕死因移交,一點一收,皆是慎重將事,未免耽擱工夫。倘或此時江彬及時趕了回來,動了手腳,或用利誘,或以威脅,地方衙門竟爾延擱一兩天,就是夜長夢多,大為可憂之事了。

因此,他向獄官交代,必須在本部監獄,不得移交應天府。這一來,便得現備絞決的繩索,借用執行絞決的劊子手,少不得也有半天的耽延,到得傍晚,尚未動手。

誰知江彬真的來要人了,而且有皇帝的硃諭:「趙之靜一犯著即移交江彬收管。」

一看硃諭不假,未便公然抗旨;向秀不由得為難了,而且也實在於心不甘,所以只能對着硃諭發愣。

向秀的一個老家人向華,見此光景,自然關切,「老爺,」他問,「是皇上下的條子?」

「你別管!跟你說過多少回,別干預公事!你總不聽。」

「哪裏敢幹預老爺的公事,只為着是皇帝的條子,有點擔心。」

向秀釋然了,「你以為有硃諭責備我?不是的!」他順口說道:「江彬派人拿硃諭來要一個要犯趙之靜,我不想給他,可又不能抗旨,故而為難。」

為處決趙之靜遭遇難題一事,向華隨侍在向秀身旁,自然在他囑咐屬下之時,也瞭然了,想一想答說:「老爺!這很好辦,跟他說,人已絞死了!」

「啊!」向秀恍然大悟,「我鬧糊塗了!」

於是命門上將江彬的差官傳喚進來,當面答覆:趙之靜已經處決,無法交付江彬。

「喔,是!那麼,請大人把皇上的硃諭,交下來,讓我帶回去。」

「不必!硃諭留在我這裏,我會奏復皇上。」

差官無奈,只好空手回去復命。向華在這片刻之間已把事情想通了,悄悄說道:「老爺,這趙之靜要趕快絞死才好!」

「恐怕絞繩還沒有備妥。」

「沒有備妥也說不得了,反正,只要絞死就好!」

「說得不錯!趕緊請獄丞來。」

「不必請獄丞了,多費工夫,我替老爺去傳命。」

向秀平日不準家人干預公事,而此時全受向華擺佈;只為情勢所迫,只得從權,但也虧得向華有主意,才能應付了這一場窘局。

等獄丞派獄卒胡亂將趙之靜絞決,剛剛復命,江彬親自到了。投刺進此,向秀自然即時接見。

「向尚書,硃諭何不遵辦?」江彬一開口就是質問的語氣。

「無法遵辦了!人死不能復生。」

「不然!我聽說大部獄中,一直未備絞繩等物。硃諭到達時,人尚未死。這是欺罔!」

「江將軍,你聽誰說的?」向秀語氣也硬了,「這欺罔二字,可是隨便可以加諸於人的?」

「哼!」江彬冷笑,「喬尚書栽贓,向尚書你枉法。老實奉告,我要指名嚴參。還有件事,我的硃諭,你怎麼扣了下來?」

見他是這樣的態度,向秀大為光火,平時近乎木訥,這時候口才很好,針鋒相對地駁了過去。

不過向秀也頗有自知之明,平時寡言,但如遇到有脾氣時,一發起來,無休無止,那就跟江彬會起極大的衝突。再想想,自己已佔了上風,得意不可再往,因而決定慢慢跟他磨。

「江將軍,怎麼說是你的硃諭?」

「不是我的硃諭,是誰的?」

「皇上才能下硃諭!」

「向尚書,」江彬不悅,「你可不能在這上面挑眼兒。」

「沒有法子!」向秀作個無可奈何的表情,「我們職掌律法的,不能不作推敲;一字出入,往往就是生死出入。」

「那麼,你扣皇上的硃諭——」

「不!」向秀打斷他的話說,「江將軍,這個『扣』字,請你收回。我怎麼能扣皇上的硃諭?」

「好!還給我!」

「這又不便奉還,事情沒有辦完,我得奏復了才能結案。」

「奇怪了!」江彬終於翻臉了,「向秀,你什麼意思,你要復奏,是你的事,扣著皇上給我的硃諭不還我,你也欺人太甚了!」

「哼!」向秀平時很受江彬的氣,這時忍不住一下子爆發,「江彬,我告訴你,殺趙之靜是成全你,等於替你滅口。為了顧全大局,有心不作進一步追究,是希望你有所警惕,善保富貴!誰知道你還是這樣子跋扈不馴,真是豈有此理!我再告訴你,硃諭是何等神聖,應該如何尊敬,你隨隨便便派個人就拿了來,是大不敬!你要嚴參向秀,我還要嚴參江彬呢!倒要看看,誰參得過誰!」

江彬從得寵以來,何曾受人如此痛斥過?氣得臉色發白,半晌說不出話來。

向秀余怒未息,向上一指說道:「你睜開眼睛看看,硃諭就供在上面;你要拿,你自己去拿。」

江彬一看向秀腳步站得很穩,不由得有些氣餒;心想,今天自己「輕敵」,失於冒昧:再鬧下去,沒有好處。於是找個借口,冷笑一聲說:「好!我今天還有事,沒有工夫跟你爭。放着你我不死,總有一天跟你算帳!」

說完,大步而去。向秀也不送他,管自己定一定神,思索如何處置此事。

就在這時候,喬宇來拜訪,一見了面,第一句話就說:「向公,向公,今天我服了你了!」

「你是指我跟江彬衝突那件事?」

「是啊!我是到了你這裏來才聽說的!好痛快!好痛快!不過——」喬宇忽然發愁了。

喬宇是替向秀擔心。江彬這一次受了如此一番挫折,必不甘心;會想盡惡毒的手段來報復,使得向秀防不勝防。

「老兄的關切,心感之至。我自己當然也想過,得罪了江彬,會有什麼後果。」向秀笑笑說道,「人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

這表示向秀想得很深,充其量一死,而死不足畏。這樣的氣概與忠於職守的決心,喬宇當然很佩服;但亦更為擔心,怕向秀既然是這樣存心,行事更無顧忌,最後終於;為江彬所陷害。求仁得仁,在他本人或許不以為憾,而為國家卻不能不珍惜人才,為公道更不能不防江彬的陰謀。

因而不免諄諄相勸,勸他也要耍要手腕。守正不阿的宗旨,不容迷失;而守有守法,總以圓滑為主。

「老兄的指教,完全出於愛護之心,我一定聽勸,勉力去學圓滑的手段。不過,我亦有一言奉勸,老兄善為人謀,自謀亦不可疏忽!照我看,江彬最痛恨的人,我還只算第二!」

「是!」喬宇答說,「第一我是當仁不讓!不過請不必擔心;叨在知交,說句老實話,應付小人的花樣,我懂得多。」

「只不可掉以輕心!」

「敬聞尊教。」喬宇答說,「此後還要多取聯絡。」

「那當然。如有什麼消息,或者為難之時,我一定首先向老兄來請教。」

喬宇的來意,就是希望向秀就這麼一句話。目的既達,欣然告辭。到晚來在燈下盤算,外有向秀,內有張永,同心協力,隨時呼應,對付江彬,可以不愁了。

※※※

三更時分,蒲海細雨,喬宇正在批閱一件裁減冗濫京軍及邊軍,節減巨額軍餉的計劃,忽然後面窗戶洞開,砰然一聲,接着是一股峭利的寒風撲了進來,讓喬宇打了個寒噤。

有個小書僮,抱膝打盹,竟未驚醒。喬宇不忍喚醒他,自己去關好了後面的窗戶,等轉過身來,不由得一驚,只見書桌旁邊,站着一個瘦高身材的漢子,一身玄色夜行衣靠;頭上裹一頂玄色頭布,布梢從后往前繞過,遮掩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很大的眼睛。更觸目的是,他手裏的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一驚之下,喬宇身子向後縮了兩步,定定神問道:「你是誰?」

「你別問!」那人由於布巾遮著嘴,發音不甚清晰,但還能聽得出是本地口音。

「你要幹什麼?」

「要你的命!」

「喔,」喬宇很輕鬆地笑了,「這容易。喬宇不是貪生惜命的人。從去年年底以來,我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那蒙面人似乎對這句話很注意,雙目灼灼地問:「怎麼說是去年年底以來?」

「那你就不必問了!」喬宇也覺得此人有異,既然受人指使來行刺,取命就是,何必多問?這樣一轉念,不由得便說:「你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蒙面人沉吟了一下,很快地將巾梢往後一甩,說道:「有何不可!」

露出來的真面目,倒是相貌堂堂,獅鼻海口,配上他那濃眉大眼,高挑身材,着實威武;喬宇心有好感,便即擺一擺手說:「且坐了談!」

「不必!你只說,何以去年年底以來,你反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喬宇心想,他堅持要知道其中的緣故,必有道理在內,不妨跟他說了實話,看他是何態度,即可打破那個他為何要問這件事的疑團。因而答說:「去年年底,皇上駕臨南京,有一班奸臣,假傳上諭,作威作福;從那時起,我就只當我這條命是跟人借來的,隨時可以交還的了!」

那人緊閉着嘴,直瞪着喬宇看,彷彿要看到他心裏,弄清楚他這幾句話是真是假似的。喬宇當然不會被他的目光嚇倒,徑自坐下來,身子向後一仰,擺出一副聽天由命、泰然自若的姿態。

「喬尚書,你說,奸臣是誰?」

只一聽他改了稱呼,就等於是性命可保的宣示;若是常人自然喜不勝言,不暇多想,但喬宇不同。此時他心裏反而格外有警惕,不為別的,在向秀面前誇口,等於表示,遇到任何危難,皆能應付裕如。倘或一見死中得活,便唯命是聽,乖乖地直言相答,則又與常人何異?

這樣想着,決定先攻對方的「弱點」,他說:「你如果來取我的性命,自不必多說,如今你既稱我為喬尚書,你就應該懂得朝廷的體制,見長者的道理。」

「怎麼?」那人有點光火,「叫你一聲喬尚書倒叫壞了?」

「不是叫壞了,是叫錯了!」喬宇慢條斯理地答說,「你不叫我喬尚書,我當你刺客,懶得跟你多說;你叫我喬尚書,是要講禮,我不能馬虎。」

那人愣住了,一股悶氣的樣子;然後頓一頓足,低聲自語:「他媽的,搞窩囊了!」

這是自責,喬宇當然聽得出來;站起身來,在書僮頭上打了一掌:「起來,起來!有客來了,還不起來沏茶!」

「啊,啊!」小書僮一面扶壁而起,一面答說:「有茶,有茶。」

「阿利,」喬宇又吩咐小書僮,「你看看去,有酒帶兩瓶來。」

「老爺要喝酒?」阿利揉着眼說,「我去告訴小廚房。」

「不要!」喬宇用威嚴而平靜的聲音說:「不要驚動任何人!」

「是!」

阿利一抬頭,嚇得將余的睡意一掃而空!因為他發現室中另外有人,而那一身服飾,卻又從未見過;加以來客的臉色,並不和善,所以嚇得發愣,兩條腿瑟瑟地發抖了。

「別怕!」喬宇安慰他說,「是老爺的朋友。你去端菜。端酒來,別告訴人。」

阿利亦頗乖巧,聽喬宇這樣說,料知是關係極重的事。他答應着起腳步,悄悄兒出門而去。

「你有話可以說了!如果要動手,這也是你的機會。」

那個人頗有手足無措之感。低頭想了好一會兒,驀地里一跺足,等喬宇受驚注視時,那人已寂然無聲地出現在窗台上了。

喬宇恍然大悟,「你是『沒影兒』不是?」他問。

「不必多問,反正喬尚書的命大。」

說完,便即飛身出窗,但喬宇是有準備的,知道此人可能會虎頭蛇尾而去,但要想硬拉他,是件不可能的事。唯一能降服他的,只是誠意。

於是他不暇思索地說:「『沒影兒』你別怕,我不會派人捉你。」

沒影兒聽見這話,又勃然作色了,「好罷,」他說,「我就下來,看你派人來抓我!」

「我喬宇不會!」

等他的話一完,沒影兒已下了地,站在喬宇面前,說道:「喬尚書,你派人來抓我!」

「言重!言重!」喬宇指一指椅子,很客氣地說:「請坐!」

沒影兒果然坐了下來,眼睛望着喬宇,頗有困惑的神情;而喬宇卻慢條斯理地剝著指甲,句言不發。

就這時候,阿利端了茶來,另外還有酒,兩隻酒杯,一大盤下酒的乾果,問喬宇說:「老爺,酒擺在哪裏?」

「就這裏好了。」

於是阿利將酒擺在沒影兒坐位旁邊的茶几上,看了這個不速之客一眼悄悄退了出去。

「你隨意!」喬宇說,一面自己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如果有話,不妨直說。」

「我還有什麼話?我不想遇見喬尚書,是這麼一個人!」

原來沒影兒是個血性過人的俠盜,專門劫富濟貧,愛打不平。他此來既非江彬的指吏,亦非為趙之靜報仇——他欠趙之靜一個情,許了人家,任憑所令,做一件他能做得到的事,作為報答,從此還清了情債;並沒有再來刺死喬宇,為趙之靜報仇的必要。

「然則,壯士此來的目的,究竟何在呢?」喬宇聽他說明經過以後,這樣相問。

「慚愧之至,我是誤聽人言。」

他是錯信了趙之靜的話,以為喬宇是個陰險小人,與江彬不合,只是爭權而已。後來又聽得喬宇從江彬的箭壺中找出一串假鑰匙,明明是栽贓的花樣,越發坐實了喬宇是陰險小人的說法。照沒影兒想,江彬、趙之靜固有不是,喬宇亦不是什麼好東西。而以不明不白的手段,殺了趙之靜,亦有欠公平;為了公道,他認為喬宇亦不能獨活,所以深宵現身來要喬宇的命。

誰知一見之下,喬宇凜然正氣,大出意外;尤其是他生死置之度外的襟懷,更是他一片赤忱、問心無愧的明證。這一下,自己倒深悔魯莽了。

「這件事,我做得很窩囊!」沒影兒低着頭說,「如果喬大人要治我的罪,我亦只好領受。」

「言重,言重。」喬宇亦改容相待,「不知者不罪;知人論世,首重心跡。壯士心跡無他,所謂君子之過,如日月之蝕,一下過去了,光明如舊,不必介意。」

「喬大人這麼說,我更覺得抱歉。」沒影兒說,「我這個人不喜歡欠人的情,喬大人吩咐一件事,我替喬大人辦妥了,作為了帳。」

「你不欠我什麼,無『了帳』之可言。」喬宇又說,「倒是你如果覺得我還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盡清明言,以匡不逮。」

「那,我倒有句話要請問。我沒影兒做事只講公平,趙之靜固然該死,但江彬的罪,比趙之靜大得多,何以能夠安然無事?這好像有點欺軟怕硬,教人不服!」

「是的!豈僅你不服,我也不甘心。不過,世間公平二字最難言,求公求平,固我輩無時或忘的職志,但不可操之過切。江彬罪惡滔天,將來所受的懲罰,一定過於趙之靜。這一點,你是可以放心的!」

沒影兒點點頭,將濃密的雙眉擰成一個結;突然間,眉間的結鬆開了,「喬大人,」他說,「我有一個計較,直截乾脆,不知可使得?」

「請說來看!」

「我想法子去取江彬的命,如何?」

「不可!」喬宇斷然決然地答說。

不能採納沒影兒的建議,自然是有許多窒礙在,喬宇不說,沒影兒也不便打聽。其時天色將曙,喬宇怕人發現他的蹤跡,諸多不便,所以催他快走。

「今天冒犯了!」沒影兒長揖謝罪,表明心跡,「今後若有所委,萬死不辭。」

喬宇覺得結識了一個異人,亦頗欣慰,想到以後或許有借重他之處,便即問道:「倘須通一消息,不知何由得達?」

沒影兒想了一下,就桌上的現成紙筆,寫下地址,慨然說道:「沒影兒的底細在此!」

「請放心,請放心!」喬宇亦即鄭重聲明,「我決不會泄漏。」

「是!」沒影兒提出要求,「請大人賜一信物,以為奉召報到的依據。」

「好!」喬宇想了一下,將桌上一對水晶鎮紙取在手裏,檢視了一下,遞了一個給沒影兒:「這是一對水晶獅子,雕琢得完全一樣,所不同者,獅頭一個是左向,一個是右向。你取左向一個去,留著作印證;我如有事奉托,或召請來此,傳話的人持右向的一個為憑。」

「是了!」沒影兒收好鎮紙,又是一揖;然後凝神朝喬宇身後望了一會問道:「大人看,那是什麼?」

喬宇回身去望,什麼也沒有,不覺困惑;再回過身來時,沒影兒的身法好快,只見窗外一條黑影一閃,人已悄沒聲息地無影無蹤了。

※※※

轉眼到了夏天,總算安然無事;江彬的逆謀雖已暫遏,但想搶奪王陽明平宸濠之功的念頭,卻一直不曾平息。喬宇覺得御駕在外,曠日持久,不成事體,便跟張永商量,如何奏諫迴鑾?

「如今是夏天,應該避暑,如說奏請大駕還京,一定會引起皇上的反感;也正好讓江彬他們有話可說。不如到了秋涼,再作計較。」

「這話說得是。且忍耐一兩個月。」喬宇想了一下說:「我趁這兩個月去部署。」

部署的是大駕回京的一切車馬,沿途供應;由喬宇以南京兵部尚書,準備軍需的名義,密密通知由南京北上,沿路各要地的地方官,早早儲備糧襪。這樣到了八月初,約集南京大小衙門的長官,步行到了行宮,公上一道奏章,請求皇上定期迴鑾。

張永當然是早早就接到了通知,便特意到皇帝面前伺候,以便垂詢時,能夠相機進言。

「回京可以!」皇帝問道:「先要獻俘。」

這是江彬與張忠,利用皇帝好大喜功的心理,特為想出來的一個花樣;俘虜當然不會讓王陽明來獻,而江彬與張忠獻俘,則平宸濠的大功,自然就落在他們兩人身上。這是掠人之美;攘為己功,張永頗為不平。

「回萬歲爺的話。」張永率直答奏:「萬歲爺不曾出京時,宸濠已經被擒。去年王守仁來獻俘,過玉山,到杭州,一路上有無數百姓看到;昭昭在人耳目的事,不可虛假。請萬歲爺收回成命。」

「那,那要問問江彬。」皇帝也有不得己的苦衷,「邊軍、京軍,浩浩蕩蕩出來了,說到什麼功勞都沒有,這一趟不成笑柄了嗎?」

這不成話,張永無奈,只好遷就;不但他遷就,更要王陽明肯遷就。於是兩個疏通,總算擬妥一個辦法,由皇帝以威武大將軍的「鈞帖」,命令王陽明重上報捷之奏,然後正式獻俘。條件是:皇帝在獻俘典禮終了后,立即班師回京。

王陽明是始終不承認有所謂威武大將軍的。此時為了希望皇帝早早回京,不得不委曲求全,表示接受「鈞帖」,重上捷音。奏疏開頭是這樣寫的:「照得先因宸濠圖危宗社,興兵作亂,已經具奏稱兵征剿間,蒙欽差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兵后軍都督府太師鎮國公朱鈞帖,欽奉制敕內開;『一遇有警,務必互相傳報;彼此通知,設伏剿捕,務俾地方寧靜,軍民安堵』。」然後接敘當日生擒宸濠的經過,一直到皇帝親征;將威武大將軍的全銜,再提一遍,說他「統率六師,奉天征討」;以下提到隨行的武將,好為他們留下報功的餘地。

當然,最大的功勞,應歸於皇帝。奏疏最後一段說:「竊照宸濠丞灬淫奸暴,腥穢彰聞,數其罪惡,無所不有。不軌之謀,已逾一紀,積威所劫,遠被四方;而旬月之間遂克堅城,俘擒元惡,是皆欽差總督威德,指示方略之所致也。」

等到計議獻俘時,皇帝又出了花樣。獻俘的禮節,本來有規定,事先由兵部以所謂「露布」奏聞,禮部出告示曉諭百姓;獻俘的那天,文武百官及坊巷中所過六十的老人,都齊集在午門,皇帝親臨受俘,大賞將士,即告禮成。而皇帝卻要在受俘以前,先來個「行擒宸濠」的節目。

這又近乎兒戲了。禮部官員,面有難色,於是由喬宇以南京兵部尚書的身分來安排這個節目,他願意擔負這個任務的理由是:比這更逾越禮制的事,皇上也做過;只要於國家有益,蒼生受福,讓皇上開這麼一個小小的玩笑,又有何妨?」

到得閏八月,獻俘的典禮,日近一日。忽然有個御史上奏,說是獻俘應在京師舉行。皇帝頗以為然,即時又傳旨,獻俘之禮,回京再議;生擒宸濠的節目,則照常舉行。

「這也無所謂!」張永跟喬宇說,「就照萬歲爺的意思好了。」

「張公公,這麼節外生枝,會不會又把班師的日子延擱下來?」

「不會,不會!」張永拍胸擔保,「一定會在年內到京,趕上南郊祭天的大典。」

於是喬宇亦無話說,照舊預備,在行宮廣場前,樹起一根極高的旗杆,升起威武大將軍的大纛旗;京軍、邊軍在廣場周圍擺隊,五色旌旗,刀光耀日,軍容極壯。皇帝著一身色彩華麗的戎裝,騎一匹大白馬,顧盼自豪地馳入廣場,得意非凡。

及至登台落座后,江彬上前施禮,口中說道:「恭請威武大將軍,大奮神威,生擒叛逆!」

叛逆宸濠,早就被裝在一個獸籠中,上面蓋着青布,作為遮掩;這時掀開布罩,打開籠子,將他攆了出來。宸濠面無人色地蹲在地上發抖;只聽伐鼓鳴金,其聲震天,越發嚇得魂飛天外了。

「走啊!」一個小校踢宸濠的屁股,「別賴在這裏裝死。」

原來的打算是,要宸濠滿場奔跑,而皇帝親自下手活捉;直到他走投無路,力竭就擒為止。誰知宸濠會弄成這麼一灘泥的模樣;皇帝大為掃興!自覺勝之不武,懶得出場;江彬只好走了去,將宸濠橫拖直拽地弄到御前,報一聲:「擒獲叛逆」,草草結束了這一場笑話。

※※※

總算皇帝言而有信,在選定的黃道吉日,自南京啟蹕,班師回京。

到了鎮江,致仕大學士楊一清接駕,迎入他府中,張宴作樂。住了三天,方始啟程;北渡長江,宿在瓜州望江樓,地方官特設盛宴,進奉歌功頌德的金銀牌、彩旗。皇帝喝得酩酊大醉,在望江樓休息了兩天,方又動身。

於是經淮安到了水陸交會的大碼頭清江浦。這裏的鎮守太監叫做張楊,早就預備好了,將揚州到清江浦的名廚都徵集了來,整治御膳。又將揚州清江浦的名妓,亦都徵集了來,供皇帝取樂。這一下,皇帝真箇樂不可支了;在張楊家一住三天,步門不出——三天恰如一天,醒了醉、醉了醒,一起床就是珍饈異味,歌聲舞影;直到皇帝醉了、倦了為止。

醉后扶上御榻,更是說不盡的旖旎風光。最蒙思寵的是一個名喚文鸞的徐娘,她是揚州有名的所謂「瘦馬」,馳騁床第,別擅異功,每日裏將個皇帝伺候得欲仙欲死,不知東方之既白。

這天一覺醒來,皇帝忽然靜極思動,想出去走走,問起有什麼好玩的地方。張楊恰好獻殷勤——原來他知道皇帝自到江南,對於馳馬逐兔這一套,興趣已較淡薄;而一舟容與,靜靜垂釣,成為新的嗜好,所以特地在揚州、蘇州、杭州各地,採辦了大批五色鯉魚,放養在一個人工開鑿、作為灌溉田畝之用的積水潭中。此時便正好獻議,請皇帝到那裏觀賞垂釣。

「好啊!叫他們預備。」

錦衣衛未曾想到皇帝忽動遊興,臨時傳召扈蹕的侍從,整頓車馬,得好一會工夫。皇帝便坐在文鸞的妝台邊,看她梳頭,髮長及腰,滑膩如雲;文鸞又以這天格外燠熱,只穿一件薄羅衫。胸前鼓蓬蓬地不住顫動。皇帝看得動了情,拉倒在床,又着實繾綣了一會,方始重新穿戴扎束,騎馬到了積水潭。

在馬上就有些不大對勁了,頭昏眼花,雙腿發酸,不是左右扶住,幾乎跌下馬來。偏偏江彬的一句話說壞了。「萬歲爺連朝累了,今天請回駕,改天再來吧!」

皇帝是極好爭強的性情,受不得這句話:「瞎說!累什麼?」他說,「你看,回頭我還一個人划船呢?」

江彬知道自己在皇帝面前,不是像從前那樣言聽計從了;碰了個釘子,不敢多說。皇帝卻較上勁,到了積水潭,定要一個人划船,什麼人勸都不行。

「你看怎麼辦?」江彬悄悄地對張楊說:「今天是你做主人,你拿主意吧。」

「其實也不要緊,積水潭又不是長江大湖,風平波靜,還能出亂子嗎?」

「好吧,你說不要緊就不要緊。」

於是皇帝獨操一艘小舟,打槳划向潭中,放下釣桿,悠閑自在地望望周圍的風景。四面自然有扈從的小舟在守護,卻都不敢靠近。怕皇帝生氣。不一會,釣絲上浮標晃動,皇帝將釣桿使勁往上一提,一尾尺把長的金色鯉魚,鱗片耀日閃光;落在船艙里,獨自跳個不住。皇帝樂不可支,胡亂地按住了,笑着喘氣。

誰知小船經此一鼓動,搖晃得十分劇烈;皇帝心知不好,想將它穩住,已經來不及了!只見左搖右擺,身子晃不到三五下,「撲通」一聲,掉在水裏。

扈從的小船,無不大驚,識水性的人紛紛跳了下去相救;未曾下水的則無不驚惶失色地大喊:「救駕!救駕!」

及至七手八腳將皇帝救了起來,只見面白如紙,兩眼不住上翻;唇角有水草泥跡,可知已喝了幾口水在肚子裏。張楊、江彬都慌了手腳,不知該如何急救。

虧得張永趕到,一面吩咐找薑湯;一面急忙喚幾個小太監伏倒在地,將皇帝合仆放倒,肚子頂着伏地太監的背,頭往下垂;然後親自動手,輕壓皇帝的背部,將他腹中的積水從口中壓了出來。這時薑湯與隨攜的藥箱都已取到,扶起皇帝,灌下薑湯,又嚼爛一枝老山人蔘,喂哺入口;方始將天下第一條貴重的性命,從勾魂使者手中,硬奪了回來。

蘇醒的皇帝,臉色依舊蒼白得可怕,渾身抖個不住,口中卻還逞強:「不要緊,不要緊!你們不要怕!」

出了這麼個大亂子,誰能不怕?尤其是張揚,更嚇得面無人色。等到將皇帝送回張楊家,急召隨扈御醫診治,服藥靜卧,出了一身大汗,面色才恢復紅潤。不過,御醫認為仍須調養,起碼要靜攝十天,而且必得清心寡欲,不能接近女色。

這在皇帝是件無論如何辦不到的事。勉強休養了兩天,第三天即要啟駕。張永與江彬等商議,拗不過皇帝的性子,只得依從,好在御舟寬大,一路亦可靜養。張楊招致來的名妓,一概遣回,只有劉美人一個人在皇帝身邊。

解纜之際,皇帝特為傳旨,將拘禁宸濠的船,系在御舟之後。原來皇帝對積水潭覆舟一事,始終耿耿於懷,認為失了面子,所以幾次要將宸濠的船放開,由他自己去生擒到手,作為挽回面子的一法。無奈左右沒有一個人敢奉詔,皇帝只得作罷。

而龍體卻又始終不豫,經常發冷,頭昏眼花。皇帝自恃體魄壯健,不以為意;更怕一說有病,左右限制他的起居飲食。所以一直硬撐著,絕口不提哪裏不舒服。

※※※

到了通州,皇帝接納張永的建議,照當年處置宀真釒番的成例,賜予自盡,燔屍揚灰。但元兇雖已正法,獻俘禮卻依舊照樣進行。

事先由皇帝自己以鎮國公朱壽的銜名,上一道凱旋的奏疏,然後自奏自批,「著論功行賞畢,獻俘於闕下,會鞠以聞。」

到京那天,文武百官迎於正陽門外;京軍、邊軍早就鎧甲鮮明在大道兩旁,擺好了隊伍;從逆的俘虜連同家屬,有上千人之多,都跪在輦道兩旁;但為首的逆犯,並非俘自江西,另有其人。

這兩個人,一個是做過兵部尚書的陸完;一個就是錢寧。赤裸上身,雙手反剪;頭上插一條白紙標,寫明姓名,皇帝戎裝策馬而過,還用馬鞭子在錢寧身上抽了兩下。

到得正陽門前,皇帝回身立馬,顧盼自豪地看了好久,忽然又覺得頭昏,因而獻俘禮草草終場。

兩天之後,大祭南郊,這一次是為了奏凱告天,皇帝自願舉此大典,所以並無禮儀拘束、十分不願之意。可是,他想恭恭敬敬地行禮,已不可以了!就在行「初獻禮」捧爵致敬時,突然口吐狂血,昏倒在地。陪祀的文武群臣,無不大驚失色;急召御醫用冰片之類的涼葯止住了血,由張永抱持,坐一乘輕轎,飛馳回返豹房,不久就駕崩了,享年只有三十一歲。

不幸中的大幸是,江彬正好不在豹房。於是張永一面嚴密封鎖皇帝駕崩的消息;一面親自去向大學士楊廷和秘密報信。揚延和由張永陪着,即時進宮,晉謁太后,作了兩點決定:第一、奉迎皇帝嫡堂弟,在湖北安陸的興獻王之子,十五歲的厚囗,入承大統。第二、秘不發喪,以便誅除江彬。

保密的工作做得很好。江彬絲毫不知皇帝已經一病而亡,還帶着他的兒子來請聖安。一入豹房,立即為張永所埋伏的勇士擒拿到手。接着,由太後下制,宣佈江彬的罪狀;逮捕他的同黨,一概處死。江彬帶來的邊卒,遣回原地;當然有一番豐厚的犒賞。

宮中至此方始大辦喪事,謚為「武宗」。皇帝駕崩,照例有一道遺詔,出於楊廷和手筆,將武宗生前一切荒誕不經的花樣,盡行革除。江彬則論死以外,還要抄家,金子七十櫃,銀子兩千兩百櫃,珠玉珍寶,不計其數,還抄出一百多本奏疏,都是江彬隱匿下來的。

在位十六年的武宗,身經漢唐以來所發生過的各種內亂:劉瑾之變,如漢靈帝時十常侍之亂;河北、山東、江西、四川的流寇,如漢末黃巾、唐黃巢之亂;宀真釒番、宸濠的反叛,如西漢七國之亂、西晉八王之亂;江彬的奸謀,則與董卓、安祿山相仿。

武宗一崩,最傷心的自然是太后。但傷心之事還不止此。興獻王世子厚囗入承大統,以侄子的身分繼承伯叔所遺留的皇位,本應繼承為伯叔之子,而厚囗不願,以致張太后大受困窘,晚境凄涼。這是正德外記的外記,另作別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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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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