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部

第 三 部

卻說,那時的齋木犀吉和其友人們的生活中最為光採的一個側面,是由我們的拳擊家金泰輝煌的戰績作為象徵的。齋木犀吉把從鷹子父親那兒支取的錢,首先花費在金泰身上。因此,金泰的練習生活與過去的凄慘相比已不可同時而語,闊綽得很。另外,金泰自跟大河紺野比賽以來,已戰勝了他自身的恐怖心理。對金泰來說,充分發揮其天才的所有條件:都已具備。他頻頻戰鬥,取得輝煌的勝利。他已決不會再讓對手擊倒其薄弱的下顎了。當時,不論哪位拳擊家,都能設想把他擊倒。在金泰一生的戰績中,為和他齊名的選手擊倒的次數雖多,但那主要是在跟大河紺野比賽以前的事。在拳擊雜誌上,有特寫報導說過去一度有金泰的下顎像是玻璃做的傳聞,實際全系誤傳。金泰跟大河比賽以後的所有賽事,全以把擊倒對方而取得勝利,終於成了最輕量級的日本冠軍。

金泰走向冠軍之路,是以齋木犀吉為中心的友人們進行日常冒險的最佳業績。我把犀吉和卑彌子離異的事,在心底里,作為一個憂鬱的芥蒂,長期滯留,為此,跟和鷹子在一起的犀吉交往,常感到阻力。儘管如此,我在那一時期,仍頻頻與犀吉相會,這是因為我沉湎於金泰比賽的緣故吧。犀吉每當金泰參加比賽,總在最前排為他所有的友人們留好席位。

當了冠軍的金泰,也受到宣傳媒介的注目。他發揮了作為以拳擊搏鬥的少年哲學者的才能。他在比賽前後發表的言論,即使是新聞報導,也幾乎總是十分有趣的。那時我是三種體育報的固定訂戶。

當金泰誕生地東京灣地區的朝鮮人部落某少年強姦殺人事件發生之時,金泰以下一場比賽奉獻給那少年,取得了擊倒對方的勝利。他為這個自身屈服於日本人的自我欺騙,終於為了除通過性犯罪解放自己外,再沒有別的活路的一個朝鮮人的少年,向大家展示了在拳擊台上的自我解放。結果,少年仍被處以死刑,但由金泰獻上的那次擊倒對手的勝利,無疑會給予那少年臨死前的勇氣……那時,有勸金泰歸化日本的拳擊評論家或裁判員,但他拒絕了。他是想跟在日本職業運動的領域裏工作的各界同胞建立起橫向聯繫。然而,這方面,金泰的建議也好像幾乎常被拒絕。

現在,翻閱運動報紙的前報,了解到金泰的黃金時代極其短暫,出人意料。他在那極短期間,常常進行大型比賽。其後,冠軍寶座一被奪走,馬上藏身在某處我們找不到的場所,影蹤全無了。事實就是如此,我認為金泰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有英雄氣概的少年……

那時我對此尚不知詳情,原來齋木犀吉跟×××鷹子的性交是有某些特殊性的。據齋木犀吉說,在他結婚儀式的當天,就有這樣的事。當時,雖值盛夏,然而我和犀吉仍穿着特製的禮服,呆在新郎一方的休息室。休息室里,除我們二人外,別無他人。我們耐性地呆了很長時間,等著新娘化妝結束。鷹子精心地想把自己打扮得像她年齡的一半,大致十七、八歲的少女模樣,這樣,所需時間令人心煩。犀吉和我都幾乎焦躁得露出了虎牙,但為等候結婚典禮,自然不能跑去喝上一杯。當時我們二人穿着禮服,淌著汗水,愁悶地低着頭,耐性等候的模樣,想來該是多麼的滑稽!

不一會兒,犀吉意外害怕似地說:「我想對你說說,跟那傢伙性交,是我以往體驗中最沒勁的性交啦」。接着,他對我講述起跟×××鷹子性交的事。那與其說是坦白,不如說像往常一樣,是以冥想心情所作的獨白。只是,我在他講述的口氣中,發現其有前所未有的苦澀味,感到犀吉比他的實際年齡老了不少。

「首先,她的性器由於年輕時長年和外國人性交的關係,有嬰兒口腔那麼寬。而且現已荒廢。不過,這點暫且不談,因為那決不是性慾上本質的東西。我結交過一些電影導演的老婆,如果不打個對摺,她們的性器也稱不上叫性器,可仍能使我得到充分的樂趣。當然那只是比較年輕時候的事了。我跟鷹子在初次會面的那天,到了下午我們已睡在一起了。當時關於她的性器的狀態,絲毫沒留意呵。毋寧說,我就為此,才愛上了她的哩。對那因自己寬大而荒廢的性器不勝羞愧,而且對其慾望不安的婦女,與其說討厭,不如說最能挑逗起情愛呀。因此,我們互相愛慕起來,可從她丟棄羞恥心那會兒起,我意識到自己陷入了一個什麼樣的圈套啦。以往跟她睡覺的一伙人,全是櫻桃小口的男妾,不知不覺使她堅信主動行動乃是女性的技術羅。而且,她自己像洒水車似地習濺汗珠,旋轉着,以此掩蓋自己性器上的弱點。那還談得上我的拿手姿勢,我只能盡量注意不被她纏住,已忙得不可開交了。另外,她對性交非常執著。那也是因為她相信在性高潮的一瞬間,藝術上的靈感會油然而生的嘍!」

我當時無形中心頭一震,回過頭看一下犀吉。那時我切身地感到傳來了犀吉身受的厭惡和不安,甚至恐懼。

「噯?你會說,那樣的事是難以置信的吧?但是,對她來說,性高潮是唯一超越自我的機會啊!因為即使她喝醉了酒也無濟於事,所以,有天試用了麻藥(那是她居住在紐約時的事)發生了比死還難受的變態反應癥狀。由於這一習癖,她蔑視在正常狀態下自己腦袋中產生的所有想法。唯有在性高潮的幾秒時間,才確信會有天啟閃現無疑的呵。在性高潮時,她就對演劇哭着叫着。有時說漏了嘴,說些引起我好奇心的事兒來。可性交一完,她令我噁心似地轉身啦;擦汗啦什麼的啦;或單想睡眠啦;我在獨個兒心情爽朗時,一個勁兒記筆記。為的是怕過後忘掉從上天傳來的聲音!就這樣彷彿回憶起什麼似地發出低沉的呻吟,同時手臂上的汗水和油脂浸透了筆記本。到黃梅季節,筆記本上會長出黴菌來吧!對我來說,性交沒給我帶來一絲的愉快哩!」犀吉以滿心失望的聲響,斬釘截鐵地說。

「那麼,你成了性不能啦?」

「噯?你說性不能?你認為她是位允許我性不能那樣的女人?」

我陷入陰鬱畏縮的心情之中。對象犀吉那樣喜愛性交的男子,而且又是講究飲食的美食家,對宛如要他禁慾那樣,對性交本身,要求嚴格的犀吉來說,像那樣可悲而且可惡的性交,並無異於身在地獄之中吧。我對犀吉感到同情和憐憫。犀吉本人,為了博得我的同情,哇、哇哭泣得像條不安的小狗。他一般不肯損害自己的尊嚴,可在當時,他確實向我做足了斗敗公雞那樣的姿態。這使我想到那從新制禮服里慢騰騰伸出像軟弱青灰色龜頭似的大頭的犀吉,就如同是我的痴獃的弟弟,我這時想要帶着他從結婚禮堂中脫逃。我只是張開嘴巴卻沒說出口,心中就有這樣的憤恨,這樣的想法。「怎麼的啦,犀吉,像你那樣獨特的男子漢,為了到的數千萬日元願意一生容忍這不愉快的性交嗎?喂從這裏走開,去找你性交之國里的原住民,那個交合內行、嬌小的姑娘去!」但是,可憐我們身上帶有禮服的鐵處女五花大綁,還只好出著冷汗,老老實實,有點貧血似地等候那婚禮的開始。不一會,弱電氣機械製造廠一幫人,像匈奴族一樣,擁進我們的休息室。在這兒一會合,我們便去擺設著神龕的會場。犀吉把我介紹給×××家的親友。在這種場合,犀吉宛如和他初次會見我祖父那天一樣,非常圓滑。弱電機製造廠的一夥誰都呈現出感到這一世界和他們自身的生涯,非常調和的心情愉快的樣子。

馬上要合唱讚頌宇宙哲理的歌了。另外,大家都對我的小說,表示出很有興趣的樣子。同時想暗示我對小說啦,繪畫啦(這種反弱電機氣味的東西)僅有局限於某種極小程度上的興趣。我無法辨別他們這夥人各人的臉相。誰都呈現出一樣的臉色,一樣的膚色,一樣的目光。男人、女人、老人、年輕人都一樣。只是年輕的姑娘們過於嚴肅,因此,它引起我特別的關心。她們像受到傷的鳥一樣醜陋,並且她們驚恐的眼神,說實話,是對我傲慢的挑戰的眼神。就是這樣的一伙人,我的犀吉今後要和他們作親戚交往下去……

我和犀吉並排站在大家之前,向會場走去。那時,犀吉迅速地把自己的鼻子像要擦近我耳朵的樣子,這樣耳語。「現在跟你握手的矮個子醫生,是鷹子大姐的丈夫。當×××家的長子,讓媳婦生了個腦水腫的兒子時,聽說就把那嬰兒勒死了。那是現在介紹給你的一伙人合謀幹的事,是殺人的一夥,是現在跟在我們後面,露出微笑,心滿意足的一伙人!」

「是的,是的。」我沒動嘴唇,只在喉嚨里對犀吉報以耳語。

出乎意外我們看到在昏暗會場的神龕前由神官和巫女包圍着,茫然如瘋女樣站着的鷹子。她真的是個大個子新嫁娘。鼻子像白色小刀般地熠熠生光,婚紗裹着的臉,看去如草葉似的顏色。而後,留神一瞧,那犀吉也是變得全身青光,而且在顫抖。一會兒,他的連襟,即殺死嬰兒的醫生,用像瞎夷似的毛茸茸的手掌,親切地把蒼白臉色的親郎,推向蒼白臉色的新娘那邊去。是一家團欒相當美滿的情景。接着,結婚典禮開始。

在非洲的貝賈亞縊死時的齋木犀吉,他的臉色是否也像在那天結婚典禮上那樣蒼白呢?為了回憶犀吉好的方面,在此我對結婚典禮的莊重愚蠢的儀式,也便不想詳細記錄了。倘若說那是極其普通的舊式婚禮,恐怕比這更加卑下吧!儘管它只是稍有差異。可是,犀吉跟鷹子同時被迫朗讀一段滑稽而且古怪的誓言。如今我的耳邊似乎仍然回蕩著齋木犀吉用尖聲帶口吃的快嘴,屢屢超前於鷹子,拙劣而無味地念完那段陳腐詞語的認真勁頭。

此後,我又時時生疑,那時的犀吉為什麼竟會為此緊張,嚴肅認真地去協力完成這次的婚禮儀式,其結果,如今想來我是這樣認為的。齋木犀吉在那時深深地意識到自己生來第一次決心要幹些現實的、具體的成人的事業了。也就是自己用鷹子的錢,去創建劇場,進行演劇活動。結婚典禮,對他來說,是象著着成人的事業的儀式。而且,犀吉由於常使自己的行為帶有孩子般的狂熱天真,現在一旦說要開始成人的事業了,也就冷靜地深信,必須忍受不得不信的多種困難了。無法在天空飛翔的鳥,如鴨嘴獸,為了適應地上和水上的新生活,唯有讓自己自身接受,繼承笨拙的步法和難看的潛水方式。不去進行荒唐的冒險和幻想的飛翔,而要開始一件有目地的具體工作的犀吉,也許是過度地自我剋制了吧。

當我和犀吉在他巡夜的工作場所,一起在大樓層頂上迎接黎明時,犀吉對我這樣坦率地述說了他的願望。

……我不像瑪雅可夫斯基那樣會寫詩,不過,我確信自己是穿了褲子的雲。我有預感,總有一天,一定會幹上適合我的新的工作的。就是那個我一邊巡夜,一邊等候《我自身的時候》,有什麼不好?而且,我從不懈怠。常就自己的倫理進行冥想,做卡片和筆記,不是嗎?我不久要進行驚人的冒險啦!

齋木犀吉(也許被他的天才的父親,齋木獅子吉的亡靈所指引)開始考慮唯演劇才是他該做的他獨自的新的工作之路。如今他認為《他自身的時候》到來了。想來,他寫在卡片和筆記上有關倫理和人類的具體觀察本身就有益於戲劇的演出及自身的演技。他一直想就他要演出的一切行為、感情表現、台詞乃至細微之點,與自己筆記上的形而上學一一對照。他不信賴演員臨場發揮的想像力。犀吉以演戲為契機,繼續思考想像力和觀察力相一致這一命題,對我來說,至今仍然充滿著饒有興趣的倫理意義。我想起在巴黎深夜的道路上,步行到我們停車的場所途中,和犀吉交換熱烈的會話。我們在巴黎,每天晚上,是換着地方看戲的。有關那些的日子,我在下文很快就要提到。

總之,犀吉值此結婚典禮之際,是相信他和演劇兩者的命運結合在一起的。)或是竭力去相信它。)於是,他緊張得臉色發白,身子顫抖著,以意想不到的老實態度聽從神官的命令。現在,回想起來,那是犀吉生涯中最為醜陋的一瞬間,不像他那種順從主義者的一瞬間,那也是當時沒有經驗的犀吉勇敢地去承擔現實生活本身的一瞬間。雖見我本人患上了憂鬱症,可也決不會像犀吉那樣的莽撞。我一邊參加結婚典禮,一邊感到犀吉過於慷慨大方,不惜進行過度的自我犧牲。儘管如此,裹上新制禮服的伴郎的我,做了二三件小小的神官要求的禮儀,仍然有點緊張,臉色蒼白著,高高興興地執行這些任務。

儀式一完,我們簇擁著新郎新娘,進入微暗的走廊。突然,門扉一開,我們大家像被盛夏正午的日光灼射的鼴鼠,驟然間成了半路瞎,不穩地晃動起來,只好僵立不動。熱烈的拍手聲一時湧起,照相機快門聲如小小的驟雨乍起,在意想不到的方位上,聽到樂隊演奏的生硬的弦樂四重奏。原來這裏正是結婚宴雞尾酒會的會場。這場演出無疑是鷹子的傑作。直到眼睛能適應白熾、激烈光線的幾秒時間,我品嘗到一種恐懼之感。而且,我的那隻左掌,被另一隻冰冷、汗濕的手掌緊緊捏住。留神一看,是犀吉的右手。可見在那一剎那,感到恐懼的,並不單是我一人。除了開頭的嚇人場面外,結婚宴辦得還算妥貼。毋寧說,它適合我個人的興趣。雞尾酒會上來賓的演說此處一概從略。在那裏,當然誰都熱中於會場中央和靠壁桌子上擺滿的豐盛菜肴和酒類。等到我的視力恢復,馬上離開新郎新娘,混入前來祝賀的賓客中間去。環視四周,被拳擊迷包圍着的金泰和雉子彥映入眼帘,可因為他們吃喝得興緻正高,心情有點沉重的我,便止了步沒走上前去。他們在新郎新娘出現之前,像已多少吃喝過的樣子。在離他們最遠的桌子一角,我把加醬汁烤熟的伊勢龍蝦挾在碟子裏,要侍者送來了白葡萄酒,這時,從背後把粗壯的短脖子像要伸到我肩旁似的一個老年的肥胖男子,「請吃鰉魚子,嘿,就著酒吃行啦!」親切地說。

於是,我多少受着怨恨和憤慨兩種心情的輪番襲擊,要想把內盛龍蝦的碟子放回桌上,把好幾塊放上鰉魚子的麵包拿到其他的碟子裏,突然心中生疑心,自己為什麼要聽從那男子所說的話呢?而後,才發覺到那小個兒肥胖老人乃是新娘的父親。我在休息室被介紹和他認識。在那結婚典禮上,我和犀吉同樣緊張,完全跟白痴一樣。我心中忐忑不安(同時對自己的態度生起氣來),吃着放上鰉魚子的小吐司,那老人心緒頗佳地說:「這鰉魚子真的是伏爾加河的鰉魚子,是從俄國進口的。」

我沉默不語,侍者送來一杯白葡萄酒,說什麼,噯,真棒哩,順口應酬著。老人是在這家賓館中頗有臉面的人物。也許賓館的電氣設備就是由老人的弱電機製造廠產品裝配而成的。老人把侍者像蠐螬般根本不放在眼裏,只對我一個人喃喃細語。

「走私這種鰉魚子的俄國人,倒沒被槍殺哩。」

老人對我的笑不笑,根本不感興趣,話一說完,像肥獾一樣,很快滴溜溜滾動身體,鑽進了人群。犀吉在他困難的結婚生活中,常得到這位老人的幫助。在他身上具備着有被老人賞識和喜愛的有如天性的那些東西在。

於是,我獨自吃着鰉魚子,喝着酒,一位曾在某人的出版紀念會上見過面的、年輕的戲劇評論家走上前來說,噢,您發福啦,另外,你以前不是戴眼鏡的嗎?拿起我剛才不想吃的龍蝦的碟子,一個勁兒吃了起來。在含糊地應答的我的身旁,他像個女的那樣親昵地緊挨着我。接着,評論家把蝦殼叨在嘴唇上,捨不得放下似地讓紅色舌尖在嘴外閃閃發亮地說,

「你也是鷹子的男朋友啊,那女孩交際真廣呵,年紀真也不小啦!」

我沉默不語,突然,以懷念那位老人的心情,拚命地吃鰉魚子。

「齋木獅子吉的兒子也像是位相當漂亮的男孩子,不過,要繼續過那稱心如意的生活,在演劇的世界裏會碰到各種各樣的阻力的呵。鷹子也難吶,跟那種人結婚!」評論家像是擔憂地敞開了胸懷這麼說。

稱心的生活這一詞語是當時受意大利電影影響而流行的時髦話。稱心的生活?犀吉跟鷹子過稱心的生活?完全不可能。犀吉如今不是要向他最艱苦的生活出發了嗎。拋棄稱心的生活,滿意的性交之國……而且,犀吉必須應付無數殘酷且冷峻的敵人吧。他能順利地應付過去嗎?我發揮伴郎的本能,擔心犀吉的處境,一邊把眼光投向人叢之中,發現犀吉和鷹子在沒完沒了地反覆深深鞠躬。我讓侍者拿來比葡萄酒更加烈性的酒來,一邊喝,一邊只在想即使這是他最壞的一次冒險。那傢伙最後總得完成任務的吧。

不一會,弦樂四重奏樂隊的年輕的像農民似的夥伴們,為吃飯喝酒,中止了音樂,走近餐桌,其間,有人作了極其簡單的致詞。大致是,犀吉和鷹子將發起新戲劇運動;由鷹子之父擔任後援會長的金泰,向世界冠軍的挑戰,定於今秋在菲律賓舉行。金泰這時,被他的拳迷們(那個鷹子的連襟醫生也是其中之一,他總想摸摸金泰異常發達的肌肉,跟着金泰轉)圍住,對介紹自己的語聲,和藹可親地在回憶,受到人們在那天對他最崇高敬意的。

新郎新娘踏上有四重奏團員的樂器放在椅子一旁的矮枱子,受到拍手和歡呼。接着領班搬來吉它,唯有犀吉留在台上,以一隻腳擱在椅子上的姿勢,站立着彈起了吉它。那是稱為《聖者傳奇》的快曲。這回可不是應付差使了,居然贏得不少人熱情和好奇的拍手聲。於是,犀吉不得不把同樣曲子再彈奏一次。除此之外他並沒有其他的演齣節目。穿着禮服,大臉膛上滿是汗珠,有些憂鬱模樣,一心不亂地用快速指法彈奏結他的犀吉,予人以猶如漂流在大洋上失事船上孤獨的船員,勇敢踏實的印象。我看到犀吉在眾多外人前這樣率真地盡心儘力的光景,就想到他似乎在顯示他多少有了放棄些個人自由,去進行一項困難而且現實的工作的思想準備。我無奈只得像愛操心的大姐那樣含着淚水。除犀吉上演的電影而外,我看到他在熱情的觀眾面前,努力顯示坦率的執著勁兒,自從犀吉那次在新橋近處空地上,跟職業流氓團伙拼死拼活相互歐斗之後只有這一次。犀吉那認真而且憂傷的結他演奏獲得了成功,使結婚典禮的氣氛接近於應有的水平。我仍然獨自離開結婚宴的會場,把禮服上衣團成一小團,像挾著條小狗似的,挾在腋下,汗流如雨,嘆息著,也沒向犀吉、鷹子告辭,獨自乘上小型魯諾奧計程車,穿過盛夏晌午的道路,回家去了。他們的婚姻,己如越出了沾上我憂鬱症毒素的個人愛好的圈外似的。我一回到自己的房間,就開始喝威士忌。醉得傷感的我,一邊凝視着逐漸在我坐着飲酒的椅子周圍陰暗的薄暮,一邊跟類似於性慾的苦痛感覺一起想到現在犀吉不是正在被那新婚妻子強制着進行所謂最差勁的性交了嗎?我似乎聽到從遠處(從犀吉和鷹子新婚的房間)傳來犀吉招喚我的恐怖之聲。說來滑稽而且傷感,可總之,從這個結婚典禮的傍晚起直到夜裏,我憂鬱症的發作,並非完全與現實無關的。毋寧說,我和犀吉是由精神感應的線圈篩結在一起的。事實上,在那段時間裏,犀吉是夠苦的了。讀者請勿懷疑我有什麼神秘的癖好。

就在這天深夜,我被新娘鷹子打來的電話叫醒。我帶着宿醉未醒的腦袋,像病貓般不高興也不反抗聽着鷹子極度困惑的聲音。新娘一邊說,一邊攙著像老太婆那樣的狡猾和凄慘的短促啜泣聲。她說犀吉受到嚴重刺激,陷入神經錯亂狀態,有可能自殺,如今試着硬要他喝烈性的俄國酒灌得他大醉。而且,鷹子哭着要我馬上趕到他們的公寓去。為什麼會受到刺激?我慌張地詢問。那時,我心裏懷疑鷹子是否強迫犀吉用他最忌避的姿勢時行性交?所以也明白為什麼把那樣的問題直截了當,毫不躊躇地放到了嘴上。也許我還處於半睡眠狀態之中里。慶幸的是鷹子說是犀吉受了刺激出了事,跟他的性生活全沒關係。結婚典禮和宴席一結束,兩個人坐上平治向輕井澤出發,可到達新宿時,他們的平治旁邊的車子輾死了一位中年婦女。當時那中年婦女正在穿越橫道線。犀吉駕駛的平治為讓她通過,在橫道線前停下車。婦女正要折返,看到平治車停了下來,來了勇氣,用小步快跑起來。她沒看到平治背後有一輛以時速六十公里竄出的奧期汀。她在犀結他們的眼前,被彈至五米處的半空中,當場殞命。我雖沒殺人,而由他人殺死,同樣糟糕!犀吉像孩子般天真地發起了牢騷,受到刺激,從而打消去輕井澤的念頭,回到公寓。接着,據說他一直被自身死亡的幻影纏住,嚇得發抖,一陣發作就要從公寓的窗口縱身往下跳。鷹子他們的公寓是在十一層最左邊的房間。若從窗口往下跳,不乘滑翔機之類,別指望能夠生還哩。還說犀吉很想見見我,他又說在結婚之夜,邀朋友是否好等等,對我表示怕事躊躇的心情。她像是因受到很大刺激,被深深卷進恐怖的旋渦之中,繼續往下沉……我答應鷹子馬上前去。而後,由於我自己神經過分緊張,像感到自我嫌惡似地忙亂著穿襯衫,着衣服,向深夜的道路跑去。四十分鐘之後,我到達了澀谷近郊高地他們的公寓。鷹子已把他們的公隔間的門半開着等候我。在微暗的起居間里,我們像重病人家那樣輕聲細語問清事實真相。在那時,危機已經過去。犀吉躺在床上,顫抖著,在喝伏爾加酒。跟我通電話的鷹子,由於我告訴她決定立刻前去,似已恢復了勇氣。適逢其時,送來一件加急電報。是長老處的來電,祝賀犀吉的婚禮,並催促他儘快去四國的峽谷。犀吉突然現出醉態,隨即像精疲力盡的孩子那樣睡熟了。留下個新娘孤單獨自。真正精疲力盡的還是那三十五歲的她……

「叫作長老的人是誰?他對犀吉君來說是真有影響的人哦。」鷹子說。

「是我祖父,已沒法獨自起床了,經常躺在大木箱子似的橡樹床上,可不知他是在怎麼樣的情況下,打來電報的呢?」犀吉運用他在謄寫社工作時練出來的才能,製作了書法精美的請柬,用石版印刷,分發給邀來參加婚禮的成員,這請柬給我祖父處多半也寄去了一張吧。它定然跟他從香港寄去的信件,並排著整整齊齊放在祖父的淺底櫃里。寄去祖父處的郵件原來就十分稀少的……

我和鷹子穿過起居室,探視裏屋的卧室。犀吉裸著身子,像法國畫家賽扎恩奴①畫的裸體男子那樣,寬而長的背脊向著我們睡熟了。他的頭部埋在枕下,從而看不清他睡着時的臉色,從他裸露的背脊看,似乎睡得安寧而且深沉。我和鷹子嘆息了幾聲,遠望着犀吉熟睡着的魁梧的軀體。最後,我以苦澀的心情思想起來,這傢伙開始突然入睡之時,常有人,即保護他的第三者出現;而在這傢伙落入睡眠之時,似乎也在期待着第三者的出現。出乎意外的是,我面對那熟睡的犀吉的脊背,心中仍沒完全忘卻過去的恨事。然而,我發現在犀吉頭部的正常位置上,就在耳朵上方新的牆壁上發現一幀圖釘釘住的、我在他和卑彌子住所里常見的郭霍的扁桃畫的複製品。這樣,我馬上拋棄了苦澀之情,反倒成了憐憫之情的俘虎了。我催促着鷹子返回到起居室。我知道犀吉異常怕死,重新體會一下這時的感受,自然更加加深了我的感能。犀吉是總也擺脫不了那死和死後的永恆的幻滅印象的。於是,他經常在晚上的黑暗處,為了給自己鼓勁,一定像念咒語似地朗誦郭霍的詩。在金泰的比賽時,他作為拳手的後援人,為金泰鼓勁,可是,他和死的恐怖進行秘密拳賽的後援乃是郭霍的《花樹》這首詩:

死者未必死

但有生者在

雖死其猶生

雖死其猶生

①法國畫家,後期印象派巨匠。(1839~1906)我認為在婚禮之夜,死的恐怖與日俱增,並劇烈地表現出說,也可說是弗洛伊德①主義的最為簡單明了之一例。那和他另一面的複雜性格相比較,是驚人地簡單叫了的。鷹子關上卧室門,在起居室開起較亮的燈,讓我坐在舒適的帶有扶手的椅子上,自己製作了兩種飲料。(為我斟滿法國埃奈茜公司VSOP②白蘭地,她自己的則僅在冰水裏加一滴朗姆酒。總之,我目擊鷹子跟含酒精飲料結交的唯一機會只有這一遭。她是相當難受了。)我們沉默不語,在強烈的光線下,眼睛像害眼病的孩子般難以睜開,喝着那飲料。從卧室里,微微傳出犀吉毫沒顧慮的、短促的夢話;但我們已沒有不安情緒了。犀吉是一旦入睡了,非睡足決不會醒來的那種類型的人。

①奧地利精神醫學者、精神分析創始者。(1816~1930)

②從貯存年數決定白蘭地的一種等級名稱,指貯存20~30年的一級。鷹子穿着中國式的蘭色絲綢上綉各色花鳥的睡衣。剛想着她平日對其碩大的身軀,悠悠然漫不經心、沉甸甸地坐着的姿勢,可她卻異樣神經質似地常常去拉扯便衣的下擺,為的是把她裸露的腿子遮蓋起來。叫人看着不順眼。她全沒化妝,平素有頭髮復蓋的額頭也完整地顯露在外。這樣,帶着鉛灰色陰影沒有生氣的臉龐,看來確實很大。她的額頭已開始撥頂,顯得又圓又寬,特別在右上角,有恰好能放得下大拇指肚的一處凹窪。在那裏,積存了汗水,會呈現膿一樣討厭的光點。而且,鼻子上現在也不施脂粉,鷹子的鼻子活像個麵包。儘管如此,這天深夜的鷹子,一點不醜陋。是一張沾滿汗水,像是潛入水中的獸類那樣,令人同情的臉。我對她抱有不矯飾的好感。當時,那犀吉對她在性交時獨特的癖性說過的話,竟一句也沒想起。看來在對面屋裏,象是彎曲到我自己體內那樣躺着的犀吉的又寬又長的脊背,把我們臨時聯繫在一起了吧。我們總覺得彼此同樣是受害者似的,和善而憂鬱地相對微笑。

「犀吉君今天遇到種種不順心的事兒啊。」鷹子帶着三十五歲女人應有的威嚴和疲勞感,以深沉悅耳的語聲,並不像什麼喃喃私語,而是堅定地這麼說。「首先,一彈完吉它,你意然和我們不辭而去,對此,他介意得很哩。啊,他是怎麼啦?是怎麼啦?他像不如何是好似地說了二遍。這叫我憶起《巴求》初演之夜,莫里安克①默然離席時,瓊·柯克托②說過的話。完全是一樣的吶。從此以後,柯克托和莫里安成了仇人。」

①Frangoismauriac(1885~1970)法國詩人、作家。

②JeanCocteaa(1989~1903)法國詩人。連這樣的會話,都要引用法國戲劇界的例子,這想必是×××鷹子生來的天性吧。好也罷歹也罷,我寬大為懷地聽着就是。要是在平日,我非得挖苦她幾句不可。

「另外,犀吉君今天初次和金泰有點兒有不對勁呵!」

「什麼!有那樣事!」

「所以犀吉君也夠苦惱的哦。金泰對跟拉爾里·加巴里埃羅(是個像西班牙共和國時代首相名字的男子,是在菲律賓迎擊金泰的最輕級世界冠軍)的比賽,很有自信心。可犀吉君對這回比賽,認為金泰並不佔優勢。因此,犀吉君不想和金泰一起去菲律賓。於是,金泰不知為什麼,突然像個受申斥后撒嬌的孩子那樣生氣起來了。犀吉君要想出幾條不能去菲律賓的理由,可無論如何,也不能對金泰說穿你會輸;不明說就沒有不去菲律賓令人信服的理由;所以,今天金泰硬纏着犀吉君要問個究竟,講了些不愉快的話。因此,跟金泰不對勁啦!雉子彥來過電話,說金泰正坐在賓館的車庫裏哭。

還是個冠軍吶!

我心中黯然。在此之前,我自己也確信金泰會擊敗加巴里埃羅的。但是,既然齋木犀吉這位金泰來的最大理解者那麼樣認為,則金泰怕是取勝無望了吧!那麼,金泰何必特地到菲律賓去吃敗仗?這是投在金泰光榮業績上的最初的陰影。我沒有再問那鷹子,鷹子也沉默無語。我們在相互的沉默中,看出彼此都已極度的疲勞了。於是,我們把鷹子搬來的毛巾毯,各各拿了一條,蓋在身上,鷹子在長椅上,我直接在地板上睡下了。我有時常常這樣考慮,為什麼那一夜鷹子不去睡在犀吉的身旁,我認為就在那一晚,我和鷹子對於犀吉可說構成了一種臨時夥伴關係的緣故吧。鷹子,在犀吉的光線照耀下,從我的身上,大概找到一些跟她共同的東西來了吧,而我,也從鷹子的態度中,找到自己時時感受的對於犀吉的反應。儘管如此,那一晚是齋木犀吉跟×××鷹子的結婚之夜,所以我扮演的角色頗為奇妙。結果,那一晚是形形色色不幸的徵兆趨於分明之夜。時間是一九××年八月三日。

當然,還不是所有敗局的徵兆,都像從洞中跳出來的鼴鼠,以危險的速度和無可挽回的絕望的印象,呈現在亮處的。毋寧說,從這時起,齋木犀吉身邊的友人們的生活,取得了各種飛躍,加深了冒險色彩。關於金泰向世界冠軍的挑戰,也由於犀吉一旦決定不跟他同去菲律賓之後,為儘可能以最好的條件收聽菲律賓轉播的現場實況,在他和鷹子的公寓裏,開始安裝如同地下秘密電台那樣的大型接收設備(其至可以發報!)這可說是欺騙的行為,但犀吉卻滿懷熱情,投入這一工作。犀吉從鷹子的父親的弱電機製造廠,運來所需零部件,甚至誘使一位工程師,長期留在他的公寓裏,以便完成這套巨大的裝置。那位工程師興許在×××鷹子的父親的公司里是唯一一位犀吉的同情者。我們把他跟當時尚未引退的相撲力士松登相比擬,稱之為馬君。馬君身短體胖,像個醜陋的中年婦女,可一旦從事某項工作,跟進攻時的松登那樣,速度十分驚人。馬君雖是所謂企業內的獨特者(Out-sider),又是弱電機製造廠的工程師;可對有關高爐的熱處理技術,還取得特別許可。在公司里,只消耗掉他本人很小一點能量;下班鈴聲一響,馬上就向著他頭腦中滋生的多種發明,像松登那樣低下頭哼唱着,向前挺進。在那時,他興趣所在是把犀吉的公寓改成小型的廣播台。每天清晨他在小型載重車上,載滿×××弱電機的器材,來到犀吉的公寓,工作到深夜。他的做法常帶有狂熱性質。他從公司乘來的小型載重車,那司機是個短小身材、神情憂鬱的青年,可馬君仍然引著這青年,向我們作了介紹。我們大家都學着馬君稱他阿曉。說來滑稽,憑我的記憶,這是他的姓,還是名,卻不甚分明。總之,我們把他叫阿曉,其文字和讀音,作為表現他的一個標記,非常貼切。

阿曉以司機兼裝卸工的身份,出現在犀吉公寓。他來干兩天,第三天就休息。接着,又來兩天,休息一天。關於這,鷹子曾問過沉默的馬君。

「阿曉是按日工資制在打工的呵;因此,一領到兩天工資,大量購買維生素劑一類的葯,把這些隨便塞進自己的體內,而後,在第三天的二十四小時里,就躺着睡覺。」

「身體哪兒有病?」鷹子隨口詢問。「阿曉在廣島受到原子彈的輻射,害怕白血球增加哦。」馬君一邊擰著一個螺絲,一邊低着頭,簡單回答說。

我和犀吉總感到阿曉和金泰之間,有些共同之處。而當馬君這樣回答時,我和犀吉都想到這同一件事。即金泰和阿曉,都是跟強烈的恐怖感一邊作鬥爭,一邊求生的青年。但在當時,我們並不清楚阿曉自己忍受的恐怖究竟有多嚴重。我們開始真正理解它,是在金泰失蹤之後,阿曉深入到我們的生活以後的事……

金泰在菲律賓比賽之夜,在犀吉夫婦的公寓裏,我、雉子彥、馬君,還有阿曉會聚一起。阿曉對拳擊,根本不關心,可他對裝配好的再生裝置的功用,卻有興趣。為什麼阿曉對再生裝置如此傾心,這一秘密,在當時,也還不清楚。那一晚,竟可認為是阿曉工作熱情的結果吧,(雖說,他不過用小型載重車運來部件,再把這些搬到公寓頂層)阿曉的態度映入了我們的眼帘。

開始安裝的接收裝置,起初,對於我們,除可用以接收來自菲律賓的短波廣播外,別無他用,但在比賽前夕,東京的廣播台決定增幅轉播,結果,我們即使用手提的小型無線電收音機也可收聽金泰比賽的實況。儘管如此,由於關心金泰命運的我們,並沒有共同援助的辦法,心中不安,我們沒有獨個兒各人悶坐在各人的房間里,面對那像機械人頭那樣的無線電,都希望會集到犀吉的公寓去。

決定在東京對金泰的比賽作實況轉播,是從現場時時傳來金泰佔有優勢的報道的結果;然而,我們受到犀吉暗示帶來的無形影響,沒有哪個人相信金泰能取勝。在實況轉播開始前,為了做好準備除鷹子外,大家都想喝着悶酒去忍受。犀吉的房間里,有從鷹子父親的酒窖里運來的各種各樣豐富的瓶酒一字兒排開,我們可以像開可口可樂瓶子一樣,毫不猶豫地打開蘇格蘭威士忌啦,法國白蘭地珍品的新瓶。

深夜,金泰和拉爾里·加馬里埃羅的十五回合拳擊賽開始了。廣播充滿著電波的央真和雜音,宛如受到一窩蜜蜂的襲擊,還要竭力去辨清其中一隻蜜蜂的振翅聲。與其說這是從菲律賓,無寧說是從哪裏不知名的世界盡頭送來的播音。然而對於金泰來說,菲律賓正是充滿著恐怖和屈辱的世界盡頭呢。總之,第一回合的三十秒左右,金泰勇猛地衝擊佔了優勢。特派的日本人播音員,像發情期的小狗,興奮得哇哇大叫。除犀吉外,我們所有人也都興高采烈,在當時,還以懷疑的眼光遠望着犀吉。這時若有人到處糾集賭注,則除了犀吉,不論誰,都會以五對一的比例把賭注押在金泰身上的吧。這樣,又過了四十秒光景,廣播在激烈的噪音中中斷了。馬君宛如小型坦克似的,向著龐大的接收裝置衝去,以驚人的速度開始惡戰苦鬥。但是,在東京上空某處,有隻像巨大的鳥樣的東西展開翅膀,妨礙從菲律賓發射的電波。馬君的努力成為泡影,或許那正是被擊敗時剎那間的金泰,讓大鳥展翅飛了起來也未可知……

十分鐘后,實況轉播恢復,可那已是在第一回合的中間插播金泰敗北的消息了。我們默不作聲,相互間避開彼此的臉,從犀吉的公寓各面各人的住所。第二天報上登載着下顎受到拉爾果的一擊,睜開驚慌的雙眼,像祈禱樣地支起一膝,乏力地向兩邊垂下戴着沉重拳擊手套的兩手,要向後倒下的金泰的照片。它相似於羅伯特·卡伯抓住中彈下倒士兵一剎那間拍攝的照片。真的,儘管是模糊的電傳照片,然而,拉爾果的一擊,看來也如小槍子彈一樣的猛烈。金泰驚慌失措的眼神傷透了我們的心。登在體育報上的另一張照片是金泰全身落在墊子上,像仰泳運動員那樣,手足舒展地橫著身子,向上仰著。他的眼睛,像在窺探傲然挺立的拉爾果褲衩中什麼似的。我當時真難以相信,一個人的全身,居然會表現出那樣明顯的大敗虧輸的模樣。有張報紙的體育記者以(人造的世界冠軍挑戰者)為題,責難金泰的脆弱,暗底里諷刺後援會長×××氏即鷹子父親的那派政治力量。第二天馬上有篇署名S·S的投書者寫的激烈抗議的文章,載在同一報紙上。信上指出那張報紙的體育記者,幾星期前,就曾預測過金泰佔優勢。並質問道,像金泰那樣天才的拳擊家,在戰後日本最輕最級中可曾出現過?現在,我手頭保存的齋木犀吉的文章,印刷成鉛字的,僅有這一篇。因而,即使現在再去重讀一篇,也仍感到是篇有說服力和堅強信念以及動人主張的好文章。犀吉決不是正義派。有時態度不免圓滑,是個喜用權術對付各種外來事物的人。但是,偶而心血來潮,作為友情鬥士的犀吉,也會做出這一類的事。在他的熟人中,對他只有憎惡感,或者輕蔑印象的友人們,歸根到底對犀吉的友情發作,自然認為不值一提。

金泰在菲律賓機場跟拳擊訓練館老闆們分別之後,一個人回到東京。他極其秘密地悄然返回。哪家體育報紙也沒登金泰歸來的照片和消息。那與其說是新聞界對向世界冠軍挑戰失敗的少年的殘酷或冷淡,莫如說是由於金泰自始至終避開這些記者,攝影記者們行動的結果。我本人好久都不知道金泰已回歸日本。某天,我去齋木犀吉的公寓(那是夏末的一個傍晚,因為有空調,疲軟的蠅子,時時燃起閃光的金色,飛翔在室內暗淡的光線之中,像小型廣播台一樣的起居室中,只有鷹子在,她把大臉膛,用蛋粉化妝得像白色的滿月,坐在籘椅上,看星期周刊雜誌。接信裝置並沒接通電流,可當我跟像假面劇中不幸的女主人公那樣,把臉一動不動地埋在蛋粉殼裏而沉默著的鷹子一會了面,蠅子嗡嗡作聲的小翅聲響,從由線圈和無數真空管及插座構成的機械的白蟻巢中,紛紛進入耳鼓,使人茫然不知這是從哪個陌生國家傳來的通信似地、想要設法去理一理整流線圈。

「犀吉去哪兒了?」

「在卧室,跟金泰在一起」鷹子盡量不毀壞蛋粉化妝似的,咬緊牙齒,從腹中尖聲地說。

「啊,金泰已經回來啦,身體好嗎?」

「去看看去?話也該說完啦,有二小時之久,單是他們兩個悶坐在裏面。」

「去一下行嗎?」

「為什麼,不行?」這回張開嘴唇,用極普通的說話方式說。那時,乾巴巴的蛋粉,像損壞的土壁似的,起了大片皺紋,僅有那大鼻子浮現在由無數裂縫形成的微波的水面上。犀吉跟金泰單獨兩人,問坐在卧室二小時之間,這位三十五歲的新婚妻子定然是頗為孤獨的。我打開卧室門,犀吉和金泰裸露著上半身,並排坐在傍晚時微暗的光線像蜂蜜似的充滿著的卧室的床鋪上。他們很像兄弟倆。金泰像受人哀憐的幼兒般,把自己的臉,埋在犀吉的肩膀和脖子間,一動不動。他像是被恐怖心的圈套,用五花大綁捆住了手腳。雖則現在他並不在等候那臨近的拳賽鐘聲。我忽而想起,在拉爾果·加巴里埃羅的足下,窺視拉爾果褲衩內側般倒下的金泰的照片來。拉爾果·加巴里埃羅的一擊,也許是扭曲金泰一生中所有細節,是這種扭曲中最壞的一擊。

但是,犀吉在自己的肩上仍然扛着金泰的腦袋,很隨便地問着我。

「金泰下一回合在次輕級量中決一雌雄哩。據說金泰既然在這回沒能取勝,目前暫不願作為日本冠軍上拳擊台啦。金泰訓練館的一伙人會反對吧,可我認為金泰以次輕量級出場搏鬥是很好的決心哦。從今晚起會有二、三次,金泰在跟我們一起的晚餐會上,至少不會每隔三十分鐘,要去嘔吐一次了吧。」說時,他聲調柔和突出意外。那語聲猶如閹割過的家畜之聲十分的柔和,不由得使我聽了臉紅耳赤。

那年秋天,犀吉、鷹子夫婦和我,坐進深紫色的平治,動身作東京—四國的汽車旅行,臨時行色匆匆。我們一行原想前去探望瀕臨死亡的老爺爺的,可我們在途中給四國掛去長途電話,才知老爺爺已經去世。這樣,我們的旅行成了出席老爺爺葬禮的奔喪之旅了。坐在車上渾身塵土的犀吉,自始至終啜泣不止。長老的死,使他受到如此沉重的打擊,對此,鷹子不用說,連我本人也感到困惑。

把平治開上宇野—高松間的連絡船,我們渡過深夜的瀨戶內海時,(鷹子在平治車裏,裹着蘇格蘭制的金黑兩色的格子毛毯,躺着假寐。這毛毯原是犀吉作為給老爺爺的禮品,在出發前,在銀座進口洋貨店購買的,在陰暗的甲板上,犀吉和我吹着海風交談著。在這時,好久沒大講話的犀吉,又恢復了他冥想的饒舌勁,獨個兒喋喋不休。當我們背靠着船艙外壁,正在說話時,(大海一片漆黑)救生艇的背後,有位少年,是喝醉了酒呢?還是因船的震動暈船呢,發出像生病的小獸般的哀叫聲,嘔吐著,兩膝和兩手都抵在毛糙的甲板上。這時,來了個船員,非但不去照料他,反而粗暴地揪著少年後脖勁,硬拖到船舷側,叫他向海里吐。我們憤慨之至。在這種時刻,犀吉為了警戒一下這船員,叫他後悔莫及,理應挺身而出,和他對抗的,可在這次,是由於老爺爺的死,使他灰心喪氣呢?抑或己不是那樣好勇鬥狠的年齡了呢?也只是生悶氣,臉色發黑,在一旁干瞪着眼。他在上船前,洗凈了上半身和雙足,穿一身麻布夏服,甚至端正地繫上了領帶,抽起那個佛吉尼亞葉子的金片煙。和鷹子結婚後,他重新有了個純銀的鄧希兒打火機,用它來點燃金片煙時,總覺得他眉宇之間已深深地刻上了皺紋,有些難看。在此之前,我和犀吉渡過這海是為參加蘇伊士戰爭義勇軍去籌措盤纏的時候,那時,犀吉眉間的皺紋並沒有這麼深。而且,我也是患麻疹那樣笨拙的生理狀態的年齡,而老爺爺則仍具有相當的威嚴,長期生活在峽谷里……

「我忘卻了這是日本哪個邊遠地區的故事呢,還是非洲草原部族的傳說。總之讀到過這樣的故事。一伙人在某處聚族而居,當老人將要死亡時,就把他抬到一個臨終者小屋的地方去。這是那地區到處都有的事啊。但是,這夥人還讓陪伴老人的陪落的年輕人一起悶坐在小屋裏。於是,年輕人可以從將死的老人那裏,聽得到關於逐漸接近他具體死亡情況的報告,像聽棒球的實況轉播似的。而且,對老人怎樣死去這一過程,他們自然也能親眼目睹。這就是那伙人的成人教育吶。一定是和平的,厭惡戰爭的部族習慣。我讀到此處,受到某種、強烈的、獨特的印象。於是,在長老去世前,我多麼想在長老身旁,聽到這種談話呵。啊,長老會以他那種語調,告訴我有關死是如何的一種秘密呢?我們真不該坐平治來,該坐噴氣機出發的呵!」犀吉這樣說,可堅持要坐平治訪問四國的峽谷的,原犀吉本人。而且,他把夏服和秋天的西服,每種兩套,裝上平治車內,目的在於穿着整齊,駕着平治車,出現在峽谷的長老面前。在犀聲和鷹子婚後取得的豪華生活中,顯示出這樣單純、坦率、自足的模樣的,實際並不多見。他對我的老爺爺,是想嘗試著作些孩子氣的示威遊行。

海風吹得喉嚨火辣辣地疼痛,我說起在我受到他人恐嚇最激烈的時刻,妹妹可憐我,啜泣起來,祖父生氣了,便說「我才要死吶!」埋怨起來,一聽這,犀吉咬緊牙齒,直哼哼。接着,犀吉沉默不語,一反常態想繼續聽我說下去,因此,我打算說個笑話。講到祖父讀了我的小說,老和我說「要是沒有觀察力,是不行的,照這樣寫小說,你也成功不了!」說到此,犀吉突然興奮起來,「是的羅,我也那樣考慮的哦,觀察力比什麼都來得要緊!」這叫喊聲幾乎震撼了這艘聯絡船。

這樣,我總感到有些氣餒,關於老爺爺稱讚犀吉說,唯有他才是能通過觀察思考事物的人的話,也就不想再提了。儘管如此,犀吉一直回憶著有關老爺爺的事,從聯絡船上小心謹慎地把我們的平治卸到碼頭的作業中,還說了那樣的話。「在你創作的戲劇里,能否為我創造一位像長老那樣的人物呢?我只須有幾十天光吃蔬菜,就會瘦到五十公斤,把鬍子留起來,塗上銀粉讓它發光能演長老的角色哩。因為我完全記得長老的音容笑貌啊!」

本來,我們最初計劃作去四國的峽谷汽車旅行時,我們就想把這次旅行作為很快為犀吉和鷹子的新劇場,創作戲曲的前期思想準備。如今犀吉激於演劇活動的熱情;他的語言,常常誇誇其談,但實際難以實現,或者從戲曲構造方面考慮,追求散漫(人們認為那些幾乎常常適合於電影而且是非散文的短篇電影)形象,結果,對我來說,在此前,很難發現能滿足他要求的片斷。於是,我們相互間就有協商的必要了。不管如何,我和犀吉協作,搞一些創作,這次便是最初的機會。齋木犀吉突然間對演劇活動的熱中又刺激了我,自己感覺到好像這次是使我從憂鬱症的泥沼中脫身的契機似的。最起碼,我已經要開始親自設法克服自己的憂鬱症了。我們的汽車旅行可以說,是自下雪天買進大力車以來,我們夢想的實現機會吧!但是,卑彌子已離我們而去,金泰開始了轉向次輕量級后第一仗的備戰訓練,不能參加。不過,倘若金泰有此願望,則犀吉也會放棄汽車旅行,去陪伴金泰練習的吧。但是,金泰卻執拗地主張獨個兒訓練。這是最近的一件事,據外電報道,當某個美國黑人重量級天才從戰後保持時間最長的冠軍寶座上被擊敗下台之後,直到他奪還冠軍的復仇賽這段重要時刻,常常自己駕駛私人飛機,去向不明,躲避起來。這使我憶起這一次訓練中的金泰。金泰為了從那次致命的「擊敗」幻影中得到擺脫,不管進行了多少次快捷的步法技巧練習,也仍然徒勞無益。為此,他自己由於恐怖而顫粟,在訓練的最困難時刻,就想要遠離犀吉了吧。而犀吉,也許正是為了儘可能遠離金泰的訓練場所,從而計劃作四國的汽車旅遊的吧。

雉子彥從犀吉夫婦那裏借來資金,剛開了一家進口的高級玩具商店。就像出售用正規的汽油引擎疾馳的豹牌賽車型塑料模型等玩具一類的店。那裏大致是他工作的洋貨店支店,他的職務是銷售主任助理,銷售額的盈利對他是極為有利的傭金來源,為他個人所得。雉子彥說將陸陸續續歸還從犀結他們借來的資金。雉子彥的店鋪繁榮昌盛,他不能把店空關,因此不曾參加我們的旅行。

犀吉向雉子彥的店家訂了貨,送來捕獾用漂亮的鐵圈套,把它裝在平治車後排座位上。我在旅行之際,自然一直跟捕獾的圈套同坐一起。我們的計劃是,訪問四國的峽谷,會見長老,捕回已經野性化的我們的貓。

當出發準備大致就緒時,妹妹有電話打到我住所,告知祖父病危。那天深夜,我們匆匆離開東京。在大阪的旅館里吃飯時,我讓犀吉和鷹子留在餐桌,自己起身去打電話,傳呼四國峽谷的小村,從快變成為老處女的妹妹那兒傳來了祖父去世的消息。我折回桌邊,告訴犀吉這不幸的消息時,心中難過極了。犀吉嗓泣聲聲,鷹子不知所措,一反她儀錶堂堂的常態,頗像個寄宿舍的女學生做錯了什麼事。

鷹子駕駛的平治,進入我村的峽谷時,我立即明白現正進行老爺爺的葬禮,而且據說是在戰後十分蕭條的情況下,在我的祖輩們中獨有的大排場,老爺爺之死當時正值村裏原有傳統捲土重來之際。我家位於峽谷的深處,由高處可以俯瞰峽谷的部落,我們在秋初的陽光下,駕着平治通過乾巴巴的鋪路石道上,在我家附近,但見各類紙旗迎風招展。鋪路石道兩側的民居,家家主人都不在,這村落彷彿被人們遺棄似地成了幽靈之鎮。連狗兒也不見在此轉悠奔跑。

「莫非是發生了鼠疫之類,人都逃光了?」鷹子敏感地說。「大家都到我家去了哩。參加我爺爺的葬禮。」

「是啊,因為他是長老啊!」犀吉說。

我們在村道的盡頭,下了平治車,登上只有開始枯萎的夏草的狹細的坡道,道路兩側已有無數的自行車豎在低矮的灌木叢邊。逶迤來到我家的高台,那裏可說成了諾亞的方舟①。村裏的大人、孩子、狗、以及山羊、雞,把那裏糟踏得雜亂無序。宅子內所有的場地上,有大人們站着喝酒的,有孩子們手捧飯糰在吃的,吵吵嚷嚷,亂成一團。而且,大家對在倉庫和祖父所住正房之間的里院那邊舉行的葬禮,引起了好奇之心。

①諾亞方舟出自聖經創世紀。我們擠過人群,向那裏挨近,這時,有位幼兒像馴養的家畜幼仔般親昵地把頭擦着我腹部,動情地低語。「南洲號的木乃伊也要一起掩埋哦!」我還以為就要在里院出殯呢!卻原來引起人們好奇心的對象竟是那時已經開始的船舞。犀吉和老爺爺兩人看的那個船舞班子再次被邀來。突然間,我不安地尋思,妹妹能否支付出那筆費用。可總之,伴隨着雄壯、悲愴,而且十分凄慘的擊鼓聲,船舞中每個角色都在演出一幕悲劇。是怎樣的故事可不其瞭然;可卻是非常凄慘,跟老爺爺莊嚴肅穆的葬禮在感覺上全無關係。我們混在人群里,看了一會兒劇。不一會,犀吉像因有狗的木乃伊同埋心中激動的孩子那樣,充滿熱情,用嘶啞的聲音說:

「這是日本武尊。現正表現他死後變成天鵝的一場戲。那邊旮旯上,一個大胖子是天鵝哦!噍,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地,總覺得要把那首歌表現得又雜亂又拙劣似的。一伙人都打扮得像赤穗浪士①模樣,因為只有這樣的行頭啊。瞧,那大胖子像完全合著要另外的瘋狂節奏去表現天鵝的慘痛得打顫身段和那歌子的情調哩!這就是長老的葬禮。」

①日本歷史上1703年為主報仇的47個武士。一說完,犀吉,啜泣起來,可仔細一看,哭泣的人卻不止犀吉一孩子們也在落淚。這便是老爺爺的葬禮了,我想。由於速度驚人,動作激烈猶為瘋狂,特別是一個個要具體表現出日本武尊臨死時的痿頓疲憊,臉色蒼白的舞踏者,在胖胖的八尋白智鳥衝天而去之後,留下的一夥全都像癱子一樣,也像患了舞蹈病的癱子那樣喧鬧,膝行着在全場飛舞,一面失望地仰視天空,唱着:

淺小竹原停滯不可前不去空中行足下行路難要去海邊行停滯不可前青青河畔草游移入海去在這歌聲中,最合這場船舞鼓拍的歌詞是「海濱千島,不去海濱,沿着海濱」。那也是因為這些舞蹈家們全不開口,只不過由我在腦中給配上歌詞罷了……

船舞結束,我和犀吉和鷹子不必特意去找我的家屬了。因為他們已經覺察到我們的出現了,並對我們觀察了一番。即便是我們周圍的村民們,實際上跟我們並著肩在看船舞之際,雖則對我們佯作不知,有的裝得全沒覺察到我們存在似的,事實上,在我們駕駛平治進入峽谷的一瞬間,傳令員早已跑向我家屬的住所了。這是我們村接待異族人(犀吉、鷹子不用說,我本人也已接近異族)的方法。舞蹈一結束,我的妹妹立即從背後跑來,向我招呼。犀吉匆匆把他妻子介紹給妹妹。而後我們穿過擠滿正宅直到倉庫二樓的村人們的人群,由妹妹領着來到放置我老爺爺和木乃伊老犬南洲號兩口棺木的單間房。在那裏,我們見到了所有家屬和親戚。但是,值得慶幸的是,我和犀結他們,幾乎都沒被拉進私人的對話之中。這是我的峽谷戰前葬禮的做法。葬禮一開始,其後三天三夜,死者之家便變成村廣場那樣。所有村裏人都在宅內住宿,而且可以自由行動,進入所有家庭秘密,不容許死者家屬耽於個人的悲哀之中。即使當我把犀吉夫婦介紹給親戚之時,我們的四周,仍有其他人手拿餐具若有其事似地並著頭同時在場。儘管如此,鷹子給予我家屬及親戚們的印象極為深刻。輕率的親戚,甚至錯把她看成跟天皇家沾親帶故的少女。鷹子在一時間,以東京上流社會閨閣千金的頤指氣使和像財主似地坦率勁(我的愚笨的表兄在呻吟我們是老百姓)把他們所有人變成她的俘虜。但是,在葬禮高潮,即出殯之際,迷住指派抬棺人的村裏老人們的卻是哭腫了眼睛的犀吉。老人們隨即選中犀吉作為抬棺人之一,相反,卻讓我一個中年男子親戚跟木乃伊狗的抬棺人去輪值。以致該中年男子在葬禮之後的酒宴上大發脾氣。到傍晚,村裏的大人們焚燒了以峽谷為限的山腰中我老爺爺私有的部分山林。峽谷里燒得一片通紅。燒山持續到深夜。到黎明時分,由帶着一身灰和炭和泥返回的一群人領着路,老爺爺和南洲號木乃伊二口棺材抬出宅邸。來自附近所有寺廟的僧侶們亂喊亂叫着,緊隨在後。當然,擠在宅邸中的峽谷的居民們也跟着出發。出殯之前,峽谷的一個年輕木工,製作老爺爺橡木床的男子漢來見我,說爺爺和他的狗的兩口棺木也是他親手製作的,用的是一樣的橡木。接着,他又說,既然老爺爺已經去世,專門干橡木活的木工也就沒存在的可能了,想乾脆辭了這份工,加入自衛隊。

這位男子的一番話,與我相比更加感動的是犀吉夫婦。犀吉問他,以往用橡樹材,究竟製作過邢一類的傢具。男子一下嚇呆了,回答說只有爺爺的床和棺木。儘管如此,犀吉夫婦的感動之情不但依然如前。毋寧說越發提高了感動。犀吉夫婦當即向男子訂貨,用橡樹材製作全套傢具。作為定金鷹子從裙子的后口袋,抓出用橡皮筋束住的面值一萬日元的一疊鈔票當場給那男子二十萬日元。鷹子在我的峽谷里,自德川期的毒婦××以來,看來將作為最驚人的女性,留在人們的記憶之中了吧。附帶交待一下,葬禮后一周,固執的年輕橡木工買了一棟小屋,結婚了。此後,他多次到東京送來犀吉公寓的傢具,又結實又漂亮。不過,犀吉這次到手的,卻不僅是新製作的傢具。

作為遺物,老爺爺留給犀吉的是大正天皇即位那年製作的溫莎椅子。據說床也給了犀吉。那橡樹材的小型軍艦,因為沒法挪移,所以僅在犀吉滯留峽谷期間,讓他睡睡,滿足一下。老爺爺也給了我一隻皮面的箱子。對我來說,這是第一次見到皮箱。說來,那皮箱不是向冒險家的哥哥學習,受到渡美誘惑的爺爺預先置下之物嗎?結果,祖父打消了啟程的念頭,把那隻皮箱收在這幢老家陰暗的角落裏。據妹妹說,在去世的前幾天,爺爺傷感地說過這樣的話,批評了自己。「在感化院集體疏散時,帶弟弟讓他去是錯誤的。我錯了。自從那弟弟不在,我去找弟弟,我去找的朋友都那樣說。」我叮囑妹妹,在犀吉面前,千萬別提這件事。弗洛伊德式的爺爺是我的新發現,我因弟弟的緣故長期來不能原諒爺爺。我固執的憎惡是從爺爺那兒繼承下來的。

葬禮之後,我們去追趕野性化了的我們的貓,老態龍鐘的牙醫師(第一部6章譯為齒醫者)。爺爺的葬禮,尤其是跳船舞的日本武尊,給鷹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雖然已是事後,她也完全傾倒於犀吉所謂的長老。這樣,她並沒有直接去追趕,然而,在捕獲到她並沒愛過的老貓時,鷹子也勤快地協力相助。牙醫師雖已顯得老耄,卻完全野性化了,怎麼也不上我們的圈套。我們初次製作的埃及古代尼羅河上游狩獵家那樣的工具,把野性的貓作為對手進行戰鬥。那是一種瘋狂的狩獵。無數的野貓上了捕獾的圈套,一個個被驅散。不止一次,連黃鼠狼也上了圈套,把它關壞了。

最終牙醫師回到了我們的住所。因為村裏的孩子們以他們獨自的方式逮住了它,送了給鷹子。每天拿着捕獾的圈套東奔西走的我們三人,宛如為狩獵動物來到喀麥隆的英國動物學者的一隊人,是村裏孩子們(他們是天性狡猾,有時甚至是具有危險性的原居民)的好奇心集中的目標。這樣,鷹子逐漸贏得了他們的尊敬。頭盔上吊著防蟲網,身着騎裝,足登紅色長統靴,威風凜凜的鷹子,率領着象一群奴隸似的村裏的孩子們,行進在茂密的灌木叢中的光景,着實叫人感動。孩子們認為即使要他們作出些犧牲,也不惜付出極大的犧牲,徒手逮住牙醫師,無償地獻給鷹子。孩子們一大早,無寧說天剛黎明,就送來他們的貢品。由於犀吉睡了爺爺的床,齋木夫婦住在正房,而我就寄居在中間隔着長滿樟樹和櫸樹等大樹的里院旁的倉庫里,在孩子們喧鬧時,我來到里院,當時正值孩子們把那貓送給還沒化妝得像工藝品鬼臉樣時神態憂鬱的鷹子。孩子們甚至費力地捕獲到顯然繼承了牙醫師血統的為幾頭幼貓。衰老然而猙獰的牙醫師,拿在孩子們中一個人的手裏,像狡猾的狐狸那樣在裝死,可當它一被遞到了鷹子之手,突然間在鷹子的裸露的胸脯上和上臂處留下了撓傷,跳過頭頂二米高,逃向遠處。可有位勇敢的孩子,面對着它,像橄欖珠球運動員似地上前抱住,從哪兒掏出條短麻繩,宛如美國西部牧場(rodeo)的競技大會縛仔牛的競賽那樣,不一會,縛住了貓的四肢。他的手掌被咬傷了多處,儘管如此,對於這位完成英雄業績的單項比賽的孩子,其餘的小夥伴露出了十分羨慕的讚歎之聲。興奮的鷹子,盡受撓傷處,滴著血,仍然赤足跳到里院緊緊抱住,縛住貓的孩子。所有的孩子全不出聲,紋絲不動膽怯似地臉上的血色也像在逐漸減退。而後,鷹子和犀吉,說出了想把那孩子認作養子,為使他們打消這個念頭,着實為難了我的妹妹。

原也是家貓,現竟不知何故,變得凶暴焦躁的毛茸茸的一個怪物—牙醫師—黎明時去流經我村峽谷的小河裏覓食被人捕獲。它和它的同類的扈從們,每天清晨,結成一個到處去河岸獵食的怪盜團。在菰線上結住的釣針的加針,捆在堅固地紮根於岩石小隙縫中的岩柳上。那是孩子們唯一的捕鰻方法。牙醫師和其扈從們捯紀上掛捕獵物的加針,霸佔孩子們的鰻鱺和鯰魚。於是,在今日的黎明前,集合在河岸的一班孩子一面採用了自衛手段,一面向貓類進行全面的挑戰,取得了勝利。領子們甚至把牙醫師的扈從也額外奉送給我們。結果我們把這些一一退還了。時過晌午,我們外出散步,見到了被孩子們殺死的那些貓,狼藉在草叢裏。貓的眼珠全都被挖掉了。

犀吉熱中於相隔了幾年重新回到身邊的老耄的兇惡的貓。他首先為它捉掉身上的壁虱和跳蚤。看到了像伏倒在呻吟著對空亂咬,四肢被捆,拚命掙扎的貓的身上似的,幾乎赤身地蹲著,全身皮膚沾著汗水晶晶發亮,一連幾小時在捉壁虱和跳蚤的犀吉,會感到他和貓兩個為了解悶正在交換著熱情的知心話呢。鷹子那頭衰老的貓嫉妒起來。

牙醫師真的長成了一頭大貓。幾年前,我裝着它從東京帶到四國峽谷的籠子,現在已派不了用場了。而且,它全身都是傷,原是橙黃色條紋的毛色現已變成模糊一片有深有淺的褐色了。儘管如此,我明白這確實是我們所尋求的牙醫師,因為儘管身為俘虜,但它仍然有着不可動搖的王者風度。

以霸佔孩子們加針上的獵獲物為生的牙醫師的胃,只吃鮮的(而且要活的)河魚。死的魚雖也吃,但牙醫師卻立刻傲然地吐了出來。於是,犀吉也只得買進菰線和釣針,加入峽谷孩子們的違禁捕魚(這峽谷也已成立漁業合作社支部,開始往河裏放魚苗)的行列之中去。

一到深夜,被抓獲的貓王,像狗那樣在遠處狂叫。某一晚,我從倉庫的窗戶,俯瞰月光照射下的里院,只見不計其數的一群貓,聚集在院裏,像在尋找牙醫師和犀吉夫婦卧室的方向似地抬頭蹲坐着。在峽谷住了五周,為了金泰的新重量的初次比賽,我們把牙醫師裝進平治車,從峽谷出發。在那時,貓儘管已大體恢復了從前的習性,但由於車身震動而恐懼得出聲啼叫,這一來幾隻小雄貓,仍然像狗那樣,慌慌張張地追着我們的車子,跑到道路上。埃及的家貓,究竟是怎麼一直傳到東洋來的,而且成了短尾的東洋式家貓呢?這也許像任一動物學都都提不出明確答案那樣,對貓這種動物,不是也有二十世紀人類難以估量的無數秘密存在着的嗎?

金泰比賽的前幾天,在犀吉夫婦和我一起去看戲歸來的途中,在受到鷹子照顧的新劇女演員打工的俱樂部里,儘管有些滑稽而且嘈雜,但在前面,有唱革命后蘇聯民謠,拿着小型四弦琴(akalele)伴奏的少女,我們則在喝着杜松灑補劑,這時一位中年男子跑上前來,對着犀吉。

「這回可糟了,賭注押在金泰身上的客人,一個也沒有呀!我們又不是國營賭博場,所以,毫無辦法呵。」憂愁得像要扭動身軀似地說。而後,用實際也不特別難聽的尖銳的聲音,咯、咯地笑了起來。

提到那男子從臉到頭的寬度,真叫人噁心。簡直如個大象似的,跟臉面一樣性質的皮膚一直繼續到後腦殼,全是玫瑰色。頭髮只在鬢角和耳朵四周和脖頸處還留下一些捲成漩渦狀。金牙閃閃發光,像京都偶人樣,瞪大一雙明亮的眼睛。咯、咯地在大笑。我在過去的生涯中,從未見過這種樣子不正派的腳色。他身穿淺粉紅色和白色條紋的西服,足登一雙鱷魚皮鞋。我還以為別是哪個喜劇演員在開我們的玩笑吧,可那男子,實際是犀吉的熟人,賭場的老闆。恐怕誰見了那男子,都會產生「這樣的押賭,是開玩笑哩」的想法,會去一個勁兒地朝拳擊比賽下注嗎?

「金泰會取勝的哦!」犀吉不悅地說。我覺得他這謊撒得太差勁了。

「那麼,要賺大錢啦,真是好消息!但是,犀吉君這回也沒下賭注,不知是哪天,賭過一輛大力車的啊。金泰那陣子正是走上坡路的好辰光。昨天,遇到了金泰還談起那會子的事兒呢。」

「金泰知道誰也不去押他自己嗎?」犀吉越來越不快了。「無意中把那話兒跟他說了呢。不是受到了刺激了嗎?現在連犀吉君也不押他了。」

「我來押他!」犀吉說。

「太感謝了,再跟金泰另說去。」

「我會去說的」

「賭多少?」

「五十萬,你借不借?」犀吉對鷹子說。

「哪兒談得上借不借?不是你可以自由支配的錢嗎?」

「您福分多好。」賭場老闆說。

犀吉焦躁起來,什麼也沒說。他已不再是舉止魯莽的漢子了。究竟是古怪的上流社會的趣味毒害了跟鷹子結婚之後的犀吉呢?還是磨鍊了他?總之,他變成了那種決不會再干互毆、吵架之類的人了。另外除了和我兩人單獨相對時外,在第二次結婚之後,他失去了那苦思冥想能言善辯的習慣。鷹子的友人們甚至認為她新婚的丈夫是個十分訥口的男子。有時,犀吉彷彿給人以被囚的獸類那樣有氣無力的印象。

「金泰的勇氣要鼓它起來哩。」鷹子說。「那孩子需要勇氣哦。」

犀吉興味索然地皺起眉頭,一瞥自己的妻子。他對鷹子就金泰的勇氣(這點對金泰來說,確實至關重要)所講的話感到傷心。倘若是從前的犀吉,定然會怒氣橫生,火冒三丈。我感到犀吉作為金泰的孤單的守護神,氣憤得幾乎要渾身打顫似的。我逐漸憤然地想到,是的,在此情況下,金泰決不該再來由旁人說三道四的了。那時,正好為年輕作家各人出版一冊稱為新銳文學的叢書。從我從前出版的小說集中,精選若干篇,匯成一冊,作為叢書之一。

「犀吉,我也要押在金泰身上啦」我意外地感到自己臉紅起來,這麼說。

犀結他也受到了我的突然襲擊,生氣似地紅著臉,贊同我的做法。由於這一原因,我把叢書的版稅統統拿來打賭。這是我生平唯一一次賭博。說來,那時,把錢押在金泰身上,決不單是賭博。是比賭博還要重要的事。是對金泰乃至我自己,鼓起博斗勇氣的行為。不過,我的重量級大約是中量級;是臉色青腫的肥胖型,自然是跟自己的憂鬱症作鬥爭的孤單的選手罷了。

金泰的對手森之山是有希望的重量級新人,但一般認為,他膽怯,是位高個子的年輕人。犀吉和鷹子父親,還有訓練館的老闆三人,挑選他作為對手,主要是看中了他有膽怯這個弱點。讓金泰在此次比賽中出場,目的在使其從為拉爾果·加巴里埃羅擊倒的滿心恐怖的記憶之中,解脫出來。跟膽怯的對手若能相持幾個回合,金泰就會克服自身的恐怖心,肯定有擺脫掉來自拉爾果鐵鎚般重擊的恐懼心理的機會。大家都如此考慮。

確實,比賽之初,森之山也好,金泰也好,彼此互不接近,瞪眼相持,像來自遠處的松葉蟹的攻擊那樣,只在掄動拳擊手套。我想作戰進行還算順利。其間,森之山的左拳頻頻向金泰出擊,金泰顯然已經留意防備。金泰讓人看到他時時去接近對手,那也是為牽制森之山的左拳,使他受挫。金泰焦躁起來,我們這些友人心中都有陰暗的預感。金泰又恐怖又焦躁,眼神發狂,血往上涌。

這樣,第四回合主動出擊的森之山的右直拳,擊中了金泰的下顎,突然,像是意識到下顎的軟弱似的,金泰一下敗下陣來。在第五回合的鐘聲打響前,犀吉向著一邊被人按摩著,一邊在凝視他的金泰,用手掌作喇叭狀叫喊:「上半身要穩,金泰,不要擊那傢伙的手腕,就這些,金泰,放鬆些!」儘管如此,金泰的身體仍沒變得靈活起來。第五回合半中間,鼻樑上受到森之山一、二記直擊。金泰右膝一曲,挺著胸,兩手下垂,往後便倒。

「糟了,是跟拉爾果·加巴里埃羅交手時是同樣倒的法哩。金泰又想起了拉爾果!」

犀吉悲哀地發出顫粟之聲,一籌莫展地說。

儘管如此,金泰站立起來,仍然繼續搏擊。他全身充滿著恐怖心和疲勞感,已無鬥志可言。第六回合開始鐘聲響起時,他像從昏昏欲睡的狀態中勉強讓自己振作的樣子站立起來。齋木犀吉已不再抬頭去看拳擊台了。他把臉埋在當作喇叭筒的兩掌之間,顫抖著。金泰幾乎奇迹般地,在這一回合一開始,便用右勾拳攻擊森之山的腹部,看來像要奪回比賽的均勢似的,我晃動犀吉的肩膀,讓他再次抬頭看看拳擊台;不過,這種場面卻沒有持續多久。那也許是金泰這位天才少年拳擊手在這最末一次比賽時所作的告別答謝吧。而後不久金泰連續二次被擊倒。他堅持着重新站立了起來。我的眼睛已被淚水搞得朦朧了。金泰被第三次擊倒時也還能拚命努力站立起來。可是TKO①的敗局已定。第六回合從二分十五秒,金泰終於敗北。

連續三次被擊倒稱為TKO;這是連孩子也知道的事。當金泰第三次被擊倒時,已不能再站立起來了。儘管如此,在體育欄里有嘲笑那拚命站立起來的金泰的評論家。我們憤怒極了。可那時金泰已經失蹤,誰也無法去安慰他了。

①technicalknockout(拳擊)技術性擊倒。

自爺爺去世,金泰失蹤之後,齋木犀吉把他的熱情和能量全部貫注在和鷹子一起進行的新戲劇的嘗試之中。以前他難得去幾次劇場,也從不閱讀戲曲。演劇理論之類也肯定從未讀過一頁。為此,他一旦沉湎於演劇,每天晚上都要觀看各種各樣的戲劇,瀏覽無數的書籍。他幾乎經常表示輕蔑、進行反駁,或發出呻吟,或吐唾沫,或發牢騷;即便如此,他仍然無分晝夜,繼續閱讀。他對於演劇,在決定自己的基本態度前,盡量注意著不受鷹子主觀看法的影響。每當鷹子就哪冊戲曲書,要說些什麼的時候;他就會說,啊,這一本我已經讀過了,堵住了她的嘴,要做到這一點,他現在必須以超常的速度,精通所有的戲曲。不過,儘管如此,犀吉的讀書方法,多少帶有犀吉原來的、狂熱的專心勁頭。說起了狂熱,犀吉那時對於剛開始的外語學習也可說十分狂熱。由於齋木夫婦預定在年底出發去歐洲,在乘上噴氣飛機之前,就想學好幾種外語的基本會話。他練習小提琴,一起始就拉巴赫的無伴奏組曲變奏曲的和音。學彈吉它,也從像聖徒傳奇那樣困難的曲調開始。這種作風的犀吉,這一回又在他的卧室和起居間,學法語就用阿希米兒,學英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就一直放靈格風高年級生用的唱片和磁帶;讀書時也好,和友人們喝酒時也好,日常的一舉一動,都在學聽那外國語。而且,他在短時間內確也取得相當的效果,只是辭彙仍是極度的貧乏,而說到發音的準確程度,連在國外生活過多年的鷹子,也茫然不知其所以然。如前所說,犀吉是個跟外國人真能成為朋友的男子,而這些外國人,聽到那隻掌握嬰兒程度辭彙的犀吉,能鄭重其事地正確發出那些少量身邊語言的音,就感到他對本人的母語,已經表示出敬意,為此,他們對於犀吉十分傾倒。

總之,我以往從沒見過像這一時期那樣勤奮的犀吉。據鷹子說,犀吉一天只睡五小時。對此,我和犀吉說過,太勞累可不行啊。犀吉說,自己對睡眠有種恐怖感,這點你該也知道的吧。另外,現在自己對於睡眠,一般說來,是模仿禁慾主義老人們的做法;你難道認為像我這樣的年輕人,連模仿老年人那點兒的生命力都沒有了嗎?用這番話,輕易地就把我打發了。和這時他那大大的臉龐相比,小小的眼睛因睡眠不足,像古怪的猿猴的眼一樣,紅而且臟。另外,全身皮膚變得乾巴巴,缺少光澤;這個時期的犀吉,從整體印象看,似乎有些萎靡。

可是,這一時期,不屈不撓的犀吉,還在嘗試另一種狂熱的生命力的高速運轉。原封不動地再現了過去年輕時性慾修行者的面貌,採取每周性交十次的做法。他在這時期,為什麼這樣頻繁而且跟各種各樣的情人們一起睡覺呢?對這心理上的主要原因,擬在下文說一說我的意見。犀吉曾經關於他那日常的性生活,說過這樣的話。那是在鷹子的大鼻子發生了炎症,我和犀吉兩人坐平治車去橫濱小劇場看巡迴演出時的事。

「要說我為什麼那樣頻繁地進行性交,你看到過長跑運動員跑完萬米之後,不是馬上坐上椅子去喝茶,儘管處於疲憊的狀態,仍要慢吞吞繼續跑上一段距離的吧。我現在從清晨到夜半一直在滿負載工作,作腦子和眼睛的長距離賽跑。而後,在深更時進入終點,還必須多少跑上一段。對嗎?現在,對我來說,所謂性交,是進入終點之後的調節呼吸法,僅此而已。在性慾上,青春期最熾熱的那一部分已經離我而去了。我現在像禁慾主義的苦行僧感覺到性交時滑稽的自我。據說在瑜伽鍛煉課程里,有專門局限於性慾方面的做法。我在不覺之間也許得到了瑜伽修行者的教授資格也未可知。當然,不單是指跟鷹子的性交,跟她的性交是最困難的瑜伽,我們商定每周三次。因為要長期一起生活哦。這樣,我每天另外要和一位陌生姑娘睡覺,以一個星期計數,就須找著七位情人。儘管那樣,結果,仍然像苦行那樣哦。說來,在這些姑娘中,要說不希望達到性高潮的,我連一次也沒遇到哩。這就是最近的年輕姑娘!這裏不是色情狂之國嗎?」

然而,儘管有七位情人,但犀吉卻再也找不到像那性交之國的女主人公卑彌子那樣單從性慾方面說最適合於他的情人來了。對於此事,我不久也就明白了。某天清晨,我在自己租賃的房間里睡着覺,忽而,臉色蒼白、神情緊張的犀吉,門也不敲,突然像暗殺者那樣,出現在我的眼前,環視我卧室的角角落落;而後勉強向我微笑了一下,說點不着邊際的話。我知道犀吉產生了那種可笑的妄想,認為他現在會不會和卑彌子睡在一起,留下現在的妻、鷹子一人在床,突然來到我的卧室。這時的犀吉,一定深悔跟卑彌子分了手,有意無意地還在深情地懷念着她。儘管如此,我感到犀吉對我明顯表示出他的懷念,這是第一次。他耽溺於新的情熱,面對着它,經過了多次努力,失卻了往常心理上的平衡。他衰弱了吧。這樣,我心想,生平第一次投身於某一工作決意把自己依附於那事的現實成果上的犀吉,常常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和灰心,以致每周十次地多個姑娘性交,達到痛心的胡作非為程度。唯其如此,我但願齋木犀吉一生中第一次的現實具體行動,新的戲劇試驗,能夠成功。但願×××鷹子在犀吉身上發現出齋木獅子吉的血,這一選擇是得當的;既然犀吉生涯中最重要的鑰匙現已插入現實生活的鎖孔之中,那麼就不希望它像神經質孩子用的過份尖細的鉛筆芯那樣,脆弱斷裂。

且說,我和犀吉在作性的,簡短的交談那天,去了橫濱的小劇場。在那裏,上演以一個十八歲左右的美少年為班主的表現賭徒等流浪漢內容的戲。我是第一次去看這一班子的戲,而犀吉卻是那裏的常客,從而和班主友情甚篤,作為這一巡迴演出小劇團的捧場客,理所當然犀吉也曾對劇團成員有所饋贈。在幕間進入的後台,不過是台後寬一公尺像隧道那樣的地方。女演員們是班主的姐妹,他們為下個節目作準備,像猿猴似地裸露著身子緊張地在隧道中前後跑動。她們像英國女王加冕式似的,當作世界上最激動人心的莊嚴的事業那樣在觀眾定員二十席的小戲場,演出這賭徒等流浪漢的戲。她們在此後不久也曾來東京犀吉的公寓玩過,對犀吉表示好意,可犀吉到底也沒跟她們睡過覺。他對她們上演的賭徒流浪戲未免過於認真,可以說多少抱有些恐怖感。領班吸煙用的打火機,也是犀吉贈送的鑲有大寫字頭的純銀的頓西路。觀眾都是近處的老大娘。每當班主出現在舞台上時,她們便唉聲嘆氣。可班主美少年本人,從心底里瞧不起這些老大娘。那天,一發現我和犀吉坐在觀眾席上,班主急忙變更了劇目,上演他創作的劇本(說來,所有的戲全是由他一人創作的。付不起演出費的他們,亂七八糟地竄改一下長谷川伸等名家的現成劇本,作為他們本人的創作)中的一個實驗劇。那是一出由班主扮演的虛無主義的浪人,背叛了所有同夥,打倒了所有敵人,獨霸了不知怎麼取得的內藏珍貴寶物的金色佛龕,正當他暗自慶幸時,被一個偶然在附近徘徊的白痴少年刺殺的突發性痙攣似的悲劇。那佛龕的內藏之物且不說,為什麼那個白痴的少年要去刺那浪人呢?這浪人究竟是甚等樣人呢?這一些觀眾一無所知。我和犀吉不用說,老大娘們也目瞪口呆,儘管如此,那些班主忠實的捧場客好心的老大娘們都為被刺死的美少年,像綿羊似地發出難聽的哭泣聲,等到心情一變,便把裹在手紙里的硬幣,象痛悼死者的花圈似的,恭恭敬敬地投向舞台。周圍全是老大娘的哭泣之聲,我和犀吉也感到又被古怪的傷感的獨特的海葵纏住了似的。就是這樣的演技。

戲演完之後,我和犀吉邀了少年班主去中華街晚餐,當時,我就剛才情節不詳的悲劇,多少提了幾個問題,這一下,美少年班主竟然眉飛色舞,發揮出驚人的辯才,開始說明這出悲劇的背景。那些背景和因果關係,只從觀眾席上仰視舞台是不可能完全弄清楚的。說到後來,那被殺的浪人和殺人的白痴少年,實際是同一人物,浪人是自殺的;說來倒也乾脆,總覺得少年有這樣的雄心是可以理解的。

「結果,那傢伙只在自己一個人的頭腦中,編造出流氓賭徒流浪戲中的大糾葛呵!」在從橫濱回歸途中的平治車內,犀吉說。「這樣,從其中取出任意一部分來上演,構築起來的大糾葛過於錯綜複雜,充滿著矛盾;截取的那部分,有何意義,背景如何說明,這一些全然顧不上的羅。就是說,那傢伙搞的戲,只有那傢伙才明白的因果關係。難道孤單的藝術家搞出來的東西大抵都是那樣的東西?儘管如此,能讓滿座的老大娘抽泣著在欣賞,我認為那傢伙的本領還是相當大的嘍。」

我贊同齋木犀吉的評價。×××鷹子對犀吉如此熱衷於演劇非常滿意。想來,儘管犀吉那樣頻繁地瞞過她的眼睛,跟旁的女人睡覺,我認為這時期的鷹子跟犀吉的結婚生活還算最幸福的吧!演劇是她的熱情,另一個熱情則定是犀吉了,因為如果犀吉本人對演劇抱有熱情,則犀吉和鷹子就會被熱情這個三角形捲軸堅固地圍住而穩定下來。鷹子一面作好跟犀吉同去歐洲旅行的準備,一面着手進行不久而將成為她們新的戲劇運動據點的小劇場的收購計劃。不用說,在背後,還集中了一族實務家們冷靜的計算器那樣的頭腦,作為強有力的後盾,可事情也像進行得十分順利似的。

在鷹子和犀吉的帶領之下,我也有好幾次去過那新宿的新聞電影劇場。那是幢像進入迷宮似的,位於舊公娼地區深僻處的一座荒廢得像小倉庫的建築物,從白天起,跟新聞電影一起,還放映介紹裸體主義者運動的電影。在那裏,佇立在充滿古怪風味的陰暗處,凝視着畫面,會湧現出這樣的想法:新聞電影中的各國首腦們現正舉行會談的路易王朝樣的會議場,不是眼看就要被蕩漾著曖昧微笑的裸體主義的女友所佔領了嗎?相反,裸體的瘋狂的一伙人的膠片,受了新聞現實感的感染,看來也十分生動、具體。就是說兩種類型短篇的交叉上映,確能收到相當刺激的效果。

不久即將成為這幢建築物業主的鷹子,在電影上映時並不特別禁聲,仍像鳥兒一樣,自由地跟犀吉和我說明劇場的改造計劃。在那裏,觀眾大致也不多,而且他們都只極專心地仰望着畫面,所以沒有討厭鷹子,從而吹起口哨的觀眾。想來從正午起來到那裏,無精打采地坐在暗處的特殊人物,總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像冬初的蟲子潛入洞中一樣,只不過「潛入」而已。於是,燃起熱情之火的可以不客氣地說,也一定只有齋木犀吉夫婦和我三個人而已。儘管劇場的觀眾席原也十分狹窄;然而,鷹子還說按照自己的計劃已經過於寬敞了。改造之時,她說要把舞台一直往前伸,觀眾席位確定為五十席左右。在她的劇場內,必須讓觀眾看得清舞台主人公皮膚上的毛孔,而且這個劇場在觀看演出角色上虛構的演員的同時,在厚厚的舞台化妝下,影響了對角色本身,演出本身的觀賞。觀眾一定要有看清作為日常生活中人的演員皮膚上的細微顫動的權利……

「我在雅典過寒假時,去了衛城(acropolis),登至山腰的土耳式樣地下室中一個,會見一位有名的娼婦。可是,在我借住的場所,有不少年輕知識分子,他們是各種國籍的世界主義者,但都知道那樣希臘姑娘裸露身體的每個部分,這一些便成為大眾共同的話題了。像在一輛遊覽車上,乘車去參觀名勝之後的遊客那樣,誰都會入迷地對那姑娘身體上的「名勝」談論不休,而且邊還在喝着茶哩。我夢想着有這樣一個能讓觀眾對在我的劇場上演的演員們如此傳揚的劇場呵。為此,我的劇場必須限定觀眾人數,使每一位觀眾,都把舞台的演員當作個人的秘密似地獨佔著並以此為樂。我要把這劇場辦成像演秘密劇的頂樓那樣的地方。」

鷹子一住口,犀吉附在我的耳邊,用不勝憤怒的語調,說了如下一段話。這究竟是太實話呢?還是他胡謅的謊話呢?「在鷹子二十二、三歲時,女扮男裝,去嫖希臘少女娼婦哩。噁心吧,以年輕姑娘的身份,萬一被雅典的拆白黨看穿鷹子是個女性的話,姦污之後,還要被販賣到開羅或伊斯坦布爾去哩,日本女性,在雅典拆白黨眼裏,看去蠻像個男性,有此誤解這才救了這傢伙。鷹子讓希臘姑娘手裏捏著幾百德拉克馬①的金錢,才使她們真的忍住了古怪的現世苦難呵。這就是眼下的日本女性!」說着,慨嘆不已。

①希臘貨幣單位儘管如此,在新聞電影劇場的陰暗處,鷹子和犀吉緊緊地結合在一起了,由收買劇場熱情支配着的鷹子不用說,犀吉也逐漸在他人眼裏,清楚地表現出他是如何迷戀着那個演劇之魔。某個初冬之夜,看完新聞電影,我們三人走到劇場大門,正就劇場門面的改裝計劃議論之際,突然,犀吉背靠着裸體主義者們的短片的滑稽而醜陋的廣告牌,用力叉開兩腿,像軍人那樣站立,生氣勃勃,精神抖擻,以好久沒見他那種獨有的高亢聲調進行苦思冥想式的饒舌,像配合內心的節拍似地說了如下的一番話。「我從十五歲生日那天起,就一直對各種各樣的命題苦思冥想,把我自己的答案收集起來。我想如今我已能就所有倫理,所有現象,用我自身的聲音,講述我自己獨自的想法哩。我是在不斷用我自己的頭腦,不斷冥思,用自己的眼睛不觀察的哩。我已是個專業的倫理學家,也可說是公認的哲學家了。可在以前,這樣的我並沒有在公眾面前講述自己冥想結果的講台,也沒有一邊步行一邊給崇拜者說教用的柱廊。我也考慮過寫書,可那像是本過於龐大的書似的,不知從何着手為好。第一,我的思想與其讓死的鉛字來表達,不如用活生生的肉體來表現為好。於是結果我只得用自己怎樣生活在這現實世界這一點來證明自己哲學上的冥思的成果。可只要你生活在這二十世紀,還只能被局限在極小的範圍之內。可是,現在我將要有劇場和劇團了。我要把自己倫理方面的一切問題通過我及我的劇團成員的肉身表現出來,畢竟這是具體的人的表情和聲音啊!我的演出法就是如此哩。比如讓舞台上的演員扮演個有勇氣的人吧。演員要把我所製作的有關勇氣這個命題的卡片熟讀到完全背出為止。這樣,他就成為我的勇氣這一倫理的化身,站立在舞台之上啦!這不限於勇氣這一命題。對於這一世界上所有命題,我可以花費充分的時間,進行冥想,求得明確實的答案,同時,我的演員們自然可以在舞台上叫啊、動啊地進行表演。以往我們所見的舞台一般說來是怎樣的呢?不論哪位演員都沒獲得確實的倫理。生活在這一現實世界的大活人,同樣,也沒有哪個有自己獨特的明確的倫理,只在模糊他、散漫地、任意地、偶發地演戲罷了。這哪裏是人類意識中最有意識的戲劇世界的主人公表演?昨晚我們看了薩特的翻譯劇,是完全不堪入目、模糊影響的雜湊。所有的演員對自己在如上陳述的命題,一個正確的意義也不知道,只能把記住的台詞,像鸚鵡學舌胡亂背誦一遍。那樣做不感到人間還有羞恥事嗎?這是那齣戲快結束時的台詞,劇團大老闆狠心把扮屍體的演員一腳踢開,當時是這樣說的吧?『從今後,人類的統治開始了,美麗的出發。喔,納斯奇,我要成為屠殺者和死刑執行人』,可演員本人也好,導演也好,對於人的統治這一命題並沒有自己的看法。壯烈的出發,出發,對此也沒有哪個用自己的聲音講述的內容。若是我們,早在五年前,正要去參加納賽爾的軍隊時,對所謂出發是怎麼回事這一點讓人一想起就像死那樣感到心內說不出的恐怖念頭和冒險心理。於是,對我們來說,所謂出發這一詞語是怎麼一回事?真的,只有我們才有特定的答案吧!倘若讓我去扮演農民戰爭獨裁者的角色,則我在大聲喊出壯烈出發之一叫聲中,會混入那時的不安和憂惚心理,發出一種悲壯的音響。就是這樣基本的命題,也只會隨口敷衍大喊一聲的演員,不就只會照樣在觀眾面前說出這一句莊嚴的台詞嗎?因為在此之外,沒有其他愛法,所以,我要讓那伙人懼怕。因為在此之外,沒有其他好服從的,所以要命令。此外,還因為除了跟大夥在一起,別無他法,因此,我們把頭上的蒼天作為對手孤獨地留下來。這兒有應該從事的戰鬥。我就打算干。說到底,那新劇界的老闆,一邊在叫喊我打算干!一邊不是還在回想那些年輕的女演員們濕漉漉的屁股毛上的阻力嗎?在我們的劇團,所有的演員都須遵循我冥思的倫理,給予所有台詞以限定的意義的吧。使觀眾不迷惑就行。不僅是台詞動作也一樣。要對所有身段,所有行為,都給以正確涵義,再拿去上演的羅,其結果,這小小的骯髒的劇場,像蘇格拉底走過的柱廊,有倫理之光在閃耀。二十世紀後半期的一位哲學者在這一最蹩腳的小劇場內,表述了他的志向。全東京人都會來這裏,學習語言的真義和最正確的形體動作的吧。目前,在這一帶盤桓的,不僅是像暗娼的毒海蜇那樣的女子和屁精嗎!」

鷹子和我圍着雄辯的齋木犀吉,在新宿的新聞電影劇場前狹窄陰暗的一角,雖有些害臊,但仍然感動得佇立不動。這時,我和犀吉已經有點醉意了。然而,犀吉的饒舌不像全是醉漢之言,其中包含着赤裸裸的熱情。鷹子再一次沉醉於把這個小劇場命名為齋木獅子吉記念劇場這一設想之中去了。

在齋木夫婦出發去歐洲的三周之前,犀吉忽來我租住的公寓訪問,高興地說:

「跟我們一起去歐洲,怎麼樣?而且,住在同一個旅館里。費用的話,鷹的父親說了,把你聘為公司方面的臨時僱員派出去哩。我想跟你待在一起。而且,就是你,若現在獨自留在東京,不也只在跟自己的憂鬱症進行廝打嗎?去吧,跟我們一起去吧!」他以那種時時突發性的不留情面、猝不及防的友好印象,而且,又是以那種毫沒顧忌,懇求似的口吻說了這段話,讓我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這犀吉總象像是個快要溺死的幼兒一般,向河岸上的傍觀者的我,哇哇地在哭訴求援。

但那時的我的情況是:無法為了救助齋木犀吉,馬上脫身去歐洲旅行。從爺爺去世時開始,我定下了一項主張。當我從發生恐嚇事件起到患上憂鬱症,停止寫作包括小說在內的各類文章時,爺爺對我進行了最嚴厲的批評。儘管那傢伙(指我)寫了幾本書,但是這小說家的職業究竟是符合我們家系的,冒險的不成器的英雄的血統呢?還是符合斷了出遠門的念頭,株守家園不求聞達的反英雄的血緣呢?這一回該有切身體會十分瞭然了吧。這就是我爺爺躺在四國峽谷巨大的橡木床上,毫不假借作出的預言。為此我想,不知自己從祖先那裏繼承了哪一種血緣,才能選擇小說家作為自身職業,在沒弄明白這點問題之前,暫不擬重新開始工作。而後,又跟齋木犀吉一起,到處奔走,進行非生產性的小型的、日常生活的冒險。儘管如此,我的憂鬱症的雲霧仍然沒有消散,而自己的血緣是英雄的血緣呢,還是反英雄的血緣,也終於沒有完全弄明白。不過,為了擺脫那憂鬱症,也有一個時期想再一次強制自己,開始工作,但是,我仍然寫不出哪怕是一行的文章來,那是在我注意到要搞清我的血緣(換言之,也就是搞清有關小說家這項職業)歸屬之後的事,結果以無限期延期而告終。這樣,如今我的銀行帳戶內已完全沒有了餘款,房租積欠著,為了籌措伙食費以及跟犀結他們的交際費(!)我賣掉了書架上藏書的三分之一。

可是,就在爺爺去世之時,我才獲悉我們家門中反英雄的輿型我的爺爺,也曾悄悄地購來旅行皮箱,而且把此事一直隱瞞到九十餘歲,老死之時,這使我心中為之一震。那位現實家的爺爺,也還時時有夢想着出遠門的瞬間,直到送別明治時代的冒險狂哥哥移民去美洲之後也仍然此心不改。那麼,這樣的我,對流經自己體內的血,難以判斷它是冒險家的血,還是反冒險家的血,不是可說是極其當然的事兒嗎?毋寧說,通過我繼續小說家的職業那種曖昧而且困難的生涯一切努力,才可以判斷出自己是否屬於冒險家的血緣。倘若一旦看清自己是英雄的冒險家之後,才能開始生存的話,難道是那麼容易的生涯?自己是英雄的人物呢?還是是不知羞恥的膽小鬼呢?全都心中無數,繼續提出不能取消的證據,越發把作為被告的自己逼進困境而生存下去,這不正是二十世紀人們的行動準則嗎?於是,我迫於經濟上的需要,又須對抗憂鬱症的重壓,決心向著作為自己小說家的工作重新回頭去干。我的憂鬱症像讓我穿着舊式的鉛的潛水服一樣,雖然繼續束縛住文學上的深海探險的身體的動作,可說來,作為問題的開端而恐嚇者們對我的關心已經變淡,我從雜誌的編輯們那裏接到了要我再次着手寫小說的信件。於是,我對着想聽到我同意的迴音,迫不及待的犀吉,一方面感到極大的阻力,同時,以連自己都覺得悲哀並沒有自信的語聲,不得這樣回答。

「不,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哦,我在今冬打算開始寫篇新的小說吶。」犀吉一聽像難以置信似的,剎那間像白痴般茫茫然凝視着我。他像在等着我馬上微笑着重新訂正,不,剛才是句玩笑話啊,我以往還從沒拒絕過你的建議呢。確實,我以往從沒拒絕過齋木犀吉的提議。在我們之間,拒絕還是初次出現的課題。

「但是,你是說你發現了有關長老所說的小說家的職業和冒險家的血緣的倫理了嗎?因此,就能寫小說啦?待我出發去歐洲后,你獨個兒跟憂鬱症作鬥爭,腦袋什麼的不全要禿光了吧?」

「至少我沒作自我欺騙,才有寫小說的預見呵。雖然憂鬱症一定會越來越惡化!你也說過的哪,我沒有自我欺騙,再一次開始對我目前陷入的狀態,一定會帶來些進步的。」

齋木犀吉察覺到我在認真地拒絕他和鷹子的父親的有利的提議。於是,他最後一次施出拚命的戰術,像糾纏不放的惡女人,單刀直入地說。

「我現在是想開始一項新的工作。而且,我是初次坐噴氣式飛機出發,去陌生的歐洲哩。在那裏,鷹子雖有很多老朋友,而我卻是孤身一人,一句外國話,也講不完整啊!我只是想請你和我一起去,可以從種種不安中得到解脫。所以上周以來,就跟鷹子父親反覆談判,結果,爭取到這麼一份差事啊!我獨自去歐洲戰害怕,像去送死一般害怕吶。」

我不想再讓虛弱而孤立無援的犀吉,赤裸裸地坦白他自身的處境,引起他的傷感。我甚至抱着被喪家之犬舔着手掌似的焦躁的不快之感。為了跟鷹子結婚,拋棄掉性交之國的能手卑彌子,束縛住自身非得出發去歐洲學習演戲的乃是犀吉本人,那不是他的自由選擇嗎?事到如今,還說些可憐話,想把我也一起卷了進去吧。那不正像英雄的冒臉家、齋木犀吉的舉止行為嗎?總之,我要開始自己的工作哩。即使去國外旅行,也要到來年的冬天。我至少須有一年的工作時間。」我在自己耳邊響起了焦躁的語聲,像不顧一切地興奮激動地說:為了不讓拒絕犀吉的決心,在我的內心,像飴糖似地變了形,便從他身上移開了視線。齋木犀吉沉默良久。而後,我重新瞥了他一眼,他連眼珠也發了紅,忍住激烈的感情,傲慢地瞪了我一眼。在我們之間,某種內在的線斷裂了。這一下,我們相互間是否作好一年以上不能共同過活的心理準備?儘管如此,犀吉顫抖的嘴唇,像是受到了創傷似的無防備的表情,就那樣伴隨着沉甸甸的衝擊,讓我的衰弱而寬鬆的胃受到了損傷。到那時,對我來說,今後,至少在一年間不會跟犀吉見面,只有跟自己的憂鬱症作伴,這樣,能否繼續工作?這一點突然使我感到疑慮和不安。

「啊,那樣的話,行哦,我另外找個人一起去得啦。」一會兒,犀吉若無其事處迴避了我們之間的危機進一步膨脹,這麼說。我總覺得像陷入了十分遺憾的心情之中。

「另外,你還要操辦那延期的婚禮吶,你也可以結婚啦,說來這件事也可由我來給你指導作日常的冒險吧,你的未婚妻就該感謝我哩。」

因為犀吉說了這句他生涯中最陳腐的台詞之一,我也輕鬆了一下,天真地笑了。這樣,那天,我賣掉存書的一半邀犀吉坐平治去市中心喝酒。我和犀吉都已到了這樣的妥協的年齡,不至於貿然從事,像孩子般吵著架彼此分手,在相互損傷感情的露頭上,由於包上了一層糖衣,足以使危機一點點地消散。不過,這種類型的曖昧式的和解,逐步積澱、凝固,這不和的琺琅質,已凝成一輩子化解不開的硬塊,到了浮現於意識界的表面時,看來已無計可施……

齋木犀吉和我,一年後,在歐洲再次會晤時,他和我都裝得忘掉了在這天他的願望和我的拒絕,這段不愉快的往事。在此後,他又希望和我一起運行,而當我再次拒絕時,才明白這個老傷仍淌出不少新的血液的。但那時,對我來說究竟應該怎樣辦才好呢?我也還要跟自己的憂鬱症作鬥爭,去開始自己新的工作。如有人責難我,並不能成為齋木犀吉那樣日常生活冒險家的完全忠實的信任,我也打算默默地領受。

這天,我坐在一張酒館的冰涼的長凳上,用幾杯威士忌把自己麻痹得像感覺遲鈍的狗一樣之後,對犀吉提出:作為帶去歐洲的友人,選定雉子彥怎樣。

「雉子彥?那傢伙熱中於經營進口雜貨店,最近只能偶爾來會個面哦。那傢伙決心要成為出色的實際的順應主義的,有才幹的商店主吶。跟你一樣不作自我欺騙!」犀吉不像往常的他說了帶有女性尖刻的挖苦話。接着,對自己的歇斯底里的態度有些不好意思吧,為了輕鬆一下,說了一樁有關自己最近性生活的私房話。「我不是說過每周平均性交十次嗎?可如今,我幾乎除了鷹子,再沒有跟其他人睡覺啦。為此,我心裏又着急,性慾上又休了假。跟我有聯繫的不少情人大家都因古怪的事故,沒法跟我見面啦。一位姑娘腰骨脫了血;另一位姑娘兩臂神經痛;至於某姑娘,單說在腿上長著痣,就拒絕跟我幽會哩!真不知是怎麼回事?」

當時正值隆冬時節,兩個人雖則在一起放聲大笑,可對於我,感到像經年的熊那樣威風十足地坐在高凳上的大漢犀吉的周圍,有一陣個人的旋風在身邊狂吹,犀吉看來不是太幸福。我們喝酒的酒館是新劇新人女演員們手拿着威夷小型弦琴唱歌的俱樂部,可×××鷹子原是這裏的上等顧客,犀吉也曾施展他狂熱的攻擊法,想發展一個新的情婦,可終於未能如願。我懷疑鷹子是不是有什麼性慾上的咒語,把犀吉牢牢縛在她那靈感的源泉荒廢的性器上面,而從獨佔的目的,倘若像犀吉那樣的自由人,由於專心致志於演劇運動這一具體的工作,竟然如此損失掉他日常生活的解放感,則所謂「自然的人」究不知是哪一種的幻影?我希望犀吉在其青年年少時刻,仍能繼續至少每周十次的性交……於是,原說是由齋木犀吉跟鷹子二個人同去旅行,可實際並非如此。時間一天天的臨近,犀吉施展出獨有的本領,終於反撲成功。他選定阿曉作為夥伴,帶他去歐洲。他就是犀吉公寓裏安裝大型接信裝置時,為○○○弱電機工程師馬君搬運器材的憂鬱的青年傭工。

隨着他歐洲之行日益臨近,犀吉和鷹子的公寓變成了可以稱作專為告別開設的沙龍了。各色來客各隨其便,享用豐富酒菜,聽唱片,要犀吉彈吉它,就演劇方面沒完沒了地議論,一直呆到深更半夜。旅行準備節節進行,出發日益臨近,這沙龍也越發興旺起來。對我來說,也有些日子去訪問犀吉的公寓,要遲到夜深,才有機會和犀吉兩個人單獨交換些個人的看法。於是,我和犀吉為進行特別的商談,只有事前商定到時會齊,或坐了他的平治,逃出家門去某家酒館小坐,此外別無他法。不過,既然我拒絕了犀吉的建議,對我也好,對犀吉也好,由於他的公寓中人員混雜,難得有隻剩我們兩個人(或再加上鷹子三個人)相處的機會,這一點,無寧說,也是多少有點方便之處的。他的告別沙龍的來賓,主要是把○○○鷹子當恩王(patran)看待的新劇的新演員、年輕的女演員們。此外,鷹子和犀吉不斷發掘出來的巡迴演齣劇團中的成員們也來參加。在年輕滑稽故事演員中,也看到過雜技家的面影。而且,在他們中間,當然也夾雜着電氣工程師馬君和阿曉。不用說,雉子彥也會在他店務空閑時間,穿上皮大衣趕來參加。

犀吉出發去歐洲的五天之前,在上述告別的沙龍里不着邊際的雜談中,鷹子突然沖着我說:

「阿曉跟我們一起去哩。今天護照發下來啦。」她若無其事地,告訴我這一消息。那時,犀吉被女演員和時裝模特兒包圍着,在沙發上伸出長長的一條腿,腿土擱著吉它,另一條腿上裸露的腳趾尖像受驚的貓那樣,深深地陷進了地毯,彈奏他的固定節目的聖徒故事(legemda)。這樣,稍一留神,就可見到那個憂鬱、自大、好鬥像小鳥樣臉面的矮個子阿曉,就在犀吉的吉它正下方,把頭髮剃短的頭,枕在胳膊彎里躺着。他像只不愉快的雛鳥想潛入老鳥翼下似的,顯然,對犀吉而言,比全房間中的誰都更加占自權威的位置。再一看,他灰色的法蘭絨褲子也好,他的瑞士制繡花的上衣也好,扮成賭博師的德郎克·希那多拉戴在額角上的綠色遮陽帽也好,全部是犀吉本人之物。我在那時,還不很詳悉阿曉是甚等樣的青年,他既像老人,也像少年,這個全身充滿愁苦似的疲勞感的矮個青年,幾乎常帶幾分猖介的沉默,在這公寓最高層次的沙龍人們中雖顯得不合群,可如今也能令人直感到他是犀吉最為重要的伴侶。再一想這阿曉儘管擔心自己白血球的增加,可卻當過卡車駕駛吶喊這一小小的插曲,阿曉便突然成為我心中具有特殊個性的人物了。不過,阿曉在不久前已經辭掉卡車駕駛員的工作了。

「犀吉君把阿曉領回家來啦。因為阿曉原就不適宜搞體力勞動,還拚命去勞累身子,只好買回維生素製劑,過着三天一次全身注射而後突地躺倒那種古怪的生活。阿曉現在就在這屋裏的沙發上,從頭頂到腳尖像木乃伊似地用毯子裹着,宿夜哩。在白天便一心熱中於這台特大的再生裝置羅。還撮弄得馬君,來把它改造成能正式發信的裝置吶。現在已經能夠發信了,還想使它具備小型廣播電台這類一功能哩。是個有魅力的孩子,可有時也痛得很哩。也許犀吉十八歲時,也像阿曉這副腔調哩。」

「照此說來,阿曉現在就像十八歲時的犀吉啦。在那時,犀吉和我正想去參加蘇伊士戰爭。」我以回顧往事的心情湊趣著說,再一想,犀吉和我都長了好幾歲啦……

「阿曉也是想搞次戰爭似的孩子哇。而且是搞大人的戰爭」像吉普賽人一樣有些敏銳眼光的鷹子茫茫然預感到。

我雖沒任何預見,可在這時,阿曉確實在計劃着他獨特的戰爭。那也是只使用巨大線圈如白蟻巢似的犀吉的接信裝置的一種特殊戰爭。我在倫敦就此事問過阿曉,心中受到一次衝擊。我對這晚上的犀吉和阿曉的特別親昵,可說嘗到了微微的嫉妒似的味道,同時在犀吉身邊的世界出現了新的登場人物,可以同行去歐洲,對此又感到自己對犀吉的責任在感覺上的抑鬱悶氣氛也多少消散了幾分。寫在阿曉的護照申請卡的出國目的,是請歐洲的白血病專門醫生(他們曾經把稀世的鋼琴家從白血病的無底沼澤中,雖說是一剎那,可確實讓他浮了上來,開了最後一次精採的演奏會。這樣的傳聞,由犀吉作為參觀意見添寫在卡上)治療嬰兒時期在廣島受過原子彈爆炸影響的青年阿曉,可在日前,阿曉的血液,除掉受了恐怖毒害的影響而外,還算是正常的,而阿曉本人,並不相信外國的醫生。他說倘若白血球略有增加,將馬上坐噴氣機,返回廣島的原子病醫院。

齋木犀吉和鷹子,加上阿曉,出發去倫敦的日子是這年的除夕。為他們送行,確實和犀吉和鷹子的結婚典禮一樣,很多人會聚在羽田機場。其中也有他們婚後新結識的友人,特別是巡迴演出隊的成員們到場送行,大放異彩。由犀吉贈予純銀的頓西路的美少年班主,跟姐妹們一起,穿着演出流浪漢的戲裝趕來送別。他們是在鄰近羽田機場海邊的戲棚里進行年終年初的演出的。然而,我沒能趕上送行的夥伴們盛大的示威場面。因為那時刻我正在東京站上第十號月台等待阿曉母親所乘大車的到來。在阿曉的親屬中,存活者僅有他母親一人。她當時在廣島周邊的舊軍港城市裏當失業對策的小工。順便說一下,這個城市是全國失業小工人口比例最高的處所。阿曉的母親一拿到了過年費,隨即乘坐慢車,趕來送別自己的獨子渡海去歐洲。不一會,時間到,阿曉母親右手舉著中國紙旗樣的紅色信號,從超員的二等車廂下了車。過度緊張的黑紅色的皮膚,尖尖的顴骨,壯實的下顎,加上小小的機警的眼珠,一切一切讓人想起古代亞洲人倖存的格里安克族臉色,像老鼠般動作敏捷的老大狼。我們坐在行經擁擠不堪京濱國道的車子上(時已傍晚,一排排房屋對面的海上和空中晚霞一片,像把寒冷的大氣撒上一層半透明的粉末),一直沉默無言,阿曉的母親有高度的警惕性,沒有開口。我們到達機場時,犀結他們已經進了海關。我在附近東跑西顛,結果,偶然碰到個相識的新聞記者,問他設法買到進入海關的袖章。新聞記者對我說,你不是曾戴過眼鏡的嗎?而且,如今也發了胖了吶。我已有一年沒會過任何新聞記者了。我考慮自己在犀結他們出發之後再恢復戴眼鏡的習慣吧,這一想又喚起我一絲淡淡的離愁別緒。阿曉和母親在海關的一角,哭喪著臉,相對無言。我離開他們稍稍遠些,跟犀吉一起遠望着那緊張的一幕。不一會,只聽得母親對阿曉反覆地勸說,如你去國外行嗎?既不懂外語,也沒有熟人一類話。阿曉什麼也沒說,看來有關犀吉和鷹子是甚等樣人,以及在他們背後的○○○弱電機一類的事一定也沒對他母親說過吧。因而,母親也只能理解到現在自己的獨子要被不知怎麼回事的怪物拐騙到外國去了。不久,阿曉焦躁地這樣叫喊:「我呆在這裏也好,去哪兒遠處也好,全沒什麼兩樣唷。因此,我想去一下哪個遠處哦。因為有人要把我帶到那裏去,所以,我就想跟着去吶。我呆在哪裏也一樣,所以想去搞一下試試呵!」阿曉母親畏畏縮縮沉默不言,打消了挽留兒子的念頭。而後,她想讓阿曉接受一隻紙袋。阿曉不肯受。母親從紙袋中,各各取出一個酒的四合瓶和一個裝入幾個餅的透明尼龍袋,戀戀不捨地對拒絕接受的兒子賣弄一番。阿曉由於過份焦躁和忸怩,像發瘋似地用眼睛瞪着母親直搖頭。母親也氣憤得像鬼一樣讓可怕的眼睛裏噙滿淚水,一面把打算為兒子祝賀正月帶來的酒和餅收進紙袋裏。當時正值緊張的旅客從海關冒着入夜的寒風起著雞皮疙瘩走向寬敞的機場的時間。我和犀吉仍然把視線移開阿曉和他的母親,言語不多地互道別離時的寒暄語。犀吉對我說,「那麼,祝你很好從憂鬱症得到擺脫。要早早結婚啊。」

「另外,新小說出版了,給我寄了來。當然,也別忘了為我們寫戲啊!」

「啊,設法搞一下試試看吧」我模仿阿曉的話語回答了他。

如上所述,我和犀吉都心平氣和地作別了,可其實,犀吉在發出這天跟雉子彥上樓去銀座的壽司①店和養麵店轉了一圈,又加上出發時過分緊張,在機場候車室嘔吐起來,像生病似的小孩似地一下子臉色變得蒼白,而我自己,則由於①用魚、菜、醋、鹽等做成的飯卷。

感到從明天起必須過離開犀吉的日常空虛的生活,也不免有幾分煩惱,從而臉色也是蒼白的。只是慣於旅行而且已屬中年的婦女鷹子,由於自信在歐洲確實能獨佔犀吉的原故吧,像妄自尊大、豪華奢靡的舊中國將軍那樣,面帶微笑,對阿曉和犀吉,像母親般事事照拂似的,最後一個緩步進入窄小陰暗的拱廊。她那由皮大衣裹着的脊背,把犀吉和阿曉兩個,從我的視線中遮沒。阿曉的母親也會把鷹子看作是奪去自己兒子的惡魔的吧。而且,鷹子把好容易恢復了桔黃色條紋,有狗大小的老貓,牙醫師塞進定做的、大容積的籠子裏,像皮箱似的沉甸甸提在手裏。貓已經了解到,自己的命運經常帶有戲劇性劇變的性質,事到如今,並沒大叫大鬧,可仍然可憐地、溫和地發出嗚嗚的叫聲。在海關時,阿曉母親,除阿曉之外,對一行人中的犀吉也好,鷹子也好,全都視若無睹,可獨獨對那隻貓籠,無意間投去不安的目光。她莫不是在自己的兒子和那被囚禁的貓之間發現一種類似的秘密了嗎?總之,牙醫師定然是在二十世紀所有的貓類中,最廣泛地擴展了生活圈子的貓了。我和阿曉母親從海關來到大廳,送客的人們要為明天的元旦作準備了吧,已都早早離去,寬敞的大廳里,稀稀拉拉,沒多少人影。我問阿曉的母親,要不要看噴氣飛機的起飛,剎那間她像是感到了一陣恐怖,堅決地拒絕了。她似乎認為去一看,就害怕噴氣飛機的引擎會有什麼不祥的力量在起作用似的。總之,我和阿曉的母親就坐在大廳的沙發休息。阿曉的母親分給我一小塊年糕,另外從大廳一角飲水處拿來個紙杯為我斟上酒。接着,她也為自己準備了一塊年糕和斟上酒的紙杯。她用中國地方①的方言講了什麼新年將臨和兒子遠行的祝賀話。我們幹了紙杯里的酒,咯吱咯吱啃年糕。一旦喝開了,才知阿曉母親酒量相當大。等到四合瓶酒喝空之時,我們身子四周響起一陣像海嘯似的噴氣飛機發動時的雜訊。阿曉母親無力地耷拉下腦袋,淚水滴在膝上。那天深夜,儘管喝得酩酊大醉,可我仍然把寡言少語阿曉母親送上去廣島的火車。結果,我和阿曉母親只不過交換了寥寥數語,但無論是阿曉母親,是我本人,彼此都理解剛才送別的是對自己關係重大的人物。接着,我去通宵營業的酒店,喝了一夜的酒。一到我喝得酩酊大醉時,就頻頻後悔不該讓那帶有格里安克族巫婆腔的阿曉母親過早地坐上了火車。過會兒,破曉時,已是一九××年了。這一年是我很好擺脫了憂鬱症,早早舉行了婚禮,並必須正式出版小說的一年,而這些全都是孤立無援的。我必須承認,自己一醉,就養成一了種新的傷感的酒癖。我已到了這樣的年齡了。元旦的東京的黎明像舊約中的荒野,既無人影,也無獸跡。帶着醉意和疲勞,蹌蹌踉踉穿行在放下了百葉窗,又從內側牢牢加鎖的建築之間,感到當今世界由於最惡毒的鼠疫之類,現正瀕臨毀滅的危機,只有自己才是這荒廢的大都市中唯一的倖存者。同時,我又想起跟犀吉兩人在大樓中巡夜的那個黎明,俯視着仍極荒涼的市街時,犀吉曾就世界末日的遐想,死的恐怖,以及青春的希望,說個沒完沒了。我的耳邊,由於酒酣耳熱,只聽得一陣陣持續地從遠方傳來海嘯般的聲響,同時,又如同聽到了犀吉在朗誦馬雅可夫斯基的詩句:

我的思想中,一根白髮也沒有

也沒有老年人般的溫和!

用呼聲粉碎世界,

我奮勇前進,美男子,

二十二歲。

①指日本的岡山、廣島、山口、島根、鳥取五縣。犀吉在陌生的人們的國度里,像嬰兒似地掌握了極其貧乏的詞語雲》那樣地生存嗎?他發現了那待候已久的《他自身的時候》,就能開始驚人的、真正的冒險了嗎?正為我祝願犀吉在歐洲不致被他的最兇惡的敵人,即那個死的恐怖所襲擊那樣,我也希望倫敦啦、羅馬啦、或者巴黎的黎明,不致像包圍我的東京黎明那樣地荒涼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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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的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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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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