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部

第 二 部

在我二十五歲生日前一月的嚴寒深夜,從我居住的老式住宅區私鐵車站前的派出所,有位警官,蹬著自行車前來我家。他說有個探詢我家住處,形跡可疑的青年,現正被扣在所里。他當真是你的友人;抑或實際是哪個恐嚇團伙派來的爪牙,要我去所里確認一下。我問:那青年姓甚名誰?警官答說:不,那傢伙自報的姓名古怪得很,興許是假的哩。又說,當然,他並沒動蠻,也沒口出惡言,極像是個大有悟性、老實巴交的人,唯其如此,才疑心他頗有幾分某種團體的狂熱信徒的味道。喔,是齋木犀吉。我這麼回答,卻不料在語調中包含着懷舊的深情。

我跨上自行車匆匆趕去,一看,齋木犀吉脫掉鞋坐在派出所的椅子上,正在閉目沉思。那模樣,和我第二次見到的齋木犀吉相比,實際更類似於初見面那次作為倫理探求者的哲學人物,給人以幾分滑稽而且不合時宜的印象。我把他確認之後,先把自行車停放在派出所外,再進入所里,這時,齋木犀吉仍然在椅子上抱膝而坐,羞答答微微睜開他那雙小眼睛,注視着我說:「唷,不知你的家在哪塊啊,而且這一帶的狗繁殖得真夠嗆吧?」

聽話音,這竟像是昨天剛分手的至親好友的寒暄語。那聲響,又如一瓢熱水把我多疑症的冰塊一下子化解開。我感到齋木犀吉比過去成熟了,老練了。在我們握別後的二年期間,我倆都各以各的方式,在這個現實世界中生活。可在犀吉的現實世界裏,可能生有不少荊棘。而對於我,情況也復相同。

我向警官們道了謝,領回了齋木犀吉。警官也並沒怎麼生氣。齋木犀吉實際常常作出各種違法的行為,可若一旦和警官見了面,說上話,他便成為一個能在那兒散發出一種獨特友情芬香氛圍的男子了。對於罪犯來說,這不是至高無上的才幹嗎?

「從野犬系留所逃跑的狗,像蚊蚋般到處亂竄的時代是很久之前的事兒了。」來召喚我的警官彷彿想對懷疑齋木犀吉一事聊以彌補似地這麼說。

我們離開了派出所。當我去敢自行車時,齋木犀吉猶如我在拉動地對空導彈般謹慎小心、眼上眼下地遠望着我。「這兒的街上人,不論誰,都有自行車。是趕時髦吧?」「水果鋪、酒店全都聚在車站邊,購物不方便啊。」我以實際生活作答,臉上紅著。

「還不是趕時髦!」齋木犀吉面帶愁容,這麼斷言。

時間已到深夜,維有車站前的食品店,仍像夏日白天的海濱沙灘,燈火通明。因為店主人受到這一成見的支配:「只要光線一暗,狗子便會前來叼銜罐頭之類。很可能這是在野犬系留所逃逸很多狗子時代留下的心理上的創傷吧。

「想去買酒來喝哩。你喝威士忌,行嗎?」我對嘴上叼著捲煙(不是他在電影中抽的由佛吉尼亞煙葉製成的金菲力克,看來像是尋常一般的捲煙)正在點火的齋木犀吉說。他已不再使用唐希爾公司的銀色打火機了。可能已經丟失,也可能難以從上衣口袋亂七八糟的什物中找到吧。當齋木犀吉的大臉膛湊向火柴火白色的磷光時,從他嘴唇的右角直到下顎,鮮明地浮現出一條新的傷痕。那是我在他臉上第一次見到的傷痕。我的心頭不免一震。齋木犀吉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他洋洋得意,用他那睡眼惺忪的小眼睛,回看我一眼,無所謂似地這麼說:

「喔,來瓶蘇格蘭(威士忌)吧?窮得要命哩,我也好,我老婆也好,肝臟都不好,想喝上等酒哩。」

「老婆?」

「哎,在那邊雪鐵龍里等著吶。說不定正睡着呢。」

齋木犀吉無限深情地說。這使我加倍吃驚。因為,在此之前,齋木犀吉說起跟自己有牽涉的女子,從未使用過如此愛憐的口吻。即使對那位倒運的砒霜愛好者也不例外。犀吉用燃著的捲煙指向車站前藥鋪門前郵筒邊夾在幾輛計程車中間停著的大型車。雪鐵龍車內漆黑一片,誰也看不到。興許她正蜷縮著橫躺在座位之上吧。我正想就各式問題向齋木犀吉問個究竟,可一轉念,又決意把那種既費時間又費力的作業暫且緩辦,搖下頭走向食品店。先買一瓶蘇格蘭,另外雖沒有準目標,說不定是擔心齋木犀吉的妻肚子裏鬧着飢荒在車子裏睡大覺吧,就為她買了幾樣火腿、洋蔥、萵苣和點心。這時,齋木犀吉在旁不幫一點忙,只得意地冷笑,看着我買這買那,看着我把這些裝進自行車兜。這樣,我一方面感到無可奈何,同時又想到在齋木犀吉那張冷漠無情的臉面上,也曾有過焦躁、委屈時的忿恨、受威協時的感覺,而當這一些含含糊糊歸於消解之後,又有一種友善之感:以上這一些,在此一瞬間,在我的腦際翻滾。但是,我那時確實為齋木犀吉的歸來十分欣喜,自己也確實從日復一日的多疑症里得到了解脫。而且又確實因為他攜妻歸來才使我特別的興奮昂揚。為此,我才採購了這麼多的食品。

我和齋木犀吉把自行車夾在兩人間,推着它穿過大馬路,走向雪鐵龍。車子的引擎仍然在開動,猶如一匹弱獸在發顫;

車門最前排的三角窗是破碎的。

「怎麼?讓引擎開動着,當暖氣用?」

「車鑰匙沒有唷。引擎也好,車門也好,都是臨時撿來的車上的貨色。」齋木犀吉若無其事地說。

我的心頭又是一驚,一面戰戰兢兢,一面回頭看看派出所。其中一名警官向著我點頭招呼。我也深深地低下頭回了一禮。若不是警官們騰出派出所的一張坐椅,讓齋木犀吉有時間作倫理的冥想,倒決定去調查他和他妻子開來的大型雪鐵龍,那末,齋木犀吉無疑將立刻被逮捕了。既然懷疑到齋木犀吉是陰謀的暗殺者,可對這輛雪鐵龍反而置之不問,這些警官們如此寬容,究不知是何緣故?想來是他們也定然當了齋木犀吉冷漠無情臉相的詐騙術的俘虜了吧。

我狼狽不堪,正在如此思忖,當此時,齋木犀吉已坐進雪鐵龍,他一面發出逗弄心愛小寵物似的喃喃細語,一面搖撼着他妻子。這個穿着皮大衣的小個兒姑娘,從覆蓋整個臉龐的紅頭髮中間,猛地抬起身子,用像要威嚇我、攆走我的眼神,瞪着眼看我。我感到惶恐萬狀。就這樣,我第一次見到盜竊汽車的年輕夫妻。

「你騎車先走,我們能趕上你。」齋木犀吉在車裏呼叫。於是,我騎車先走。我望着自己在雪鐵龍前燈的照射下,黑黝黝映在馬路上細長的影子,不免自漸形穢。我身軀肥胖。在從身後瞧我的人的眼中,由我的背部直到穩坐在車墊上的臀部,無疑定然呈圓錐形。因為從腹部到腰部我因多疑症長起了軟乎乎的大肥肉。坐在雪鐵龍車裏的齋木犀吉在我身後悠然自得地注視着我慌慌張張踏着車蹬的背影,一面對他妻子說:「那才是肉體蛀蝕精神的絕好標本呢」,或者更直截了當地取笑我,「瞧啊,車墊上蠕動着個蜂仔」,准在以此為樂呢。他們甚至鳴響聒耳的喇叭聲,打算把我當賽車選手看待,促使我快跑。不一會,他們急着趕上了我。我目送著那矮個姑娘單手駕駛,齋木犀吉倚窗頻頻向我遠望的車子飛馳而去。雪鐵龍在下一個十字路口等候我,若是我領了先,馬上又以下一個十字路口為目標,用每小時六十公里的車速猛衝,而後故意發出緊急剎車的響聲。

經過這樣危險的競賽,好不容易來到我借住在二樓,準備自己結婚用的那幢房的灌木林前,我下了自行車,雪鐵龍已駛過了三十米,又得往後倒退。這駕車的姑娘,彷彿覺得我有意和她為難,顯得很不快,也跟向前開行時一樣,用一種不穩當的速度,把車子退過來。齋木犀吉則仍如要纜車的孩子般微笑着把前額貼在車窗上對着我看。看來車窗上該是上凍了,可犀吉似乎連寒氣也不甚介意。「若你們打算在我屋子裏暫住幾天,把那輛雪鐵龍停在這兒怕不很妥當啊。搜索令一到,即便是那派出所的一伙人,也會起疑心的吶。」我透過車窗,看着車內局促不安的兩個人這麼說。而自己這樣說實無異於默認他們的盜車行為,心中感到不快和不安。

「今晚上我們打算住在你這兒,行嗎?你是獨個兒過日子的吧?這樣吧,我們一定要把這輛瘋子車丟棄到別處去!」齋木犀吉深思熟慮地說。

「由我去丟,給我畫張回來的路線圖」齋木犀吉的妻子開了口。

「那就借重啦,你,給我畫張圖。真的,唯有她,才是拋棄雪鐵龍的高手吶。」

犀吉夫人覺得可笑,咯咯地笑出聲來。那笑聲、那語聲,是那麼獨特和美妙,一剎時竟煽起我無謂的嫉妒心。這位姑娘興許至死也不會失去這優美的聲音的吧。而且,僅此一點,也會使她遇上很多的運事吧。當時我確實有此信念。我原曾預想,那受寒瑟縮的小個子姑娘會發出不中聽刺耳的語聲的。我讓齋木犀吉從他為記錄自己想到的倫理理論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上撕下一頁來,由我畫上地圖。那勇敢的駕駛員,一把抓起地圖,就以驚人的速度,發動起竊得的雪鐵龍,隨即留下一聲剎車的尖叫聲,接着一個急轉彎,向著哪兒丟棄雪鐵龍的最好場所駛去。看來她對她的駕駛技術充滿了自信,這就使留在家中的我讚嘆不已,而後我向著齋木犀吉說:

「也像瀕死的象奔向象的墓地那樣,這雪鐵龍本身也像向雪鐵龍的墓地在疾馳哩。」

「唔,唔,仍然說得不正確啊。什麼象的墓地,並沒那回事兒喲。只是動物把死的痛苦獨自隱藏起來,偷偷地品味罷了。可人類,臨死的苦痛,要醫生、看護、家屬、友人等圍上一大圈,才能忍受哩。安德列·馬魯洛借他小說中的主角,作出了如下考慮。死的嚴重性在於臨死前得不到救助,使之成為永遠沒法挽回的事。拷問或強姦,招致其後的死亡,實在可怕。照這樣的死法,人類在考慮,在恐怖哩。所以,在臨死前,至少要讓活着的人看見自己的苦惱。要他們對他自身的恐怖心做個見證人。這就如為將死的設置一個人造的象墳一樣啊。可動物,將它將死時受到的虐待和暴行,總是全力忍耐,獨自掩泣的,可是它決不把這一些轉嫁給別的動物頭上,然後才死,其結局,這樣的死才是有尊嚴的死吧!」齋木犀吉忘情地這樣說,根本沒介意這些話和雪鐵龍毫不相干。他那無限深情常帶結巴的尖聲快語,以及那種露骨的認真勁兒,忽而讓聽他饒舌的我,領悟到自己定然是餓得慌了。

我再一次深切感到齋木犀吉已經返回這一事實了。自從我患了多疑症,我確實十分孤獨,因而身邊有了這麼健談的友人,真使我感到價值無量。我自身還是以沉默為佳,因為我無話要說。可我們希望有人不間斷地和我搭話。要說是這樣能圓了我多疑症患者從心所欲的黃金夢的天使,當然非齋木犀吉莫屬了。齋木犀吉在他喋喋不休的同時,也像停車時仍開着引擎的雪鐵龍,在黑夜裏不停地瑟瑟發抖。在這個大冷天他沒著上外套。為此,他最終決定催促我,斬斬截截地說:

「我們倆站在這兒等着她也於事無補啊。到你房間去喝威士忌去,你不是為此買來了一瓶啦!她為了要拋掉雪鐵龍去找個妥當的去處,定然去了遙遠的地方啦。因為她膽兒很小,而且有病態的被迫害妄想,唯恐把車子拋棄在那邊,隨後,不僅是我們,連你也要被捕,那威士忌怕不要讓警官喝個精光嗎?她會把車子直開到武藏野盡頭的草叢去!」

「可她不是在派出所站前堂而皇之停了車,又在車裏睡著了嗎?要不是孩子似的魯莽人,就是個神經病,才能幹出那種無法無天的事兒哩。」

「不,不,真是個天真的小說家呀。所以,你該在這回非文學性的事件中,嘗嘗生與死的滋味啊。」齋木犀吉說了討人嫌的話。於是我覺察出他還是因為看到了有人對我恐嚇一事的報道,才出現在我的住所的。「她害怕在哪個陰暗處冷不防叫警官逮著,所以把車子停在派出所之前的啊,在那兒若有個警官從派出所走向車前,也看得清清楚楚,這樣便不致受到多大的驚嚇。而那女子在等我時,在車裏過於驚慌,也就哭得睡著了。按錯誤的印象去判斷別人的是非是不行的。當然她本不該去盜竊汽車的啊。」

「便是你,也不該去盜竊汽車,為什麼竟干出這樣的事兒?」

「因為沒錢坐計程車啊,哎,不是說好去你屋裏坐上椅子去喝威士忌的嗎?站在這樣的暗處,對你來說,像是把襲擊的機會,輕易提供給恫嚇者一夥似的。你可有好坐的椅子?」於是,我和齋木犀吉一起來到我借住的房間里。確實,齋木犀吉的妻子,為丟棄雪鐵龍,超高速駕駛到極遠的處所。她托賴着我所畫的地址圖,再次來到我們身邊時,已是次日的黎明時分了。她駕着雪鐵龍,疾馳到穿過我所住街道私鐵的郊外的終點,在那兒拋了車,時間已過午夜,沒有了電車,她便在全沒取暖設備的電車候車室里度過這隆冬的嚴寒之夜,乘上頭班電車,受了凍,好容易掙扎到我的住處。真的,在寒冷的黎明,我下樓去為她開門時,她以凍死者亡靈似的語聲叫嚷:

「在這個鬼房子裏,這麼寒冷,還在噴水嗎?倒想見識見識哩。要不是這麼冷!」

確實,這噴水之聲,和黎明時在遠處市街來往的送牛奶人箱中瓶子的碰撞聲,聽來有如怪異的和聲。那不過是天寒凍裂的自來水管正往外噴著水。我把這屋意思告訴了她,可沒想到她一看到在我書房裏手擎平底無腳酒杯,躺卧在地毯上的齋木犀吉時,興許因為從冰冷的黎明時的室外,一下進入煤氣爐火正旺的室內的緣故,儘管凍出了涕淚,卻仍然嬉皮笑臉吹起了大牛。

「方才看到了曙光閃耀在噴水池上喲。鴨子啦、斑鶇啦、鷦鷯啦,密密麻麻凍牢在噴水池的四周,活像粘蠅吊上的蒼蠅哩!噢,這兒可不是某獵區哪!」

「鷦鷯!」犀吉大聲驚叫,我也感到愕然。「讓我來介紹這位不懂規矩、並非處女的十八歲姑娘卑彌子,不用說這名字來自大有名聲的耶馬台國的卑彌子,原因是她祖母深信自己的孫女是耶馬台國的女王在二十世紀的轉世托生。一聽這,我立即受到上天啟示,該和卑彌子結婚,也像伯母的歇斯底里一樣!你大約知道我有一個時期當過神秘家的吧?」

「你們是幾時結的婚?」

「一個星期前嘛。」齋木犀吉隨口回答。「可我們在六個月前已經相識了。我們是聽爵士、唱夜茶彼此相識的。那實在是一樁稀鬆尋常的羅漫史,可要變革現狀還須事在人為哩。我們從此之後,確實度過一段不尋常的戀愛生活,直到這回結婚!在這六個月,我們性交了五百回吧。白天、黑夜,不斷往來於有溫泉標記的情人旅館,這樣,兩個人相互間都透徹了解啦。相互透徹理解的男女,接下來要做什麼事,說來也是尋常事,這一點即便是毫無經驗的你也會想得到。這樣,我們便結了婚。」

「我也要結婚啦,再過一個月」。我抓住時機,說了出來。「你和未婚妻相互間透徹理解嗎?不透徹理解,即使結了婚,相互間也唯有放棄了各自的自由,捆綁在一起去淹死,此外別無出路。我提醒你,要小心啊!」卑彌子說。

「說得對。你的婚事眼看就要發出令人生厭的臭味來啦。按你的做法,很可能,在結婚的同時,就將喪失掉一切!結上婚可仍不喪失冒險家資格的真是鳳毛麟角吶。誰能像我們這樣自由的夫妻啊!」

「噢,我的結婚的事,別再多說啦!」我生著氣制止了他們。

「不過,我倆的婚姻卻是最好不過的哩。若能就我們的婚姻和卑彌子對自由的感覺寫封信去,連鮑威爾①也會感動的吧。司湯達曾這樣說過,十八歲的姑娘還沒有足以引發完善的結晶的作用的力量,由於少有人生經驗,實際只具有有限的慾望,不可能和二十八歲的女性那樣有愛情的熱情。可這在性的方面說來是謬誤的!」

①Beauvoir法國女作家,存在主義者,薩特之友。

我為卑彌子在酒杯里斟上威士忌,可那時沒有水,等到我真後悔和犀吉兩人把家中的水統統喝光。可卑彌子卻從正在猶豫的我的手裏一把抓過那僅有威士忌的酒杯,而後像西部電影中的約翰·溫那樣把杯中物一飲而盡。打那以後,我再也沒遇見過哪位女子能像卑彌子那樣痛飲威士忌。

可這一來,不用說,這十八歲的姑娘立刻酩酊大醉。而這回不是由於溫度的變化,而是由於心痛和喉痛,致使她抽抽噎噎地啜泣起來。而我,與其讓別人對自己的婚事說三道四,還不如靜下心聽人家的哭泣聲反倒好些呢。可這個卑彌子,真不愧是犀吉之妻,對自己的習痛病也要起個勁作一番解釋。原因是在她返回我家的途中,遇上了個送報少年。這不是因為是少年,應說是一般的人吧。她一見這少年(人)天剛亮便抱起一大捆沉重的報紙,急匆匆地在趕路,這樣就在她心頭撒下了一顆仍為傷感的種子,而後在這間像溫室似的暖洋洋的屋子裏,這顆種子便抽出芽來了。對於這樣涕泣而道的齋木犀吉十八歲的妻子,齋木犀吉自然不在話下,連我也以年過五十作為她的保護人似的心情,為她收拾沙發,鋪好床單,讓卑彌子面壁睡好。當我們一表示贊同她的意見,才使她終於止住哭泣,好好熟睡。真的,由於她身材小,那睡態有似於從鳥巢中落到濕地上的雛鳥,可憐地縮成一團。

接着,喝醉了威士忌的齋木犀吉,把我當聽眾,重新開始他那沒完沒了的嘮叨話。時間已到清晨。煤氣爐冒出的水氣,上了凍在玻璃上描出一個個橢圓,看來如古式鏡的窗子外邊,晨霧滾滾,霧裏有一群長尾禽,像猛獸般怒鳴不已,未去飛翔。

在這第三次重逢之夜,齋木犀吉以原色動物大圖鑑中哺乳綱篇為例,涉及所謂二十世紀後半期日常冒險家,是有特殊構成的另一品種人類的言論,諒來讀者還能記憶起來的吧。

除此之外,齋木犀吉真的說了不少事。我經常回憶起這次從夜闌直到清晨的齋木犀吉。他的嘮叨、他的微笑、他的帶有酒精味的嘆息,如在眼前。這一夜的齋木犀吉,有其異常獨特的面貌,他像是個極具個性的、宗教的、與眾不同的傳教師。他急着把兩年來所思所想的事,一情一節,對着我說個罄盡。他多次提出,要我把為他保管的白色皮箱取來。其原因一是他說要把這二年間積累的哲學性冥想筆記、卡片之類和二年前的資料進行比較;二是要把自己流浪生活期間在倫理上的飛躍,究竟跳過了多高的橫桿作一了解;再則還想讓剛結婚的妻,知道自己年輕時(犀吉自雲懷有極深的思鄉情緒)是如何養成思考、感知、記錄事物的習慣的。的確,自此之後,卑彌子走路時也在口袋裏裝着用橡皮筋箍牢的犀吉的舊卡片和小筆記本。一有空就掏將出來,仔細捧讀。也有時,活像個小學生似地笨嘴笨舌煞有介事地向犀吉質疑問難。

犀吉又講到在他潛入地下期間,曾一度去過四國的峽谷,探望了我祖父,即他的長老,還見到了他的貓,使我大吃一驚。長老還是老樣子,一直躺在床上,讓犀吉坐在他多年來愛坐的椅子上,跟他講各式各樣的事,而後,在灰泥牆倉庫前的里院,叫來了鄉土舞蹈班子,讓他看舞蹈。這是一種稱為船舞的奇妙舞蹈,是以四國周邊諸島為根據地的海盜們(他們誇耀地稱自己為水軍)的凱旋之舞。這是用令人生厭的寫實的現實主義再現海盜集團,在那天的海盜戰鬥中,如何對良民們進行殺戮、強姦和掠奪等情況。其音樂僅是用木棒敲擊船舷的撲擊聲,旋律則是粗野單調的三拍子,因而其舞蹈也是荒誕、低劣和急速的。其結局也只是舞蹈者即海盜自身的自娛自樂罷了。這種船舞其後脫離了海盜,改編為一種更加拙劣的表現形式,在那峽谷間古老宅邸的里院,老人和犀吉兩人,當然看了好幾個小時。這種舞蹈我原也早有耳聞。這舞蹈團要由我們當地的中心城市才能邀到。祖父為此花費的一筆錢,諒來相當可觀。

「長老很討厭那舞蹈,露出了像毒草的粉末那樣的微笑,可自始至終還在看吶。而且始終在不斷地亂放屁!那是不是因為胃癌的緣故呢?而且,不知怎的,當這夥人跳起了以忠臣藏①為題材的舞蹈時,我終於上廁所間又哼哼又嘔吐,因為是多喝了酒,又因為由恐怖感受了驚嚇啦。於是,我問那長老,究竟是怎麼回事兒?他回答得倒也乾脆,沒事兒,不相干的啊!我又撒嬌地打聽,那麼,為什麼,特地叫了他們來,給我看這個?長老只回答,沒什麼理由,因為無聊唄。長老畢竟是長老。而且,峽谷里的那些人要想看舞蹈,聚集在家門口,可他連小孩兒也沒放進一個來!」

①改編赤穗浪士報仇雪恨的戲劇的總稱。齋木犀吉談起跟他那隻半野性帶桔黃色條紋花貓見面的情景。當時花貓正在倉庫背後濕地上的癩蛤蟆。犀吉從滿是油污的上衣口袋,掏出一隻特意帶回的中國式炸雞,這一來,那花貓像眼睛蛇和麝香貓對峙一般,顯示出兇狠的警戒性和喜悅之情,一點點挨近來,終於把炸雞用前腳擊落,而後如隼鳥樣縱跳着,就地面把它叼住,一溜煙逃之夭夭。興許是跑到哪兒人礙不著的地方,獨個兒去享用啦。在這時它壓根兒把舊主人忘記得一乾二淨,更不用說犀吉過去慘淡經營教給它的幾套本領(比如握手啦,用腦袋使勁蹭著主人的身子討近乎啦,身子直立像打信號似地急叫三聲仿狗叫啦。)也從它小小的大腦里消失得無影無蹤。犀吉擔心他的貓會再次回復作為古埃及時代以來的家畜習性感到不安和悲哀。他甚至真的為他的貓在喝威士忌的酒杯里灑下一滴淚水。犀吉發誓,自己將來若有一天成了億萬富翁,能買下所大宅院,一定要立刻趕到四國的峽谷,領回他的貓。

我也曾盤究他這兩年來的生活,但他卻沒怎麼作過分具體的介紹。我認為,齋木犀吉也有好些個不宜饒舌,不便於向外傳播的陰暗體驗壓在他的背脊上。不過,我卻也暗下決心,一會兒要讓他把那些沒饒舌到的空白處坦白出來。

儘管那樣,當我一問到犀結他那從嘴唇到下巴的傷痕,他仍然洋洋得意用於指尖兒撓一撓那細長的肉色草葉痕,一邊說:「我和地方上的政治家的老婆通上了奸,那位老婆跟別人好上了的政治家,用自己頭上生起來的角①,把我扎傷了,這不是鬥牛師的負傷嗎?

①日語中以「頭上生角」指男女間的嫉妒。當然,這一晚,齋木犀吉也曾用最懇切的語調,談到最本質的問題。他自己現在會出現在我的面前的。

「我一直注意你寫的文章,以及你在電台和電視台上的講話。我覺察到你實際已開始顯露出無聊的偏向。簡捷說,即你現正開始進行自我欺騙。我原想幫助你去扭轉這種偏向,無奈我自己一直處於和黑暗生活的搏鬥之中,而這幾月來,又當了卑彌子的尾巴,高速度運轉着,到現在好歹已行過婚禮,這才能安下心來,為了擔負起你守護神的責任出現在你面前!開始自我欺騙的人們,如同生了鼠疫一樣,而且被這些人接觸到的一切,也都會感染上自我欺騙的鼠疫。就連這一回,唉,你患上了多疑症,也是由於你自身自我欺騙所致,現在你不是要想結婚了嗎,可若體內有了自我欺騙的種子,無論誰都是陽萎哩。你的身體也就不能進行真正的性交啦!這樣結了婚,你打算怎麼辦。你對你的未婚妻到底理解過嗎?怕還沒進行過一次性交吧?」

「所謂自我欺騙,只有你才講得如此曖昧含糊吶。」我奚落了他。但仍感到自己內部多少產生了幾分不安的混亂的疑雲。

「並不暖味難解呵。」犀吉的兩頰血往上沖,聲音越來越尖,不時結巴著,可他仍然充滿自信。「我說的是我獨自經過長久思考後所得結論的倫理。它並非其中的過程。而這兒只說了些讓你難以理解的東西,我自己曾就自我欺騙的具體形象明確地製作了一張卡片,那個,唔,今後會慢慢讓你領會的啊。當然,想來你也不會認為你自己跟自我欺騙全沒瓜葛的吧?對我這樣的老朋友撒謊可不行。過去的修身課本上也寫着吶,友情的頭號敵人是什麼?是謊言啊。自我欺騙的自覺癥狀之一,就是自己的頭呀足呀總感到沒有緊貼在自己的體內,這一點你從你自身的多疑症的癥狀中想來也能發現的吧。我總打算著要把你從自我欺騙的蟻穴中挽救出來。可救了出來,還沒讓你本人逐漸領會到你的自我欺騙,此外再無別法吧。啊,你想啊,你能請來個跟自我欺騙全然無關的年輕人,作為矯正自身自我欺騙惡習的教練,你真是個幸運兒啊!我的計劃是要把你引向冒驗的日常生活之中,通過守候在那兒的危險的衝擊,讓你得到治療,這便叫衝擊療法!」

對這樣尖聲快嘴,喋喋不休的齋木犀吉,想要爭辯也無用。他的腦袋生出來原就適合於作孤獨的冥想,而不適宜於對話和社會交往的。他進入了大學,正要把腦袋伸進學生們共同的社會去,就被反彈出來;就了業,正要叼住資本主義的豬奶頭,也歸於失敗,這在本質上大約是因為他思想方法的緣故。即便是我,這一晚,儘管面帶微笑,當耳旁風聽着那齋木犀吉的饒舌,說不定第二天清晨,會把他和他的妻客客氣氣地請出大門,從此後也許就和他斷了交往。但是,我卻傾聽了那像袋鼠奔跑、慌慌張張、蹦蹦跳跳的他自以為是的理論,不覺間下了決心,聽從他的勸告。那是因為我的多疑症,還是道學家的無賴漢犀吉的魔法呢?或是集積在我自身內部的、只跟我自身有關的內在衝動的緣故呢?那就非我所能明白的了。只是,我認為,從目前看來,那種選擇,對我們青春而言,卻是唯一正確的選擇。

且說,時過黎明,我去寢室,犀結他們去書齋,各自就寢。近晌午時,我出房小解,齋木犀吉夫婦,沐浴著明亮的冬日陽光,在書房沙發上,像獸類一樣,從容不迫地在進行性交。性慾的修行者犀吉本人認為,性交時最佳的姿勢是由女方背後插入。這時,犀吉也好,卑彌子也好,一邊性交,一邊回過頭來看看我,只像目送走向遠方的陌生人似的,不以為意。我默默地走去廚房喝水,在折回寢室,又經過書齋時,二十二歲和十八歲的夫妻連看也不看一眼,像蝗蟲那樣認真地繼續著性交。濡濕的性器官的氣味充斥在整個房間。我一回寢室,無端地微笑着欠伸一下,而後安心地潛回到床上重新熟睡。

傍晚,我們起了床。關於近晌午時的那次遭遇,齋木犀吉毫不以為意,(據犀吉自誇,他們夫婦間確實具有性解放的自由。對於這裏所說的解放一切,另有看法的人們可能會嗤之以鼻,可我倒想把這一詞語和對於這對年輕夫婦的友情一起使用。)可在我這方面,對此卻不能處之泰然,無動於中。於是,我帶着幾分無所謂的好奇態度,向犀吉發問,你不是對正常性交已絲毫不感興趣了嗎?還記得你說過已從這種營生中畢了業的話嗎?對此,齋木犀吉為我作了充分解釋:「不,那時是我錯了。關於性,其間有種種不結婚便不會理解的秘密在吶。這是任何冶遊者所理解不了的秘密。我把這稱之為性的友情。結婚之後的男女主人公常能產生性的友情。一旦產生了這種友情,他們便能循規蹈矩,一本正經,從容不迫,像獸類那樣互舐傷口地愛撫,進行平靜的性交啦。當此時,即便有外人在旁也無大礙了。那是緊密的夫妻行為,旁人揮動起鶴嘴鋤也破壞不了的。當然,一般認為,性的實體是不能露在別人眼裏的。就像這兒的性高潮,你也看不到一樣,我們的裸體在你眼裏,看來不也有如一縷輕煙嗎?」說時,他倒像個當教師的妻子那樣十分的認真。為此,我第二次遇上了這種性的友情場面,當然就學了乖巧,只當見到了一縷輕煙,對着他們裸露的臀部看上一眼就完事。

當時,等到犀吉默默然抽起了煙捲,卑彌子隨即以出人意外的溫文爾雅的態度,然而對性的秘密卻又如娼婦般毫不以為意地這麼說:

「我們在那次之後,把冰箱裏的東西全部吃光了。你為你自己還藏了些私貨吧?」

「不,沒藏着什麼?」

「那麼,這就走,先去吃頓最上等的晚飯,一切回頭再說!」齋木犀吉掐滅了小小的短煙頭,高聲叫嚷,這無疑是宣告我書齋生活終結的號角。

出了公寓,步行到車站前,正想攔輛計程車,齋木犀吉,對着卑彌子一瞥,不由分說,便開了口:「坐公共汽車去,行啦。」

於是,我們在車站對面廣場的起點,乘上私鐵經營的犬牌公共汽車,朝澀谷方向開去,等到公共汽車在攝影棚後門停靠時,犀吉提起那隻我代管了兩年如今歸還給他的白皮箱,像獨個兒出門旅行似地巧快下了車,只留下了一句話:

「你們兩個再舒舒服服坐會兒公共汽車吧。」徑自走了。

這時,卑彌子從容不迫細細地和我談起了英國動物採集專家的遊記,我心裏在嘀咕,疑心可能是犀吉臨時要去會個什麼電影演員時代的老朋友吧。可是,車子開行了二十分鐘光景,猛然間,在反光鏡中(公共汽車的反光鏡像甲殼蟲的耳朵般向外突出,一直在搖晃。)卑彌子像發現了什麼地說:「到下一站車子停靠時,咱們就下車。在公共汽車上也沒什麼樂子可找啦,特別是這冬天的黃昏!」一面吃吃地笑了起來。

我和卑彌子下了車。公共汽車像鯨魚打飽嗝吐出一陣廢氣,開着走了,這時,後面緊接着開來一輛平穩駕駛的西德大眾汽車。齋木犀吉既擔心又得意地坐在這車裏。

「萬一你害怕坐在你朋友盜竊來的車子裏遭到了拘捕,從而把這件醜聞在報上曝了光,首先你必須拋棄掉這種心理上的疙瘩。因為這無非是一丁點兒、微不足道的名譽觀念在你身上作祟呀。」齋木犀吉吞吞吐吐和我這樣說。於是我坐在已經放上了白色皮箱的大眾汽車的後座,卑彌子換下犀吉,坐上了駕駛座,犀吉坐在卑彌子側邊。這樣,我們的冒險旅行車隊就此出發。

「不過,總之是,順手牽羊去盜車,總也有些危險吧?」

「你說我順手牽羊?」齋木犀吉憤然作色,回過頭對着我叫嚷。「你認為我能如此輕率,幹些不負責的事兒?這是今晚上熬夜班的小演員的車子。這夥人,自己車子偶而下落不明,也高興,好給作宣傳廣告啊。」

我一時語塞。

「就如你,若是把自身局限於日本大眾傳媒為你製作的令人艷羨的極小幻影,是萬萬不行的,照那樣,就是你自己放棄了自身存在的自由性啦。」齋木犀吉談到了我頭上,叫我膩味。

「這點,昨晚上已經領過大教了。不是叫什麼自我欺騙嗎。」

「可現在,唯恐發生醜聞的你,還在把別人為你製造的幻影供奉起來,當作寶貝呢。第一步你要把你自己變成和你的新聞照片完全不同的面貌才好。這樣吧,先把眼鏡摘了!沒有它,前方開來的載重卡車總看得見吧?」

我摘下眼鏡,放進上衣袋。我是輕度的近視外加散光,不戴眼鏡,人和狗還能分得清。

「就這樣,跟報紙、雜誌上登載的你全然不同啦,」他盯着我看,開起了玩笑。

「這樣就好看多了。」卑彌子也一瞥車內鏡,這樣說。

言語不多,但已使我感到自己這時多疑症的蛛網上出現了斷線處。

這樣,我們駕着竊得的車子前行,突然間,像約翰·柯克托電影中的死的使者,頂頭來了一位小個兒青年,除了頭戴紅色頭盔外,全身一色的黑皮革服裝,騎着一輛漆成黑色的摩托車,以驚人的速度,向這邊迫近,卑彌子眼尖,在黃昏的薄霧中一下認出了他,隨即從窗口伸出一隻手,向他揮手示意。一面高興地呼喚:「啊,是雉子彥嗎,你怎麼啦!」「不用問同我是打過電話的。」。「別羅嗦,當心把那傢伙壓死在馬路上。哪能隨便用一隻手開車子!你這是生來第一次開車!」

穿一身黑色皮裝的摩托車青年,在距離我們車子前五十米處,威風十足地打了個U形彎,把那像小馬樣雄壯的摩托車靠向便道,徐徐前行。我們的車很快趕上,一會兒和它一起平行駕駛。

「是大眾汽車哩,今天這車。犀吉君。」車上青年高聲說。聽來語聲十分稚嫩,這使我想起了曾和他會過一面。恰在此時,齋木犀吉向我問:

「你認識雉子彥不?」

「嗯,他不是特意用紅色大提琴裝飾門面的提琴店裏的少年嗎?」

「是的哩。可那把紅色大提琴確是十分名貴,相當於十台鋼琴的價錢。」齋木犀吉對這把紅色大提琴過於認真的揄揚起來。他有時對某種物質過分地偏愛。

「雉子彥他不在提琴店了,去了進口洋貨店工作啦。騎着摩托車到處討欠帳,可越是買得起奢侈舶來品的人,越不肯爽爽氣氣付清欠款哩!」

我想起了兩年前那青年在樂器店裏陰暗的櫃枱對面像將死的瘟雞又哭又笑的腔調兒,可如今,從這個頂着紅頭盔,著一身黑色皮革裝,架著黑眼鏡,由於皮膚直接接觸空氣,沾上了塵埃污跡的摩托車青年身上,已全然看不出那種少女似的肉感印象了。

再一想,除了新加入我們一夥的卑彌子不談,犀吉也好,我也好,都和兩年前的我們大不相同。而在這時,我們四個都認為面對着這新的變化,就要把自己獻身於那種純真樸素的共同激情。也就是說,都想要溜之大吉,張皇逃竄。

齋木犀吉和卑彌子和我,坐着那倒運的電影演員的大眾車,雉子彥騎着洋貨品的摩托車,以五十公里的時速駛向東京市中心。令人神往的冬日薄暮,逐漸升起了像粉末樣的霧氣,如除塵器那樣把天空、樹木、建築物、來往行人微沾污跡的印象清洗得一乾二淨。可隨着霧氣的加深,天空、樹木再次受到沾污,一瞬之間,竟全然不見蹤影,地面上則僅有如拖船上的人群牽挽著行而行。卑彌子和雉子彥不約而同地開亮了車燈。我們的車只在令人覺得特別陰暗閉塞的背街上平治,從此時起,雉子彥的摩托車和我們的汽車并行駕駛也有些危險了。

「那麼,我們怎麼辦。犀吉君?」騎在摩托車上的人把他那像墨黑的蟲子腦袋那樣的臉轉向我們,大聲地問。犀吉沒直接回答他。

「我們倒像有錢人家的孩子,兜里只裝着幾個硬幣哩。我真想招待你吃頓晚飯呵!」他試探地擔着心注視我,這麼說。「由我來作東吧。可我總想上你的住處看看啊,是否買些食物、酒類上你那兒去?」我說時帶着幾分狼狽相。原因是在我的想像中,這些睡眠不足,滿身塵土的傢伙和我自己(我也一樣,因為喝了隔夜酒,這天連鬍子也沒刮。卑彌子哪個口袋裏都沒帶化妝品,因而變成黑色小鯉魚那樣的臉相。唯有髭鬚不多的犀吉,卻顯得格外的神氣十足,這才有氣力提着那白色皮箱輕輕巧巧到處轉悠,還能去盜竊汽車。)眼睛凈瞄著哪家豪華型料理店的餐桌。只須我開口邀他上餐館,犀吉立刻會響應,不是去德國大餐館,定然是帝國大飯店吧。由此看來,我的疑慮也是不為無故的吧。只是我自己頭腦中如此這般的思想活動,若是讓犀吉一眼看穿,怕的是又要嘲弄我是什麼小資產階級的劣根性啦,或是來自自我欺騙的一種心理狀態啦等等了。

「那好,就這麼辦。」犀吉略一沉吟,便欣然同意。我感到自己臉頰血往上涌。「去新宿,買雞,買魚,還得買酒哩。」

接着,犀吉朝着摩托車上的青年再一次大聲喊叫。

「就在我家開個宴會。雉子彥你也要來的吧??」

「要去客戶家兜上一圈哩。這就是工作,實在不好辦呵!」雉子彥高聲叫嚷,隨即加快速度,(時速定有八十公里)像一頭長毛獅子狗疾馳而去,身後刮陣黑色的旋風。我們若無其事地嘆息著,直駛新宿,採辦食品。

記得那些一味厭惡齋木犀吉為人的人,總在責難他,說他是自我中心,獨善其身,像個追逐自己尾巴的小狗,對自己以外的事物全然不關心。實際上,也有這樣的情況比如,他自己一周前剛結了婚,卻蠻不講理地硬要制止我結婚。若把這說成是自我中心,獨善其身,恐怕也未嘗不可吧。可犀吉自有犀吉的邏輯。若是一味指責他全不管別人的事,無疑是不妥的。而且,他可能有這樣的想法:即像個孤單寂寞的小孩那樣,他唯恐怕我結了婚,會築起一個把他和卑彌子排斥在外的窩,從而執着地反對我結婚。這一類的自我中心性格也有時可以稱之為親切或者坦白。

一旦進入了新宿百貨店的食品部,那晚上聚餐的籌備工作確實成了齋木犀吉獨擅勝場的機會。我嘛,根本不在話下,就連卑彌子也沒有置喙的餘地。我只能抱起購物袋,跟在犀吉屁股後頭轉,卑彌子則順手偷了檸檬幾個、巧克力若干、大蒜一把之後,自顧自跑回大眾車,打着瞌睡等我們。是否要以說她有小偷小摸的小毛病呢?確實,你看他,為了挽救犀吉的盜車,自己也去偷竊水果和點心啦,而且,這好像是她生來的日常習慣似的,又乾淨又利索,如人飲水,毫沒冒什麼偷盜的危險,由於此,看來我們就不必為她辯護了吧。只是,以上云云,是根據作者的感覺和當時的氣氛所說的話,面對卑彌子而言,怎麼樣也安不上什麼盜癖之類的言詞……

齋木犀吉採辦起食品來真是入了迷。他一下到地下室食品部的這瞬間,就像禁慾者誤入了回教國的閨閣,為食品(裸露的肌膚上塗上油脂晶晶發光的美女們)的熱氣搞得暈頭轉向,眼花繚亂,差一些立腳不牢。而後,等到犀吉好容易站穩了腳跟,他隨即露出像老鷹似的可怕的眼神,大步在食品的貨架間穿引,信手拿來隨便採買,數量既多,價錢也選最高的。搞得食品部的主任把齋木犀吉誤認為是珠穆琅瑪峰登山隊的糧秣補給員一類人物。總之是,我緊跟在他的身後整條沉甸甸的裏脊肉、燒雞(光這就是五隻!)、萵苣、蘑菇罐頭、半熏制大馬哈魚、各式乾酪,外加葡萄酒、威士忌,不一而足,還有許多想不起記不清的食品都讓我抱着挾著。我在自動記錄器前付出的金額,除酒類飲料另行計算外,超過了一萬日元,由於我看出齋木犀吉現正處於慢性飢餓的殘餘影響之中,對他在食品上如此的浪費也便寬容大度了。他談情說愛的旅館費、籌備結婚的開支,早已把自己的積蓄花得精光,這樣,他那原來的美食家的真面目只得在某個陰暗旮旯里藏身了。這一想,我再重新端祥那犀吉,他不再有二重下巴了,我當然感到,在食品貨櫃里發出誘人味道的空氣中,犀吉稍有過分的坦率,在他和我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我把這些食品堆上大眾車,而後,當犀吉把瓶裝酒小心翼翼地穩穩噹噹放進車座的一角時,我又折回店裏,特意為犀吉買了一罐全菲力克煙。我當然也該坦率地對他表示一下友情的。等到卑彌子從假寐中醒來,就像回歸山寨的山賊,向我們炫耀滿口袋的偷來之物,得意非凡。她特別起勁地自詡要為我們買回的雞,做一種世間無雙的沙司,這樣,她方才偷得的檸檬和大蒜可就大派用場了。就是這麼一種局面。說到卑彌子的辭令,若和犀吉的饒舌相比,倒也毫不遜色。「我讀過一本寫斯大林事兒的書。這書的英國人作者把斯大林寫成了一個有偏執狂的殺人者,他在本書的註解里特別寫到斯大林曾說,沒有比加上魯吉亞沙司的雞子更美味的雞子了。看來是因為那種沙司是由大蒜、檸檬再加上蘇聯喬治亞特產的某種原料調製而成!所謂某種原料也許是俄國風味的荷蘭芹葉子哇,今晚上,你們可以嘗到用最近似於那種喬治亞風味的沙司作調料的雞子羅。這兒是東京,如若你考慮到這兒並非喬治亞地方的話,那麼,今晚上的雞子當然是東京最最上等的美味了啊。」

我發覺卑彌子長期以來也在過着一種半飢俄的生活。從而,藉著澆上喬治亞式沙司的雞子的話,曲折地表示對食物的渴望,雖比不得犀吉那樣顯山露水,可我想畢竟她是年輕姑娘,有其不得已的苦衷,我對於她,也和犀吉一樣,自然優於寬容了。原來我,自開始寫小說以來,心理上的管道像易於上銹積垢的自來水管,愈來愈變窄變小,從而在這次竟發現自己並不是什麼斗筲小人,心裏便覺得十分寬慰。再則那犀吉和卑彌子的狂勢,又刺激起我的食慾。原來我自從患了多疑症,似乎有些胃擴張,只須稍稍感到空腹,也便惶惶不安,因此當我一點點接近那齋木犀吉公寓裏的晚餐,便越來越覺得奮發昂揚。至少是,在我一天天無法排遣的孤獨感的蜈蚣觸手難以企及的高處,如今竟能和兩個興高采烈的友人,一起坐着舒適的德國制甲蟲型汽車奔向晚會場所。而且,雖說是尋常閑談,可當我一想像到檸檬、大蒜調製的喬治亞沙司,不由得像幼小時那樣天真地滿口生津。

由卑彌子駕車,我們終於到達齋木犀吉的公寓。正好那公寓座落在本鄉的大學校後面,而且也是我大學里一位友人所住的公寓。我正想把這點告訴卑彌子和犀吉,不想卑彌子已搶先叫了起來:

「犀吉君報考後考上了你畢業的那所大學的喲。隨後租定了這套公寓,誰知一年級生規定要去澀谷那邊就讀,他懶得去,也就退了學。一定有個人原來落榜沒取後來遞補入學的,犀吉君這次算幹了一件像人樣的好事哩。」

我用責難的眼光凝視着犀吉,犀吉講了如下的討厭事。「在那段時間裏,學生中間鑽進了像間諜那樣的人哩。我討厭和這夥人搞在一起。而且,我對權威主義毫沒有興趣啊。」

我和犀吉拿起皮箱、酒和食品,在公寓前下了車。挨了餓的小狗含恨地睨視着我們。可卻沒狂吠,只像芭蕾舞演員那樣,蹦蹦蹦或遠或近地不斷彈跳。卑彌子這一回又自告奮勇去拋大眾車。於是,決定由我和犀吉先進入公寓,準備飯菜。關於他的公寓,據犀吉介紹:

「每當我回到這公寓自己的房間里,我的心情有如一下鑽進夢中巨大的母親子宮內,既忐忑不安,又感到溫暖。想來你不曾住過這種陰暗、古怪、不穩當、易搖晃、又潮濕、又有來歷不明的酸臭味的老式公寓吧?這時,你定然會心裏發怵,打起了退堂鼓的呵。嗯,諒來你沒有遇上這一類的倒運事兒吧?」

犀吉的這番話,對這幢公寓的性格真可說言而有中。登上公寓的一段樓梯,沿廊下走去,說也奇怪,不覺之間,在二樓和三樓的結合處,非歐氏幾何學的連接點上,歪歪斜斜的屋子,竟是犀吉的住處。看來他以這樣的住房為恥吧,一面帶路,一面一個勁兒向我介紹有關那公寓的各種警句和玩笑話,他說,我可不知道老早一部叫做加里卡里博士的電影,僅僅通過了小林秀雄的一篇隨筆中的介紹,才略有所知。像加里卡里博士那樣的瘋子,不是就生活在我這樣的一間屋子裏的嗎?犀吉這樣問我,說起加里卡里博士,倒使我想起了那以老鼠學者為主人公的漫畫……

一踏進齋木犀吉的居室,便引起了我的好奇之心。一看,便感到這與我學生時代自己住過的房間沒什麼兩樣。五鋪席大小的一間屋,牆角邊堆著書(其中就有引人注目的好書兩冊,即舒伯茨博士的《巴赫》),牆上用圖釘釘著一張複製品,除此之外,可說是家徒四壁。別無長物了。不過,在壁櫥中可能塞進了一些什物也未可知。我在門外脫了鞋,進入室內,捧著食品袋和瓶裝酒,咯吱咯吱踏着翹曲不平的地板,跑上前去看牆上的複製品。這是一幅郭霍畫的扁桃。這時在地板上彎著腰正想解開白皮箱的金屬卡子的犀吉,抬起頭來,看定正在看畫的我,而後,唯恐我要否定郭霍似地,忙不迭先發制人這樣講:

「知道不?這是一幅叫做《花樹》的畫。是阿萊爾早春時剛開放的扁桃花哩。看來地面上殘雪未消吧?郭霍和他表姐夫叫做姆阿的俗物意見不合,可在他死後,郭霍仍為他寫了詩文作紀念,這幅精心繪製的畫則是送給他表組的。當然,表姐也好,姆阿也好,對郭霍的畫的妙處是全然不解的。郭霍當時沉浸於悲痛之中,並寫了悼念姆阿的幾句詩寄給他弟弟。」

而後,犀吉把那首我在此後一直懷想的詩句念給我聽。他在此一瞬間,突然變得坦率和溫柔起來。可這也是發生在卑彌子未曾返回時的事。總之是,他的坦率性格,往往會打動我心中的柔弱部分。對於我,在這種溫柔狀態下的他是一種演技呢,抑或只是坦然卸去心上鎧甲之後的結果呢,這就無從究詰了,至於不滿意這種表現的人們,不妨把這理解成具有獸類或兒童那樣神秘的神秘性質為好。

犀吉以他獨有的尖銳而常帶口吃的語調,可對於我卻能帶來美的感受的讀法,把那首詩念了兩遍:

死者未必死

但有生者在

死者其猶生,

死者甚猶生。

而後犀吉像深於友情無限眷戀似地說:「我這兩年中好幾次險遭不測哩,好嚇人哪,我差點兒要遭毒手,因為從銀座一帶的地痞流氓起,恨透我的人可不在少數呵!而在那種可怕的時候,心想萬一自己死了,能記住我的生者,怕唯有長老和你兩人吧。那個雉子彥,說實在的,只要一天見不着我,就能把我忘個精光,他是無憂無慮的新一代啊。可長老不久也會死的吧,到那時,對於我,所謂生者,只有你一個啦,只要有了你,我便是生者,我便是生者,我是這樣唱着我獨特的進行曲,我是這樣和死的恐怖抗爭的哩。你大約也知道我是害怕恐怖的死亡的吧?就是現在,一到晚上,臨到睡眠時,就像有鬼咬我肛門那樣的可怕。」

我有感於郭霍的扁桃畫和犀吉過分天真的話語,變得傷感起來。我慌忙開動起腦筋要對他說幾句溫和話作為回報。對我而言,實際上也有一些傷感之處。即使我到了祖父那樣的年紀,恐怕也克服不了這樣的弱點吧。用十九世紀的話來說,大概這便是所謂「性格啦」。結果,我對他這樣說:

「可你已經結了婚,再也不恐懼了吧?夜裏也不愁孤單了。

她和你本人非常相像,也算是天作之合呢。」

「確實,她是和我相像的。我有時,以和親妹妹性交那樣的激動心情達到了性高潮。萬一我要想讓生個孩子,最合適的女的非她莫屬。我今後也可能和她離婚,並再和其他女子一個個結婚,可關於孩子總感到像命中注定唯有她才有這種機遇呢!」

「你不是說過要每個月給那個砒霜狂的姑娘錢用,讓她生下自己的孩子嗎?」

「啊,那是我的不對啦。我原認為那只是她的自我欺騙計劃,結果,那是為把我推入我的自我欺騙坑裏去所設的圈套啊。我從結婚以來,確實學到了不少東西哩。」齋木犀吉悠悠然微笑着訂正了以前的想法。

且說,照這樣過於直爽地表達相互間友情的男青年有時會閑得無聊。接下來能做的事,便是兩個人在方便時,會發現藏有性倒錯的性癖,抽籤決定誰是男型,誰是女型,除了沉湎於相互手淫或雞姦之外再無別法。當然,我們並不會做這一類的事。這時我細細去檢查那幅小小複製品上的印刷疵病。犀吉從皮箱中取出小提琴匣子,隨手帶出大量的霉粉,向外飛舞,像是驚起了一隻嚇人的小鳥似的。看樣子他象是打算去拉那把小提琴,可我懷疑拋荒了兩年之久的樂器還能發出什麼音。接着,我把食品袋、瓶酒全卸在地板上,犀吉在調整小提琴的弦線,一面連臉也不朝我看,只說「:

「喝威士忌吧。在我那堆書和牆壁之間放了不少紙杯哩,你給找一下好嗎?」

我找出了紙杯,同時只發現了好幾個用過的陰莖套。這使我感到有些意外。在這間像倉庫一樣煞風景的房間里,酷似兄妹的犀吉和卑彌子,總能發現哪個抓得着的處所,將就著像獸類那樣從背後的立位進行性交,這光景定然和那幅扁桃花的畫一樣的動人哩,特別是還用上這一種滑稽的膠製品!

這且不言,我為他和我自己在紙杯里斟上了威士忌。犀吉一口氣把酒幹了,發出一陣特別孤凄的咳嗽聲,而後把小提琴塞在他下巴繭皮殘餘的下面,演奏起巴赫的無伴奏變奏曲一開頭的和音。他在恐怖的地下生活期間,也可能時時在練習小提琴吧?總之,若把他的演奏錄在音帶,並使之快速旋轉,那就會發出刺耳的尖聲,使人感到是種快板調。

「這會兒發出的音是這把小提琴生涯中最壞的聲音哩。真可憐!可我畢竟也快脫離了那外行人的境界了吧?」齋木犀吉仍然把小提琴夾在下巴和肩膀間,騰出左手,拿着威士忌的紙杯,像木偶演員出聲讓木偶叫喊那樣的聲調說。

就這樣,一次次用威士忌鼓著勁,犀吉的巴赫演奏速度逐漸加快,多少有點像個樂曲時,我已開始醉了,而卑彌子也終於返回了。她從公寓管理人那裏借來了各種盤子。卑彌子答應,我們吃剩的雞骨頭,拿去給管理人的狗吃。當然不能說卑彌子全沒有作為家庭主婦的才幹,她畢竟是個日本的婦女啊。

在卑彌子走進屋子后,在廊下似乎還有別人在。於是我站起身子,探頭向外看,在薄暗雲中,發出像狼狗在水泥道上奔跑時發出的腳爪音強烈的嗖嗖之聲,是一位小個子男人在練習那沒對手的拳擊。因為他腳上沒穿拳擊鞋,而代之以用橡膠板切成腳掌大小的麻里草鞋,從而那腳下的步法就有些拘謹,可橫擊出拳還比較矯捷。而在他的腳邊,有一盆炭火正旺的炭爐子在猛烈地迸散火星,原來是他剛跟在卑彌子身後搬來了這隻炭爐。

當然我們也邀請他一起參加這晚的大聚餐。他是輕量級的職業拳擊手。當時十八歲,級別九段。犀吉在四國戰男孩時,跟他交手,被他擊倒之後便成了朋友,不過,那時金泰年僅十四,只是拳擊館里的跑腿,因而這次比賽是秘密進行的。齋木犀吉被擊倒后,完全心服了。他發現這個小個兒子少年的天才,和他交了朋友。據我所知,犀吉除自己以外承認是天才的,唯以金泰一人。犀吉真的為金泰盡心儘力。犀吉不久忽而成了大富翁,最先乾的一件事便是資助金泰的生活。在賽前金泰減肥期間,自己也節食,進土耳其浴室,陪着他瘦了好幾公斤。

這一天,金泰臉色青蒼,蒼白的臉上,老沒刮鬍子,足有三毫米長,眼神平靜溫良,給人以武士畫中瘦弱但卻善良的步卒似的印象。確實,他予人以鎌倉時代年輕的下級武士的印象。他是個左撇子,具有凌厲的回擊力。可他的下巴是脆弱的,而且是脆弱得像玻璃一樣的下巴。從而他是個極易擊倒對方,也極易意外地被對方擊倒的拳擊手。我們最初會面的那天,正好他因肌肉問題剛去了醫院。醫生和他的對話當時也在我們面前複述過。由於這非常感人,因而至念仍然記得清楚。

「醫生檢查了我的身體,顯出像看毛毛蟲似的厭惡的神色。他一看連接在我纖細的骨骼上像怪物似的筋肉,考慮到我幼小時的糧食供應啦,現在的職業拳擊的訓練情況啦等等,就說當個日本人真是可悲。還說這樣的體格沒在拳擊賽中喪命,簡直不可思議呢。又說我當了個職業拳擊手,足證我是低能兒!」金泰用了羔羊說人話那樣無限溫順的語調說。

原來金泰為了要從一貧如洗的東京港周邊的朝鮮人家庭的父親的控制下脫身,才當了拳擊手。從成為職業拳擊手那天起,對他們的比賽酬金頗有不滿,從而成為訓練場及體育報刊的惡語中傷少年。但他仍能坦然地和這類非議對抗。他也和犀吉一樣是個倫理學家,哲學人物。對一切現實問題(從拳擊賽的收益分配率到拳擊手證級的內幕,日本人拳擊手的發展前景)都有個人獨特的看法。他是以雙拳進行戰鬥的少年哲學者。就是在這次晚餐會上,金泰也加入了犀吉主張的行列,和我談了一些有關自我欺騙的個人意見。我認為我卻也受到了他的影響。話雖如此,在這晚餐會上有關自我欺騙的種種議論自然也不特別的明確。莫如說,對於為什麼把我當時的生活和行動方法叫做自我欺騙這一類,犀吉本人,說到哪兒,總也說不清楚。犀吉也好,卑彌子也好,金泰也好,還有其後加入的雉子彥,大家都是年輕人,不管怎麼受惠於哲學的,倫理學的素質,要這些年輕人,抓住一個概念的總體,把它徹底,完整地表達出來並非易事。他們無法從這一概念或意義領域的各個側面進行包圍。只能就極其局部的方面展開尖銳激烈的攻擊。

不過,即便如此,若從一個方面的攻擊打中意義的核心時,也仍能取得效果的。我從他們那兒,獲得了一生有關自我欺騙的局部零星的啟迪,確實由此受到觸動,最終受到影響。

我們隨意圍坐在金泰搬來的炭爐旁,用手抓着品嘗那卑彌子為我們做的澆上喬治亞風味沙司的雞子,(一會兒我們全都渾身散發出刺耳的大蒜味,不過誰也不介意。)吃厭了雞,有人就把裏脊肉和幾張萵苣葉迭在一起吃,有人則把半熏制的大馬哈魚夾在麵包里就著蘑菇一起吃。而且一直在喝葡萄酒和威士忌。不過,若有人酒醉得舌頭轉動不靈,則剝奪掉喝葡萄酒的資格,由卑彌子嚴加看管,原因是葡萄酒是從法國進口的舶來品,在我們買來的食品,酒類當中,價錢也是最高的。即便在這一時期極度貧困的生活情況下,按照犀吉的性格,他仍然寧可買一瓶白局雷,而不願用同樣價格去買五瓶日本產葡萄酒。

我們全都猛吃猛喝。我特別對金泰無節制的食慾(因為據我所知,拳擊手應是常為減輕體重苦得要命的一種職業)感到擔心,即使怕多少會傷害了他的感情,可仍然向他問起了這一點。對此,他的答覆是:

「我每隔三十分鐘就要嘔吐一次的。在這期間消化掉的食物,一定是為把我的筋肉附着在我瘦小的骨骼上所不可缺少的啊。」

「金泰能把禁慾和享樂兩者交叉上演的節目安排得井然有序哩。你認為你自己吃得少有些不服氣嗎?這才叫貪心不足。你自己不也吃了不少嗎?」卑彌子代替金泰向我反駁。在用餐過程中,齋木犀吉始終熱中於闡明我的自我欺騙。

比如他曾這樣說:

「我們人類否定或超越了A瞬間的自我,變成了B瞬間的自我,而後再躍向C瞬間的自我,人類不是以這樣的類型而存在的嗎?這是薩特巧妙闡明的道理,我雖沒有讀過《存在與烏有》之類的書,可想來定然是如此的吧。可你,那樣的年輕,已經對這種類型的生活方式心存恐懼,夾尾認輸了。你總想模仿日本小小傳媒為你構制的你自身的亡靈,全不想向上跳躍,也不設想另一立場上的自我。但是人類本來只應以剛才所說的類型而存在的,所以,你實際上在違反著自我的存在而生活下去的哩。這一點我稱之為自我欺騙!」而後,金泰說了這樣的一段話。

「我還記得有一位次最輕級拳擊手的事兒呵。他在某日的比賽中,確信他已在第一回合贏得極為有利的得點。因此,從第二回合起,便不再向前邁出一步。只是採取守勢。他打算把自己在第一回合取得的優勢保持到底。因此,這便成了在此後的幾個回合中連一次也沒出現過出擊的極為滑稽的比賽了。這樣,當這一膠着狀態的比賽告終之時,他被判了輸,而且,所有觀眾也都對他大為失望。他一直保持的第一回合的得點,實際上等於零。這樣的誤解,反成了威協啦!」

我並沒特意作什麼反駁,只默默然微笑着吃雞子和萵苣,喝威士忌。我當然沒想跟在自己的亡靈後面亦步亦趨,不認為自己是個只把第一回合的有效攻擊像陰毛似地珍藏在褲衩內,然後在其餘的一切回合里到處躲避消耗精力這樣愚蠢可憐的拳擊手。不過,也有這樣的瞬間,超越了我自身,我心中產生共鳴的微弱呼聲直接飛向犀吉和金泰。確實,我要從A瞬間的自我,在B瞬間獲得完全自由的自我,在同一次戰鬥中,要在畢生所有的回合全都採取攻勢。實際上,也可能,當我贏得了小說家的名號之後,自己的生活中已無自由的感覺,反而常有束縛之感。這一點,可能已通過這一次我的多疑症,得到了表面也未可知。

「對了,總之,我不是要和齋木犀吉一直交往下去嗎?現在的我,悶坐在書齋里畢竟也一事無成的吧!」我在這一晚聚餐會上想到的竟達到這樣的程度。若是我是個更坦率、天真、開放、性格內向的感情家,可能接下來會大喊大叫,流着眼淚朝犀吉、卑彌子、雉子彥、金泰等人的臉上接吻的吧。」是的,確實,自從我當上小說家,似乎一天天都在過着自我欺騙的日子!我有時想自盡,有時想出走。若喝了酒,又像瘋子樣爛醉吵架,老是煩躁不安。恐怕這便是自我欺騙在我身上作祟哩。在哪兒一開頭就不對勁了!啊!怎麼來救助我;用你們的自由,把我帶進真實的冒險世界去!」

不一會,所有人酒醉飯飽,自我欺騙的議論,就如雞子的最美味部分,迅速消失在我們的胃中。接着便是一場大亂。沒有摩托車的摩托車騎手雉子彥耍開了摩托車的車技,在室內打轉,而後,又跟只使軟弱右手的金泰進行拳擊賽。正好十秒鐘,就被打倒在地。卑彌子又想起了什麼新的人世悲哀的根源來,獨個兒抽抽噎噎地啜泣著睡下了。不知不覺間金泰已蹤影全無。雉子彥也把自己的胸膛和大腿壓着卑彌子的背部和臀部睡著了。犀吉看着他們倆,只在一邊微笑。由此,我想到也許雉子彥和犀吉間存在着同性戀關係也未可知。我不是同性戀者,(如有人把你的睾丸弄得痒痒,而當你也感到有些快感時,那傢伙便說睾丸乃是小陰唇的變型,從而指稱你在性慾上屬於女性類型,斷定你是未來的性倒錯者。即便如此,你也切不可貿然斷定自己是個同性戀者,可照此說來,不是誰都不是同性戀者了嗎?)但看了別人的動作,馬上就能由此找到同性戀的影子。從而我武斷地認為,同性戀者也許覺得讓自己的妻和自己的同性戀者通姦是件愉快的事兒吧。

猛然間,犀吉向我打聽時間,其時已是凌晨一時了。我一說,犀吉慌忙站起身來,從壁櫥里取出一個包袱。而且當着有些吃驚的我的面,不大工夫,換穿上像軍人又像消防員威風十足還有一些與此相應的飾物的制服,這樣說:

「從此刻起,我要當巡夜警察了,一塊兒去吧!」

我和齋木犀吉二人乘上了計程車,我打算著把他送到工作場地、自己徑直回公寓。可結果,我在犀吉打零工作夜警的大廈前和他一起下了車,就在警衛室里度過了一夜。原因是一坐上計程車,齋木犀吉馬上不同於方才在晚餐會上的高興勁頭,一頭潛入極度抑鬱情緒的泥淖之中。我不忍心把他一個人丟在市中心這所大廈的警衛室里受一夜的煎熬。

我也曾考慮到犀吉的抑鬱,是否由於沒趕上夜警時間所致。他原來必須在正十二時去換班,可我們到達大廈時已是凌晨兩點半鐘了。不過,齋木犀吉仍然跟他前班的老夜警極其友好地進行了交接。我始終搞不懂為什麼犀吉和老人之間能有如此出色的爽快大方的理解關係。我總感到老人一般是不同於自己的特殊的另一種人。我認為理解老人,被老人理解,非得自己也到了老年,此外再無別法,在此意義上,我是個經驗主義者。老人不是孩子。隱藏在孩子玫瑰色臉頰里的東西,和在老人儘是皺紋那邊瞟上一眼窺得的東西是不同的。對待老人,也能和對待孩子採取同樣態度的人,我認為哪兒總有些特殊的地方吧。總之是,齋木犀吉跟加班兩小時半的老人談了不多幾句話,僅僅從口袋裏掏出一隻吃剩下的雞腿,作為贈禮,也就解決了一切問題。這是個眼帶牧羊犬那樣的怨恨神色的小老頭兒,可他一走,憂鬱的情緒又回到犀吉身上,而我也受到了感染。

心情不快的我們一直待在大廈一樓的警衛室,直至清晨。其間,每隔一小時,便由電梯或樓梯,去屋頂,或在走廊上巡視,勤快地做巡夜工作。倘若在這一晚有強盜團伙或從動物園裏逃來的花鬣狗群侵入這大廈,而我們把這一些一個不剩地逮住,在次日的早報上肯定會有配上照片的新聞大肆張揚的。我認為齋木犀吉確實是夜警工作的合適人選。他喜好獨個兒在深夜起床。加之他好奇心特強,因此,一有什麼可疑的聲響,他會立刻奔到地下三層的配電間去。

齋木犀吉在他值夜期間,一直悶悶不樂,大臉龐上佈滿了皺紋。可這決不是他的本性,他是決不會甘心沉默不語的。面帶幽靈似的悲戚相的他,或在電梯內,走廊里,或在警衛室,在深夜的大廈中有如暴露在野風中冬日山間的帳篷那樣的屋頂上,不斷地在我的身邊說些微尖而略帶口吃的嘮叨話。這是有關各類倫理問題的嘮叨話。還有這二年來有關他地下生活的冒險經歷,兒童時代極其複雜的家庭情況等全無虛假的心裏話。

我雖也沉默不了,可饒舌之王仍然是犀吉,和他兩人在一起時,我幾乎從來不會破壞掉習慣於把自己的注意力一心一意集中於自己的耳朵這樣的狀態。從這晚深夜到次日黎明的幾個小時,通過我受寒皸裂的嘴唇的話語,大致僅僅相當於犀吉的百分之一。我和犀吉那樣,愁悶地搖著頭聽他的嘮叨話。

齋木犀吉這麼說。「我常說,我一想到死,馬上就會感到恐懼,不知你可有這感覺?對於死毫不恐懼或者並不特別感到恐怖的人究不知是否存在?一般的成年人雖則從外表看來確實如此,但這也不過是欺騙的結果罷了。怎麼樣?你自身怎麼樣?你想到死,想到虛無的永恆,有沒有害怕得要命?」他像孩子般天真地說。我默不作答,只曖昧地搖搖頭。在這種場合,他並不等待我回答。他的頭腦總在考慮他自身,特別是在如此饒舌時的他,只需要別人帶着耳朵聽,即便是對方沒安上發音器官也無妨,犀吉是和魚兒也能起勁地聊天的吧。

「不過,我認為人類之死中最最可怕的死,是世界最末次戰爭之日,所有城鎮中所有人統統死去的這種死哩。因為在這時,誰也不能再唱『但有生者在,雖死其猶生』這樣的歌啦!我在蘇伊士戰爭時,患上了熱病。在香港痊癒時,就不再認為戰爭這一主題對於我,有什麼特別的魅力了。不過,一旦發生全人類的核戰爭,那才是我現在冥想的最重要的課題。在我們第四期冰川期不知道有多少人類在滅亡?大約無法計數哩。可我們,作為世界最後的人群中之一員,也許要遭到最恐怖的死亡未可知,我真的討厭,死亡啊。」

「我想我們也能和先我們死去的以天文數字計數的人類一樣,單獨一人地死去,在我們活着時也許不會有世界的最終戰爭了吧。」

「不,認為並非如此的人也不在少數哪。」犀吉滿懷激情地說,令人產生那確實是他自身對這問題長期來冥想所得的一個倫理結論的印象。」倘若美國和蘇聯,或者美國、中國之間一旦發生核戰爭,那確將成為世界所有人類的最終戰爭吶。因為如果一國知道自身在核戰爭中落後於敵國,(也不過落後了幾十秒種,二十世紀再加幾十秒便是這地球上人類的可悲的文明生命的壽命了。)那國的領導人,不論是赫魯曉夫、或者甘迺迪,馬上會按動第二個按鈕。所謂第二按鈕是由鉻線連接到收藏足夠破壞地球全表面分量的核爆炸物的倉庫。一個國家,在和敵國交戰時,特別是進行核武器殺滅戰爭時,不希望自己的國家和國民遭到滅絕,但一定要滅掉敵國和其國民。在現代,資本主義國家和共產主義國家之間的關係,在心理上,是最殘酷的神學的神之國和惡魔之國的關係,因此就成為這樣的局面了。比如,和共產主義征服世界的形象相比,認為還是世界滅亡的形象比較幸福的美國人、正如羅斯福夫人在英國廣播電台的對談中,答覆白髮蒼蒼形如螳螂的羅素爵士時所說,竟占絕對多數!」

我無話可說。在犀吉聲調的氣勢中,有一種超越議論的是非強使我沉默的力量在。可對我而言,卻也有此餘裕,可以考慮到這一瞬間在他的公寓裏,雉子彥和卑彌子正在貼體而眠這一類的事。結果,大約是因為我畢竟比犀吉大了幾歲吧,我又對自己的新婚妻子可能正和人通姦之時還在起勁地高談闊論有關世界滅亡的恐怖言論的犀吉,忽而感到了焦躁。我甚至回憶起他屋內有用過的陰莖套的事,無端地茫茫然似欲流淚似地生起氣來。

「從今後你究竟打算幹些什麼?假若明天地球還沒滅亡,那麼在明天傍晚前,你對你的家人該仍然有責任的吧?你打算就這樣當個夜警和那個人生活下去!」我質問似地叫喊。「你已不再是孩子啦,現在結了婚,也算二十二歲的人了吧?就這樣耽於冥想,幻想着唯恐世界的末日將至,另外則幹些夜警之類的事,行嗎?」

「啊,我在二十二歲上干夜警。在這兒上班到今晚是第六十天啦,而且又結了婚。」齋木犀吉從容不迫地回答。他饒有興味地注視着心情激動的我說:「二十二歲,我知道這是怎麼樣的年紀呵。你可曾讀過馬雅可夫斯基的詩?他是自殺而死的,可他完全不想自殺呵,只看他寫了這樣的詩:

人生於世求死不難

若要求生難於登天

馬雅可夫斯基二十二歲時,寫過一首《著下裝的雲》的詩吶。其中提到了二十二歲這一年齡的意義。這你知道嗎?

我的精神上找不到一絲白髮,

也沒有老年人的慈祥!

用那聲的力擊碎這世界,

我在奮進,堂堂一男子,

二十二歲。

他寫了這樣的詩哩。著下裝的雲是馬雅可夫斯塞二十二歲時的自我寫照,而我真想說寫的是我自身哩!我沒寫過馬雅可夫斯基那樣的詩,可我確信自己是著下裝的雲。我預感到我哪天定然會好好兒干出些嶄新的事業來哩。這樣的我一面在干夜警,一面在等待「我自身的時機,有什麼不好?再說我也不偷懶。經常就自己的倫理進行冥想,而後制卡片、記筆記,不就是這樣嗎?我不久要作傑出的冒險啦!只須在那之前,這世界還沒滅亡!」

我定睛注視着齋木犀吉,這樣那樣地思忖,這青年到底會成為哪種人,干哪類工作的《著下裝的雲》呢?考慮結果,對我而言,只認為他可能成為一個傑出的人物吧。由於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的夜警的體會,使得我變得更加單純了吧,我為犀吉介紹的馬雅可夫斯基以及犀吉的存在本身所感動,我高興地暗下決心,從明日起,暫時之間,將和他共同生活。天一亮,我將去銀行,把存款悉數取出,充作和齋木犀吉一起冒險旅行的費用,結婚資金啦什麼啦算得了什麼!我確實愛我的未婚妻,我大學同學之妹,可在這一瞬間,我忽而發現結婚乃是塵世間為我安排的最大圈套,跟齋木犀吉在一起,我常被即使那時丟棄自己贏得的一切,也要朝他前進的方向奔去這樣一種全生命的心愿攫住了。那是犀吉的魔法力量使然呢?還是來自我本身內部慾望不得滿足時的潛在能源的緣由呢?

這時,正好是我和犀吉第若干次的巡邏,我們乘電梯,登上了屋頂。那是黎明降臨全東京的一瞬間。從銀座高檔屋頂,俯瞰黎明時的東京景色,確實離奇。我忽發奇想,初次感到,我為發行數三百萬份的大報寫過隨筆的清晨,竟把我和全東京其他人一下子聯繫了起來。但是,一讓我飽覽四周黎明時的東京,這都市看似像個不讓我甜蜜之夢企及的大怪物。所謂超越人與人之間的個人的聯繫,究竟是怎麼回事?在這樣的大都市裏,這樣的事兒,是否可能?

「據說美國的青年小說家,常有逐步爭取當上總統候選人的雄心,不過,我想自己直到死,必定連當個都知事候選人的勇氣也沒有呵。特別是現在,在環視了這龐大的陌生人聚居的都會之後!」我坦率地向犀吉說出我的感想。

「要是我,如果日本也有總統制,是最先要去候選的呵。」

黎明的東京市中心,景色確實離奇。至少說,它是反人類的。我在北京,在莫斯科、巴黎、羅馬、倫敦、柏林,都曾從大廈屋頂,觀察過各式各樣大都市的黎明,可不論哪兒,也沒有獲得像這一黎明,跟穿着夜警服的犀吉一起看到的東京黎明那樣離奇的黎明印象。東京黎明有一種像榨油器對人們榨魂攝魄那樣的東西。那時候,我震懾於種種離奇的預感,同時又覺得魯莽的冒險精神油然而生。在過於天真疑似孩子們蠟筆畫的青色那樣藍色黎明天空下的大都市,是因為在此越過的噴氣氣流或是像冬天北海道原野半凍的河川那樣的顏色,沉積在好向條流動着的霧氣深處,看來如鋼鐵工廠里陰沉沉的內部。這一想,在包容著把屋頂上的我們全身捲入漩渦的霧中的風裏,有一股鐵粉和重油氣味。而且,在哪條道路上見不到一個人影。這是如齋木犀吉所說的世界末日的黎明。我把手撫按我上火的兩頰,粘在長長的鬍鬚上的水滴隨即濡濕了我的手指,就好比我孩童時奔跑在清晨草原之後短褲下膝蓋那樣的情況。我和犀吉兩個人一起慢條斯理地打起了呵欠。

「噢,我們今天好好兒找個樂子吧!這會兒幹些什麼?」犀吉有力地說。「喂,干點兒什麼吧!」

我開顏一笑。想起了一位青年詩人的詩句。「喂,去吧!上哪兒去?」我疑心難道是那位青年詩人,用和犀吉方才強有力的言詞,同樣的語聲、同樣的抑揚朗誦他自己的一行詩。

這是青春之初熱情的雅歌。

「先剃鬍須,后洗澡,好嗎?然後,再干別的去!」我像個比犀吉年長的人從容不迫又有生活情趣地回答。

「啊,要是那麼樣,我倒知道有個最好的去處哩。那是除中午經常開放的土耳其浴室,就去那兒吧。」齋木犀吉說。

這天清晨,我們的夜警勤務,到七時為止。而後,我和仍穿着夜警服的犀吉出了大廈,朝東京灣方向走去。也和從犀吉跟地痞廝打那天起,他和我一起步行的所有日子一樣,他悠然自在,而我卻總是用了前傾的急步在行走。途中,我們碰上了一輛搜捕野狗的汽車。在那一帶,行人還極寥落。上載十幾條狗的車子停在一邊,再向前大約一百米的亮處,不像有行人的馬路上,看到兩個穿着白色衣服的男子,忽地像老鷹那樣向前追逐野狗,可忽而又向後退回。令人想起多角形帶穗幣燈籠上的少女畫。

當時,我突然沉浸在戰時一件苦痛的回憶之中。從我患了多疑症突然發胖之後,我第一次以矯捷的動作,下奔到車道上,解開野狗搜捕車背後鐵絲崗上的門鈎,在這一瞬間,既有以驚人的速度向外脫逃的狗,也有不管我的誘導,仍然戰戰兢兢留在原處,始終不逃的狗。我正想把其中一匹矮小的長毛獅子狗往外拉曳,可手掌被狠狠咬了一口,從手指根淌出骯髒的血,混著那狗嘴裏的唾液,冒出了一個泡。我對那些死也不肯逃跑的狗產生了厭惡之情,我對我自己說,決不能像那些狗那樣地生活下去。不用說,我受到了犀吉那種倫理趣味的影響了。

「喂,快跑啊。我們也將代替狗給逮去的羅!」犀吉叫嚷。而後我們幾乎以踏死此時正在亂奔中的野狗的勁頭,拚命向前跑。

不久,我和犀吉,在這間從毛玻璃的天窗微微射入晨曦的土耳其浴室,兩個人並排赤身坐着,讓同樣幾乎全裸的兩位姑娘為我們洗凈身體。姑娘們剛上班,勞動勁頭十足,相互間又充滿競爭意識,為我和犀吉服務,我們獲得了充分的滿足。在這樣的清晨,裸體的姑娘們把我們領進蒸氣浴室,擦洗、剃鬚,直至修剪指甲,而且,只須我們有此意圖,還可以給予少許性的歡愉,她們像小鳥似的目光灼灼,半裸著奉命唯謹,這樣的奇迹在東京這樣古怪的大都市裏,據說是稀鬆平常的事。這一點我從犀吉那兒也總算長了學問。

而且,我也毫不懷疑犀吉會把我引向更加難以置信的體驗之中去。姑娘們被好清潔的熱情所驅使,堅持着為我和犀吉洗凈陰莖里側。我也好,犀吉也好,無不猛然勃起。兩個人相對放聲大笑。半裸的姑娘們也都滿身肥皂沫,彎起腰大笑不已。

「你為何那樣冒失地去救助野狗?」犀吉發着笑問我。使得我在這件小事上變得得意,舒展,興奮起來。

「這事兒慢慢再給你說。那是與幼年時的我在戰爭年代的體驗有關的事!」我如此說。接着,我托服侍我的姑娘,領我到打電話的場所去。上半身赤裸著,腰上仍系條浴巾。

我掛了長途電話到關西的未婚妻家裏,提出把婚禮無限期推遲。

我每天都受到威協,這是眾所周知的事,也因此,我的建議對方欣然同意,不表異議,我的多疑症,其幼芽之一,到此如鳳仙花種籽,綻開之後便消失。為什麼在那天清晨,我會斷然下了決心,推遲婚禮呢?這一點,連我自己也不甚瞭然,很可能,是由於犀吉婚後對自由的看法,反倒使我增強了對結婚後束縛的印象,感到沉重的壓力。也或者,簡直是因為那天早晨,自己感到極度的自由,從而希望將此狀態長保勿失的原故吧。

總之是,我和齋木犀吉在一起,大約經過四十小時時間,自己便輕輕易易成了他日常生活冒險的魔法的俘虜了。

我重新返回浴室,一看,齋木犀吉正熱情地誘使為他按摩後背的姑娘和站在一旁註視着的為我服務的姑娘,是否有意四個人協作性交。我滿心希望睡上一覺直至午後,因此,對犀吉的精力確實相形見絀。所幸,姑娘們只像是聽天真的玩笑話似地一笑了事。

跟殷勤的半裸姑娘們作別,再次踏上清晨的街路,犀吉對我說:

「此刻是帝國飯店早飯的時間啦。將就著來份兒白脫牛奶雞蛋和咖啡充充饑吧。要不,還是去近處剛開張的飯店吧。那兒的早餐桌上,能喝上啤酒哩。」在他那神采奕奕玫瑰色的臉頰上,洋溢着自我滿足的微笑。

我們的身子,角角落落,全被徹底清洗,連鬍子也剃得乾乾淨淨。像嬰兒那樣,手指甲也徹底修剪好。我們現在的衛生狀況,即使去東京最上等的早餐桌上就座也無可挑剔。不過,我心中生疑,姑不談人民共和國的飯店,有哪個豪華飯店的經理能對這種穿夜警制服的青年人殷勤接待?犀吉敏感地看出我疑慮的眼神,他當即從像消防員,又像軍人的制服內口袋中,以裝模作樣滑稽的姿態,角松旭齋天勝那樣,徐徐抽出一條白絲綢圍巾,繞在脖子上。一瞬之間,這個穿夜警制服打工的青年,頓時給人以一個欣賞職業比賽的溫莎公爵①在遠東的庶生子那樣的印象。突然間,我為齋木犀吉作為電影演員遭到失敗覺得有欠公允,我一下受了感動,佩服他的化妝才能,不過,齋木犀吉卻也有些忸怩。

①原英王愛德華八世「你可知道在污水中?最能照常生存的淡水魚是哪種?是那種圓圓小小的鯽魚哩。這種鯽魚,處於瀕死狀態,常有數百尾一起在暗溝裏浮遊。這是多年前的事兒啦,總之是,還在我的幼年時代,我在兒童報刊上見到的。喂,瞧,在溝壑中,為了求生的數百尾鯽魚掙扎著惡戰苦鬥,不是要催人淚下嗎?銀座的無恥之徒,就喜吃這一類的魚,可連這種魚的骨髓也都帶着溝泥氣味,無論如何吃不得的。你可曾想到,居然有這樣的生物,儘管溝泥氣味滲透到身體內部,也能忍受,在泥溝中求生?這總有點辛酸味吧!實在噁心哩。連鯽魚自身也如此!」他這樣說。我們這次,豈止是鯽魚,是一直沿着即使全副武裝的潛水員潛水一秒鐘也不得不放上十個帶着溝泥氣味的屁那樣的臭水浜,步行到東京市中心的。

且說,我們沒受到這家飯店的任何挑剔就進了大門。可若說是在早餐桌上能喝上啤酒,卻是犀吉的記憶有誤,要喝些酒類,進些點心,至少要在九時以前,去帳台前的大休息廳一側的酒吧橫木(長凳子)上落坐。照犀吉說,他來時總在飯店開市時的忙亂時節。他和卑彌子兩人在此同住了一周之久,每次早餐,有白脫牛奶雞蛋和咖啡,再喝些啤酒,帳單照開,還能拿些紀念品陶器牧羊犬之類,堂而皇之出大門。齋木犀吉這樣信口地一一坦白。

總之,我和犀吉,背朝着帳房經理、侍者、休息廳里的客人們坐在酒吧間的橫木上,從早到的招待員手裏,受到德國啤酒和煎雞蛋的款待。上餐一完,犀吉又若無其事地要了威士忌,招待員看了看我,也同樣若無其事地在我面前安置了大酒杯,給我們倆斟滿蘇格蘭威士忌。時間是午前九時。一想,這時飯店剛開市,還着實有陣子忙活里。

於是我向犀吉講過了自己為什麼要冒險去援救關在野犬搜捕車內可憐的狗。犀吉無所顧忌地大聲再要了一杯威士忌,一邊聽我講過去的往事。他自然對我方才援救的突然行動有了興趣。

「如剛才所說,那是我孩提時體驗到的戰爭時代的事。那年夏天,一位戴眼鏡、清瘦的男子騎自行車來到我們山溝的村裏。那輛有大載重架的自行車,活像魚販黎明向魚市場騎去進貨的自行車。那男子把我村的居民小組長召集起來,說從現在起,要把整個山溝里的狗殺光剝皮,命令大家把各自飼養的狗牽來。據說,那皮毛在軍隊中可供可憐的士兵使用。你沒看到我村庚申山麓的窪地吧。就在小河旁,至今那裏仍是雜草叢生的空地呵。在牛市上,一頭頭牛拖到空地集中在河灘邊,牛販子和農民們竟出高價。這屠狗者在那空地上擺開陣勢,開始,只是乾等著。因為我天真又幼小,潛入到聚集在俯瞰那窪地高台的孩子和大人們中去,觀看那孤獨的屠犬者,一邊感到那是多麼滑稽的傢伙呀,可是,其間,整個山溝的人,拚命把自己飼養的狗帶進那窪地。我真地嚇壞了,犬不斷地被牽來。屠狗者用藏在屁股后的棍棒,打狗致死,而後用刀剝皮。不一會,狗血的氣味瀰漫在我村的山溝之間。我在當時,非常興奮地轉來轉去,不過,因年小什麼也幹不了呵。儘管那樣,我還抱着一絲可憐的希望,認為不久,山溝的大人們,會開始發怒,揍那屠狗者男子的,但是大人們卻找遍整個山溝,想把村裏的犬牽到窪地去,直至最後一條。其間,屠狗者疲乏極了,儘管踉踉蹌蹌,仍在用棍棒打狗致死繼續剝皮。一旦開始,也就不可收拾了。原來,屠狗者想至多殺死十條左右的狗剝好皮再去鄰村的,可是,我這山溝里的人們過於協作,儘管全身被狗血染得通紅,仍繼續揮舞棍棒直至傍晚。其證據,第二天清晨有人發現在我村的下游,頭天晚上屠狗者放在載重架運回去的狗皮,大半被丟棄在水裏。總之我的山溝,從此後,再也聽不到狗的吠聲了。是這樣徹底的大殺戮。也從那時起,我對山溝的大人們和孩子們改變了看法。就是這麼回事。」

「你曾說過你曾被送到那地方都市的感化院,是在這次事件之後嗎?

「哦,是從那時起,有二年光景。」我說。

「那麼,你不是給了那些狗以足夠的補償了嗎?」齋木犀吉說「或者,你發誓一生中只要看見有人抓狗,你就要馬上去援救嗎?已援救了千匹之多嗎?」

「不,今早晨,我才初次解救了一些狗。這是因為我突然想起幼年時的事兒啦。可不知究竟為了什麼?」

「你現在有點從自我欺騙的生活中開始覺醒了吧。」日常生活的倫理追求家,齋木犀吉會意地說。「總之,戰爭期間也好,此後也好,我再也沒有特地憶起過在那窪地上,發生的大虐殺事件。」

「但是,你不是寫過屠犬者的紀實小說嗎?你一直被那窪地的惡夢魘住哩。」犀吉說,我稍稍嘗到了猶如攝取營養過剩的美國人躺在精神分析醫生的長椅子上時,一定會威感到的那種自我放鬆的安謐和憤懣。是的,如你所說,我不是寫了屠狗者的故事嗎?作為自己最初的短篇小說,全是我無意識的天真。怎麼樣!我托招待員把威士忌的酒杯,換成船員喝的那一種。於是,我一口乾了,等待着激動心情平息下來。

「總之,你知道戰爭,我連自己國家的戰爭什麼的全都不知道呵,真是文雅的、和平的孩子!」犀吉像老頭兒似地打着哈欠,有點悲哀地說。

「但是,這可不能說了解了戰爭……」我像要為自己辯解似地說,突然覺察到犀吉已不在傾聽我的話。他已把腦門擱在櫃枱上睡起覺來了。照樣坐在橫木上,像小鳥在樹枝上睡眠似的,犀吉以一種輕鬆的安穩感睡着,多麼舒坦。

我感到為難,環視一下四周。儘管犀吉具有能在橫木上巧妙地睡覺的本領,也不能讓他靠着櫃枱那樣危險地睡着吧。我把手掌擱在犀吉肩上想搖醒他而不致從橫木上墜落,安全地睜開眼。可是,犀吉絕沒有睜開眼睛。這是我在此後常常體驗到的。犀吉有他自身特別的睡眠法。睡醒過來之後,玩樂、讀書、或沉湎於性的快樂,其間,犀吉可以如此樣持續幾十小時,完全不想睡。可是一會兒,在某一瞬間,犀吉會突然落入陷阱似的睡眠的深坑之中。那是一種引起友人家看電影時膠片突然中止時那樣感覺的睡眠,犀吉讓以往自身的活動一側停止,深深地睡著了。接着,直到充實的睡眠的一個周期終了,犀吉完全像岩石似地徹底地睡得死死的。究竟需要發出多少次鬧鐘的鈴聲才能把在不滿足的睡眠狀態中的他吵醒呢?齋木犀吉常說,我像獸類的冬眠,是完全遵循自然法則的睡眠。不過,這天清晨,犀吉在酒吧的橫木上坐着入睡時,我對他的睡眠模式,還不理解,因而,得知犀吉決不會睜開眼睛時,我狼狽極了,而且有些生氣。

但是,齋木犀吉有他奇妙的機遇,不論碰到怎麼樣的兇險,總有善意的第三者出現來援救他。在此場合,從一清晨開始給我們送威士忌的招待員是難以想像的聖女貞德。他繞到櫃枱邊,來到我和犀吉處,幫着忙抱起犀吉,送到休息廳的沙發上。結果,我本人也被這位善解人意的第三者拯救了。於是,我向招待員結清早餐和酒類的費用,給了小費,他擔心犀吉,詢問是否打了通宵麻將?我回答,不是,是徹夜干大廈的巡夜工作,所以這樣做,因為這是他的臨時職業,招待員像是聽了沒聽過的笑話似地高興地笑了一下,隨即返回自己的崗位。

靠在沙發上熟睡的齋木犀吉身旁的我,心情十分不安和孤獨。自己跟這位有放浪癖的青年二人,清早起痛飲了威士忌,靜坐在陌生的旅館休息廳,這樣做究竟如何?像有反省癖的黃鼠狼那樣抬起腦袋從我的內心深處問我自己。但是,另一方面,我真的有了一種獲得自由解放的心境。

虧得齋木犀吉在此熟睡,我才得以仔細地觀察他;然而自身也逐漸困了起來。犀吉睡得深沉,呈現出預感到醒來時各種各樣的觀樂,從而全身發熱專心致志的遊手好閒者的臉色。我自身可以說是用禁慾主義的習性培育起來的,成人後,從未傾注熱情,沉湎於一种放盪之中,而且對過於傾注熱情於放蕩,因而精疲力盡,呈現出像瘧疾患者般眼色的同伴,有種不妨礙友情的憐憫心情,那時,對齋木犀吉來說,我擁有的情感與此近似。我想,齋木犀吉一醒來,就引他去玩更興奮的遊戲。在此之前,指導我們二人行動的是犀吉,我足可居在他駕駛的日常生活冒險愉快的船艙之內;但是現在,既然船長像小貓似地睡著了,完全放棄了職責,這一回我感到不得不想點什麼辦法了。仿照「來,去吧,去哪裏?」這詩句,改成「來,玩吧,玩什麼?」想到這點的,這一回是我一個人。我這麼想,但對於我並沒有輕易湧出日常生活的冒險的宏偉計劃。不過,這時,我想起暫時不須花錢結婚,因此,想要為犀吉和卑彌子買輛汽車。是的,我對自己說。大夥兒坐上那輛車,兜遍全日本,如何?這樣的冒險旅行至少需要半年左右的時間,在此期間,我,或者犀吉,或者那個滑稽的空想家卑彌子,不是可以制訂出新的冒險計劃了嗎?我陶醉於這一想法,自己也學起了犀吉,悠悠然閉上眼,靠在沙發背上,睡起覺來,帶着三位幼兒的年輕的印度夫婦,佔領我們沙發前的幾隻扶手椅,等著旅館的空房間;那對夫婦不住口地申斥那三個幼兒。如果我有聽懂印度語的耳朵,興許會聽到這樣的話:「孩子們哦,把你們帶到日本來,為的是要你們向勤勞的日本人學習的,不是要你們去看一清早喝醉酒、躺在旅館休息廳這些懶惰的青年人的。孩子們哦,不要用羨慕的眼神,去看着這些叫人討厭的流浪漢。那樣的孩子可不是我們的乖孩子,可不是上等階層出色的孩子呵!」

確實,齋木犀吉和受他影響的我,可以說,從那天清晨,把流浪者的生活態度作為自己的規範,度過白天的時間。我們在旅館的沙發上,睜開眼,已是午後二點了。而且,我和犀吉幾乎在同時一邊微笑,一邊睜開了眼睛,相互間從眼睛深處,看到充分平靜的睡眠后,得到完全滿足的自己的臉在溫和地微笑着,因此,我一醒來,馬上不勝感慨地嘆息了一聲。

之所以如此,是由於自從患上了憂鬱症,我始終感到受了旁人的注目,有一種不舒服的強迫觀念在作祟,在晚上,也總是提心弔膽沒法安睡,而在這天,雖不過在眾人環視下的明亮休息廳內假寐了一會,但猶如閉鎖在防核彈防空壕內醉眠的工人,睡了個十足的安穩覺。

不久,我和齋木犀吉從沙發上站起身來,穿過寬敞的大廳,去盥洗室解手。我們當然要充分利用這家新開的國際旅館,倘若盥洗室入口有徵詢意見之類的紙張,那末,我也好,犀吉也好,一定會滿懷喜悅之情,為這家旅館寫上充滿感激之情的幾行文字的。我們的徵詢答覆,一定會使旅館的經理和股東代表歡喜雀躍吧,我和犀吉並排著邊解手,邊向犀吉建議,想用自己準備結婚的費用,五十萬日元購置一輛為我們大夥享用的汽車。犀吉立刻同意了我的計劃,儘管他此時只把他膀胱內的尿液排出了三分之一,可已對撒尿喪失掉興趣,一下抓住了我的手臂,恰如就要向銀行跑去似的。我真有些不好意思,說出了這句像潑冷水似的話:但是你不是每天可以自由選擇乘坐各種各樣的轎車,豈不是更好?這一來齋木犀吉便說:

「不,偷別人的汽車可不好。」犀吉說。一瞬之間,我嚇得目瞪口呆。不過,他到底像年輕的姑娘一樣,使勁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接着,他有些沉着地說:

「偷來的東西跟自己應得之物,兩者之間,驚險程度不同的呀?盜竊來的東西有驚險的感覺。這是任何小偷都明白的驚險感覺吧!但是,自己所有之物驚險感覺同樣豐富,這兩者的驚險感覺方向完全相反,就汽車而言,我一直想去嘗試一下正當佔有的驚險。另外,我們把那車子坐得破破爛爛之後。對它厭倦了,不是去海濱,澆上汽油。一燒了之嗎?而燒毀偷來的車子,卻並沒什麼刺激,而燒毀自己正當佔有的、寶貴的車子,就完全是另一種的刺激啦!」

「那麼,你知道出售半新舊汽車的地方嗎?」

「給雉子彥掛個電話,那位新世代的摩托車騎手對有關一切半新舊貨物買賣的信息經常留心的吶,那傢伙時常干汽車、遊艇的中間商賺錢哩,他想成為掮客,這是那傢伙畢生的希望吧?」犀吉說。

我和犀吉一回到休息廳。堂堂正正地借打大堂電話(這時旅館服務員目光灼灼注視我們,相當嚴峻),向雉子彥的銀座洋貨店打聽雉子彥在不在班上。接電話的正是雉子彥,不到三分鐘,聽了犀吉的說明,他馬上想起有以五十萬日元待售的(掮客口氣的雉子彥如是說)僅開幾十英里,先彷彿像雛雞搖搖晃晃,可仍然能平穩開行,極好的大力車。那車曾是法國中年男子電影導演或服裝設計家和國際結婚的日本女演員所有之車,雉子彥認識那位女演員就因為她是洋品店裏的上等顧客。電話尚未掛斷,我和犀吉都成了那聞所未聞的名牌汽車的美麗幻影的俘虜了。我們那時,即使出現以五十萬日元出售新型路易斯的汽車商,也一定對他不屑一顧。我們竟然會如此受到雉子彥出色宣傳的盅惑,啊!這是國際結婚的女演中乘坐過的大力車!

在聽筒兩側,各各都伸長了自己的耳朵,聽了雉子彥宣傳的犀吉和我,馬上決定買下那輛大力車。全沒料想到那輛典雅的汽車,有名無實,會像河馬貪喝水似地無限量咕嘟咕嘟吞飲汽油,經常搞得我們手頭拮据。我們辦好購車手續。雉子彥卻大方地說車款何時交付都行;可我和犀吉卻不同意。因為我們想充分體驗一下所有權帶來的驚喜。我們願意支付現金五十萬日元,一手錢一手貨,把那幻影似的大力車,一下辦好交割手續。於是說好,在掛斷電話三十秒之後,由雉子彥出發去保管大力車的車庫,我和犀吉在中途約了卑彌子開車去我租賃的公寓,三點前從銀行提取五十萬日元,馬上成交。

我和犀吉一離開旅館,不想雪正下個不停。道路兩旁已多少積了點雪。連鯽魚全部消滅的溝河,降雪后也多少顯得好看些,雪片撲上我和犀吉發燙的臉頰,融化了。對為我們叫計程車的旅館服務員(直到最後,他仍然把我們誤認為是客人,也或者想儘早把我和犀吉攆出大門,從而樂意為我們服務呢。對此,我至今也不甚瞭然。結果,我想那××旅館在重新開張持續忙亂期間,在東京算是最有人情味的出色的旅館了),我們滿懷熱情,向他致謝,隨後向犀吉的公寓駛去。我們沒有事先通知卑彌子,然而,在公寓前,讓計程車司機接響了喇叭,卑彌子馬上作好外出準備,甚至拿着為犀吉準備好的大衣及套鞋跑了出來。我在此後,再沒遇到過像卑彌子那樣具有臨機應變的直感和行動速度的女士了,在齋木犀吉的一生中,開始轉向面對敗局的陡坡是和卑彌子離婚之後的事兒了。稍加考慮,就可知道,那是理所當然的事,齋木犀吉對卑彌子那樣獨特的年輕姑娘,竟干出這樣殘酷無情的事,作為報應,犀吉這個木桶,除掉他自身的敗局加速度,盲目滾動之外,還能有其他行動的選擇嗎?

卑彌子坐進我們的計程車,從我和犀吉那兒一聽說有購進汽車的計劃,她比我們誰都高興。大力車,那不就是天手力男命(大力士神)嗎?正好適合我乘坐,卑彌子把神話和耶馬台國傳說混淆起來,說了一通閑話,我們寬慰地笑笑。卑彌子甚至說,這大力車正好就是自己常想偷盜的車。當時,犀吉、卑彌子和我,都對這樣的名牌車,實際是否存在,也不是很清楚。

我們對因雪濡濕道路易滑小心翼翼駕駛的司機,有時奉承有時非難地慌張趕路,在三點欠十分時,終於來到了我二樓的寓所。雪仍在不斷地下;我所住的老式住宅區,像傍晚那樣,天空、地面一片陰霾,雪並沒積得把地面照亮,但薄薄的雪層,卻也開始覆蓋了林木和樹籬,雪不時讓我懷抱着儘管曖昧然而激烈的期待,並使我無端地高興起來。而且,因為那天我要和友人購置一輛大力車,所以我漸漸地感到腦袋熱得發燙。

可是,同樣的我一下便像被澆了一瓢冷水,原因是當我一進大門,房東老太太說,有位古怪的青年人來訪,擱下一封信,此刻剛離去。而且說,我出門期間,從清晨到深夜,那青年人打來不少次電話。我接過那信,登上扶梯,一邊拆信,看到其中只有一頁從筆記本上撕下的紙片,上有鉛筆書寫的文字。這時,像擁擠的柵欄中的羊,犀吉和卑彌子從我的兩腋伸出頭來,和我一起讀信——儘管踏在狹窄的扶梯上。「咱打了三十次電話,總是不在家,為什麼?咱是大阪秘密會社的人物。為了決定要不要殺你,定要和你會會面,別無他法。

二十分鐘后,將再來訪,勿誤!」

我們默不作聲,進書房坐下,我把筆記本的紙片,放回信封中,把信放在犀吉和卑彌子和我的正中央。我那時,屢屢接到恐嚇信和電話,但協迫者本人特地登門持信來訪,這是第一遭。然而,那位「古怪的年輕人」,馬上又要返回,以便確認我所持的態度一二十分鐘之後!

「這是恐嚇信。初次見到呵。」卑彌子故意不勝感慨地,拉開尖聲尖氣的嗓門說。我感到她像在鼓舞犀吉和我似的。「交給警察去?」犀吉說。這瞬間,我感到不論發生什麼事,也不想去找警察,要親自和他打交道。那也還是我跟犀吉幾十小時的冒險帶給我性格上的變化。而且,不論自己的心境如何變化。我打算步入一種和受警官保護的日常生活、市民生活完全相反的新的生活。

「不,我不去交警察,」我說。「我等著,會會那傢伙。」「我代你去見他吧。要是我那個所謂秘密會社,具體是哪樣的組織,馬上能搞清楚哩。很可能,就是我所在的秘密會社也未可知。不是說在大阪嗎?」犀吉對此產生了興趣。「不過,要是在這兒等那位秘密會社的人物,銀行就要關門啦。我們是特意在雪地里拼着命跑了回來的!」

「那麼,讓卑彌子騎自行車去趟銀行,怎麼樣?這段時間,我們在這兒等著那個寫信的男子。」犀吉說完,讓卑彌子答應下來,我把銀行存摺和印鑒給了卑彌子,並告訴她去銀行的路線。

「那麼,我去啦。」卑彌子不放心地在書房入口處回過頭來,看看犀吉,又看看我,這樣說。「如果,那怪漢搞錯人殺了犀吉,我要跟他拚命!」

「什麼?」我嚇了一跳,反問一句。

「不是你,我一定要殺死那怪漢!」卑彌子使勁地說,下樓走了,我和犀吉全都默默無語。

「你本人,在大阪加入過秘密會社?」聽了卑彌子開啟大門出去的聲音之後,我訊問緘口無言的犀吉。

「我干過各種各樣事兒,在潛入地下那段時間!其中,連對你也有不想說的事兒,不如說,有也只對你不想說的事兒呵。」齋木犀吉用手指撫摩從嘴唇到下顎的一條傷痕,形如細長肉色的草葉(那已成為犀吉的新癖好。),一邊用悲哀地回憶語氣,帶有獨特的陰暗的嘶啞嗓音,若無其事地簡單說了這幾句。

且說,這時大門鈴聲響了。犀吉仍然沉默著,像狗熊似地移動腳步走出書房。我照舊坐在書架和書桌間,感到自己像膽小鬼似地以難受的心側耳細聽。開始是低聲的對話,是傳到二樓我耳邊語意不清的短小對話,接着,突然間,犀吉提高了嗓門。

「你說是大阪的秘密會社成員,是什麼會社?」語聲清晰了。

「因為是秘密會社,名字不好講!」這是怪漢的回答。突然,緊張氣氛緩和了,我突然發作似地淺笑了一下。

犀吉像也要噗哧地笑出聲來,定然是努力忍住了。接着,又是幾句聽不清的低聲對話。可又再一次冒出犀吉兇狠的呵斥聲。他這樣大喊大叫,諒來已極度的憤懣了。

「你說想就人類間的愛和連帶責任,來聽聽他的意見嗎?但是,擱下殺不殺他,會見后再定奪的信,這是有關人類之間的愛嗎?有關人類連帶責任的問題嗎?別甜言蜜語!」

接着,好一會,訪問者的語聲在繼續,但語意聽不分明。現在像古怪人物似地大聲在呵斥的,倒是犀吉了。犀吉要來訪者承認這樣的事實。他這麼說:

「他現在受到了威協,這事兒凡是看報的人,不是全都知道的嗎?喂,作為我,一個威嚇者去威嚇另一個人,基本上承認的吧!因為協迫他人的權利是民主主義體制一向承認的。喂,不要現出懷疑的神色來,不過,別人在恐嚇A。你又在隨聲附和着他人去威嚇A,那是基本違反人類的尊嚴的事。對A來說,你作為人類豈止是可恥。對恐嚇者來說,作為人類,也是可恥的,不是嗎?如果你真的跟其他恐嚇者一樣,對他的小說有怨氣,而來恐嚇他的話,我就不來多管閑事。只要把你扭送警察就行了。但是你只是想同他會會面,說說話。因而,你竟打了三十次電話,可他不在家。你卻認為他在家,因而惱火了。而且想出以和他見面作為手段,扮演個恐嚇者。那不是人類所搞工作中最低級的一種嗎?」

接着,又是一陣緊張低沉的繼續爭吵聲。猛然間,犀吉的語聲音爆炸似地高亢起來。

「你,滾回去!」他大聲喊叫。

我頓時起疑,心想犀吉和來訪者莫非已開始互毆,可實際並非如此,由大門口傳來粗暴的關門聲。而後,又聽得齋木犀吉腳步聲響,跑上樓來。

「我去去就來,」緊張得臉色蒼白,傷疤呈紫黑色的犀吉,叉開兩腿,站在書房入口處,挑戰似地向我招呼。

「去哪兒?」我趔趄著說。

「去盯那傢伙的梢,那傢伙究竟是哪個類型的秘密會社成員呢?他不過是對你有好奇心的哪個學校的學生罷了,是哪家善良的有排他性的市民家庭的少爺。因而,我對他生著氣吶。一想到那傢伙,干這樣卑鄙的、虛偽的恐嚇之後,竟然仍能心安理得地裹在他的保護人懷裏度過今夜,心裏就來了火。在那傢伙若無其事溜進自己的家門前,我去盯他的梢,弄個明白!」

當時,我想制止住齋木犀吉。但是,他跟第二次從我面前銷聲匿跡時一樣,毅然決然一步步從扶梯對面的暗處下了樓,跑向大雪紛飛的戶外。罩上套鞋的鞋子踏着稍有積雪的地面,急促地響起滑稽戲似的腳步聲。

齋木犀吉剛走,嬌小腦袋上滿是雪花的卑彌子,拿着內裝五十萬日元的信封回來了。她在路上碰到了犀吉,得知事情的經過。因而,卑彌子對那怪漢毫無恐懼。她確信那男子,若說要加害於自己的冒險家丈夫,看來還過於稚嫩些。是個冒牌貨。我對犀吉新家庭的家風,又產生出一種敬畏心情……於是,卑彌子和我決定等候,雉子彥那邊打來的電話。卑彌子用我的新毛巾,擦去頭上溶化的雪水,找遍廚房間,發現了咖啡壺,為我和她兩個煮開了咖啡。因我和她都不認為犀吉追蹤恐嚇者是件毫不費力就能結束的事,所以沒為他預先準備咖啡,在書房裏,我們兩人,隔着咖啡杯,互相加上砂糖和煉乳。這時,說來可笑,我會具有這種古怪的倒錯心情:認為卑彌子和自己是兩姐妹,是兩個女人在靜靜地等候一家之主從危險的狩獵處返回來。於是,我犯了大姐姐好管閑事的毛病,不由得詢問她這樣的事。而卑彌子也同樣尷尬,呈現出面紅耳赤的醜態,心情不快,緘口不語。(你想啊,我和卑彌子是第一次兩個人單獨地相對而坐。而且,相互間對對方不了解的事兒太多太多,更感到不好意思。)

「跟犀吉一起生活所得的收入,就靠那夜警工作到手的錢嗎?還是犀吉另有其他工作?」

「有時,畫畫營養劑廣告,做做電車中掛廣告的工作,另外還有書的裝幀。」卑彌子說。

「不過,那是不正規的。犀吉君倒不是單為了收入才去干夜警工作的唷。是為了思考問題。」

「不好辦哪,你們不也仍然困難嗎?」我好像齋木犀吉多管閑事的大嬸那樣說。

「我們在結婚前不久,景況很好的吶。那時我們是有錢人。就因為犀吉去世的父親出版了一本書的緣故。那時算到了頂了。用了那筆錢,每天上飯館,到結婚為止。」卑彌子悠悠然愉快地回憶。

「犀吉去世的父親的書?我嚇了一跳,這麼問。我對犀吉的家屬,只知道有個當過看守,脾氣古怪的爺爺。

「犀吉的父親寫過書?」

「是劇作家吶。孩提時,我演過他寫的兒童劇中的雲這一角色。它是極度叛逆的雲啊!長著鬍鬚,他叫齋木獅子吉。這個劇作家,你知道不?」

「哦,知道知道。確實,好像寫過叛逆雲什麼的,它也有鬍子!」我高興地叫喊起來,我曾經看過齋木獅子吉的五幕劇,淌過淚水。那個戲里雖沒有雲出場,但有個逆性格的,長著鬍鬚的英雄人物特別活躍。

「犀吉君以去世的父親引為自豪,時時自愧勿如,得了憂鬱症吶。」

「犀吉嗎?不會吧!」

「我們是夫妻,旁人不明白的事我們相互間也明白呵,」卑彌子從容不迫地說。

「總之,犀吉從沒向我提起父親齋木獅子吉哩。」

「那不就是被父親亡靈壓垮了的犀吉君精神生活方面的一個明證嗎?犀吉君因患臉紅恐怖症,有着像結巴的小學生那樣的弱點哩。結婚前沖昏頭腦的我,把犀吉君看成半神半馬的超人,可一結婚,自己的腦袋裏,觀察力這種東西猶如水苔,不知不覺地生長起來了。」「那麼,你對齋木犀吉已不抱什麼幻想了嗎?」我說。

「你這不是過分干預夫妻之間的事兒了嗎?再把話題退回到我們的生活費用上,怎麼樣?」卑彌子一瞬間嚇人似地用嚴峻的目光注視着我說,令我狼狽。

「總之,能掙到生活費用嗎?」我紅著臉,像個中了卑彌子圈套的天真的鄉下人。

「你難道捨不得購置汽車啦?在裝上購買大力車款子的信封邊,講什麼生活費用。你興許還是適合在這間屋,圍著書架,對著書桌過生活吧。你興許不是善於在日常生活中發現冒險的那種人吧。你現在不是死乞百賴跟在犀吉的屁股後頭了嗎?」

這時若不是響起了電話鈴,我怕要受到更嚴重的侮辱了吧。我開始稍稍對小巧身材赤色猿猴似的面紅的卑彌子,感到了憎惡。這時,鈴聲一響,我急忙站起身拿過話筒。是雉子彥的電話。他說,商談妥當,現在只須把五十萬日元元的信封送到,就可成交。還說對方另外奉送一套滑雪用具。雉子彥熱心地如此通知,並指定了交款地點。

「那是卑彌子熟悉的地方呵,大家一起來,出發去兜風。為了在下雪天保險些,可纏上根鏈條,據說今天這場雪是二十年未遇的大雪哩。」雉子彥叫喊起來。

「犀吉出門去了。所以我要等著犀吉來聯繫的。讓卑彌子一個人去吧。」我對着話筒一叫喊,只聽得從書房那邊傳來卑彌子的大聲叫嚷,好哇!

「好吧,那就讓我們先獨自享受一下駕駛的樂趣吧!汽車這玩意兒,大抵也跟家畜一樣,來到新的飼養人那裏,對首先遇到的人,是最親近不過的呵。在你持有大力車的期間,要一直後悔到底呢?」雉子彥向我說了這些不可理解的話,掛斷了電話,一面高聲大笑。

我回到書房,只見卑彌子在書架前唱着(必基卡)(俄語:暖爐),現出精明的臉色站立着在找書。下雪之夜,愉快的暖爐,暖爐,燃燒吧,跟你說,從前,從前哦,燃燒吧,暖爐。卑彌子這樣唱着。在她的屬性之中,最有魅力的,是那渾厚的嗓音。窗外的雪不斷地在下,已是一派冬日傍晚的景色了,稍有積雪覆蓋的杜鵑花叢和喜馬拉雅杉、桂花等在黑暗的窗外,自身的白色光分外顯眼。在我的書房裏,汽油爐燒得正旺,卑彌子選擇的歌子也合時宜。不過,若說要再加和卑彌子過分地交談,我可不能奉陪了。

「你不是有很多書嗎?全都讀過啦?還是讀了六成?犀吉迷上了一本書,就長時間捨不得離開哩。啊,這一本《享利·米勒》,想借一下吶。」卑彌子說完,沒等我回話,就從書架上抽將出來,把這硬封面的書硬塞進她那個放滿化妝品的大手提包里去。我心裏哇地大叫一聲,閉上了眼睛。究竟對於年輕姑娘要喚起她們對書籍的尊敬之感,這種嘗試是否有成功的可能?特別是在那姑娘已經結了婚,對人生毫沒顧忌的場合。

「我和犀吉在這裏等著啦,你去一下吧?我趁卑彌子對我珍藏的其他書籍還沒引起注意之際,催促着他說。

「噢,好吧!」卑彌子說,接着,她立刻轉身對着我,急於要把剛才考慮的事兒講出來似地說:

「對我來說跟為冥想而干這夜警工作的犀吉結婚,是值得的驕傲的事兒啊,我即便要餓死,也打算和犀吉繼續這結婚的生活哩。倘若你對我們的結婚生活,家PTA(學校中的父兄會)的主婦那樣感到擔心,那才是無聊的瞎操心吶,我認為我們的婚姻要是遭到破壞,那點燃炸彈引線的人,一定是犀吉無疑吶,因為犀吉真的是最愛過奢侈豪華生活的人,啊!倘若我得知我有位億萬富翁的伯父,現在正因癌症瀕臨死亡,則犀吉和我也都會突然得救啦,我也好,犀吉也好,常常做那樣的美夢呵!」

說着,卑彌子把內裝汽車貸款的信款漫不經心地放入大衣口袋,下樓去了。我從卧室床下找出僅殘存四分之一威士忌的酒瓶,心情憂鬱地開始喝起酒來,我為我自身,為齋木犀吉、卑彌子夫妻,期待着出現個患癌症臨終億萬富翁的伯父。當我突然想到了這樣的一位伯父(且不論那是犀吉的伯父,卑彌子的伯父,或我自身的伯父)時,我會感到特別高興的吧。現在想來,我在那個雪天傍晚,對犀吉和卑彌子的離婚確實早有預感。只是沒料想犀吉會以那種最惡劣的做法干出那樣的事。

我喝着威士忌,環視着四周。這是我跟犀吉一起遊盪幾天來第一次一人獨處的片刻。大約是因為感到有些不放心,總像是哪兒有什麼東西失落似的緣故吧!我遠望着自己的書架。正如卑彌子所說,那兒有相當多的書。但是,自從我患了憂鬱症,一本書也沒讀過。而且,我的寫字枱積滿了塵埃,自來水筆照舊丟落在椅墊上。我心裏想,究竟何時我才能回到勤快的書齋生活之中,擺脫這沒完沒了、持續多時的憂鬱症日子,在這回事件起始時,我對我祖父說過的話「小說家的職業,是我們血統中遠行者的血呢?還是株守家園眺望窗外的血呢?是哪種血的職業,過去像是不明白似的。這回該能明白了嗎!」還不明白它的真意。但在再次開始讀書,寫文章時,就必須把這點搞明白,我按照齋木犀吉的指導,應該過一種非書齋的生活,這時像已開始期待那根本性的轉變似的。總之,直到那傢伙第三回從我的視線中消失為止。我要永遠跟他在一起。我重新下了決心。

我喝先了四分之一的殘酒,又把車站前食品店打電話叫來的國產威士忌喝了四分之一。這時,齋木犀吉回來了。他累極了,臉色陰沉黝黑,立在書房門口,一聲不響,瞥了我一眼,隨即折回廚房間,為自己拿來高腳杯。他先默默地喝了一杯,而後,突然之間,嘮叨起來。他已經筋疲力盡了,唯其如此,更顯得結巴,尖聲快嘴的饒舌話越來越嚕嗦。

「那傢伙果然是個冒牌貨,是家住目黑水泥牆屋子裏的少爺。我心裏實在討厭得要嘔吐哩。那男子要真是哪個秘密會社的成員,我想我反倒不會如此的討厭他吧。最可惡的是搞不清那傢伙對自身的卑劣行徑究竟有幾分感受。我和那傢伙乘上同一輛電車,那傢伙馬上察覺我在盯他的梢。接着是長時間的追逐戰,那傢伙總在以秘密會社成員的架勢,想恐嚇我,或換乘電車,我坐地鐵、或穿行在鬧市,拼着命要把我甩掉。但是,我一個勁兒地盯着他,在雪地里走了好幾個小時吶。過後,那傢伙坐上了去山谷的都電,進入簡易旅館街。那兒,一般認為確實像從大阪上東京的秘密會社成員的隱匿處吧。儘管如此,我也緊跟不放。那傢伙進入一家簡易旅館。我跟着進去。那傢伙借來毯子和被褥,正在鋪設在自己的鋪位上,我也借來毯子和被褥,搬在他旁邊。那是最後的一擊啦!那傢伙突然像孩子似地嗚咽起來,就那樣,迅速從旅館跑了出去,抓住一輛計程車。我也坐計程車從后追蹤。那傢伙馬上回到目黑的水泥圍牆中的家裏去了。我想把那傢伙教訓一下,告訴他乾的是多麼卑鄙的事。可結果,我想要是他不是個多少有點自重心理的人,教育他不也是白搭嗎?」「但是,你為何那樣耐心地對那傢伙窮追不捨?」我不知被從何處湧來的深切的安堵心情所驅使,無意識地問。

犀吉猛然用刺入的目光凝視着我,用嚴肅的聲音,這樣說:

「那傢伙倘若真是秘密幫派的人,準備謀害你,你不感到擔心嗎?我為此放心不下吶!」

我心頭髮熱,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我拿起那國產威士忌總感到不很體面的酒瓶,往犀吉的大酒杯斟酒。要是養老的瀑布傳說在二十世紀復甦的話,那麼,我對犀吉感激之情,會把國產威士忌變成瓊尼、華加黑標牌了吧。我的手腕一顫,把威士忌灑在犀吉的手指上,犀吉像認真生了氣,嘀嘀咕咕發牢騷。

不久,我們的大力車手力男命開來了。在微雪照亮的光線下,漆黑的大力車是大有典雅古風,造型美觀的車子。是用波型擋泥板裝飾的後半節,讓人看成擋泥板的影子似的具有溫和情調的車。不過,我們的大力車陳舊得令人懷疑難道是汽車發明者享利·福特,生前製造的那輛車。我們駕車在積雪的夜間住宅區兜風。引擎聲強而有力,我們猶如由手力男命的肩膀扛着平治,聽着那古代運動員心臟的搏動聲響。犀吉、雉子彥、卑彌子,還有我,這些雪中的同車人,患上了心血來潮的熱痛。不久,我們按照卑彌子的計劃,把我們的大力車駛進郊外電波技術學校的大操場。穿上送來的滑雪鞋,緊握往手力男命牽引的繩纜頭,想在雪上滑行。

在大雪霏霏陰暗的操場上,我們的手力男命宛如古代的大力神勇猛優雅地在平治,穿着滑雪鞋的我們,好多次好多次滑倒。我們笑着,不一會,肥胖的我,剛一跌倒,就扭傷了腳跟。然而,儘管如此,我們大家也仍然開懷大笑。我們渴望着駕駛我們的手力男命,作一次去國內各處的全日本探險旅行,可直到我的腳傷痊癒,也仍然沒能成行。當然,若說我個人,儘管腳跟上了石膏,像被小狗咬了一口似的,但我毫不畏懼,仍想出發。出發推遲了,而且,是無限期的推遲,原因是齋木犀吉這方面出了事。

起先,金泰預定要跟國內級別的二位選手進行公開十回戰,犀吉則是這次賽前練習的專管員。說來,我知道金泰有這次比賽,是那天大雪之夜鬧酒後第三天百無聊賴的大白天的事。一天,我正用從床邊衣櫃鐵環吊下的繩索牽引住傷腿,躺卧著凝視法國畫家德伯線條繁雜的漫畫,喝着麥酒。這時犀吉和卑彌子忽而開着大力車,來到我這沒生趣的住所,告訴我拳賽的事。他們一來,我只當他們是特意來探望遭此不測的我的。卻不想滿不是那麼回事,我這才明白了,犀結他們也曾敷衍一通,哦,痛嗎?不癢嗎?說了些無關痛癢的話,然而,並不想很好聽完我的回話。最後犀吉急着說。

「金泰的比賽只有十天了。為讓那傢伙的訓練搞得完滿,在此期間,我想把巡夜工作停一停。說到拳擊練習場上的老頭兒,總認為金泰那樣級別的新進拳擊手。就像雞子從泥土中自己啄食滿足自己胃臟需要的種籽那樣,困難呵。因此,想仰仗你資助些資金!就比方你現在沒挫傷腳,能夠和我們自由地到處亂轉,還不是要從你的口袋裏掏出錢來支付大家的花銷?」

「噢,是這樣的吧。」我對那厚臉皮單刀直入的犀吉,無端地臉紅著說。「廚房間電視機上擱著一隻掛號信信封,裏面有版稅的現金支票在。你到銀行去換成現金?只須留下我的一份生活費,其餘的全歸你們用。」

謝謝,金泰一定能贏,若是你能下地行動,也來參加我們的訓練好嗎?我這就去銀行啦。」犀吉話一完,滿臉透著微笑,匆匆離開卧室,走了。

沒走的卑彌子叉開兩腿,站在我的床邊,仔細俯視着我,像是發現了什麼要緊物件似的。

「從冬天起一直喝啤酒,怎麼?到了夏天……」說些沒要緊的話,責問我。

「這樣,一直躺着,沒什麼適當的食物,肚子會餓的,所以喝喝啤酒啊。是上年夏天訂的貨,秋天才送到,留到現在哩。」

「難為你沒法出去買吃的,凈喝些啤酒,真可憐。」

「還有乾酪,魷魚好吃吶。」

「實在可憐!」突然間,卑彌子滿腔的同情心。「我跟你多定些食物來,且等犀吉把錢取回再說。在沒送到前湊合著為你做點兒什麼;可家裏全沒什麼存貨了吧?」

「冰箱裏,雞蛋什麼的還有吧!」

卑彌子來到廚房,把那邊各式各樣的抽屜一個個打開,把碗櫥搖得嘎嗒嘎嗒山響,掏空了冰箱,猶如為準備百人宴的廚師長那樣,鬧得人仰馬翻。我用繩子吊住腳,在床上暖洋洋的毯子中,置身於微暖的粉末那樣的空氣之中,感到這像是百貨店廣告(祝您家庭幸福)那樣的氣氛……

不一會,卑彌子端來用溶化固體湯料做成的肉汁中浮起三隻雞蛋的湯。接着,又折回廚房,端來一盤塗滿白脫沒煮爛的通心麵條。由於撒在上面的粉乾酪家中所存不多,幾乎要臭罵那灶王爺。我費盡心機,盡量保持自己騰空伸出的一條腿和軀體之間的平衡,好不容易抬起上身,吃了一頓三天沒吃過的像樣飯食。卑彌子熱心地在旁看着我,有時把通心麵卷在叉子上,有時則用大號湯匙撈著蛋黃吃,在我這頓飯將近結束時,她忽兒無精打采地擔上了心事。

「不知道有沒有極其有效的懷孕方法?」她問這麼一句。

「只要正常性交,不採取避孕措施,自然十拿就穩。」「犀吉買來陰莖套的頂處,我一一給扎了針孔哩,像臭蟲咬過似的,兩個兩針孔並列著,儘管如此,仍沒效驗。」卑彌子認為我沒認真回答,像反駁似地直截了當地說。

「那麼,你想瞞着犀吉懷孕嘍?」

「是啦,那樣做,也為了不想讓犀吉害怕吶。」卑彌子說,但說時她像說謊的孩子般惴惴不安,目光朝下,表情生硬難看。

於是,我有了警惕,默不作聲。當然,我可以說,比如犀吉不是說過這世界的女人中,只想讓你一個人懷上孩子啦;或者,生了孩子,你打算怎樣過活?想靠這個熱衷於掌擊,打零工干巡夜的年輕丈夫生活?等等;不過,考慮下來還是保持沉默,最為保險。

我把在石膏繃帶中又熱又干因而發癢的腳後跟咯吱咯吱在衣櫃的轉角處磨蹭著默不吭聲。那是一種心中感到孤獨無聊時的小動作。卑彌子也沉默不語,只用手指肚撫摩著自己的嘴唇邊和鼻翅周圍的皺紋。接着,卑彌子猛地抬起了頭,像瞧見骯髒的老鼠似地皺起眉頭,對着那擦出聲響的我腳上的石膏,瞥上一眼。

「把結婚生活跟獨自者的生活作比較,猶如把火星的生活和沖繩島生活相比,每天的危險程度是不一樣的咯。在你結婚時,不妨先研究一下火星探險家的重裝備。再說,我認為在你結婚之前,這宜寫有結婚男女出場的小說,如果一定想寫,也該以儒勒·凡爾納式的科幻小說的模式來寫為好啊。」

她給我這樣地說教了一番。

「謝謝。這點我記在心裏就是,」我回答。

齋木犀吉從銀行返回之前,早已把錢款分裝在兩隻信封里。把一隻安放在我床邊桌上,把另一隻信封在我頭頂上十公分處,晃動着給我看。

「正好三分之一,撥給我們用啦;金泰也會感謝你的羅!」

他照例客套一番。

「拿二分之一去,也行啊。」

「不,金泰正在減體重,只吃蟲子那點兒飯食。就這些,足夠了。」犀吉說完,匆匆告別,帶着卑彌子,折回金泰的拳擊練習場,大力車的引擎聲似乎此時也來了勁。僅就金額而言,犀吉對這類事在交往上,還是講禮節懂規矩的。當時即使他決定在金泰重量級的比賽中出場,每天要象河馬那樣地吞食,也一定不肯拿總金額的三分之一以上的。

我沒有實地在比賽場上看拳賽的經驗;特別是比賽前的準備練習也只在體育報上看到些現場的快鏡照。我想觀察一下金泰怎樣為比賽調整好身體狀況,怎樣讓自身發力等一切情況。但是等到我不再象羅圈腿的狗似地行走不便,能夠輕快地出門,還須一周時間,而金泰的比賽,還有三天就要舉行。但在此後,一直得不到來自犀吉和卑彌子的信息,我又無法找到他們。當時的金泰,還是位被埋沒的天才,只有在齋木犀吉那樣特別的眼光里,才留下他的存在這一深刻的印象。因此,在賽前如何一步步調整身體狀況一類的報導,並沒有以金泰為中心載在體育報上。每天我去車站前的售報攤,買回所有種類的體育報,一一查閱,也從沒看到過一行有關金泰的報道。我為此感到不安,我畢竟是拳擊家金泰的拳迷了。現在想來,我從那次遠處的戰爭結束一天起,就一直沒跟以自己的肉體作賭博鬥爭的人相互接觸過。到了比賽前一天的晚上,有張體育報上簡短地登載着金泰和另一位最輕量級俊才比賽的預告。印在粗紙上的金泰,穿着條紋模糊的褲衩,像缺食兒童般,神經質地垂頭喪氣,翻着眼睛盯着一邊看。報道重點在於比賽的對方虎紺野。儘管如此,我大體上也已滿足,把它剪下,放在看比賽時要穿的衣服袋裏。

比賽那天清晨,卑彌子打來電話,說要坐大力車來接,讓我等著。整個下午,我一直興奮地等待着。總之,這是我生來第一次去看現場的拳擊賽,而且又是我友人的一場比賽。晌午過後,我在屋裏坐等著,因過於興奮,覺得心臟有些異常,靈機一動,就去附近的牙醫生處治療蟲牙。窺視到我口腔中滿是蟲牙的牙科醫生,緊張得渾身打顫,可我,像死魚一樣向上仰著張大嘴巴,下顎處掛着取唾沫的管子,讓醫生用金屬制犰狳的嘴唇般的工具,在牙齒內打洞。我這時心裏只想着金泰的命運。我從小到大,對牙科醫生,比一般孩子抱有更嚴重的恐怖心理,唯獨在這天,要說由吱吱震動發生麻木的我的頭腦中產生的恐怖感,則僅是怕金泰被擊倒喪命。即使有拳擊手套緩和衝擊力,可職業拳擊手的拳,揍到頭部時,對大腦的效果,不也和一般大人穿上鞋把內盛豆腐的鐵鍋的底一腳踢飛時對豆腐的影響一樣?

到傍晚,卑彌子駕了大力車,猶如騎着業已馴養得服服貼貼的小馬,進了我家中的樹籬門。我已經長時間在書房焦急地張望着道路,一見車到,馬上拎起大衣,奔下樓去。我打開大門,只見一邊撳著嗽叭,一邊用口哨吹起《必奇卡》的卑彌子,直盯盯上下打量着我的身子。

「喂,這就不錯啦。犀吉君盡惦着你全身是否收拾得乾淨利索。那金泰,只有在自己的朋友穿得整整齊齊來看他的比賽時,才會鼓起勇氣,對穿得整整齊齊的朋友,總有點不好意思吶,好比滿是泥土的門墊,不雅觀,也要翻它一下吧。」

她直截了當地說,感到放心了。

「這麼說,你不也跟平時象是犀吉髒兮兮的弟弟那樣的打扮大不一樣,穿得非常挺括了嗎?」

「你說可是只有乾淨的感覺?這身打扮,還算不上女人的盛裝嗎?只要不是伯爵夫人,去看拳擊賽的女士們,誰都穿輕便的服飾唷!」卑彌子說。她以罕見的象少女般害羞的眼神,瞠視着我。

於是,我和卑彌子坐上大力車,出發了。由於她特別加快了車速,我不由得擔起心來責問卑彌子,你領過駕駛執照嗎?她坦白地說。

「那玩意一起始,就該有的嗎!」

「被警官逮住,誤了比賽,可就糟啦,」

「好好央求一下,二輛巡邏車總借得着的。直接送到比賽場去,你把你說成是菲律賓的世界冠軍,怎麼樣?你知道些菲律賓的土語吧?」

「不是可以用鄉音重的英語替代嗎?可不清楚該用哪一種鄉音?」

「瞧,又說滑頭話!喔,想起來了,先給你說一說。為了更好了解比賽,別從口袋裏掏眼鏡才好。金泰贏了,我會告訴你的。到那時隨你哇哇大叫,喊得氣絕也無妨。」卑彌子說。看到這樣興緻勃勃,信口開河的卑彌子,(因為和那次有關懷孕的不安而且含糊的會話,時間只差一星期)感到寬慰和高興。卑彌子紫葡萄色的上衣胸前,掛着上有得勝者黑人拳擊家圖象的飾品、閃耀着黑鉛色在搖晃。

金泰的拳擊比賽在市中心室內競賽場舉行。我們的大力車,穿行在汽車隊列之中,一挨近競賽場,就看到猶如社祭般擁擠不堪,有點俗氣,十分嘈雜的人群,紛紛擁向競賽場。卑彌子和我都有點畏縮,不由得提議在哪裏稍許喝些酒再說。首先,我們匆匆喝了一杯。雖像是小學校教員休息室那樣禁慾主義者粗俗的酒館,但先各喝過一杯純威士忌之後,卑彌子和我便感到在一瞬間相互間有了極其充分的理解了。看來是替罪羊金泰現在面對的嚴重險境,消解了我和卑彌子之間像雜草那樣茂密糾纏的毒素了吧。喝完最初一杯威士忌,卑彌子把觸及胸前皮膚的掛飾上的黑色拳擊家,看作能取勝的金泰,我們又各幹了一杯。卑彌子又從裙子暗袋中掏出一個像煤屑樣黑小偶人。那偶人一放到桌子上,便伸開手腳,隨即倒地,顯然是被擊敗的拳擊手了。而後被掛在她胸前的拳擊家A擊倒的背時的拳擊家B,仍由卑彌子收拾到她裙子的口袋裏。把拳擊家B比作今天金泰比賽的對手大河紺野,我們又喝了第三杯威士忌。

我們來到競賽場時,第一場比賽已經開始。氣氛並不特別熱烈,時起時落煩人的叫喊聲嗡嗡地傳到了通向運動員休息室的暗道。休息室里,一扇門禁止通行,圍着繩索,在它對面另有一扇門半開着,門裏門外,聚著新聞記者似的一群人,高談闊論,大聲鬨笑,攝影記者們的閃光把香煙煙霧映照成舌頭那樣的桃紅色。那時金泰並不在場,金泰拳賽的敵手也不在。大河紺野,想來正在競賽場對面一側的休息室里待命。沸騰的休息室里,興高采烈的一群人,包圍着從巴西帶着金髮妻子的保持十四場連勝記錄的拳擊家。他是今天的主要比賽者。用雙拳博斗的少年哲學者金泰在這時只是巴西拳擊家的助演而已。

我也好,卑彌子也好,對巴西拳擊家(他是南美最輕級拳擊冠軍,名叫安東尼奧·彼托羅納拉)二十七歲的男子。外號黃金羊。在此擬先把這晚主要比賽結果敘述一下。彼手羅納拉和日本最輕級冠軍打到十五個回合時始終保持優勢,可在快到結束的時間,突然受到對方反擊,撲倒在地,站不起身來,不能改寫KO連勝的記錄。黃金羊的金髮妻子馬上宣佈離婚,冒失的攝影記者、拍下了在帝國飯店酒吧間抽泣著,喝黑啤的安東尼奧·彼托羅納拉的特寫鏡頭)只稍稍感到些興趣和激動。我們在這一帶轉悠探詢,終於發現了金泰的休息室。是在通道盡頭的一間小屋,儘管門前沒張著禁止通告的繩索,仍然見不到拳速和新聞記者的身影。那間小屋,平日原是放置清掃工具之類的處所,並不像是武術上使用過的屋子。儘管如此,我們仍然提心弔膽地去敲貼著金泰名字小卡片的那扇骯髒的門,在想會見賽前偏袒的拳擊家的我和卑彌子,全身的熱血一下子沸騰起來。可疑的,冷淡的稚嫩的聲音答應着。我和卑彌子打開房門向屋裏窺視,心突突地跳,臉刷地紅了起來,後悔不該喝那第三杯威士忌……

金泰由兩個少年,(穿着有練習場名的運動衫、運動褲衩和蘭球鞋,像小工那樣脖子上圍着毛巾,用刺人的目光盯着我們看。在兩旁陪着,靜坐在粗糙的木椅上。也可看到面對金泰直接坐在地板上的犀吉的背部。除了他們四個別無旁人在場。多餘的椅子翻擱在桌子上,好像深夜閉店之後市郊酒吧的景象。二位年輕的拳擊志願者也無聊地,不快地瞪眼看看我和卑彌子,作出嚇人模樣,似乎要大聲呵斥我們似的。正好犀吉回過頭來,及時制止他們說:「這是金泰的朋友!另一個是我老婆。」給我們說好話。於是,我和卑彌子面向金泰他們小心地微笑着走上前去。可這時,像嬰兒似地裹在毛巾料寬大上衣里的金泰,只抬頭使了一下眼色,沒作招呼,仍然孤零零地獨自在低頭沉思。我心想莫不是金泰對我們喝了威士忌感到不快。可事實上,金泰像是現正掙扎在恐怖感的泥坑之中。我和卑彌子站立在犀吉身後,一言不發,只獃獃地注視着金泰。犀吉和那二位青年,也像在默默地等待着他從跟恐怖的鬥爭中得到解脫。在此之前,我根本沒想到拳擊竟是這樣一種心理上的運動。此後,我也再沒見過像這晚上的金泰,從頭到腳,有如針刺倒豎的刺蝟露骨地顯示出恐怖感的人。

金泰猶如一個害了熱病,弱不禁風的女子。臉上發青,額上粘著汗粒,身子微微顫抖著。我只顧看他一眼,就會產生一種加害於他般的負疚之感。金泰剃了平頂頭。頭皮上透出深灰色。只是從少許茶色的鬢角直到下巴,仍然留着鬍子。這個金泰,如果窺測一下那像茸毛般覆蓋着他全身的恐怖心的前兆,完全得不到他是面臨一場生死鬥爭的少年的印象。他像一條被徹底打垮顯示出難以相信地和順的斗敗犬。我自己像有愛心的大娘那樣張皇失措,正苦於沒法把這個可憐青年從極恐怖的拳擊場的苦難中救助出來而感到不安。這樣文雅瘦弱的少年,必須跟他人赤膊互毆,這人生也真算是殘酷到頂了,而且,他那異常發達的肌肉,竟緊緊勒在他那纖細脆弱可憐的骨骼上,猶如爬滿牆壁把那一帶擠成裂縫的常春藤……

在這樣反覆思索引起傷感的我的身旁,卑彌子無謂地把手摸摸犀吉的頭部,讓手指纏住頭髮。可終於難以忍受,這樣地叫喊。「金泰,要加油!」

我、犀吉和兩位拳擊志願者,還有卑彌子本人(理所當然,她更感到十分的絕望)心中猶如遭到了雷擊。啊,面對金泰,說些什麼好?打算輕蔑地嘲笑他是朝鮮人嗎?難道對狂熱的甚至勇敢的要設法戰勝那恐怖心理的我們這些親密的朋,來加油!

但是,年輕的聖人樣的職業拳擊手紅著臉,幾乎要哭泣似地對醜陋的卑彌子這樣說:

「是,加油嘛,」微微一笑……

於是,我和犀吉,兩位青年還有眼看在充血的眼睛裏已噙著淚水的卑彌子,儘管仍有幾分疑慮,終於放心地發出了笑聲,金泰黝黑冷峻的臉上,稍稍浮現出玫瑰樣的明亮色采。他一下抬起頭,對我們一一環視,看來金泰已再次度過了他恐怖心最嚴重的關頭。我們都笑了。這時,金泰把他模糊遠視的眼轉向我,問道:「我害怕時,「眼前不論什麼看上去都變得小了,真的,猶如把望遠鏡顛倒過來看,又遠又小,這是由於眼珠受到毆打衝擊,變得不行了吧?」

「連我也這樣呵。我想定是歇斯底里的癥狀吧。」我對別人的事漠不關心,倒為自己着急地回答道。

「歇斯底里嘛!」金泰不勝感慨地用嘶啞語聲嘆息道。「總之,在害怕得不行時,看上去就是那樣的啦。所有東西,連自己戴着手套的拳頭也那樣。不過,人原來的視覺,是由看去極小的東西組成的。我有時懷疑,用大尺寸來看這世界一切東西時的眼球,不反而是異常的嗎?這樣,對我的人生來說,唯有恐怖得打顫時,才是正常的瞬間。」

我們以蘇格拉底(Sokrates)和周圍希臘人聽眾那樣的心情,懷着敬意和同感點了點頭。尤其是犀吉,感動得不由地伸出手,隔着外衣撫摩金泰的膝蓋。要是讓雉子彥看到那情景,非引起他嫉妒不可的,那麼樣關心體貼。我們全都為金泰開始克服恐怖心理而高興起來。

接着,突然門外一陣騷動,笑聲中摻雜着大聲的叫喊,走道上傳來匆遽的腳步聲,房門猛然大開,還是那個穿着印有文字的運動衫和運動褲衩,蘭球鞋的紅臉中年小個子男人,闖了進來,對我和卑彌子,而且對犀吉,驕橫地以像猿猴似地滑稽矮小身段、頤指氣使地喊叫。

「喂,喂,各位拳迷回觀眾席去。現在有人放棄比賽,非馬上準備不可」。而後,像女人似地夾雜着咯、咯的短笑,繼續說道。「一方退到邊角,就不再出場了。比賽開始的鐘聲響了,還在哇哇地嘔吐哩。沒見過這樣的事兒!」

犀吉和卑彌子和我,開着門出去,一面看到金泰臉色再次變得青蒼,低垂著頭,身子在哆嗦。而且,來不及說什麼激勵的話,金泰的訓練館頭目急着把我們推出房去,關起門來。我們自己,也再次感染到金泰的恐怖心情,渾身皮膚起了雞皮疙瘩,默然地穿過走道,走向雉子彥為我們佔好座位的觀眾席。

由啤酒箱板作成的廉價席的長凳上,我們連雉子彥在內一共四人,並排坐定,(熱心地等著主要比賽前一局金泰拳擊賽等的開始的,只有我們四個。)

在等待我們英雄出場的期間,周圍的觀眾們,對主要場次以外的比賽,抱着無所謂的態度,心理鬆弛,對此,我們感到如受屈辱,生起氣來。犀吉從卑彌子那兒拿了大力車的鑰匙,問清了停車處,不到五分鐘,一個人走得無影無蹤……

再說,比賽開始。起初,日本最輕級二級選手,即金泰的對手大河紺野展開積極的攻擊,一時間佔了上風。紺野不時出手用右擊先發制人的打法,若金泰稍有退縮,則反覆用左直拳重力打擊。我竟要像聊齋志異心中懷恨的儒者那樣,恨不得一下化作吃人的老虎,咯吱咯吱去咬嚙紺野的腦裝。金泰則讓人感到有點受虐狂的老實相,總像在坦然地接受對手所有的重擊。對手用右手還擊,又平靜地接受了左手攻擊。第一回結束時,我們全都認為金泰處於絕對的劣勢。

第二回合,左撇子大河由於第一回合的成績而得意忘形,頻頻出擊,金泰脆弱的下巴受到了左勾擊,打亂了金泰的腳步。過一會,我想閉起眼來。大河幾乎要輕蔑地笑出聲來,情緒高漲,繼續打出左直拳、左勾擊,把金泰逼向欄索。金泰原來文靜溫和的臉,此時像鬼臉似地歪斜得使人恐怖。金泰用雙臂小心地護著下巴,像吃核桃的松鼠那樣凄慘。對繼續後退背心擦得欄索嗖嗖作響,設法擺脫危機的金泰,大河紺野宛如在水划中找蟲子吃的鯽魚,一個勁兒地出去。金泰只有招架的功夫了。

第二回合結束,在我發熱的頭腦深處,產生了不吉祥的預感。卑彌子、雉子彥也一樣。另外,雖不如我們那樣深深地悲觀,在預感到金泰要敗北這點上,賽場上所有的觀眾們,大都有着同樣的看法吧!其中只有齋木犀吉一人卻是例外。在第三回合的銅鑼聲響之前,犀吉把嘴湊在我的耳邊,信心十足地這樣嘀咕。

「金泰打得實在好呵。大河胡亂出手,為了窮逼機靈的金泰、過於急躁了,而金泰,一起始就加強防守。今天,金泰的防守全沒破綻。像被逼到了索欄,可等四秒時間又站穩了。倘若在這兩回合中間,克服了恐怖心,下一回合容易把虎擊倒了吧!」

我不信。在我眼裏,只見金泰完全處於劣勢。犀吉出於對金泰的友情,對金泰評價過高是理所當然的。可在我的正視眼裏,從第三回合起,金泰的臉色已不再青蒼,呈現出玫瑰紅的血色。而且,在第三回合半中間,當大河剛踏進一步,企圖襲擊金泰時,像沉重的鐵匠的鐵鎚一樣,他打出一記筆直的左手下勾拳,擊中大河的腹部。大河撲地摔倒在地,數到九時,大河立起來,拚死命向對方進攻,可再次像預定好了那樣,金泰正確地以左手下勾拳擊中了大河的臉部。金泰的對手像剪綵畫似地倒在草席上,再也起不來,像個要靜靜地沉睡的幼兒似的第三回合了以二分十二秒KO(擊倒)獲勝。

犀吉,卑彌子,雉子彥,加上我這些金泰的友人們,如痴如醉地狂熱起來。而且從等候主要賽項的一般由鬆弛的睡眠中醒來的少數其他觀眾也加入到我們的歡呼狂熱之中,唯有他們,才是今晚觀眾中的有識之士。過不久,在金泰威風凜凜開始登上冠軍台上時,他們還在反覆向其友人介紹這晚上驚人的擊倒一幕,深自慶幸自己能親臨現場,回憶起方才天才的一瞬間就感到高興。在我們的和鼓掌聲中,競賽場上,金泰像只蝴蝶,飛上前去,領取小小的獎品,並向觀眾致意在我極度興奮的沒有戴上眼鏡的眼裏,金泰看去像個招人喜愛的白紋花蝴蝶……

返回休息室的金泰,仍被由於他今晚的勝利,發現其天才光輝的少數敏感的新聞記者包圍着,回答提問。我們友人們聚集在門旁,似乎有幾分害羞心情,遠望着新腳光中的金泰,我們依次等著跟他交談。金泰已不是我們私人的所有之物,他已成為大眾推崇的人物了。

金泰從額頭到右頰,有少許血跡,但他宛如剛睜開眼的嬰兒,新鮮、活潑、有幸福感。全身皮膚顯出粉紅色,儘管金泰面對新聞記者,用靦腆的輕聲細語回答提問,對我們四人,則不時傳來幽默閃灼的眼光。我們滿懷高興,都以微笑相報。

「大河,非常勇猛,只是,比賽開始,就讓我看出動向,當時是防禦,沒遭到打擊。

金泰那樣說,盯視着他臉發紅、氣喘吁吁、嘴唇濕潤的卑彌子,嘆息道:「金泰實在興奮。」「是性的興奮。」雉子彥輕率地加了一句。

犀吉兩眼仍向著金泰,猛地捅了一下雉子彥的肩膀。儘管如此,他仍不以為意。卑彌子愉快地樂得吃吃地笑了幾聲,是激動的、興奮的女性的淫笑。

「今夜要開個盛大宴會啦!」犀吉在我耳垂上吐了口熱氣,喃喃細語。」要直喝到明天清晨,我跟金泰打賭,他贏了十萬日元哩。

「可不知你怎麼搞到這筆賭金的呢?」我吃了一驚,反問道。

「在大力車呵,把它作十萬日元的抵押品。當然,十萬日元的價值是有的嘛!不是剛花了五十萬日元買來的!」

「但是……」

「是啊!即使金泰輸掉了,也沒打算讓掉那大力車。我計劃着坐上大力車逃跑。當然,你也一起走,因為,坐上大力車去國內旅行,不原是我們的計劃嗎?」

我無法作答,只茫然凝視着齋木犀吉,不過他對我的想法,毫沒留意,只一味瞅著金泰。他也和卑彌子那樣,心中非常興奮,如在夢中似地恍恍惚惚。不久,金泰露出溫和的微笑。客氣而乾脆地拒絕了新聞記者們的叮問,像吹口哨那樣洋洋得意撅起嘴唇,重新回到我們友人的行列。

在金泰恆赫的大勝之後,我打算馬上出發作汽車旅行,旅行時應帶的輕便電唱機和唱片(我那時已買入卡拉揚指揮柏林音樂愛好者管弦樂團演奏的貝多芬交響曲全集八張一套的立體聲,直接從德國進口的廉價版。那猶如草花般纖細的貝多芬)替換衣服、襯衫、襪子等等已堆積在椅子上,作準備,可齋木犀吉卻沒來我處聯繫。於是,我向他的公寓掛了電話。管理人叫來了卑彌子,她說她一直認為犀吉和我每天一起外出的。自己老在看家。那是離金泰比賽快一周后的事。犀吉對卑彌子撒了謊,不是跟我,而是跟另一第三者,在一個星期間,每天外出。接電話時,我有些驚訝,而卑彌子,猶如老式戰鬥機,向著不測的谷底,滴溜溜盤旋着急劇下降。我想到卑彌子曾竭力想瞄著犀吉懷個孩子。然而,犀吉和卑彌子結婚不過十個星期。若說犀吉竟已開始新的戀愛,也太不近人情了。像我這樣的局外人,只能幹着急,究竟於事無補吧。我後悔自己多事,給她掛了電話,這樣,我只得趕忙和卑彌子扯些季節一類的閑話。而後說聲再會。

此後第三天的清早,當時,我正在讀快遞寄來的信。這封信是由小城市某進步活動家夫婦寄來的,裏面有痛罵我不敢和恐嚇者們戰鬥的文章。這是夫婦倆經過幾天討論之後,由妻子執筆寫來的信,但實際還不如寫進一些我想刺你一下之類激烈的內容;它比任何一種恐嚇信對我的憂鬱症更能發揮惡劣的效果。我讀完了信,如同煮熟的螃蟹,獨自紅著臉。這時只聽得大門外的砂礫軋得飛濺,像是有摩托車橫衝直撞開了進來。從書房門縫朝下看,只見騎在摩托車上穿黑衣服的雉子彥,抓住剛下車踏上沙礫的卑彌子肩膀,猶如要證實剛到手之物的所有權似的,擁着她狂吻。而後,卑彌子堅決地一抖肩膀,才從雉子彥手臂中把自己嬌小的身軀解脫。雉子彥沒堅持,一點點踢開沙礫,把摩托車往後退,發出猛烈的爆發聲,疾駛而去。我從窗帘縫隙把頭縮回時,大門的鈴聲響了。我正在納悶兒,心中有些亂,跑下樓去開門,這次是我所看到的最難看的臉色發青的卑彌子,她喘著大氣在等著,沒說早晨的問候語,只說:

「又戴上眼鏡啦!我們有一星期沒照看你,馬上又成這副樣子?」像是無端地嚴厲呵責似的。

我與其說怕她,莫如說感到卑彌子強硬的態度有些可憐。我心頭深感狼狽,從自己的鼻尖摘下眼鏡,為了不損害傲慢的卑彌子的自尊心,把她讓進屋去。卑彌子在我上門鎖之際,迅速地上了樓。我小跑着追趕登上狹窄、暗黑之急陡的樓梯時,鼻子裏聞到了剛性交完的性器中冒出的一股臭味。我帶着難堪的羞恥心情,嗅到了這種味道。聯想到她和那也不跟我招呼一聲,徑自掉頭騎車而去的雉子彥接吻的事,現在這個齋木犀吉的新婚妻子發生了什麼事,不是十分顯然了嗎?那簡直露骨地明顯得有些滑稽。我心情不快而且冷淡起來,進入卑彌子已悶悶不樂地攤坐在椅子上的書齋。卑彌子敏感地覺察到我的不快心情,用刺眼的目光仰望着我。不得已我在卑彌子對面的椅子上落坐,心裏懊悔這天清晨為什麼不早點外出。若是我這早晨外出而不在場,當然就不會見到這樣的尷尬場面了,不過後悔也無用,到現在,犀吉夫婦和雉子彥之間發生的事,也可說都已一筆勾銷……

我和卑彌子相對無言。可忿懣、悲哀的心卻再次高漲起來。挑不出什麼沒稜角無挑剔的話題,對於我,在這時,除了撅起嘴吧生悶氣,再無別法。結果是,卑彌子臉色蒼白地先開了口,用自我嘲弄的口氣說。

「跟犀吉已有五十個小時沒見着面了呀,前二十五個小時我一直悶在家裏乾等著,后二十五個小時,連我也跑出了房,聯繫不上啦。」

「去金泰的訓練館,怎麼樣?」我在自己耳邊響起了怨恨聲,心情沉悶地說。

「比賽已經終了。你認為比賽的興奮情緒還能繼續到幾時?還是認為在撒滿紙屑的拳賽台邊,金泰和犀吉倆還在淌高興的淚水嗎?」

我閉口不答。卑彌子通過反駁我的的話,心情略有好轉,顯示出自我滿足的。而後,突然間,攻擊性地說出了如下一番話。

「犀吉君找到個女的經濟後台,就住在附近旅館哩。我在哪天不是說過的嗎?犀吉對奢侈豪華生活的誘惑意志最薄弱,那新的情人為抓住犀吉撒下的誘餌正好就是這個呵!」

我越來越生氣,傷心極了,真想躲到廁所里,像豬仔那樣嗚嗚地放聲大哭一場,能夠讓像荒唐的電視劇似的這個家庭悲劇,把卑彌子這樣嬌小的,但卻具有英雄形象出色的姑娘一下子迫瘋嗎?熱衷於奢侈豪華生活的犀吉,忍心干出這樣的事?

「我跟犀吉去說說看。」我說。與其說是談出了自己的新想法,莫如說是為了讓卑彌子保持沉默,以用盡底氣的浪曲師那樣呻吟喊叫般難聽的聲音,一味來憐憫捲入這場卑鄙的糾紛中去的自己。

「說什麼?」卑彌子冷不防反駁一句。

「但是……」我憤慨而且狼狽,接不上詞兒了。

「沒什麼要說的哇,因為我和犀吉要照常繼續這結婚生活的。而且作為我個人,在等待着懷孕的確切日期吶。」

「但是……。」我反覆說。而後,像發高燒說胡話的孩子那樣,不留神漏出了他自己最不想說的話。「你跟雉子彥度過了那后二十五小時吧?」

「還是讓你看出來了吶!我原想那窗帘肯定動過了。你不是色鬼嗎!」卑彌子喊叫起來,「是雉子彥一個勁兒引誘我的,可不是我的主動!」

「荒唐,你們這對夫妻!我真的傷心到了極點,像開明派的婦女運動家那樣喊叫。」

「不對哇,說不上荒唐吶!」卑彌子說。「你沒結過婚,關於通姦,能說點兒什麼?小說家是萬能的嗎?說起小說家,薩特不也像你那樣,是個小說家?可他卻更有人情味地去觀察事物呵,在薩特的短篇小說里,就有這樣的文章。我認為那是結婚男女的人生知慧。薩特說,世上唯有不貞的妻子才是最最溫柔的女子。因為她們單顧著隱藏自己的不端行為,就忙不過來,還能像賢德夫人們那樣,有閑工夫去挑剔別人的不端行為嗎?這一點你知道嗎?」

「那個么,薩特也是寫過了的吧,不過,在好些中世紀以來的寓言之類裏面……」

「你打算給我上法國文學史課程嗎?真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哩。」卑彌子恨恨地說。

這一回我可動了真氣,閉口無言了。我決心再不讓自己卷進卑彌子自以為是的饒舌中間去。其間,卑彌子也像個淘氣的孩子那樣,把我從頭到腳上下打量了一番。想在我身上找點兒什麼毛病似的。接着,像是乾脆死了這條心。「煩死了。該回我的窩裏去啦!」說完,站起身來,臉上竟也現出帶笑的孩子般的笑容。我無言地站立起來,搶先一步下了樓,在大門鎖孔里發出鏘鏘的響聲,塞進了我的鑰匙。我的租房條件,是每次出入大門,必須嚴密上鎖。我搬進這家之後,每逢這時,便感到最煩人的就是這條件。打開了大門,我一時氣憤,對像脫逃的老鼠倏地跳出來的卑彌子,這樣說。「怎麼?一大早,為什麼,上我這兒來?」

卑彌子沒回答,走了二三步,像根本沒所見我的語聲似的。接着,萬不想與其說她沾滿淚水哭喪著臉,莫如說她以稚嫩、骯髒的臉回看着我,口裏像含着酸澀的維他命C片劑似地歪起嘴唇說:

「你,不是朋友!」

我精疲力盡,無言以對。低着頭、關上大門,回到卧室。而後,喝了啤酒,躺在床上看杜布的漫畫。這位名叫杜布的法國人實際是位滑稽的漫畫家,我在看的這幅畫是題為《春》的大幅漫畫,畫的主題是在春日的原野上浮現出有無數人出場的行樂圖。在所有人的襪子上,都打上一個個雜亂的補釘,在所有人的鞋子上都開着洞。建築物上的所有煙囪,有的半腰折斷,有的彎曲變形。而且,在一幅圖裏,畫進這麼多人物,也可能從沒先例吧。那也是一幅描繪法國前一時代小市民個性的風情畫。我猶如古代的潛水艇,頭腦中塞著無數的木栓,進入杜布奇怪的,幽默的水中,像衰老的鱷魚似地慢慢往下沉。

不過自從我接觸杜布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我不久發現,自己不可能溶入或流進他那漫畫之中。我像中空的合成樹脂娃娃那樣,眼看要潛入水中了,可卻又浮出了水面,吸入了日常的酸味空氣。我斷了念,讓漫畫書滑進床鋪和牆壁間的隙縫,接着只是悶喝啤酒。時過晌午,我起了床,打電話給食品店,托店裏送威士忌來。確實,我是卑彌子的朋友。現在也該為卑彌子做點什麼才好,可卻是毫沒頭緒,我感到自身猶如外殼被擊碎裸身在地上爬行的蝸牛,既無力又可憐。而且,說句不負責任的話,我但願能找個安全的藏身處,亦即在犀吉和卑彌子兩夫妻這場可悲的互相揭短的戰鬥中,找個連泥漿也濺不到的去處,那便謝天謝地了。而且也保留着一些自愧和悲憤的感覺,正如卑彌子所說,還沒結婚的我,對於通姦以及此後的夫妻生活這類問題,令人感到如在夢中所見全是角刺的水螅那樣,引起恐怖,不是理所當然的嗎?不知何時,一想起卑彌子對我本人的批評:「你興許仍是在這間屋裏,圍著書架,對著書桌,過生活比較合適也未可知吶。你大概不是在日常生活中想去冒險的人物呵」這一類話,也就如針扎般刺痛了我的良心。

我現在僅僅作為觀眾之一,參加了犀吉和卑彌子加上雉子彥的反夫婦秩序的走鋼絲遊戲,已搞得眼花繚亂,還能再去追隨他們搞冒險嗎?我這樣窩囊地叫起苦來……

最終,我決心暫時呆在犀吉夫婦乘坐的滿是荊棘的旋轉木馬接觸不到的處所,在那晚則是把威士忌酒醉作為託命之所,沉沉睡去,那次日清晨,粗暴地拉響門鈴,從床上把帶着宿醉的我弄醒的,是齋木犀吉本人。我的後撤作戰防線這一下便很快崩潰。

「怎麼回事?你是以夫婦倫理的守護人,不貞的譴責者的眼神來看待我的嗎?看來是想要把我和卑彌子一口咬死哩,關於通姦,你是站在舊法律的立場上面的吧?」犀吉說。

「我倒沒想要咬死卑彌子,不過……」我眼光低垂,謹慎地說。

「不,你也知道的么。我昨天晚間,問過了喝醉的雉子彥的。」

我在那瞬間,總算還能自持,抑制了怒氣。我沒越過那最後一道憤激的橫桿,揍一下犀吉,其唯一的理由,大約是因為我注意到自己剛出口的謊話,感覺到自身的弱點吧。我沉默不語,睨視着犀吉,猶如從水池中剛爬上岸的落水狗,混身在顫抖。金泰在極度恐怖時感到的那種歇斯底里性質的視神經異常,也悄然潛入我的眼球。

映入我眼中的犀吉,很快退到遙遠處,看上去極為細小。而且仍在迅速後退,繼續變小。我和卑彌子並不想破壞我們的結婚生活啊,不過是相互通姦一類事。你把這些事放在心上,那才是杞人憂天呵!」那遠處的侏儒犀吉說。

「你,就準備這麼樣度過這現實生活嗎?照那樣做法搞下去,你以為就能永遠不感到恥辱嗎?」我僅以憐惜的打顫的語聲,徒勞地責備了他。

這天,我和犀吉的齟齬,並沒發展到爭吵互毆的地步。但在其後的兩個月,犀吉就沒再在我面前出現。當然,卑彌子、雉子彥、金泰這些在齋木犀吉強烈光束照射下的一伙人,一個也沒來訪過。我的憂鬱症很快又複發,而且越來越嚴重。每日裏,我騎着自行車,在陌生的街頭巷尾,兜游四小時,(這是個多雨的冬末,我經常身沾泥水,愁眉苦臉,穿行在泥濘的道路上。)回到家中,則鍛煉腹肌,做減掉腰部脂肪的乏味體操,到深夜,經常喝得酩酊大醉。而且,我竟像娼婦那樣,無止境地發起胖來。有天傍晚,我正在道路上,有群小孩,看到我滾圓肥胖的蒼白的臉上,呈現出暗灰色,叫他們發怵,大夥兒發聲喊四散逃跑,還時時回頭來順手拿起石頭向我砸來。致使我右眼下的眼袋受了傷,影響視力。或許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陀斯妥耶夫斯基式的體驗了。過不久,那煩人的,污濁的狂風勁吹的春天終於到來。

我開始疑心齋木犀吉莫非要從我的小世界中進行第三次的失蹤嗎?把我扔在憂鬱症和無所作為的泥淖里,犀吉莫非要歡欣雀躍地出發去哪個充滿驚人的冒險之光的遙遠地方去啦?興許還帶了他新的情人吧。於是,我常常一再回味自己批評犀吉那種倫理家的話語,感到有些自我厭惡。倫理家式的話語經常是雙刃的劍,是向天吐去的唾沫。不受倫理家話語的毒害的也只有那引進從不想把倫理家的話語放上自己嘴巴的無賴漢或低能兒。「你就準備這麼樣度過這現實生活嗎?照那樣的做法搞下去,你以為就能永遠不感到恥辱嗎?」我對犀吉講了這樣盛氣凌人的話。(儘管作為可憐的聲音,在自己耳邊回蕩。)但在孤獨的夢境中,重新出現的這種話語,不啻對於肝臟因飲酒過量從而痛楚的我的自身,加上一擊。這時的我,在睡眠中,常常放聲哭泣。奧頓說「任是鋼鐵英雄漢,夜半也有傷心時。」又說「每到無人處,落淚易,高興難。」我不想去考慮,自己憂鬱症的新癥狀,直接來源於與齋木犀吉的別離。不過,說來難以否定,我的憂鬱症,跟和犀吉在一起的快樂相比,現在更加嚴重而且危險了。我自患憂鬱症以來,已不讀書不寫文章了,然而,現在由於對越來越加深的憂鬱症的恐怖心理,反而再次考慮開始工作的事,從事小說以外的文藝類工作。不過,在實際上,什麼工作也沒有着手進行。在這段時間裏,一天二十四小時,倒有二十個小時醒著,一味專心搞體操,豐盛的飯食當心着一天要吃八餐。我像肥胖型的力士模樣,胖臉的寬度增大了一倍。不管怎樣專心搞體操,我的腰部仍然堆著脂肪,走路像狗熊似地一步一步往前蹭。根據有名的美國叛逆作家開出的一覽表,認為像狗熊那樣一步步蹭著行走的人是順應主義者……

在此情況下,一天,突然間,齋木犀吉來了電話,雖已隔了二月之久,他還像二小時前剛分手那樣,談話方式十分輕快。給人以親密無間和幼稚天真的印象。那也是犀吉與眾不同的一種特殊技能吧。如今想來,對我來說,他胸中有顆像豬一樣怯懦的心,可在表面上,仍能若無其事地施展詐術呢?還是因為是他生來的性格使然呢?(倘若真有所謂與生俱來的性格,至今還是一個謎。

犀吉談得高興,用激動的語聲,說要邀我去吃晚飯。他和卑彌子、金泰、雉子彥、加上他新結識的女友,一起去參加新橋一家四川料理餐廳的晚餐,就在一小時之後。我窩囊得馬上手足癱軟,喪失掉反抗心。這瞬間,我感到倘若自己今晚上有什麼想納入胃裏的料理,就非得跑遍全世界去找四川料理不可。我儘管稍稍對那樣的自己感到羞愧,嘶啞了語聲,可仍然欣欣然接受邀請,並預感到在剃去長了幾周的兩頰和下顎處鬍鬚時的硬度和皮膚的痛楚之類。犀吉這時十分從容。當我一允諾,犀吉更加若無其事像唱歌般輕鬆地說:「說來也可能又要受到你的挖苦,我大致卻也如過去對你的回答那樣,新的女友也有了,卑彌子和我的夫妻生活也進行得順利。如,三個人都能非常和諧地相處。但是,和你預言相反,一旦我和卑彌子離了婚,和女友結了婚之後,這一新的組合,當然也包括卑彌子、又會和諧地相處下去的啊。因此,想請你當個證人。說實話我是喜歡這一種的形式主義的。」

「一切都說定啦?誰都滿意了嗎?」

「啊,那當然羅,尤其因為卑彌子就是這一計劃最初的發起人么,可不知你可有什麼不滿意之處?」

「為什麼要選我當證人?而且,所謂證人究竟是怎麼回事?」

「今晚上,在我們友人中,可以說是訂婚式的晚會,因此需要個證人,除你之外,沒人為我們作證人啦!」犀吉就有這樣的明顯特性,他能突然發揮令人依戀的溫和性格,像撒嬌的孩子那樣厚起臉皮說:「而且,我的新朋友非常想見見你,卑彌子也邀你來。總之,我非把新的老婆給你介紹不可呵。你不是也僅僅知道她的名字嗎?她叫×××鷹子。」

「啊,知道,知道。」我感到像是無意間上了犀吉的圈套,沒奈何隨聲附和著。

確實,我早知道其人之名。在周刊雜誌的照相凹版上就曾見過她的玉照。她是弱電氣機械大製造廠經理之女。三十五歲,十分美貌,是從幼年時起一直在國外受教育的戲劇愛好者。以上這些事,首先一一浮現在我的腦際。

「那麼,快來啊,別讓我們等著。你不會討厭四川菜吧?

辛的菜肴可喜歡?」犀吉一說完,隨手掛斷了電話。

接着,我匆匆地剃鬚、着裝,一看,在原先約好的時間內,肯定趕不及了。因為從我所住的街鎮到市中心,需要一小時,可我光剃鬚一項就花了三十分鐘,儘管這樣,從兩頰到喉嚨,全都剃出了血。卑彌子對犀吉的新情人,曾形容過她是有錢的女靠山,可×××鷹子確實也當之無愧。同時,她又是值得犀吉迷戀的那種類型的女性。對此我再次感到有些吃驚。不過,這也是我僅僅根據周刊雜誌上的報道所得的,不負責任的空想而已。

那天,正是這年裏一個鬱悶的初春日子,天氣還算過得去。到傍晚,從陰霾的天空,吹來一股帶雨(並不特別不快)的暖風。我儘管稍有嫌惡和羞愧,但顯然十分喜悅、像喝醉了酒似地看着不整潔的發紅的耳朵,勒緊了領帶,出發去新橋。好些日子沒外出了,這時,車輛疲沓,加以病後虛弱,更覺得兩眼昏花。

結果,遲了一小時,才趕到新橋的餐館(那家四川料理店前,有沾滿塵埃叫我們思念的大力車和另一輛擦得鋥亮威風十足的紫葡萄色的大型平治車並列在一起。我心想,那輛平治車,該是犀吉的新情人為他買的車子吧。)犀結他們的宴會已進行到熱鬧階段。除了犀吉的新情人,我的熟人,全都對我過於發福的身段發出了嘆息聲。我越來越臉紅了。犀吉給我介紹他的新情人。×××鷹子比在周刊雜誌照相凹版上看到的肥胖得多,濃妝的皮膚顯得老氣,比照片格外威嚴,但因沒有令人不快之感顯得美貌動人。鷹子的特徵,實際上,放在眼前看,頭、臉、裝束打扮,即便是整個身體,真的可說是異常高大,豐滿,鷹子肉體上的所有細部,與卑彌子相比約為其二倍半。乳房之類給人以柔軟鬆弛之感,可寬廣的胸部,高高隆起,像從兩腋下擴展到背部,腹部和臀部竟從中國式樣的木椅邊緣露了出來。尤其顯著的是她的鼻子特別大。還有一點,對於這三十歲的富家之女,說來並不顯得意外,她雖有些自傲自大,卻給人以多少有些憂傷嫻靜的印象。這些都令人產生好感。據說鷹子對酒精飲料,一滴不沾,可她比犀吉等這些酒徒們任何一個血色都好,顯示出毛細血管及紅潤的皮膚。我們相互間紅著臉,互換了初見面的寒暄語。「你最近一直保持沉默哩。而且,比起你最初出版的小說集扉頁上的照片,胖得很多呵。」鷹子說,是帶些威嚴的粗嗓音,坦白說,很有魅力。犀吉真有物色好嗓音女子的才能。「胖一點好哩,瘦小了帶上眼鏡照個相什麼的,不是像海馬那樣一副滑稽相啦?卑彌子以讓人一聽就知道已經喝醉了那樣的腔調向我伸出了援手。我感到又反感又依戀,這才正面對卑彌子瞧了一眼,她看來已經精疲力盡。酒醉和疲勞把她嬌小的頭部縮小成像個斑鶇頭。而且,她那目光灼灼、引人注目的眼睛,如今顯得渾沌模糊,沒有生氣。我胸部像被勒緊了似的。看上去唯有她,形容憔悴。雉子彥、金泰以及犀吉本人,似乎都比二月前健壯得多。他們一齊穿了做工講究的新制春裝,看來闊綽得很。他們究竟怎樣去依賴鷹子的,明人不必細說。獨有卑彌子仍穿着跟我們一起去看金泰比賽時的髒兮兮的服裝。我向著卑彌子傳去友好的微笑,卻不料她報以憤慨似的愁苦臉色。我感到狼狽不堪,自己的臉直紅到耳邊。我知道,卑彌子認為我肥胖得有些過分,醜陋得叫人不忍瞧看。卑彌子時時在極其基本的部分上着實地傷害過我。她像本能地具備刺痛別人毒針的,小赤魟那樣對待我。但是我早已過了因自己外貌醜陋受到指摘,從而,一蹶不振那樣的,浪漫蒂克的年齡,而且我的肥胖也早有自知之明了。為此,我並不過於計較,便起首把剛端上桌的菜肴挾進小碟吃了起來。那是油煎的米粉薄餅,先盛在船型的大盆里,再澆上用蝦做的粘糊糊的熱湯汁的一道菜。侍者以誇張的手法一澆上湯計,乾巴巴的餅上隨即發出吱吱的響聲,吸收進紅紅的湯汁,馬上就變軟,下沉到湯汁的海洋之中了。我頗欣賞中國菜美名,可因在這次小宴上過於拘禮的緣故吧,連有些印象的菜肴名稱也沒記得清。當我在吃這道料理時,犀吉忙活着把在我到達前已經上桌的菜,從冷盤起,每一樣都為我撥些到小碟里。他還像二年前在銀座德國餐廳時那樣,熱情地介紹菜肴,又為我挑選適合我狀態(是指我頭腦中的狀態呢?還是指過胖的肉體狀態呢?卻就不甚分明了)的開胃酒,並沒十分考慮,就給我要了冰冷的曼哈頓雞尾酒。我發現犀吉的熱情用到與在我請客時的情況,簡直無法相比,令我沮喪。

「那麼,先干一杯。再談我們正事吧!在電話里已經大致說過了,可鷹自己特別要跟你談談哩。」經過一個段落,犀吉這樣說。

所謂鷹大約是齋木犀吉和他一伙人對鷹子的稱呼吧。我喝了一杯。在雞尾酒杯薄而堅硬的邊緣上,有霜一樣的冰黏附着,杜松香味像海邊的臭氧漂著清香味,那是我的生涯中最上等的一杯曼哈頓。

我又像陷在犀吉詐騙術的蜘蛛網裏的蛟蜻蛤從漏斗狀的洞穴中飛出的瞬間,又喪失掉戰鬥力,變得軟弱起來,重新被擒了。可孤獨的我,還是充分具備蟻獅蛟蜻蛤幼蟲那樣的多疑性制裁的。我喝光了雞尾酒,侍者隨即送來威士忌味濃的薑汁酒,還說儘管含量不多,卻是蘇格蘭頭等的威士忌。只有鷹一個人喝白開水,其餘都喝這薑汁酒,犀吉、金泰和雉子彥,興緻高唱醉了酒。卑彌子越來越絕望地喝得大醉,一個人悶看頭,頭頸搖得像鐘擺運動,可仍在痛飲。

「那麼,鷹,說吧!」犀吉對着在他邊上單喝開水的、大鼻子情人高興地說。宣佈開球。

「我想發起個新的戲劇運動。像在巴黎年輕的尼吉拉、巴達約搞的那樣。您知道尼古拉、巴達約嗎?」

「不知道。「是讓約納斯柯①最先全面承認的一個天才。約納斯柯,不用說,您知道的吧?」

①法國劇作家。「若說這又不知道,那是在說謊。」犀吉先發制人。「啊,讀過《禿髮女歌手》的劇本,」我吃着鮑魚,邊以抱怨的心情作答。對於患憂鬱症的我,這樣的文學性會話,就足以引起我胃部的鬱悶感覺。倘若再問我莎士比亞可知道。則我會像鯨魚那樣猛地吐出芥末色的湯來的吧。

「《禿髮女歌手》和《學習》是巴達約在巴黎由希歐特劇場,多年來久演不衰的劇目。我計劃在東京造一座像由希歐特那樣的小劇場。這是我從十四歲那年起一直夢寐以求的事呵!」

我自然在空想着那野心勃勃慾壑難填的大鼻子少女。卑彌子仍在晃動着腦袋,冷冷發出短笑;顯示出她和我同樣在注意著。犀吉並沒責難卑彌子,只浮現出羞澀的微笑,吃着冷盆里的剩菜。金泰和雉子彥到此已對我們的會話不感興趣,天真地品味着四川省風味的粥。

「若是你也去一趟巴黎,就自然明白那由希歐特劇場之類,是極其狹小破舊骯髒的劇場。只是,尼古拉·巴達約的才能,在那裏得到了無與倫比的發揮吶。要是我,也能在東京買下個這樣的劇場就好了。說實話,在新宿有這麼個目標,就是新聞電影劇場哩。之後,只須再發掘出像尼古拉·巴達約那樣的人才啦!而且,我已發現了齋木獅子吉的兒子了。」

鷹子大膽地劈口說了出來。

卑彌子又像受驚的小鳥般嘿嘿一笑。我看看犀吉。他咽喉處直到臉部全都通紅。(不單因為酒醉),此時正在微笑着。而後,突然之間,他從我的目光中看出嘲笑的根芽,決心立即把它掐掉。

「因為我本來是演員么!你不是說也看過我邀戀人去乘直升飛機的場景嗎。在那部臭氣衝天的電影里。另外,鷹要在我們劇場公演的劇目,除翻譯約納期科的劇本,其餘全都想以你的原作來填補。所以,你也總不能光看着我在那兒冷笑吧。」他像在威脅我似地說。

這回輪到我吃驚地定睛注視那鷹子啦。可鷹子卻滿不在乎。

「我要帶犀吉去歐洲,讓他看看約希歐特劇場。您也有去歐洲旅行的計劃嗎?要是三個人一起去看看約歐特劇場,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我在那瞬間,把對鷹子像富豪之女那樣的強迫命令引起的反感且擱過一邊去,腦中鮮明地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在幾星期前一清早掛來的電話。是巴爾幹半島上某個小小社會主義國家的公使館員的電話。說他的國家正想邀請一位日本年輕作家前去訪問,你是否有意接受這一邀請?是這樣不很明確的探詢。我也只有含糊作答。就這樣,擱過一邊。我心想,也許歐洲之行能成為我從根深蒂固的憂鬱症中脫身的一條地下隧道吧?在此之前,關於歐洲之行,我卻從未具體地考慮過。

「即使你不為犀吉和我特意寫什麼劇本,也望你一起去看看約希歐特劇場之類,好對我們的劇場給提些建議,不好嗎?」

鷹子對沒吭聲的我,狡猾地說。

「不,不,鷹不是那樣仔細的女子呀!」犀吉在我和鷹子之間插上話來。「不過,你有了憂鬱症,暫時怕不想寫小說了吧?另外,恐怕也不宜寫了吧?去海外旅行,先寫寫戲曲,擺脫掉憂鬱症,這樣的計劃,不也很好嗎?」非常準確地握住我內心的搖擺心理,犀吉繼續說。

「啊,等我靜下心來再好好考慮一下這樣的計劃吧。這次你不是說要當你新結婚的證人,才把我叫來的嗎?要辦的話,先把這件事兒解決了再說。」我不得不以頂撞的語氣,對鷹子和犀吉這樣說。如若不然,我感到自己對於犀吉的詐騙術未免過於軟弱,事後唯有徒然地憤慨了吧。

「這件事,確實要緊的!而且,那事和這事兩者間也有聯繫啊。你看呢?鷹。」犀吉說。很不像他平素的為人,而對那比他年長的女人似乎過分依賴了。為此,我感到不安,心想犀吉已經醉了,他們新的結婚計劃(興許是平庸的)的說明,可能會讓我感到棘手哩。若果如此,他現在馬上會突然像個孤獨的睡眠病患者,坐在那裏,就會入睡的吧。到那時,給甩在一邊的我們,定然會圍着這桌子上的殘羹冷盤,度過這次小宴的最後時刻,不知道會有多麼乏味沉悶哩。從喝醉酒,獨自眠的犀吉身上,就會發出像帶餿味的瘴氣、滲進他周圍的一切的吧……

「我急着要和犀吉君結婚,就是為了那劇場的緣故吧!」沒醉的鷹子強調說。」只有結完婚,我才有條件自由支配那引進股票和空期存款。用了它,我才能帶犀吉君去法國,買劇場,供養劇團人員等等啦。不知你對此,如何顧慮的?犀吉君希望得到你的贊同呢。」

我遠望着喝醉了酒越來越頹喪醜陋的卑彌子,希望她抖擻精神來。可她處之泰然,回看了我一眼說:

「贊同?請別那樣用憐憫的眼光看着我,因為我自己,就是由那弱電機的股票資助的劇團里的演員啊!」

「你也是?」我吃了一驚,反問一句。可隨後,馬上就後悔了。在那新宿的亞由希歐特劇場,卑彌子即使不屬於主角一類,也確實是位有魅力的個性演員吧。

「我也是!」卑彌子並沒特別生氣似地坦白說,於是,「我也是羅!」

「我也是么!」

雉子彥和金泰兩個高聲地回答我。

「真的,沒想到從頭到腳閃耀着如此卓越才華標誌的年輕人,結成一個團體,出現在我的面前。」並不特別昂奮,清醒的×××鷹子說。

「她為了激發起我內部的所謂細胞中的演戲遺傳基因,特意製作了我父親的銅像,放在我的屋裏羅!當然,用粘土製作模型,這是我雕刻方面的才能。」犀吉說。他對我親口提到他父親齋木獅子吉,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那麼,沒有反對抗我的理由羅。」

「當然,沒什麼反對你的理由啦」

「若沒有反對的理由,」鷹子以在醉漢中唯一不沾酒的常人的清醒口吻,滿懷熱情地(×××鷹子從大鼻子的少女時代起,就把她的夢想寄托在和齋木獅子吉,這個戲劇界前輩有才幹的兒子一起進行新劇運動上面,因而特別是露出她的熱情。)對我說。

「就請你擔任我們今晚上合同的見證人吧。」

「什麼合同」,卑彌子打了個嗝,有氣無力地嘲弄了一下。「還有,在我們的結婚儀式上,想請你以犀吉一方的護從身份出席,還想請你為我們的劇場出力相助吶。我想那個也沒有反對的理由,是嗎?」

「啊,沒有反對的理由。」犀吉說。

「還想邀你同我們一起去歐洲旅行,由我們招待,因為我很想請你看一看希歐特劇場和尼古拉、巴達約呢?」

「不,那就不必了。倘若去歐洲,由我自己負擔費用好了,」

我忙不迭打斷了她的話頭。

「就是說,只有你才不想吃別人家的肉哩。」卑彌子依舊在打着嗝兒,奚落我說。

「想在我們的劇場,以犀吉為主角,上演你最初的戲曲吶。」鷹子毫不理會卑彌子的醉態,更加冷靜地,猶如做夢般地說。

酣醉程度不亞於卑彌子的我,竟完全同意了鷹子的建議。一轉念,自己也不得不驚詫感到慚愧。原因是鷹子連一毫升的酒也沒喝,而我,則毫不客氣地把那請客酒蘇格蘭威士忌幹了不少杯,從而直接導致了這樣的後果。在我那酒酣耳熱時昏沉的腦海中,頻頻出現一篇小說中的一節內容。那是英國的小說呢?還是法國的小說,卻也不甚分明。其中有個詞是Sober或是Sober,總之,不是英語就是法語,意為「清醒」(即沒喝醉時的樣子)的形容同。有位年輕母親,她老頭兒愛喝酒,故她對自己的孩子這樣說,今後要用Sober的眼光看待人生道路上的事物。總之,以Sober的感覺處理人生的人,有時的確容易擊敗酗酒的醉漢的。就像現在,鷹子不是把我們大夥兒就這樣輕輕易易任意擺佈了嗎!這樣,在我酒醉昏憒的腦袋中,自怨自艾地發起了牢騷。

齋木犀吉幾乎要沉睡了。卑彌子喚來高個子侍者,像是有什麼不便轉達的事,卻硬要他去轉達似的。金泰和雉子彥興緻越來越高,臉紅得像西紅柿,在歡快地交談。交談內容像是圍繞金泰新的比賽似的。對於金泰,已全無那次在比賽場休息室里跟恐怖作鬥爭的驚人的緊張之感了。有時看來只像個是肌肉發達的白痴。至於雉子彥,由於飯飽酒醉,每一微笑,白色的眼尿樣的淚水便流滿血紅的臉頰。越來越精神渙散。想來我也醉得不像樣子了吧。唯有鷹子沒喝酒,威風十足,大高鼻子翹得像海軍大將的帽檐……

這使我想起法國表現派畫家以戰爭為主題的大幅醜陋的繪畫來。在戰場上,一些猛禽把遍地橫卧的屍體踩得亂七八糟,傲然屹立,睥睨四周。醉飽之後的我們,就如那些屍體,而鷹子則如踐踏着我們的猛禽。我反覆思考這樣毫不沾邊的事兒,一面仍然喝着剛送上桌的酒。

一會兒,突然間,卑彌子大聲喊叫起來。

「我想對亨利·米勒①……」

①亨利·米勒美國作家HenryMiller。「亨利·米勒我在紐約機場曾經見到過他哩。」鷹子給人以像有的鳥那種印象,冷冷地說。「那不是什麼稀罕事。」卑彌子依舊有氣無力地在抗爭。「那不是什麼稀罕事。」正要入睡的犀吉在睡眠深處的邊緣上拚命掙扎著保持平衡,說了這一句。這大約是他這一晚唯一一句支持卑彌子的話。

「當然,不稀罕。不過,有時說說尋常事也無妨,特別在此刻。」鷹子說。

「只有要緊的事,才值得經常說!」卑彌子在說教了。

×××鷹子沉默了數秒,擊退了那嬌小的女醉鬼。接着高聲說:

「那麼,散了吧,今晚上,謝謝大家啦。」

這一聲壓倒全場的客套話,使犀吉等一伙人立刻恢復了原氣。

四川菜肴的帳單,只須鷹子簽個字就完事。瞅著鷹子簽名之手的犀吉,因酒醉披上了厚厚的大衣,他的臉上,一剎那,艷羨之情,猶如點燃了一盞遠方的燈。對我來說,再次意識到犀吉對豪華生活的渴慕,這種癖好似乎是他天生的性格。對此,我感到說不出的恥辱,我的目光從鷹子和犀吉那裏移開。

出了餐廳,我們只得分手,過去,在還沒鷹子出場那會兒,我和犀吉的宴會,經常是沒完沒了地繼續,一直鬧得大醉發瘋不可開交而後已。那深葡萄酒色的平治車現在還是鷹子所有。理所當然,犀吉和鷹子並著肩走向平治車。卑彌子則獨自走向我們的大力車。三個人在各自的車前,停下腳步,相互對看了一眼。犀吉、鷹子和卑彌子還在遠望着在餐廳仿中國式的拱廊下,由紅、藍兩色的燈泡,把頭髮和臉頰像妖精般染成多層到處轉悠的我、雉子彥和金泰。在此場合,總能不失常態的金泰,極其謹慎地顯露出得勝后的拳擊家的風姿。

「這樣吧,明天一早,我要參加訓練的,再見了!」他帶着幾分過分快活的語調喊叫着。而後,再次揮動着相互緊握的兩腕,向地鐵車站方向走去。

最可憐的是雉子彥。他向犀結他們的平治移動了二三步。但是,犀吉和鷹子都對他表示出十分冷淡的神情。雉子彥對此非常敏感,多少帶點女性性格的自卑心理。於是雉子彥慢慢把轉向卑彌子,帶着面首似的庸俗媚態小心翼翼地低聲說。

「卑彌子,一起走好嗎?」

「不行啊。我今晚打算跟患憂鬱症的作家談論亨利·米勒呢。」卑彌子十分冷淡地說。

「啊,好吧,好吧,我是個孤單的人呵。」雉子彥以可憐的聲調說,我真懷疑他是否在啜泣。

「說那樣的話,就是你的性格不好啦。雉子彥,你的摩托車不是放在店裏嗎?帶你搭趁到那邊去吧。」鷹子說。

我受到極難受的打擊。雉子彥確已置身於鷹子的勢力範圍之內。看來鷹子定然具備在自己的身邊形成一個沙龍式的磁場的能力。而如今的沙龍女王,跟犀吉結了婚,似乎打算使他的前妻及友人們一概(包括我自身!)心甘情願也置身於她自己的巨大的翅膀下面。我無意間以責備的目光,凝視着犀吉。他早已坐在駕駛席鷹子的側邊。並為雉子彥打開了後座車門。接着,他忽而微笑着回看了我一眼,躊躇滿志地搖了搖頭。平治一啟動,我和卑彌子兩個人,現已被甩在寒磣的大力車旁。我就犀吉搖頭的用意思考起來。答案無須明說,他此刻作為卑彌子傷心劇的見證人,巧妙的利用了我,因而得到滿足,當然可以心情暢快地進入他和鷹子的新的領域中去。

「喂,別發獃,上車怎麼樣?愛聞那平治的廢氣嗎!」卑彌子急躁地喊呼。

「我無暇生她的氣,只能精疲力盡慢條斯理地在卑彌子身旁落坐。卑彌子根本不顧什麼交通規則,極其莽撞地拐了個U字彎,在平治的相反方向上駕駛着大力車,絕塵而去。我雖沒抱什麼特別的希望,可仍然留着心回頭看一下後車座,找一找是否有啤酒罐之類滾落在座位下。

「若是威士忌,倒有一瓶蘇格蘭,裝在我的衣袋裏吶。」卑彌子像是喝醉酒似地很快了解到我的意圖,這麼說,「反正是那位女財主付的帳,我讓那侍者送了一瓶來的嘛!」

我以傷感的心情想到無論誰現都已受到了鷹子沙龍教育的感化了,甚至卑彌子也不例外。即使如此,我仍然彎腰屈身在卑彌子的裙子旁從像狗似地蹲著的大手提皮包里掏出一個黑白兩色的瓶子,打開用鐵絲縛緊的瓶塞,就著瓶子喝了一口。卑彌子伸出一隻手,也照樣喝了一口。這就是落漠淘氣的我們兩個人的喝酒方式。這一晚,卑彌子要說是駕駛,則顯然醉過了頭。但她仍在繼續喝酒。我乘在她駕駛的汽車上,卻沒去阻止她從瓶里直接喝威士忌,這僅是因為自己喝酒醉麻痹了,因而毫無危險感覺呢?還是我和卑彌子已都陷入了粗野的破罐子破摔的感情之中去了呢?即便如此,那時麵糰團的我,不論被哪樣酒鬼的運動賽車邀上車去,看來都不會拒絕的吧。由於此,我和卑彌子以猶如乘坐旋轉木馬的孩子似的安謐神情,聽任那大力車在深夜的道路上狂奔疾馳。

「那麼,你們正式結婚過嗎?」我問了這麼句傻話。「正式?你不常見到我們這樣正正式式的夫妻吧?」卑彌子憤憤然喊叫一聲,可仍然頹然無力。

「哦,明白了,是合法的夫妻吶。這回又合法地正式離婚啦?我想犀吉要是掛上了重婚罪!可就糟了。」我越說越愚蠢了。

「重婚罪?什麼?在這二十世紀的後半期?」

「這個,還是有的吧。」

「別說傻話吧。」卑彌子說。

我憮然地喝了口威士忌。那已像水一樣對我的喉嚨沒一點刺激。我只在默禱上蒼,別讓那卑彌子懷了孕。

「亨利·米勒呢,在手提包里,還給你吧。」車子開了一會兒,卑彌子這樣說。

我再次把頭伸到卑彌子的膝蓋邊,收回那本被化妝水以及其他來歷不明的東西沾污得像溝鼠似的亨利·米勒。在取回借給女友的書的一瞬間,我激怒得幾乎要引發羊癇瘋。在這時,恨不得汪、汪地吠叫着,把卑彌子用力踏在加速器上的腳,咬上一口。

可卑彌子對我那時心中的動向,全然不在乎。

「記得亨利·米勒讀到的《性交之國》嗎?我么,就認為跟犀吉住過這性交之國吶。犀吉被齋木獅子吉演戲天才的亡靈指引著,在沒遇見那女財主之前,就是那樣的呵。當我也在幸福的時候,並沒讀過亨利·米勒,不過,昨天讀了這本書,啊,這才明白了。那時,犀吉常對我說,這一類話。《而且,現在我又在這裏了,划著小小的獨木舟,順流而下。你想要什麼,什麼都奉獻給你——免費。這裏是性交之國。》這樣我通過亨利·米勒,說出了對犀吉的思念,原因就在這兒唷。」

她以像跟犀吉離婚了百年之久,述說多年前往事的口吻,這樣地回憶前情。我像愚蠢的孩子樣,輕易地忍下了書被弄髒的怨氣。

「可亨利·米勒還說過其他不少事兒。我彷彿感到就在描寫我自己哩,不知在哪一頁?待會兒你查一下原話,大約是這麼說的吶,「這女子是為享受交合而生的女子之一,對人生既沒目標,也沒野心,不嫉妒,不發牢騷,性格開朗,因而智力出眾。」不是嗎?你不認為就是在說我嗎?你看到過我和犀吉在黎明時非常高明地享受交合樂趣的情景吧?我有自信,曾在犀吉的性交王國里呆過的呵!」

說完話,卑彌子忽而啜泣起來,兩手離開方向盤,用雙拳去試淚水,可一面仍用腳踏住加速器。

僅此一瞬間,我品嘗到生命的危險了。而且,這危險感覺猛地衝擊着我。我順口這樣叫嚷。

「倘若你還想再婚,跟我結婚不好嗎?」

倉卒之間,提出了這樣誠懇的要求,連我自己的耳朵也再次發起抖來。

卑彌子像沒聽見似的暫且沉默著。接着像個慾望不得滿足的女大學生,旁若無人地作著丑想相,大笑起來。我不快地沉默不語,至於我的求婚動儀被一腳賜開,倒也不在話下,因為我早有朋友妹妹那個未婚妻這一事實的存在,而且我又無意急着結婚。再說,要結婚,我至少非消瘦十公斤不可。只是,在此場合開口大笑的卑彌子如少女般的瘋狂相,和她平日的英雄氣概很不相稱,未免遺憾。我們沉默著讓大力車向前疾馳,不久進入橫濱。

突然,大力車發齣劇烈的剎車聲(我還以為是車身裂成兩半呢),停了車。我把沾污的亨利·米勒緊抱在胸間,頭部撞上了擋風玻璃。

「怎麼的啦?」我好容易坐正了身子,隨後呻吟著說。「不過隨便找個地方,停車啦。」卑彌子自己也喘著粗氣恨恨地回答。

「我倒像覺得你看到了什麼鬼影子,才剎車的吶。」「或是看到了我生的十個嬰兒在車前爬行嗎?嘿嘿嘿。」卑彌子裝作魔女樣這麼說。

「我可沒有那麼認為呵。」

「你,在這裏下車不?」卑彌子說。

「哦,行啊。正巧我睏倦極了。」我在海港這邊。找個廉價旅館睡覺去!」

「這車,暫時借用一下行嗎?」卑彌子意外恭敬地說。「犀吉君不會再坐這輛車啦。」

「哦,可以,借給你用。反正我不會開車。」

「那麼,再見了。」

「再見。」

「再婚的事,多承你關心,謝謝。」

「這沒有什麼。」我對像活海綿那樣,被傷感心情的水浸透的卑彌子不再多說。

我們車背後的其他車輛行列在小題大做地發牢騷抱怨。我下了車。那是鄰近市內電車的專用地區,透過紅色玻璃,像紅色針似的一束束燈光下,車裏的卑彌子看來異常嚴肅。她那像老鼠一樣小小的尖腦袋,跟印第安人一樣的紅黑色,不合季節的汗珠像獸脂似地粘附在她凹陷的眼眶邊。她似乎一下露出像乞丐那樣的眼色。另外,踏出車門外,才知她身上有股什麼刺鼻的氣味。

興許定然是好多天沒洗澡了。背後的喇叭聲和叫喊聲又在威協着我們。我只得用力關上車門。那時,從卑彌子的整個臉上,像被揍拳擊家的臉上那樣,飄落下霧一般的汗粒。大力車像以運動的賽車那樣的初速度,向前開行,從跟隨其後的別人車上,各種各樣的叫罵聲,全都射向專用地區微紅的燈光下的我。

在道路對面的遠處,鷹子父親的公司弱電機製造廠的令人震懾的廣告塔,如城堡樣巍然聳立。據我所知,卑彌子發現了那廣告塔,也曾把車煞住似的。若如此,則那個如今形單影隻,駕着大力車狂奔疾馳的卑彌子,難道是驅動着那輛半新舊的汽車,敢於面對那光耀奪目的廣告塔——二十世紀的風車(這無疑是由經濟增長率啦,消費高潮啦之類如夢幻般然而氣焰萬丈的淘金熱在瘋狂地開足馬力使之旋轉的)進行挑戰的一個歇斯底里而有傷感癖的叛逆性嗎?這倒是一種可笑而又可悲的新聞啦。事實是,作者對她確實放心不下,那天也曾頂着帶有海洋氣息的深夜的風,花了好長時間,一直跑到廣告塔下面,實地查看過。不用說,大力車,連同車內的卑彌子,在這兒出車禍,機毀人亡之類的事,確實沒有發生。說到底,最最傷感的依舊是我這個患憂鬱症的青年作家。可我,對這次徒勞的長距離步行,至今無怨無悔。原因是,就在那個深夜,卑彌子確實沒有再一次驅動大力車,出現在我們的面前。

作者心中時時生疑,既然卑彌子深夜醉后駕車,並沒在廣告塔下撞車喪生,不是還可以敷演出一段戲劇性的情節來嗎?這卻不合作者心意。原因是,卑彌子雖只是個心浮氣躁,剛愎自用,有時還呈現出傷感癖的小女子,可她是個在嬌小的外形中,不時流露出剛強性格的女性。她雖也有些隨俗之處,可卻微不足道。她對我的臆測,是決然不會贊同的。而且她又不為×××鷹子所豢養。

自從卑彌子在我們中間忽而消聲匿跡之後,犀吉我,還有鷹子,不用說,都曾竭力沒法四處尋找。其中尤以鷹子最為熱心。一是因為她從此少了一位新戲劇運動最佳的女演員人才,二是她唯恐犀吉會去哪個隱蔽的場所和卑彌子暗中幽會。犀吉屢屢當着鷹子的面,無限深情地懷念起卑彌子的性的能力。這個而立之年的女子,儘管作為她對其藝術運動員感的推動力,使性交帶有嚴重偏執狂的性質,可結果,只因她和比她年輕的夫君,僅能進行不甚完滿的性交涉,致使她每每絕望得心碎欲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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