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宵山金魚

第二章 宵山金魚

乙川是培育出「超金魚」的人。

何謂超金魚?

我們都是奈良人,而我們的高中母校的所在地,自古金魚養殖業便十分盛行,像我父親任住持的寺廟旁就有一大片水藻漂浮的養殖池。本堂后的木牆下有舊水渠行經,也不知道是以什麼辦法逃出來的,我看過金魚像紅花瓣似的在裏面游。

高一暑假前,不記得是去哪裏,回家經過那裏的時候,看到有人蹲在那條水渠旁邊,那個人就是乙川。我們在學校沒說過幾次話,但因為他實在看得太專註,我便停下腳踏車叫他。廟裏越牆而出的樹枝在水渠上落下剪影,也在朝着我抬起頭來的乙川臉上染出斑駁的光影,讓他看起來活像個放暑假的小學生。不知道為什麼,他顯得異常開心。

「是藤田同學啊。」

乙川像平常一樣,以「同學」來叫我。「……我正在撈金魚。」

「撈金魚乾嘛?」

「想來訓練一下。」

一般人當下多半會想「以後盡量離他遠一點」吧。都已經上高中了,還對撈金魚那麼起勁,還說要「訓練」,這種人不太妙。狀況不妙,未來情勢不妙。他獨特的世界裏顯然沒有我容身之處。也許這樣判斷才是對的,但當時我卻不太有突兀之感。恐怕那時候,我就已經折服於乙川特異的人品了吧。不過,也是想到暑假將至,讓我心情一片開朗的關係吧。身為老么的我是自由之身,不像大哥得把暑假耗在京都一座相識的寺廟裏。

我站在水渠邊擦汗邊看乙川撈金魚。他把那天的收穫放進水槽里,滿意地點點頭,還說什麼「這傢伙很健壯,前景看好」。

「你怎麼知道魚健不健壯?」

「這就要靠經驗了。」

「你這麼有經驗?」

「有啊——我各式各樣的經驗都有——」

高中時代的人際關係,經常是在教室這個小箱子裏不知不覺間產生的,但唯有乙川,我能清楚說出跟他熟起來的那一天。

然後,十年過去了。

有一種生物叫作「奧州齋川孫太郎蟲」※。(※黃石蛉的幼蟲。日本古時以黃石蛉的幼蟲作為生葯,尤其以奧州齋川生產者最為著名。)

這種蟲的身軀扁平而細長,分成好幾節,長了很多細小的腳,頭部有點像鍬形蟲,有一對小小的顎。長得就像腳少一點、肥一點、短一點的蜈蚣。

也不知道是在什麼機緣下繁殖的,這特別的生物自昭和中期※以來便見諸於鴨川以西的鬧區。它們偏好濕氣,平常螫伏在大樓峽谷的暗處,有時在居家廚衛現身嚇人,但其實也不會作惡。(※約指一九四六至一九六五年。)

孫太郎蟲有個奇怪的習性,就是到了七月宵山的時候便拋棄平日的棲身之處爬到地面,沿着電線桿、大樓背面朝天上爬。孫太郎蟲行走的路徑大多固定,只要守在那裏就能觀賞到它們長長的隊伍,而這已逐漸成為祇園祭宵山的另類特色。雖然不是什麼賞心悅目的景色,但據說有些昆蟲迷為一睹這行進的隊伍,不惜勇闖宵山時人潮洶湧的京都。

某位研究昆蟲生態學的教授認為,是充斥街道的駒形燈籠※的燈光誘發了孫太郎蟲的隊伍。昆蟲朝暗夜中的燈光聚集的習性稱為「正趨光性」,而孫太郎蟲則具有「負趨光性」,會逃離某種波長的光源。教授經實驗指出,近年由於駒形燈籠多改以電源點亮,使光源的波長改變,因而影響了孫太郎蟲的移動路徑。(※指宵山時分於定點展示的山鉾旁掛起的一大片燈籠,由於圍繞着山鉾形成巨大的日本將棋(駒)的五角形,因此稱為駒形燈籠。)

——乙川以認真無比的神情大談孫太郎蟲的這些事,而我正注視着他。

我們正在京都市區某家店裏互斟對飲。這家面六角通的小館名叫「世紀亭」,所在之處是一幢住商混合大樓包夾的町屋,掛着細竹簾,外表看來頗具歷史,但聽說是前年才開張的。

這時節,梅雨還沒完全結束,本來就夠悶熱了,再加上二樓席位擠進了大批醉客,更是加倍蒸騰。冷氣開了等於沒開。每當溫熱的晚風自細竹簾后吹進來,吹得風鈴叮噹作響,便有攤販的味道掠過鼻尖。宵山的喧鬧與晚風一同潛進來,別具風情。從欄桿看過去,身穿浴衣的中年大叔通紅的臉在駒形燈籠的燈光下浮現。

「來來來,吃啊。」

乙川拿濕紙巾擦汗,把盤子往我這裏推。盤子裏是噁心的烤蟲串,一節節連起來的細長身軀扭轉着固定在竹籤上。這東西以砂糖醬油鹵過,在略嫌昏暗的電燈燈光下,反射出褐黃色的亮澤。

「孫太郎蟲強精固腎,吃了很快就精力充沛,包你兒女成群。」

「我孤家寡人是要怎麼兒女成群?」

「這是宵山名產,大口吃就對了!去宵山卻沒吃孫太郎蟲,會被笑的。喏,跟啤酒搞不好還挺配的。」

說着,乙川往我的杯子裏倒啤酒。

我問從旁經過的女服務生:「這蟲真的是宵山名產嗎?」她沒作聲,朝乙川看。他賊兮兮地笑,女服務生忍不住也笑了。「夠了吧,乙川先生。你老是這樣惡作劇,人家很可憐的。」

乙川只是笑,不承認也不否認。

「孫太郎蟲是什麼?」我問。

「是黃石蛉的幼蟲,住在乾淨的河裏。」

「不要叫我吃這種莫名其妙的蟲。」

「可是能強精固腎是真的啊。奧州齋川孫太郎蟲其實是商品名稱。」

「就算是,也很過分啊!這傢伙從以前就是這樣。」

我向在一旁笑的女服務生說:「老愛騙人。」

「我知道,上次他也惹火了洲崎老師。」

「洲崎老師之後來過了?」乙川問。

「沒有。」

「如果是我害的,那我倒是覺得有點過意不去。」

「人家老師不像乙川先生這麼沒酒品。」

「真沒禮貌。」

「是沒禮貌沒錯。」

乙川點了煙之後,說:「再來一瓶啤酒。」

「即使像這樣見了面,聊的其實也都是以前的事啊。」

「誰叫你什麼都不說。」

「藤田同學也沒說啊。」

「因為沒什麼值得說的……」

我從大阪的大學畢業之後,到家電製造商工作已經三年了。平常住在千葉,但周末因為出差的關係,來到梅田的分公司。之前乙川叫我又「年夏天來宵山」,所以工作一結束,我就直接搭電車到京都來了。

乙川大學畢業后還是住在京都。學生時代,我常暗自為他擔心「這傢伙將來到底有什麼打算?」,但後來聽他說他在京都一家舊貨商工作。我覺得還挺順理成章的。乙川從以前就喜歡搜集一些稀奇古怪的廢物,就連我老家廟裏的廢物,他也是笑咪咪地帶回去。

「你工作怎麼樣?」

「嗯,什麼狀況都有啊。那可是個妖怪橫行的世界啊。」

「不就正好適合你嗎。」

「嗯。我也想早點變成正格的妖怪。不過,杵塚會長說我還差得遠。」

乙川咪咪笑着這麼說。

「不過,你都沒變哪。虧你能從高中就一直維持這個樣子。」我說。

「也許這就叫開竅得早。可以說是大器早成吧。」

「沒有這種說法。」

「對我說『你頭頂開了天窗』的,是你嗎?藤田同學?」

「是啊。」

「說得真好,簡潔中肯。你也應該在頭上開個天窗才對。」

高中時代,很少有人知道乙川「頭頂上開了天窗似的」古怪。他雖然時常泰然自若地做出一些大膽的事,卻很怕羞,在不熟的人面前大都不開口,一臉沒事人的樣子。

我們上的高中就位在筒井順慶所建的城堡遺址上。從車站到城堡的那段緩坡,我騎腳踏車爬了三年。

高中時代,我過得還算愉快。

當時,我以「自己還滿有人緣的」為豪。小學時我算是比較不起眼的,但進了國中便開始嶄露頭角,懂得在班級的中心團體確保自己的位置。待在那種地方,眼界裏是不會出現乙川這種人的身影的。一直到那個暑假前的偶遇,他的存在才以分明的輪廓突顯出來。

說到這裏,那陣子我們高中經常發生「奇事」。

每到星期一,講台上就出現一尊小小的木雕地藏菩薩。不管我們再怎麼收拾,下周總是擺上一尊新的。由於每一尊都很可愛、很有味道,甚至在教職員辦公室也成為話題。因為是地藏菩薩,要丟也不敢丟,所以這些地藏菩薩至今仍坐鎮在校長室一角,一團和氣地笑着。

高二冬天,教室里會經出現聖誕樹。還發生過男生廁所的衛生紙在一夜之間被換成帶有甜香的粉紅色衛生紙的事。為文化祭預算不足而哀聲嘆氣的戲劇社收到一筆捐款;過完年來學校一看,班上每個人的桌上都有一塊豆子大小的鏡餅年糕。

而快刀斬亂麻般查出這些離奇怪事的真相的,便是以高中生偵探聞名的乙川——當然沒這回事。暗地裏干下這些離奇事件的犯人雖然就是乙川,但再怎麼說,他都是個不起眼的人,沒有人把這些奇事跟他連在一起。就連我也一樣,如果不是他告訴我,我也不會發現。

我會經問他為什麼要做那種事。

「不知道,就是很想很想做。」乙川說。「這是為什麼呢?算是所謂的生存意義嗎?」

「可是,沒有人知道是你乾的,做起來不是很沒勁嗎?」

「這種低調含蓄的感覺別有一番風味。你可別告訴任何人。」

乙川籌辦的奇事有的很花錢,因此我對他的資金來源很好奇。

一問之下,原來乙川喜歡爬山,他們順便採集藥用植物賣給奈良三條通相熟的中藥店,藉以確保「預算」。拿舊貨換錢他也很在行,從我家廟裏拿走的掛軸和壺就不用說了,田地一角沒人要的舊發動機啦、倉庫里褪色的招牌啦,我甚至懷疑垃圾只要到了乙川手裏,沒有一樣不能換錢的。

乙川做的事,沒有一件不古怪的。雖然古怪,卻也不覺得很天才或是感到不安。就只是像眼前看到的這樣,既古怪,又自由自在。

當時乙川把雕刻佛像當作興趣,但雕得愈多,成品就愈沒有地方放,因而他去爬山的時候,就把佛像留在大樹下或是岩場上,興緻一來,就留在學校。這就是地藏菩薩出現在我們校園裏的原因。他不光是雕刻佛像,還會自己做類似「睡魔祭」※用的那種大型紙偶。他簡直像是有三頭六臂,不但從事這些活動,甚至還培養出了「超金魚」。(※日本東北地方著名的祭典,特色是以細竹片紮成各種人物,外面貼上紙,做成彩繪的巨形燈籠。)

就這樣隨心所欲地度過高中時代后,他離開生長的奈良,到京都上大學。而我則是晚他一年,到大阪去上大學。

我喝着啤酒,傾聽宵山的喧鬧。

大學時代,我會經兩度在宵山時節來找乙川,但這是我第一次好好享受宵山之夜。原因就在於,乙川雖然答應帶我去宵山,但結果去的都是一些完全無關的地方。

「這樣藤田同學也就成了『見識過宵山的男人』了。」

乙川邊啃喜相逢魚邊說。「你什麼時候回千葉?」

「明天看了山鉾巡行之後。你會讓我住你那裏吧?飯店都滿了,我訂不到。」

「我可不想讓你住。還趕得上新幹線啊。反正你宵山也看過了,回千葉去,看你愛怎麼裝京都通都可以。」

「我根本就什麼都還沒看到。你要帶我去看啦,明明就是你約我的。」

「其實我後來有事,變忙了。」

「我人都來了,不准你耍賴。之前我已經被你騙過兩次了。」

乙川哼哼笑着。

我第一次來看宵山是進了大學之後的第一個夏天,乙川當時住在真如堂這座寺院旁邊的破公寓。

他畫了越過吉田山到真如堂的地圖給我,所以我爬過郁蔥的山去找他,搞得汗流浹背,但後來我才知道,只要在銀閣寺道的公車站下車,根本不必氣喘吁吁地爬過吉田山。即使如此,我還是到了他住的地方,休息之後,我們便去看宵山。他帶我去的宵山冷清得很。乙川指著神社的石燈籠說「這就是鉾」。後來我才知道他帶我去的地方是上賀茂神社。

第二次來找他是大學最後一個夏天,我心想這次一定要叫他帶我去看宵山,結果他帶我去搭一列小小的電車。在電車搖晃之中,我們經過了市區,漸漸往森林裏去,最後到達的地方是鞍馬。沒辦法,只好逛逛鞍馬再回來。乙川照例不斷對我說一些不知是真是假的事,好比他有朋友到鞍馬山去修行,結果被山豬追着跑,或是山谷里湧出一種會飛的水叫「天狗水」等等。也因此我雖然增加了不少沒有半點用處的知識,但最後還是沒看到宵山。

第三次,我終於踏進宵山了。

「你啊,連騙我兩次,到底是在想什麼?」

「不服氣嗎?」

「那倒是不至於。」

「為什麼要爬山?因為山在那裏。為什麼要騙藤田同學?因為藤田同學在那裏。這就是所謂的本能。」

「我也很懷疑你今天會不會真的帶我去宵山。不過,我也已經是大人了,要是你不方便,我可以自己一個人去逛。」

「我勸你最好不要。」

乙川皺起眉頭說。「那樣對人生地不熟的外人來說很危險。」

「為什麼?」

「因為祇園祭有很多規矩。如果不搞清楚……」

「你又想騙我了。」

「喔,先下手為強哦。」

「因為我已經長大了。」

牆上的時鐘指著七點。撥開帘子抬頭看天色,漫長的夏日也漸漸黑了。我們並不打算在店裏久坐。夜很短,所以準備稍微吃點東西就展開宵山行。「那麼,我們就去看你念茲在茲的宵山吧。」乙川說。

我想在出發前先上廁所。「世紀亭」的門面並不大,建築卻一直向後延伸。木板走廊圍繞的小院子裏灌木茂密,連石燈籠都有。

「住這種房子一定很有意思。」

「是很有意思沒錯,不過也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冬天又冷。」乙川說。

「看到沒,在那裏穿木屐出去。我在這裏等你。」

我朝着門扉沉重的傳統倉庫所在的昏暗空間走。其中一角便是廁所。

上完廁所回來,說要在走廊等我的乙川不見蹤影。「咦!」我先是這麼想,下一秒鐘就想:「又被他耍了啊。」不過,我可不願意馬上就顯得慌張,讓乙川正中下懷,反而更加從容地眺望小院子。真是一點都大意不得,說了這麼多,這次還是不帶我去看宵山,同樣的把戲也未免玩太多次了——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看到了奇怪的東西。

昏暗的小院子另一側也有走廊。

那走廊旁的房間紙門突然拉開,一個發亮的東西從黑暗中滑了出來。那是個可在「睡魔祭」里見到的大型紙偶,做成金太郎的樣子。肚子鼓膨膨的巨大金太郎轉動一下,無聲地在走廊上前進。穿着工作服的年輕人小心地推着它。

金太郎就這樣在走廊上拐個彎,消失在另一端。肚兜部分的紅色亮光漠然地留在我腦海里。

我還愣在那裏,卻看到乙川從金太郎消失之處出現,沿着圍繞小院子的走廊向我走過來。他正得意地賊笑。

「你心裏一定在想『那傢伙又把我丟下了』!我才不做那麼不講義氣的事。」

我們鑽出店門口的暖簾(店家掛在門口的布簾)來到外面,宵山更加熱鬧了。電線與大樓轉角亂糟糟地交錯,從中顯露出來的天空染上淡淡的深藍色,街上的燈光好像輕輕浮了起來。

攤販燒烤的味道乘着晚風飄過來。

有穿着西裝像是上班族的人,也有拿着團扇在胸前邊揚邊走的大叔,還有一群群化著濃妝的年輕女孩。也有穿着浴衣、看似大學生的男女。浴衣女孩從我身旁錯身而過,她的後頸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目光。

「原來這就是宵山啊。」

狹窄的巷弄中都是攤販。

乙川受到散發出可口香味的攤販吸引,一面走一面挨到這家、靠到那家。乙川從以前就喜歡買東西吃。

「要是違反你剛才說的規矩會怎麼樣?」

「會被保存會的人帶走。」

「保存會是本地人?」

「所謂的保存會,每個山鉾的町都有一個。祇園祭就是那些人合力在辦的。保存會的龍頭就叫『祇園祭司令部』,就在這附近的街上。要是有人不把慣例放在眼裏,就會遭到宵山大人嚴加懲治。」

「宵山大人是啥?」

「祇園祭司令部的長老吧,我想。能夠主持這麼大的祭典,一定是個可怕的人物。不,搞不好已經不是人了。聽說被帶走的觀光客每個都怕得哭出來。再怎麼說,這都是歷史悠久的節慶,免不了有妖怪跑來,不能抱着過節逛廟會的心情只顧著高興。」

「這明明就是廟會不是嗎?」

乙川喜歡騙人,而我從以前就是他的絕佳標的。每次回想起來,我都疑惑為什麼自己相信那種話呢?但因為他煞有介事地大吹法螺,我又比別人單純一倍,一個不小心就相信他了。乙川常說:「是該怪騙人的我,還是該怪被騙的你?」

但我也不再是從前的我了。

我只顧著跟在乙川後面走,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不管往哪裏看,只見住商混合大樓與町屋雜然並居的小巷無限延伸,大批人潮流動。來自攤販的煙扶搖而上。乙川毫不猶豫地迅速轉彎。一轉過去,便看到在波濤起伏的漆黑人海之後,駒形燈籠裝飾的鉾或山頂着深藍色的天空高高聳立。這情景宛如夢境。經過便利商店前,看到店頭擺出了保冷箱,店員正在賣冰水冰鎮的啤酒。我買了一罐,邊走邊暍。

雖然莫名開心,腦袋卻因為悶熱和微醺而恍惚。

無論走到哪裏都是祭典,讓我感到不可思議。

我所熟悉的祭典頂多就是地方上神社的節慶,在這種地方,一去就知道祭典的中心就是那座神社。但是,宵山這個祭典卻讓人不知道祭典的中心在哪裏。既然叫作祇園祭,那麼照道理應該是以八坂神社為根據地,但祭典四面八方蔓延,連八坂神社在哪個方位都搞不清。祭典就像朦朧發光的液體般滲透到每個角落,吞食了整個市區。

正當我出神地想着這些的時候——

在悶熱而混濁的空氣底部,響起了風鈴清澈的聲音。那清涼的聲音一入耳,便感到綿絮般包圍我的宵山喧鬧離我遠去。我環視四周,想知道聲音來自何方,便看到一群紅色的東西在人潮中竄流而去。

是一群穿着華麗紅色浴衣的小女孩。

明明是在如此擁擠、如此狹窄的巷弄中,她們卻輕盈地奔跑穿梭,不碰到任何人。我的視線追隨着她們,只覺得她們周身的時間彷彿靜止了。領頭跑在最前面的那個小女孩轉動細細的頸項回頭,舉起纖纖小手,得意洋洋地向追隨而來的同伴搖動風鈴。跟在後面的少女嬌聲四起。砂糖巧果般雪白的手臂襯得紅色的浴衣更加鮮艷。夜色漸濃的薄暮中,翩翩起舞般穿過小巷的她們宛如在昏暗水渠中遊動的一群金魚。

我忽然想到在寺廟後面那條水渠來回遊動的金魚,進而想起蹲在水渠旁撈金魚的乙川。

乙川這個人很矛盾,一方面很好相處,另一方面又很不容易和人混熟,所以他讓我看那個「水槽」是在高一那年的秋末。乙川有好幾個水槽,他會調節每個水槽的溫度和清濁,讓環境愈來愈差,藉以選出能夠承受惡劣環境的金魚。絕大多數的金魚都無法適應,被放回原來的水槽,但他說「目前只有一隻一臉完全不在意的樣子」。當我看着被水草弄得又濁又暗的水槽,一個一點也不像金魚的怪物從水槽深處悠然露臉,嚇得我整個人向後倒仰。

那東西脹得圓滾滾的,活像顆紅色繡球,簡直就像一張「氣鼓鼓的臉」上長了小小的鰭。那傢伙瞪着我,鄙視我似的搖動它的鰭。然後,當乙川將一些不知是啥的粉末扔進水槽,它便狼吞虎咽吃將起來。「這不是金魚!」我失聲大喊。

「的確,它已經不是金魚了。我把這隻通過所有考驗的金魚命名為『超金魚』。它是全世界最強壯的金魚。」

「天底下哪有這種金魚!這根本是亞馬遜的怪魚!」

我這麼說,但乙川仍堅稱那是「超」金魚。

「我可是花了三年訓練才有現在的成果。當初它剛來我這裏的時候,本來是很可愛的。現在變得這麼有派頭,真叫人高興。」

「你高興就好……不過你這麼做有什麼意義?」

「問得好。其實,一點意義都沒有。」

看乙川笑得開心,我心想「這傢伙真怪」,同時也想「這傢伙真有意思」。

像這樣想起過去,我感到很愉快。

我想出聲叫乙川,卻沒看到他的人。

「怪了?」

我停下腳步,環視四周鑽動的人群,但不見乙川的人影。不管朝哪邊看都是人,看得我眼花。我走了二、三步,轉轉脖子,嘆了一口氣。打電話給他,但他的手機沒開機。

「我被甩掉了?」

我在人群中呆立。「又來了!」

高中時代,乙川會突然就不見蹤影。

回家時走在一起,假如班上其他人也混進來,大家走着走着聊天聊開了,會發現乙川不見了。發現的時候已經太遲了,沒有人知道乙川是在哪裏消失的。班上的人對乙川這樣的舉止也不會生氣,只會說「算了,他本來就很怪」,也不追究。

和我兩個人的時候,他會說「我要走這邊,再見」,說時遲那時快,他已經走進岔路了。每次都好像看準了時間似的在分手前一刻才說,讓我連開口的餘地都沒有,有種不由分說的感覺。只不過,那種感覺不是冷漠,就是字面上說的「我要走這邊」,如此而已。遇到這時候,我總是有些心生敬畏,目送他的背影。我不知道乙川為什麼要在那裏和我分手走進岔路,有時候那個方向根本和乙川家相反。我想他大概是去那個地方有事,也想過也許他根本沒事。

如今,有一件事我很清楚,就是我以前很羨慕乙川。

他並不是從班上孤立,也不是班上的風雲人物,經常隱身於岔路之中,熱中於種種耗時費心又莫名其妙的惡作劇。他不認為有吹噓自我存在的必要,只要能隨心所欲就好。給人一種「怡然自得」的感覺。每次和他聊天,我都覺得好像起了陣陣微風,一股從他頭頂上開的天窗吹進來的風。於是,纏繞在自己身邊的那些煩人的事像熱氣球一樣飄起來,咻地一下子吹到高高的天上去。

我也曾經是單純又纖細的,不管日子過得多開心,也會有莫名煩燥或傷心的時候。一肚子氣,卻又不會野蠻得大鬧一場來發泄,獨自悶在肚子裏,就會變得煩躁無比。每當這時候,我常和乙川去麥當勞。我什麼都不說,只是臭著一張臉,滿腦子高中生「人生真無趣」的偏狹思想,滿懷愁悶地狂吃着薯條時,乙川就會開始說話:

「藤田同學、藤田同學,你知道要怎麼平分西瓜嗎?」

只消三分鐘,我就會覺得「其實人生也有很多有趣的事嘛」,實在是很好應付。

一個鐘頭后,我到了那個停車場。

我繞了宵山一圈,正為人太多而不耐煩時,走進了這個空蕩蕩的停車場,鬆了一口氣。在地圖上查了查,這裏應該是從三條通轉進室町通附近。停車場上一輛車都沒有。角落的路燈明晃晃的燈光下,飄着一個汽油桶大的緋鯉氣球。不知道是從哪裏飛來的。「不愧是宵山,真有情調。」我不知為何就接受了。

停車場一角有張藍色的長椅,我直接坐了下來。

我坐着歇腿,同時打電話找乙川。電話里傳來鈴響聲時,鼻子聞到蚊香味。我環顧四周,想看味道是從哪裏傳出來的,卻見到有個像金太郎般穿着紅色肚兜的孩子躲也似的站在巨大的緋鯉後面,一張臉好臭。他的臉是圓角的四方形,像年糕一樣白皙,腰上掛着圓盤似的容器,蚊香好像就是放在裏面。

我正想着「這孩子的打扮還真詭異」,乙川接電話了。

「藤田同學嗎?」

「喂,乙川,你又把我甩掉了。」

「你誤會了。我也因為找不到你在發愁啊。人這麼多,一旦走散了就找不到了。」

「我打了好幾次電話給你。」

我邊說邊不時往那個活像金太郎的孩子瞄。小男子在蚊香煙霧的保護下,雙手緊緊揪著肚兜瞪着我。那魄力一點也不輸大人。

「抱歉,我沒發現。藤田同學,你人在哪裏?」

「我哪知道。停車場吧。」

「停車場?」

「從三條通往室町通下面一點。有一個很大的緋鯉氣球……有一個很像金太郎的小孩瞪着我,他到底想幹嘛?」

「啊!你闖禍了!」乙川大叫。

「藤田同學,這下不好了。那裏是禁止進入的。」

「可是有金太郎啊。」

「金太郎是守衛。那個緋鯉就是禁止進入的標記。趕快趁祇園祭司令部來抓人之前出來,不然事情會變得很麻煩,會被宵山大人懲治的!」

「啊?話是這麼說,可是……」

「所以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不要自己一個人到處亂晃啊。」

我站起來。

這一站,腳下發出玻璃碎掉的聲音。我移開腳一看,下面是金太郎飴的殘骸。原本站在路燈下的金太郎往我這裏靠過來,看到被我踩扁的金太郎飴,就哭喪著一張臉,尖聲大叫:

「嗚哇——!嗚哇——!」

燈籠的燈光從四面八方湧現。大大小小無數燈籠闖進停車場,把我身邊填滿了。我慌了想逃,卻被一個汽油桶大的燈籠蠻橫地推回來,把我惹火了。所有燈籠上都以粗字體寫着「御用」兩個字。指揮這群人的是個穿着誇張外罩的年輕人,他走上前來,凶霸霸地叫:

「我們是祇園祭司令部特別警務隊。」

「誰?」

「你是違反祇園宵山法第二十八條的現行犯。乖乖就範!」

「慢著,你冷靜點,我只是個平凡的觀光客。」

「逮人!」

年輕人一叫,一群強壯的男子便朝我撲過來。

轉眼間,我的雙手便被縛在背後,嘴裏被塞了一捆草之類的東西。好像是干竹葉。屈辱還不止如此,我的屁股整個被塞進圓形竹簍里,動彈不得。簡直被當犯人對待。我正想方設法吐出竹葉,整個人被放上神轎凌空抬起。

我聽到一個似乎是領導人的年輕人對手機說:

「已逮捕入侵者。立即移送。」

停車場後面的水泥牆上豎着一道梯子,我整個屁股塞在竹簍里,就這麼難堪地被抬上去。牆后是一條黑木板牆夾着的小巷。

小巷的盡頭是亮着橙色燈光的格子窗。

跑在前面的男子一打開格子窗,抬着我的男子就直接衝進去。經過走廊,踹開紙門似的來到後面的房間,只見那裏金屏風環繞,金碧輝煌到刺眼的地步。房間里有很多金魚缸,金魚的紅色不時閃現。有個穿着和服、拿着大扇子的男子坐在几案后,轉動萬花筒來玩。那油光滿面的臉頰一看就知道營養十足,人中處留着這年頭很稀罕的小鬍子。几案上的名牌寫着「骨董行」。

裝了我的屁股的竹簍被放在那傢伙面前。

男子一臉氣鼓鼓地瞪我。把我扛到這裏來的年輕人遞給他一張紙,他才瞥了一眼,便叫道:「真是太不應該了!你這個天殺的!」

「我不知道那裏禁止進入。」

我吐掉竹葉大喊:「聽我說!」

「你的證詞不予採用!」

「慢著!慢著!」

「說什麼都沒有用!混帳東西!要讓你知道宵山大人的尊貴!」

男子在紙上蓋了個大印章,說道:「抱着玩玩心態的觀光客就是會製造麻煩。」

男子雙手一拍,金屏風便啪嗒啪嗒折起來,後面的玻璃門自動打開。我的解釋根本沒有人肯聽,就又被抬起來。

穿過玻璃門便是個小庭院。神轎撞到燈籠,發出悶聲。穿過庭院鑽過木門,來到外面。從那裏開始,是一條兩側密密麻麻掛滿了駒形燈籠的通道,下面則是招財貓與信樂燒的陶狸規律地交替擺放。經過了貓、狸、貓、狸、貓、狸、貓、狸、貓、狸,眼花繚亂的時候,走到了通道盡頭,又是一道木門。

木門后是枯山水的庭園。一行人踩亂了鋪得漂亮平整的沙,抬着神轎從屋檐下進了一座宏偉的宅邸。一樓房間里有很多人,正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吃着素麵。房內是一大片又直又橫的竹筒,裏面隨時有素麵流動。他們見到神轎絲毫不感到驚訝,專心吃面。

神轎沿着樓梯爬上二樓。由於風呼呼猛吹,我還以為颳起了「暴風」,但一進三樓大房間,馬上就知道是一架巨大得有如特殊攝影用的風扇在轉動。房間後方是一整面風車,以令人目眩的速度轉動,拉門的橫木上掛着無數風鈴,因為風太大而糾纏在一起。一個身穿和服的舞妓站在轉動的風車前,左手抓着隨風飛舞的鯉魚旗,右手拿着一個大大的羽毛毽子拍。羽毛毽子拍上畫着緋鯉。

我和剛才一樣,仍是以屁股塞在竹簍里的模樣接受審判。

「聽說你進了不能進的神社?」

她揮動着毽子拍柔聲問。

「而且還踩碎了金太郎飴?真是個無可救藥的人。」

她彎身面向塞在竹簍里的我。

「你有什麼企圖?」

「什麼企圖都沒有!」

「愈是可疑的人,愈會說自己不可疑。這就證明了你的可疑。你一定不是一般遊客。你有什麼企圖?從實招來。」

「我沒有啊。」

「啊,我知道了。你該不會是打算暗殺宵山大人?」

「什麼宵山大人我沒見過也沒聽說過!我和他八竿子都打不著邊!」

「竟然企圖暗殺宵山大人……真是罪該萬死呀。」

「不該!不該!你先聽我說!」

她提起毛筆畫了押,說:「帶生客!」然後拿巨大的羽毛毽子拍往我腦門就是一下,打得我眼冒金星。「請宵山大人嚴加懲治。」

正當我金星亂竄的時候,神轎走進一道長廊。

廊上擺了一整排座燈,天花板上掛着許許多多玻璃球。仔細一看,每一個裏面都有活生生的金魚。每當抬轎的人踩動地板,那些裝了金魚的玻璃球便互相輕觸,咯噹有聲。

從走廊盡頭的大窗戶來到外面,便有搭建在瓦片屋頂上的木製渡廊相連。遠遠地傳來祇園囃子※,一步步向前走過去,便知道那道渡廊的盡頭通往另一戶民宅搭建在屋頂上的晾衣台,還看到那個晾衣台上有個從胸口到臉塗滿白粉的大鬍子和尚,正抱着金色的招財貓站在那裏。熊熊火炬在他兩側燃燒。(※祇園祭時,以日本傳統樂器演奏的祭典樂曲。)

一瞬間,我因為太過莫名其妙而差點昏過去。

他們以疾風之勢抬着我,爬樓梯般一步步將我送往祇園祭司令部,這我已經明白了,但我卻完全找不出他們這麼做的理由。一定是哪個環節出錯了。我並沒有犯下什麼大罪,非得一次又一次遭到痛罵。話雖如此,一再遭受不合理的痛罵,使我開始認為這或許便是傳統儀式的深奧之處,也開始認為我最好乾脆承認一切罪行,乖乖道歉。要是就這樣被送到祇園祭司令部,不知道有什麼下場。在那有如棲息於宵山深處的怪物般、真正駭人的長老出現之前乖乖道歉,或許才是上策。

可怕的京都,可怕的祇園祭,可怕的宵山。

我這個外行人不應該獨自到處亂轉的。

終於,神轎過了渡廊停下,把我放在大和尚面前。對方以可怕的眼神瞪着我,大喝一聲「觀自在菩薩!」,手裏的金色招財貓捏得粉碎,把我的膽都嚇破了,整個人儘可能往小小的竹簍里縮。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好。」

「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

在火炬燃燒的啪嘁啪嘁聲中,那個大和尚正以驚人的魄力誦經。我家是寺廟,馬上就聽出那是般若心經。我不知道他為何要誦這段經。朝着我誦經時,大和尚拿起掛在腰上的一串串東西大吃大嚼,在火炬的火光之下,那串東西赫然就是砂糖醬油鹵過的孫太郎蟲。

「怎麼會這樣……」

我喃喃地說,大和尚一隻牛眼斗然大睜,念著「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蜜多」取出長長的手拭巾,然後把手拭巾卷得細細的,朝我彎下身來。他要勒死我嗎?所以才念般若心經?這個大和尚就是宵山大人嗎?這些念頭在我腦子裏打轉,但由於太過害怕,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波羅儈揭諦……」

塗白的大和尚拿那手拭巾綁住我的眼睛。

「……菩提薩婆訶。」

因為什麼都看不見,我不知道神轎走過什麼路徑。

感覺好像經過了很熱鬧的地方,也好像聞到了攤販的味道。最後進了很大的建築物里,聽到男子一一奔過長長的走廊,接着又吆喝着爬上樓梯。然後聽到開鎖聲,晚風撫上我的臉頰。我的膽子仍然是破的,還沒有恢復原狀。

只聽見拉門拉開的聲音,晚風停了。我好像又進到某個地方。

最後,我的屁股總算從竹簍里被拉出來,綁在手上的繩子也解開,蒙住眼睛的布也取下了。從剛才的大和尚起,抬神轎的人、拿着羽毛毽子拍的舞妓、看着萬花筒的那個福泰男,個個伏拜在地,緘默不語。

我坐在四面由拉門隔起來的傳統日式房間里。環顧四周,簡直就像舞台戲的後台,或是骨董行的倉庫似的,擠滿了又多又雜的東西。

和傘啊,壺啊,斗櫃啊,大放異採的絢爛女兒節人偶,旁邊大大的梁木桌上擺着一大堆青花瓷盤以及罐裝咖啡大小的萬花筒。連駒形籠燈都有。老提燈啊、做成蝴蝶蘭的精巧玻璃藝品、舊時代的赤玉紅酒瓶、招財貓和信樂燒陶狸、桃太郎旗、座燈、石燈籠、大扇子、男兒節娃娃……

我對面端坐着一名男子,他的打扮就像時代祭遊行隊伍中的平安貴族男子。他身旁放着寫有「金魚鉾」的燈籠,我看過去的右邊是金太郎的偽睡魔祭紙偶,左邊是桃太郎的偽睡魔祭紙偶,擺在那裏大放光芒。男子倚在小几上,嫌麻煩似的忙着揉搓著又白又軟像棉花一樣的東西。不久弄好了一大塊,他露出滿意的笑容,拿起繪有噁心金魚的扇子掩住嘴,斜眼注視我。

「麻呂乃宵山大人之代理人。」男子以假聲說道。他臉上塗了厚厚一層白粉,頰上搽了胭脂。

我為了保險起見,伏拜在地。

「藤田其人不識宵山之規,困擾之極。多年傳統毀於一旦,豈不令人驚怒如狂。宵山大人怒之極矣,無怪乎怒從心起,怒髮衝冠,確然無疑。」

我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

但是,既然我已經從竹簍里被放出來,就沒有理由在這裏聽候莫名其妙的發落。我對男子莫名其妙的日語聽而不聞,伺機脫逃。

「因之,宵山大人將親自以灸伺候。」

男子把他剛才揉好的那一大塊東西拿在手上。

「以灸伺候?是真的要灸嗎?我還以為是比喻※。」(※嚴加懲治的日文原意是施以灸術。)

「哎呀,真失敬。」

舞妓拿羽毛毽子拍想打我的頭,我閃開跳起來。雖然想就這樣逃出去,但大和尚一隻手便輕而易舉地抓住了我。我被按在榻榻米上,悔恨交加,心想:「被灸會有多燙?為什麼我只是來宵山觀光而已,卻要被這群人真的抓來灸?」正想着,忽然間四周一暗。

「宵山大人駕到!」

忽然間按住我的大和尚手鬆開了。圍住我的那群人一起退開,消失得無影無蹤。房裏只剩我孤伶伶的一個人。

宵山的天窗開了。

房間的天花板像是從旁掀起般迅速消失,露出了夜空。圍住四方的拉門發出巨大的聲響倒下,晚風一吹而過。那裏似乎是鬧區一棟舊大樓的屋頂。我張口結舌地環視四周,只見街上閃閃發亮的燈光彷彿沒有盡頭,眼前好幾條縱橫的街道底部充斥着夜祭的亮光。

金太郎和桃太郎的紙偶後面,掛着好多寫了「金魚鉾」的駒形燈籠的「疑似鉾」靜悄悄地來到。這東西有着大大的車輪,燈籠之間掛着封了金魚的玻璃球,頻頻搖晃。在駒形燈籠的燈光照耀下,在玻璃球中翻身的金魚顯得鮮艷無比。晾衣竿似的東西以粗草繩綁着擎天而立,上面纏着聖誕樹的燈飾,一閃一閃地明滅。燈籠環繞的中央台座上,由蓋着細竹簾的四方形大箱子坐鎮其中。

我站起來盯着那東西直看,不久「金魚鉾」便在我面前停住。

最頂端的晾衣竿旁射出煙火,在宵山的夜空中爆開。

讓每個被帶走的觀光客害怕得哭出來的宵山大人出場了——

包圍住箱子的細竹簾無聲撤走。

細竹簾蓋起來的,是個大得足以飼養翻車魚的水槽。

在駒形燈籠光芒下,眼前浮現巨大水槽,裏頭是只又大又肥又圓、會經是金魚但早已遠遠脫離金魚這種生物的範疇的妖怪。這傢伙扇動着顯然與體格不相稱的小鰭,在水槽里張了張嘴,放眼睥睨宵山。那派頭確實不辱宵山之主的「宵山大人」之名,但我最清楚這傢伙的來歷。

「超金魚!」

我喃喃說道。

站在我身邊的平安貴族吟唱般說:

「是該怪騙人的我,還是該怪被騙的你——」

我和乙川獃獃地望着金魚鉾,任憑晚風吹。乙川每一按下裝在扇子上的開關,燈飾的光就像波浪起伏般變化。在我們身後,大和尚、舞妓、福泰男、扛神轎的人像準備夜逃似的收拾善後,讓我想起學園祭。

乙川請我吃孫太郎蟲的串燒。

「那種東西哪能吃啊。」

「能強精哦。超金魚就證實了它的效果。」

「你就是喂那條金魚吃這個,讓它長成那樣的?」

乙川露齒一笑。

「天哪。」

「總之,這就是所謂的宵山啊,藤田同學。」

「騙人。」

「說真的,準備起來很辛苦。因為太辛苦,我還有過放棄的念頭呢。說這種話,你也許覺得我很小氣,不過,這可是投資了莫大的金錢和時間。」

「這我完全了解。」

「嚇到你了吧?你真的以為會被宵山大人灸?」

「我想問你一件事,做這種事有什麼意義?」

「問得好。一點意義都沒有。」乙川笑得很開心。

「不過,頭頂上的天窗打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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宵山萬華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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