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初戀

第七章 初戀

現在,暮年的阿信帶着阿圭站在酒田海邊的沙丘上,望着浩淼的大海。阿圭說道:「這裏是日本海啊……到底和伊勢那邊的海顏色不同,那邊是太平洋啊。」

阿信說:「冬天就不是這個樣子了。寒風呼嘯,海水的顏色更加暗淡,根本沒法在這裏久站……我有好多年就是看着這片海水生活的……」

阿圭突然問道:「你在酒田待到什麼時候?」

「一直到我十六歲的時候。」

「哎,你在酒田待了那麼長時間嗎?」

「加代小姐也喜歡這片海,她經常過來寫生……」

「加代小姐以後學繪畫了嗎?」

阿信沒有回答,卻問:「阿圭,你以後想做什麼?」

「做什麼啊,我學的是經濟,也許會到銀行或者大企業工作吧?也許去做公務員?我雖然並不想加入田倉超市,不過像阿仁伯父那樣充實忙碌地經營自己的事業也很不錯……」

「你一點兒也不像你爸爸啊!」

「我確實沒想過要繼承爸爸的事業。我對燒陶器一點興趣也沒有。因為我親眼看到我爸爸有多麼辛苦。或許,這是因為我沒有藝術才能吧?」阿圭笑了起來,又說:「我真的是爸爸的孩子嗎?爸爸很有燒陶的天分,甚至可以靠這個生活……」

阿信也笑了:「又胡說八道了!你可不折不扣是你爸爸的親生兒子!」

「那麼我到底像誰呢?我要是奶奶的親孫子,那就可以理解了,奶奶就是天才企業家嘛!」

「奶奶可不是因為喜歡才做生意、開超市的。我從小就過夠了沒有錢的悲慘生活,所以拚命地努力工作,哪裏又談得上喜歡做什麼、不喜歡做什麼啊。更不用說自己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這種奢侈的事情了……」

「自己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是很奢侈的事情嗎?」

「啊,當然是很奢侈的了。像你這樣,能夠上你自己喜歡的學校,選擇你自己喜歡的職業,真是很幸福啊!」

「是嗎?我還在猶豫呢。到現在我還是弄不清楚我究竟最適合幹什麼,我真正想做的是什麼。大家都說應該進大學,我也就進了大學。明年我就要大學畢業了,今年夏天必須得決定做什麼工作。我一想到一輩子就這麼確定下來了,總覺得很無聊。應該還有不同的生活方式吧?也許有一天我會突然後悔起來,要去學繪畫,或者像我爸爸那樣去捏陶器,這都說不定呢!」

阿信笑了:「是啊,畢竟血緣是明擺着嘛!不過,你能猶豫着不知該幹什麼,說明你還是衣食無憂。當年加代小姐也是猶豫着不知選擇職業什麼好。她身為加賀屋的繼承人,生活優裕,正在上著女校,可是偏偏想要當畫家……」

「這就是年少輕狂啊!」

「如果奶奶也能自己選擇的話,也許會走一條迥然不同的道路吧!可是,那時候我必須給家裏寄錢,我不能辭去加賀屋的工作。另外我也希望在加賀屋學會做生意的方法。那時候我一直相信,要想掙大錢的話,最好的就是做商人了……」

「可你是個女人……」

「啊,我的奶奶去世的時候,我心裏就深深埋下了厭惡貧窮的念頭。所以,我一直在加賀屋勤奮地干到十六歲。在加賀屋的那些年,老太太教會了我很多東西……要是沒發生那件事,我一定會從加賀屋嫁到商人的家庭中去,也許會過着更加輕鬆的生活……」

阿圭驚訝地聽着。

「也許那就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命運吧……」阿信凝望着遠方,數十年前的往事又一點點地湧上心頭……

在給奶奶送葬之後,阿信再次回到了加賀屋。斗轉星移,時光荏苒,不知不覺中阿信已經迎來了十六歲這年的春天。她目睹了奶奶和母親的凄涼生活,自己決心決不再做佃農。抱着這個念頭,阿信在加賀屋努力工作了七年。

時間已經到了1916年春天。加賀屋還是一如既往地忙忙碌碌。這一天,少奶奶美乃來到廚房裏找阿信,卻看到只有中年女傭阿作和十四歲的小玉在準備晚飯。見少奶奶尋找阿信,小玉說道:「阿信姐大概在店裏吧?剛才老太太叫她過去……」

美乃道:「又去店裏了?店裏明明有掌柜的在,可是一有什麼事情,母親總是要把阿信拉過去。阿信光是忙裏邊的事兒就夠累的……」

阿作賠笑說:「阿信是老太太一手調教出來的,老太太還是最信任阿信啊!」

美乃說:「阿信也怪可憐的,連店裏的事都要她去做。」

阿作說:「廚房裏的事情,我都問過阿信了,已經安排妥當了。」

美乃還是抱怨道:「客人都要來了,阿信不換件衣服怎麼行呢?」她一邊嘟嘟囔囔地說着,進內宅去了。

阿信正在店裏幫助老太太邦子記賬。邦子說道:「東京的增田屋四十石……東京的平野屋四十石……都要上等米。按照今天的行情,一共是多少?」

阿信說:「今天米價又漲了……」她撥打着算盤:「都漲到了這個價錢了?真可怕啊!」

邦子笑着說:「世界大戰開始了,日本從去年的年中就開始出口軍需品什麼的,戰爭使得經濟景氣起來,股票價格也一個勁兒往上升。受這個影響,米價也漲了。」

「打仗倒是會讓經濟景氣,真是荒唐啊!」

「現在雖然這麼賺錢,可是不一定什麼時候又會一下子賠進去。做生意就是有時好有時壞,生意好的時候,就要準確地抓住機會……」

阿信算好了賬,提筆刷刷地寫到賬簿上。這時美乃探進頭來,說道:「母親,櫻木先生到了!」

「啊,我這就過去。」

阿信對邦子說:「我也該準備晚飯去了。」說着,她看看賬簿:「總計是這麼多……」

「啊,辛苦你了。」邦子走了出去。阿信也收拾好賬簿。美乃說道:「阿信,你趁著這個時候去換衣服吧!」

阿信有些奇怪。

「也許要你出面招待客人呢!」

阿信笑道:「我只是個傭人,恕我不能從命。」她來到廚房,對着正在準備飯菜的阿作和小玉招呼道:「辛苦了!」

阿作說:「這魚是要燉的吧?」

「啊,這是給夥計們吃的魚。給裏面東家吃的生魚片由我來做。」阿信又囑咐小玉:「山芋是做大醬湯的,記住該怎麼切了吧?」

「哎。」

這時美乃走了進來,說道:「阿信,老太太吩咐你去給客人點茶!」

阿信默然了。美乃又說:「我來做晚飯。」

阿信趕緊說:「這怎麼行,哪能讓少奶奶做這種事……」

「偶爾做做也無妨嘛!現在又沒有小孩子要我照料。阿信連店裏的事情都能幫上忙,我沒有用處,幹不了那個。不過廚房裏的還可以做……」

「可是……」

美乃笑道:「你還不快點去!不然老太太可要發脾氣了。」

「是。可是我不太會點茶……」說着,阿信正欲離去,美乃又問:「阿信,你看到加代了嗎?」

「沒有,我剛才在店裏。加代小姐不在家嗎?」

「大概又去畫畫了吧?真沒辦法……」美乃的臉色黯淡下來。

客廳里坐着一對中年夫婦,一看就像是暴發戶的模樣,正是櫻木先生和太太。阿信正遵循着茶道的禮法為他們點茶,邦子坐在一邊瞧著阿信。阿信的舉止端莊文雅,一舉一動無不合乎茶道禮儀,禮節周全地給櫻木夫婦和邦子奉上茶。

櫻木贊道:「哎,我不懂茶道,看不明白這些禮儀,不過阿信小姐做得可真夠漂亮!」

櫻木太太也說:「就是啊,老太太可真會調教人。」

邦子笑道:「真是過獎了,咱們也別管什麼禮儀不禮儀的,請隨便用茶吧!」

櫻木太太應道:「哎。」可是不禁十分緊張。阿信默默地在一旁伺候。

櫻木先生說:「老太太把阿信小姐當成親生女兒一樣疼愛……」

「她從小就是個懂事的孩子,很討人喜歡,所以我就對她另眼相看。」邦子含笑看着阿信:「這孩子很聰明,又有韌勁,跟着我做事這麼多年,從來不抱怨一聲。寫得一手好字,算盤打得也好……記起賬來比掌柜的還准呢。要是她有心做生意,很快就能領會到其中的竅門的,我可是盼着她幹這一行呢!」

櫻木夫婦佩服地聽着。邦子又說:「現在家裏邊的事全是阿信管着,她做得一手好菜,縫起衣服來更是快,兩個晚上就能縫出一件棉夾襖呢!」

阿信收拾起茶碗,施禮道:「茶藝不精,讓您見笑了。我失陪了。」說完靜靜地站起來,態度從容,落落大方地走了。櫻木夫婦目送著阿信離去,太太贊道:「哎,舉止這麼得體,老太太真是教養有方啊!」櫻木先生也說:「看起來這姑娘性情也頗溫柔,又這麼穩重大方。嫁給犬子,真是辱沒了她!」

「真是個無可挑剔的姑娘啊!老太太,就全拜託你了!」櫻木太太連連說道。

邦子說:「只是她的娘家是個七畝半地的佃農,這一點可能不中二位的意。不過我打算把她作為加賀屋的養女,體體面面地從這裏嫁出去……」

櫻木先生高興地說:「要是加賀屋能把她當做女兒嫁出去,那就一點缺憾也沒有了!」

櫻木太太也說:「不知道小兒會高興成什麼樣子……」

邦子說:「不過,不管怎麼說,最重要的還是要看她自己的心意。既然您二位都中意,我就去問問阿信的意思……」

「哎。」

邦子說:「就包在我身上了!」

櫻木夫婦禮貌地低頭致謝。

廚房裏,阿信忙忙碌碌地一邊指點着阿作和小玉,一邊親手準備晚飯,美乃也在一邊幫忙。阿信說道:「少奶奶,我來做就行了。」

美乃問道:「阿信,老太太跟你說了嗎?」

阿信一驚,不知美乃說的是什麼事。

「我也希望阿信能夠一直留在加賀屋,做加代的好幫手。不過不知道老太太是怎麼想的……」

阿信驚訝地看着美乃,美乃正要再說什麼,突然發現有人進了起居室,美乃叫了一聲「加代」,慌忙走了出去。

加代把畫架和畫具箱扔到一邊。美乃責備道:「天這麼晚了,你還在外面晃來晃去!」

加代沒有理會母親。美乃問道:「春假早就結束了,你預備什麼時候回學校去?」

加代說:「我不回山形了,我也不上女校了。」

美乃生氣地說:「你又來了!你要繼承加賀屋的家業,連女校都不上,你還想怎麼樣?那樣根本找不到好女婿的!」

「加賀屋給小夜繼承吧!」

「胡說!繼承家業當然得長女才行!」

加代不以為然地說:「哪有這條法律啊?這隻不過是慣例罷了。只要是加賀屋的親生女兒,我也好,小夜也好,不都一樣嗎?」

美乃氣壞了:「加代!」

「我要做畫家,我馬上就去東京,跟隨名師學畫……」

「你真的以為你能做得了畫家嗎?」

「人都是自由的,要是被家庭和父母所束縛,那我的人生價值又在哪裏呢?」

美乃傷心地說:「加代,你什麼時候學會說這些自以為是的話了?你被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迷住了心竅,真是沒出息!你去學畫畫能有什麼用?你還是向阿信學學吧!阿信在這兒的這幾年,已經學會了新娘的技藝。」

「阿信是阿信,我是我。」

「加代……」

這時候,拉門打開了,九歲的小夜探進頭來,說道:「你們別吵了。真煩死人了,我都沒法學習了!」

美乃無可奈何地起身走了出去。小夜看母親離開,小聲對加代說:「姐姐,阿信要出嫁了!」

加代吃了一驚。

「新郎的父母都來看阿信了……」說着,小夜使了個眼色要加代過去。加代好奇地站了起來,和小夜透過拉門的空隙偷偷地瞧著隔壁的櫻木夫婦。櫻木夫婦正在告辭離去,邦子送他們出去。加代叫道:「什麼,就這樣的人啊。這不是暴發戶嗎?可能在米市上或者什麼地方賺了錢,現在流行的就是這種一夜暴富的人物……」

「姐姐……」小夜趕緊用手心捂住加代的嘴。

加賀屋一家人在起居室里吃着晚飯,阿信在一邊伺候。清太郎說道:「噢,是要把阿信許給櫻木家啊……」

邦子說道:「阿信也見過那個人吧?他有時候會到咱們店裏來。」

阿信卻面無表情。清太郎說:「那麼,他是對阿信一見鍾情了?」

邦子說:「愛慕得不得了呢,終於說動了父母過來看阿信。」

清太郎感慨地說:「不知不覺的,阿信也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紀了……」

邦子說:「我本來打算把阿信許給店裏的哪個人,那就永遠不會離開加賀屋了,可是店裏沒有適合阿信的人啊。要是為阿信着想,還是嫁到櫻木家更好。」

美乃說:「不過,那位少爺是次子吧?」

邦子說:「雖然是次子,可是櫻木這一陣子在米市和股市上大發了一筆,給次子一間店鋪還是不在話下的。那樣的話,阿信就是獨當一面的主婦了,不用看誰的臉色。這不是打着燈籠也難找的好姻緣嗎?」

加代問道:「阿信,你要嫁給那個男人嗎?」

阿信說道:「我也是剛剛聽說這件事……」

「不管他多麼有錢,也不能嫁給一個連面都沒見過的男人啊!那種傻事……」

美乃喝道:「加代!」

加代說:「兩個人互相愛慕,才能談得上結婚。這可不是周圍的人給安排好了就行的事啊!」

美乃說:「要是周圍的人不幫助你物色,你怎麼可能找到好人家?大人們找到妥當可靠的人,安排你們見面,這不是最好的方法嗎?」

清太郎也說:「是啊。阿信在咱們家勤奮地工作了這麼長時間,給阿信找個好人家嫁了,是我們做東家的責任啊!」

邦子說:「把阿信嫁出去,我也很難過。不過嫁到櫻木家,就能在酒田紮根了,永遠留在我的身邊……」

加代說:「奶奶為了自己的考慮,就要強加給阿信這門親事,阿信太可憐了……」

美乃趕緊說:「奶奶也是為了阿信好……」

加代說:「阿信,雖然我沒有權力反對,可是你自己一定要慎重啊!」

阿信默默地盛着飯。突如其來的親事,使得她還來不及考慮什麼。可是,生平第一次論及自己的婚事,阿信心中湧起了深深的感慨:自己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歲月流逝,一幕幕的往事如走馬燈般地在阿信眼前閃過,轉瞬之間已了無痕迹……

晚上,阿信在下人的房間里做着針線活,小玉也在一旁做針線活,可是不停地打盹。阿信看看小玉,苦笑道:「小玉,你睡吧!」

小玉一下子驚醒,又開始動着針線。阿信說:「小玉,你已經十四歲了。我十四歲的時候,自己就能縫夾襖了。」

「哎。」

「我不是在責怪你。你好不容易出來做工,要是不把針線活學會就回家了,那多可惜啊!」

「哎。」

「小玉,你是上了四年小學才來做工的,我沒有上小學就來帶小孩了。現在是阿作過來幫忙,當時這裏住着兩個大姐姐叫做阿菊和阿梅,她們教會了我很多東西。針線活都是她們在晚上的時候教我的。她們倆都出嫁了,這回輪到我來教你了。這真是一代傳一代啊!」

「哎。」

「無論什麼,要是不用心去學,就學不會啊!」

「哎。」

「做飯也是這樣,當時我希望能夠早一天像阿菊和阿梅那樣做得一手好菜,所以拚命地學着。我像小玉這麼大的時候,這家裏的事我已經全都能擔起來了。我真想小玉也能早點學會這些,以後我不在這裏了,小玉就得代替我做這些事了。」

「阿信,你真的要出嫁啊?」

阿信苦笑了一下,沒有做聲,利索地飛針走線。

自從老太太給阿信提了親事,阿信經常回憶起這些年在加賀屋的生活。轉眼之間就十六歲了……八年看似漫長,而過起來卻顯得如此短暫,回想起八年來的每個日日夜夜,阿信心中湧起了莫名的感傷。不過,在加賀屋做工的這八年,阿信一直拚命地努力着,沒有可讓自己悔恨的事情。可是,今後的道路又該怎麼走呢……阿信站在十字路口,不由得感到十分迷茫。

這一天,櫻木家的少爺來到店裏和邦子說着話。阿信送茶出來,櫻木少爺看到阿信,不由得呆住了,只顧痴痴地盯着她。

加代和小夜躲在帘子後面偷窺著櫻木少爺。看到少爺的這副模樣,加代說道:「哎,這個男人呆呆笨笨的,一點個性都沒有!阿信難道要嫁給這麼一個人?」

「姐姐……」小夜趕緊把加代拉開。

阿信用托盤端著茶和點心,從廊子上過來了。這時,從屋子裏傳出加代的歌聲:「生命———多短暫……戀愛吧———少女……」

加代正在房間里一邊整理畫具一邊唱着:「趁著紅唇———還未失去光澤……」

阿信叫道:「加代小姐!」

「啊,進來呀!」

阿信走進房間,說道:「這是客人送的點心,我沏了茶給你。」

「阿信,你還是這麼細心。我正想着出去之前喝點茶呢!」

「你又要去畫畫嗎?」

「總是畫不出滿意的。」

「還是不要讓大家太擔心了吧……」

加代有些不悅地說:「阿信,連你也要對我說教了嗎?」

「加代小姐,你去了山形的女校之後,就變了……」

「要是老待在鄉下,就不會懂得外面的世界啊!」

「你剛才唱的是新歌吧?」

「啊,這是今年松井須磨子主演的屠格涅夫的《前夜》中的歌曲,叫做《船歌》。」

「哎,那是不是和《復活》那部劇中的《卡秋莎之歌》一樣呢?」

「是啊,《卡秋莎》在日本風靡一時,不過今年是這首《船歌》流行。」

「加代小姐什麼都比別人領先一步啊……」

加代突然叫道:「阿信……」

「哎?」

「我見到向你求親的那個男人了。」

阿信沉默了。

「那樣的男人,到底有什麼好?」

「……」

「難道你真要嫁給他?」

「……」

「不管奶奶怎麼勸你,你都不要嫁給自己不喜歡的男人。」

阿信突然說:「我覺得對我來說,這門親事實在是高攀了。」

「阿信?」

「我只是一個飯都吃不飽的佃農家的女兒。我要是回家的話,只能嫁給佃農。可是,因為我在這裏做工,竟然有幸高攀上這樣一門親事,我要是還不知道感激的話……」

「可是……」

「加代小姐,你說過只有互相愛慕的人,才可以結為夫妻,可是對我這樣的女佣人,這樣的事就像是做夢一樣。老太太替我選定的人家,我想不會錯的……」

「那麼說,什麼樣的男人都無所謂嗎?」

「輪不到我自己來挑選啊!以後要是能給我一間店鋪,我會拚命工作的,我喜歡做生意,這就夠了……」

加代又問道:「我以前寄給你的《白樺》和《青踏》雜誌,你看過了嗎?」

阿信有些歉疚地說:「謝謝你總是想着我。可是,我一直忙着很多雜事……而且,那些雜誌對我來說也太難了些……」

加代說:「你可別說這些沒出息的話!過去你不是那麼喜歡書嗎?那時候的阿信到哪裏去了?」

「可是加代小姐和我不一樣。加代小姐去山形上女校,而我的工作就是在家裏幹活……」

「跟這個沒有關係吧!我希望阿信也能像真正的人那樣自由地生活,所以才把我覺得好的書趕緊寄給你看。」

「可是,我不能像加代小姐這樣啊……」

「《白樺》是六年以前,由武者小路實篤和志賀直哉等人創辦的雜誌,他們提倡新人道主義,呼籲人們要自由地認識潛藏在自己內心深處的東西。」

「……哎。」

「《青踏》是平冢雷鳥和一批新時代女性一起創辦的,是純粹為女性而寫的雜誌。雷鳥在創刊號中寫道:『女子本是太陽,是真正的人。而如今,女子是月亮,依靠他人而生,依靠他人之光而閃耀,是顏色如病人般蒼白的月亮。我等必須找回隱藏着的太陽。』阿信,你明白這話的意思嗎?」

阿信很是困惑。加代接着說道:「就是說要打破束縛著女人的舊的外殼,充分地發揮自己的才能,追求自由的生活。松井須磨子和島村抱月等人創辦的文藝協會演出了《故鄉》、《玩偶之家》等戲劇,劇中的女主人公瑪格達和娜拉捨棄了家庭和父母,追求一種忠實於自己的生活,都是著名的故事。《青踏》也是一樣的。女性現在要是還不覺醒,那就只能永遠像月亮那樣依靠男人生活了!」

阿信問道:「那個《青踏》從字面上看起來是踩着青色的意思,它到底指的是什麼呢?」

「《青踏》用英語說是『bluestocking』,就是『藍襪子』的意思。在十八世紀的英國,一批新女性常常聚在一起討論藝術和科學,那些女子都穿着藍襪子,所以後來就把新女性稱為『藍襪子』了。」

「哦,原來是這樣啊!有錢人真悠閑啊!」

「我希望阿信也能像太陽一樣生活。要是聽從周圍人的安排而乖乖地出嫁,那阿信你自己的意志又在哪裏呢?這豈不是和月亮一樣了嗎?」

「可我還是理解不了這麼難懂的東西。我不知道什麼太陽、月亮的,但我知道愛惜自己……我不想再過貧窮的生活……所以我想,能夠嫁到櫻木家也不錯。我這樣做不是為了別人,正是為了我自己。」

「你以為人只要有了錢就會幸福嗎?」

「可是我母親說過,如果沒有錢,就像沒有命一樣……像加代小姐這樣生活優裕的人是不會理解的。我們這樣的窮人,沒有時間也沒有頭腦來考慮這麼難的問題……」

「我一直覺得阿信比我更聰明。小時候,我不願意輸給阿信,還曾經拚命地練習書法呢!可是就算拚命練習,我也還是比不過阿信……」

「每個人的出身和生長環境不一樣,生活方式也會截然不同,這是沒有辦法的啊!」

「那你還是要嫁給他?」

「我很快就得給他們一個明確的答覆。加代小姐也快回山形去吧……」

「我已經不要再去山形了。我的宿舍里,行李已經打好了包,隨時都可以搬走。」

「那麼,你不上女校了?」

「去那種地方,根本學不到什麼東西。」

「加代小姐……」

「我準備在這裏待一段時間畫畫,等有了滿意的作品,就帶着畫去東京。」

「你怎麼能做這樣的傻事,那加賀屋怎麼辦呢?」

加代毅然道:「要想發揮出自己的才能,必須從舊的外殼中解脫出來。」

阿信靜靜地看着加代。加代說:「好啦,我再去畫一下黃昏中的日本海吧!」說着,她拿起畫架和調色板,匆匆地走了。

阿信來到廚房裏,和阿作、小玉一起忙着做晚飯。阿信吩咐小玉道:「今晚要做醋醬拌菜,你炒一下芝麻,再把它搗好。」

小玉說:「用磨缽來磨就行了吧?」

阿信說:「你又這麼說,要告訴你幾遍才會記住呢?商人家裏不能說『磨』,要說『搗』①。」

「哎,我用搗缽把它搗好。」

阿信和阿作對看了一下,不由得苦笑起來。這時候美乃走了進來,問阿信:「加代又不見了,你知道她去哪兒了嗎?」

「小姐是寫生去了吧?」

「太陽都落山了,還去寫生……」

「小姐說想去畫一畫落日中的大海……」

「她是不是打算永遠做這些荒唐的事呢!」

阿信默然了。美乃又說:「阿信,你也幫我勸勸她。我這個當母親的說話,她只當做耳旁風,簡直是對牛彈琴。」

阿信為難地說:「就算我說什麼,也……加代小姐已經不是我所能勸說得了的……」

「送加代去上女校,看來是做錯了。」美乃對丈夫和婆婆說。

邦子說:「就是嘛,我本來就反對這麼做。不管怎麼熱心於教育孩子,也不能放女兒離開父母身邊啊!讓她去住什麼宿舍,根本不會學到什麼好東西的,這不是明擺着的嗎?」

清太郎心煩地說:「事到如今,說這些有什麼用。這個時代,女孩子總不能連女校都不上啊!不管怎麼說,加代是要繼承加賀屋的女兒啊……」

邦子不以為然地說:「要那些虛名有什麼用?還不如讓她在家裏學習一些新娘子的技藝來得實在。更要緊的,是要教給她經營米行的方法。讓她去上女校,加代成了個連針都拈不動的大小姐,還是像阿信這樣的女孩子有用處啊!」

清太郎說:「可是,加賀屋的女婿怎麼也得大學畢業吧。要是不讓加代也接受像樣的教育,根本就找不到好女婿的。」

邦子說:「就是因為你這種想法,才鬧出現在這麼多事。女婿就算不是大學畢業,只要會做生意,勤快能幹就行了。加代不願意上女校了,那就不去好了。現在挽回也不晚,由我來嚴格教導她。」

「……」

邦子又說:「還是早點給她找個女婿吧!阿信已經是談婚論嫁的年紀了,加代也和阿信同歲,現在結婚並不算太早。結了婚生了孩子,就不會再說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話了。女人就是這樣的啊!」

清太郎夫婦都默然無語。邦子吩咐:「把加代叫到這兒來!」

「哎……哎。」美乃慌忙站起來。邦子又對清太郎說:「現在發現還算好的。加代說要畫畫的時候,還來得及挽回。要是她回到山形無人管束,一旦和男人好上了,那就無法挽回了!」

「我相信加代不會那樣……」

「不管加代怎麼懂事,這種事還是很難說的!」

清太郎無精打采地嘆了一口氣。

美乃來到廚房裏,對阿信說道:「要辛苦你了,你知道該去哪裏找她嗎?」

「我去沙丘上瞧瞧,應該就能找到小姐。」

「那就拜託你了,總之要讓她立刻回來。哪怕把她脖子上繫上繩子,拉也要拉她回來。」

阿信跑到海邊的沙丘上,站定了四下張望,看到加代正在遠處支著畫架作畫呢。阿信鬆了一口氣,向加代跑去。

突然,從後面快步走來一個男子,一下子來到了阿信的身邊。阿信嚇了一跳,正要逃開,可是男子緊緊地摟住了她的腰,在阿信耳邊低聲說道:「請您不要驚慌,和我這樣子走一會兒好嗎?」

男子的語氣很是緊張,阿信不由得看了他一眼,這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男子,後來,她知道他的名字是高倉浩太。

阿信心中充滿了恐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男子又說:「我不是壞人,因為有些事情,我被人追捕。要是他們以為我們是一對戀人,也許我就能混過這一關。拜託了!」

浩太摟住阿信,若無其事地向前走去。阿信無法逃脫,只好順着浩太向前走。一個刑警模樣的男子出現在堤壩上,他驚訝地看了看浩太和阿信,走了過去。

浩太仍然摟住阿信,像戀人那樣繼續往前走着。兩個人漸漸地靠近了加代,加代看到二人,吃了一驚,叫到:「阿信?這不是阿信嗎?」

浩太一驚,但是並沒有離開阿信。阿信不由得叫道:「加代小姐!」

浩太問:「你認識她?」

「啊……認識。」

加代驚訝地看着浩太和阿信,等他們走過來,加代格格地笑了起來:「真沒想到啊,原來阿信也有這麼好的男朋友啊!」

阿信連忙說:「不……不是,我……我並不認識他。」

加代驚訝地揚起眉毛。阿信說:「少奶奶讓我來叫你。我過來找你的時候,突然碰到這個人……」

浩太終於放開了阿信,說:「對不起,讓您受驚了。剛才實在是很危急,走投無路,只好找了這麼個辦法。多虧了您,我才得救了。噢,他們也許還在那邊轉悠呢!」

加代問道:「是不是有人在追您?」

浩太沒有回答,看着加代的畫,說道:「這是您畫的嗎?」

加代疑惑地瞅著浩太。浩太說:「真是好畫啊!它把日本海的寂寞和嚴峻表現得淋漓盡致。」

加代吃了一驚。「現在會畫油畫,非常新潮啊!」說着,浩太對加代一笑。加代和阿信都有些迷惑地看着他。

「不過,要是能再稍微大膽一些,表現出日本海的洶湧之感就更好了。」浩太入迷地看着加代的油畫。加代的臉色漸漸地溫柔起來。

對阿信和加代來說,這次邂逅的男子宛若從天而降。可是,這次邂逅,卻使得阿信和加代從此分道揚鑣。

此時,美乃正在大門口焦急地等待着。

「阿信到底是怎麼回事?莫非沒找到加代?」美乃嘟嘟囔囔地說着,無可奈何地走進起居室去了。

邦子和清太郎正在等著,清太郎問道:「加代呢?」

「噢,好像又去畫畫了。我已經讓阿信去找她了……」

清太郎發怒道:「都是你慣壞了她!加代要什麼,你就給她買什麼。等她回來,我非把她的畫和工具都砸了不可!」

邦子制止道:「好了,只不過是畫幾張畫罷了。女孩子有個愛好,也不是什麼壞事。」

美乃說:「她要是只把這個當成愛好也罷了,可是加代不肯去女校,說是要去東京學畫呢!」

清太郎憤憤地說:「這不是做夢嗎?」

「她就是愛做夢的年紀啊!就像出麻疹一樣,誰都要經過這麼一回啊!越是聰明的孩子,這病就越重……」說着,邦子笑了起來,「不過,得麻疹有時候也能死人。趁著事情還能挽回,早點給她物色一個女婿吧。有了家庭,她就會安穩下來了!」

清太郎說:「話雖這麼說,可是一時間到哪兒找合適的女婿呢?」

邦子說:「我心裏倒是有一處合意的。」

清太郎和美乃一驚,盯着邦子。邦子說:「就是皇家執事官家的二少爺。」

清太郎說:「啊,他是不是畢業之後,就去橫濱的貿易公司工作了……」

「執事官家還讓他去一家與外國有貿易往來的店裏學習過呢。那少爺很聰明,很有從商的天才,穩重實幹。我很早以前就看中他了。」

美乃說:「要是加代也願意,那就圓圓滿滿的了!」

邦子說:「孩子不聽話,不應該是父母的責任嗎?當父母的太寵着她,要是什麼都由著加代的性子來,加賀屋早晚要倒閉……」

美乃說:「可是,加代那個脾氣……」

「父母小心翼翼的,還得看女兒的臉色,那是要被孩子瞧不起的。你們可要好自為之啊。」

美乃不禁十分沮喪。

沙灘上,加代正在和浩太談笑風生,加代努力地說着東京話:「您是第一位誇獎我的畫的人。您也畫畫嗎?」

「不,我只是喜歡欣賞……」

加代問道:「您喜歡哪一位畫家?」

「現在我最喜歡的是高更。」

加代驚喜地叫了起來:「哎呀,我也崇拜高更啊!」

阿信着急地催促道:「加代小姐,少奶奶還在等着你呢!」

「反正回去她也是說教,先不要理她。」

「可是……」

浩太連忙說:「都是我耽誤了您回去,真對不起……」又對阿信說:「讓您受驚了……還望您諒解。多虧您幫我解了大難。那麼再見了!」說完,浩太想離去,加代趕緊問道:「您的家就在酒田嗎?」

「不是……」

「那您現在要去哪裏?」

「我住在旅館里。」

加代突然說:「我送您回去吧,也許還有人在搜尋您呢。」

阿信叫道:「加代小姐!」

「阿信,你先回去吧!」

「可是……」

浩太對加代說:「我已經不要緊了。」

「要是有個意外可怎麼辦?小心一點總沒有壞處。要是你被抓住了,那會終生悔恨的。」加代笑着匆匆收拾起畫架,把畫架遞給阿信:「你幫我把這個帶回去吧。」然後,加代走到浩太身邊,挽住了他的胳膊,看看阿信,問道:「怎麼樣?我們像一對戀人吧?」

「加代小姐!」

「你就跟我母親說我有點事,順路去一趟朋友家。」說完,加代催著浩太一起向前走去。浩太推辭道:「真的,我一個人回去就行了。您還是回家吧!」又看着阿信說:「這位小姐特意來接您……」

「不行,我要是這樣回去,會擔心得晚上睡不着覺的!」

浩太無可奈何,苦笑道:「真拿您沒有辦法!」

見兩人一起向前走去,阿信無奈,無精打采地跟在後面。加代回頭一看,驚訝地說:「阿信?」

「我也陪你一塊兒去。加代小姐不能一個人和這個男人……」

「阿信!」

浩太苦笑道:「是啊,我也許是一個殺人的強盜,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呢!」

阿信瞪了浩太一眼。加代卻笑了起來:「您不可能是那樣的人。我知道……」說着,還是偎依著浩太向前走去。阿信默默地跟在後面。三個人走到酒田的街角,浩太說道:「謝謝您了,到這裏就可以了……」

加代卻說:「我把您送到旅館的門口。」

「在那邊……」浩太又對阿信致歉:「真是給您添麻煩了!」

加代說:「我是加賀屋米行的女兒,叫做加代。她是阿信,從九歲的時候就到我們家來做工,和我親如姐妹,阿信是可以信賴的。」

浩太看看阿信,阿信微微低頭致意。加代又問:「您呢?」

浩太一時間遲疑不答。加代笑了:「看來您還是對我們有戒心。不過,如果您有什麼不方便或者為難的事,隨時都歡迎您和我們聯繫。我會很高興為您效勞的。」

加代從懷中掏出紙片,用畫草圖的木炭寫了些什麼,遞給浩太,說道:「這是我家的電話號碼。不知道您會在這裏待多久,希望我們還能見面。」說着,她一笑:「那就再見吧!」

「願您二位都健康,再見!」說完,浩太快步離去了。加代卻一直獃獃地目送着他,阿信說:「啊,嚇死人了!當時我以為要發生什麼事呢,真擔心死了!」

加代卻說:「我知道他住在哪裏了!」

「?」

加代喃喃地說:「看來活着也並非全無樂趣,有時候竟會有這麼美妙的邂逅啊……」

「加代小姐?」

「那個人不是尋常之人啊!雖然他裝扮成一個鄉下商人的樣子,但一定是個有大學問的人。他還知道高更,也懂得欣賞繪畫。」

「可那又怎麼樣呢?他還得躲躲閃閃地生活,不會是個什麼好人的!」

「阿信,你是不會明白的。」加代的眼中閃爍著夢幻般的光彩。

加賀屋的起居室里,邦子和清太郎正在說着話。美乃說:「都是我沒有看住加代……」

清太郎氣呼呼地說:「等她回來,今晚我要狠狠地罵她一頓。」

邦子說:「要是罵得太狠了,倒有可能反而把事情弄糟。不如咱們先裝做若無其事,等執事官家答應這門親事,我們就徑直舉行婚禮。要是什麼都依著加代的意思,那本來能辦成的事情也辦不成了!」

美乃答應着,邦子又說:「她喜歡畫畫,那就讓她畫好了。要是咱們阻止得不得法,不知道又會鬧出什麼事來。和執事官家的親事很快就會定下來的。」

清太郎說:「要是能一切順利就好了……」

邦子毅然說道:「我們就要讓它一切順利。」

這時候,阿信進來了,說道:「我回來晚了……」

美乃問:「加代呢?」

加代也進來了,美乃問道:「你去幹什麼了?」

加代說:「我一直畫到太陽完全落下去。我讓阿信在一邊等着我。是吧,阿信?」

「……是,對不起。」

加代說:「阿信不用道歉啊,是我不好。……這麼急找我,有什麼事兒嗎?」

清太郎問:「你真的不回女校了嗎?」

「……哎。」

「有什麼讓你不滿意的地方嗎?」

「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應該由我自己決定。就算周圍的人說三道四,也沒有用處。」

「加代!」

邦子責備清太郎:「加代既然不想去,就不要硬逼着她去。讓加代先待在家裏吧!」

美乃對加代說:「趁著這段時間,你該學些技藝了。你看阿信,茶道、花道和女紅樣樣拿手。可是這些女孩子該學的東西,你還一樣都不會。」

加代不以為然:「學那些又有什麼用呢?女人以後有的是重要的事做,現在已經不是在家裏學新娘技藝、等著嫁人的時代了!」

美乃說:「加代,你應該跟阿信學學。」

「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阿信有阿信的生活方式,我有我的生活方式。我不願意你們要我像阿信一樣!」說完,加代快步走了出去。

美乃叫道:「加代!」邦子卻笑道:「加代去了山形,凈學會了任意胡為,看來她是受了一些東西的迷惑。不過很快她就不會這麼高談闊論了!」

加代回到自己的房間,獃獃地坐着出神。隔壁房間的隔扇被拉開了,小夜探進頭來,說:「姐姐,你被訓了一頓吧?」

加代一驚,小夜又說:「母親還氣沖沖地說,以後不許你畫畫了呢!」

加代說:「就算是父母,也沒有權力強迫女兒幹什麼。人都是自由的。」

「姐姐?」

「小夜,加賀屋給你繼承吧,我什麼也不要。加賀屋都是你的了,只要給我自由就行了。」

小夜哭笑不得地看着姐姐。

晚上,阿信正在上房裏給清太郎和美乃鋪被子,加代走進來,叫道:「阿信!」

「哎。」

「你明天做些好吃的,裝到飯盒裏。」

「要送到哪兒去?」

「我要送給他。」

「他?」

「就是今天遇到的那個人。」

「加代小姐?」

「雖然不知道他是從什麼時候來到酒田的,不過他老是吃旅館的飯菜,也怪可憐的吧?這一回讓他嘗嘗阿信的手藝。」

「為什麼要送給那個人呢?雖然咱們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可是他被別人追捕,只好躲躲藏藏,四處逃亡,這卻是明擺着的啊!」

「阿信,你不要多說,只要幫我把飯菜準備好就行了。」

「你不要做這種危險的事了吧!萬一你也被牽連進去……」

「我不會連累你的。」

「可是……」

「拜託你了。」加代走了,阿信不知該如何是好。

第二天早晨,阿信利落地往飯盒中裝着飯菜,阿作奇怪地瞧著,問道:「阿信你一早就在做菜,我一直覺得奇怪。裝到飯盒裏幹什麼呢?」

「是加代小姐要送給朋友的。」

「噢……」阿作笑了:「是什麼樣的朋友啊?」

「不要對裏頭的東家說啊,好吧?」

「……哎。」

阿信提着飯盒來到後門,加代正在那裏等著,接過飯盒高興地說:「你帶來了啊!」

「小心點……」

「你就跟我母親說,山形的朋友過來了,我們一起去玩了。」說完,加代匆匆地走了。她找到酒田的旅館,來到大門口,大聲說道:「打擾了!」

旅館的老闆娘走了出來,加代問道:「請問這裏有一位東京來的客人吧?」

「啊,是找安田先生吧。」

「要是他在的話,請告訴他加代來了。」

浩太正在房間里看書,廊下傳來老闆娘的聲音:「安田先生,有客人!」浩太吃了一驚,立即機敏地打開了窗戶,準備隨時可以逃走,一邊問道:「是哪一位啊?」

「是加代小姐……」

浩太鬆了一口氣,說:「跟她說我不在。」

突然,門被拉開了,加代探進頭來,說:「我知道您就在這兒。」

浩太無奈地說:「您到這裏幹什麼?」

加代走進來,一邊說道:「我來沒關係的,我不會對別人多嘴的。這個給你……」

「真沒辦法啊,你隨便就……」

「我是支持你的。」加代一眼瞥見了桌子上的書,不禁微微一笑:「果然如我所料。」

桌上全都是有關社會主義的書籍。浩太吃了一驚,慌忙收拾起那些書。加代說:「我也對這些書有興趣。我在山形而上學的時候,高年級的學生中也有這樣的人……」

浩太臉色不悅地沉默著。

「您是東京的大學生嗎?」

浩太沒有做聲。

「您正在從事這樣的運動吧。那您到酒田來幹什麼呢?」

浩太說:「您這樣隨便猜測,真讓我為難。我只是個商人,因為工作關係才來酒田的……」

「您真是太見外了!我也願意做一個新時代的女性,我也學習過馬克思和列寧的主張。我對社會主義很有共鳴……」

浩太說:「這不是可以輕飄飄地放在嘴上說的事情。」

「昨天遇見您,我想這並不是單純的偶然。酒田這個地方還被舊的傳統所束縛,我找不到能夠談得投機的人,所以遇到您的時候,我心裏非常震動。我終於遇到了能夠相互理解的人……是神明保佑我能夠遇到您。」

「可是我並不是您所想的那種人。」

「您又這麼說,請相信我。我是所謂的資本家的女兒,我從小就對這個感到矛盾,我很想掙脫出來……」

「可這不是像您這樣的小姐該參與的……」

加代說:「我也並沒有期望您會立刻理解我。不過,我想讓您知道,酒田也有我這樣的女子。」

浩太很是心煩,沒有做聲。

「請您嘗嘗這些飯菜。我現在只能為您做這點事,不過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

「要是我還能幫助您干點什麼的話,我什麼都願意去做。」

浩太說:「您不要再來了,我也不會在這裏久住的……」

「那您在這裏的時候,我會盡量多來拜訪的。」加代眼神熾熱,深情地看着浩太。

三天後的早晨,阿信照例在廚房裏和阿作、小玉一起準備早飯。這時候,店裏的一個夥計進來叫道:「阿信,有你的電話!」

阿信吃了一驚:「電話?找我的?」

「快點過來吧!」

阿信滿臉詫異,連忙跑到店裏,對夥計說了聲「多謝」,拿起話筒說道:「讓您久等了,我是阿信,您是哪一位?啊?」

「我就是前幾天在沙灘上給您添麻煩的那個人。現在我還想冒昧地拜託您一件事,實在很不好意思。您能到我住的地方來一趟嗎?請您說找安田先生就行了。不過,請您不要告訴加代小姐和家裏的其他人。拜託了!」

阿信握著電話筒,不由得愣在了那裏。邦子在櫃枱上奇怪地看着阿信。

阿信回到廚房裏,對阿作和小玉說:「我有點事要出去一下……」

「?」

「馬上就回來。」

這時候,邦子突然走了進來,叫道:「阿信!」

阿信嚇了一跳:「哎……」

「剛才是誰給你打的電話?」

阿信很是為難,掩飾道:「哎,是鄉下的一個熟人到酒田來了……」

「噢,那就好,我還擔心是不是你家裏出了什麼事呢!」

「沒有。那個熟人說要是我有空的話,能不能去見見她。」

「哦,你們很久沒有見了吧,去見見人家啊!」

「……是。」

「要是方便的話,可以到這裏吃午飯。」說完,邦子進裏面去了。

阿信這才鬆了一口氣,匆匆地走到街上。

突如其來的電話,竟然是五天前在沙灘上邂逅的那個年輕人打來的。那人語氣中流露的迫不得已的感覺,使得阿信突然擔心,他是不是和加代小姐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阿信懷着不安的心情,匆匆地來到旅館的大門口,大聲說道:「打擾了!這裏是不是有一位安田先生……」

老闆娘說道:「啊,您是阿信小姐吧?安田先生正在等您呢!就是二樓的第一個房間。」

阿信邁上台階,老闆娘悄聲問道:「安田先生到底是做什麼的呢?」

「?」

「他一天到晚都待在屋子裏讀書,他說自己是個商人,可商人不是這樣的啊……」

阿信沒有做聲,上樓去了。

浩太正在房間里出神,聽到廊下傳來阿信的聲音:「我是阿信……」慌忙起身,打開拉門,看到阿信正站在廊下。「啊,真是對不起,叫您來到這種地方……快請進!」

阿信心存疑懼地走進房間。浩太突然跪坐在榻榻米上,雙手扶地深深地低頭行禮道:「我知道求您做這件事太冒昧了,可是除了你,我實在找不到別的人可以幫我了!」

阿信一驚,不解地看着眼前的這個男子。浩太說:「我本來約好了在酒田見一個人,可是沒有見到他,我已經沒有錢付住宿費了,所以……」

阿信說:「我……沒有什麼錢。我做工掙的錢,都寄回鄉下的家裏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給家裏打了電話,要他們寄錢給我,但是不能直接寄到這裏,所以我讓他們寄給加賀屋的阿信小姐了。」

阿信大吃一驚:「寄給我?」

「現在發生了一些事情,我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在這裏,所以只好讓他們把款匯到您那裏。我想拜託您去郵局取出現金,再送到我這裏。當然,我會酬謝您的。」

「為什麼要我做這件事呢?」

「我在酒田沒有熟人,沒有人可以幫我。我知道這個要求過於厚顏無恥,可是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

阿信突然說:「我不會做的。」

浩太大吃一驚。

「我連到底是怎麼回事都不知道,怎麼能……」

「我已經安排好了。明天早晨就會匯到你那裏去。要是沒有那筆錢,我就沒辦法離開這裏了。」

「雖然你這麼說……」

「本來我在酒田約見的這個人會給我錢的,可不知道出了什麼差錯,現在還沒有聯繫上……」

阿信還是說:「很不好意思,我不能幫您。從您家裏寄來的錢,您自己去取不就行了嗎?又何必費這麼多周折呢?我不同意這麼做,您還是馬上把匯款的地址取消了吧!」

浩太無奈地說:「要是那樣做可以的話,我就不必求您來做了。我並不願意讓我的父母知道我現在在哪裏,而且我也不能去郵局。希望您能理解……」

阿信突然說了聲「我告辭了」,慌忙逃也似的起身要走。浩太叫道:「阿信小姐,我覺得你是可以信賴的人,所以才拜託你的,我會付給您酬金的!」

「不管你給我多少錢,我都不會做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的。你真是太自以為是了。我接了你的電話,還以為加代小姐出了什麼事,所以才趕過來的。」

「?」

「加代小姐很關心你,所以我擔心她會不會和不明身份的人發生什麼事……」

浩太笑了:「加代小姐和我沒有什麼關係啊……」

「那我就放心了。那麼我久留也無益……」

浩太說:「你好像覺得我是個可疑的人,其實我並不是那樣的。雖然我被刑警追捕,可還是要完成我一直堅持的事業……」

「……」

「你知道佃農嗎?」

阿信一驚。浩太解釋道:「佃農就是自己沒有土地,要向地主租借土地種稻米的人。他們流着汗水,吃盡辛苦種出大米,卻要把收成的一半交給地主做租子。剩下的米最多只能吃到夏天,要想挨到秋收,只有向地主借米維持生活。借來的米必須連本帶利地還給地主。他們簡直像生活在地獄里一樣……」

阿信靜靜地聽着。

「佃農雖然自己種米,卻吃不上米,只能在一點米中攙上蘿蔔以求增加分量。可就是這樣的蘿蔔飯,人口多的家庭還是吃不飽。地主不必弄髒一根手指,就可以靠着榨取佃農而過着奢侈的生活。還有比這更不合理的事情嗎?」

「……」

「現在因為什麼大戰景氣,米價一個勁地上漲,可是得利的只是地主和米行。佃農們交出大米,和米價毫無關係,但他們不得不買和米價一起價格暴漲的生活用品。他們的生活更苦了。可是有一小撮人從農民和工人身上榨取了大量金錢,成為暴發戶,他們毫不知羞恥,專橫跋扈。而真正流着汗水工作的人卻過着悲慘的生活。這些都是不能容忍的事情!我們就是要努力糾正社會的這種矛盾……」

阿信專心地聽着,但一時間不知怎麼說才合適。浩太說:「我說這些話,也許您並不能夠理解。可是我們要爭取讓佃農過上好一點的生活……」

阿信說:「這能辦到嗎?只要自己沒有土地,佃農只能向地主租借土地……」

「能辦到啊!如果把交給地主的年租從五成減為三成……」

「那真是不可想像啊……」

「只要佃農們聯合起來,齊心協力地共同爭取,就是可以實現的。佃農們以為這種現象古來就是如此,所以不敢奢望改變,忍氣吞聲地接受現實。可是我們要喚醒他們,呼籲他們進行鬥爭。單個人的力量雖然弱小,但大家聯合成一股力量,就能夠對抗地主。要想使佃農從窮困中解脫出來,只有這個辦法。」

阿信的眼中現出了光彩。

「不過,現在的社會中,有錢人、暴發戶和政權勾結在一起,他們宣稱這種運動是危險思想,必欲除之而後快。我見到了東北地區佃農的生活,決心要把我的生命獻給這項運動。為此我被刑警追捕。現在就連父母,我也不能告訴他們我的住處……」

「……」

「不過,要是被這些事情嚇住了,那就什麼也幹不成。我一定會在某個時候組成佃農的組織,打破這種荒唐透頂的制度!」

阿信突然說:「要是您的匯款單到了,我會去取出現金給您送過來的。」

「阿信小姐……」

「我也是佃農的女兒。」

浩太一怔。

「我就是吃着蘿蔔飯長大的。稻米歉收的時候,我真的是受夠了家裏悲慘的生活!我不能去上學,為了省些糧食,我七歲的時候就出門做工。奶奶一輩子都沒有吃過白米飯,小妹妹也無法養活,還在吃奶的時候就送了人。直到現在,我爹娘天天拚命地幹活,日子也一點不見輕鬆。佃農的生活,比地獄還要可怕。可是,生在佃農的家裏,也毫無辦法啊……」

浩太苦笑道:「我不知道阿信小姐的情況。我真是班門弄斧……」

阿信突然語氣明快地說:「您要是有什麼衣服要洗,就請交給我吧!」

「?」

「我會洗好給您送來的。我只能為您做這點事……」

「謝謝,阿信小姐……」浩太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阿信的手。阿信吃了一驚,浩太慌忙放開了她的手。阿信心中怦怦直跳,她神思恍惚地回到了加賀屋的門口,突然停下來,凝視着浩太握過的那隻手,眼中閃爍著愛戀的火花。

加代正在自己房間里換上了時髦的洋裝,得意地對鏡自憐。這時候傳來阿信的聲音:「阿信來了!」

加代大聲問道:「聽說鄉下有人來了,你去見她了?」

阿信走進來,說道:「對不起,我回來晚了。」

「竟然還有人來找阿信,真是稀奇事啊!」

「您有什麼事嗎?」

「我還要出去一下,你再幫我準備一些飯菜,裝到飯盒裏好嗎?」

「是要去安田先生那裏嗎?」

「安田是他的化名。」

「?」

「那是為了掩人耳目罷了。從事那種運動的人,都是這樣的……」

阿信問道:「安田先生跟您說過關於他的事情嗎?」

「那個人對自己的事情可是守口如瓶。不過,我能夠推想出來是怎麼回事。我也懂一些那種事情。」

阿信默然了。

「不管我怎麼拿話來試探他,他都隻字不露,這就是最好的證據。不過這也是他的過人之處。」

「……」

「社會主義者就是懷着『人皆平等』的思想,為消除社會上的不公正而進行鬥爭的人。也就是說他們是站在窮人一邊的。從事這項工作,一分錢也得不到,可是他們卻願意獻出自己的生命。這是真正的男子漢的工作啊!」

「……」

「不光是男子從事這項工作,有一個叫做伊藤野枝的女子,是婦女解放運動的領袖,她反抗父母為她選定的婚事,從九州跑到了東京,現在是《青踏》的主辦者。聽過平冢雷鳥和伊藤野枝的話,就會覺得在這個閉塞的鎮上,安於現狀,每天過着不咸不淡的生活,真是讓人厭倦。」

「加代小姐?」

「我聽你說小時候吃苦受累的故事時,就覺得非常不可思議,同樣是人,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差別?我現在終於明白了。我們一定要努力使女子不再有阿信這樣的遭遇,否則,無論到了什麼時候,女子都只能過着悲慘的生活。」

「……」

「所以我要去東京學畫。待在這種閉塞的鄉下,什麼都幹不成,跟死了沒什麼兩樣。」

「您又說這種傻話……」

「阿信,你幸福地結婚好了。你的幸福和我的幸福不一樣……」

「加代小姐……」

「安田先生是我第一次遇到的志同道合的人。所以,我要盡我的所能幫助他。」

「……」

「準備飯菜的事,就拜託你了!」

「……是。」

「我只有對阿信才會說這樣的話。只有和你,我從小就無話不談啊!」

「……」

「從此以後,我就要和阿信分道揚鑣了,可是不管發生什麼事,阿信都要支持我啊,我們說定了。」

阿信十分為難。在她聽來,加代所說的話讓人覺得很危險,可是她又不懂如何才能說服加代。阿信深深地感到,加代已經離自己很遙遠了。只是,加代熾烈的情感如今面向的是浩太,這讓阿信感到不安,當她發現這是出於對加代的嫉妒的時候,不禁困惑萬分。阿信還是第一次體味到這種感情啊。

這天早晨,加賀屋的一家人正在起居室中吃着早飯,阿信在一邊伺候着。邦子說:「加代,從今天起你就要開始跟茶道和花道的老師學習了。」

加代不以為然地說:「我可沒那個閑工夫。」

美乃叫道:「加代!」

邦子勸道:「你可以不去女校,可是茶道和插花是女人的修養,不僅要學習方法,更要培養點茶和插花時的心境。看你總是這麼心浮氣躁的,究竟在想些什麼呢?」

加代放下筷子,站起來就要離去。清太郎叫道:「加代!」

「我已經聽膩了說教!」加代拂袖而去。清太郎勃然大怒,就要追出去,邦子止住他,說:「就算你現在狠狠地罵她一頓,也於事無補。只會招得她反駁你一頓。還是早點給她定下親事來吧!到時候我會跟她好好談談的。」

「阿信,她跟你說過什麼話沒有?這一陣子,不管我問她什麼,她都不肯跟我說。」美乃問。

阿信輕輕地搖搖頭。這時候掌柜的探頭進來,說:「阿信,有你的匯款單!」

阿信吃了一驚。掌柜的又說:「我替你蓋了章領出來了。」說着,把匯款單遞給阿信。

「多謝您了!」阿信趕緊低頭致謝,拿過匯款單,慌忙塞進懷裏。

清太郎有些驚訝地說:「還有人給你寄匯款單,是誰寄過來的?」

阿信掩飾道:「是鄉下的一個熟人到東京去了,要我寄些酒田的干海貨給他。他說東京的魚不好吃……」

阿信第二次來到旅館中拜訪浩太,她把一個信封放到浩太跟前。浩太說:「謝謝您……這可幫了我的大忙。」說着從信封里取出一張五元錢的紙幣遞給阿信,「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阿信有點生氣地說:「這是幹什麼?我並不是為了這個……」

「那可不行,是我提出這個冒昧的請求……」

「我自己也希望能幫安田先生一點忙。只要您能覺得高興就夠了……」

「阿信小姐……」

「不過,這麼一大筆錢,我倒真是吃了一驚呢!」

「我本不想給父母添麻煩,可是為解燃眉之急,實在顧不得那麼多了。」

「他們一定非常擔心吧。」

「他們對我早已經死了心了,他們說不管我在哪裏幹什麼都沒關係,只要我平安無事就行了。他們一直以為我之所以會做這樣的事,全都是他們的報應。」

阿信不解地看看浩太。

「我的父親就是一個大地主。」

「……」

「可是,我連自己家的佃農都解放不了。而且,我還用父親骯髒的錢,我真是個沒用的男人。」

阿信痛苦地說:「那麼,我先告辭了。」

「我讓他們送茶過來。」

「不用了,如果被加代小姐看見……」

「我已經跟她說過,請她不要再來了。」

「?」

浩太苦笑道:「真是沒有辦法……」

「可是加代小姐非常理解安田先生……」

「她確實是一位聰明人。不過她只是憧憬新事物罷了,陶醉在反抗的悲壯感之中。她現在本來就是最危險的年齡啊!」

「可是……」

「說實話,我很感謝那些飯菜,這裏的飯菜也確實太糟了。而且,我一想到那是阿信準備的飯菜,就非常高興。真的很好吃……」

「……」

「我今天晚上就要離開這裏了。不過,我一定還會再來的。那時候希望你能見我。」

阿信心中怦怦直跳,身體卻僵在了那裏。浩太又說:「希望你能等我……」

阿信的手顫抖起來。內心深處,有某種滾燙的東西在沸騰著,阿信還是生平第一次體味到如此熾烈的情感。

現在,阿信和阿圭在酒田的一家旅館中對坐飲酒。阿圭為阿信斟著酒,一邊說道:「哎,原來奶奶有這麼好的酒量!我還真不知道呢!」

「每天忙忙碌碌地工作,我已經有好幾十年都忘了還可以悠閑地喝點酒呢!」

「以後我們每天晚上都喝一點吧!」

「那可不行,要是喝醉了,就會說些不該說的話。今晚要是不喝酒,我也不會說起這些事……」

「這不是很好嗎?奶奶也有那樣的青春……我可要對奶奶刮目相看了!」

「誰都不知道這些事。」

「我明白。我誰也不會告訴的。」阿圭笑嘻嘻地繼續給阿信斟酒,又說:「沒準,那個人當時住的就是這家旅館呢!」

「那家旅館已經沒有了啊!要是還在的話,我倒是想到那兒住上一住……」

「真遺憾啊!」

「說實在話,我並不想回想起這些事。那時候真是太年輕了,剛剛見過兩三次面,就會為人家神魂顛倒的……」

「確實會有這樣的事啊!或許這才是愛情的本來面目吧,沒有企圖、沒有什麼雜念的純粹的愛情……」

「當時覺得他真是了不起!為了窮困的佃農,他什麼都捨棄了,把整個生命奉獻給那項事業。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太帥了』吧?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他有些像俊作大哥。雖然現在想起來覺得不可思議……」

「這一點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啊!俊作大哥不願意做軍人,從軍隊上逃走了。而這位浩太君反抗的是大地主、暴發戶這類人。軍隊和資本家都是權力的代表,反抗權力就是很了不起的。無論在什麼時代,都是這個道理。」阿信已經頗有醉意了,說道:「阿圭,你……非常聰明。聽你這麼一說,也許真的是這樣。不過,俊作大哥是真正的了不起,他一直反抗到最後,直到因此而死去……可是……」

「那個人不是真正了不起嗎?」

「也不能這麼說。奶奶十六歲的時候,還沒有佃農鬥爭這一說,正因為那些人的運動,佃農們才覺醒起來,稍後一段時間,佃農們結成了組織,開始抵抗地主。浩太他們的努力取得了成果。正因如此,當時我真是非常感動———世界上還有這麼好的人啊,所以就不顧一切地愛上了他……」

「奶奶,你後悔嗎?」

「不,那時候就是那時候,真是用全部身心在愛着。我終於知道了第一次愛上一個人是什麼滋味……那麼強烈地愛上一個男人,無論是在此之前還是從此以後,都沒有第二次了。也許能遇上那個人,本身就是很幸福的了……」阿信寂寞地笑了,繼續抿著酒,阿圭默默地看着她。

「這畢竟是只有十六歲時才能嘗到的滋味啊!」阿信的眼中充滿了對往事的深深懷戀……

加賀屋的內宅中,阿信和小玉正在忙着打掃房間,可是阿信突然停住了手,獃獃地出神。小玉驚奇地看着,叫道:「阿信!」

阿信嚇了一跳:「嗯?」

「最近,阿信姐是怎麼回事啊,時不時地會發獃?」

阿信慌忙用抹布擦拭起來。小玉又說:「這可不像阿信姐一貫的作風啊!」

「不要多嘴,趕快乾活吧!」阿信像是生氣了,拿起水桶逃也似的跑出去了,走到廊下,正遇上加代,看樣子她剛從外邊回來,阿信忙招呼道:「您回來了!」

「阿信,你來一下。」

阿信驚訝地看了看加代,來到加代的房間里,加代劈頭問道:「阿信,你是不是曾經一個人去找過安田先生?」

阿信一時語塞。

「安田先生突然離開了酒田,我問了旅館的老闆娘很多話,聽她說有個叫做阿信的女孩去了兩次。」

阿信十分為難,不知該說什麼好。

「你為什麼瞞着我?」

「……」

「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弄錯了,後來又問了老闆娘那個人的長相、衣着,除了你不會是別人了。」

「是他有點事情托我去辦,我就幫他做了……」

加代疑惑地看着阿信,阿信又解釋道:「他囑咐我不要告訴別人,所以我就沒有對加代小姐說。」

「他托你替他做什麼事?」

「對不起,就是對加代小姐,我也不能說。我答應安田先生了……」

「對我也不能說?」

阿信為難地沉默著。

「那麼,阿信很了解安田先生的情況了?」

「不,我只是替他做了件事情而已。」

「安田先生去哪裏了?」

「我怎麼會知道。安田先生什麼都沒有對我說。」

「阿信,你不是站在我這一邊的嗎?」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那你也不能告訴我,你幫安田先生做了什麼事嗎?」

阿信被逼得無路可退,只好說道:「我只是替他去取回了他家裏匯來的錢。因為某種緣故,他不想讓父母知道他的住址,所以……」

「……」

「真的只有這一件事,別的什麼也沒有了……」

「我明白了。可是,這件事也不非得托阿信去辦啊,他完全可以跟我說的。安田先生真是太見外了……」

「他只是不想給加代小姐添麻煩……」

加代放下心來,笑了起來:「真是多餘的擔心。」

「……」

「安田先生以後不會再來酒田了嗎?」

阿信默然了。

「不過,我不會失望的。他肯定還會跟我聯繫的。安田先生很理解我……」

「……」

「阿信,如果他又托你辦什麼事,你可一定要告訴我啊!」

「……」

「一定要告訴我啊!」

阿信默默地點點頭。

這一天,阿信正在店裏幫邦子記賬。這時候郵遞員過來了,叫道:「加賀屋的信!」邦子說:「辛苦你了!」接過一摞信封,一封一封地看着。

「啊,這是阿信的。」邦子遞給阿信一封信。阿信有些奇怪地接過來,一看之下,頓時大吃一驚。邦子說:「有人給阿信寫信,倒是稀奇事啊!哎,怎麼沒寫寄信人啊?」

阿信笑道:「那是個粗心大意的人,肯定忘記寫了。」說着,慌忙把信塞進懷裏。

邦子問:「你知道是誰寄來的?」

「哎……是,是親戚家的一位叔叔。」

阿信泰然地說着,繼續記起賬來,問道:「現在可以把這幾筆賬合計一下了吧?」

「哦。」

阿信打起了算盤,可是打錯了,只好再來一遍。邦子疑惑地瞧著阿信。這時候,櫻木少爺來了。

櫻木對二人招呼:「今天真是個好天氣啊!」阿信嚇了一跳。邦子和藹地招呼道:「啊,櫻木少爺來了!」

櫻木說道:「我剛好有事路過這裏。這是一點心意,實在不成敬意……」櫻木遞上一盒點心,又說:「阿信小姐還是這麼勤奮地工作啊。」

阿信對邦子說了一聲「我去倒茶」,就逃跑似的離開了,來到廚房裏,對正在做飯的小玉說:「小玉,店裏來了客人,麻煩你給他送杯茶去。」

來到後院,阿信從懷裏取出信,迫不及待卻又小心翼翼地撕開信封,取出便箋來。信中寫道:

你還好吧?現在,我在最上河上游的農村裏工作。趁著插秧的農忙時節開始之前,我要盡量多地和年輕農民談談話。不過,大約十天後,我有事要去酒田一趟,屆時非常盼望能見到你。五月十二號的下午三點,我會在上次的那片沙灘上等着你,如果你不能來,那我就回去了。請不要勉強。那麼,我以後再給你寫信吧。請多保重身體。

浩太

阿信輕輕地把信貼在胸前,突然,小玉過來了,「阿信姐,老太太叫你呢!」阿信慌忙把信藏起來。

阿信來到起居室里,邦子盯着她問道:「阿信,櫻木少爺過來,你為什麼讓小玉送茶過去?」

阿信一時語塞。

「按理說,不是該由你送過去的嗎?櫻木少爺很不高興,立刻就回去了。」

「對不起,我做了這樣的事……」

「光說對不起又有什麼用呢?」

「……」

「你是不是不想嫁給櫻木少爺?」

「……」

「雖然你還沒有給過我明確的答覆,可是我一直以為你願意嫁過去,我也是抱着這個心思和櫻木交往的。櫻木家也以為這件事已經十拿九穩。可是,你剛才卻對櫻木少爺避而遠之,櫻木少爺也會覺得沒趣的。」

「我沒有注意到這些……」

「我真沒有想到阿信還會注意不到這一層。」

「……」

「我並沒有勉強你一定要嫁給櫻木少爺。可是為了阿信着想,很難再找到這樣一門好親事了啊,所以才有心成全你。要是你不願意,就明白地說出來好了!」

「……」

「櫻木家也說過,要是一切順利的話,今年秋天就打算辦喜事。我想聽聽你到底是什麼心意。」

「……是。」

「光說『是』,我怎麼知道是什麼意思呢?」

「……」

「你是從什麼時候起改變主意的?」

「就是現在,我也覺得這是一門高攀的親事……」

「那就行了,給人家一個明白的答覆吧!」

阿信無可奈何,輕輕地點了點頭。

阿信心裏明白,邦子為自己張羅的這門親事,對自己來說,確實是高攀了的良緣。阿信明明知道和浩太的交往就像夢一樣不可捉摸,但她抑止不住對浩太的熾熱思戀。在初戀的熱情面前,好親事顯得黯然失色,阿信對此也感到無計可施。就這樣,和浩太約會的日子漸漸地接近了。

五月十二號這天,阿信在廚房裏指點着阿作和小玉準備飯菜:「你們按照我說的做好準備工作,剩下的等我回來以後做,知道了吧?」

「哎。」

「要是裏邊問起我來,就說我出去買東西了。」

「哎。」

阿信匆匆地走了出去,剩下阿作和小玉面面相覷,心中滿是疑問。

阿信匆匆地走在街上,好像要避人耳目似的。她有好幾次都想放棄前去見浩太,勸說自己,即使見了面,也不會有什麼結果。可是,當約會的日子一到,就像有一根看不見的線在拉着阿信,使得她不得不急急地向浩太等著的沙灘走去。

阿信來到沙灘上,卻不見浩太的身影。她以為自己被欺騙了,獃獃地站在那裏。突然,從一座廢棄的船的後面走出一個人,默默地向前走去。阿信一驚,待到定睛一看,慌忙跟在那人後面,那正是浩太。一時間,兩個人默默地走着。

半晌,浩太說道:「你能來真太好了。」

「謝謝你給我寫信。」

「我本來想,如果今天你沒有來,我就把阿信小姐忘掉。」

「?」

「我從事這項運動,不可能有家庭。可是,我真的希望能有一個真正理解我的人。在那個人的身邊,能夠撫慰我寂寞的心。我渴望有一個溫柔的人能夠成為我心靈的支柱……當我遇到阿信的時候,我覺得我終於遇到了這個人……」

「可我不是那樣的女子……」

「我家裏曾經有一個從山形的農家來做工的姑娘。阿信,你跟她很像……」

「?」

「可是,我母親知道我的心意之後,就把她趕回家去了。她回到鄉下之後,很快就得肺病死了……正因為她的事,我開始從事這項運動。我去了她的家,看到了佃農的悲慘生活,所以……」

「……」

「我知道拜託你這樣一件事,實在太自作主張了。可是,對我來說,阿信是非常重要的人。我不時地會到酒田來,希望能夠見到你。只要和你說說話,我就能夠得到安慰。」

「……」

「只要我想到還有阿信在,就能夠忍耐孤獨的鬥爭生活。」

「……」

「只要我想到總有一天,我可以去把阿信接來一起生活,那無論遇到什麼困難,我都能夠勇敢地度過。阿信,你就是這樣的人。」說着,浩太輕輕地握住了阿信的手。阿信沒有掙脫,默默地想着,「好溫暖的手啊……」

「您還要去什麼地方吧……」

「啊,不過,我一定還會來的。總有一天我會把阿信從這裏接走……」

「……」

「不過,你也有自己的人生……我不想勉強地束縛你,我也沒有那個資格。現在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的心情……」

阿信依然沒有做聲。浩太自嘲地笑了:「我是一個自以為是的孤獨者啊!可是,我總覺得,要是我不告訴你這些,阿信就會消失到不知什麼地方去……」

「……」

「即使你消失了,我也不會說什麼的。只是,我希望能讓我心存一點夢想,認為我擁有阿信的夢想……」

阿信突然淚落不止。

「阿信?」

「像我這樣的女子,實在配不上您……」

浩太輕輕地抱住了阿信,阿信只是嗚咽著。

「我一定會來接你……」

兩個人相互依偎著向前走去。

阿信心神不定地回到加賀屋,阿作和小玉招呼道:「回來啦!」阿作說:「太好了,裏頭東家們找不到阿信,正在鬧騰著呢!」

阿信很是驚訝。小玉說:「阿信姐的母親來了!」

「我娘?」

「你快去看吧!」

阿信慌忙走了出去,來到起居室里,說道:「真對不起,我出去買了點東西……」

邦子和阿藤、美乃都坐在那裏,阿藤說:「阿信,你也不跟老太太和少奶奶說一聲,讓人擔心。」

邦子說:「沒關係,阿信把該做的事情都做得很好,這就行了。她畢竟也有些自己的事要做啊!」

阿藤連忙對邦子說:「您真是寵着她……」

阿信問道:「娘,家裏出了什麼事了嗎?你怎麼突然到這裏來了……」

邦子說:「是我請你母親來的。」

阿藤說:「真是折受不起啊!我接了這邊東家的信,說是給你提了親事,東家連船錢都寄給我了。我趕緊過來,唉,真是高攀不起的好親事啊!這是真的嗎?我現在還不敢相信……」

邦子說:「你母親也很替你高興。」

阿藤說:「你這個孩子,運氣竟然這麼好……」

阿信臉色蒼白。母親的來訪,給剛和浩太分別的她迎頭澆上了一盆冷水。沒想到親事已經進展到了這個地步,她不由得心亂如麻。

當天晚上,由於邦子的好意安排,阿藤和阿信母女倆單獨睡在一間大屋子裏,得以親密地說一些私房話。兩人鋪好了被子,阿藤說:「哎呀,讓我睡在這麼氣派的屋子裏,感覺像當了大官一樣。」

阿信問道:「家裏人都好吧?」

「啊,本來這回應該是你爹來才合規矩,不過因為馬上就要插秧了,去年稻子遭了蟲害,咱們家的收成不好,今年要是能有個好收成就好了……我也想能早點讓你不用這麼辛苦。老是靠你寄錢過日子,實在對不住你……」

「娘,這沒什麼。我在加賀屋做工的時候不用花錢。」

「可是,阿信出嫁以後,就不能要你的錢了。所以,你爹聽說了你的親事,一直沒有好臉色。可是娘覺得,只要你能幸福,娘就會高高興興地送你出嫁……」

「可是,阿春姐和阿密姐都沒嫁人,我就先出嫁……」

「話可不能這麼說。聽說櫻木家在米市上和股票上賺了一大筆錢,可是有錢人家呢。人家的二少爺看上了你,他父母也對你很滿意,這麼好的親事不會碰上第二遭了。」

「可是……」

「不過,不管他家裏有多少錢,畢竟他是個依靠父母生活的二兒子,不能太任性,要聽父母的話。你也要準備侍奉公婆,要尊敬他家的長子。可是不用為吃的操心,光是這一點就多有福氣啊!想到不用吃蘿蔔飯了……」

「娘,我還想繼續給家裏寄錢,所以你還是替我回絕了這門親事吧,就說現在家裏還沒有能力讓我出嫁。」

「你說什麼呢?雖然你爹上了點年紀,可是還能幹活。庄治已經是個大人了,地里的活他們倆就幹得了。阿春和阿密都往家裏寄錢,你底下的兩個弟弟妹妹也出去做工了,所以家裏只有三個人吃飯。就算你出嫁了,家裏也總能過得去。」

「……」

「而且娘想再出來做工……」

阿信大吃一驚:「娘?」

「我就是待在家裏也沒用,地里的活有你爹和庄治就行了……」

「這怎麼行?娘要是不在家,家裏就只有爹和哥哥了,那誰來做飯呢?誰來洗衣服呢?」

「顧不了這麼多啊。米收成不好的時候,跟地主老爺借的米加上利息,到現在還沒還清呢。再加上東西越來越貴……」

「我還是不出嫁了。我現在還不能出嫁啊!娘,你還是替我回絕了吧!」

「加賀屋照顧我,已經答應讓我來做搬運工了。我一說想在這兒找個活,人家馬上就答應了。」

「搬運工?那是要在倉庫和船之間搬運米袋的活啊!娘怎麼能幹這種活……」

「沒事,兩三袋大米我總背得動。」

「別干這個了。要是娘不幹這種活,家裏就過不下去的話,我就繼續在加賀屋做工。求你了,替我把親事回絕了吧!」

「到了現在,怎麼還能提這樣的話?那你幹嗎不在一開始的時候就推辭掉?」

阿信語塞了。

「阿信,你是不是有自己中意的人了?」

聽了母親這句話,阿信大吃一驚。看到阿信的臉色,阿藤又問:「是有了吧?」

「……」

「是什麼樣的人?」

「……」

「你們約好了要結婚嗎?」

「……」

「你們能結婚嗎?」

阿信終於說道:「我不知道。可是我想等他。」

阿藤不吱聲了。

「到了現在這個樣子,我已經無法拒絕了。」

「明天,你讓娘見見那個人。」

「……」

「能讓我見他吧?」

「他不在酒田。」

「那到哪兒能見到他?」

「……我不知道。」

「……」

「可是,他說過一定會來接我。」

阿藤依然沉默著。阿信又說:「我會永遠等他的。我想等他。」

阿藤突然說:「娘會答應下老太太替你張羅的這門親事。」

阿信大驚:「娘?」

「這是為了你好。」

「可他是個很好的人。」

「你只有十六歲,是不會明白這些事的。」

「可是……」

「你不要任性!」

「……」

「阿信,你不是也受夠了沒有錢的苦了嗎?聽老太太和娘的話沒有錯的。好吧?」

「……」

「哪個女人在出嫁之前,都會有一兩個喜歡的男人。不過,只要出了嫁,大家都會把那些事忘得一乾二淨的。就是這麼回事啊……」

阿信沉默了。阿藤又說:「娘先回家一趟,馬上就會回來。我在酒田做工的話,你就算出嫁了,咱們也能隨時見面。你有什麼不快活的事,就來跟娘說說。」

阿信依然一言不發。她無計可施。如果稍微早一點遇到浩太,那她根本不會去理會什麼親事。可是偏偏在自己認為這是門好親事而心動之後,才意外地邂逅浩太,導致了現在這個局面。親事已經進展到這個地步,阿信已經無可奈何了。如果浩太能夠趕在婚禮之前來接自己的話……這是阿信最後的希望。可是,既然阿信的父母都同意了親事,過了不到一個月,對方就送來聘禮了。

1916年6月20日,櫻木家的媒人送來了聘禮。邦子和清太郎夫婦代表阿信的家人,和阿信一同接受了聘禮。

而在那個時候,阿信的母親阿藤卻在米倉里搬運著米袋子。一同幹活的一個女搬運工問道:「加賀屋的阿信,不就是阿藤你的女兒嗎?」

「是啊。」

「聽說她攀上了一門好親事,今天就是下聘的好日子,你是她的親娘,你不去行嗎?」

「阿信出嫁的事,是由加賀屋代表娘家來操辦的。一個佃農的女兒,可嫁不進櫻木家的門的。」

「哪有這種荒唐事啊?自己辛辛苦苦養大的女兒,送聘禮的時候,親娘倒是不敢露面!」

阿藤笑了:「只要女兒幸福,當娘的怎麼都行啊。」

加賀屋的客廳里擺着各色聘禮,一家人和阿信坐在喜宴前。清太郎高興地說:「嗯,下聘順利結束了,這可太好了!」

美乃說:「婚禮定在秋天舉行,在這以前,阿信跟着老太太把做生意的竅門學會吧!」

邦子贊同地說:「是啊,女人以後也不能比男人差,要能管得了一兩間店鋪。要是光依靠着男人生活,那遇到意外的時候哭都來不及!」

清太郎說:「阿信是個沉穩能幹的姑娘……櫻木家這回可娶到好媳婦了!」

加代說:「阿信,你到底還是要出嫁啊?你可真能忍耐啊,居然能嫁給一個你一點都不喜歡的男人!」

美乃趕緊喝道:「加代!」加代卻並不在乎:「我可受不了這種婚事,那樣的話,這一輩子跟死了沒什麼兩樣。」

清太郎也生氣地說:「你胡說什麼?大喜的日子……」

「我說得不對嗎?違背自己的意願馬馬虎虎地嫁人,這不是和工具一樣嗎?」

清太郎說:「我不知道什麼新女性之類的玩意兒,可我看你是被荒唐東西迷昏了頭!一個女孩子家,父母怎麼說,你就怎麼做就行了。當父母的是最為女兒的幸福考慮的。」

加代反駁道:「就是父母也不能任意決定女兒的生活。女兒也是一個獨立、自由的人,並不是父母的玩具!」

「加代!」

邦子說道:「加代,我跟你說清楚,你是加賀屋的繼承人,你有責任守護加賀屋。你的女婿已經定下來了,你要阿信同時舉行婚禮。你要有這個心理準備。」

加代驚得目瞪口呆。邦子又說:「你要是想畫畫,那也沒什麼關係……」

加代放下筷子,騰地站了起來。邦子叫道:「加代!」

「加賀屋讓小夜繼承好了!」加代說完,氣沖沖地拂袖而去。美乃擔心地叫道:「母親!」

邦子說:「該好好管教一下她了,這樣下去,不知道會鬧出什麼事來。」

阿信痛苦地沉默著。美乃心煩意亂,傷心地說:「都是一樣的女孩子,歲數也一般大,為什麼加代就不能像阿信這麼聽話呢……」

喜宴結束后,阿信提着一個小包,來到米倉。女搬運工正在忙忙碌碌地勞動着,過了片刻,阿信看到母親阿藤背着米袋過來了,趕緊叫道:「娘!」阿藤點點頭,背着米袋走過去了。

阿藤歇工的時候,母女倆來到米倉後面的樹下,阿信傷心地說:「我看到娘這個樣子,心裏難受極了……」

阿藤故作輕鬆地安慰阿信:「沒什麼,這點活比起我原來背着小孩子,在大毒太陽底下給莊稼除草,可要輕鬆多了!」

「可是娘也上了年紀……」

「我還能幹着哪!在這兒幹活,還能常常見到你……」

阿信把小包遞給母親:「這是老太太讓我送給娘的。今天中午辦了慶祝的酒席,可是娘沒來。這是喜宴的菜……」

阿藤說道:「東家連我都想到了,真是過意不去啊……本來老太太說過這是阿信訂婚的好日子,讓我過去一塊兒吃喜宴的。可是那不是娘該去的啊……」

阿信痛苦地沉默了。阿藤又說:「只要一切順利就好啊!」

阿信突然捂住臉哭了起來。

「阿信?」

「我……我還是不想出嫁。和一個不喜歡的人過日子,只會痛苦……」

「你又說這些了,俗話說,馬要騎騎看,人要處處看。一塊兒過得久了,自然就有感情了。大家都是這麼做夫妻的。」

「……」

「你要是心裏這麼想,那本來能順利的事也會弄糟的。這不是一門難得的好親事嗎?只要你盡心去做,人家也一定會疼愛你的。」

「……」

阿藤說:「娘還要幹活去呢!」

阿信一直一言不發。阿藤又叮囑道:「把那個抓摸不著的夢忘了吧!」

阿信無言地佇立在那裏。

此時,加代正在自己的房間里,表情嚴峻地對着畫布,轉眼間,她心煩意亂地用筆把畫布塗得一塌糊塗,然後換上新畫布,拿着走了出去。

來到起居室,加代突然發現飯桌上有一封寄給阿信的信。她驚訝地看看寄信人那一欄,卻是空空的。加代盯着信封看了一會兒,然後拿起信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信封,抽出便箋看了起來。讀著讀著,加代的臉色變了。這正是浩太的信,信中寫道:

阿信小姐如晤:

你還好吧?我走訪了岩手、秋田和青森等地的農村。農村中舊傳統的力量很強大,工作進展不易。而且,現在正逢插秧時節,大家都很忙,沒有時間和青年們好好談一談。我要回東京一次,路上我會去一趟酒田。六月二十號下午三點,還在沙灘見。我雖然能給你寫信,可是因為我的住所不固定,沒有辦法收到阿信的信,真是非常寂寞。見面的時候,真想多聽聽你說話。現在只有你是我的安慰。一定要來啊!

浩太

加代的臉被憤怒扭曲了,狠狠地將便箋扯得粉碎。然後,她猛地打開衣櫃,開始收拾衣服。

阿信無精打采地從米倉回到加賀屋的廚房裏,阿作和小玉見她回來,紛紛和她打招呼。阿作問:「你見到母親了?」

阿信點點頭。小玉說:「她肯定很高興吧?」

阿作說:「阿信,你怎麼了?大喜的日子裏,你好像沒精打採的啊!」

這時候,加代走了進來,叫道:「阿信,你過來一下!」

加代嚴峻的表情使得阿信感到驚訝和不安。她來到加代的房間里,臉色蒼白地坐在加代面前。加代指責道:

「阿信,我一直只相信你一個人。當我從朋友那裏聽說你和一個男人在沙灘上散步的時候,我還笑着說肯定看錯了。我根本沒有想到你會真的和安田先生戀愛……」

「……」

「你竟然背叛我!」

阿信不知所措:「我……只是……」

「我不想聽你找借口!」

「……」

「從今天起,我和你一刀兩斷!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和你沒有關係!我的決心已定。」

「加代小姐……」

「我只想跟你說清楚這一點!」說完,加代揚長而去。阿信愣在了原地。

加代走到後院裏,拿起藏好了的提包,避人耳目地悄悄走了出去,來到了上次與浩太相遇的沙灘,搜尋着浩太的身影。廢船後面有一個人正在看着加代。加代也瞧見了浩太,拚命地向他跑去。浩太見狀,慌忙想要跑開,可是加代已經到了眼前,他十分窘迫。

加代說:「阿信不來了。」

浩太一驚。

「阿信要出嫁了。今天人家已經送來了聘禮。」

「?」

「雖然櫻木家是暴發戶,可是在酒田已經是屈指可數的有錢人家了。阿信已經嘗夠了貧窮的苦處,她的父母也非常高興。可能這就是阿信的幸福吧!對每個人來說,幸福的含義並不一樣。」

「……」

「我……我要去東京。我想跟你一起去東京。請帶上我吧!」

浩太默默地走了,加代跟在他的身後,眼中閃爍著熱烈的愛戀之光。

加賀屋的廚房裏,阿信和阿作、小玉一起準備着晚飯。美乃來了,阿作說道:「少奶奶回來啦!」

美乃說:「小夜纏着我給她買這個那個的,轉着看來看去,不知不覺地就回來晚了。加代呢?」

阿信說:「加代小姐出去了。」

「去哪兒了?」

「我沒有問……」

「真拿她沒辦法。今天晚上有要緊的客人來呢!」

阿信不解地看着美乃,美乃解釋道:「今晚要讓她見見女婿。」

「那麼,晚飯怎麼準備呢?」

「就和平時一樣就行了。老太太說了,女婿是要招贅上門的,要是搞得太刻板了反而不好。要讓他看看咱們平時是怎麼過日子的……」說着,美乃不覺笑了,又想起一件事,「對了,阿信,有你一封信,我放在起居室的飯桌上了。」

「謝謝您!」阿信趕緊向起居室跑去。美乃說:「阿信,是你的信沒錯,不過你收的信,經常沒有寄信人的名字啊!是誰寄給你的?」

「是……鄉下的朋友……」阿信心急地跑向起居室一看,飯桌上卻不見有什麼信,美乃也進來了,奇怪地說:「我就放在這兒的啊?沒有了?是誰先替你收起來了吧?」

阿信茫然地站在那裏,心中已經明白了,怪不得剛才加代指責自己和浩太的事情。信里到底寫了些什麼呢?信竟然落到了加代的手裏,阿信頓時感到天旋地轉,心裏一陣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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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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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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