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出逃

第八章 出逃

阿信拚命地跑在酒田的街上。來到浩太住過的那家旅館,她急急地叫道:「打擾了!」老闆娘探出頭來,「哦,是你?」

「安田先生住在這裏嗎?」

「安田先生?沒有啊。」

「那他最近會來嗎?」

「沒聽他說過啊。」

阿信十分失望。老闆娘說:「不過也許他會突然出現。你有什麼急事嗎?」

「沒有,告辭了。」阿信逃也似的走開了。老闆娘很是詫異。

阿信來到沙灘上,獃獃地站着出神……

那封沒有寫寄信人名字的信突然不翼而飛。阿信料到那是浩太寫來的信,卻被加代拿去看過了。浩太一定在信里約好了下次見面的時間,可是,那會是什麼時候呢?信既然已經不見了,約會的時間自然無從知曉。而且,加代已經知道了自己和浩太的事,那以後會發生些什麼呢?一陣不祥的預感襲上了阿信的心頭,她頓覺眼前漆黑一片。

阿信回到加賀屋,阿作和小玉正在廚房裏準備晚飯。見到阿信,阿作說:「阿信,你去哪裏了?你再出去的時候告訴我一聲。不然老太太和少奶奶問起來,我都答不上來。」

「不好意思,我突然想到有點事要辦。」阿信盡量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問:「加代小姐回來了嗎?」

小玉說:「還沒呢。剛才少奶奶非常擔心……」

阿作說:「今晚加代小姐定下的新姑爺要來,可是加代小姐還不回來,真沉得住氣啊!」

正說着,美乃突然來了,臉上神色大變:「阿信!」

「是,我剛才出去了一下。我擅自出去,真對不起……」

「我有話問你,你過來一下!」美乃的語氣非常嚴峻。

阿信驚詫地來到起居室,美乃遞給她一封信,說:「加代留下這封信,離家出走了。」

阿信大吃一驚。

「你看看吧!」

阿信驚慌地抽信展讀,信中寫道:

父親、母親和奶奶在上:

我經過考慮,決心離開家。請不要找我。我不想結婚,也不想繼承加賀屋。我要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

加代拜上

阿信愣住了。美乃問道:「你知道她會去哪裏嗎?」

阿信輕輕地搖搖頭。

「你沒聽她說過什麼嗎?加代只和你無話不談啊!」

阿信仍然輕輕地搖搖頭。

「不好意思,你立刻去一趟車站好嗎?她應該已經走了,不過至少能打聽到她買了去哪裏的票……」

「……」

「先不要把這件事告訴老太太和老爺,也不要告訴任何人。也許在他們知道之前,能把加代找回來,那就好了……」

「……」

「要是我早點看到這封信,也許還來得及……」美乃懊悔地喃喃自語,阿信看着美乃,不禁心亂如麻。

阿信來到酒田車站,詢問售票員加代的去向。售票員說道:「哦,加賀屋的那位小姐啊?剛才她買了去上野的車票。她是去辦事的吧?」

「請問火車已經開走了嗎?」

「啊,剛才有一列車雖然不是開往上野的,但也是往那個方向去的,所以她就上了。」

「加代小姐是一個人去的嗎?」

售票員愣了一下,回想起來。

「還有同行的人嗎?」

「這個嘛,不知道是不是同行的,不過確實還有一個年輕男子也買了去上野的車票。」

「他們坐了同一列火車嗎?」

「啊,去東京的客人非常少,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阿信沉默了。售票員問:「出了什麼事了嗎?」

阿信一下子回過神來,說:「沒什麼……打擾了。」說完,慌忙走出了車站。

阿信回到加賀屋,繼續準備晚飯,可總是心神不寧。她已經猜到,那個買了去上野的車票的年輕男子一定是浩太,那麼說,加代是跟着浩太去東京了……素來深知加代激烈秉性的阿信,已經清楚地看透了她的心意。

飛馳的夜行火車上,浩太和加代對坐在三等車廂里,浩太只是沉默著。加代突然說:「阿信有阿信的人生,誰都想過幸福的生活。阿信受夠了窮困的生活,願意嫁給有錢人的兒子,如果因為這個而被人怨恨,那阿信也太可憐了!」

「……」

「我不怕貧窮。我想按照自己的心愿自由地生活……所以,我寧願捨棄了一切,追隨你而來。」

「……」

「我不會成為你的負擔的。我在山形讀書的時候,有一個關係很好的同班大姐,她現在正在東京學鋼琴。我會托她幫我找住處,然後我去工作。在東京,女孩子應該也能找到工作的……」

「……」

「找到住處后,我還有一些錢,夠生活一陣子的,我不會麻煩你的……不過,我只希望你不要忘記,我是因為你才下決心到東京去的。」

浩太只是沉默地望着車窗外面,加代悲傷地看着浩太……

這時候,美乃臉色蒼白,正在加代的房間里檢查加代都帶走了些什麼東西,這時,邦子進來了,問道:「加代還沒回來嗎?」

美乃嚇了一跳,傷心地望着邦子。看到美乃的神色,邦子奇怪地問:「怎麼了?」

找不到女兒,美乃突然感到渾身無力:「加代……她離家出走了。」

邦子無奈地說:「已經和執事官家在電話中約好了今晚相親……」

清太郎又急又怒,沖着美乃發火:「出了這樣的事……你只會在這裏發獃,天天在你身邊的女兒,你都看不住!虧你還有臉說自己是母親!」

美乃也生氣了:「加代並不是我一個人的女兒。你這個做父親的,要是能早點和加代談一談,或者嚴格地教訓她一番,又怎麼會出這種事呢?現在你卻把責任都推到我身上……」

「那種事,不是做母親的責任嗎?」

「可這個女兒,能聽得進母親的話嗎?」

「那是因為你教女無方,她才會成了這個樣子!」

美乃大怒:「你……」

邦子說道:「好了,別吵了,現在不是夫妻吵架的時候啊!」

清太郎和美乃都不做聲了。邦子說:「她既然買了去上野的車票,那應該是打算去東京了。也不知道她帶了多少錢……」

清太郎問美乃:「你是不是被她矇騙,給了她不少零花錢?」

「……」

「美乃……」

「這一陣子,她說買畫具要花很多錢。畫具好像很貴的……」

「她這麼說,那你就給她了?」

「加代那個脾氣,要是不依着她,不知道又會鬧出什麼事來。不光是這一陣,她還在山形上女校的時候,就說寄給她的錢不夠用的……」

「那你就多寄錢給她了?」

「我一想到她離開父母,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那邊,就覺得怪可憐的……」

清太郎說:「原來你說物價上漲,家裏的開支增加,從店裏多拿去的那些錢,都是為了偷偷地寄給加代啊?」

「現在想來,也許她從那時候就開始存錢,準備去東京了。」美乃不禁萬分沮喪。

清太郎道:「事已至此,再說這些有什麼用啊?」

邦子一直靜靜地聽着,這時終於開口說:「這麼說,即便她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不至於餓死。」

清太郎又埋怨美乃:「都是你太溺愛她。」

這時候,阿信走進來問道:「請問什麼時候用晚飯……」

清太郎說:「現在還吃什麼晚飯!」

阿信正要退出,邦子叫道:「阿信!」

「是。」

「加代有沒有相好的男人?」

一瞬間,阿信有些猶豫,但馬上說道:「我沒有聽加代小姐說起過……」

邦子有些釋然:「要是她沒和男人在一起的話,那就不用這麼慌張。她很快就會回來的。」

美乃不解地看着婆婆。邦子說:「只要等她把帶去的錢花光就行了。加代從來沒吃過苦,只要她把錢花光了,到了快吃不上飯的地步,她就只有回家來了。她可不是一個能夠自己幹活餬口、忍受窮困生活的女孩子啊!」

清太郎擔心地說:「要是在那以前,萬一出了什麼事……一個人在東京生活,可不是容易的……」

邦子說:「你要是這麼擔心,就到東京去把她找回來吧!」

「那麼大的東京,讓我到哪裏去找啊?不要說這種傻話了!」

「那麼我們只有等著了。加代受了那些新思想的迷惑,凈說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話。她要是知道了真正吃不上飯是什麼滋味,就能從那些不切實際的夢中醒過來了。她不吃上一些苦頭,就不會明白過來啊。」

「……」

「要是這段時間裏出了什麼事,那也沒有辦法。為了治好加代這個毛病,咱們只能聽天由命了。」

「……」

邦子又問阿信一遍:「加代真的沒有跟男人走吧?」

阿信默然了。邦子說道:「如果加代真的沒有相好的男人,那這件事也許正是個好機會,可以改一改她的毛病。」

清太郎和美乃都沉默不語。阿信的神色十分痛苦。

由於加代的出走,加賀屋籠罩在沉悶的氣氛之中,這對知道浩太和加代的秘密的阿信來說,簡直如坐針氈。阿信真想立刻辭去加賀屋的工作。可是,她的心中還存着對浩太的希望,盼望着浩太會有信寄來,所以默默地忍耐著。可是,十天過去了,無論是浩太還是加代都杳無音信,阿信不禁心急如焚。

這天,阿信正在店裏撥打着算盤,一邊記着賬。突然,電話鈴響了,阿信不由得嚇了一跳。邦子和清太郎不約而同地去抓話筒,清太郎先抓到手裏,說道:「喂,這裏是加賀屋。哦,是櫻木先生啊……」清太郎頓時十分失望,對邦子說:「是櫻木先生,您說吧!」

阿信也十分失望。邦子接過話筒,說:「是我……啊,說哪裏的話,我們也久未問候了。哎,大家都很好……哦?噢,那麼我就讓阿信去,請多關照了。」

邦子放下話筒,對阿信說:「櫻木先生說他們要開一個觀賞菖蒲的宴會,他們請了鎮上的頭面人物,要在自家的精緻庭園裏觀賞菖蒲。所以,剛才他問我能否請阿信過去幫忙。」

阿信有些驚訝。

「其實要你去幫忙只是個借口罷了,他們是想讓大家看看櫻木家未來的媳婦啊。」

「這種事我怎麼能……」

邦子苦笑道:「人家聘禮都送過了,這件事不能回絕啊!」

阿信說:「可是,加代小姐出了這樣的事……」

「加代的事情還在保密,所以不能成為理由。而且,這件事和阿信也沒有關係啊!」

「……」

邦子鼓勵道:「你去了好好乾,爭取讓大家都誇讚你是個好媳婦。」

阿信黯然地答應了。

這一天,櫻木家設計精巧、佈置井然的庭院裏,美麗的菖蒲花開得正燦爛。櫻木夫婦正在陪着客人們觀賞,阿信在庭院裏露天為客人點茶。

櫻木得意地對客人們說:「諸位,在宴會開始之前,請先喝杯茶吧!」一位訪客太太看了看阿信,嘖嘖贊道:「哎喲,這位姑娘的茶道功夫可真是好得很呢!」

櫻木太太面露得意之色:「這是阿信,是寒舍次子還沒過門的媳婦。」

阿信默默地低頭致意。那位太太問道:「這就是在加賀屋工作、讓貴公子一見鍾情的姑娘嗎?」

櫻木太太答道:「是啊,加賀屋真是調教有方……」

訪客太太又讚歎道:「府上可真有眼光啊!與其娶一個嬌生慣養、什麼都不會的千金小姐,倒不如娶一個出來做過工、懂得吃苦耐勞的姑娘更有幫助啊!」

阿信只是默默地點茶。

擺好酒菜之後,阿信來到庭院裏,收拾著茶會完畢后的茶具。這時,櫻木家的次子德男來到阿信的身邊,說道:「阿信,你不必做這些事了,去給客人們敬酒吧!」

「哎,我立刻就去……」阿信好像要避開德男的視線,端著收拾好的茶具就要離去。

突然,德男握住了阿信的手。阿信大吃一驚,連忙甩開。德男說道:「沒什麼好害羞的,咱們不是和夫妻一樣了嗎?」說着,便伸手摟住阿信的肩膀。阿信拚命想要掙脫,可是德男乘着有幾分醉意,強行抱住了阿信。

阿信叫道:「放開我……請放開我!」

德男卻哪裏肯放手,說道:「阿信,你是我的老婆。我會疼愛你的……」

德男一邊說着,一邊抱住了阿信想把她拉到樹陰下。阿信拚命反抗,將德男猛地一推,他一下子跌進了水池中。阿信大驚失色,並沒有去拉落水的德男,只是拚命地逃走了。

阿信臉色蒼白,快步地跑到米倉那裏,阿藤正在和女搬運工們一起麻利地搬著米袋,阿信獃獃地凝望着母親。阿藤瞧見了阿信,不由得吃了一驚,急急地走過來,找到站在米倉後面的阿信。阿信一見母親,再也忍耐不住,一下子哭了起來。阿藤慌忙問道:「阿信,出什麼事了嗎?」

「沒有,我只是想來看看娘……」

阿藤不安地看着女兒。

阿信失魂落魄地回到加賀屋,見她回來,阿作說道:「咦?阿信,今天回來得這麼早啊!」小玉也說:「不是說今天的宴會要開到晚上嗎?」

阿作說:「老太太吩咐過,說阿信要是回來了,要告訴她一聲。」

「我這就去……」說着,小玉就要去稟報邦子。邦子正好走了進來。阿信嚇了一跳,心慌地看着邦子:「我回來了……」

邦子問道:「阿信,你到底是怎麼想的?怎麼竟然把你未來的丈夫……」

阿信不知該如何解釋才好。邦子又說:「櫻木先生已經打了電話過來,怒氣衝天地說要退掉這門親事。」

阿信默然了。邦子說:「不管怎麼說,現在就去向人家賠個不是吧!我也陪你一塊兒去……」

阿信依然一言未發。

「阿信!」

阿信小聲卻堅決地說:「我不打算道歉。」

邦子無奈地看着阿信:「你跟櫻木少爺已經訂過婚了。在櫻木少爺看來,你們已經像夫妻一樣了,加上他又喝了點酒,所以會發生這樣的事……」

阿信依舊默然。邦子勸道:「阿信,你不想道歉,可是這門親事要是吹了,以後就不會再有這麼好的機會了。你就誠懇地低頭認個錯吧。就說因為事情實在太突然了,你一時失手。我想櫻木家也會諒解的,我會為你多說好話的。」

阿信說:「可我並不想嫁到櫻木家去,他們解除了這門婚事反倒好了。」

「阿信!」

「請您原諒我……」

邦子有點生氣地說:「事到如今,你又說出這樣的話來!那你當初為什麼不拒絕呢?」

「對不起,是我不好。老太太和加賀屋對我這麼好,可是我卻做出讓你們臉上無光的事情……」

邦子說:「我不是在指責你。從你來到加賀屋的時候,我就一直看好你,所以才嚴格地管教你。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夠幸福,才挑選了這門好親事。可是,如果為了這點小事,把婚事搞砸了,那就未免太可惜了……我是為你着想才這麼說的。」

阿信不做聲了。邦子微嘆道:「你也好,加代也好,你們年輕人的心事,我真是弄不明白了。」

阿信說:「多年來您對我愛惜備至,我非常感激,可是還請您允許我離開這裏。」

邦子吃了一驚:「阿信?」

「我給您添了這麼多麻煩……」

「你……就算我磨破了嘴皮,你還是不願意嫁給櫻木少爺嗎?」

阿信沉默著。邦子突然問:「阿信,你是不是有了喜歡的男人?」

阿信大吃一驚。

「他是什麼樣的人?是酒田人嗎?」

阿信說:「我不能再給您添麻煩了,我再待在這裏會很難受,請您允許我離開吧!」

邦子不禁困惑了。阿信又說:「加賀屋對我像女兒一樣地疼愛,我本來什麼都不懂,全靠您的教導,我才有今天。這份大恩大德,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可是我一點沒能報答您的恩情,反而臨走還給您留下了麻煩,真是太對不起您了……可是我又不能再厚著臉皮留下來了……」

邦子問道:「你要跟那個男人結婚嗎?」

阿信不知該如何回答。邦子傷心地說:「我本來想着至少讓你……至少讓能你過上幸福的生活,想讓你能夠一直留在我的身邊……」

阿信無聲地落下淚來。

阿信在下人房間里收拾著自己的東西。小玉探進頭來,說道:「阿信姐,你娘來了,叫你去呢!」

來到後院,阿信默默地看着母親。阿藤說道:「是老太太叫我過來的……」

阿信沒有做聲。阿藤說:「我都知道了。昨天你什麼都沒說就走了,可我知道肯定發生了什麼事。」

阿信難過地說:「我做了沒臉再見老太太的事……」

「你既然知道這一點,那你再重新想想該怎麼辦吧!老太太叫我來,就是讓我好好勸勸你……」

阿信默然了。

「老太太說了,櫻木家的事,她會幫咱們挽回的。」

「……」

「我原來還不知道,原來加代小姐離家出走了。加代小姐也真下得了決心啊。這個時候,你再離開加賀屋的話,老太太會非常孤獨的。想一想老太太的恩情,不能做這麼任性的事啊!」

「……」

「老太太也知道了你有自己喜歡的男人。可是,你連他在哪裏都不知道,這樣的人又怎麼能託付終身呢?為了這樣的男人,難道你要把一輩子白白糟踏掉嗎?你也應該深知貧窮的可怕吧?」

「……」

「不要再做夢了……現在是決定你一生幸福的緊要關頭啊!」

「……」

「阿信,你可要懂事啊!」

阿信終於開口說道:「我……我並沒有痴心妄想能和我喜歡的人結婚,我早已死心了。」

「那你?」

「可是我也明白了,我是不能嫁給別的男人的……」

「阿信……」

「以前我一直認為,女人要是出嫁了,讓男人抱一抱也是難免的。可是,櫻木少爺握住我的手的時候,我覺得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哪怕他碰我一根手指頭,我都覺得非常厭惡……這個樣子,我是沒法嫁給他的。就算讓我忍耐,可是這一點卻是毫無辦法的,我會非常痛苦。」

「阿信……」

「娘,原諒我吧……」

阿藤說:「我也是個女人,不會不明白你的心思。女人只要有了喜歡的男人,就沒法再接受別的男人了。這都是那個男人的錯啊!他又不能和你結婚,卻……真是個有罪的男人啊!」

「我想早一點把他忘掉……我必須得忘掉他啊,可是,現在我還做不到……我真沒出息……」

阿藤溫柔地說:「我明白了……以你現在這個心思,就算勉強你出嫁,也決不會夫妻恩愛的,只會讓你不幸罷了。」

「娘……」

「我去和老太太好好說一說……不過,你為什麼要辭工不幹了呢?親事是一回事,做工是一回事,你再在加賀屋待一陣子不好嗎?」

「我讓加賀屋和老太太丟了面子,我不能再……」

「那麼,至少在加代小姐回來之前,你該陪在老太太身邊啊!老太太不捨得讓你走。我知道你待在這裏很難受,不過為了報答加賀屋的恩情,這也是應該的啊……」

阿信終於說道:「娘,加代小姐是和我喜歡的那個人一起逃走的!」

阿藤大吃一驚。

「這件事,我死也不會向老太太和少奶奶說的。可是,我心裏藏着這個秘密,每天還要和老太太、少奶奶見面,這真像是地獄一樣,好像是我背叛了老太太和少奶奶。我必須離開加賀屋,必須忘掉加代小姐的事。如果我留在加賀屋,就永遠不能擺脫掉加代小姐的影子,也無法忘記那個人……」

阿藤痛苦地叫道:「阿信……」

「我總是讓娘擔心。可是,這一次就讓我任性一回吧!」

「可是你回到鄉下,又不免吃苦受罪……」

「沒事……別的苦,我都不在乎。」

阿藤心疼地看着阿信。

收拾好了東西,阿信來到起居室,向邦子、清太郎夫婦和小夜辭行,說道:「這麼多年,承蒙您們照顧我……」

清太郎說:「阿信到我們家的時候,只有八歲吧?這八年來,阿信一直勤勉地工作。真沒想到發生了這樣的事,真讓人遺憾……」美乃半是諷刺邦子地說:「要是沒給阿信介紹櫻木家的這門親事,也不會發生這種不愉快的事情,阿信還能待在這裏……」

阿信說:「老太太是為了我好,才替我張羅的。都是我自己任性,才會成了這個樣子。事到如今,我縱然道歉也無濟於事了……」

小夜說:「姐姐走了,阿信再回鄉下去,我會很寂寞的。我不會忘記阿信的。」

清太郎問道:「你回鄉下以後幹什麼呢?」

「可能還要去哪兒做工吧……」

美乃嘆道:「阿信還是不免要吃苦啊……」

邦子說道:「我不想再攔着你了。你是個能忍耐的孩子,你要辭工不做的話,一定有你迫不得已的理由。你也有自己的想法,我不知道你以後會走什麼樣的路,不過,你遇到困難的時候,要記得來找我們,絕對不要自己硬頂着。我在有生之年,一定會幫你的……」

阿信的眼中溢出了淚水。

邦子取出一個裝錢的小包,說:「這是我臨別的一點心意……」

阿信慌忙推辭道:「這……我可不能收。我做的這件事,簡直是恩將仇報,我又怎麼能再要您的錢呢。我不要……」

邦子說道:「每個月的工錢,你不是都寄給你爹了嗎?要是你身上沒有點錢,回到鄉下馬上就會為難的。你哥哥已經成年了,你再住回去的話,恐怕在哥哥面前覺得臉上無光。好歹手裏有點錢,在找到下一個做工的地方以前,能夠在家裏大大方方地住下去。要是匆匆忙忙的,是找不到好的東家的。」

阿信還是不肯收下錢:「不,這我不能要。我要是收了這個,真要遭報應的。」

美乃也勸阿信:「這是老太太的一點心意。老太太疼惜你,你就不要推辭了。」

「謝謝……謝謝……」

邦子囑咐道:「你要多保重身體啊!」

「老太太,還有大家……請多保重……」

邦子和美乃悄悄地忍住眼淚。

辭別加賀屋的主人們之後,阿信來到米倉向母親阿藤告別。

「是嗎?你還是要回去?」阿藤說。

「我好不容易能在娘的身邊,可是……我不會再來酒田了,酒田是我的傷心之地……」

「嗯,你早點把加代小姐,還有那個男人都忘了吧!」

阿信沉默了。

「只是,你這回回家,你爹和庄治不會有好臉色。我要是在家,還能護着你……」

阿信說:「我早就想到了,我會馬上再找做工的地方的。」

阿藤心酸地說:「阿信,生在佃農家裏的女孩兒,大概就是這個命啊。為了給家裏省點口糧,你從七歲起就出門做工。在自己家裏,你都不能心安理得地住下來,對不起……」

阿信故意做出快活的樣子安慰母親:「娘,我會重新開始的。我還要努力幹活,讓你也能過上好日子。」

看到阿信竭力裝出輕鬆的樣子,阿藤不由得心如刀絞。

現在,暮年的阿信帶着阿圭在酒田的河邊追憶著逝去的往事。阿信望着河水,說道:「當時,我就是從這裏坐船,逆流而上回到家裏去的。一想到再也不會到酒田來了,真是悲從中來啊!在加賀屋的那些年,東家們非常疼愛我,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候,也留下了很多回憶。」

「那麼,從那以後你就沒再回過酒田?」

阿信沒有回答阿圭的問題,只是說道:「現在想來,真是很奇怪,當時為什麼要那麼鑽牛角尖呢?還是太年輕了啊!畢竟只有十六歲啊……」她苦笑了一下。

阿圭贊同道:「是啊,那時候還很單純,什麼都不計較,能夠不顧一切地去愛,這也是那個年齡才會有的舉動啊!」

阿信嘆道:「那時候真傻啊!明明知道不可能跟他結婚,可就是朝思暮想地愛戀着他……」

「如果奶奶沒有遇到那個人,也許你就會毫不猶豫地嫁給那個櫻木少爺吧?」

「也許吧……我那時候一直以為女人出嫁都是這麼回事。」

「那樣的話,奶奶的一生就會完全是另一番模樣了。也許就不會和我一起進行這次難得的旅行了……」

阿信沉吟道:「誰知道那會是什麼樣子呢?櫻木少爺現在好像不在酒田了,他們的家也沒有了。這麼一想,人的命運真是捉摸不透啊!只為了一點點小事,就會改變一生……不過,也許我生來就是這個命運啊!」

阿圭問道:「那個叫浩太的人最後和加代小姐結婚了嗎?」

阿信的臉色黯淡了。

「是嗎?奶奶的初戀就這樣消逝了?不過,那人太過分了,他對奶奶說了那些甜言蜜語,讓痴情的奶奶差點為他毀了一生。」

阿信沉默了。阿圭又說:「加代小姐也是的,她明明知道奶奶和浩太相愛,卻要插進來……」

阿信卻說:「加代小姐很了不起,她拋棄了一切,只為了能夠讓自己真實地生活。現在看來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可是在當時,作出這樣的決定,需要多大的勇氣啊!姑且不論這件事的好壞,她的確是很了不起的人啊!我現在還很羨慕她。」

「奶奶,你也太善良了!加代小姐搶走了你初戀的情人,你竟也不計較。」

阿信笑了:「加代小姐活得也很辛苦啊!」

阿圭說:「那位浩太先生,明明說喜歡奶奶,可是又對另一個女人移情別戀,可見他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男子漢。」

阿信卻說:「他也是沒有辦法啊!浩太先生也非常痛苦……」

在東京的住處,加代正在晾著洗好的衣服,廊下傳來老闆娘的聲音:「加代小姐,有客人來訪!」

加代有些驚訝地打開拉門。浩太站在門外。

加代的臉上頓時現出了光彩:「歡迎你來!我曾經拜託朋友的姐姐,說如果你跟她聯繫的話,讓她轉告你我已經找到住處了。可是你一直沒有來,我還以為你忘記了呢。可是,我又不知道你在哪裏,所以沒法給你寫信,我一直很擔心你……」一邊說着,加代連忙拿出坐墊給浩太,又問:「要喝點茶嗎,還是喝點酒?」

浩太終於說道:「對不起,你能讓我在這裏住幾天嗎?」

加代吃了一驚。

「我父親和我斷絕了父子關係,我的同志們也被警察追捕,都四處躲藏,無處安身。我不久就應該能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在那以前……」

加代一口答應:「嗯,好啊!我永遠都支持浩太先生,我是你的同志。只要能幫助你,我什麼事都可以做。我就是為了這個才到東京來的。」

浩太問道:「你和酒田那邊聯繫過了嗎?」

「沒有人知道我在這裏。你放心吧!」

「可是他們一定在擔心……」

「沒關係,他們很快就會對我死心的。你和阿信……」

「你說我還能給一個已經訂了婚的女子寫信嗎?那樣也好。要是跟了我這樣的男人,只會一輩子受苦。加代小姐,你這樣做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

「我和阿信不一樣。我知道這一切的後果,可是我還是決定和浩太先生同行。吃苦是我意料之中的事。」

浩太沉默了。加代又說:「我已經找到工作了。是在一個咖啡館當女侍,據說那裏經常有畫家、作家和詩人們光顧。我白天畫畫,總有一天我會畫出好作品的。我自己先要掙脫舊的傳統,走自己的路。我會成為一個配得上你的女子的,一定會的……」

浩太凝視着加代,加代青春的臉上生氣勃勃,神采奕奕,使得浩太一時間覺得有些目眩。

阿信背着自己的行李走在小村道上,正在地里幹活的村裏人詫異地朝她這邊張望。阿信避開村人們的眼光,默默地走着。

阿信這次回到故鄉,心情就像梅雨時節的天空一樣陰沉。以後會怎麼樣呢?自己又該怎麼做才好呢?她心裏完全沒有主意。故鄉雖然讓人眷戀,可是如今在她看來,故鄉的一切都是灰濛濛的,要邁進自家的門檻也是那麼艱難。該怎麼跟父親和哥哥說才好呢,阿信躊躇著,久久地站在家門前。

下起雨來了,阿信仍然站在門口發獃,默默地佇立在雨中。這時候,作造從地里幹活回來了。乍一見阿信,作造不由得吃了一驚:「阿信?這不是阿信嗎?」

阿信看到父親,默默地低頭行禮。作造凝視着阿信,說:「你長成一個漂亮的大姑娘了,我差點認不出來了。你能回來真好啊,是向東家請了假吧?」

阿信不知該如何啟齒。

「聽說你是秋天辦喜事,我就想在辦喜事以前你會回來一趟的。快進來吧!」

阿信提心弔膽地看着心情很好的父親。

屋子裏簡陋的陳設一如既往,只是更增添了幾分荒涼的氣氛。走進屋裏,作造說道:「家裏只有我和庄治兩個人過日子,沒有女人收拾,所以亂七八糟的。」

阿信趕緊說:「我馬上就收拾。」

「不用了,你先好好歇一歇吧,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在加賀屋,不管人家對你怎麼好,你畢竟是個傭人。回到酒田以後,你又得幹活,在家裏的這幾天,你就休息一下吧!」

阿信默默地坐到佛龕前面,點燃了線香,雙手合十,喃喃地祝禱道:「奶奶,我回來了。我很久沒給奶奶上香了……對不起。」

作造說:「要是你奶奶還活着,肯定高興壞了。你長成了個這麼好看的大姑娘,還要出嫁了……」

阿信沉默了。作造問道:「你能在家裏待幾天?」

阿信咬了咬牙,說道:「我不回酒田了。」

作造大吃一驚。

「我辭去了加賀屋的工作,婚事也退了……是被人家退掉了。」

「阿信?你……」

阿信慌忙說:「我立刻就去找下一份工作,請您讓我在家裏待幾天吧!」

「為什麼會被人家退了婚?」

「其中有很多緣故。我才十六歲,還不用那麼急着結婚。我還要拚命地多干幾年活……」

作造不做聲了。阿信又說:「我已經和娘談過了。娘也理解我。」

「……」

「娘在那裏做工,身體很好。」

「……」

看到父親一直沉默著,阿信不由得心慌意亂:「這都是沒辦法的事,請您原諒我。」

作造終於說道:「哎,這樣也好……」

父親出人意料的反應使得阿信吃了一驚。作造又說:「雖說那是個有錢人家,可是你嫁過去的話,那錢也不能由着你用。嫁過去的媳婦,只是讓人家白白地使喚罷了。那真是蠢事……我從一開始就反對這門親事。」

「爹……」

「還是出去做工吧,這樣還能掙到錢。咱們家長年借債,現在的日子還是艱難得很。你下面的兩個弟妹也出去做工了,可是他們年紀還小,掙不到什麼錢貼補家裏,所以家裏一直依靠你寄回來的錢……」

「……」

「我和庄治流着汗干莊稼活,可那是靠老天爺吃飯的營生。要是遇上一場凍災什麼的,就收不了多少稻米了。不管怎麼拚命干,還是得跟地主老爺借米下鍋啊。」

「……」

「借了米之後,就得加上利息還給人家,利滾利越滾越多。就算你娘出去當搬運工,那點工錢也頂不了一點事。我真是不想再當這個佃農了,可是,我又不能逃走。現在的東西一個勁地漲價……」

「……」

「可是,世上還有錢多得沒辦法的暴發戶……」

阿信說道:「我明白了。我會繼續掙錢的。阿春姐和阿密姐都好嗎?」

「制絲廠的活兒也苦得很……阿密在今年做工的東家那裏也掙不到什麼錢,我想讓她換個地方。」

「有好地方可去嗎?」

「嗯,要是想去的話……這附近的姑娘們都能往家裏寄大把大把的錢呢!」

阿信奇怪地問道:「是做什麼工作?」

「哦,交給我去辦好了。」

阿信鬆了一口氣:「好……我突然回家,原來還想着不知道爹會多生氣呢,都不敢邁進門檻了。」

「你離出嫁還早著呢!」

「爹,今晚我來做點好吃的。你們兩個男人在家裏,也吃不上什麼像樣的飯。」阿信站起來,又問道:「大哥呢?還在地里幹活?」

「他去了阿春的制絲廠。」

阿信吃了一驚。

「是工廠的人叫他去的,說是為了阿春的事,有話跟他談……」

阿信奇道:「哎,莫非是為了阿春姐的婚事?阿春姐已經十九歲了,也該有人提親了,這沒什麼奇怪的。」

作造的臉色黯淡下來。阿信驚訝地看着父親。

傍晚,阿信正在井邊洗菜,庄治背着一個人回來了。阿信不由得大吃一驚,「大哥……」

「阿信?」庄治見到阿信,也吃了一驚。

「你背上的是誰?」

「是阿春啊。」

阿信驚詫地看着庄治背上的女子:「春姐姐?」

阿春形容憔悴,緊閉着雙目趴在庄治背上。庄治吩咐阿信說:「我要讓她睡到柴房去,你去收拾一下。」

「柴房?為什麼!」

庄治不耐煩地說:「你照我說的去辦就行了!」

阿信生氣地說:「你說什麼呢!春姐姐病了,你怎麼能讓病人睡到那種地方!」

阿春用微弱的聲音艱難地說:「沒事,我睡柴房就行……」

「春姐姐,我是阿信啊,你知道嗎?你不用客氣,這是春姐姐的家啊!我馬上給你收拾床鋪……」說着,阿信飛快地向屋裏跑去。

庄治叫道:「阿信!」阿信回頭瞪了庄治一眼,匆匆進了屋,慌忙鋪着薄被。庄治把阿春背了進來,阿信趕緊抱住阿春,服侍她躺好。摸了摸阿春的額頭,阿信驚叫道:「這麼燙!大哥,得快點去請醫生!」

阿春無力地說:「不用了,就算不請醫生看,我也知道是什麼病……」

「可是,」阿信看看作造,「爹……」

阿春又說:「請醫生也沒有用……」

阿信對姐姐說道:「你身上都濕透了,我這就幫你換衣服……」說完,慌忙解開阿春的衣帶。庄治喝道:「阿信,你這麼做的話,連你也會被傳染的!」

阿信一驚。阿春說道:「是啊,我自己來……讓我睡到柴房就行了……我待在這裏,會傳染你們的……」

「春姐姐!」

阿春痛苦地咳嗽起來。阿信慌忙幫她揉着後背。阿春拚命地用毛巾捂住嘴巴,可是毛巾立刻被鮮血染紅了,阿信驚得目瞪口呆。作造嘆道:「還是肺出了毛病啊!」

庄治說:「醫生說過,要是不把她隔離開,一家人都會被傳染……」

阿信慌忙收拾弄髒的毛巾,一邊對作造說:「這樣下去的話,春姐姐會死的。我這就去請醫生。」說着就要出去,庄治說:「就算請了醫生來,也沒辦法治了,所以制絲廠才會打發她回家。」

阿信憤怒地說:「這是什麼蠢話!只要請醫生好好看看,服了葯,吃些好東西,好好休息,病肯定會好的。」說完,阿信還要出去,庄治又說:「醫生不會白來看病的,哪有錢給人家啊?」

「大哥!」

「就是沒病沒災能幹活的人,還吃不飽飯呢!」

阿春實在聽不下去了,顫顫巍巍地要站起來,阿信趕緊扶住她:「春姐姐……」

「我到柴房去睡,萬一傳染了誰……這個病,我一個人得就夠了……」阿春拚命地要站起來,可是又無力地倒了下去。阿信慌忙扶她躺好。

阿春說道:「不用管我,不用請大夫,也不用吃藥。就算吃了好東西,也沒有什麼用了,只會白白把錢扔進水裏……」

阿信傷心地叫道:「春姐姐……」作造也滿臉痛苦之色,庄治卻是一臉冷漠。

阿春說:「讓我睡到柴房去吧,那就行了……」

阿信從懷裏掏出錢包,把所有的錢都倒在榻榻米上,「春姐姐,這裏有錢……你不要擔心,好好休息吧。病一定會好的,一定會好的。」

「阿信……」

阿信緊緊地抱住阿春:「春姐姐……你受苦了……你一直拚命地幹活,直到累得生了這樣的病。你為什麼不早點回來呢?」說着,阿信痛哭起來,作造也不禁心如刀絞,可是庄治仍然面無表情。

村裏的醫生來給阿春看過病,阿信送他出去:「謝謝大夫特意過來,一會兒我過去拿葯……」

醫生突然叫道:「阿信……」

「哎……」

「實話對你說,那個病沒有什麼對症的葯。讓阿春吃點好的吧……她一直拚命干到了現在,要對她好一點。」

阿信大吃一驚。

「阿春一定想見見你母親吧?要是阿藤能回來,就回來見她一面吧!」

「大夫?」

「這個村子裏,還有幾個姑娘也是從制絲廠回來的,因為在那裏勞累過度,得了同樣的病。我也毫無辦法啊!你要有個準備。」說完,醫生離開了。阿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獃獃地站在門口。

阿春在屋子的一角昏昏沉沉地睡着。庄治說道:「連阿信也為了那麼件事回家來了。再加上阿春的拖累,我怎麼拚命幹活也沒用啊!」

阿信說:「所以我讓你用我的錢啊!這是加賀屋的老太太臨別時給我的,怎麼也要讓阿春姐好好調養身體……」

庄治又說:「怎麼竟得了這麼個病!不能幹活,只會花錢……」

「你怎麼能這麼說話呢?你說,阿春姐是為了誰才拚命幹活,直到病成這樣的?都是為了這個家啊!你要是對阿春姐不好的話,可是要遭報應的!」

庄治還是說:「可是,我反對讓阿春睡在這裏。要是把我們這些健康人再傳染了,那大家只好都去上吊……」

阿信怒道:「你是說要把病成這樣的人扔到柴房裏去嗎?你竟做得出這麼狠心的事!」

庄治說道:「比起要死的人來,先得替活着的人打算啊!」

「大哥!」

「你要是恨我的話,可就恨錯人了!」

作造說道:「真正狠毒的是制絲廠,他們拚命地壓榨工人,等到人沒用了,就把她打發回家。還不是因為去了制絲廠,阿春才會得這樣的病?他們應該負責到底才對,可是……」

庄治冷冷地說:「現在說那些又有什麼用呢?不過,我真沒想到他們要我把阿春背回來。說什麼趕緊把她帶回去!真是冷酷到家了!」

阿信沉默了。庄治又說:「我一背起阿春,真嚇了我一跳,怎麼那麼輕啊……」

阿信說:「明天我往酒田打個電報,讓我娘馬上回來……」

作造卻說:「不用了,她好不容易在那裏找到工作……」

「應該讓她們見見面,娘一定也想見阿春姐。」

作造仍然說:「那也用不着把正在幹活的人叫回來啊!」

「爹!」

庄治說:「就是啊,就算見了娘的面,阿春的病也不會好。現在阿春和阿信都不掙錢,要是娘再回來了,那可怎麼好呢?」

阿信說:「我不是把我所有的錢都拿出來了嗎?」

庄治神色冷漠地說:「總共才三十塊錢,你神氣什麼?這點錢,光是你在家裏吃閑飯就能吃光了,能貼補你自己吃飯就不錯了!」

阿信委屈地看着庄治。

第二天黎明,天色剛剛泛白,一家人還在睡覺。阿信靠在阿春的旁邊,庄治卻儘可能遠遠地離開阿春睡着。阿信一下子醒來,連忙去看阿春,卻不見了她的蹤影。阿信不由得一驚,慌忙爬起來環顧一下屋子,可是阿春不在屋裏。阿信心中湧起一陣不祥的預感,連忙跑到院子裏。柴房那邊傳來阿春的咳嗽聲,阿信慌忙跑向柴房,看到阿春靠着稻草堆坐着。

「春姐姐!你在這裏幹什麼?」阿信叫道。

「我還是在這裏好……」

阿信趕緊跑到阿春身邊,阿春叫道:「你不要到這邊來!」

「……」

「阿信,你不要管我了。肺病是可怕的病……要是把你也傳染了,那就不得了了。」

「……」

「在這裏我也心安一點。和大家住在一起,我連咳嗽也不敢。得了這種病,只有一個人等死了。」

「春姐姐!」阿信拚命抱住阿春,痛哭起來。阿春的眼中也噙滿了淚水:「阿信,你走吧……不要管我了……」

可是阿信仍然緊緊地抱着阿春,泣不成聲。

阿信回到屋裏,一邊抽噎著,一邊收拾起阿春的被子,就要拿出去。這時候,作造和庄治都醒了,看到這幅情景,作造問道:「阿信,你這是要把被子搬到哪兒去?」

「阿春姐自己說要睡到柴房裏去。她是顧慮到大哥才這樣做的。真可憐……回到了自己的家,還要睡在柴房裏……」

庄治說:「一旦得了那種病,大家都是這麼做的。並不是我心腸硬。你要是不注意的話,就會步阿春的後塵!」

阿信憤憤地看了看庄治,抱着被子怒沖沖地走了出去,在柴房裏鋪好一層乾淨的稻草,把被子鋪在稻草上面,給阿春鋪好了被窩。阿春坐在一邊,無力地看着阿信忙活着,「麻煩你了。」

阿信心疼地說:「姐姐,你跟我用不着客氣。」

「不過,我沒有想到阿信會回家,你為什麼要回來?我聽說你在酒田很得東家的疼愛……」

「這可能是神明讓我回家照顧姐姐吧!」

「阿信……」

「不管爹和大哥說什麼,我都要照顧春姐姐。姐姐你只知道拚命地幹活,把掙的錢全部寄給家裏。你沒有過一天好日子……至少你生病的時候要過得好一些,我什麼都會替你去做的……」

阿春黯然道:「我的身體成了這個樣子,已經什麼都幹不了了。我也不想要什麼東西。不過,要是人真有來生的話,我不願意再出生在佃農的家裏了。我並不恨誰。只是生為佃農的女兒,實在是太可憐了!」

「春姐姐……」

「我雖然不羨慕有錢人,可是我再也不願意做佃農的女兒了……」

阿信痛苦得說不出話來。

「我實在是受夠了……」

阿信默默地凝視着姐姐。瀕臨死亡的阿春所說的話,令阿信心如刀絞。今後自己該怎麼辦呢?看不到任何光明前景的阿信,對阿春的話更有着切膚之痛。

阿春怔怔地躺在柴房裏,阿信端著托盤進來了,盤上放的是加入了生雞蛋的米粥。阿信輕輕地問道:「姐姐,你覺得好點了嗎?」

「哦,我回到家心裏就踏實了,睡得很好。我很久沒有這麼悠閑過了。」

「你回了自己家裏,卻睡在柴房裏……」

「沒關係,我睡在這裏,自己也覺得隨便些……」

阿信說:「我煮了白米粥,還加了生雞蛋進去,你多吃一點,就有力氣了,再好好休息,你的病馬上就會好起來的。」

「阿信,你不用這麼照顧我。我已經是一個沒用的人了。要是惹得爹和大哥不高興,你的日子也不會好過,你不要管我了。」

「姐姐,你別說這種傻話,你一直為了這個家拼死拼活地干,才會累病的。大家應該照顧你,一直到你身體恢復健康,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你要心安理得地在家裏好好休養,我不會允許他們抱怨一句的!」

阿春寂寞地笑了:「阿信,你真是一點兒都沒變啊!」

阿信溫柔地說:「來,我給你擦擦手吧!」她拉過阿春的手,用濕毛巾仔細地給她擦乾淨。

「都瘦成這樣了……」阿信含着眼淚說道:「春姐姐,當年你要去制絲廠的時候,還高高興興地說那是個好地方呢!你在那裏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他們要招女工的時候,如果不說得動聽一點,是不會有人去的。可是去了一看,跟聽說的太不一樣了……」阿春露出了一絲苦笑,「一天十二個小時站在悶熱的車間里,從蠶繭里抽絲,手稍微一停下來,就會招來監工的怒罵……」

「一天要有十二個小時站在機器前面?」

「白天還好一些,可是每隔一周就要輪一周夜班,上夜班實在太苦了。連着上一周夜班的話,體重就會減輕一斤多。人還是得白天工作,晚上睡覺啊。就算再輪迴上白天的班,可是夜班中減輕的體重,卻一點也恢復不過來了!」

「那麼工廠一天也不休息,天天開工嗎?」

「生絲行業現在很景氣,所以女工分成白天和晚上兩班來幹活。很多人受不了這個苦,不到半年就不幹了。」

阿信傷心地說:「姐姐,那你為什麼還要熬下去呢?」

「因為爹預支了我的工錢。我剛以為幹活的期限滿了,可誰知爹又提前支走了我的工錢,我只有忍耐下去了……」

「我什麼也不知道……」

「阿信,你不是也一樣嗎?你把工錢全都寄給了爹。可是,就算這樣也還不上佃農的債啊!」

阿信勸道:「姐姐,趁著粥還沒涼,你吃點吧!」

阿春啜著粥,說道:「白米粥真好吃啊……在工廠里只有麥飯吃,不過,比家裏的蘿蔔飯還要好些。」

「姐姐,你多吃一些。」

「工廠的宿舍也太差了……每個人只有一張榻榻米睡,兩個人才有一條被子蓋。」

「兩個人睡一個被窩嗎?」

「不是,上白天班的人和上夜班的人輪流着用一條被子。所以,要是有一個人得了肺結核,和她共用一條被子的另一個人也會被傳染。」

「太過分了……」

「工廠里繁重的勞動,讓大家的身體一天天變壞,終於生了病……不知道有多少同伴被打發回鄉下以後就死了。」

阿信痛苦地沉默了。

「幹了十二小時的活以後,已經是筋疲力盡,沒有一點力氣去干別的了。說什麼能學茶道、插花,一下了班就只想睡覺。活着到底為什麼呢?我不知道……可是,要是不幹活,就掙不到錢。這八年真像是活在地獄里啊……」

阿信痛苦地叫道:「你就這麼忍耐著?你為什麼不逃走?在把身體累壞以前,你為什麼不逃走?難道身體不是比債更要緊嗎?」

「可是我逃出來以後又能幹什麼呢?我不識字,也不會打算盤,我只能四處流浪或者去做妓女。逃出來以後就不能回家,所有的人最後都是那個下場。」

「姐姐,你這八年來什麼高興的事情都沒有。一想到春姐姐的事,我這些年過得實在是太幸福了……」

阿春突然說:「也不全是痛苦的經歷……」

阿信不解地看着姐姐。阿春說:「有一個監工對我很好,他總是保護我……他叫平野先生,跟我說了很多話。他鼓勵我,安慰我……因為有了平野先生在,我才能堅持到現在。」

阿春的神情變得溫柔起來,阿信靜靜地凝視着阿春。阿春又說道:「要不是我的身體成了這樣,我真想永遠待在工廠里。只要能夠待在平野先生的身邊,再苦的工作我也不在乎。我生病以後,雖然對一切都已經死了心,可一想到再也不能見到平野先生,我就……」

「春姐姐……春姐姐,你喜歡平野先生嗎?」

阿春慌忙做出吃粥的樣子,沒有回答。

阿信又問:「你們說好了要結為夫妻嗎?」

「我只是一個女工,哪能有這種非分之想。而且,我的身體成了這個樣子……」

阿信沉默了。阿春凄然一笑:「我怎麼說起這些話來了,我對誰都沒說過。都是阿信不好,說那些荒唐話……」

阿信說道:「我放心了。我一直以為春姐姐只是在受苦,沒有一點快樂的回憶……」

阿春黯然地說:「就是說了也沒有用啊。我再也不可能見到那個人了……」

阿信寬慰姐姐說:「當然還能見面。只要你的病好了,不就能見到他了嗎?你為了這個,也要好起來啊。是吧?」

阿春又是凄然一笑,阿信默默地看着她。

突然,阿藤沖了進來,「阿春……」

阿信叫道:「娘……」

「我接到了『阿春病速歸』的電報,就慌忙回來了。阿春,這是怎麼了?你為什麼躺在這裏?」

阿春叫了一聲「娘」,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你哪裏不舒服?」阿藤問著阿春,阿信抱住娘痛哭起來。

作造、阿藤、庄治和阿信圍坐在屋子裏,氣氛十分緊張。作造責問阿通道:「是你打的電報?真是多事!」

阿藤生氣地說:「這怎麼會是多事?女兒都快死了,我這個當娘的不在身邊怎麼行呢!」

庄治說:「娘,你再不好好地掙錢,這個家可真完了!去年米的收成就不好,今年的米才剛剛插完秧,要等到秋天才能收割,這中間我們吃什麼?家裏有個病人,加上阿信又回來吃閑飯,就算娘回來,阿春的病也不會好啊!」

阿藤憤怒地狠狠打了庄治一記耳光,「你還是個人嗎?錢又算什麼?你一個當大哥的,就算是餓死,也要讓妹妹見到母親,這才是兄妹手足之情啊!你既然這麼捨不得錢,我就什麼都不吃好了!我來照料阿春,行了吧?」

庄治說道:「我也不願意說出這麼無情的話。可不管怎麼累死累活地拚命,總是擺脫不了這個窮命,讓我怎麼還能管什麼人情不人情的?」

作造喝道:「庄治,別說了!」

庄治卻並不在乎:「雖然生在這樣的家裏,可是我想到自己是長子,就一直默默地干到現在。可是,大家都由著自己的性子,想怎麼樣就怎麼樣,那我再怎麼拚命幹活,也總是還不完債,我也娶不上媳婦。」

阿藤痛苦地沉默了。庄治又說:「要是這樣的話,索性我也出去做工好了。我一點也不想繼承什麼佃農的家業。我已經受夠了!」

阿信慌忙說:「大哥……對不起,我馬上就會出去幹活的,我一定會往家裏寄錢。」

庄治不悅地走了出去。作造說道:「庄治也不容易啊,他身為長子,不能扔下弟妹們不管。可是不管他怎麼拚命,日子總是這麼難過,也難怪他會說那樣的話。」

阿藤說:「又不只是庄治一個人在幹活。阿春、阿密和阿信都把掙的錢給家裏。可是日子總是這麼艱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我真是難受極了……」

阿信突然說:「這是因為佃農制度不合理。我們收的米,有一半被地主拿去了。被拿去了一半米,佃農就不夠餬口的,被逼無奈只好跟地主借米,借來的米要加上利息償還。舊債還沒有還完,又添了新債。地主不必弄髒一根手指頭,米倉總是滿滿的,佃農的日子卻越來越苦。只要佃農制度還存在,窮人就不會消失。只有地主能夠輕輕鬆鬆地掙大錢,這真是太荒唐了!」

作造大吃一驚:「阿信?」

阿信又說:「這不是誰的錯,這都是地主和佃農這個制度的錯!大哥成了那麼冷漠的一個人,姐姐患上了肺病,這都是地主和佃農這個制度造成的。要是阿春姐死了,那就等於是地主殺了她!」

作造急道:「阿信,你……你是在哪裏聽到這些話的?是誰告訴你這些話的?」

阿信吃了一驚。作造又說:「你要是在外面說出這樣的話,那可就不得了了!」

阿信臉色嚴肅地看着父親。作造說:「要是沒有地主老爺,像我們這種沒有土地的人,又怎麼能吃上飯呢?」

阿信委屈地不做聲了。

「我們祖祖輩輩都受到地主老爺的照顧,現在說這樣的話又有什麼用呢?最近,佃農里有些年輕人,四處鼓吹一些荒唐的話,警察追查得很緊。你不要再胡說八道了!」

阿信說:「爹,正因為你們是這麼個想法,所以佃農永遠被人瞧不起,也不可能擺脫貧窮的處境!」

作造怒道:「你說什麼?」

阿藤見勢不好,慌忙說:「阿信,快給你爹賠禮!」

阿信不服:「我並沒有說錯什麼。」

作造勃然大怒,掄起巴掌打了阿信一記耳光,憤憤地說:「你一個女人家,這麼不知好歹!」

阿藤慌忙勸道:「阿信,快給你爹賠禮!」

可是阿信毫不躲閃,作造又打了阿信一記耳光,阿信仍然紋絲未動,一臉堅毅。阿藤不由得驚惶失措。

阿信用濕毛巾冷敷被父親打腫的臉頰,阿藤一邊幫着她冷敷,一邊心疼地數落道:「你這個傻孩子!為了這麼點小事挨打。你頂撞爹爹,又有什麼用呢?」

阿信默然。阿藤苦笑道:「你也變了……」

阿信突然叫道:「娘……」

「哎……」

「我明天要出去一趟。」

「去哪兒?」

阿信沒有回答,問道:「給我一塊錢好嗎?」

阿藤吃驚地問:「你身上連這點錢也沒有嗎?」

「我都給了爹了。」

「為什麼你連點零用錢也不留下?那是你掙的錢啊!」

「春姐姐要花錢,我自己吃飯也要花錢。我現在是在家裏吃閑飯……」

「你把自己掙的錢都給了家裏……你不用顧忌什麼。」

「可是,要是我們被說成是個累贅,那阿春姐就太可憐了!」

阿藤從懷裏取出錢包,默默地拿出一張一塊錢的紙幣遞給阿信。

「對不起,我掙了錢一定還給你……」

「你說什麼呢。我知道你不會亂花錢的,不過不要告訴你爹。」

阿信點點頭:「娘,你回來我就放心了,阿春姐就有依靠了。」

阿藤傷心地說:「阿春大概拖不了多久了。至少讓她過幾天好日子,不然實在太可憐了……」她拚命地忍住眼淚。阿信痛苦地沉默了。

阿信來到了制絲廠,託人去找平野先生,然後她緊張地坐在會客室里等,一會兒,平野走了進來。她慌忙站起身。

「讓你久等了,我是平野。」

阿信連忙說:「冒昧地來打擾您……」

「聽說你是阿春的妹妹,我真是吃了一驚。你姐姐怎麼樣了?」

「哎,聽姐姐說,她多蒙平野先生的照顧……」

「你姐姐從這裏回去的時候,身體非常虛弱。是不是她有什麼事?」

「哎……我知道這是個無禮的要求,可我還是想請求您去看望我姐姐一次……拜託了。」

平野有些驚訝。

「我姐姐已經不會好了。給她留下個最後的美好回憶吧……」阿信遞給平野一個紙包:「這裏是一塊錢,是給您的車資。拜託了。」

平野為難地說:「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也有過喜歡的人,所以我能體會到姐姐渴望見到平野先生的心情……」

聽了阿信這句話,平野吃了一驚。阿信說:「哪怕是騙她也好。姐姐已經快死了,我想讓她覺得沒有白活,還有些美好的回憶。我知道這給您添麻煩了,可是姐姐太可憐了……」

平野沉默了。

「姐姐從來沒有享受過一點快樂,也沒有嘗過幸福的滋味。可是,她心裏只有一個夢想,那就是平野先生。」

「……」

「還望您能體諒姐姐的心情。」

平野說道:「阿春是個好姑娘,我們也經常談話。可是,我萬沒有想到阿春對我竟然有那種意思……」

阿信失望地說:「還是……那麼,您不能來了?」

「我去。我也惦記着阿春的病。」

「平野先生……」

平野把包錢的紙包塞回阿信手裏:「這個你不必費心了。」

「可是……」

「阿春有你這個體貼她的妹妹,真有福氣啊。」

「那麼,您就用這點錢買束花吧……姐姐最喜歡花了。」

平野微笑着說:「我明白了。」

「謝謝您……謝謝您……」阿信眼中噙著熱淚,深深地向平野低頭致謝。

柴房裏,阿春劇烈地咳嗽著,阿藤和阿信不禁驚惶失措。阿春抱着洗臉盆,不停地咯血。阿信叫道:「姐姐,你要堅持住啊!」

阿春好像已經耗盡了力氣,一下子趴了下去。阿藤和阿信慌忙拚命地扶她躺好。

「阿春!」

阿春痛苦地緊緊閉着眼睛。阿藤看着阿春憔悴不堪的臉,心痛地說:「可憐的孩子……我在你身邊,可什麼也幫不了你。要是我能替你生病,我真想替了你啊……」

阿信慌忙幫阿春擦去飛濺出的血絲。阿藤對阿信說道:「前天你出去的時候,阿春也吐血了。」

「……」

「這樣下去,阿春的身體只會越來越弱,可是我一點辦法也沒有。萬一阿春有個三長兩短,那她這一輩子只有痛苦,她死不瞑目啊!我的心也不得安寧……」阿藤拚命忍着,不讓眼淚落下來,「阿春,你不要死,你以後的路還長著呢。以後你會有好日子過,會有高興的事情……我不能讓你就這麼死了啊……」

阿藤抱住阿春痛哭起來,阿春卻只是昏睡着。阿信端起阿春咯血的臉盆走了出去,來到井邊,開始洗被血弄髒的東西,突然,她感到有人進來了,慌忙抬頭一看———竟然是平野手捧鮮花,站在她面前。

「平野先生……」

「上一次多謝你……」

「太好了……我還在想會不會已經來不及了……」

「阿春的病那麼重嗎?」

「請您去看看她吧……她肯定還清醒著,看到平野先生,她就會好的。」阿信含着眼淚看着平野,她在阿春的身上看到了和自己對浩太的熱戀相同的感情。可是,自己在臨死之前,能夠再見到浩太一次嗎?想到這一點,阿信不禁悲從中來。

阿信陪着平野走進了柴房。阿藤驚訝地看着平野。阿信說:「這是制絲廠的監工平野先生,阿春姐受過平野先生的很多照顧,今天平野先生特意來看望姐姐。平野先生,這是我母親。」

「我是平野。」平野同阿藤打着招呼。

阿藤連忙說:「讓您大老遠地趕來……真對不起。真不巧,他爹下地幹活去了,我這就去叫他回來。」說完慌忙站起來。

阿信勸阻母親道:「不必去叫爹回來了。平野先生是擔心姐姐,才來看望的。」又對平野說:「讓姐姐睡在這樣的地方,我們都很難過。可是姐姐說不想把病傳染給別人,執意要睡在這裏……」

「我女兒得了這樣的病,您還來看她,真謝謝您了……」阿藤眼圈紅了,竭力忍住淚水,又說:「可是,剛才她又吐了很多血,已經很虛弱了,不知道能不能認出平野先生來……」

阿信輕輕地呼喚姐姐:「姐姐,是平野先生啊!是平野先生來看你了……」

阿春突然睜開了眼睛,阿信又說:「姐姐,你知道嗎?是平野先生啊。」

平野說道:「阿春,是我啊!」

阿春努力地凝視着平野。平野不由得握住了她的手,「我是平野啊!」

阿春的臉上一時間現出了生氣:「平野先生……真的是平野先生嗎?」

「是啊,平野先生說想要見春姐姐……」

平野說:「阿春,你要堅持住,可不能認輸啊。你要快點好起來,還回到工廠里去。我永遠等着你。」

「平野先生,我本來已經死了心,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可是平野先生竟然來看我……我這不是在做夢吧?」

阿信說道:「不是做夢啊,你看,姐姐喜歡花,平野先生還給你帶了這麼漂亮的鮮花呢!」

阿春目不轉睛地看着花束:「真漂亮啊!有一次平野先生也摘了很多野菊花送給我……我真高興……」

平野說道:「是啊,那是開在後山的野菊花,那種花有點兒像阿春啊。」

「那些野菊花……我把它們做成乾花了,現在還留着呢。」

「下一次我們還去摘,你快點把病治好,我們一起去。」

「我真想好起來。真想病好了,再聽平野先生說話……」

「嗯,我還會把我看的書里的事講給你聽。你要努力好起來啊!」

阿春微微點點頭:「不要死……我不要死。我要和平野先生一起工作,我不死,我不想死啊!」

淚水溢出了阿春的眼眶,慢慢地滾落下來。平野輕輕地為她拭去眼淚:「你說話太多,會累壞的。」他溫柔地對阿春微笑着,又說:「你靜靜地睡一會兒吧,我在這裏守着你。」

阿春像小孩子般地點點頭:「謝謝……我就是死了,也不會忘記今天的事情……謝謝。」

阿春疲倦不堪地閉上了眼睛。平野一直緊緊地握着她的手。

阿春睡着后,阿信送平野出門,向他致謝道:「您在百忙之中特意過來,真是過意不去……」

「沒想到她病得這麼重……」

「我們已經不抱希望了,可是在姐姐最後的日子裏,平野先生能夠來看望她……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姐姐那麼幸福的樣子,這樣終於能給姐姐留下一個美好的記憶了。」

平野說:「我們也深知制絲廠的勞動條件太差了,不知道有多少女工成了犧牲品。可是,我們卻無能為力……要是我們站在女工這邊的話,連自己的工作也保不住了,我們害怕這一點……我真是沒出息的男人啊!」

「大家都很苦啊……」

「可是,這種事情不會永遠持續下去的。拚命地壓榨弱者,只養肥了資本家,絕沒有這個道理!肯定會有勞動者強大起來的那一天,我們都要為這一天的到來而努力……」

「不光是佃農的日子艱難,所有被雇傭的勞動者都過着悲慘的生活。我已經過夠了被別人使喚的日子,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生活下去。我不想也像阿春姐那樣……」

聽了這番話,平野凝視着阿信。阿信又說:「幸虧有平野先生在,我姐姐才能夠忍耐住痛苦,這也是救了姐姐。而且您還答應我的無禮要求,真是太感謝您了。」

阿信回到柴房,阿藤見她回來,問道:「平野先生已經走了?」

「……哦。」

「這位平野先生,莫非是阿春的……」

阿信默然了。

「阿春還有這樣一個人啊……」

阿信依然沉默著。阿藤忍住眼淚,說道:「可憐的孩子……阿春不知該有多麼捨不得啊……」

阿信說:「我覺得這樣也好,要是連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都不知道,那就更加不幸了。」

「……」

「我對和浩太先生的事已經不抱希望了,可是我從沒後悔喜歡上浩太先生。我覺得一輩子只要能愛過一次,就是很幸福的了。」

阿春突然一下子睜開了眼睛,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平野帶來的那束鮮花:「平野先生真的來看過我了?」

「春姐姐?」

「這束花是他帶給我的吧。」

「哎……」

「我什麼時候死都沒關係了,我再也沒有什麼遺憾的了。」

阿藤叫道:「阿春……」

「阿信,你把這花做成乾花好嗎,哪怕做一朵也行……」

「哦……」

「把它放進我的棺材裏面……」

阿藤和阿信都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只是默默地看着阿春。可是阿春的臉上卻洋溢着喜悅和幸福的光彩。

這時候,作造突然進來了:「怎麼,你們兩個都坐在這裏啊。有一個人在這裏照料病人不就行了嗎?也該幫着到地里干點活啊!」作造滿臉不悅,又叫道:「阿信,你過來一下。」

阿信有點驚訝,這時,外面有一個男人在朝柴房裏張望,原來是介紹人勝次。「沒想到阿春會病成這樣。」勝次說道。

阿春吃驚地看着勝次。勝次又說:「阿春在制絲廠里,人家都誇她老實能幹,可竟然……所以我總是勸大家在得病以前,一定要儘快離開工廠。」

阿藤不解地看着勝次。作造說:「勝次先生要幫阿信介紹工作。他在山形和廣澤一帶最吃得開,所以拜託他幫咱們找找。」

勝次看看阿信,讚歎道:「這就是阿信?真是個漂亮姑娘啊!」作造說:「她還只有十六歲,還是個孩子呢……」

「不,不,花開一半最嬌艷嘛,現在正是含苞待放的最佳時機呢!」說着,勝次淫邪地笑了。

阿春一直默默地盯着勝次。勝次說:「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我會幫她介紹一個最好的地方……」

阿藤和阿信都面露厭惡之色。

勝次把要給阿信找的工作介紹了一番后,作造對阿信說道:「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那可是山形數一數二的餐館啊!」

阿信說:「我不想去伺候男人。」

勝次說:「只要陪客人們喝酒就行了,用不着做掃除或者洗洗刷刷那些粗活,不會把手磨粗。穿着漂亮的衣服,輕輕鬆鬆地就能掙到錢。我介紹過去的姑娘里,有的討客人的喜歡,一個晚上就能掙到十塊錢的小費呢!」

阿信沉默著。勝次又說:「人家還可以先付訂金。」

作造對阿信說道:「勝次先生是看好你的模樣,才給你介紹了那麼好的地方。你還不感謝人家……」

「可是……」

作造又說:「一般出去做工的才能掙幾個錢?你也是這個家的人,也要為家裏考慮一下。庄治雖然是長子,可是他一個人不管怎麼拚命幹活,光靠地里的收成永遠不夠生活的。庄治也該娶媳婦了,要是別人都不幫助他的話,他也太可憐了……」

阿信依然沒有說話。作造說:「又不是讓你去賣身。是去大餐館里當酒席上的女侍,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勝次說:「就是,就是啊。東北這幾年連年歉收,許多佃農的女兒都被迫賣身做了妓女。可是,大家為了爹娘,為了弟妹們,為了自己的家,都老老實實地賣身了。阿信,你還不必賣身,這有多幸福啊!」

阿信沉默著。作造說:「去年收的米早就吃完了,你娘又不幹活,回家來了,阿春的病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好。那種病光會花錢,你給的那點錢,拆東牆補西牆,根本不夠用啊。要向地主老爺借的話,長年累月的債還沒有還完,人家不會給好臉色看。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得下去啊……」

「……」

「你要是答應了這份工作,可就幫了家裏大忙了。只要去干三年,期滿了以後,你隨時可以出嫁。」

勝次說:「到了那裏,如果留心的話,沒準兒還能釣到一個金龜婿呢!我介紹的姑娘裏邊,還有的被一個大店鋪的少爺看上了,飛上了高枝兒呢!」

「……」

作造說:「你答應了吧?」

阿信痛苦地沒有做聲。勝次說:「別擔心,不會讓你後悔的。那麼,我跟那邊說一下,然後過來接你,好吧?」

作造對勝次說:「那就拜託你了!」

阿信正要說什麼,阿藤突然走了進來,叫道:「阿信,阿春有話要跟你說。」阿信有些驚訝。阿藤又說:「快去吧!晚飯由我來做……」

阿信默默地站起來出去了。阿藤問勝次:「有合適的地方讓阿信去做工嗎?」

作造含糊道:「哦……阿信也說願意去了。」

「是什麼地方?」

「你不用擔心。勝次先生給我們介紹了好地方。」作造說完,又對勝次說:「那就等着你來接她了!」說着,作造有意催著勝次快點離開了。阿藤的心頭頓時湧上一陣不安。

阿信來到柴房,看見阿春拚命地想要坐起來。她大吃一驚,趕緊說:「這樣可不行,快躺下。不然,你又要咳嗽了。」

阿春努力地說道:「我有要緊的話跟你說……」

「姐姐……」

阿春終於支起身子,說道:「阿信,你不要相信那個人胡說八道!」

「?」

「他沒安什麼好心……」

「姐姐,你認識那個男人嗎?」

「他經常到制絲廠去,對那些嫌工作太苦、有意不幹了的女工花言巧語,欺騙她們,把她們賣去做妓女。」

阿信驚得目瞪口呆。

「阿信,他跟你說什麼了?」

「他說讓我去山形的餐館里當女侍……」

阿春問道:「他是不是說可以穿着漂亮衣服,輕輕鬆鬆地掙錢?什麼做女侍!要是相信了他的話,一旦真的去了,那就完了。確實是去侍候客人,可是卻不是光陪着喝酒就行了的。我的那些受騙的女伴,不知道有多麼可憐!她們說,待在制絲廠比去那裏好得多了……」

阿信的臉色變得蒼白如紙。阿春又說:「就算死,也不能答應那個人的鬼話!」

「春姐姐……」

「你莫非……」

「爹非得讓我答應……」

阿春堅決地說:「不行,不管爹說什麼,你都要拒絕。」

「可是,已經決定了。」

「阿信?」

「沒有辦法啊……」

阿春突然說:「阿信,你逃走吧!」

阿信大吃一驚。

「你要是在這裏的話,他們會把你強拉去的。」

阿信不由得打了個冷戰:「春姐姐……」

阿春拚命地掙扎著,從懷裏掏出一個皺巴巴的錢包:「你拿上這個,快走吧!」

阿信驚詫地說不出話來。

「這是去東京的路費。」

「東京?」

「這裏面有一個地址,你就去那個地方吧!」

阿信打開錢包,取出一個紙片。阿春說道:「哦,就是這個,你能認識上面的字。」

阿信看着紙片,問道:「這上面還寫着一個人的名字,是姐姐認識的人嗎?」

「我沒有見過她,可是她知道我的事。原來說好了我要去她那裏做工的……」

阿信沒有聽明白:「姐姐?」

「在制絲廠無論待多久,都只能是一個女工。而且,身體會越來越差。那時候我的肺已經搞壞了,心想不能再在工廠里幹下去了。我過去有一個同伴,那時候在東京幹活,我就托她幫我在一位梳頭師傅那裏找了個門路……」

「那麼說,這個人就是那位梳頭師傅?」

「阿信,女人也不能永遠被人使喚,一定要依靠自己的力量生活下去……」

「……」

「要是學會了替人做頭髮,那麼一個人也能很好地生活下去。」

「……」

「當時我想反正也不可能和平野先生結婚,索性把他忘了的好,所以就決心要去東京。我開始一點一點地攢錢,因為總不能走着去東京啊。只要有了夠買火車票的錢,那我就隨時可以去東京了。可是我的工錢都被爹提前支走了,我就從那點零用錢里一分一分地積攢,總算有了這麼點錢……」

阿信默默地聽着。

「可是,等我攢夠了車票錢以後,我的病已經很重了。就算我想去,我的身體也由不得我了啊……」

阿信悲痛地叫道:「春姐姐……」

「結果這錢成了我的喪葬費。可是如果你能用得上它,那我攢錢的苦心就沒有白費……」

「可是……」

「你為了我,把所有的錢都給了爹……」阿春苦笑了一下,「這點錢只夠買火車票的,不過要是梳頭師傅收下你當徒弟,你就有辦法了。」

「……」

「阿信,你要替我當一個優秀的梳頭師傅啊!」

「……」

「我活不了多久了……阿信,你要替我多活幾年啊,把我的那一份也活下來……我做不了的事,你替我去做……」說着,阿春像是耗盡了力氣,趴倒在被子上。

「姐姐……」

「不用管我,你快點收拾,不要告訴爹,要是他看見了這些錢,你就走不了了。」說完,阿春昏迷了過去。

阿信從柴房裏衝出來,對着正在井邊洗菜的母親叫道:「娘,姐姐她……」阿藤吃了一驚。

「你快點來!」

阿藤扔下手裏的東西,向柴房奔去。

看着昏昏沉沉地睡着的阿春,阿藤說:「大概已經不行了……」

阿信痛苦地沉默著。

「你才活了這麼大,可是全都在吃苦受累。阿春,娘對不起你啊!」

阿信依然沒有做聲。

「可是,她神色多安詳啊!平野先生來看她,阿春該有多高興啊!」

阿信默默地凝視着阿春昏睡着的臉。

這天晚上,阿春結束了僅僅十九歲的生命。阿信望着姐姐瘦骨伶仃的遺體,痛楚地體會著姐姐臨終時拼盡最後一絲力氣,對自己所說的那番話:「把我的那一份也活下來……」阿信把阿春給自己的錢包珍重地藏進懷中,暗暗地發誓,一定要完成阿春的遺願。

阿春的葬禮悄悄地舉行了。對阿信來說,故鄉已經無可留戀了。阿信決定要遵照阿春的遺言到東京去。可是,一想到母親阿藤,她又不禁心生躊躇。

傍晚,在附近的野地里,阿藤正在焚燒阿春用過的被子和衣服,阿信在一邊幫忙。阿藤心酸地說:「本來想把這些留下來做個紀念,可是阿春得的又是那樣的病……」

「……」

阿藤忍淚說道:「真可憐……阿春,還有阿春的東西,都消失了。不久,大家會忘了這個世上曾經有過阿春這個人……」

阿信靜靜地說:「我不會忘記的。阿春姐對我那麼好。我學會寫字的時候,最高興的是阿春姐。她還給了我錢,讓我去買石板和石筆。那時我多高興啊!」

「……」

「阿春姐永遠會活在我的心裏。只要我活着,阿春姐就會和我一起活着。我們約好了,我要把阿春姐該活的那些年都替她活下去……」

「阿春真是個善良的孩子啊,什麼都聽爹娘的。可她生來就是佃農的女兒,一輩子受盡辛勞……」

阿信突然叫道:「娘……」

「?」

「我要到東京去。」

阿藤大吃一驚:「阿信……」

「阿春姐做不了的事情,我要替她去做。那是我對阿春姐在天之靈最好的供養。」

「可是,你已經決定了要去做工啊!」

阿信痛苦地沉默了,又說:「姐姐曾經盼著有一天能夠去東京,當一個梳頭師傅……」

「在制絲廠里,實在是太苦了啊!」

「姐姐雖然喜歡平野先生,可是知道不能和他結婚,已經不抱希望了。像我們這樣的佃農的女兒,什麼事都不可能按照自己的心愿來啊!」

阿藤痛苦地沉默了。

「可是,我要去做做看。如果不能走自己的道路,那一輩子只能自怨自艾。這是阿春姐教給我的。她吐了好幾次血,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可是為了我拚命地說着……」

「……」

「阿春姐的病急劇惡化,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阿信不禁哽咽起來,「一想到阿春姐的心情,我就覺得無論如何也要去東京……」

「……」

「可是,如果我由著自己的心思去做,又會給爹娘添麻煩。我知道家裏的日子艱難。我真是難受極了……」

阿藤說:「你這是說什麼呢?你不要考慮爹和娘的事……」

「可是……」

「你爹雖然把『家裏怎麼樣』掛在嘴皮子上,可是我們這一輩子當佃農已經夠了。你們能出去獨立地自謀生路才是最要緊的。如果庄治也說要扔下這個家,那他就走好了。我不會攔着他的。」

「娘……」

「而且,他們要讓你去當什麼女侍!你爹什麼都沒告訴我,我就覺得不對勁。真是荒唐透頂!不要去那種地方!」

「……」

「可是,你要是去了東京,能平安無事嗎?要是能當上梳頭師傅,當然最好不過,可是那裏人生地不熟的,如果那個梳頭師傅是個狠心的女人,那就沒有退路了!」

「阿春姐本來就想去投奔這個師傅,我相信阿春姐。」

「要學會做頭髮,可是很苦的。要是不忍耐上好幾年的話,就不能自立門戶。你又要吃苦了……」

阿信卻平靜地說:「我已經習慣了吃苦。一想起七歲的時候去木材店做工的經歷,再遇到什麼辛苦,我都不在乎了。」

「我倒是不擔心你,可是,我們當爹娘的沒有用,又要讓你去人家那裏受苦,一想起來就覺得你真是可憐……」阿藤忍住淚水,又說道:「可是,這比起去做酒桌上的女侍來,不知道又強了多少倍。娘已經沒什麼說的了。」

阿信憂心忡忡地說:「可是,如果我走了,娘會被爹……」

阿藤笑了:「你爹要是罵我幾句,我早就習慣了,就算他打我幾下,娘也不在乎。只要你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去生活,娘就滿足了。」

「娘……」

「你的行李,我過後給你寄過去。你就空着手走吧。要是被你爹發覺了,就麻煩了……」阿藤從懷裏取出錢包:「娘沒有什麼給你,你把這個拿去吧!」她把錢包塞進阿信手裏。

阿信推辭道:「不用了,阿春姐已經給了我車票錢。」

「這是娘的一點體己錢,裏面只有一點零用錢了。」

「前一陣你給我的那一塊錢,我還沒有花,我想着要還給你,還沒來得及……」

「你把那個也帶上吧。光有去的車票錢怎麼行呢?要是在梳頭師傅那裏有什麼不順心的,你不是連家都回不來了嗎?」

阿信黯然地說:「我不會回家來了。我這樣走了,哪能再回來啊?就算不能當梳頭師傅,我也會在東京努力生活下去的。」

「你還是帶上這點錢吧,萬一到了那種時候,也好有個退路。娘反正還有辦法……」

「娘……」

「娘也再見不到你了嗎……」

阿信沉默了。

「我和你分別了好幾次了,可是東京那麼遠……也許這是最後一次了。」

阿信的心中堵得滿滿的,不知道該說什麼來安慰母親。阿藤幽幽地說:「就算是母女之間,不知什麼時候也會有這麼一天啊。也許就像阿春那樣,再也見不到了,也許是你們長大了,走自己的路去了……」

「娘,原諒我吧!我知道自己不孝,做出這麼任性的事情來……」

「這樣也好。永遠互相依賴在一起的話,爹娘和孩子都很不幸啊!不過,你這樣去做,可不要認輸啊!」

「……」

「要是那個梳頭師傅是個善心人就好了……」阿藤的臉色漸漸明朗起來。阿信久久地凝視着母親,彷彿要把母親的樣子永遠地烙在自己的心底。

佛龕中新添了阿春的牌位和骨灰罐。作造和庄治在佛龕前喝着酒。作造說:「阿春真是可憐,可這是各人命中注定的啊!」

庄治說:「制絲廠也真夠狠毒的。明明通知他們了,可他們不但不來參加葬禮,連一塊錢的奠儀都沒有!工人身體搞壞以後,他們立刻就掃地出門。連請醫生的費用,都是咱們自己出的。」

「唉,幸虧她沒拖太久。要是得了不治的病,還是早點走了為好,病人也輕鬆些,家裏人也能少受些苦……」

「這個病明明看了醫生也沒有用,可是娘和阿信非得張羅著又是請醫生,又是吃藥的,多了那麼多開銷。真是拿錢去打水漂啊!」

「那沒辦法,阿信不是為了這個把她的錢都拿出來了嗎?」

「活着的人還吃不飽飯。葬禮也花了不少錢,阿春她一分錢也沒留下來……」

作造說:「這些年來阿春把所有的錢都給了家裏。她的葬禮總不能比人家的差得太多。唉,總算都結束了……」

庄治問道:「阿信什麼時候去山形?」

「我對勝次說,等阿春的葬禮結束再讓阿信去,也許明天他就會來接阿信吧?他說會帶着訂金來的,那樣咱們總算能喘口氣了。」

庄治沒有吱聲。

「我不會讓你光是吃苦的。我們早一點把債還上,也給你娶上媳婦……」作造為了讓庄治高興,給他添上酒。

這天晚上,一家人圍坐在桌前吃晚飯,晚飯很是豐盛。作造看着飯菜,不滿地責問阿藤說:「你這是幹什麼?家裏開銷那麼大,你還這麼奢侈!」

阿藤答道:「一來為阿春吃素的日子已經滿了,二來給阿信送別,所以殺了一隻雞……」

阿信吃了一驚。作造不悅地說:「什麼送別?她只不過是要去山形,還要搞什麼餞別,真是小題大做!」

阿藤說:「阿信,你喜歡吃雞,多吃一些。」

阿信放下心來。

庄治說:「阿信去了餐館做工,天天能吃到大魚大肉,哪用得着在家裏大吃大嚼啊?」

作造也說:「就是啊,又不是一輩子再見不著了,只不過是去三年罷了。中間要是想見面的話,山形離這裏那麼近,隨時都可以回來啊……」

阿藤又對阿信說:「我燉了你愛吃的雞肝……」說着,把雞肝夾到阿信碗裏。

庄治說:「娘就是偏愛阿信。」

阿藤沒有理會他。只有母女倆心照不宣,阿信拚命忍耐著,不讓眼淚流下來。

第二天一大早,天空剛剛泛起魚肚白,阿信穿着家常的衣服,和阿藤一起來到院子裏。阿藤輕聲說:「快把行李拿來吧。」

阿信趕緊向柴房跑去,取出藏在那裏的包袱,她凝望着柴房,悄悄地說:「春姐姐,我們走吧,跟我一起去東京吧!」

彷彿阿春還在柴房裏似的,阿信輕輕地招呼著姐姐,然後抱起包袱,離開了。

阿藤還像平時一樣在井邊提水,開始準備早飯。阿信走過來望着母親,阿藤悄聲說:「我不送你了。」

阿信默然無語。

「快走吧,你爹醒了。」

阿信毅然說道:「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回來接娘的。」

「注意身體,可別生病啊!」

「娘也多保重……等着我啊。」

「快走吧!」

阿信戀戀不捨地看着阿藤,終於狠了狠心,轉身跑了出去。阿藤一時間茫然地望着阿信的背影,但立刻又若無其事地提着井水。這時候,作造穿着睡衣出來了,阿藤臉色一如往常。

村裏的小路上,阿信拚命地快跑着,耳邊響起母親的聲音:「不管坐哪條船都行,在傍晚以前,你走得越遠越好。娘會應付他們的,不會讓他們去追你……」

早上,阿藤正在擺着早飯的碗筷,作造走進屋裏問:「阿信哪去了?」

「哦,阿信出去了,到中午的時候就能回來。」

「可是今天勝次要來接她啊!」

「所以,她才早早就出門了。」

「她幹嗎非得今天出去。去山形的行李都準備好了嗎?」

「哦,隨時都可以出發。」

「她去幹什麼了?」

「阿春在制絲廠的一個好朋友回到鄰村的家裏了,所以阿信過去看望她。只能今天去啊!」阿藤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作造還是不放心地說:「中午她就會回來吧?」

「阿信知道今天要去山形,你不用擔心。」

中午,勝次來到了阿信家,坐在檐下等著阿信。作造不由得煩躁起來,阿藤端過茶來。作造說道:「這麼晚了,阿信還不回來……」

阿藤也說:「真是很晚了,我想她應該往回走了吧?一定是說起阿春來,有很多話要說。勝次先生,真對不起。」

「沒事,到了那裏,阿信就有一陣子回不了家了。看來阿信也有捨不得分別的人啊!」說完,勝次又淫邪地笑了。

阿藤仍然泰然自若。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阿信站在一個小小的鄉下車站上,不安地等着火車。

這時,在阿信的家裏,作造終於狠狠地揍了阿藤一拳,庄治在一邊漠不關心地瞧著。作造罵道:「你竟敢騙我!阿信逃到哪兒去了?」

「我真的不知道。我相信阿信說的話,她一會兒就會回來的。」

庄治說:「鄰村根本沒有什麼從制絲廠回來的人!」

阿藤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阿信這麼說的,我就以為是真的。」

作造又問:「阿信到底去哪裏了?」

「去鄰村了……」

作造怒道:「你還要騙我到什麼時候!」又狠狠地打了阿藤一拳,阿藤仍然面色平靜,「你要是打我就能消氣的話,那就隨便你打吧。可是你就算打我,我不知道的事也沒法告訴你。」

「你還嘴硬!」

「阿信真的是逃走了嗎?她什麼都沒跟我說啊。她去哪兒了呢?這個傻孩子……一個人出去,不知道要吃多少苦……」說着,阿藤眼圈紅了,努力忍住淚水。

作造不吭聲了。庄治說:「看來阿信的訂金是沒指望了。秋天以前,咱們吃什麼呢?」

庄治怒氣沖沖地說着,作造只是頹然坐在那裏,嘆道:「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兒,能幹什麼啊?只怕是流落街頭,被人欺侮,她怎麼連這點也不懂啊……」

作造的眼中泛起了淚花。畢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時隔數十年之後,阿信和阿圭來到山形的寺廟中探尋着往昔的回憶。兩個人走在寺里的墓地中。突然,阿信在一塊墓碑前站住了,說道:「找到了,找到了!就是這個!」

阿圭定睛一看,「哦,對了!這是奶奶出嫁前的姓氏啊,是『谷村』吧?」

阿信說:「原來家裏人都是葬在我出生的那個村子裏,後來村裏人都出來了,那個村子成了荒村,就移葬到了寺里。這個墳墓里有我的父親、母親,建造這個墳墓的庄治大哥,後來也被葬到了裏面。」阿信看着墓碑上刻着的人生前的俗家名字,說道:「看,這是『阿春』,還有阿春姐的名字啊……」

阿圭念道:「大正五年去世,享年十九歲……」

「現在得了肺病,立刻就能治好。可是,那時候一旦染上了肺病,就沒有指望了。不知道有多少人死於肺病……」

阿圭說:「我聽到『肺病』這個詞,根本不覺得有什麼嚴重的。」

阿信微嘆道:「現在時代不同了啊。」說着,她把帶來的鮮花供在墓碑前,點上了線香,「我和庄治大哥之間又發生了許多事,幾乎斷絕了關係,所以我就不便再去掃墓。我還是第一次來這個寺里,真對不起他們啊!」

阿圭問道:「那麼說,奶奶後來就再沒回山形去了?」

「現在只有我一個人還能想起阿春姐姐來……阿春姐,對不起……」

阿信靜靜地雙手合十,阿圭也陪着她合十祈禱。祈禱完畢之後,阿信盯着墓碑出神,眼中顯出悠遠的神情,遙遠的往昔一點點地在心頭浮現。

阿圭說:「對了,要是沒有阿春姐姐的話,也許奶奶就不會到東京去了。阿春姐姐也是改變奶奶一生的重要的人物啊!」

阿信沒有做聲。

「那麼,你後來平安地到了東京嗎?」

阿信依然沒有理會阿圭。

「你找到那個梳頭師傅了嗎?」

「……」

「不過,我可不知道奶奶還當過梳頭師傅啊!」

可是,阿信彷彿在和墓碑進行着對話似的,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阿圭只好無奈地閉上了嘴巴。

飛馳的夜行火車上,十六歲的阿信默默地坐在一個角落裏,一點睡意也沒有。

今後等待着自己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呢?僅僅十六歲的阿信實在無法想像。她的心中交織著不安和期待,可是,她卻清楚地明白一點:她再也不能回自己的家鄉去了。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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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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