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劉據

丁酉,始元三年秋,召上官安之女入掖庭,晉婕妤,擢升上官安為騎都尉。

戊戌,始元四年春,三月廿五,立上官婕妤為皇后,赦天下,擢升上官安為車騎將軍。夏六月,上官皇后謁高廟,賞賜長公主、丞相、將軍、列侯、中二千石以下及郎吏宗室錢帛;遷徙三輔地區的富豪士族定居雲陵,每戶賞錢十萬。

己亥,始元五年春,正月,追封皇帝的外祖父為順成侯。趙氏族人中順成侯之姐趙君姁尚存於世,於是賜趙君姁錢兩百萬、奴婢、第宅,族中其他子弟按照血緣親疏,各有賞賜,但這些趙氏族人卻沒有一人受封爵位,入朝為官。

三月時節,相對五百丈開外人流涌動的作室門,未央宮的北司馬門前依然清冷,衛隊持戟而立,公車令每隔半個時辰來門前巡視一回。

車轍碾壓石磚的聲響伴隨着清脆的蹄聲,在霧氣蒙蒙中逐漸進入侍衛們的視野。黃牛拉着車,蹄聲合拍的踩着點,像是擊鼓之聲,車前插著一面黃旐旌旗,無風自動,隱有剌剌之聲。車上持韁所立之人,身穿黃色襜褕,頭上戴着黃帽,帽檐遮面,看不清長相。

北門與東門,門前皆豎有雙闕,東門乃平日公卿上朝的正門,北門則是召見諸侯藩王、接受吏民上書遞奏之所。守在闕下的兵衛們見來人坐黃牛車、插黃旐旗、著黃襜褕、戴黃帽,這身裝扮絕非平民所有,只因漢自孝武帝起定下以土為德,以黃色為朝服正統,能帶着這一身整齊的裝束來到北門下的,必非俗人。闕下兵衛不敢怠慢,紛紛上前詢問,更有人機靈的馬上奏稟公車令知曉。

一早起張賀便忙着處理掖庭的雜務,有宮女上報稱疾的,安排她們去暴室看病。才召了暴室丞去安頓,又有人來訴苦,說周陽美人私罰宮女。這事張賀沒法處理,想了想,替那苦主錄了供言,畫押后打發人回去,他只將竹簡收起來,打算找機會呈給皇后。

正忙着,許廣漢帶着劉病已到門前,張賀知道他這是要帶病已出宮讀書,於是隔着老遠點了點頭,許廣漢便沒再進來打擾,徑自領着劉病已去了。他倆前腳剛走,後腳有人慌慌張張的跑來,沒進門就嚷:「張令!張掖庭令在否?」

「何事?」張賀見那人面生得很,委實想不起在哪見過。

那人卻不管,衝過來抓住張賀的手,便欲拖走:「快!快!快隨我到北門去認人!」張賀一頭霧水,不悅的甩脫開他,拂袖欲怒,那人渾然未覺,只是着急得不得了,「張令,你可曾是衛太子舍人?」

張賀聞言一愣,多年的傷痛似乎也隨着這不經意的一問而全部被重新揭起。衛太子舍人,他從前是衛太子門下的家臣,可是衛太子被巫蠱案牽連后,滿門連坐,這麼多的門客舍人,已經全部灰飛煙滅。只有他,因為弟弟張安世的極力保舉,才倖免於難,受了腐刑,僥倖活得性命。

張賀沉下臉來:「是又如何?」多年前的舊事了,過往也早被人塵封,為何陡然間又舊事重提?

「是就好。快隨我去北門認人!」那人說話又快又急,卻是語焉不詳。

「為何……認什麼人?」

「衛太子劉據!」

簡短的五個字,猶如一道晴天霹靂,將張賀劈得瞬間麻木。

那人見他呆愣不走,只得用最簡單的話稍作解釋:「是這樣的,大清早北門來了一個人,自稱是衛太子,公車令不敢怠慢,上報朝廷,詔令公卿將軍當中二千石官吏相識者前去辨認。你也知道,當年傳聞衛太子畏罪潛逃,後來在外頭自縊死了……如今突然又冒出來一個,叫人一時摸不透真假。你是衛太子舍人,衛太子長什麼樣,只怕二千石官吏盡數加起來都沒你一人熟識啊……」

張賀只覺得天旋地轉,剎那間沒了思考的能力,任由那人拖着跌跌撞撞的出了門。小跑前進至少府官署外,張賀才緩過神來,耗盡全身的氣力,低低的說了句:「臣僅是六百石官吏,不足前往。」

那人不以為怪,反笑道:「你這人真迂,上頭是沒點名叫你去,可你想,如果那人是假,那就什麼事都沒有,只當一場鬧劇,但如果那人是真的衛太子,你現在前去相認,還怕以後少了你的好處不曾?」

張賀恍然,原來這人是想靠他這層關係攀龍附鳳,他在心中暗自冷笑,笑他的淺薄無知,也是笑自己的疑神多慮。思忖片刻,他心裏打定主意,抱着試探的心情隨着那人經作室門,繞去北門。出了作室門,雖與北門相隔甚遠,卻已聽到人聲鼎沸,一片嘩然,等到了門前,里三層外三層,人擠人,人疊人,北門前擁擠的人群粗略望去竟有數萬之多,長安城的百姓聞風而至,將北門圍了個水泄不通。

那人拉着張賀左衝右突,在小半個時辰里只往裏擠進了三四丈,你推我搡間,張賀被擠得滿頭大汗。大約又過了兩刻時,道上馬蹄陣陣,擁堵在闕前的百姓開始起了很大的騷動,人群紛紛往後讓道,很多人閃避不及,竟而跌倒,張賀夾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亦被人流撞倒在地。

呵斥聲伴隨着馬蹄聲同時到來,右將軍王莽率同羽林衛將圍堵的人群稍稍衝散,闕下空地上,那名黃衣男子傍牛車而立,邊上站着數十位兩千石官吏,交頭竊竊,有點頭稱是的,也有搖頭稱否的。王莽縱身下馬,將手中馬韁隨手扔給侍立在旁的兵衛,大步走到黃衣男子面前。

「你究竟是何人?」

王莽的聲色俱厲並沒有換來對方的絲毫慌張,黃衣男子不慌不忙的抬起頭,拱手作揖:「王將軍安好?」

黃帽雖遮擋了陽光,卻仍將那人的五官長相清清楚楚的呈現出來,一覽無遺。王莽只覺得眼前一陣炫目,竟而呆住了。

張賀后腰上被人踩了一腳,直痛得他冷汗如雨,好容易從黑壓壓的人腿中間站穩腳跟趔趄的起身,他才發覺那個領他來此的人早不知被衝散到了哪裏。他一手扶腰,一手試圖撥開人群,只是周圍皆是人群,他霎那眩暈,一時分不清東西南北。

「張令——」喧囂的人聲中有個尖細的嗓音破空而來,張賀覺得耳熟,舉目四顧,卻沒有發現。

「張令——」

「張公——」

張賀扭頭,第一眼便看見了高高在上的劉病已,正沖着他興奮的揮舞胳膊。大約兩三丈外,許廣漢仗着年輕有力,將劉病已強架在自己肩上,劉病已一手抓着他的髮髻,一手不停的向張賀揮動。

「噯,我在這……」腰上火辣辣的疼,他的聲音喊得不高,好在劉病已已經瞧見了他。

從許廣漢肩上下來的劉病已,滑溜的就像是條泥鰍,一眨眼便沒入人山人海中。沒過多久,張賀聽見自己前面的人堆中有人發出尖叫聲,一位婦人怒叱身旁的男子行非禮之舉,然後男子反唇相譏,兩邊都有家眷親屬在場,一言不合便動起手來。

張賀不願被毆鬥波及,試着往後挪,正在這時,劉病已不知從哪鑽了出來,一下蹦到他面前,笑嘻嘻的說:「原來張公也愛湊熱鬧哇!」

張賀被他嚇了一跳:「你怎麼沒去上學?」

「道全堵了,人都過不去,更別說車了!」

張賀這才想起今日引發聚眾的原因,看着眼前喜顏悅色的少年,心裏一陣酸楚。病已虛齡十歲,離當年的巫蠱案已經整整過去了九年,而衛太子……衛太子……

他拍了拍病已的肩膀,替他將擠亂的衣襟整理端正,這孩子現在的身高已經接近六尺,模樣也越長越有當年太子的輪廓了。

那撥人已經打得群起激動,有勸架的,有起鬨的,亂作一團。許廣漢趁機跑了過來:「張令,是非之地,還是走遠些吧。」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他所指的只是毆鬥之事,可張賀聯想到的卻是人群所圍的真正核心,他將頭扭轉過去,望着不遠處那兩座高聳的闕樓,心裏不由得百感交集。

聚眾圍觀是一回事,聚眾鬧事又是另一回事,京兆尹雋不疑接獲報告匆匆趕來,將鬥毆的相關人等盡數抓捕后,圍觀的人群才稍稍有了點秩序,而這時張賀等人已經挪到了外圍,遠離了北門。

雋不疑做事雷厲風行,不僅下令將鬥毆者抓捕,更是下令將北門下的黃衣男子一併逮捕收監。兵衛們見王莽及諸多二千石官吏伴在黃衣男子左右,不由躑躅上前,遲遲不敢動手。

雋不疑嚴令捉拿,官吏中有人勸道:「是非尚未可知,還是再等等吧。」

雋不疑厲聲道:「諸君何必畏懼衛太子呢?春秋時衛國太子蒯聵違抗父親衛靈公而逃亡晉國,衛靈公死後,蒯聵之子輒即位,蒯聵請求從晉國返回,輒為維護先王意願而拒絕。《春秋》一書中孔子稱讚了輒的做法,如今我們這一位衛太子亦是得罪了先帝,逃亡在外沒有接受處決,他今日來詣,仍是帶罪之身,自當下獄。」

這番說詞,引經據典,義正嚴辭,眾人皆信服。於是兵衛將黃衣男子用繩索捆縛,押送詔獄。

王莽微笑以對,向雋不疑略一拱手作揖,隨後率兵衛將圍觀百姓驅散,百姓見熱鬧散盡,官兵相逐,也就各自回家,慢慢散去。

張賀站在作室門前,遠遠見人群散去,嘆了口氣,對劉病已說:「去準備準備,趕緊到先生家去。」

劉病已心不在焉的點了點頭,許廣漢將停在牆跟下的牛車趕了出來,病已爬上車,忽然轉頭問道:「張公,他們都說那人是我的祖父,你覺得是真是假?」

張賀只覺得後背腰椎一陣接一陣的隱隱作痛,這種痛覺向他四肢百骸擴散,彷彿要將他所有的感觀都鯨吞掉一般。他額上冷汗涔涔,顫聲回答:「衛太子早在九年前便已在湖縣泉鳩里自縊身亡,今日闕下之人絕非你的祖父。」

許廣漢低下頭去,劉病已卻是對張賀深信不疑,展顏笑道:「那廝也忒大膽,居然敢冒認我祖父。」

張賀強顏歡笑,趁劉病已在車上蹦跳玩樂時,將許廣漢拽到一旁,小聲叮囑:「到學里,切記提醒澓中翁別和病已多講這事。」

許廣漢應道:「我明白。」瞥了眼蹲在車上試圖伸手拉扯牛尾巴的劉病已,眼中滿是濃濃的憐惜。

數日後,朝廷在北門下張貼榜文,昭告天下,稱前幾日出現的黃衣男子已查明身份,原是陽夏人氏,家住湖縣,以卜筮為生,因相貌與已故衛太子相似,為求富貴,是以上京冒名。現廷尉已查明身份,該男子誣罔不道,判腰斬於東市。

榜文上未提及那男子的姓名,民間倒有兩種傳言,有說他姓方名成遂,又有說他姓張名延年。腰斬那日,圍觀東市門前的百姓更甚那日在北門前,為預防再有擁堵、毆鬥等意外發生,右將軍王莽親率衛隊現場監督,維護秩序,配合廷尉監斬。

而張賀則以腰傷難忍為由請求休沐,出宮回家后,他關上房門,獨自一人在房中不吃不喝的待了一整天。

安世

假衛太子事件並沒有對劉病已的生活產生太大的影響,他一如既往的往返於北煥里、尚冠里、未央宮三地,風雨無阻。時光匆匆,轉眼已是辛丑年,這一年劉病已十二歲,澓中翁向張賀提出自己已傾囊相授《詩經》大義,劉病已與張彭祖二人應儘早尋覓良師,繼續學業。

澓中翁雖指出劉病已喜好玩樂,性情淘氣,但於學業而言,卻仍是對其稱讚有加,而對張彭祖的評價卻是含糊其辭,寥寥數語。張賀心知肚明,彭祖雖是他的侄子,他卻反為劉病已超越自己侄子的優秀感到喜悅,他心裏高興,對其他同僚說起時,也常常忍不住拿這兩個孩子作比,非常明顯的偏袒病已,讚許甚多。

這一年一開春便喜事連連,張賀的弟弟張安世由光祿大夫擢升為光祿勛,位列九卿。光祿勛雖是外朝官秩,但因為其下屬所領郎衛、羽林、期門,無不關係着宮掖門戶,所以光祿勛官署也安置在未央宮內。張安世入宮領差,值宿宮內,逢休沐才可歸家,這樣一來雖與家人疏遠,倒反而接近了朝廷的政權中心。

以承明殿為主殿的中朝官署位於未央宮西宮門以東,距離少府官署兩百來丈,雖然張氏兄弟同在宮中,但因為二人所領職務內外有別,所以碰見的機會並不多。

「公子!三公子!」婢女壓低聲拍門,張彭祖只是不理,他把被子往頭上一蒙,繼續呼呼大睡。門外的奴婢急得沒法,眼看時辰不等人,只好硬著頭皮喊,「三公子,主公昨夜可是回家了,你仔細今天問你功課。」

撲通一聲巨響,張彭祖從床上摔了下來,狼狽的蹬干被子,然後爬起來神情慌張的開門:「怎麼不早說?快快,洗漱穿衣!」

奴婢們見他嚇得臉色都白了,倒有些於心不忍起來,其中一人很小聲的提醒:「三公子莫急,今天主公請了掖庭令公來……」

「伯父?伯父要來?」剛才還嚇得灰敗的臉色突然驚喜的陰轉多雲。

「已經來了,正在二堂上和主公敘話。」

他嘴角抽動了兩下,長長的鬆了口氣。婢女伺候他梳洗完畢,他朝食也顧不得吃,一個人急匆匆的往二堂趕,堂外站着兩名家僕,其中一個是張賀帶來的,見到張彭祖時都笑着喊了聲:「三公子。」張彭祖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要聲張,然後進了門。

堂上兩位長者對席而坐,張賀面東,張安世面西,靜悄悄的只聽到院落里鳥雀的唧喳聲。他探了探頭,估算父親與大伯沒一個時辰不會走出二堂,於是放下心來,正準備離開,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正因為這三個字,他跨出去的腳最終又收了回來。

「……以後還是別提為好。」張安世的表情淡淡的,他歲數比張賀小,但鬚髮半白,臉上皮膚褶皺,面相竟是比張賀還要顯老。

張賀嘴唇翕動,幾次想張嘴卻又重新把話咽下,他呼出的氣息不紊,顯然正在強自壓抑胸中的憤懣。

張安世不為所動,仍是不卑不亢的繼續:「並非是要指責大哥什麼,只是今時不同往日,漢室君主在上,同樣年少英才,實不宜再在他人面前稱頌曾孫,這點利害關係想必大哥也明白。大哥喜歡那孩子出於真心,然……他畢竟是衛黨遺孤……」

張賀胸膛起伏,右手抬起,顫抖的擺了擺:「罷罷罷,你向來謹言慎行,眼光獨到,但願你這回押對了注,沒有站錯位置,跟錯人……我年邁昏庸,獨子亦殤,我只把病已當成自己的孩子般疼愛,如今他孤苦一人,姓甚,叫甚,身上流淌著何人的血液又能與旁人何干?朝堂上的事我不懂,也不想讓他懂,我唯一的心愿就是看着他無憂無慮的長大成人,莫說你,便是陛下,與他又有何干?」

「大哥!」張安世很少見張賀情緒激動,知道這回兄長是動了真怒,向來擅長察言觀色的他在憤慨的兄長面前竟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你難道真是心懷陛下而容不得我誇讚病已嗎?」

面對咄咄的質問,張安世面色不豫,卻始終礙著兄長的顏面,不敢頂嘴。

張賀冷冷一笑:「你是我兄弟,有道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張氏一族以你興,但願將來也不要以你敗才好。你心中既然已有計算,我這個做大哥自然也不好做你的絆腳石。你且放心,我一個小小的閹臣帶着一個衛氏遺孤絕不會對任何人產生不良影響。兩年前我都能忍氣緘默,眼下如何會不懂這層道理?」他重重喘了口氣,語氣已不再想起初那般生硬,「其實他們根本不會在意一個無足輕重的劉病已,只是你多心罷了。」

張安世苦笑:「的確,但……小心些總是好的。」

張安世的謹小慎微是出了名的,他自小記憶力過人,所以先帝在時便破格重用他為尚書令,他與霍光同在先帝跟前為官,這兩人的脾性在某種程度上倒是出奇的一致。

張賀微微搖頭,說到人品操守,先帝其實更看重前車騎將軍金日磾,只可惜金日磾乃是匈奴人,先帝託孤時考慮到以一個外國人為首輔,只怕國人不服,所以首輔之責落在了霍光頭上。以霍光為首,金日磾為副,再加一個上官桀,三足牽制,倒也可保相安無事。然後在三個中朝官為輔臣基礎上,再安置上一個外朝御史大夫桑弘羊,如此安排,當時真可算得上完美。只是先帝縱有奇才,帝王術絕然超群,也終不會料到金日磾的天壽如此之短,竟會在他駕崩后一年多便跟着他一塊去了。

天子未及成年,朝政之事仍由輔臣決斷,上官桀與霍光乃是姻親,兩人把持朝政多年,皇帝如同虛設。只是……金日磾的死固然打破了先帝的完美佈局,也同樣把這對親家推向了權利的巔峰,這是個必然的結果,一山容不得二虎,金日磾在時他們是姻親,金日磾不在了,他們便只是政敵。

張賀雖身處掖庭,但對朝堂上的風雲卻是看得十分清楚,他與弟弟安世不同,張安世立身於朝堂之上,不說積極的迎合權利,卻始終以一名政客的身份參與其中。現在朝上分派已經非常明顯,霍光與上官桀之間的爭鬥也逐漸由原來的暗流浮上水面。

張安世看好霍光,自始至終都依附於霍光一黨,但是自從上官氏立了皇后之後,上官桀的勢力已今非昔比,遠勝霍光。更何況,霍光的為人,面上看來是一派大公無私,實則向來主張排除異己,單說金日磾死後,皇帝為他的兩個兒子求侯,便被霍光大義凜然的拒絕,正直為公的言辭讓年幼的皇帝也無可奈何。金賞、金建兩兄弟至今仍只是皇帝跟前的侍中,白擔了個虛職,毫無建樹,而霍家的子弟卻被一一安插到了朝中為官,但凡是依附於霍光的,也都節節擢升。

張賀不經意的瞥了兄弟一眼,聽聞張安世擢升為光祿勛后,上官桀父子有意替丁外人求秩光祿大夫的空缺,丁外人此人本無足輕重,面上看來不過是蓋侯府的門客,但他實則乃是鄂邑長公主的姘夫,兩人的關係在外或許是私密,但在宮闈之中,卻早已是公開的秘密,就連皇帝也默許了他倆的私情。長公主寵幸丁外人,當年幼齡的上官皇后能被召入掖庭,上官安走的便是丁外人的路子,大吹枕邊風,說通了長公主。漢家故事,列侯方可尚公主,上官桀父子為報丁外人的恩情,拉攏長公主,所以不遺餘力的替丁外人求封,卻次次在霍光跟前被堵了回來,而這一次,不求列侯只求大夫,不知霍光會如何應對。如果還是拒絕,那他不僅與上官父子的對立已成定局,與長公主之間也必將水火不容。

張賀慢騰騰的從席上起身,朝上的事他沒興趣,他心裏惦記的只是如何將劉病已撫養成人。

「沒別的事,我這就回去了,至於拜託你的事,你且記在心上,別忘了才好。」

張安世起身相送:「大哥放心,我自會託人尋訪良師,過幾日便給你答覆。」

張賀點點頭。

張彭祖見兩人起身,忙憋著氣從屋內逃了出來,伯父與父親二人之間的對話他聽得不甚了了,只最後一句他聽懂了——那就是伯父拜託父親給他和劉病已找師傅,這也就意味着剛從《詩經》中掙脫出來的他,又將跌入噩夢般枯燥的學業之中。

許親

靜謐的宣室殿,一如往昔。金賞忽然覺得胸口被這種本該習慣了的靜謐壓得有點呼吸不暢,於是悄悄走到門外,憑欄遠眺,碧空蔚藍,遠處隱隱可見滄池之上漂浮的樓船,零星的點綴在那片並不怎麼純粹的藍色之中。

「金侍中,陛下宣召。」面對小黃門的提醒,他回過神來黯然無語。

回到宣室殿的寢室,皇帝正坐在床上發獃,緊蹙的眉宇間居然有種說不出的不耐。他走進門,剛要行禮,皇帝已朝他擺了擺手:「現今你待如何?」

金賞自然知道皇帝所指為何,於是屏退眾人,甚至將弟弟金建也給遣出室外,他在床下屈膝跪地,冰冷的硃紅色地磚硌疼了他的膝蓋,也硌疼了他的心。

皇帝冷冷的看了他一眼,無視他的沮喪,扭頭瞥向窗外,枝頭的兩隻喜鵲正喳喳歡叫,不時跳躍。

金賞悶聲答:「應不應這門親,是臣能作得了主的么?」

皇帝不怒反笑:「也是,霍家的乘龍快婿也唯有雋不疑那樣的傻子才會拒絕。」聲音冰冷,透著一股譏誚。

金賞唯有把頭垂得更低。

兩年前,京兆尹雋不疑在處理假太子事件中表現出眾,深得霍光賞識,於是霍光欲嫁女招其為婿。要知道霍光一共有五位女婿,個個不凡,大女婿上官安自是不必再說,二女婿鄧廣漢任職京輔都尉,三女婿任勝為羽林監,四女婿趙平為騎都尉,五女婿范明友為中郎將,也就是說一旦做了霍家的女婿,無疑便搭上了通往仕途的平坦大道。然而雋不疑是個骨子裏十分傲氣罡正的人,居然拒絕了霍光拋出的這個巨大誘惑,霍光當時並沒有說什麼,可這之後雋不疑身體不適,霍光以此為由順理成章的用趙廣漢取代了他的京兆尹一職。雋不疑去職后歸家養病,心情抑鬱,沒多久便不治身故。

皇帝收回目光,清俊的面龐上瞧不出半點喜怒情緒,金賞長跪在床下不吱聲,他只是任由他跪着,不叫起也不叫坐。

大約過了一刻時,皇帝才悠悠的開口:「如此,恭喜你了。」

金賞聞言深深稽首,咽然顫聲:「謝陛下。」

君臣二人心照不宣,當初金日磾亡故后,霍光極力壓制他們兄弟二人,金氏一族除了襲承侯爵食邑外,就此在朝中失去光彩。如今霍光與上官桀勢成水火,他聘女嫁金賞,用意為何,已是不言而喻。

劉病已躡手躡腳的走進房,他原本是想出其不意的跳到許平君面前嚇她一大跳,可誰想房內靜悄悄的,她獨自坐在床上一邊縫補着衣裳,一邊簌簌落淚。

劉病已臉上放大的笑容登時僵住,呼之欲出的叫聲也被生生噎在了喉嚨里。

許平君咬着唇,淚水早已模糊了她的視線,所以她瞪大了眼,一邊吸著鼻子,一邊飛快的穿針走線。

劉病已不忍再驚嚇她,於是退到門外,故意重重的踏實了步子,然後在門前探頭,小聲詢問:「平君妹妹在嗎?」

房裏的抽咽聲停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有個鼻音很濃的聲音細細的回答:「在的。」

劉病已摸不清她哭泣的底細,所以只好假裝毫不知情的走了進去,許平君已經從床上下來,垮塌削瘦的雙肩,楚楚的站在床邊,兩隻眼紅紅的,模樣像極了一隻小兔。劉病已本想無視,可見她那副凄凄慘慘的表情,哪裏是故作不見能忽視掉的。

「你怎麼來了?」許平君扭捏的問,忽閃的眼眸里添了些許歡喜,沖淡了方才的愁緒。

「我……我想來跟你說一聲,彭祖的父親請了先生教導我們《尚書》、《孝經》,我和他又得上學去了,以後……只怕沒什麼空閑再找你玩了。」

她抿著唇輕輕「嗯」了聲,房裏的氣氛一陣尷尬,劉病已撓撓頭,轉身想走,可見她悶悶不樂,又不忍心丟下她不聞不問的就此走人,於是指著床上的那件玄色深衣,笑嘻嘻的插科打諢:「這是在給我做衣裳么?」

果不其然,許平君抬眼白了他一眼,他正等着她接下來的譏諷,哪知她沒什麼反應,那雙紅彤彤的眼睛倒是又濕潤起來,淚水含在眼眶中不住打轉。

「怎麼了?」他能忍得她的打罵,卻實在受不了她一副哭哭啼啼的悲切樣。

許平君吸了口氣,眼淚到底還是順着兩腮滑落:「這是意姐姐給自個兒做的嫁衣,托我在袖緣和領緣上綉些祥雲花紋,可是……」

劉病已納悶不解,他雖然經常和閭里的孩子們一起玩鬧嬉戲,但是隨着年紀漸長,和那些女孩子漸漸玩不到一塊兒去,特別是王意,她平時就比其他人顯得穩重懂事,如今大了,更是一副大人模樣。劉病已和她的接觸僅限於幼時,如今早已不大往來,所以乍聽許平君提起,他竟有些轉不過腦子。

「原來是王意呀,她要嫁人了?什麼時候?嫁人是好事啊,你哭什麼?難道是擔心以後沒人陪你玩?」見她不說話,他又開始口沒遮攔起來,「還是……你見她有了男人,而你沒有,所以……嘿嘿嘿……」

「嘩!」一盌水從頭澆下。

「讓你清醒清醒。」許平君鼓起腮幫子。

他噴了口氣,隨手抹了把臉:「謝謝妹妹,你怎知我今早起床沒洗臉呢?」

許平君的表情當場垮掉。

他繼續胡扯:「其實你不用擔心沒男人,你要嫌彭祖長得不入你眼,這不是還有個玉樹臨風、風流倜儻的我嗎?」

許平君懶得跟他費口舌,直入正題道:「意姐姐許下的那個夫君死了,你要覺得自己那麼好,那你去娶了她。」

「哇咧!」他做出一個誇張的鬼臉,「沒過門就死了男人哇,這樣的女人我可不敢娶,小命要緊……」

平君恨極,伸手抓過他的胳膊,在他手腕上張嘴就是一口。劉病已「哇」的一聲慘叫,半真半假的乾嚎:「謀殺親夫啊,謀殺親夫啊,你怎麼不想想,我要被你咬死了哪個還敢娶你啊?」

「你還滿嘴胡說!」她又羞又氣,早就清楚他那張狗嘴裏吐不出好話,她踮起腳尖,伸手去撕他的嘴,「你這人簡直壞透了,才不會有人要嫁你!」

劉病已比許平君高出半個頭,他故意把頭往後仰,讓許平君夠不着他的臉,可誰曾想平君使了蠻力,竟是跳起來撲向他,結果他沒站穩,被她全力一撞,仰面翻倒在地上。

許平君一聲尖叫,跌倒在他懷裏,毫髮無傷,可劉病已卻沒那麼幸運,他仰天摔倒時只顧得上牢牢抱住平君,卻沒顧得上自己,後背結結實實的砸在硬邦邦的地磚上,脊椎一陣斷裂般的疼。

「噢噢……」他疼得吸氣,臉上血色剎那間褪盡。

平君再遲鈍,也看出了一些不對勁,雙掌撐住他的胸口,問:「怎麼了?」

「噢噢噢……別……動!」

許平君看他臉色不像是在撒謊,嚇得趕緊伏下身子:「是撞哪了?我不動,可是老這麼壓着你也不好啊。」

「你……」他似乎一口氣沒接上來,眼珠不斷的朝上翻。

許平君只差沒當場哭出來:「現在要怎麼辦?我輕輕下去……」她試着小心翼翼地往下爬,劉病已發出一陣哼哼唧唧的呻吟,嚇得她又趕緊縮了回來。

「你……」他吸了口氣,睜開眼來,「好沉。」

平君愣住,四目相對,良久,她在他眼底發現一絲笑意。

「你個豬頭!」她大叫,雙掌撐在他胸前用力重壓,「又騙我!死去吧你——」

「哎喲!哎喲!」病已慘叫,伸手撓她的胳肢窩,平君耐不住癢,發出一聲慘烈的大笑,從他身上滾了下去。病已隨即旋身壓到她身上:「也叫你嘗嘗滋味,壓死你壓死你!」

平君只覺得身上的重量壓得她氣都透不過來了,病已卻還不依不饒的呵她痒痒,她一邊笑一邊喘粗氣:「劉病已……哈哈哈,你個……哈哈哈,我饒不了你……哈哈哈哈哈,你給我……滾……哈哈哈……」

她抬腿踹他,卻反被他用腿壓得死死的不能動彈。劉病已不理她的叫囂,笑眯眯的用左手抓住她的兩隻手,然後騰出來的右手作勢欲呵,平君咧著嘴笑得連聲都沒了,鬢髮散開,衣裙凌亂,只能用眼神哀求他罷手。

其實病已背上也疼得火辣辣的難以忍受,只是他作弄之心未去,不肯輕易罷手,於是忍痛,五指凌空張開:「你說沒人嫁給我?」

平君拚命搖頭,劉病已暫時罷手,等她緩過氣來,又追問了遍:「你嫁是不嫁?」

她哪敢說個「不」字,馬上點頭,喘吁吁的笑說:「嫁……嫁……」

他心滿意足,笑眯眯的摸了摸她大汗淋漓的面頰,只覺得入手滑膩,手感十分舒服:「哈哈,真是我的好夫人!」

「嗚——」平君身子顫抖,臉上雖然仍是抽搐的笑着,喉嚨里卻發出哽咽的哭聲。

他這才意識到玩過火了,連忙撒手,將她從地上拉起來。

「嗚——」平君委屈的哭泣,渾身顫慄。

劉病已急忙抱住她,細語柔聲的哄:「是我錯了,你別哭!你打,你狠狠打,打到你氣消為止!」說着,握住她的手,噼噼啪啪的往自己臉上甩。

平君跺腳,甩開他的手:「誰要嫁給你?誰稀罕你?你個壞痞子,只會欺負我……我討厭你,討厭死你……」

「好好好,我壞,我欺負你……」

「嗚……」

「別哭嘛,我不娶你了還不行嗎?」

「嗚——」哭聲更響了。

「這樣都不行?」

「是我不要嫁給你,不是你不要娶我……」她氣憤的強調。

「這有什麼區別?我不要娶你,你自然也就不用再嫁給我!」

平君滿臉通紅,明知道自己從沒在口舌上討過他半分便宜,卻仍是被他氣得咬牙切齒。詭辯辯不過,她只能用她獨有的「伶牙俐齒」來對付他。

「哎喲,你又咬人?多久你才能改了這毛病?」病已嗷嗷叫喚,「就你會咬啊,信不信我也咬你?」

「你敢!」

「這有什麼不敢?」

兩人你推我搡互不相讓,全然不知道門外有雙眼睛將他倆的玩鬧盡收眼底。

三天後,許廣漢休沐歸家,晚上夫妻兩人回房歇息,許夫人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最終將睡意懵懂的許廣漢推醒。

「你身邊可有哪位同僚家中有子,年紀與君兒相仿的?」

「怎麼了?」許廣漢雙眼惺忪,嘟噥著翻了個身,對妻子的提問感到莫名。

許夫人想了想,從床上坐起:「我想給君兒訂門親。」

「唔?」許廣漢有些清醒了,不覺莞爾,「你整天操的哪門子心啊,平君才多大?你就這麼急着要把女兒嫁出去?」

她沒有笑,反而很認真的說:「君兒十歲了,再過得幾年便可為人婦,現在定下親事,也沒什麼不妥的。哪家的女子不是這麼過來的?你這個做父親的整日在宮裏忙碌,難道就不能為了女兒的終身大事多花些心思?」

許廣漢了解妻子的固執,她認定的事向來都是說一不二的,況且在對於女兒的教育問題上,他這個父親的確很不負責,他自認虧欠她們母女良多,所以向來不會在妻女面前擺出大家長的架子。

「好了,好了,等我回宮便託人打聽,這事不難辦,誰家沒個遠親近鄰的……」

「得找個門當戶對的。」

「是是是,睡吧睡吧,我找的人家絕對不會比我們家差,放心吧,以我們平君的條件,只有好的,沒有差的……」

許夫人被夫君拽着重新躺下,許廣漢習慣性的替她掖好被子,然後翻身闔眼,沒過多久,鼾聲響起,已入酣夢。

她卻遲遲不能入睡,腦子裏翻來覆去的儘是白天見到的那一幕。

那兩個孩子……唉,但願只是她多慮。

陵墓

金賞娶霍光之女為妻后,兄弟倆便先後升為奉車都尉與駙馬都尉,雖仍兼領侍中一職,但很明顯金賞不再像以前那般經常留宿宣室殿與帝同卧起,金建雖不是很明白其中的原由,卻也有所領悟隨着彼此年齡的增長,年少時肆無忌憚、無拘無束的歲月已經一去不返。

這一年,金賞十六歲,金建十四歲。也正是這一年,取代金賞值宿宣室殿的侍中人選換成了金安上——金賞與金建的堂弟,金日磾兄弟金倫之子。

而與此同時,許平君的親事也很快確定下來。許廣漢能結交的人不外乎未央宮少府官署中的同僚,所以能找到的親家也脫不了這個圈子,他替女兒找的夫君乃是少府歐侯內者令之子。許夫人雖然對這門親事不是十分滿意,然而想到自己的夫君是個閹臣,如果真是考究門第,閹宦之女配閹宦之子,掖庭丞之女配內者令之子,三百石吏配六百石吏,倒還是自家高攀了。

她不敢對夫君明言自己更中意光祿勛張安世的三公子,想來這門親是無論如何也攀不上的,更何況如果與張彭祖有所關聯,必然會牽扯上那個與他整日形影不離的劉病已,而她現在最怕自己的女兒和那個一無所有的劉病已扯上關係。思來想去,許夫人最終同意了與歐侯家的這門親事,於是擇定某一日,婚家上門納采。

歐侯家也不是豪門富戶,但家境明顯要好過許家,當日歐侯夫人親自領着家僕駕車至尚冠里納采,一時間裏鄰聞訊紛紛爭相趕去瞧熱鬧。隨歐侯夫人輜車而來的還有一隻竹笥,笥內裝的是三匹素,兩匹染色的帛,還有一匹新織的錦。另外歐侯家還帶來了一些水產,專門放在一輛從車上,細點一下,有二十斤鯉魚、二十斤鯽魚,二十斤刺鯿,最稀奇的還是一隻不起眼的竹簍內裝着的那隻活河黿。

尚未下聘,僅是上門納采便有這等禮數,可見男家對女家的重視程度,也難怪王意會直言說平君是個有福之人。然而許平君自己並不這麼認為,她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婚姻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還不太了解,只是依稀了解到出嫁便是要離開父母到一個陌生人家裏去過日子,而今天來的那些人,正是她今後要共同生活的家人。

一想到這個,她心裏愈發惴惴不安,有種說不出的恐懼。

堂上的歐侯夫人看上去年紀比母親大很多,同樣她的風度氣質也要比母親要高出許多,言行舉止,待人接物,面上都帶着微笑,然而越是如此,平君便越是感到害怕,眼前的婦人高貴中不乏魄力,令她仰止心怯。於是,她緊緊拉着母親的手,有意無意的躲到她的身後,將眾人熱辣□的目光置擋於外。

在場的人都以為她是害羞,男方隨行而來的幾位婦人皆是滿面笑容,不難看出她們對平君的相貌儀容是非常滿意的。

納吉過後是問名,歐侯氏祖姓源自姒姓,春秋末越王勾踐第六世孫無彊次子姒蹄受封於烏程歐余山以南,因為山之南也稱山陽,所以又把姒蹄叫做歐陽亭侯。這之後姒蹄的庶齣子孫,分別以地名、封爵為姓在各地開枝散葉,逐漸形成歐、歐陽、歐侯三大姓氏。

策告祖宗,問名卜姓,歐侯氏與許家之間自然不可能存在同宗同源的問題,於是這一關也很輕易便走過場。六禮之中的問名過後便是納吉,歐侯家備禮告知許家決定締結婚姻,兩家就納徵所需的聘禮進行了一番商討。

等到納徵下聘的那一日,許家熱鬧得連鄰里都跑來湊趣,尚冠里內更是婦人小孩聞風而動。許平君回想起王意以前定親時也曾如此,只是那時自己是瞧熱鬧的,而現在她是被人瞧的。

「沒事的,你別太緊張了。」雖然身邊有王意等女伴相陪,可她聽着樓下外堂及院牆內外的喧囂仍是感到莫名的緊張。

她的手指緊緊扣住王意的手腕,久久不肯鬆手,無論王意如何安慰她,她始終慘白著一張臉,雙眼無神的望着窗外。

窗牖外便是後院的雞窩,母雞咯咯報啼,一聲又一聲,沒過多久,雞窩裏像是炸了似的,公雞母雞、大雞小雞一起亂鬨哄的鬧騰起來,啼鳴之聲穿透過重重喧囂傳入小閣樓內。

平君的手忽然鬆開了。

正當王意低頭問她需要點什麼時,她的嘴角卻微微揚起,露出一個十分可人的笑容:「他們又在偷蛋了。」

王意皺了皺眉頭,很想提醒說今天劉病已隨張彭祖的伯父出城到鴻固塬去了,但看到緊張的許平君面上難得有了些許笑意,話到嘴邊又隨即咽了下去。

張賀祖上原住在鴻固塬,後來他們兄弟雖然隨着先父張湯搬遷至長安,可張氏族人卻仍留居鴻固塬上。鴻固塬位於長安城東南。張賀領劉病已走的是南面的覆盎門,輜車晃晃悠悠的走了大約兩刻時,駕車的老奴在簾外低聲說了句:「主公,前面就要到博望苑了,是繞過去,還是……」

張賀撩了帘子往外張望,急道:「停!停!張望,你真是昏頭了,這都過了。」

張望聽主人斥罵,慌道:「這……這真沒注意到,是老僕的錯,仆疏忽了。」急忙駕車轉向,往回走。

「伯父,我們這是要去哪?不是說要回宗廟祭祀嗎?」張彭祖好奇的問。

「今日不去宗祠。」張賀的回答十分模糊。

劉病已撩起竹帘子,春日的風吹在身上暖暖的,他細眯起眼,十分愜意的哼起了小調。張賀指著車后一處鱗次櫛比的宅第說:「那裏就是博望苑,你祖父生前住過的地方。」

病已停止了歌聲,探出頭去回望,博望苑修葺得金碧輝煌,階陛前卻顯得有些雜草叢生,一派荒蕪衰敗氣息。

「好是好,就是附近沒什麼人煙,也不熱鬧。」

張賀澀然一笑,想當年孝武皇帝為衛太子廣聚賓客,特建博望苑予這位嫡長子,博望苑門前車如流水、馬如長龍,那是何等的熱鬧?

張望駕車將他們帶到了一處更荒涼的所在,這裏已經沒有道路可通行,於是張賀率先下了車。張彭祖與劉病已嘻嘻哈哈的也跳下車,兩個孩子邊走邊扭打玩鬧,時不時的滾到草叢裏,壓倒一片又一片青黃交替的草葉。

張望在前頭領路,張賀時不時的辨認一下方位,大約在雜草叢中摸索了一刻時,他才啞著聲喊了聲:「是這兒了!」

於是眾人駐足。

劉病已好奇的湊上前,發梢衣襟猶沾著草籽碎屑,張賀替他拍打幹凈,指著跟前一處長滿荒草的大土堆說:「這是衛皇后的墓冢,你過來給你曾祖母磕個頭!」

病已猛地一顫,面前的土堆不過略高於地平面,封頂最高處不足兩人高,除墓冢封土層邊緣隱約可辨有幾處殘壁斷垣外,實在無法想像這裏埋葬了先帝的一代皇后。

「這……」張彭祖口無遮攔的率先叫了起來,「衛皇后的墓怎麼這麼不起眼?」

張賀回頭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嚇得他頓時噤若寒蟬。

劉病已跪下,沖墓冢叩首。張賀又指著衛皇后墓旁的一座僅一人高的土堆說:「那是你的祖母史良娣。」

張彭祖只覺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劉病已默然無聲,臉上已沒了戲謔的笑容,神情肅然的走到史良娣墳前,恭恭敬敬的行禮:「不肖子孫病已,向先祖母大人叩首頓拜。」

風呼呼的吹,壓倒成片的草稈,一層接一層的,草面上像是起了浪花般此起彼伏。

「知道我為什麼今天帶你來這裏嗎?」

劉病已點點頭:「知道,今天是我的生辰。」

張賀不再說什麼,在博望苑北的衛皇后與史良娣的墳前待了片刻,四個人原路返回,一路上劉病已再無半分玩鬧之心,張彭祖心裏也沉甸甸的,不敢輕易說話。

馬車繞着荒涼的博望苑繞了一圈后,張望詢問:「主公,是否回長安?」

張賀答:「去廣明苑。」

廣明苑距離博望苑不遠,往西大約兜了小半個時辰,張賀再次領着兩個少年下車步行。廣明苑規模並不比博望苑大,可是卻沒有博望苑那般一望無際的蕭索,遠遠望去,陛前立着兩頭大石辟邪,肋生雙翅,虎虎生氣。

張賀並不側目去瞧廣明苑,仍是一步步走向荒蕪草叢,最後在兩株杏樹下停了下來。再次辨明方位,尋覓良久卻遲遲不見蹤跡,張賀額頭逐漸滲出汗珠。驀地,只聽站在七八丈開外的劉病已問道:「張公,是不是這裏?」

張賀聞聲走了過去,只見劉病已站立的位置,分品字型堆了三個小土堆,封土尚不及人高,被雜草掩埋,不仔細看果然很難發覺。

「他們……又是何人?」

張賀濕了眼眶,細細辨明後方一一指認:「這一個是你的父親,這一個是你的母親,後面那個是你的姑姑。」

撲通!劉病已雙膝跪倒,雙手抓着墳前的雜草,雙肩微顫,嗚咽的抽泣起來。

許是張望真的年紀大了,記性不如從前,茂陵邑在長安城以西,他卻駕車往東繞,等過了渭河到達咸陽塬,已是未時末。張賀原本打算帶劉病已去茂陵祭拜,可照這個時辰如果再往西趕,今晚便無法在日落前趕回長安。

「主公……」因為自己犯了錯,張望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顫抖,「不如今晚就宿在茂陵邑吧?」

張賀蹙眉:「也罷,只是明日一早便得啟程回長安。」他一日不在,許廣漢尚能頂上,但若是時間拖得長了,他擔心他應付不來。

茂陵邑為先帝生前所造,每年花費全國賦稅的三分之一,耗時五十三年之久才完工。輜車未入茂陵邑便能望見茂陵封土,高聳入雲,宛若巍巍青山。除茂陵外,陵邑內尚有其餘幾座龐大的封土墓冢。

張賀一一遙相指認:「這一座是衛青將軍的,邊上緊挨着的是霍去病將軍的……」衛青乃是衛皇后的弟弟,霍去病則是衛皇后的外甥,這兩位將軍在先帝朝時軍功赫赫,衛家勢力的衰敗也正是在這二人亡故后開始的。

「那一座又是誰的?」劉病已心細,發覺茂陵邑內尚有一座陵墓,封土的規制居然比衛、霍皆要高大,僅次於孝武皇帝的茂陵。

「哦,那是孝武皇后的陵墓。」

劉病已呢喃:「孝武皇后……」

張賀解釋:「也就是李夫人。孝武皇帝駕崩后,大將軍霍光揣摩聖意,追封李夫人為孝武皇后,陪葬茂陵。」

「孝武皇后……」劉病已一字一頓的念著。不知為何,他遠眺那座松柏鬱郁的高大封土,眼前閃動的卻是那個被雜草掩埋,僅兩人高的小土堆。同樣是皇后,生前死後的懸殊卻是那樣的驚人。

「伯父,那一座又是誰的?」張彭祖眼尖的發現居然還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封土聳立在視野內。

張賀大吃一驚,去年來時走的也是這條路,卻並未曾發現有此墳塋,茂陵何時又多了一座墓冢?他急忙催促張望駕車上前,隨着距離的接近,大家逐漸發現原來這座墓冢並不在茂陵邑內,而是建在茂陵邑的東面城牆之外。陵園修得十分氣派,墓冢之外尚修園邑,安置戶邑人家居住,粗略估計,不少於百餘家。

張賀勒令停車,打發張望下車去問,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張望回來答覆:「這是敬夫人的墓園,園內有園邑兩百戶,長丞奉守。」

「敬夫人又是誰?」張彭祖好奇道。

兩個少年尚且懵懂,張賀卻已瞭然:「是上官皇后的母親,也就是霍大將軍長女,車騎將軍上官安之妻。上官夫人年前病歿,皇帝追尊其為敬夫人。」說完,招呼張望繼續趕路。

劉病已愕然:「皇后的母親也能有此等殊遇?」

「那是自然。」不待張賀回答,張彭祖已在一旁擠眉弄眼,「如果你當了皇帝,也能這樣想抬舉誰就抬舉誰。不過……」他用手肘撞劉病已,「你的皇后又在哪呢?話說,今天可也是平君妹妹的大喜日子,你怎麼不去尚冠里慶賀一下?」

「什麼大喜日子?」

「別裝糊塗,平君的婚家今日下聘,別說你不知道。」

「我是真不知道,知道的話我還能上這兒來?」

張彭祖一臉不信:「那你現在知道了?」

「現在知道也趕不回去啊。」

「那你打算怎麼辦?」

「她那麼好哄的一個人,路邊拔棵草送她,她都會高興得當成寶,哪會生氣。」

「就這樣?」張彭祖咧嘴笑着。

病已覺得他的笑容有點寒磣,忍不住伸手摸向他的衣衽:「要不然還想怎樣?去逛茂陵市肆,買東西送她?你明知我沒錢的,要想買東西,行啊!你給錢,只要有錢,要什麼沒有?」

「我——沒——錢!」張彭祖緊緊捂著衽襟掙扎。

兩個少年嘻嘻哈哈,又恢復了玩鬧之心。

張賀坐在一旁,看他倆頑皮耍鬧,緊蹙的眉頭漸漸舒展,繼而會心一笑。

參劾

病已的一句無心之言倒是提醒了張賀,孩子大了,身上不能不帶些錢花用,於是回到未央宮后,他便把劉病已叫到跟前。

「你六歲進宮,托養掖庭,宗正那裏並無額外貼補,但每年元日大朝,皇帝有撥錢物給予宗室子弟賞賜,你雖年幼,但幸而有了宗室名籍,倒也少少分到些許,只是這錢也並不多。」張賀從柜子裏取出個小匣子,「這裏一共有一萬七千三百二十五錢,大部分都是史家託人從魯國送來的。史太夫人給你做的四季衣裳,你年年都有穿在身上,這你是知道的……這些錢我原打算替你攢到娶妻成家時再拿出來給你,但前幾日聽你說起沒錢用,倒令我頗有感悟。你也不小了,無錢傍身總也不好。」

他把錢匣子遞給劉病已,病已連連擺手:「張公你平日替我請先生教學問,花費的只多不少,我如何還能拿這錢?這錢自然得給張公你……」

張賀樂呵呵的笑說:「你能有這份心我很欣喜,我們的病已畢竟沒有白讀多麼多書。」

許廣漢在一旁聽着,也是滿臉歡笑。

劉病已仍是堅持:「我雖從不曾沾染錢物,過問五穀,但我也知這點錢實在不算什麼……」

「你既知道這點錢不算什麼,那還推諉不受做什麼呢?」張賀笑着將錢匣硬塞到他手裏,「你懂事了,以後自己的錢自己拿主意。張某盼的是你將來成人,等他日我老來返家,還需倚仗你床前服侍,你可願意?」

劉病已知道身為閹人的張賀有一個兒子,可是去年亡故了,膝下僅剩了一個與他年歲相仿的孫女,以及一個襁褓之中嗷嗷待哺的孫兒。張賀待他親如骨肉,情同父子,他如何能不感恩戴德?隨即伏身拜道:「病已願意。」別說只是讓他當床前孝子,就是張賀認他做兒子,他亦無二話。只可惜,平日張賀待他親熱中卻總分了些許上下主從的身份,讓他感到異樣的彆扭。

就這樣,劉病已用自己人生里得到的第一筆錢給許平君買了副明月玉璫,但他卻不知道平君並沒有耳洞。

許平君為了將劉病已贈送的明月璫戴到耳垂上,特意請王意給她扎了耳洞,為此她痛得抽泣了一天。

王意對平君說:「你才穿的耳洞,不適合戴這麼粗重的耳璫,我給你換一副輕巧的耳環先戴着適應適應。」

平君不聽,固執的戴了三天,直到耳垂長膿潰爛,才戀戀不捨的摘下明月璫,收到了自己的妝奩內。

張彭祖問劉病已:「那副耳璫你從哪撿來的?」

劉病已直接捶了他一拳:「撿?你倒是給我撿一副來?上等的羊脂玉。」

張彭祖訝然:「買的?你花了多少錢?」

「一萬五。」

宣室殿卧寢,熏香裊裊,承塵低垂。

金建數次探頭,均未見動靜,眼見床下堂弟金安上老老實實的歸坐於席,眼觀鼻鼻觀心,紋絲不動,竟連蚊蟲叮咬面頰都渾然未覺,不由嘖嘖搖頭。

都說他二哥傻,沒想到來了一個堂弟,竟比他二哥更傻。

金建躡足退出寢室,回到正堂上。堂上一干人等不約而同的站了起來,金建目光一掃,上官桀、上官安等人皆是滿臉期待。

「真對不住諸公,陛下午歇還未醒。」見眾人鬱郁,他不由笑着建議,「不如諸位將奏書交給臣,由臣轉交陛下。」

眾人交頭竊語,須臾,上官桀將一隻方底錦袋交給金建:「我等在此等候陛下決裁。」

聽這口氣,似乎今天非要等出個結果來才肯罷休了。

金建不敢頂撞,只好踱著步子又蹭回寢室。再度掀開帘子往裏探頭,卻不見了金安上的身影,正感疑惑,眼前閃出一道身影,金安上的聲音在耳邊說道:「三哥,陛下讓你進去。」

金建被他的神出鬼沒嚇了一大跳,一張臉煞白,心兒撲通撲通的跳個沒完。同樣是一聲「三哥」,金安上還不如幾年前的一個小無賴叫得讓人舒服。

皇帝果然已經醒了,正坐在床上飲水,兩位小黃門站在床側搖著紈扇。皇帝頭也不抬,直接說了句:「呈上來。」

皇帝的未卜先知叫他的心跳得更加快了,多年相處的默契告訴他,皇帝這會兒的心情很不好。

小心翼翼地把奏書遞了過去,皇帝眼皮都沒抬一下,從錦袋中抽出一封帛書,打開。片刻后,皇帝將帛書扔在床上:「讓他們先回去。」

「這……」

「此事朕已知。」皇帝抬起頭來,俊朗的面孔微微泛著一抹紅。從面上看來,這個少年皇帝是英俊的、溫和的、柔軟的,可不知道為何,那雙黝黑的眸瞳卻有股逼人的寒氣噴薄出來,讓金建感到壓力倍增。

金建遵命,退出宣室殿去宣佈皇帝的意思。

「去把金賞找來。」皇帝背靠玉幾,對金安上冷聲吩咐。

金安上才跨出門檻,便聽身後咣的聲脆響,皇帝將那隻喝水的玉盌掃到了地上。

金賞風塵僕僕從承明殿趕到宣室殿時,堂上的尚書朝臣們業已離去,寢室地上的玉片與殘水也都收拾乾淨,皇帝好整以暇的坐在床上,含笑注視着他踏進房間。

「陛下。」

「金賞,你來。」他笑着招手,「給你看樣好東西。」

金賞尚無表示,金建侍立一旁卻感到眼皮一個勁的跳動,心裏愈發忐忑難安。

金賞接過皇帝手中的帛書,展開。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然而當看到那上面赫然寫着「光出都肄郎羽林,道上稱蹕,太官先置……蘇武使匈奴二十年不降,乃為典屬國;大將軍長史敞無功,為搜粟都尉;又擅調益莫府校尉。光專權自恣,疑有非常。臣旦願歸符璽,入宿衛,察奸臣變……」的字樣后,向來鎮定的他,指尖亦是止不住的震顫起來。

皇帝面不改色,笑容絲毫未減,只是聲音清冷異常:「燕王劉旦上書參劾霍光逾制專權,卿以為其罪可實?」

金賞只覺得渾身冰冷,如墮冰窟,言語無序:「臣惶恐,臣不知……」霍光專權,世人皆知,但他卻不能在皇帝面前坦承,只因霍光不僅權傾朝野,更是他的岳丈。

「你想……朕怎麼辦?」一字一頓,皇帝輕聲問他,看似是尋常的問候,實則話中的分量重逾千斤。

金賞只覺得胸口一窒,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霍光與上官桀父子之間的爭鬥已經到了你死我活、彼此難容的地步。霍光在朝堂上寸步不讓,在極速擴張自己勢力的同時,又極力遏制其他黨派勢力。不僅皇帝的母姓外戚趙氏無法在朝堂上佔據一席之地,就連鄂邑長公主、御史大夫桑弘羊,也無法讓其族內子弟、黨羽插足,霍光總以冠冕堂皇的言辭回絕他們的姻親連帶,以權謀私,而另一方面自己霍氏的子弟、黨羽卻一一安置進來。

霍光的舉動引起多方不滿,上官桀父子、桑弘羊、甚至長公主,無一不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

金賞是清楚目前的朝政局勢的,正因為清楚,所以當自己面對這份奏書時才會異常驚恐。今日霍光休沐,不在宮中,上官桀等人正是覷准了這個大好機會在皇帝跟前上了這封奏書,如果皇帝有心剷除霍光,只要將這奏書下傳有司處置,自然會有人接手查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霍光以及一干黨羽拿下。

金賞心驚膽寒的抬頭,皇帝看似平靜的眸底正有一片熊熊烈火在燃燒。這麼多年,他以幼子之身榮登大位,處處受人挾制,如今有這麼個大好機會擺在眼前,他怎能不興奮?

金賞只覺得嗓子裏乾澀異常,啞著聲說:「臣無話可說,但憑陛下決斷。」口中如此念著,腦子裏卻在亂糟糟的思忖,霍光雖在宮外,可他在宮中亦是黨羽不計其數,若是事發,不可能收不到風聲。說不定這裏奏書才送達皇帝手中,霍光便已知曉,那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霍光是束手就擒,還是把心一橫,索性反了?

一想到反,他不禁打了冷顫,皇帝嘴邊噙著一絲冷笑,怎麼看都是高深莫測。他服侍了皇帝那麼多年,說實話皇帝的性子並不太像先帝,先帝有雷霆的手段和魄力,足以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過眼前的這位少年皇帝也並不太好欺辱,就如同他幼年時的名字一樣,弗陵,弗陵……每每想起鈎弋宮中那個貌美的女子嬌聲喊著這個名字時的樣子,他便覺得皇帝不愧是她的兒子,宛若那秦嶺上的一抹丁香,嬌美柔軟卻絲毫不可欺凌。

她喚著兒子名字的時候,那副神情,足以讓人堅信,她對這個兒子懷報著何等樣的期許——弗陵,弗陵,不可欺凌。

金賞在腦子飛速盤算,若是霍光被逼反了,手下能動的有多少人馬?首當其衝者當屬光祿勛張安世,此人掌管着未央宮宮城內外的大部分兵力,羽林郎衛俱握他手。張安世雖然向來以霍光馬首是瞻,但造反謀逆這等大逆不道、誅滅九族的重罪,張安世他可擔得起?

如此一想,霍光夠膽反逆的可能性又小了很多。

金賞將奏書隻字不漏的反覆看了兩遍。

若是霍光當真反了,只怕也討不到好去,不說上官桀等人早在京畿佈防,霍光的人未必動得了,只說那個燕王劉旦,京畿若有變故,正如奏書上所說,燕國的兵馬首當其衝,立即便會率先進京勤王,各路諸侯亦會有所響應。

金賞若有所思,良久,澎湃的內心在激蕩中漸漸回復平靜。

皇帝的嘴角仍是帶着那抹冷笑,只是這時落在金賞眼中,已平添出一份無力的自諷。

金賞不再彷徨,神色也逐漸歸於波瀾不驚。皇帝知道他想通了,於是慢吞吞的開口:「你去吧。」

「諾。」他將奏書交還,隨後退出寢室,在踏出門口前忍不住又回首瞄了一眼皇帝的神情。看到皇帝將帛書隨手塞到了枕下,懸著的心終於非常篤定的放下了。

金建像只貓似的躡足追了出來,落地輕盈無聲:「哥……」

金賞目不斜視,加快腳步出了宣室殿。枝頭的蟬振翅長鳴,陽光肆意的灑在他的身上,他憋足氣往滄池方向走。

「二哥……」金建到底年幼,按捺不住浮躁的心性。在滄池前,他終於追上兄長,攔住問道,「這兒沒人,你趕緊透點風給你兄弟我吧,陛下到底在生什麼氣呀?我都不敢在他跟前吭聲了。」

金賞吸氣:「你難道看不出來?」

金建倒也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是在生霍大將軍的氣嗎?」

金賞冷笑:「陛下自八歲即位以來,每日都在忍受這種任人擺佈管制的悶氣,難道會獨獨今天為了這個大發雷霆?」

金建見兄長不陰不陽的笑着,不由煩躁得連連跺腳:「有什麼話不能說開的?非在我面前故布希么玄機,是,我蠢我笨,我就是看不明白陛下今天為什麼生那麼大的悶氣,他要真不喜歡霍大將軍,既然有書上奏,不妨就事論事……」說到這裏,他猛然做出恍然狀,「難道陛下是顧忌到霍大將軍與你的關係,所以才悶悶不樂?」

金賞「哈」的一笑,知道自己這個弟弟天真,如果不把話挑明分清楚丁是丁卯是卯,他恐怕真的永遠不會琢磨出其中的道理。

「先帝一共有幾位皇子?」

金建一怔:「六位啊。怎麼了?」

「現在還剩了幾個?」

金建掰着手指一個個數:「長子劉據謀逆自縊,次子劉閎早夭,三子劉旦,也就是燕王,四子廣陵王劉胥,五子劉髆受封昌邑王,可惜也死了,現在繼承王位的是他的嫡子劉賀,剩下年紀最小的就是陛下了……」

「是啊,衛太子劉據是衛皇后所生,昌邑哀王劉髆是李夫人所生,子憑母貴,論身份、年序,這兩位顯貴的皇子要不是都死在了先帝前頭,你覺得以陛下的年紀能有機會坐上龍輿嗎?」

金建咬着唇,臉色微微發白:「我才不管那些掖庭傳出的風言風語,我只認陛下才是真命天子。」

金賞嗤然一笑:「帝王家的家事再小也是國事,燕王和廣陵王本是一母所生的親兄弟,他倆心裏對陛下繼承大位不服,早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陛下即位之初,燕王便公然表示不承認陛下乃是先帝所選,那時若非有四位託孤大臣在京都盡心輔佐,全力施為,保不齊這天下會鬧出什麼樣的大亂子來。你以為陛下最討厭的人是霍光嗎?霍光即便再專權,至少這幾年來他對陛下,對整個劉姓漢室一直是兢兢業業的盡心輔佐,沒有絲毫的跋扈與不敬。但換作燕王與廣陵王,對陛下能做到如此嗎?這回若是逼反了霍光,到時燕王帶兵入京,你覺得陛下還能安安穩穩的繼續坐在前殿之中,領受百官朝拜嗎?」

一番剖析將金建說得啞口無言,他雖然單純,但並不愚鈍,金賞的話字字句句都打在了他的心坎上,所有的困惑也都在頃刻間迎刃而解。

「那陛下這次……」

「倚仗霍光還是倚仗劉旦,這是個二選一的問題。」

答案呼之欲出。

這一回,連金建也不得不承認,難怪陛下一遇到什麼事總會先找他二哥,金賞雖然只比他大了兩歲,揣摩皇帝心思的遠見卓識的確要高出他許多。

構陷

翌日常朝,君臣見禮后,皇帝發現大將軍並不在班列之中,於是詢問,上官桀回答:「大概是昨日燕王告詰其罪,是故停留在畫室不敢入朝。」

皇帝不動聲色,上官桀雖然極力剋制,可坐在他身後的上官安卻早在臉上泄露出幸災樂禍的欣喜。

「宣召。」

金安上聞言朗聲:「宣大司馬大將軍霍光——」

隔了沒多會兒,霍光的身影便出現在門外,當他一步步踏着步子走過路寢中央的甬道時,位列兩班的朝臣表情各不相同。霍光走到陛階前,一言不發的解開頜下冠纓,脫下頭頂的高山冠,跪下叩首。

朝堂之上湧起一片騷動,有不少人在吸氣,更有不少人在竊喜。

皇帝端坐在高處,睥睨群臣,爾後目光落在霍光弓起的背脊上,緩緩啟口:「霍將軍請戴冠。朕知道那封奏書是假的,將軍無罪。」

皇帝的一句看似平靜的話掀起軒然□,上官桀等人本以為穩操勝券,只等著今日霍光問罪下獄,他們只要在邊上煽風點火,搬搬石頭便可將霍家連根拔起。什麼都預料好了,卻獨獨沒有預料到皇帝會有此一說。

霍光卻沒有因為皇帝的一句話而興奮失態,反問了句:「陛下何以肯定臣無罪?」

皇帝牢牢盯視霍光,霍光的眸色一如既往的平靜,不慌不忙,不卑不亢。皇帝的心裏忽然升起一股惱怒,原來從頭至尾,他都沒有害怕過,似乎今天朝上發生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君臣二人對視良久,終於,皇帝不緊不慢的說:「將軍到廣明郡演練郎官是最近才發生的事,調選校尉到如今也不過才十日,燕王遠在燕國,又如何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獲知消息?」他目光一瞬不瞬的盯住霍光,刻意放緩語速,一字一頓,「更何況,將軍如有圖謀不軌之意,根本不需要調遣校尉!」

霍光唇角微微揚起,雖然只是非常細微的一個小動作,但皇帝仍是覺察到了他眼中浮起的一絲讚許。

霍光以一種常人難以察覺的姿態無聲的笑了,他站起身,將高山冠穩穩的扣在了自己的頭上。而坐在他身後的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乃至一大批尚書朝臣,卻在這個瞬間一齊變了臉色。

上官桀等人為了扳倒霍光以及他的眾多黨羽,的確暗中聯絡了燕王劉旦,與他結為同盟,書信往來,互通有無,這次假託燕王之名寫了這份奏書,上奏之事的確是千真萬確,他們擬了又擬,最終確定的無非是三條罪名。第一,霍光出城演練郎官、羽林,出行時以帝王的儀仗稱蹕開道,讓太官提前預備飯菜,這是僭越逾制之罪;第二,因出使匈奴,反被拘留了二十年未曾屈降的蘇武去年終於回到了國內,他二十年的功勞不過換來了一個典屬國的官秩,而霍光的長史楊敞,無功無勞卻做了搜粟都尉,這是任人唯親、濫用職權之罪;第三,霍光私自調遣人手增加府內校尉,這一條最毒最狠,暗喻他有圖謀造反之罪。

三大罪狀並立,滿以為能一舉將霍光擊潰,哪知那個看着年幼不懂事的少年皇帝卻有如此犀利的明辨能力,隨隨便便一句話便將整個局勢扭轉。

他們哪敢在皇帝面前自承早與燕王有所謀,所以任由皇帝說這封奏書是假的,也不敢辯稱是真的。

遲疑間,皇帝已追問遞交奏書之人,上官桀等人不敢辯稱奏書屬實,也就更不敢自認奏書是自己所備,好在皇帝也沒指名道姓的認定這份偽書是上官桀等人所為,上官桀於是順手推舟,隨口胡謅了個人當了替罪羊。

皇帝道:「大將軍乃先帝遴選輔佐於朕的忠臣,今後若再有膽敢誹謗者,重罪論處。」

「難道我們就這樣算了?小皇帝明擺着偏信霍光,霍光是忠臣,那我們又算是什麼?」回府後,上官安第一個跳了起來,繼而大聲痛斥。

上官桀畢竟要老道些,他比兒子想得多,也更看得遠:「看來要解決霍光不能倚仗天子,陛下太過信任霍光了,我們動不了他。」

上官安面目猙獰,怨憤道:「明的不行,索性就來暗的。我不信區區一個姓霍的老匹夫,竟還沒法子整死他。」

上官桀沉吟不語,室內的其他門客聞言皆倒吸一口冷氣,惶惶四顧。須臾,有人提道:「雖如此,也當提前計劃周詳方可行事。」

「以我之見,此事不妨聯絡御史大夫、鄂邑蓋長公主一起謀事,先設計將霍光誘出,然後埋下伏兵一舉將之格殺。」

眾門客謀士七嘴八舌的出著主意,又有人指出要害:「尚有一層顧慮,將軍等人手中無兵,即便能夠將霍光一句格殺,可霍氏黨羽眾多,手中又有羽林、郎衛、校尉等眾多兵力,這又當如何應付?」

旁人附議:「看來這事還需藉助燕王劉旦……」

眾人面面相覷,燕王不是傻子,他們要殺霍光均是為了各家的利益,但劉旦在燕國為王,如要他借兵,自然得給予他應得的好處。至於這好處是什麼,大家彼此心知肚明。

最終,上官桀清了清嗓子,一錘定音:「就這麼辦吧,格殺霍光,迎立燕王為天子。」

上官桀打發送信給桑弘羊與長公主,房間里除了上官桀父子外,只剩下兩名心腹伴隨左右。上官安在室內踱步,來回走了兩趟,忽爾以拳擊掌:「父親,我還有個主意。」

上官桀抬頭,父子倆對望一眼。

上官安冷冷一笑:「與其拱手讓劉旦為帝,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等事了之後,連劉旦也一塊兒……」他以手為刀,做了個殺的動作,「到時,父親大可取而代之。」

上官桀眯起眼瞼。

心腹在邊上插嘴小聲問道:「那……皇后該怎麼辦?」

上官安冷哼:「追逐麋鹿的獵狗,還顧得上去追小兔子么?外戚之家依靠皇后得到的尊位向來最不穩固,一切全憑皇帝的喜惡。別看我們上官家現在風光,一旦皇帝厭倦起疑,只怕全族性命難保,就算想做平民都成奢求。當年衛家不正是如此嗎?」

提及盛極一時的衛氏,其他人不約而同的想起了那首曾經傳唱天下的歌謠:「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

而今,衛家的繁盛早隨着廢後衛子夫一起灰飛煙滅。

上官桀一凜,面上呈現一片肅殺之氣,決心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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詢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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