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少帝

清涼殿內蘅蕪香氣四溢,漸沉的斜陽從牖外透入光來,冰冷的一束,斜斜的籠罩在少年清俊秀麗的面上。上身前傾,他伏在案上,目光疏離,神情清淡。案上擱著兩支錯寶翡翠天子筆,隨手拿起一支,用溫水慢慢潤開筆尖。

今秋兔毫細而尖,蘸墨書寫極富彈性。雪白的帛布上,筆尖潤滑無聲,一橫一折再折,力透帛背,他的字體寫得並不剛正,骨架均勻轉橫卻甚為柔和。

提筆,收毫,他端詳著帛上的那個尊貴到全天下僅他一人能寫的「弗」字。

「甚好。」

守宮令聞言不禁鬆了口氣,繃緊的身體稍稍舒緩了下,長揖行禮後退回自己的席位,居首坐着的少府徐仁面上也漸漸有了笑容。

東園匠從席上起身,雙手持笏交握在胸前,低目瞧著笏板,細聲稟告。「啟稟陛下,趙太后的雲陵已竣工,太后雲陵園廟亦……」

少帝的眉頭輕挑,堂上寂靜無聲,少府屬下的眾臣僚俱垂首屏息,坐在席上連肩膀都不敢晃動一下。

天子筆夾在指縫間,修長的手指微微一抖,坐在徐仁對面的侍中金賞不由也跟着那細微的一抖攢緊了眉。須臾,少帝微微頷首,面上淡淡的露出一抹微笑:「既如此,募民徙雲陵,賜錢、田、宅。」

「諾。」東園匠亦退下。

金賞的眉心卻攢得更緊了。

少帝卻故作未見,只問:「眾卿今日還有事奏否?」

這話才問完,席間馬上又有人站了起來,走到中間,持笏稟道:「掖庭令臣賀,尚有奏。」少帝未吱聲,張賀頓了頓,繼續往下說,「鄂邑長公主居省中,為陛下廣納采女,八月召長安諸良家子以充掖庭,至昨日止,長公主親點諸女,特選采女周陽氏一人,今夜配偶合歡殿。」

張賀的言語不卑不亢,少帝面帶笑容,微微頷首:「長公主真是有心了。」天子筆管握在指尖,白皙的五指綳得泛紅。

張賀退下時忍不住抬頭瞄了一眼端坐高榻上的少帝,少帝儀態端正,神情沒有任何的不妥,但他心裏難免記掛,畢竟才是個十一歲的孩子,他可真懂得男女韻事?看着眼前這位年少的天子,忍不住又會想起淘氣頑劣的劉病已,同樣的總角少年,同樣是孝武皇帝的後嗣,為何言行卻相差如此之大?

但是……張賀的嘴角微微翹起,兩者相較,他還是更喜歡看到一個活潑跳脫,不知愁苦的劉病已!

「徐少府!」內朝的議會已經結束,徐仁正欲率下屬退出清涼殿時,少帝叫住了他。

「臣在。」

「殿內熏香太重了。」

徐仁一時沒明白過來,愣在原地。少帝不等他有回復,已離榻而起,走入內室。金賞向呆愣的徐仁一揖,不敢滯留,隨即匆匆尾隨而去。

徐仁悶道:「這是什麼意思?」

眾僚面面相覷,張賀在心底重重的嘆了口氣。眾人竊竊,過了片刻,樂府令湊近,在徐仁耳邊細述幾句。徐仁「啊」了聲,恍然,懊惱不已:「真是糊塗,竟忘了這回事。」

東園匠嗟嘆:「方才啟奏雲陵事宜,我便惴惴不安,生怕惹主不悅。總以為今夜掖庭有喜,陛下心情好,沒想到到底還是……」

「這位幼主啊,未免也太過喜怒不露了,也只有大將軍與蓋長公主才能弄懂他的心思。」

眾人七嘴八舌的出了清涼殿,回少府官署的路上,張賀一直噤言不語。清涼殿的那縷蘅蕪香氣似乎沾染在了他的衣襟上,被晚風徐徐一吹,沁入心脾的同時又不禁令人神魂微顫。

湯沐完畢,金建取來衣裳,從貼身的褻衣穿起,一件件,一層層,最後套上最外層的素紗襌衣。玄纁深衣,復領加緣,襟袖金綉。穿戴齊整后,兩名小黃門抬了面齊人高的銅鏡到他跟前,他對鏡伸展雙臂,任由金賞替他撫平裳裾。

鏡中人一臉肅穆,略帶稚氣的面上卻有着一種難以描述的老成。金賞跪伏在他腳下,替他穿上錦襪:「陛下……」

「嗯?」揮手讓小黃門退下,皇帝轉身爬上床,雙手攤開,仰面平躺。

金建捂臉做了個痛苦的抽搐狀,金賞對於被弄皺的御服視若無睹,只是壓低聲說:「雲陵募民入遷之事,是否先和大將軍他們商量一下?最不濟,也當先和長公主知會一聲。」

這話不說還好,一提就像是捅了馬蜂窩,皇帝從床上翻身坐起,臉色冷若寒霜。金建忙扯了下哥哥的袖子,笑着走上前打岔:「我聽說今晚在合歡殿侍寢的周陽氏容貌出眾,有傾國傾城之姿,是鄂邑長公主從三百良家子中特選出來的……」

正說得起勁,殊不防被金賞從身後踹了一下,他膝蓋一軟,險些栽倒。

傾國傾城……

這偌大個未央宮,偌大個長安城,偌大個漢室天下,能有幾個傾國傾城的女子?

皇帝的臉色寒到極致,金賞與他自幼朝夕相伴,也極少見他有這副表情,金建也是個機靈人,立即意識到自己說錯話,抿嘴噤聲。

「熄燈,就寢。」咬牙迸出簡短的四個字,他和衣躺下,翻了個身,背朝外面朝里。

金賞與金建萬萬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自小到大,皇帝從未有過如此任性的行為,這讓他們兩個一時竟無以應對起來。

寢室內的燃燈亮如白晝,兩兄弟守了一刻鐘,發現皇帝果然躺着動也不動,像是當真睡著了,他倆這才真的心慌起來,緊張得汗流浹背。

皇帝掩面側躺,袖子蒙住了他的臉。

「駕——駕——」

長長的竹竿跨在胯襠,他邊跑邊跳,竹稍上掛着一莖青枝,跑動時,竹葉掃地,捲起漫天嗆鼻塵煙。

一隻黃狗搖著尾巴不斷的去撲那莖枝葉,卻連連落空,聲聲狂吠中反倒吃了不少塵土。

小小少年迎著橘色的夕陽奔去,爽朗無邪的笑聲灑了一路:「笨狗笨狗,你來咬我呀!咬我呀——」

許家門外有口水井,劉病已繞着井口的圍欄轉圈,故意把屁股扭來扭去,晃得竹竿左右搖擺,黃狗左撲右跳,偶爾前爪壓到枝葉,便伸嘴一通亂咬。

人吼狗吠,他玩得不亦樂乎,汗水沾了塵,他也顧不得擦,全身心的專註於戲耍身後那隻笨狗。

「吃飯——吃飯——我母親叫你吃飯——」倚門高喊了七八聲,劉病已連眼皮都沒往她這邊掀一下,許平君氣得發抖,跺跺腳,撮唇吹了聲口哨。

阿黃耳朵一抖,立馬停住不動了,嘴巴張得老大,舌頭長長的吐在外面,大口大口喘氣。

「阿黃,回來!」小主人一聲令下,阿黃「汪」的叫了一聲,毫不遲疑的撒腿往家跑。

「喂,別走啊……」他失望的伸出右臂,無力的在虛空中招了招手。只一眨眼的工夫,黃狗已刺溜沒了身影。

沒了胡鬧的對象,他只得意興闌珊的鳴金收兵,騎着竹馬蹦蹦跳跳的來到大門前,許平君瞪着烏溜溜的眼睛打量他,一臉嫌惡的表情。

「臟。」她說。

他急忙舉起袖子在自己臉上抹了抹,然後腆著臉傻笑着看她。

「比剛才還臟。」小蠻腰一扭,她甩手進了屋,撇下他一個人傻站在門口。隔得遠了,那清脆的聲音如鸝鳥般飄了出來,「再磨蹭,把你的飯丟給阿黃吃。」

劉病已哼哧哼哧的笑出聲,拖着長長的青竹進屋,走到堂下隨手扔了竹竿,踢掉腳上的鞋,大大咧咧的預備跨上堂去。許夫人從廚房捧著陶盆恰好走出來,見他滿臉灰泥,手腳漆黑,忍不住喊了聲:「哎喲,怎麼弄得這麼臟?」

劉病已立在台階上,上下左右打量了下自己,一臉的無所謂。許平君早已在堂上端坐,面前擺了食案,聽見母親的話后,她朝劉病已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嘲笑他。

「先洗洗手,這樣子可怎麼吃飯呀?」許夫人舀來凈水,讓他蹲在階下順勢洗了手。才洗完他拔腿便要上堂,卻被許夫人猛地拽住,「臉還沒洗乾淨,這……這還有泥……」說着,用手巾蘸了水,扳正他的臉,在他額角細細擦拭。

挨得近了,能清楚的看到許夫人細膩溫潤的皮膚,能真切的感受到她溫柔親切的目光。向來好動的劉病已突然不敢動彈了,屏著氣乖乖的任由許夫人擦乾淨了臉。

「好了,這下又乾淨了,果然還是這樣好看,是位美公子。」許夫人拍拍他的頭,示意他上堂吃飯。

劉病已吸了吸鼻子,略帶靦腆的走了上去,才要挨着許平君坐下,卻被她表情嚴肅的伸手朝對面一指。劉病已眨巴眼,眼珠烏溜溜的轉動,適逢許夫人捧著盛飯的盆走來,他佯裝給她讓開道,卻趁勢一個閃身飛快的坐到許平君的那張席上。因為挨得太緊,搶得太急,居然將小平君撞得往邊上側身翻倒。

「啊……討厭鬼,我不要跟你一塊兒坐……」從席上爬起來的小女孩,帶着哭腔放聲大嚎起來,使出吃奶的力氣發狠的推搡身邊極其討人厭的小無賴。

而那個小無賴卻是滿臉笑容,絲毫不為所動,在地震般的搖晃中笑嘻嘻的舉起了木箸。

配偶

日落,黃昏。

雀鴉驚掠,飛翼滑枝梢。

沿着長長的廡廊,繞過寬綽的中庭,小手漫不經心的摸著廊上一根又一根的鎏金銅柱。

「陛下——陛下——」張惶的臉孔,雪白無顏,她慌張的摘脫了發簪耳璫,瀉下如瀑青絲,跪伏在床下,不住叩頭,聲聲泣血,「陛下——你不能這麼對妾,妾無罪……」

斜倚在床上的老者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盯着她,平時多情祥和的臉孔瞬間化作陰鷙狠戾:「有沒有罪,你自己最清楚。拖她下去,送入掖庭獄!」

「不要——不要——陛下!妾是弗陵的母親,你不能……」她被湧上來的小黃門縛住胳膊,淚落衣襟,青絲覆面。

「正是為了他,朕更不能留你,快走!」他厭煩的揮手,更加絕情的話從他嘴裏沙啞的吐出,「絕不能再留着你,你不能活……」

母親……

他抱着柱子微微發抖,尖叫聲哽在喉嚨里。

母親……

她披頭散髮,被人倒拖着拽出寢室,她在絕望的尖叫聲中踢腿掙扎。長長的廡廊,望不到頭,她聲聲嘶叫,不斷的喊着他的名字:「弗陵——弗陵——弗陵——我的兒……」

就此絕音。

廊上失了芳蹤,晚風徐徐,送來一陣沁人香氣。

他張著嘴,淚流滿面。

母親……

母親……

四肢猛然一顫,他自驚悸的夢境中醒來,一身的汗濕,衣裳黏黏的貼附在身上。

「陛下哪裏不適?」耳邊有個柔軟的女聲輕聲詢問,一隻溫暖的手覆上他的額頂。他閉着眼,定了定神,才緩緩睜開眼。

床前站着一位錦衣婦人,濃妝艷脂,鉛華如雪。皇帝微微一笑,從容坐起:「沒有,只是有些乏了,稍躺了會兒。」

美婦人掩唇噗嗤一笑,媚眼如絲,她年紀其實已經不小了,但妝扮得當,保養適宜,所以至少比她的年紀看起來年輕了十多歲。

「陛下是在害羞么?」她優雅的走到床上,旋身撩開長長的裾尾,屈膝坐在他的對面,朱唇帶起一抹戲謔的笑意,「別急,我早替你準備好了,一準讓你歡喜若狂。」

招了招手,門外走入一名小黃門,手裏捧著一隻金鑲玉的盒子。小黃門跪在床下,雙手將盒子奉於頂,她笑着示意皇帝接手。皇帝疑惑的接了過來,將盒蓋慢慢揭起,盒內平鋪着一疊帛畫,皇帝垂下眼瞼,目光才觸到最上層的一張,白凈的面龐噌地燃燒起來,緋紅得似要滴出血來。

「大姐……」他乾澀的喊了一聲。

「慢慢看,這算是姐姐附贈你的謝禮。」長公主笑着拍了拍皇帝的肩膀,起身翩然離開。快走到門口時,她忽然回眸沖皇帝一笑,「一會兒記得去嘗嘗,光看可解不了饞,你肯定會喜歡姐姐替你準備的禮物。」說完,婀娜翩躚的步入寢室,一干黃門侍女舉著華蓋儀仗,接踵隨行。

皇帝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將盒蓋重重闔上。

「是什麼好東西?」金建好奇的湊近。

皇帝的臉緋色未退,金建輕輕將他面前的盒蓋提了起來,盒內齊整的碼放着一疊帛畫,最上層的那一幅用墨筆勾勒出一男一女,皆是裸身對坐,相互擁抱。

金建咦了一聲,伸手翻開下一章,入目仍是一對裸身男女,男子將女子壓於身下。他一幅幅的往下翻,一口氣連翻了七八幅,一面翻一面笑道:「真好看,他們玩的是哪種遊戲?」

皇帝睜開眼來,表情怪異的瞟了他一眼。

他又翻了一幅,瞅見圖上繪的男子用一根長長的棍狀物,正在捅那女子,女子雙腿高舉,作仰翻狀。

「這是做什麼?原來不是在遊戲,是在打架呀!哎喲……」話才剛出口,耳朵上一陣劇痛,卻是金賞扭着他的耳朵將他提到了一邊。「幹嘛,幹嘛……疼啊,二哥……」

金賞漲紅了臉,啐道:「胡說八道什麼?」想想仍抑制不住好笑,又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腳,「預備車輦去,一會兒送陛下去合歡殿!」

「母親!母親!」許夫人替女兒掬水洗澡,她坐在浴桶內,一邊玩水一邊嗲聲撒嬌,「不要讓劉病已住在我們家,好不好?」

「今天宮裏忙,你父親無暇照顧他,所以今晚會睡在這裏……」其實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劉病已吵著鬧着要和許平君一塊兒玩,學完功課後怎麼都不肯回宮裏去,許廣漢這才將他留下托妻子照料。許夫人替女兒擦乾頭髮,「你該稱呼他作哥哥,怎麼可以直呼他的名姓?也太沒規矩了,我以前是怎麼教你的?」

許平君撅嘴,細數劉病已的一件件罪狀:「我不喜歡跟他一塊兒玩,他今天騎馬把我的陶盌打破了,還揪阿黃尾巴,到後院雞窩裏掏蛋,拔大公雞尾巴上的羽毛……」

許夫人不覺莞爾,她只得了平君這麼一個女兒,從小柔順聽話,像劉病已這樣淘氣的孩子,倒還真是第一回見:「他是男孩子,和你不一樣,但是你好好跟他講道理,我相信他還是會聽的。」

將女兒身上的水珠拭盡,裹了氈子從浴桶里抱了起來。許平君趴在母親的肩上,貼着她的耳朵,很小聲的說:「母親,其實……他有把那根長長的,很漂亮的翠羽送給我,說是賠我的小盌,但是……我還是不喜歡他。」

許夫人忍不住會心一笑,到底是孩子,打打鬧鬧間也不失童趣。她抱着女兒上樓,許平君已有了睡意,眼皮不時耷拉下來。到了寢室,許夫人親了親許平君的額頭,將她放在床上,蓋上被子。

「母親……」惺忪困頓間,她還不忘扯住母親的袖子,叮囑,「那……讓他睡樓下那間貯藏室……」

「睡吧,睡吧。」許夫人笑着替她掖好被角。

她終於闔上了眼,嘴角微微向上翹著,帶着一抹甜甜的笑意,喉嚨里含着口齒不清的嘀咕:「叫老鼠……咬……你……」

未央宮掖庭,合歡殿。

燈燭只點了幾盞,故意將室內的光線調得昏沉不明,室內熏香撲鼻,寬綽的床上鋪着柔軟的錦被,一位女子正襟危坐的坐在床上。

皇帝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直到身後的門扉闔上,門樞發出喀的一聲細響,那位女子聽到動靜后先是驚了一大跳,然後看到門口站立的他,馬上從床上爬了下來,跪在地上稽首為禮:「妾周陽氏叩見陛下。」

他緊抿著嘴,一顆心狂跳如雷,卻一絲一毫不敢讓她知曉。隔了好一會兒,才說了一個字:「可。」

「謝陛下。」周陽氏站了起來,微弱的光線從她背後照來,雖然看不清她的容貌長相,卻已能確定,眼前的女子絕對有着一副玲瓏曼妙的身材。她身上未著長衫,只在褻衣外披了件幾近透明的白色蟬翼襌衣。

「陛下。」等了好半天也不見皇帝有所動靜,她想起長公主的吩咐,於是壯起膽子,主動靠了過來,「陛下,妾……有些冷。」

冷……穿得那麼少,自然是要冷的。

皇帝深吸一口氣,不是他不想開口,而是現在這種局面和狀況,完全出自他未知的領域。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怎麼做才能度過這個難熬的夜晚。

如果這一刻,更漏能滴得快一些該多好?

「陛下……」恍惚間,周陽氏已貼身挨近。鼻端鑽進一縷奇異的香氣,他的心跳得幾乎要從胸腔中蹦出來。

周陽氏依偎在他懷裏,皇帝雖然年方十一,但是自小壯大,身量高於同齡的孩童甚多。眼下這個的懷抱,雖說不上強壯,但也不似她原來想像中那般瘦弱。她心中一喜,將原先的擔憂拋諸腦後,柔若無骨般的雙臂攬住他的腰肢,聲音蕩漾出無限柔媚,吹氣如蘭:「陛下,讓妾好好服侍你……」

「唔……」被子裏的小人兒剛要掙扎,嘴巴已被一隻手緊緊捂住。

被角掀起,溫暖的被窩裏硬是擠進來一具冰冷的身體,許平君被緊挨着,牙齒咯咯打顫,也不知是凍的還是嚇的。

劉病已笑嘻嘻的咧開嘴,許平君瞪大了眼,稍許適應了黑暗的她,恰好看到一口白森森的利牙,頓時嚇得哭了出來,兩腳拚命踢騰。她這麼一鬧,劉病已再也壓不住她,剛說了聲:「別嚷……」不留神手上被她咬了一口,痛得他「哇」的一聲叫。

哭鬧中的許平君突然安靜下來,劉病已捂着手,有些害怕起來:「喂,喂……怎麼沒聲啦?」

伸手向前摸去,卻沒摸到人,被褥上的暖意猶存,許平君的人卻不見了。他驚訝的坐起上身,腦後倏然生風,一隻軟枕砸了下來,許平君又蹦又跳:「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

軟枕砸在頭上並不太痛,但砸多了,也會覺得頭暈。劉病已沒站穩,一個趔趄栽倒在被褥上,竟而不動了,許平君砸到手腳發軟,悻悻的停了下來。

「壞蛋,讓你再嚇唬我!」她尤不解氣的踩了他一腳,直接踏着他的胸口跨了過去。

劉病已呻吟一聲,抱着頭翻了個身:「我哪有要嚇你的意思,只是……只是……我的床被濕了,沒法睡……」

「濕……」許平君只略略愣了一下,馬上明白過來,叉腰哈哈大笑起來,「羞羞!羞羞!這麼大了還在床上尿尿……」

劉病已平時和許廣漢睡一起時夜裏偶爾也會尿床,但是許廣漢從沒像許平君這樣取笑過他,近來他跟着先生學禮儀,也漸漸明了些事理,不再向過去那麼懵懂無知。許平君的取笑,讓他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做知羞明恥,情急之下他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腳踝,使勁一拉,許平君連聲叫喚都沒來得及發出,重重的仆倒在劉病已的身上。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腦海里忽然浮現出這首詩來,他喘著紊亂的氣息,雙手緊緊抓住周陽氏的肩膀,指甲摳進那柔若凝脂的肌膚中,引得她呼出疼痛的呻吟。

□之美,□之歡,□之悅……自小他便懂得這些,詩經翻來覆去讀,黃帝素女,男歡女愛,陰陽調和……所以他懂,懂得讓喪偶的大姐追求自己的歡悅,從而默許她私幸丁外人……

「噝。」他痛得吸氣,終於忍耐不住用手肘撐起上身慢慢向後退縮。但是周陽氏卻沒打算就此罷手,她嬌喘吁吁,雙腿趁勢緊緊纏上他的腰,香汗淋漓纏的尖叫:「陛下……嗯,陛下……」

他皺起眉頭,痛楚之色佈滿那張煞白的俊顏。為什麼會是這樣的?難道所謂男女媾和的歡悅,竟像是吸血的水蛭一般可怖嗎?一想到水蛭,他心底愈發起了厭惡之感,好容易等到伏在身上的周陽氏終於軟弱無力的只剩下喘氣的份時,他用力將她推了下去。

「陛下……」香衾高聳,雲鬢散亂,喘息中的美人像條柔軟的蛇。他終於看清了她的臉,很美,丹鳳秀眉,高鼻櫻唇,媚眼如絲,「陛下……」她的聲音猶如勾魂的索,柔如水,媚如絲。可他卻像是被蛇猝然咬了一口,倉惶後退,一不小心竟從床上滾了下來。

「痛……」

「噓!噓——」

「你是壞蛋!壞蛋!最壞的壞蛋……嗚嗚……」

「我給你賠不是還不行嗎?你再哭可就要把嬸嬸吵醒了。別哭了,好不好?算我錯了……我給你揉揉。」

「痛……痛……」她眼眶裏噙著淚花,他笨拙的用手揉搓着她磕腫的下巴,卻讓她更加痛得齜牙,「明天母親瞧見肯定會問的。」

劉病已這下慌了,忙跪在床上,伏拜懇求道:「好妹妹,求求你,千萬別說出去!」

許平君是個孝順的女兒,本就沒打算將這事告知母親,不過見劉病已害怕,便故意沉下臉要求:「不說也可以,但是我現在痛得睡不着,我要你講故事給我聽。」

「吖?」

「你講不講?」

「講!講……」

許平君破涕為笑,高高興興的鑽進被窩,見劉病已還坐在床邊上發獃,於是她往邊上挪了挪,騰出一個狹小的空隙,說:「就給你躺一會會兒。」

劉病已見狀,喜出望外,急忙刺溜鑽進被窩,平君又把自己的軟枕給他枕了一半,兩個孩子窩在一起,頭挨着頭,十分親昵。平君碰了碰病已:「快說吧。」

身上漸漸暖了起來,劉病已反而犯了愁,他肚裏的墨水少之又少,上學時又好動,時常挨先生打手心,之前先生講了好些典故倒是十分精彩,可一時半會兒要他轉述,他卻又理不出個頭緒。眼看平君催得急了,他只能清了清嗓子,把今天澓中翁在課上講過的一首賦背了出來。他學習雖不用功,記性其實並不差,這首歌賦充滿童趣,是以講解時他倒記住了。

「黃鵠飛兮下建章,羽肅肅兮行蹌蹌,金為衣兮菊為裳,唼喋荷荇,出入蒹葭;自顧菲薄,愧爾嘉祥。」

他雙目熠熠,鼻翼翕張,背完略帶興奮的望着黑暗中的許平君,雖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少年心性,多少有點炫耀的心緒作祟,期待她能有所膜拜。然而等了好一會兒也沒等來應有的回應,他不覺「嗯哼」清了清嗓子。

許平君這才動了動身子,蜷縮著雙腿,悶悶的反問:「怎麼還不開始講故事呢?」

劉病已傻眼:「我……我……」

「你要是不會講,那就換我講一個給你聽。」

劉病已受不得她話里的調侃味,臉紅的梗著脖子:「誰說我不會講故事?我剛才給你念的那首賦,就有個大大的故事,你知道作這首《黃鵠賦》的是誰嗎?」許平君當然不知道,於是不吱聲。

他感覺得了臉,大力鼓吹道:「這是當今天子在建章宮太液池所作,作賦時他才九歲,不過比我大了一歲……」

許平君嗤然:「有什麼好得意的,又不是你作的,人家九歲作賦,你卻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

「胡……胡說,我怎麼不會寫自己的名字了?你知不知道當今天子是誰?他、他可是我的嫡親叔祖父,一脈相承,沒道理我會比他差的。」

「羞!羞!又吹!」

「我沒瞎說,我說是真的……」他急了,扯着她的胳膊,「不信你去問你父親,我祖父和皇帝是親兄弟,皇帝姓劉,我也姓劉,先帝是我曾祖……」

黑夜裏許平君忽閃了大眼睛,她對誰是誰的誰並不感興趣,但是對於宮裏那些充滿傳奇的女子卻非常好奇:「我聽意姐姐說,宮裏住着很多很多仙子,皇帝的母親也是仙子嗎?」

劉病已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他從未沒見過皇帝的母親,但他轉瞬想到了掖庭中遇見的那些美麗的仙子,於是很肯定的說:「是,她是位仙子!」

平君一聽來了興趣,伸出胳膊摟住他:「就講這個,我要聽這個仙子的故事。」

劉病已吱吱唔唔了半天,只能說:「這個……這個……今天不能講。」

「為什麼?」

「因為……因為太晚了,再不睡,就該起不來了。你看你不用讀書,可是我卻還得去澓先生家……」

「唔……」很不甘心的扭動。

他抱着她小小的,柔軟的身軀,輕輕拍着她的背,貼着她耳朵繼續哄:「明天……明天我下學後跟你講。」

許平君認認真真的想了會兒,勉為其難:「那好吧。可你明天還住在這裏嗎?」

「嗯?」

「明天你還和我一塊兒睡好不好?再給我講故事。」

黑暗中,劉病已的嘴慢慢咧了起來,笑容越來越燦爛:「唔……好。」

蓼莪

張賀埋首翻閱竹簡,一遍遍的核實各個采女的家世身份,門外蓮步姍姍,沒多會兒宮女領着一人進來。進門沒行大禮,只站着屈膝肅拜即止。

張賀覺得奇怪,抬頭一看,卻是昨晚在合歡殿侍寢的周陽氏,他指著自己側面的一張席,說了聲:「請。」

周陽氏嫣然一笑,提裾正坐,身姿婀娜中又帶了股妖嬈嫵媚。張賀在心裏贊了句,果然是人間極品,難為長公主要特意將她納入掖庭。

「周陽蒙?」

「諾。」

聲音嬌柔,婉轉動聽,張賀忍不住又瞄了她一眼,名籍上寫的是十七歲,可那張臉上飛揚的神情可一點都不像只有十七歲。

「嗯哼,複姓周陽,周陽人,祖上可是原姓趙?」

周陽蒙大大一愣,笑容就此僵在了臉上,好在她為人巧智,也算是有些見識,馬上又恢復了笑容,輕輕應了聲:「諾。」

張賀隨即「嗯」了聲,合上竹簡,套入帛袋,動作十分遲緩。

掖庭令的不動聲色反叫一直自信滿滿的她忐忑不安起來。她祖上原不姓周陽,本姓趙,乃是高祖幼子淮南王劉長的舅父趙兼。孝文帝時封為周陽侯,但之後淮南王謀反,趙家連坐,取消侯爵,趙氏族人於是指地為姓,改姓周陽。這些原本並不算什麼大事,即使張賀提起,也無傷大雅,然而她現在坐在這兒,卻感覺如坐針氈,渾身不適。

她認定張賀無緣無故的提起她的祖姓,無非是想藉此來羞辱她,她與皇帝配偶,說得好聽是寵幸的采女,說得不好聽,不過就是教引少帝房帷密事的御幸之女。當初淮南王劉長的生母趙姬,原是趙王張敖身邊的美人,高祖途經趙國,張敖為了討好高祖,便讓趙姬侍寢一宿。趙姬因此得孕,但她懷着劉長,名分上仍是趙王宮中的一名美人,即便後來受張敖謀亂罪名的連坐,在獄中生下劉長而後自縊,她都沒能得到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張敖後來逃過劫難,討好高皇后,娶了魯元公主,又恢復了王爵榮華……也許,在張敖心裏也早忘了自己的女人裏頭有過一位姓趙的美人。

「昨夜陛下幾時離開的合歡殿?」

她在不經意間閃了神,直到聽張賀詢問,才醒過神來,答道:「亥時五刻。」

張賀點了點頭,侍坐一旁的許廣漢急忙用筆在竹簡上記下。

她忽然長長的鬆了口氣,將原先拱起的羞憤一點點咽下肚去。

有沒有一個好聽的名分有什麼了不起?關鍵是她的曾姑祖母有那個本事能懷上龍種,就算是御進之女又如何?她只要牢牢抓住那個純情懵懂的小皇帝,還愁將來在這個掖庭沒有立足之地么?

張賀對坐在對面周陽蒙的心思一無所知,他只是例行公事的詢問了侍寢的一些過程,使之記錄在冊,然後便打發她回去了。他當下發愁的不是受過寵幸后的周陽蒙該如何安頓,也不是一大堆被長公主納入宮闈的采女,而是一個小小的女子。

一個小小的、小小的女子……

掖庭中新一輪的是是非非,恩怨情仇,還只是剛剛開始而已。

澓中翁捧著竹簡在堂上講解《詩經》:「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瓶之罄矣,維罍之恥。鮮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出則銜恤,入則靡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撫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南山烈烈,飄風發發。民莫不穀,我獨何害!南山律律,飄風弗弗。民莫不穀,我獨不卒!」

一篇《蓼莪》讀完,然後再逐句講解其中的道理,講到一半時,忽然覺得平時熱鬧的課堂突然靜得有些過分,停下來一望,果然對面張彭祖已經伏在案上,口涎滴垂,酣睡不醒。他胸中怒火剛起,瞥眼卻見一旁端坐的劉病已托腮冥思,顯得十分安靜,一點沒有平時的好動姿態。

他在看劉病已,劉病已也在看他,然後那孩子托著腮,瓮聲瓮氣的發問:「先生,我不是太明白。你說『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撫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可是我連父母的面都沒見過,他們也從沒養育過我,那我又應該怎樣『欲報之德』?」

澓中翁被他一言問倒,語噎無語,看着那張稚氣的臉孔,他心中卻有種淡淡的哀傷直往上涌,眼眶一熱,險些當場失態。

「你的父母不是不想養你……」病已目光炯炯的望着他,他忽然覺得面對這樣澄凈無暇的眼神,他實在無法把那些殘酷且陰暗的東西講給他聽,於是改口道,「掖庭令、丞二位撫你畜你,長你育你,顧你復你,出入腹你。他們也可算是你的親人,你當報之德,有道是『子欲養而親不在』……」他突然頓住,感覺越描越黑,着實令人一籌莫展。

他正鬱悶,對面的劉病已卻只是輕輕「哦」了聲,絲毫沒有往他處多想,重新眉開眼笑:「先生,這個你放心好了,他們待我好,我將來長大了,自然也會待他們好!先生現在教我讀書明理,我將來也會懂得報答先生!」

澓中翁苦笑連連,卻只能稱讚:「好,好,是個有悟性、尊孝道的好孩子。」

劉病已飄飄然起來,想到昨晚許平君要的那個故事,開口詢問:「澓先生,你能給我講講皇帝母親的故事嗎?」

澓中翁絕對沒有想到他會有此突兀的一問,頓時呆住了,劉病已毫無察覺,仍是喋喋不休的追問:「她是仙子嗎?她長得很美是不是?她會飛嗎?她……」

皇帝的生母,昔日受先帝百般嬌寵的趙婕妤,如今葬於雲陵,受皇帝追封為皇太后的拳夫人鈎弋。

孝武皇帝少年稱帝,在位五十四年,一生之中寵幸的姬妾無數,舊愛新歡,起落更迭,然而掖庭內最叫人難忘不外乎那四位傳奇女子。這四人位分極高,其中陳氏、衛氏先後坐上了皇后的位置,最終卻皆落得慘淡收場,另一位李氏雖早薨,卻在孝武皇帝崩逝后被追封為孝武皇后,合葬茂陵,常伴孝武皇帝左右,剩下最後那位趙婕妤甚得孝武皇帝晚年歡喜,所出唯一的幼子也因此脫穎而出,力排其他皇子,最終繼承了漢室大統,但是……

澓中翁看着一臉好奇的劉病已,突然覺得渾身不自在起來。眼前這個天真懵懂的少年,也曾是經歷過風雨洗滌后的一個倖存者,可他對過去在皇城內所發生過的血雨腥風又了解多少?張賀把教育的重任擱到了他的肩上,對於這個孩子,又該從哪個方向去着手去教導?是應該把他當作衛皇后的子嗣來培養,還是把他當作尋常人家的孩童,任其無憂無慮、快快活活的長大?

果然,師道之重,不下於雙親父母!

那一刻,他忽然覺得肩上的擔子更沉了,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偷雞

一放學就習慣性的往尚冠里奔,張家的馬車每次都會將劉病已從北煥里拉到尚冠里,劉病已會在許家用飯,然後小憩一個時辰,到下午再由許廣漢或者宮裏的宦臣接他回去。只要不休息,每一天的生活作息大致如此。

這天車到尚冠里,張彭祖卻不肯隨車回家去,非吵著鬧着要留在許家和劉病已一塊兒玩。張家的僕人被他鬧得沒法子,只能將他留下,先行回府稟告。

許夫人將兩個孩子領到門口,告誡他們不許走遠,便自己回屋裏忙活做飯去了。劉病已在門口和張彭祖一塊兒玩竹馬,兩人嘩啦啦跑過來又跑過去,掃得地上塵土揚得比人還高。這兩人隨便哪個單獨擱那兒,便是一隻成了精的皮猴,若是湊到一塊兒,那簡直成了一對小瘋子。兩人橫掃尚冠里不說,還不停的追趕鄰戶放養在戶外的小雞,張彭祖有副小鐵弓,平時愛用來打雀鳥玩,這會兒便駕着竹馬,口中呼喝如將軍,頻頻舉著小弓箭去追逐射雞。

雞飛狗吠,最後終於惹得一戶宅第大門開啟,一名身材高大的奴僕扛着掃帚出來喝罵。兩孩子奪路而逃,孰料張彭祖不小心被□的竹子絆了一跤,摔在了地上抱膝大哭,劉病已本來已經跑得遠了,聽到哭聲,又折了回來。那家的僕人滿臉橫肉,凶神惡煞一般,他心裏害怕,卻不忍心將張彭祖一人丟下,於是壯著膽子跑過去伸手攔住:「別打別打!雞是我射的,不關他的事!」

那僕人面相雖惡,倒也不會跟個孩子計較,不過是奉命做做樣子,為的是把兩淘氣孩子從自家門前嚇跑,但他沒料到這兩孩子會搞這麼一出,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只得放下掃帚,扭頭去望自家門口。

那戶人家高宅大院,房舍竟比許家大出數倍,鎏金朱門半敞,門前站了一個八九歲的女孩兒,發梳雙鬟,眉目姣好,瓜子臉,膚色均凈,長得比許平君還要好看幾分,只是神情太過冷淡,倒還不如平君那副撒潑打人的模樣叫人更加容易親近。

劉病已察言觀色,急忙跑過去懇求道:「我們錯了,姐姐你不要生我們的氣好不好?」他見那少女衣着鮮亮,穿戴體面,心裏想着,女孩子多半和平君一樣面冷心軟,只要自己對她說兩句好話一哄,便什麼問題都沒有了。

他心裏的好盤算的極好,哪知在這少女面前卻全然行不通。只見她不冷不熱的用手指了指門前塵土裏歪躺着的一隻半大不小的雛雞,那雞被張彭祖一箭射在背上,雖然他的膂力有限,沒能射穿雞身,卻也把那隻雞搞得半死不活,躺在地上抖著兩爪子不停抽搐,發出咯咯的微弱叫聲。

劉病已笑得比哭還難看,正進退兩難,張彭祖掛着滿臉的淚痕從地上爬了起來,一瘸一拐的撐著竹竿走過來。他停在門口,想也沒想便一腳飛起將那隻只剩半條命的雛雞踢得老遠:「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一隻雞?賠給你就是了。」

那少女目光驟冷,臉上微怒,張嘴說道:「好啊,那你賠!」張彭祖不以為意的撇了撇嘴,她又加了句,「現在就賠!」

劉病已見勢不妙,立馬迎上笑臉,軟磨硬泡:「好姐姐,好姐姐別生氣,彭祖他混蛋,口沒遮攔的,你別往心裏去……」

「你……你胡說什麼呢?」張彭祖不樂意,鼻孔朝天,「一隻雞值得了幾個錢,看把她神氣的,她以為她是誰啊?」

劉病已面向那少女繼續保持笑臉,躬起身子,右腿朝後猛踹一腳,張彭祖一個沒留神被他踹了個正著,本來就因為膝蓋破皮而站立不穩的他,隨即哎喲慘叫一聲,一頭栽倒在地。

「你……你,劉病已!」他吐出滿嘴的沙塵,抹著灰撲撲的臉,氣得連名帶姓一塊嚷,「她長得好看些,你就忘記自己叫什麼了是不是?」劉病已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

少女一字一頓的從牙縫裏擠出這麼一句話:「限你們半個時辰內賠我的雞,我不要錢,只要雞!」

從尚冠里所在的東第到張彭祖家住的北第,至少得繞過兩條大街,平時車行走個來回也需耗時半個時辰,現在他們要車沒車,要腿沒腿,半個時辰之內無論如何也變不出一隻雞來。

劉病已靈機一動,狡辯說:「可你的雞還沒死啊,怎麼能要我們賠呢?」也許是為了配合他,他的話才剛說完,躺在地上的那隻小雞仔突然不叫了,兩腿一蹬,白白的眼皮兒往上一翻,就此沒了動靜。

少女冷冷的瞥了他倆一眼,一拂袖子,轉身進屋把門闔上了。

剩下那位僕人將手中的掃帚往地上一杵,咧嘴沖他倆一笑,白森森的牙齒在青天白日裏耀着涼颼颼的寒芒,劉病已不禁打了個寒噤,張彭祖也漸漸笑不出聲來。

說來說去,還得怪張彭祖的一條瘸腿以及一張臭嘴,劉病已越想越氣,忍不住回頭沖同伴惡狠狠的瞪了一眼。張彭祖顯然也想到了這是一件幾乎不可能辦到的事,要錢他身上就有,要雞……那是絕對沒有的。

他耷拉着雙眉,哭喪著臉,思量了好一會兒,才撐著身體爬起來,從懷裏摸出一枚圓滾滾的東西,哆哆嗦嗦的遞給那個僕人:「我沒雞,賠你一隻雞蛋怎麼樣?」

僕人神情怪異,忍笑至雙肩發顫,他一本正經的搖了搖頭:「我家姑娘要雞,不要蛋!」

劉病已詫異:「你的雞蛋哪來的?」

張彭祖憋紅了脖子,劉病已看着他,他也看着劉病已,兩人面面相覷,最後……劉病已猛地丟開手中的竹竿,撒腿往回跑。

許平君坐在庭院的桑樹下正專心致志的擺弄着她的小盌小釜,她玩得很認真,也非常有耐心。先將一口巴掌大的陶釜架在一具尺長的陶灶上,從地上抓了把土放到小釜內,然後用手指攪拌了下,倒入小陶盌。再上灶架釜,從頭頂桑枝上扯了兩把桑葉,用手撕成一片片的小碎片,扔到釜內,裝模作樣的一陣翻炒。過了一小會兒,她眉開眼笑的拍手說了句:「好了!」拎起小釜,將釜內的桑葉碎片一齊倒入盌內。

一共三菜一羹,兩素一葷,外加麥飯兩盌。

她認認真真的將盌箸擺好,又將一對男女陶俑面對面的擺放在盌箸兩側:「這一個做父親,這一個做母親……好了,你們可以吃飯了……為什麼不吃呢?難道是嫌我做得不好吃?」她端起盌,用樹枝充當的木箸裝模作樣的扒拉了兩下,「味道很好啊……什麼?你要飲酒呀?好吧,但是只能飲一點點啊。」

她起身到邊上的水缸里去舀水,然後雙手捧著那一小盌水往回走,她走得極慢,步子放得小小的,生怕灑出水來。

而恰在這時候,滿頭大汗的劉病已風風火火的衝進了門,一個沒留神直接撞上她的背。平君哇啦大叫一聲,連人帶盌跌了出去,盌內的那點水自然也全潑了。

小姑娘只愣了一小會兒,看了看滿地的殘水,看了看那隻裂了一個大口子的陶盌,再看了看自己身上沾了污泥的襦裙,終於傷心的哭了。

「嗚嗚嗚……」

「噓噓——」劉病已急了,他回家來是有重要使命需要悄悄完成的,如果許平君這麼一哭鬧,很有可能把許夫人給引出來。他一邊東張西望,一邊焦急的將跪在泥水裏的許平君拽了起來,「別哭,別哭,我賠……我保證賠給你……」

她揉着眼睛大哭:「這是你打破我的第二隻陶盌了,你上次只賠了根雞毛……我不要雞毛,我要我的盌……」

劉病已頭皮一陣發麻,忙軟語哄她:「不賠雞毛,我……我用雞蛋賠你!」

「雞蛋?」她困惑的眨巴眼,眼睫上還掛着晶瑩的淚珠。

「嗯,雞蛋。」他很肯定的點了點頭。

然後他帶着許平君去了後院的雞棚,許夫人養了兩窩雞,分別是一隻公雞,一隻母雞,還有兩隻半大不小的雛雞,因為怕小雞和大雞爭食,所以用木柵隔成了兩窩。許平君見劉病已躡手躡腳的朝雞窩走去,便在後面說了句:「今天小花還沒下蛋呢,母親囑咐我來看過好幾回了。」

劉病已在心裏偷笑,不是母雞不下蛋,只是今天下的那顆蛋早被某人提前摸走了而已。當下也不聲張,悄悄爬進雞窩,兩隻小雞嚇得縮在角落裏直叫喚,隔壁的兩隻大雞在窩裏上下亂竄,咯咯聲嘈亂不休。

劉病已手上被啄了好幾口,才勉強將一隻雞抓到手。許夫人在樓上聽到雞叫,喊了兩聲女兒的名字,劉病已見勢不妙,立即從雞窩裏鑽出來,拖起邊上的平君撒腿就跑。

一口氣飛奔出了門,平君仍蒙在鼓裏,納悶的問:「不是說要拿雞蛋嗎?你為什麼抓了小雞?」

劉病已嘿嘿一笑:「因為得去拿雞換蛋啊!」也不跟她解釋,一手拎着咯咯亂叫的雞仔,一手拖着許平君,往那戶人家走去。

張彭祖正被那僕人盯得發毛,好容易遠遠的看到劉病已與許平君攜手而來,他差點激動得哭了出來。

劉病已跑到那僕人跟前,把雞往他懷裏一扔,那雞在胸前一撞,呼啦啦扇著翅膀撲騰,慌得那人趕緊丟開掃帚去抓雞。劉病已回頭沖張彭祖一笑:「蛋呢?」

張彭祖乖乖的交出蛋:「做什麼?」

劉病已轉手塞到許平君手裏:「賠你盌,兩清了。」

許平君撲閃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小手裏揣著尚帶餘溫的雞蛋,腦袋被搞得糊裏糊塗的,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好。

那僕人好不容易才抓住了雞,然後沖門裏喊了聲:「姑娘!」隔了會兒門開了,有個小婢探出頭來左右張望了下:「平哥你是喚哪位姑娘?」

僕人剛要回答,門裏一個聲音很平靜的說:「是叫我呢。」

婢女「啊」了聲,讓開身,怯怯的低下頭:「原來是三姑娘。」

門縫拉開,門裏走出之前的那位小女孩兒,僕人叫了聲:「三姑娘。」便把手中的雞遞了過去,她看也沒看,目光往遠處一掃,緊繃的臉色慢慢舒緩了。

「平君。」她喊。

許平君亦甜甜的回復她的問候:「意姐姐。」手裏捧著雞蛋,小跑過去,「意姐姐你練完琴啦?我一個人在家玩,好無趣呀,姐姐什麼時候能陪我一塊兒玩呢?」

「你認識他們?」

平君回過頭,見是問劉病已和張彭祖,便隨口回答:「哦,那是病已……哥哥和彭祖哥哥,經常來我們家玩。」小鼻子皺了皺,那聲「哥哥」叫得分外勉強。

「親戚啊……」那女孩面色稍霽。

「意姐姐,你讓病已哥哥抓我們家雞幹什麼?你們是在一起做遊戲嗎?」她抓着她的胳膊搖晃,不滿的撒嬌,「為什麼你們在一塊兒玩也不帶上我?」

劉病已見勢不妙,扯了扯張彭祖,示意趕緊溜。那知腳步才動,女孩的聲音已尖銳的拔高:「你們偷——雞?」

「哪……哪有?」劉病已硬著頭皮狡辯,「雞是用來和蛋交換的,蛋是賠她的盌的……盌、盌破了,蛋在她手裏!」他無辜的攤開手,「就是這樣,不信你問她。」

張彭祖在一邊連連附和:「雞換蛋,蛋賠盌……沒錯!」

許平君被他倆繞得昏頭轉向,傻乎乎的看了眼自己手裏的蛋,吱吱唔唔的應了聲:「應該……是……雞換蛋,蛋賠盌……」

少女冷哼一聲,跨前一步,直接切中要害:「那雞從何來,蛋從何來?」伸手推了一把懵懂的許平君,「平君,他們兩個在耍你!」

許平君「啊」了聲,她年紀雖小,還不太明白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但她心裏倒還認得一個理——跟自己從小玩到大的鄰家姐姐是絕對不會欺騙自己的。

「姐姐,幫我拿一下!」她將雞蛋塞給少女,又從僕人手中要過掃帚,忿然回頭,「劉病已——」

劉病已被她咬牙切齒的叫聲嚇得腿肚子一哆嗦,竟而愣住了,張彭祖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大叫一聲:「兄弟,逃命哇——」

上官

金氏兄弟以為皇帝會夜宿合歡殿,便都沒留在宣室殿內值宿,金建回了家,金賞則留宿在承明殿。

可偏偏昨兒夜裏皇帝回來了,在床上倒頭就睡,可在寢室外值宿的小黃門卻細心的發現,皇帝翻了一夜的身,竟是沒怎麼好睡。等到天不亮叫起,皇帝頂着一圈黑黢黢的眼睛,滿臉疲憊的樣子着實嚇壞了所有人,宮裏的小黃門伺候主子穿衣梳洗時察言觀色,個個留上了心,當即從承明殿請來了金賞,等用完朝食,金建也匆匆忙忙的入了宮。

金賞在皇帝跟前沒敢多提昨晚的事,金建卻口沒遮攔,時不時的好奇追問,被金賞狠狠瞪了兩回卻還是毫無知覺。沒辦法,金賞只能打岔說了幾個笑話。

金賞為人嚴正,頗有其父之風,倒是他弟弟金建性格活潑,他們兄弟兩個隨皇帝一塊兒長大,三人早已彼此熟識性情。以往說笑搞怪的角色常常由金建扮演,冷不丁的金賞冒出幾句詼諧之語,非但沒讓人感覺好笑,反而生出一股冷意。

金賞的用意只是想讓皇帝分些心思,一會兒也好有精神主持常朝,雖然,常朝上基本不用他費什麼力。

皇帝如何不懂金賞的用意,對那些不太好笑的笑話報以微微一笑后,整裝肅容,在一大撥宦臣內侍的簇擁下浩浩蕩蕩的前往中殿路寢臨朝。

天子常朝,六百石以上的官吏齊聚一堂,皇帝隨儀仗步入,朝臣們手持笏板分列兩班,左武右文。皇帝站立御座前,舉高睥睨,環視群臣,卻絲毫沒顯出半分倨傲之色。旭日之芒從殿外照射進來,金色的光芒映照在他的臉上,愈發映襯出那張年少絕美的臉龐透出一股柔弱稚嫩的氣息。

金賞站在皇帝身後,高聲唱贊:「眾官拜!」於是朝臣呼啦啦跪下行拜禮,金賞代皇帝贊禮:「制曰:可!」眾臣起身,禮畢,皇帝登御座而坐。眾臣分兩列入席,最前者大將軍霍光、左將軍上官桀兩位中朝大臣獨席而坐,再下首外朝大臣則以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為首。

皇帝端坐於御座上,面無表情的望着群臣在激烈的討論著國事,無論大事小事,議論的焦點最終都會放到兩位中朝輔政大臣以及外朝丞相、御史大夫身上,而他,就像是尊最華麗的裝飾陶俑一般,靜靜的,無聲的坐着,眼觀鼻,鼻觀心,直到日上三竿,冗長的朝務結束為止。

退朝後回到宣室殿,脫去身上厚重的朝服,才發覺身上捂出了一層虛汗,正要去洗沐,門外小黃門通稟說是大將軍霍光求見,無奈只能捂著一身汗濕重新換上套乾淨的常服。因為見皇帝額頭上直冒汗,金賞便將接見的地方臨時由溫室改到了涼室。

清涼殿的蘅蕪香氣已經淡了許多,但皇帝仍是不經意的皺了皺眉頭,才剛坐穩,小黃門便引著霍光走了進來。

霍光中等身材,雖年近五旬卻仍可看出其膚色白皙,加上秀眉明目,長須美髯,使得他相貌頗顯年輕。他走路很輕,着地幾乎無聲,但每一步卻都踏得穩健有力,就與他的為人一般,從無半分行差踏錯。

進了殿,金賞依禮唱贊:「皇帝為公興!」隨着這一聲贊,皇帝從榻上站了起來。霍光站定,恭恭敬敬的向皇帝稽首而拜,金賞喊了聲:「敬謝行禮!」算是代皇帝還了禮數,於是霍光起身。

君臣歸坐,霍光面色柔和,嗓音不高不低,不卑不亢,中規中矩到了極致,先是就今日在朝上討論的幾件外朝政務略略奏秉了自己的觀點,皇帝除無結論的話題外,都回復了:「可。」

等朝務講得七七八八差不多后,霍光微微一笑,話鋒陡轉:「陛下身體可好?」

皇帝下意識的抿緊了唇,但觀霍光面色,謹慎中微透一股慈藹之色,猶如長者,他心中一軟,不由點頭道:「甚好。」

霍光微笑,語帶憂色:「陛下幼年即位,臣盡心輔佐,雖日夜祈盼陛下早日成人,親理朝政,然亦擔心欲速則不達。安陽侯與臣乃姻親之好,對於進御采女一事,臣本該贊同才符親親之義,只是家事不可混同國事,陛下掖庭之事卻也應認同為國事……」

皇帝擺擺手,笑着打斷他的話:「兩位將軍皆是先帝託孤輔臣,朕相信長公主的眼光不會差,霍將軍不必太過謙虛了。」

霍光笑得含蓄,皇帝試圖從他臉上看出些異樣的情緒來,可惜沒有,他神色如常,平靜溫和。

兩人又聊了幾句其他的,末了霍光像是突然臨時起意一般,從袖內取出一封帛書遞向他:「聽聞陛下欲募民遷徙雲陵定居,此乃詔書擬本,請陛下過目。」

皇帝勉強一笑,從他手中接過,白底黑字上已然加蓋了「皇帝行璽」的印章,紫色的印泥分外刺眼。他將詔書還給霍光,噓氣道:「就這麼辦吧。」

背上的虛汗一陣接一陣的往外冒,霍光離開后,他才發現原來自己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金賞站在他面前,面帶憂色的望着他,可他腦子裏卻是一片混亂,隱隱的想起了三年前的事。

那時父皇剛剛駕崩,尚未從喪母之痛中恢復過來的他又遭遇了喪父之痛,從他記事以來,那一年的遭遇可說是突然將他從天上狠狠摔到了地上。父皇遺命四位輔臣託孤,他在悲痛中被捧上了皇位。因為年幼,所以國家政事全權由輔政大臣抉擇,同時那位同父異母,年紀足可當他祖母的大姐鄂邑公主入住未央宮內廷省中,負責照顧他的生活起居。在他的概念里,一夕之間,父皇的角色被大臣們所取代,而母親的角色也被大姐所取代,他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年,他八歲。

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未央宮內妖魔肆虐,怪物橫行,他驚恐,害怕,一閉上眼似乎面前便晃過一片鮮紅的血色。金賞和金建雖然日夜相伴,到底也只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於是三個人徹夜不眠的坐擁在一起,嚇得渾身發抖,生怕一眨眼鬼怪便會將他們拖走。

也就是那一晚,在那個據說未央宮內有鬼怪滋擾的深夜,父皇的梓宮尚停靈於前殿,夜間負責值宿的官吏們卻在靈前一個個驚恐無狀,大將軍兼大司馬霍光心急火燎的召來尚符璽郎,欲收璽印。尚符璽郎負責保管六枚玉璽,國家權符的命脈也正是系在這六枚玉璽之上,霍光要收,郎官不肯給,不惜拔劍相向,寧可舍頭顱,亦不授玉璽,於是這件事的最終結局產生出顛覆性的轉變。霍光當着眾臣僚的面嘉許郎官的忠義,增加了他兩個等級的俸祿,全天下的人在這之後紛紛稱頌大將軍的為人正直,處事公道。

那時候,被那些鬼怪故事嚇得肝膽俱裂的他也相信的確如此。如果一年之後金日磾沒有病卒的話,他願意一直這樣相信下去,相信自己的父皇,相信他給他的繼承者鋪好了一條最為理想的政治道路。

「陛下!陛下!」金賞急得不知所措,皇帝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皓齒咬着唇,豆大的汗珠正順着鬢角滑下。

「朕沒事。」他虛軟的抬起胳膊,用袖子擦去臉上的汗水,「去預備沐湯。」

金賞打發金建去安排,自己則伸手將皇帝攙扶起身。皇帝深吸口氣,將胸口鬱悶慢慢吐了出來,語氣清冷:「金賞,有時候君臣間不需要知會,只需要默契,他敬我一尺,我報他一丈,這樣就夠了。」

金賞嘴角翕動,卻沒有出聲,低頭扶著皇帝一步步踏出清涼殿。

一尺與一丈,終究一尺還是短了一丈好幾倍。

這句想說卻沒有說出口的話最終爛在了他的肚子裏。

許廣漢在前頭小心翼翼地持燈引道,其實皇帝本可早來,可他偏偏一直待在宣室殿到天黑才動身來掖庭,許廣漢額頭微汗,為了等這個時刻,他和許多其他少府內臣一樣,都還沒有進食,空空如也的腹內此刻正飢餓難耐。

然而再難耐也只能忍耐,他悄悄喘了口氣,勉強打起精神。張賀清楚今晚合巹侍寢之事舉足輕重,他不放心其他人,所以特意指了許廣漢親自當值,可他恰恰忘了,許廣漢為人厚道誠懇,卻獨獨性情上有個極為致命的缺陷——迷糊。

餓得飢腸轆轆的許廣漢只顧依照平時走慣的路線引導隊伍前行,將張賀的叮囑忘到九霄雲外,走了沒多遠,只聽身後皇帝一聲喊:「且住。」他在慣性使然間被嚇了一跳,茫然的回頭,卻見一排明燈執盞的映照下,皇帝在一道殿門前駐足,側首仰望高閣重宇。

月色籠罩下的飛檐,與樹枝的陰影重疊在一起,乍看之下頗有猙獰氣息。順着皇帝的目光往上看去,許廣漢驚得雙手一顫,險些將燈失手摔地上,他僵硬的愣在原地,背上的衣衫瞬間被冷汗打濕。

皇帝仰首凝視着那道門上的匾額,雖然距離太遠光線不及,但他似乎仍能清晰的看到那匾額上筆畫蒼勁有力的三個字——鈎弋殿!

兒時的回憶全部封閉在這道朱漆鎏金的巨門之後。

母親……

銀鈴般的稚嫩笑聲在不斷的飄蕩,重重氤氳中一位窈窕纖細的華衣女子手牽蹦蹦跳跳的小兒,兩人的身影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時而重疊,時而分離。

弗陵……

弗陵……

那一聲聲熟悉的呼喚幾乎將他的神志打亂。

弗陵,母親這麼做全都是為了你,為了你啊——

弗陵,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能死啊!

弗陵……

橘紅色的光芒在皇帝蒼白的面頰上跳躍,許廣漢悔恨懊惱得幾欲撞柱,身後的小黃門在暗中扯了扯他的衣袖,他不耐煩的拍開。

誰都知道這會兒得想辦法把皇帝支開,再這麼停留下去,指不定會發生什麼樣的變故,萬一天子心念轉變,想重遊故地,那今晚鳳凰殿內必然將空置。只要粗略一想這麼做的後果,許廣漢便不寒而慄。

正在眾人惶惶不安的時刻,皇帝輕聲說了句:「走。」

眾宦者們如臨大赦,許廣漢這才發覺自己雙腿發軟,幾乎連路都走不動了。隊伍繼續前行,繞過空蕩蕩毫無生息的鈎弋殿,前往鳳凰殿。

到了門口,許廣漢示意守在宮門前的宮女打開門,躬身請皇帝進殿。皇帝跨進門檻后,忽然又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你叫什麼名字?」

「掖庭丞臣廣漢。」他脫口回答,卻忘了皇帝是問他姓名,而非職位。

皇帝點點頭,同樣說了句不着邊際的話:「霍大將軍有位女婿也叫廣漢。」

直到皇帝的背影消失在門內,許廣漢才緩過神來,皇帝口中所指的那位應該是大將軍霍光的二女婿——京輔都尉鄧廣漢。

許廣漢站在門口,看着緩緩闔上的門扉,忽然想起今夜鳳凰殿中侍寢之女,其背後同樣擁有着無人能及的顯貴家世。

門被推開的時候,她便警覺的挺直了背,腦袋下意識往靠門處轉,才稍稍一動,頭上頂的金步搖晃動,提醒着她趕緊歸正姿勢。

皇帝繞過玉屏風見到的,恰是這樣一副情景,鳳凰殿的寢室中燈燭亮如白晝,一個瘦小的身影被重重包裹在錦衣華服之中,小小的腦袋上頂着沉重的三鬟假髻,她端坐在床上,雖然極力擺正姿態,可柔弱的身軀似乎已經不堪重負。

那一刻,他驚訝的停下了腳步。

雖然他也曾聽霍光提起她的年幼,可萬萬沒有想到,那種年幼的概念已經完全超越了他所能理解的範疇。

他緩緩走近,繞床打量,她坐在床上一點聲響也沒有,安靜得像個沒有生命的陶俑。終於,皇帝忍不住發問:「你幾歲了?」

「五歲。」小人兒口齒尚帶着一種模糊的稚嫩,她在說出這兩個字后,飛快的抬頭瞥了他一眼,臉上表現出一種慌張,「回……陛下,妾……五歲。」

一字一頓,刻意拿捏的腔調顯然是受過大人□后的表現,皇帝一時興起的好奇也隨着這樣的生硬的「中規中矩」而驟然中斷。他在心裏自嘲的想,這樣的規矩,果然像極了某人。

差點忘了,她雖然年幼,卻並不代表着無知。

她很緊張,兩隻小手擱在膝蓋上微微發顫,因為她的緊張,卻反倒讓皇帝感覺肩上的緊繃感驟減。

「上官……」他踏上床,在她對面坐下,因為不知道她的名字,所以只喊了她的姓氏。

「諾。」聲音很輕,卻還是泄露出她聲線的顫抖,那張精緻美麗的臉蛋上除了一團稚氣外,和宮中的婦人沒有任何分別,同樣敷著厚厚的鉛華,描著細細的遠黛,點着鮮紅的櫻唇。很華麗,卻同樣很滑稽。

是的,她姓上官,她的祖父是左將軍上官桀,她的外祖父是大將軍霍光。她是兩個士族完美的結合物,是他的輔政大臣們送給他的最好禮物。

面對着她的緊張與慌亂,他忽然笑了起來,大家族出來的孩子即使年紀再小,即使心裏再害怕,也沒有人會對他們有半分憐惜同情。沒有……他們那些大人們,從來不會分心考慮這些。

不過,他是否也應該慶幸,今夜鳳凰殿中的女子是如此的年幼。

面對一個五歲的女童,比面對一個十五歲的女子要使他更容易接受。如果他的掖庭無法避免的需要去容納上官家的女子,那他寧可選擇一個五歲的孩子。

他整個人放鬆下來,後背倚靠在玉几上,她才五歲,還是一個什麼都做不了的小孩子,看着她滿臉的緊張以及欲哭無淚的神情,他忽然覺得,她就像是昨夜的自己,同樣的夜晚,同樣的進御,主動與被動的關係卻徹底顛倒而置。

「你的父親、母親是否恩愛相敬?」

上官氏顯然不懂皇帝為什麼會關心起她的雙親來,她本來滿腦子想着進宮前阿保教她的所謂男女之間親昵的私事,雖然她還不是太懂,卻潛意識的覺得那是件很恐怖的事。這時聽皇帝提問,她愣了愣,轉念想起離家前母親摟着她哀傷的哭泣,父親對母親的嚴厲斥責,心中疑惑,這樣的夫妻,算不算是恩愛?算不算是相敬?

她遲疑片刻,終於還是選擇了一個最簡便的答案:「諾。」

他仍是微笑以對,他的和氣令對面女孩僵硬的四肢有了些許放鬆,眼前這個年少英俊的皇帝,更像是經常陪她一起玩耍的鄰家大哥哥。她抽動着嘴角,很想試着沖他笑一下,可又不禁憶起母親的叮囑,她嫁的夫君是皇帝,皇帝是天子,天子是神,只能尊敬,不能褻笑。

於是,她嘴角的笑容凝固成了一副似笑非笑,欲哭無淚的怪異表情。

「希望你的父母,能一直恩愛如初。」他笑得同樣怪異。

歌賦

天黑,長安城內宵禁,路不見人。

尚冠里的大門緊閉,里內居民用罷餮食,半數人家已熄燈就寢。在尚冠里一角栽種了棵歪脖子的大榕樹,華蔭如蓋,因為四周佈滿細竹,除非竹筍到了發芽採摘期,否則很少有人來,於是這裏成了里內孩童們的玩耍之地。

「火要熄了,要熄了……趕緊加薪啊!」

「薪在哪?我這沒了。」

「我也沒有……」

「去揀樹枝啊——」

「平君!你扔樹葉幹什麼?」

「咳咳……」

「咳咳咳……」

「咳咳咳咳……」

一大捧榕樹葉子蓋住微弱的火苗,沾染夜露的葉子沒能使火勢生起,反而蓬出了一大股濃煙,嗆得圍火而坐的孩子們一個個涕淚縱橫。

好容易將煙霧揮散,離火源最近的劉病已、張彭祖、許平君三人早被嗆得滿臉漆黑,許平君邊哭邊咳,王意急忙將她拉到自己身邊,取出手巾替她擦臉。

張彭祖可顧不得這些,心急火燎的催劉病已:「好了沒?」

劉病已白了他一眼:「你一官宦小公子,家境富裕,要吃雞不會回家吃去?偏還留在這裏跟我們搶。」

這話一說出口,頓時換來一陣鬨笑,里內其他的小孩子紛紛附和。

張彭祖瞪眼,隨手指向人堆里的幾個小男孩:「他們不也是?」

劉病已笑嘻嘻的從木架上取下黑乎乎的雞肉:「我先嘗嘗,看熟沒熟。」邊說邊手腳麻利的撕下一條雞腿。

張彭祖大叫:「你不能嘗雞脖子嗎?」眼見劉病已已撕下了一條腿,他趕緊改口,「那條腿是我的!我的!」

「歐——歐——」群起轟之,起鬨的孩子們拍著小手一起噓聲。

劉病已用後背擋住張彭祖,剛把雞腿放到口邊欲咬,只聽跟前有個清脆的聲音叫道:「慢著!」

劉病已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聽到這聲音的主人說三道四,剛猶豫着要不要咬下去時,王意摟着許平君的肩膀,似笑非笑的問:「足下手中這隻雞好像是有主的吧?」

劉病已沒法,只能嬉皮笑臉的放下雞腿,故作阿諛狀將雞腿奉上:「三姑娘說的是,三姑娘的雞,聽憑三姑娘發落。」

王意哼了聲,推了推許平君:「平君,接着。」

許平君聽話的伸手接過雞腿,眼睛烏溜溜的看了看垂涎欲滴的劉病已,又看了看神色平和的王意,然後將雞腿湊到嘴邊啃了一口。

那些小孩子一個個圍上來,瞪大了眼睛看她咬這一口,有的直吞口水,有的直舔嘴唇。劉病已湊上前問了句:「好吃嗎?」

「噗——」冷不丁許平君吐了出來,一口碎肉和著口水全噴在他臉上。「焦的——噗,噗,好苦啊!噗——我要喝水啊!」抬頭見劉病已正狼狽的抹著臉,她揚手將雞腿砸他腦門上,跳了起來,「你故意的!故意的!你這個壞蛋!賠我的盌!賠我的盌——」

劉病已只覺得雞腿硬邦邦的猶如石頭,砸得他眼冒金星,忙抱頭逃竄:「我冤哇——」

許平君人矮腿短,自然是追不上他的,他繞着竹林鑽來鑽去,不斷做出誇張滑稽的動作,惹得其他孩子哄然大笑。

王意不願看到平君被劉病已耍得團團轉,於是喊道:「平君!回來!」

才剛喊完,許平君腳下被竹根絆倒,撲通摔到了地上。

「嗚——」她趴在地上捂著臉哭。

王意心急的剛想跑過去,卻見有人動作比她還快,一個回身衝到許平君面前,將她從地上直接抱了起來,一邊嘟嘟囔囔的罵她蠢笨,一邊輕手輕腳的替她拍打裙裾上的泥土。

王意站住了腳,靜靜的注視着劉病已哄許平君停止哭泣,然後牽着她的小手一同走回榕樹下。

「這雞不能吃了……」張彭祖無奈的把雞丟掉,「那我們還能玩什麼呢?」

「我們玩騎竹馬吧!」男孩們提議。

「我們要玩兒戲!」女孩們抗議。

王意是這些孩子裏頭年紀偏長的一位,加上她長相秀美,為人端莊,家世顯赫,所以不論男孩女孩都很願意和她一塊兒玩,聽她的話。在七嘴八舌中爭不出個定論時,許多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她。

王意略一琢磨,便說:「天晚了,不適宜玩竹馬打仗的遊戲,還是玩兒戲吧。」指了指地上的雞肉,「這倒是現成的好材料呢。」

張彭祖翻白眼:「好無趣的遊戲,不過是你扮母親,我演父親,這又有什麼好玩的?我母早亡,父親在家很少與我說話,我都快忘了他長什麼樣了。」他是家中庶出三男,上面雖有兩個哥哥,卻很少與他玩在一處。

王意詫異:「你父親是誰?」

張彭祖撅嘴不答,邊上有個男孩毫無避諱的叫道:「我知道!我知道!他父親是光祿大夫張安世!」

王意「哦」了聲,也沒太放在心上,能在尚冠里居住的人家,個個非富即貴,像她家裏,皆因祖上在高祖建國時有功,封為關內侯,雖無法與張家的公卿列侯相比,但食邑世襲,家境倒也富足,不愁生計,比之許家又要好出甚多。

「病已哥哥。」朦朧月色下,許平君臉上黑一塊,白一塊,發梢上還掛着泥,鼻頭紅紅的,她扯著劉病已的手搖晃,「你答應給我講故事的。」

平君的提議換來一片附和,大部分人都贊同以講故事來打發時間,於是大家按年齡排序,輪流講故事,一開始都還比較穩妥,說的或是家常小事,或是詩經論語典故,直到輪上劉病已。因為平君惦記着仙子的故事,所以非要他講,於是他半真半謅的說:「皇帝的母親趙婕妤家在河間,生來就是一位天上的仙女,打出生雙手便握成拳頭,任何人都掰它不開。直到有一天遇上了我的曾祖父,咳,也就是孝武皇帝啦,他輕輕一碰,趙婕妤的拳頭就打開了。後來趙婕妤就跟着孝武皇帝進宮啦,因為她住在鈎弋宮,所以大家都喜歡叫她拳夫人或是鈎弋夫人。」

人堆里一齊發出長長的「哦」聲,許平君不甘的說:「怎麼這麼短啊?不夠,不夠,我還要聽。」

劉病已餘光瞥見王意也是一臉期待的表情,不禁得意起來,將日間從澓中翁那裏聽來的東西如數倒了出來:「那就再說個李夫人,李夫人也是位仙子,貌美出眾,孝武皇帝很喜歡她,不過她年紀很輕的時候就死了,仙子死後升天當然還是做仙子,但是因為孝武皇帝思念她,她就偷偷跑到人間來和皇帝相會,還送了皇帝一種什麼香……」

許平君神思恍惚,不知道在想什麼,劉病已有些詞窮得編不下去了,見許平君沒在意聽,便打算就此收尾,不想邊上的王意突然插嘴說:「是蘅蕪香,我聽母親說,這種香至今仍是風靡之物,市裏很難買到。」

劉病已完全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蘅蕪香,王意說什麼便是什麼,他也辨不得真假。

王意笑道:「這個李夫人我知道,絕代六宮,比皇后還要美,我記得有首歌是這麼唱的……」她頓了頓,輕幽幽的唱了起來,「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唱罷,赧顏一笑,「我的兩位姐姐起舞弄歌時常愛唱歌,我聽多了,自然記得。關乎李夫人的還有一首賦,是先帝思念故去的夫人而作,詞太長,怕是記得不全了!」

馬上有女孩子叫道:「意姐姐,你那麼聰明,肯定記得,你唱給我們聽啊!」

「是啊!意姐姐,你唱,我們一起伴歌起舞!」說着,一大群人,呼啦啦的站了起來。

王意不好再推辭,羞澀的說了句:「若是唱錯了,勿怪。」凝神冥思片刻,放聲歌道:

「美連娟以修嫮兮,命樔絕而不長,飾新官以延貯兮,泯不歸乎故鄉。

慘鬱郁其蕪穢兮,隱處幽而懷傷,釋輿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陽。

秋氣潛以凄淚兮,桂枝落而銷亡,神煢煢以遙思兮,精浮遊而出畺。

托沈陰以壙久兮,惜蕃華之未央,念窮極之不還兮,惟幼眇之相羊。

函菱荴以俟風兮,芳雜襲以彌章,的容與以猗靡兮,縹飄姚虖愈庄。

燕淫衍而撫楹兮,連流視而娥揚,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紅顏而弗明。

歡接狎以離別兮,宵寤夢之芒芒,忽遷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飛揚。

何靈魂之紛紛兮,哀裴回以躊躇,勢路日以遠兮,遂荒忽而辭去。

超兮西征,屑兮不見。浸淫敞恍,寂兮無音,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歌聲輕揚動聽,若黃鸝出谷,那些孩子伴歌而踏,長袖起舞,一個個嬉笑玩鬧,無一人真正聽懂賦中哀切之意。

劉病已原本不想跳的,卻被張彭祖拉進了隊伍中,沒奈何也只得配合著王意的歌聲舉袖擺腰。十來個孩子,男女間雜,圍着大榕樹踏歌起舞,歡笑不斷。繞樹跳了一圈,劉病已無意中瞅見許平君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沒有半分笑顏,不禁奇道:「你又怎麼了?」

許平君邊跳邊抬起頭來,目光楚楚,甚是苦惱:「你說皇帝是喜歡李夫人還是喜歡鈎弋夫人呢?」

劉病已聞言哈的一笑:「兩個都是他的夫人,他自然都喜歡。」

「是嗎?」她很困惑的皺起眉頭,「都是很喜歡很喜歡的那種喜歡嗎?可我母親說,喜歡一個人,心裏面就只會記得一個人而已。他怎麼可能會兩個都喜歡呢?」

劉病已一下被她問倒,忍不住抬手在她後腦勺拍了一掌:「因為你母親是女子,我曾祖是男子,就好像你是女子,我是男子一樣,我們是不一樣的。」

他不解釋還好,解釋起來反而越描越黑,許平君仍是不解的丟過來三個字:「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就是為什麼啊。」

「什麼就是為什麼?」

「就是為什麼。為什麼你是男子?」

「我……」

「為什麼我是女子?」

「你……」

「為什麼可以都喜歡?」

「……」

「為什麼?」

正被她問得頭皮發麻,猛聽竹林外傳來一聲粗礦的厲吼:「又是誰家的孩子夜裏發癲鬼嚎啊?還讓不讓人睡了?」

王意唱得正起勁,被這嗓門一嚇,頓時噎住了。其他孩子閉着嘴,彼此面面相覷。隔得片刻,也不知誰起了個頭,呼啦一下慌張作鳥獸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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詢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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