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神功

第5章 神功

何雲棲快馬加鞭的趕回沈家集,已是大半月後。

偌大的沈家空無一物,甚至連大理石地磚也被一一掘起。大門上雖未貼官府封條,但鎮上居住的百姓均退避三舍,唯恐殃及池魚。

何雲棲逾牆而入,只見院內寂靜無聲,雜草太久沒人打理,已經長到半腰高了。前廳的四壁上尚殘留大片暗紅色的斑斑血跡,也許便是沈鬱丹的。思及此,他心中大痛,緩緩繞府一周,卻仍是一無所獲。正打算從原路返回時,忽聽悉索聲從草叢裏傳出,才欲喝問,一個窈窕的人影已從草叢裏跨了出來。

兩月未見,沈鬱婕明顯憔悴了許多,一身素白的孝服愈發襯得她嬌弱無力,她脖子上有道粉色疤痕,雖不算長,但傷口新長出的肉高高凸起著,顯得格外猙獰恐怖。

沈鬱婕愣愣的看了會何雲棲,忽然瑟地聲落下淚來,激動道:「何大哥……」連日來的委屈和痛苦再也抑制不住洶湧而出,她撲入何雲棲懷中痛哭。好一會兒,才漸漸收住眼淚,道:「我在這裏等你已經好些天了,原以為你不會來了……」說這話時,何雲棲分明看到她眼中的一絲歉意。想來她曾以為在沈家落迫遭難時,旁人躲還來不及呢,又怎會惹禍上身?但是兄長卻對何雲棲堅信不移,臨終前囑咐沈鬱婕等候何雲棲趕來。

沈鬱丹將他的至親毫不懷疑的全權託付給了何雲棲!這些即使沈鬱婕不說,何雲棲與沈鬱丹多年摯交,也能猜出八九。

他仰天悵然道:「知我者郁丹也!」沈鬱婕想起以前誤會兩人關係,心裏不禁又是慚愧又是難過。

那日事發突然,林閣選率百名兵丁包圍了沈府,非要沈家交出一本武功秘籍,還說那秘籍是記載在一本叫《琴操》的古書上的。沈鬱丹聲稱從未見過,誰知一旁的袁夫人卻變了臉色,惶然道:「卻有此書,原是袁家家傳之物,但因小女嫁於沈家,已作隨嫁信物給了家翁……」

那本書袁夫人到沈府後便交給了沈慈航,後來沈慈航遇害,那本書也就不翼而飛。對她們而言,這本不是什麼重要之物,了不起便是一件古董而已,丟了便丟了,哪裏會去想這許多?

林閣選當場翻臉,喝令抄家,沈鬱丹怒不可遏,與之發生衝突。混戰中,袁氏母女束手就擒,沈夫人慘遭橫死。沈鬱婕被十來名緹騎士兵團團圍住,言語猥褻。她不堪受辱,橫劍自刎,卻被沈鬱丹救下,助其逃走。這一分神,沈鬱丹被林閣選數十枚暗青子打中,吐血而亡。

沈鬱婕說到這裏,盈盈下拜,哭道:「何大哥,我嫂嫂已懷了我哥哥骨血,望你念在與我哥往日的情分上,救救她吧!」何雲棲急忙扶住她,說道:「我與你大哥之間情同手足,這一點你請放心,拼了我一條性命,我也定將嫂子救出來!」

林閣選並沒有走遠。

百餘人的隊伍浩浩蕩蕩的走官道過州過縣,看似一路招搖。事實上他卻帶了兩名親隨,押了袁氏母女,另行坐了艘小船走了水路。

林閣選深知何雲棲視沈鬱丹為生死摯交,沈鬱丹一死,妻子岳母又落在他的手裏,何雲棲若是知曉,定不會與他善罷甘休。早在數年前見何雲棲第一眼起,他便知這個少年極不簡單,日後是友便罷,若一旦為敵,必是個難纏的勁敵。但這次他奉了皇命,無論如何都須得向上面有個交待,他知何雲棲不愛與官場中人打交道,當初自己有意結納,他卻總是應對冷淡。是以到沈家集之前他便先手書一封,何雲棲果然接信后迴避,這正好應了他的計,大大方便了他的行事。

一夜的小雨纏綿,林閣選身披蓑衣單獨坐在船頭垂釣,一大早起他便覺得心神不寧,似乎有不好的事情會發生。

小船隻要過了前面彎道的急灘,便可入海,到時再換乘大船出海,想那何雲棲輕功再好,恐怕也再難追趕得上。他心裏正琢磨著回京的路線,忽覺身後風動,他猛地回頭,卻沒發現有任何異常。

船艙內袁氏母女嚶嚶的哭聲時斷時續,他的兩名親隨早聽得膩了,想來正在艙內假寐。船面上只有后梢的船夫在默默的搖著櫓。

兩岸青山碧綠,細雨澆得景色一片朦朧,間或鳥鳴猿啼,愈發襯得四周空寂。林閣選心裏頭空落落的,恍惚覺得哪裏不對勁。他站起身,忽然發現船后的船夫不見了。他正想發聲喊人,忽然心裏覺得一痛,彷彿有根尖銳的針刺進了他的心坎,疼得他倒抽冷氣。

周圍的空氣在驟然間冷縮,在他眼中看來,雨勢落得出奇的緩慢,每一滴雨珠下墜的樣子他都能瞧得一清二楚。這種詭異的視覺感受幾乎壓垮了他的神經,他忙沉氣丹田,發出一聲長嘯,嘯聲直破雨幕。

一切幻像在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略一定神,朗聲喊道:「什麼人在此裝神弄鬼?明人不做暗事,閣下何不現身說話?」只聽一個蒼勁的聲音在空中遙遙飄來,說道:「好個明人不做暗事!林閣選,你率眾欺寡,害了沈家一門婦孺,你可當真威風啊!」

林閣選見對方將自己的底細摸的一清二楚,心下黯然,沈家的事確實做得有欠公義,但皇命在身,他吃的是皇糧,拿的是朝廷俸祿,自然得為皇上辦事。於是問道:「閣下可是雲棲小友么?」那人聞言大笑,笑聲震動山巒,轟隆隆的一陣迴響,恰似雷鳴般駭人。

兩名親隨聽到動靜早已出艙站在林閣選身後,這時聽得「錚」的一聲弦響,一股陰森之氣撲面而來,如驚濤駭浪般霎時吞沒每個人的五感。林閣選只覺得胸悶窒息,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噴出。跟着後背上一熱,他身後二人竟齊刷刷的被削去了頭顱,從顱腔中噴灑出的滾燙鮮血,澆了林閣選一身。

這種恐怖的殺人招式他想都沒想到過,更別說接招了。一時面如土色,手腳也不自禁顫抖起來,方才那人若是真要對他下殺手,便是有十個林閣選也早見閻王了。

害怕歸害怕,他雙手仍是扣上了數十樣暗器,全神戒備道:「閣下好狠毒的手段。」那人哈哈大笑,就見碧綠的山峰近處,遠遠飄來一個小黑點,黑點漸漸變大。只一眨眼,那黑點便到了眼前,船身一沉,卻是半絲晃動也無,但就在這船篷之上,已靜靜的端坐了一個黑衣人。

那人一臉枯槁之相,形容木訥陰森,只一雙眼睛透出犀利懾人的光芒。他靜坐不動,雙手十指成爪,空懸在一張七弦琴上,林閣選心中一動,厲喝道:「《琴操》可是在你手上?」那人哈哈大笑,雖聞笑聲,可那張臉皮卻只是微微顫動,一點笑意也無。笑聲中,他整個人像是籠罩在詭異的氛圍下,格外令人心生恐懼。

驀地,黑衣人笑聲一收,咬牙陰森的道:「你倒也不蠢!可你卻做了件最大的蠢事!」林閣選踏前兩步,離船艙又近了幾分,一時膽氣壯了,不怒反笑道:「咱們彼此彼此。《琴操》既然在你手上,我便知道你是誰了,別人或許還不曉得,我可清楚的很。你若不想那兩母女有何閃失,最好乖乖的把《琴操》交出來!」他凝氣欲發,目標赫然便是船艙。他一手暗器功夫名動天下,一旦萬箭齊發,即使那黑衣人武功再高,也難確保袁氏母女周全。

林閣選的這一手玉石俱焚,果然狠辣。沒想那人卻又大笑道:「林閣選,虧你老謀深算,你怎麼就沒算到,早有人先我一步上了這條船呢?」林閣選一驚,卻聽他又大喝道:「兀那小子,還不出來,你以為躲在船底,我便覺察不出了么?」只聽嘩啦一片水響,有個人影從水底激射而出,接着破空聲大作,林閣選無處閃避,只得強硬頭皮,冒着被那黑衣人格殺的風險鑽進艙內。他前腳才跨進去,身後吋吋吋的連響,竟是二三十件暗器如密雨般釘在了船頭。

那水中跳出之人分襲二人,一手「漫天花雨」擊退林閣選后,跟着猱身撲向船篷上的黑衣人。那黑衣人右手食指指在琴弦上一勾一放,一股強勁的氣流頓如強風般彈出,若非那人輕功了得,早被他擊中。這股勁氣毫無遮攔停頓的打到水面上,竟將湍急的河流打得水花爆起兩丈許,足可見威力驚人。

黑衣人傲然喝道:「你以為老夫還會再怕你的歸元掌么?」

那水中之人輕飄飄的在空中打了個轉,停在了林閣選原先站立的船頭,一身濕答答的粗衣麻褲,宛然便是方才在船后搖櫓的船夫。可是一張臉卻是眉清目秀,宛若女子,黑衣人猜得不錯,正是何雲棲。

只見他淡淡的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澀然道:「前輩果然神功有成,恭喜恭喜!」

黑衣人頗為得意,眼睛透出一絲笑意。這時猛聽艙內林閣選一聲厲吼,怒道:「何雲棲,你把袁氏母女弄哪去啦?」原來林閣選入艙后,發現船艙內空空如也,兩母女竟不翼而飛。

舟行河上,這船統共也就這麼大點的地方,何雲棲居然有本事將人神不知鬼不覺的救走!林閣選見能挾之充當護身符的人質陡然失蹤,恐懼再一次湧上心頭,慌得他腦袋裏一片空白。

正所謂,兔子急了也會咬人一口。計無可施下,林閣選恨恨的抬頭叫道:「老東西,咱倆談筆交易如何?」黑衣人笑道:「你死到臨頭,居然還妄想和我談交易?怕是昏了頭罷!」林閣選冷笑道:「我早說過,旁人不知你的底細,我林某人可是一清二楚,你若不想我泄你老底,便放了我,我發誓可為你永守秘密!」

黑衣人先是一愣,隨後大笑道:「只有死人才會永守秘密!」運掌在船篷上重重的一拍,他人反向空中彈去。

這一掌,他為了做到萬無一失,用了十成的功力。若打得實了,恐怕不只林閣選當場斃命,便是整條船也會炸得粉碎。他出手時算計得相當慎密,誰知船頭的何雲棲突然星馳電掣般掠入艙內,雙掌一抬,硬生生的接了他這一掌。

一觸之下,何雲棲像個破布袋般被震下,重重的摔在了甲板上。林閣選見他渾身發顫抽搐,臉白如蠟,眼耳口鼻中細細的滲出縷縷鮮血。此種情狀,林閣選連伸手去抱他起身的勇氣也沒有,就怕這輕輕一碰,他一口氣喘不過來而散手人寰。一時間,恐懼、憤怒交雜,他猛地跳起,破口罵道:「沈慈航!你個老東西!你詐死不就為了那本《琴操》么?你以為你當真是練成什麼天下無敵的武功了么?呸,那只是假的,不過是誠意伯為了蒙蔽世人所設下的一個謊言!什麼天下無敵,你知道什麼才是天下無敵么?」

他罵得起勁,索性踏出船艙,昂然站到了船頭,直接指著那黑衣人激動道:「沈慈航,枉你號稱中州大俠!什麼大俠,你何來的俠名?你又憑什麼來指責於我?你為了得到袁家私藏的《琴操》,下毒害了袁家十七口。我不過奉命收回《琴操》,不過無心害了你老婆兒子,你憑什麼來殺我?憑什麼?」

那黑衣人左手扶琴,右手在臉上緩緩抓下一塊人皮面具,竟然真是已死去多日的沈慈航。只見他目光迷離,任由林閣選謾罵,好半天才吐出兩個字道:「假的?」他似乎受了什麼天大的刺激,忽然撕開胸前衣襟,從裏頭抓出一本古樸的書籍,瘋狂的翻動,叫道:「假的?怎麼會是假的?你看,我明明是照着這上頭寫的練的,又怎麼會是假的?」

林閣選見他目露凶光,才鼓起的膽氣一泄,反倒害怕起來,正不知如何應對,忽見何雲棲蜷縮著身子,從船艙里艱難的爬了出來,他一張雪白的臉上滿是殷紅的鮮血,顯得格外的恐怖,幸而經雨水一淋,血水慢慢沖開,才現出一張蒼白清秀的臉來。

何雲棲悶悶的咳嗽了聲,低聲道:「沈世伯,請問……井裏、取韓、亡身、含志、烈婦、沉名、投劍、峻跡、微行……何解?」沈慈航微微一愣,忽然面有得色的說道:「這就是關鍵所在,這是練氣的法門……」接着,似乎陷入自我沉醉般,滔滔不絕的講解起所謂的內功心法來。

林閣選若非早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也險些被他講解的精妙心法所迷倒。心中不禁暗暗佩服沈慈航的能耐,忖道:「他竟能自說自話的編出這一脈高深武學,可見其才智絕頂聰明!只可惜這天下一等一的聰明人也逃不開這利欲熏心,可悲可嘆!」

何雲棲聽沈慈航詳盡說完后,又問道:「那通篇講解的武功招式又在哪兒?」沈慈航更為得意的笑道:「這你們就不懂了吧。你不見那《胡笳十八拍》么?這十八拍,表面上看只是十八個招式,可是每一拍又有若干個小標題,這每個小標題便是招式變化的名稱,你且看……」他不光說,還演練起來,只見掌法大開大闔,虎虎生風,頗俱威力。他本是一代宗師,這套由《琴操》中自行想像出的章法另成一派,打到最後,居然漸漸顯露出妖異詭邪之氣。

林閣選見他竟從琴曲中硬套出武功招式,感嘆不已,后又見他越打臉上紫氣越盛,心下駭然:「沈慈航年歲大了,心力畢竟有所不及,這套武功邪門的很,非我玄門正宗!長此下去,必出大禍!」他猜度的一點不錯,沈慈航打到後來氣力不繼,竟哇地吐出一口黑血,整個人若非琴具支撐,早一頭栽下。

林閣選瞥眼見何雲棲臉現微笑,心驚道:「何雲棲年紀輕輕,卻是好重的心機,他幾句話便輕而易舉引得沈慈航發癲,走火吐血!」

何雲棲撐起上身,將身子軟軟的靠在船篷上,只這簡單的幾個小動作卻似乎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氣,好半天他只是臉露微笑卻遲遲不開口說話。

沈慈航直打得汗如雨下,又吐了兩口血,這才喘吁吁的勉強收住。林閣選見他雙目赤紅,兇狠狠的好像要吃人似的,心下一陣惶然害怕。果然沈慈航目光一觸及林閣選,便大叫道:「好你個惡人,你殺我妻兒,這血海深仇焉能不報?」手一伸,七根琴弦盡數拉起,只聽「鏘」地聲,弦絲斷裂,一聲轟然,船身猛烈搖晃,沈慈航這一擊,固然將林閣選打落河中,自己也因內力反震一個倒栽蔥摔下篷頂。

他摔下后便徑自不動,何雲棲用腳尖輕輕踢他,他絲毫未覺,仍是臉朝下背朝上的趴在甲板上動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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