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避雨

第07章 避雨

近來讀小說,碰上一篇說地道男人的條件之一是不花錢同女人做愛。讀之,頗覺言之有理。

覺得言之有理,未必等於我認為其說法正確,而只是表示理解:原來也有這種想法。至少算是較為充分地理解了一種狀況,就是說世上是存在着懷抱如此信念生活的男人的。

說起我個人,我也不花錢同女人做愛。迄今不花,以後也不怎麼想花。但這不是生活信念問題,而不妨說是愛好問題。因而我覺得不能斷言花錢同女人睡覺的人就不地道。只不過碰巧有那樣的機會罷了。

另外還可以這樣說:

我們或多或少都在花錢買女人。

在遠為年輕的過去當然不曾這樣想。我極其單純地認為性那東西是免費的——某種好意與好意(也許有不同的說法)一旦相遇,使自然而然地、一如自動點火似地發生性行為,年輕時這上面也的確一路得手,況且要花錢也無錢可花。我這方面沒有,對方也漢有。去陌生女孩宿舍住下,住到早上啜著速溶咖啡分吃冷麵包,就那麼一種生活。倒也快活。

但是,隨着年齡增長和相應的成熟.我們對整個人生勢必產生另外不同的認識。就是說,我們的存在或實在不是聚攏各種各樣的側面才成立的,而是永不可分的綜合體。亦即,我們勞作領取報酬、讀自己喜歡的書、投票選舉、看晚場體育比賽、同女人睡覺等各種行為不是一個個自行其是的,本質上不過是同一個東西被不同的名稱稱呼罷了。所以,性生活的經濟側面即經濟生活的性側面。這是十分可能的。

至少現在我這麼認為。

因此,像我所讀小說中出現的主人公那樣極為簡單地斷定「花錢同女人睡覺不是地道之人所為」在我是有難度的。我只能說作為一項選擇是可能存在的。為什麼呢?如我前面所說——因為我們在日常生活中買賣或交換了委實花樣繁多的東西,而最後往往全然記不清賣了什麼買了什麼。

說我是說不好,但我想歸根結蒂大約是這麼回事。

那時和我一起喝酒的一個女孩說她幾年前為了錢同數名陌生男子睡過。

我喝酒的地方是表參遭靠近澀谷的一家類似西餐館酒吧的新酒吧。三種加拿大威士忌一種不少,簡單的法國菜也有。大理石吧枱上堆著整棵的蔬菜,音箱裏淌出多莉斯·戴的《這是魔法》,服裝設計師和插圖畫家一類人聚在一起談論感覺革命——就是這麼一間酒吧。這樣的酒吧哪個時代都必有無疑,一百年前有,一百年後恐怕也有。

進這間酒吧僅僅是因為在其附近散步時突然下雨的關係。我在澀谷談完工作,慢慢悠悠散步去「帕伊德帕伊帕」看唱片,路上下起了雨。到傍晚還早,酒吧里幾乎沒有人影,加上臨街是落地玻璃,能看見外面的雨勢,遂打算邊喝啤酒邊等雨停下。皮包里有幾本新買的書,不愁打發不掉時間。

菜譜拿來看啤酒欄目,光是進口貨就足有二十種名牌。我選了一種合適的,下酒菜略一沉吟點了開心果。

時值夏末,街上蕩漾著夏末特有的空氣。女孩全都曬得恰到好處,一副「那點名堂瞞不過我」的神氣。大顆雨珠轉眼之間打黑了柏油路面,滿街的高燒降了下來。

吵吵嚷嚷的一伙人「啪啪啦啦」收著傘闖進門來。當時我正在看貝婁的新小說。如貝婁的大多數小說一樣,貝婁的小說不適於用來消磨避雨時間。於是我夾書籤合上書,一邊剝開心果一邊觀察那伙人的動靜。

一夥全部七人,四男三女。年齡看上去從二十一到二十九,打扮即使算不上最新潮,但也完全跟得上時尚——頭髮向上豎起,皺皺巴巴的人造絲夏威夷衫,大腿根脹鼓鼓的褲子,黑邊圓形眼鏡,如此不一而足。

一進門,他們便坐在中間鵝卵形大桌四周。看樣子是常客。果不其然,還沒等誰說什麼,威士忌酒瓶和冰塊桶便送了上來。男侍應生往每人手裏髮菜譜。他們究竟屬於哪一類人我自是看不出究竟,但往下想幹什麼大致想像得出,不是工作策劃碰頭會,就是工作總結反省之類。而無論何者,都勢必酩酊大醉車軲轆話喋喋不休然後握手散席,勢必有個女孩醉得有失體統一個男士叫計程車送去宿舍,倘若順利趁機同床共衾——一百年前綿延下來的經典聚會。

看這夥人也看膩了,便觀望窗外景緻。雨仍下個不止,天空依然黑得如扣了蓋。看情形雨持續的時間要比預想的長。路兩旁雨水聚成了急流。酒吧對面有一家老副食品店,玻璃櫥窗里擺着煮豆和蘿蔔乾之類。輕型卡車下有一隻大白貓在避雨。

如此面對這番景緻獃獃望了一會,然後把目光收回,正想吃着開心果繼續看書,一個女孩來到我桌前叫我的名字。剛才進門的一夥七人中的一個。

「不錯吧?」她問。

「不錯。」我吃驚地回答。

「可記得我?」她說。

我看她的臉。有印象,但認不出是誰。我如實相告。女孩拉過我對面椅子。坐在上面。

「我採訪過一次村上先生的呀。」她說。

如此說來,的確如此。那還是我出第一本小說的時候,距今差不多五年了。她在一家大出版公司編的女性月刊當編輯,負責圖書評論欄目,刊載了我的訪談錄。對我來說,大約是當作家后第一次接受採訪。那時她一頭長發,身穿中規中矩的蠻考究的連衣裙。估計比我小四五歲。

「感覺變化不小,認不出來了。」我說。

「是吧?」她笑道。她把頭髮剪成流行樣式,穿一件似乎用汽車防水布做的松垮垮的土黃色襯衫,耳朵上垂著一對彷彿可動式雕刻的金屬片。她人長得不妨歸為美女一類,加之臉形甚是清秀,這樣的打扮於她可謂相得益彰。

我叫來男侍應生,要一杯裏面約有兩小杯量純酒的加冰威士忌。侍應生問什麼威士忌合適,我試着問有沒有芝華士。還真有芝華士。然後轉問她喝什麼,她說一樣的即可,於是我要了兩杯同樣的加冰威士忌。

「不去那邊可以的?」我瞥了一眼中間桌子那邊。

「可以的。」她當即應道,「只是工作交往,再說工作本身已經完了。」

威士忌端來,我們沾了口酒杯。一如往日的芝華士芳香。

「噯,村上先生,那家雜誌完蛋了你知道吧?」她問。

這麼說來,事情是聽人說過的。作為雜誌的評價並不差,但由於銷路不佳,兩年前被公司砍掉了。

「因此當時我也要重新分配,去處是總務科。事情本不該那樣,我抵觸情緒很大,但最終給公司方面壓了下去。這個那個啰啰嗦嗦,索性辭職了事。」她說。

「可惜了那麼好的雜誌。」

她離開公司是兩年前的春天。幾乎與此同時,和相處三年的戀人也分手了。原因說起來話長,但這兩件事是密切相關的。簡單說來,他和她是同一個雜誌的編輯,男方比她大十歲,已婚,孩子都已兩個。男方一開始就沒打算同妻子離婚而和她結婚,對她也已清楚表明。她也認為那也未嘗不可。

男方家在田無,便在千馱谷附近一座會員制公寓裏租了個單間,工作忙時一星期有兩三天住在那裏,她也每星期去那裏住一天。交往方式絕沒什麼勉強。個中細節男方處理得很老練,小心翼翼,因此作為她也很快樂。這麼着,三年時間裏兩人的關係未被任何人察覺,編輯部內甚至認為兩人關係不好。

「夠意思吧?」她對我說。

「是啊。」我應道。不過也是常有的事。

雜誌被砍,人事變動發表出來,男子被提拔為婦女周刊的副總編,女子如前面所說被分配到總務科。女子是作為編輯進來的,遂向公司抗議,希望安排做編輯工作,但被駁了回來:雜誌實際無多,無法只增編輯,一兩年過後或有可能重新分回編輯部。但是她不認為事情會那麼稱心如願。一旦退出編輯部門,便不可能重新歸隊,而勢必在銷售科或總務科的文件堆中消磨青春——這樣的例子她見了好幾個。空頭支票由一年而兩年,由兩年而三年,由三年而四年,如此一年年上了年紀,作為第一線編輯的感覺亦隨之消失。而她不甘心這樣。

於是她求戀人,要他把自己拉去同一部門。男方說當然要爭取,不過恐怕行不通。「眼下我的發言權十分有限,而且也不願意動作太大而被人猜疑。相比之下,還是在總務科忍耐一兩年好。那期間我也有了力量,再拉你上來不遲。所以就那樣辦吧,那樣最好不過。」男子說。

她知道他在說謊。男子其實是臨陣逃脫。他剛攀上別的鞦韆,腦袋裏全是這個,根本不打算為她動一下指頭。在聽男方表白的時間裏,她的手在桌下簌簌顫抖,覺得誰都在往自己身上踩腳。她恨不得把整杯咖啡潑到男子臉上,又覺得傻裏傻氣,轉而作罷。

「是啊,或許是那樣。」她對男子說着,微微一笑。第二天便向公司遞了辭呈。

「這種話,聽起來怕乏味吧?」說罷,她舔似的喝了一口威士忌,用塗着指甲油的形狀好看的拇指甲剝開開心果的外殼。她剝開心果的聲音比我的好聽得多,我感覺。

「沒什麼乏味的。」我看着她的拇指甲說。看她把剝成兩半的外殼扔進煙灰缸,核放到嘴裏。

「怎麼說起這個了呢?」她說,「不過剛才見到您的身影,不知為什麼,突然上來一陣親切感。」

「親切感?」我不無吃驚地反問。這以前我和她只見過兩回,何況也沒特別親切地交談過。

「就是說——怎麼說呢——覺得像是見到了往日熟人。現在倒是在別的世界裏了,但畢竟您是我曾經很小心地打交道的人……其實也沒具體打過交道。不過我說的意思您能理解吧?」

我說好像可以理解。總之對於她來說,我這個人不外乎一個符號性質的——再好意說來乃是慶祝性質、儀式性質的——存在。在真正意義上我這個存在是不屬於她作為日常平面所把握的那個世界的。如此想來,我不由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那麼,我這個人究竟屬於哪一種日常平面呢?

這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而且是與她沒有關係的問題。所以我就此沒再說什麼,只說好像可以理解。

她拿起一個開心果,同樣用拇指甲剝開。

「想請您理解的是:我不可能逢人就這麼和盤托出。」她說,「準確說來,這種話還是第一次說給別人聽的。」

我點點頭。

窗外,夏天的雨仍在下。她把手中玩弄的開心果殼投進煙灰缸,繼續說下去。

離開公司后,她馬上給工作中認識的編輯同行、攝影師和自由撰稿人逐個打去電話,告訴他們自己已辭職和正在找新工作。其中幾個人說能夠為她找到事做,甚至當時就有人讓她明天過來。大多是PR(註:PublicRelation之略。公關活動、公共關係。)雜誌或時裝公司宣傳性小冊子一類的瑣碎事務,但畢竟比在大公司整理賬單強得多。

知道工作去處大致定下兩個,並且二者相加收入也不低於過去,她舒了口氣。於是她請對方允許自己推遲一個月上班,決定這期間什麼也不做,只管看書、看電影、短途旅行。雖說數額不大,但也有一筆退職金,生活無須擔心。她跑去編雜誌時認識的一個髮型設計師那裏,把頭髮短短地剪成如今這個樣子;又轉去那位設計師常去的新潮女士用品店,大體買齊了同新髮型相配的服裝、鞋、手袋和一應飾物。

從公司辭職的第二天傍晚,那個男子——原先的同事、戀人——打來電話。對方道罷姓名,她一聲不吭地掛斷電話。十五秒后電話鈴再次響起,拿過聽筒,是同一個人。這回她沒掛斷,而是把聽筒塞進手袋拉上拉鏈。那以後再無電話打來。

一個月休假穩穩流逝。終歸她沒去旅行。細想之下,一來她原本就不怎麼喜歡出門旅行,二來一個同男友分手的二十八歲女人獨自出遊未免太像繪畫題材,令人興味索然。三天時間她看了五部影片,聽了一場音樂會,在六本木的LIVEHOUSE聽了爵士樂。還一本接一本看書,看已經買好的、準備有時間就看的書。唱片也聽了。又去體育用品店買了休閑鞋和運動短褲,每天在家附近跑十五分鐘。

最初一個星期如此順利過去。從雜七雜八磨損神經的工作中解放出來而盡情做自己中意的事委實妙不可言。情緒上來,便自己做飯,日落時分一個人喝啤酒喝葡萄酒。

但休假休到第十天時,她身上有什麼發生了變化。想去看的電影再也沒有一部。音樂徒然令人心煩,密紋唱片一張都聽不到頭。一看書就頭痛,自己做的飯菜也樣樣沒滋沒味。一天跑步時給一個令人不快的學生模樣的男子尾隨了一陣子,於是乾脆作罷。神經莫名其妙地亢奮,半夜睜眼醒來,竟覺得黑暗中有人逼視自己。這種時候,她便把被蒙在頭上,渾身發抖,直到天空泛白。食慾也下降了,終日心焦意躁,再沒心思做什麼了。

她給熟人——無論哪個——打去電話,其中有幾個和她閑聊,或幫她出謀劃策。但他們畢竟工作很忙,不可能總這麼閑陪。「過兩三天手頭工作告一段落時去慢慢喝上一杯。」說罷,他們掛斷電話。然而兩三天過去了,也沒有邀請電話打來。剛告一段落就又有別的工作找來,這樣的生活她本身也反覆了六年之久,個中情由她完全清楚,因此也沒有主動打電話打擾對方。

天黑后她懶得待在家裏,一到晚上就穿上剛買的新衣服出門,在六本木或青山一帶漂亮的小酒吧里一個人一小口一小口啜著雞尾酒,一直啜到末班電車時刻。運氣好時,能在哪裏遇見往日熟人閑聊消磨時間。運氣不好(這種時候佔壓倒多數)就誰也遇不上。運氣更糟的時候,往往在末班電車裏被陌生男人把精液甩在裙子上或受到計程車司機的調戲。她覺得在這個一千五百萬眾生擁來擠去的都市裏,唯獨自己孤獨得要命。

她最初睡的男人是個中年醫生。人很英俊,一身得體的西裝,五十一歲(事後知道的)。她在六本木一家爵士樂夜總會獨飲時,這男人來到她旁邊搭訕:「你等的那位看來不來了,我也同樣,你若不介意,就一起坐到你我有一個同伴到來為止。」一派陳詞濫調。手法雖然老掉牙,但他聲音甚為悅耳。於是她略一遲疑,應道:「無所謂的,請請。」隨後兩人聽着爵士樂(稀糖水般的鋼琴三重奏)、喝酒(原先包下的一瓶丹尼爾茲)、聊天(六本木舊事)。他的同伴當然沒出現。時針轉過十一點時,他提議找個幽靜地方吃飯。她說這就得回高圓寺。他說那麼用車送你回去。她表示不送一個人也回得去。「那麼這樣如何,我在附近有個房間,乾脆住下可好?」他說,「當然,你不願意,我不會胡來的。」

她默然。

他也默然。

「我是高價的喲!」她說。她自己也不知道何以說出這麼一句。那是自然而然地衝口而出的。而一旦出口的話,便無法收回。她猛地咬緊嘴唇,盯住對方的臉。

對方淡淡一笑,又一次往杯里注入威士忌。「可以的。」他說,「說個數。」

「七萬。」她即刻回答。何以七萬則毫無依據,她就是覺得非七萬不可。說出七萬男子想必拒絕這一念頭也是有的。

「再加法國套菜。」說着,男子一口喝乾威士忌,欠身站起,「那,走吧。」

「是醫生?」我問她。

「嗯,醫生。」她答道。

「什麼醫生?就是說專業是……」

「獸醫。」她說,「說在世田谷當獸醫。」

「獸醫……」一瞬間我很難理解獸醫會買女人。但獸醫當然也買女人。

獸醫讓她吃了法國菜,之後把她帶去他在神谷町十字路口附近的單間公寓。他待她溫柔有加,既不粗暴,又無變態之處。兩人慢慢交合。隔一小時又交合一次。一開始她為自己陷入如此狀況深感惶然,但在他細細愛撫的時間裏,多餘的顧慮一點點消失,逐漸進入性愛狀態。男子拔出去淋浴后,她仍久久躺在床上,靜靜合起眼睛。她意識到幾天來一直盤踞在她身上的無可名狀的焦躁早已不翼而飛。她不由暗暗叫苦,怎麼成了這個樣子!

早上十點醒來時,男子已出門上班。桌子上放着一個裝有七張萬元鈔的長方形信封,旁邊放着房間鑰匙。還有信,信上讓她把鑰匙投進信箱,還交待說電冰箱裏有蘋果酥、牛奶和水果,同時這樣寫道:「如你方便,過幾天想再見一次。若有意請往這裏打電話,一時至五時肯定在。」信里夾有寵物診療所的名片,名片上寫着電話號碼。號碼為2211。旁邊用日文字母寫有「喵喵·汪汪」字樣。她把信和名片撕成四片,擦火柴在洗漱台燒了。錢收進手袋。電冰箱裏的東西一動未動,隨即攔計程車返回自己宿舍。

「那以後也拿錢跟不同的人睡了幾次。」她對我說。說罷默然。

我雙肘拄在桌面上,兩手在唇前合攏,叫來男侍應生,要了兩杯威士忌。威士忌很快端來。

「來點別的東西?」我問。

「不,可以了,您真的別介意。」她說。

我們又一小口一小口啜著加冰威士忌。

「問問可以么?倒是有點刨根問底。」

「可以的,當然可以。」她約略瞪圓了一下眼睛看我的臉,「想實話實說的么。現在我這不正對村上先生有什麼說什麼嗎!」

我點點頭,從剩得不多的開心果里拿一個剝了。

「其他時候價錢也是七萬?」

「不是,」她說,「不是那樣的。每次隨口道出的金額都不一樣,最高的八萬,最低的四萬,好像。看對方長相憑直覺出口的數字。說出金額后被拒絕的事卻是一次也沒有。」

「了不起。」我說。

她笑了。

整個「休假期間」她一共跟五個男人睡過。對象都是四五十歲衣着考究久經情場的男士。她在熟人不大可能接近的酒吧物色男人,一度物色過男人的酒吧再不進第二次。對方一般都在賓館開房間,在那裏睡。唯獨一次被迫擺出異常姿勢,其他人都地道至極,錢也如數付給。

這麼着,她的「休假」結束了。被接踵而來的工作迫得透不過氣的日子重新返回。PR刊物、社區刊物和宣傳小冊子雖然沒有大刊物那樣的名聲和社會影響力,但唯其如此才可以從頭到尾做自己想做的事。比較過去和現在,總的說來還是現在幸福。她有了比她大兩歲的攝影師男友,已不再想拿錢同其他男人睡覺了。眼下工作上千勁正足不打算馬上結婚,但再過兩三年或許有那樣的心情——她這樣說道。

「到時候也告訴您一聲。」她說。

我在手冊記事欄寫下住址,撕下遞給她。她道謝接過。

「對了,那時跟幾個男人睡覺所得的錢最後怎麼着了?」我問。

她閉目喝了口威士忌,然後嗤嗤笑道:「您猜怎麼着了?」

「猜不出。」」統統存了三年定期。」她說。

我笑。她也笑。

「往後又是結婚又是什麼的,錢再多恐怕都不夠用。不那麼認為?」

「是啊。」我說。

中間桌子那伙人大聲叫她名字。她朝後面揮揮手。

「得過去了。」她說,「讓您聽了這麼久,真是抱歉。」

「這麼說不知是不是合適——你說的很有趣。」

她從椅子上站起,微微一笑。笑臉十分燦爛。

「我說,假如我提出想花錢跟你睡的話,假如。」

「哦?」

「你要多少?」

她略微張開嘴深吸了口氣,考慮了大約三秒,再次好看地一笑:「兩萬。」

我從褲袋裏摸出錢包,查看裏面有多少:總共三萬八千元。

「兩萬加賓館開房費加這裏的開銷,再加回程電車費——也就差不多沒了吧?」

實際也是如此。

「晚安。」我說。

「晚安!」

出門一看,雨已停了。夏天的雨,下不很久。抬頭望去,星星少見地閃閃眨眼。副食品店早已關門,貓避過雨的輕型卡車也不知去了哪裏。我沿着雨後的路走到表參道。肚子也餓了,便進鰻魚餐館吃鰻魚。

我一邊吃鰻魚一邊想像我付兩萬元同她睡覺的光景。同她睡覺本身似乎不賴,而花錢總算得有點奇妙。

我回想起從前做愛像看山林火災一樣不花錢那時候的事。那的確是像看山林火災一樣不花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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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轉木馬鏖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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