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獵刀

第08章 獵刀

海灣里有兩個平坦小島般大的浮標橫排在一起漂浮着。從岸邊到浮標,爬泳需揮臂五十下,從浮標到浮標則需三十下。距離正適合游泳。

以房間來說一個浮標大約有六張榻榻米大小,彷彿雙胞胎冰山晃悠悠地浮在海面。海水總的說來清澈得近乎不自然。從上面看,甚至可以真切看見連接浮標的粗鐵鏈及其端頭的混凝土系鏈石。水深約五六米。沒有可以稱之為波浪的像樣波浪,因此浮標幾乎不搖不擺,就好像被長釘牢牢釘在海底一般安然不動。浮標一側有一架爬梯,表面平整整地鋪着綠色人造草坪。

站在浮標上往岸邊望去,可以望見長長地橫亘著的白色沙灘、塗成紅色的安全監視台、一字排開的椰樹綠葉。風景甚是了得,不過總有點像明信片。但現實畢竟是現實,挑剔不得。沿海岸線一直往右看,沙灘盡頭開始有粗糙不椹的黑色岩石顯霹的那個地方,閃出我下榻的別墅式賓館。賓館是座白色外牆的雙層建築,屋頂顏色要比椰樹葉稍微濃些。時值六月末,還不到旅遊旺季,海岸上人影屈指可數。

浮標上空成了飛往美軍基地的軍用直升機的通道。它們從海灣徑直飛來,從兩個浮標正中間飛過,穿過椰樹隊列朝內陸方向飛去。直升機飛得很低,凝目甚至可以看見飛行員的臉。機身為深色調的橄欖綠,鼻端探出昆蟲觸手般的筆直的天線。不過,除去軍用直升機的飛行,這片海岸還是安靜而平和的,幾乎能讓人昏昏睡去。

我們的房間在這兩層樓建築的一樓,窗對着海岸。緊挨窗下是開得正盛的類似杜鵑花的紅花,前面可以看見椰樹。院裏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齊齊,呈扇狀搖頭的淋水管「咔嗒咔嗒」發出催人打盹的聲響整日往周圍洒水。窗框為久經日晒的與四周諧調的綠色,威尼斯百頁簾為稍帶綠色的白色。房間牆壁上掛着兩幅高更的大溪地畫。

別墅分四個房間,一樓兩個,二樓兩個。我們隔壁住着母子兩人,似乎我們來之前便一直住在那裏。我們最初到這賓館在總台辦理入住手續領取鑰匙搬運行李的時間裏,這對文靜的母子面對面坐在大廳軟綿綿的沙發上看報。母親也好兒子也好都各自手拿報紙,目光掃遍報紙的邊邊角角,彷彿要把已確定的時間人工抻長。母親年近六十,兒子和我們同代,不是二十八就二十九,兩人都臉形瘦削、寬額頭、嘴唇閉成一條直線,迄今為止我還沒見過長相如此相像的母子。作為那個年代的婦女,母親個頭高得驚人,腰背直挺挺拔地而起,手腳動作輕快敏捷。感覺上兩人穿的都是做工精良的男式女服。

從體形推測,兒子大概也和母親同樣,個頭相當高,但實際高到什麼程度我不清楚,因為他始終坐在輪椅上,一次也沒站起,總是由母親站在後面推那輪椅。

每到晚間,他便從輪椅移坐沙發,在那裏吃通過客房服務要來的晚飯,然後看書或做別的什麼。

房間里當然有空調,但母子倆從不打開,總是敞開門,讓清涼的海風進來。我們猜想大約空調對他的身體不利。由於進出房間必然經過兩人門口,每次我們都不能不瞧見他們的身影。門口倒是掛有竹簾樣的遮簾,大致起到擋視線的作用,然而差不多所有的剪影仍不由分說地閃入眼睛:兩人老是對坐在一套沙發上,手裏拿的不是書就是報紙雜誌之類。

他們基本上不開口,房間總是像博物館一樣靜悄悄的,電視聲都聽不到,幾乎可以聽見電冰箱的馬達聲。音樂聲倒是聽見過兩次。一次是夾帶單簧管的莫扎特室內樂,另一次是我所不知曉的管弦樂曲,估計是施特勞斯或與其相關的什麼人的,聽不大明白。除此之外,其他時間真可謂悄無聲息。看上去與其說是母子,莫如說更像老夫妻住的房間。

在餐廳、大廳、走廊和院子甬道上,我們時常同這對母子相遇。賓館規模本來就小,加上不到旅遊旺季客人數量不多,所以情願不情願都要看到對方。相遇時,雙方都不由自主地點頭致意。母親和兒子的點頭方式多少有別,兒子點得很輕,只微動下頦和眼睛,母親則相當正規。但不管怎樣,兩人給人的點頭印象都差不多,始於點頭止於點頭,絕不向前延展。

賓館餐廳里,我們同這對母子即使相鄰也一句話都不說。我們說我們兩人的,母子說母子兩人的。我們談的是要不要小孩、搬家、欠款、將來工作等等。對我們兩人來說那是我們「二十歲年代」的最後一個夏天。至於母子談的什麼我不知曉。他們一般不開口,開口也聲音極低——簡直像在使用什麼讀唇術——我們根本無法聽清說的什麼。

另外就是他們進餐時實在安靜得很,就像手捧什麼易碎物件似的輕手輕腳,甚至刀叉聲和喝湯聲都幾乎聽不到。為此,我時不時覺得他們的一切都是幻影,擔心回頭往身後餐桌上看時一切都杳無蹤影。

吃罷早餐,我們每天都帶上保溫箱走去海濱。我們把防晒油塗在身上,歪倒在海濱墊席上曬太陽。這時間裏我邊喝啤酒邊用磁帶錄放機聽「滾石」或馬文·蓋伊,她重看了一遍《飄》的袖珍本。太陽從內陸消失,沿着同直升機相反的路線沉入水平線。

每到兩點左右,輪椅母於便來到海濱。母親身穿色調沉穩款式簡潔的半袖連衣裙,腳上是皮涼鞋,兒子則是夏威夷衫或開領衫和棉布長褲。母親戴一頂白色寬檐草帽,兒子不戴帽子,架一副RayBan牌深綠色太陽鏡。兩人坐在椰樹蔭下,別無他事地靜靜看海。葉蔭移動,他們也隨之稍稍移動。他們帶一個攜帶型銀色熱水瓶,不時從中往紙杯里倒飲料喝,什麼飲料我不知道。也有時候吃蘇打餅乾什麼的。

兩人有時不出三十分鐘就撤去了哪裏,也有時候靜待三個小時。我游泳時有時身體會感到他們的視線。從浮標到那排椰樹有相當一段距離,因此有可能是我的錯覺。不過爬上浮標往椰樹蔭那邊望去,的確覺得他們是在看我。那銀色的熱水瓶不時如刀刃一般刺眼地一閃。趴在浮標上半看不看地看他們的身影,有時覺得距離的平衡正漸次失去,而只要略一伸手他們即可觸及我的身體,甚至以為爬泳爬五十下那點距離的冷水是毫無意義可言的存在。至於何以有那樣的感覺,我自己也不知道。

一天天時間便是這樣如高空流雲般緩緩逝去。一天與一天之間沒有可以明確區分的特徵。日出,日落。直升機在天上飛。我喝啤酒,游泳。

離開賓館前一天的下午,我遊了最後一個單人游——妻正睡午覺,我一個人來游。由於星期六的關係,海灘上人影比平時略有增多,但還是空曠得很。數對男女躺在細沙上曬太陽,一家老少在水邊戲水,若干人在距岸邊不很遠的地方練習游泳。大約來自海軍基地的一夥美國人把繩子系在椰樹上打起了沙灘排球,他們全都曬得黑黑的,個子高高的,頭髮剪得短短的。士兵這東西任何時代都一個模樣。

四下望去,兩個浮標上不見人影。太陽高掛,天空中一片雲絮也沒有。時針轉過兩點,可是輪椅母子仍未出現。

我把腳踩進水裏,朝海灣那邊走到水深及腰的地方,然後開始朝左邊的浮標爬泳。我放鬆雙肩,像要把水裹在身上似的緩緩遊動。不存在任何游得快的理由。我把右臂從水中拔出,筆直伸向前去,再拔左臂伸出。伸左手時把臉從水中抬起,把新鮮空氣送入肺腑。濺起的水花被陽光染成白色。一切都在我四周燦燦生輝。我像平時那樣邊游邊數伸臂次數,數到四十往前一看,浮標已近在跟前。之後正好遊了十下,左手尖觸在了浮標側板,一如平時。我就勢在海里飄浮片刻,調整呼吸,然後抓住梯子爬上浮標。

想不到浮標上早已有人,一個滿頭金髮的胖得甚為可觀的美國女子。從岸上看時似乎浮標上沒有人,那大概是因為她躺在浮標最後端而難以發現,或者我看時她正在浮標陰影里游泳亦未可知。但不管怎樣,反正她此刻趴在浮標上。她身穿一件輕飄飄的不大的紅顏色比基尼,活像農田中插的提醒人注意農藥的小旗。她的確胖得滾圓滾圓,比基尼更顯得小了。來游泳的時間大概不長,皮膚如信紙一樣白。

我滴著水滴爬上浮標,她略略抬眼看了看我,又閉上眼睛。由於她躺着,我便坐在相反一側,兩腳探進水裏眼望海岸風景。

椰樹下仍不見那對母子。椰樹下也好其他哪裏也好,都沒有兩人身影。無論在海岸什麼地方,那輛一塵不染的銀色輪椅都會徑自閃入眼帘,不可能看漏。由於平時每到兩點他們便準確無誤地現身海岸,今天找不見他們我便覺得心裏空落落的。習慣這東西真是不可思議。要素只要缺一點點,感覺上就好像自己被世界的一部分所拋棄。

也許兩人已經退房返回他們原來所在的地方(無論哪裏)。問題是剛才午飯時間在賓館餐廳見面時根本看不出他們有那樣的意思。兩人慢悠悠地花時間吃「本日特別推薦」,吃罷兒子喝冰紅茶,母親吃布丁,不像馬上要打點行裝的樣子。

我學那女子的姿勢趴下,傾聽微波細浪拍打浮標側板的聲音,曬了十分鐘太陽。白色的海鳥如用格尺在空中劃線一般筆直朝陸地飛去。進入耳中的水滴在太陽光下一點點變熱。午後強烈的陽光變成無數細針傾瀉在陸地和海面。身上沾的海水蒸發之後,馬上渾身冒汗。

熱得受不住了抬頭一看,原來女子已經起身,正雙手抱膝看天。她和我同樣大汗淋漓。紅色的小比基尼深深吃進脹鼓鼓的白肉里,圓圓的汗珠如爬滿獵物的小蟲遍佈其四周。肚子圍了一圈宛如土星光環的脂肪,手腕和腳腕的凹陷處險些消失不見。看上去她大我幾歲,當然差別沒那麼明顯,也就差兩三歲吧。

女子的肥胖並不給人以不健康的印象,臉形也不壞,只是肉過多罷了。一如磁石吸引鐵粉一般,脂肪極其自然地附在她的肢體上。她的脂肪從緊貼耳輪下開始,以徐緩的坡面下至肩頭,徑直連往臂腕的鼓脹部位,恰如米其林輪胎廣告上的輪胎男士。她的這種胖法使我想起某種宿命性質的東西。世上存在的所有傾向無不是宿命性疾患。

「熱得不得了吧?」女子從對面一側用英語打招呼。聲音很高,略帶親昵味,一如大多數胖女人。聲音低沉的胖女人我沒怎麼見過,不知何故。

「的確。」我回答。

「噯,知道現在幾點了?」女子問。

我把視線投向海濱——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含義——說道:「兩點三十分或四十分,也就那樣吧。」

女子興味索然地「噢」了一聲,隨後手指弄成木鏟狀,揩去鼻頭和兩側鼓起的臉頰上的汗珠。看樣子時間幾何跟她沒多少關係,只不過想問點什麼罷了。時間純屬獨立存在,可以如此獨立對待。

作為我本想鑽進冷水游去另一個浮標,又不願意被她看成迴避同她說話,於是決定稍等片刻。我坐在浮標邊緣,等對方開口。如此靜坐不動,汗水便鑽入眼睛,鹹得眼球一跳一跳地痛。且陽光極厲害,皮膚綳得緊緊的,到處都像要裂開似的。

「天天都這麼熱?」女子問。

「是啊,一直是這個樣子。今天萬里無雲,就更熱了……」我說。

「在這裏住好久了吧,你?都曬得那麼黑了。」

「九天了,大致。」

「曬得真夠意思。」女子一副欽佩的樣子,「我昨晚剛到。到時正下急雨挺涼快的,沒想到竟變得這麼熱。」

「曬得太急,往後吃不消的。得時不時到陰涼處去一下才行。」我說。

「我住的是軍人家屬專用別墅。」她未理會我的忠告,「哥哥是海軍軍官,問我來不來玩兒。海軍真是不壞,隨便你怎麼吃,服務又周全。我當學生時越戰打得正緊,親戚中有職業軍人挺不光彩的。世道這東西說變就變。」

我點了下頭,未置可否。

「說起海軍,我的前夫也是海軍出身,海軍航空隊,噴氣式飛機駕駛員。聯合航空你知道吧?」

「知道。」

「他從海軍退伍后,當上那裏的飛行員。我當時是空姐,就好上了,結了婚。那是一九七○……多少年了?總之是六年前的事了。啊,常有的事。」

「是嗎?」

「是的。航空公司機組人員上下班時間全無章法,同夥人無論如何都要搞到一起。畢竟神經運行同一般人不太一樣。這樣,我結婚不工作后,他又跟別的空姐搞上了。這種事也常有的。從空姐到空姐,一個接一個。」

「現在住哪裏呢?」我換了個話題。

「洛杉磯。」她說,」你去過洛杉磯?」

「NO。」

「我出生在洛杉磯。後來因父親工作關係搬到鹽湖城。鹽湖城可去過?」

「NO。」

「是不該去那種地方的。高中畢業上了佛羅里達一所大學,大學畢業去了紐約市。婚後去三藩市,離婚又返回洛杉磯。最終回到原地。」說着,她搖搖頭。

這以前我從未見過胖得像她這般厲害的空中小姐,覺得頗有點不可思議。體格好得如摔跤手的空姐、胳膊粗碩並生一層薄薄鬍鬚的空姐倒是見過幾次,而胖得如此臃腫的卻是頭一遭。不過也許聯合航空對此不甚介意,或者當時比現今苗條亦未可知。的確,她若瘦些有可能是位迷人的女性,我推測。想必她是婚後落到地上如汽球般陡然肥胖起來的,胳膊腿簡直如誇張變形的純白藝術照一樣白花花脹鼓鼓地隆起。

如此之胖會是怎麼一種感覺呢?我思考了一下。但太熱了,熱得我什麼都思考不成。世上有適於想像力的氣候和不適於的氣候。

「你住哪兒?」女子問我。

我手指自己住的別墅告訴了她。

「一個人來的?」

「不是,」我搖搖頭,「和老婆一起。」

女子嫣然一笑,略略歪起脖子。

「新婚旅行?」

「結婚六年了。」我說。

「嗬,」她說,「看不出有那個年紀嘛,你。」

我覺得不大自在,換個姿勢再次往岸邊望去。紅漆監視台依然沒有人影。游泳的人數少,監視游泳安全的青年人肯定無聊得很快去了哪裏。他不在後便掛出一塊牌子,寫道「安全員不在安全責任自負」。安全監視員是個曬得黝黑的沉默寡言的小夥子,我問他這一帶有無鯊魚,他默然看了一會我的臉,雙手分開八十厘米,大概是說有也不過那麼大。於是我放心大膽地獨自游來游去了。

輪椅母子還是沒有出現。他們平時坐的那條長椅上坐着一個穿白色半袖衫的看報紙的老人。美國人仍在打沙灘排球。小孩子們在水邊築沙城或互相撩水嬉戲。海浪在他們周圍化為細小的水沫濺開。

一會兒,海灣那邊飛來兩架橄欖綠直升機,就好像希臘悲劇中帶來重大悲劇消息的特使,帶着轟轟隆隆的聲響煞有介事地飛過我們頭頂,消失在內陸方向。這時間裏我們緘默不語,只管用眼睛跟蹤那巨大的飛行物。

「噯,從空中那麼俯視我們,我倆想必顯得幸福至極吧?」女子說道,「平和得很,快活得很,無憂無慮,就好像……對了,像合家歡照片似的。不那麼認為?」

「有可能。」我說。

之後我抓住合適時機向她告別,跳進海往岸邊游去。游的過程中我一直在想保溫箱裏的冰鎮啤酒。中途停下來回頭往浮標上看去,她朝我揮了揮手,我也輕輕揮手。從遠處看,她儼然真正的海豚,真擔心她就此生出鰓來鑽回海底。

回房間稍睡了個午覺,六點在食堂一如往日吃晚飯。沒見到那對母子。從餐廳回來時兩人的房間不同平日,門關得緊緊的。鑲著磨砂玻璃的不大的凹窗倒是有燈光透出,但我無法判斷兩人還在不在。

「那兩人已經退房了?」我問妻。

「退沒退呢,沒注意。原本人就安靜,沒怎麼留意,不清楚。」她一邊疊起連衣裙往旅行箱裏放一邊興味索然地說,「那又怎麼?」

「也不怎麼。只是兩人都例外地沒在海邊出現,心裏有點犯嘀咕。」

「那,可能退房走了吧。像是住了相當一些日子了。」

「是吧。」我說。

「遲一天晚一天大家都要撤回到哪裏去的。這樣的生活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

「是啊。」我應道。

她合上旅行箱蓋,放到門旁。旅行箱彷彿什麼的影子,安安靜靜蹲在那裏。我們的休假即將過去。

一醒來我就看枕邊的旅行鍾,塗着綠色夜光粉的長短針指在一時二十分。我醒來是因為異常劇烈的悸動,簡直就像整個身體都被搖動起來。往心口窩一看,胸部肌肉正一顫一顫地抖動,雖在夜間也清晰可見。這樣的體驗我是第一次。我的心臟一直好得出類拔萃,脈搏次數比一般人少得多。喜歡運動,病從不沾身。所以,胸口如心臟病發作一樣大起大落原本是不應有的事。

我下床在地毯上盤起腿,腰筆直挺起,深深吸氣,吐出。又放鬆雙肩,把注意力集中在肚臍那裏。這類似以舒緩身體為目的的伸展運動。如此反覆幾次,悸動一點點減弱,稍頃退回到平日那種若有若無的須相當注意才感覺得出的微顫。

我猜想是游泳游過頭了,加上強烈的陽光和長期的疲勞——幾種因素加在一起,致使身體一瞬間發生了搖動。我背靠牆,雙腿伸直,手腳往各個方向緩緩移動。概無異常。心臟跳動也徹底復原。

儘管如此,在這別墅房間的地毯上我還是不能不認識到自己已經穿過青年階段而步入體力退潮時期。誠然我還年輕,但那已不是了無陰翳的年輕——就在幾星期前已被常去看病的牙科醫生所指出。「就牙來說,往下不過是磨損、晃動、脫落的過程而已。」牙醫說,「這點你要牢牢記住。你所能做的僅僅是多少推遲它。防止是不可能的,只能推遲。」

妻在從窗口瀉入的瑩白的月光下酣睡,竟如斷氣一般,連個呼吸聲也沒有。說起來她總是睡成這副樣子。我脫去汗水浸透的睡衣,換上新短褲和T恤,然後把桌面上的袖珍瓶「野火雞」揣進口袋,為了不驚醒妻子,輕輕開門走到外面。夜晚的空氣涼瓦瓦的,地表潮乎乎的草葉氣息如霧靄瀰漫開來,讓人覺得簡直像站在巨洞的洞底。月光把花瓣、碩大的葉片和院子的草坪染成截然有別於白天的顏色。就像透過過濾網觀看世界,那顏色有的格外光鮮,有的融入死氣沉沉的灰色。

不困。意識清醒得如冰冷的陶瓷,彷彿壓根兒就不存在什麼睡眠。我繞着別墅信步轉了一圈。四下闃無聲息,除濤聲外別無聲音入耳。就連濤聲若不豎起耳朵電難以聽清。我止住腳步,從口袋裏掏出威士忌,對瓶嘴喝了一口。

繞別墅轉罷一圈,我從院子草坪——在月光下看去猶如結冰的圓形水池的草坪——正中直線穿過,而後沿及腰高的灌木牆走上一小段石階,來到一間頗有熱帶情凋的酒吧。我每晚都在這裏喝兩杯伏特加奎寧水。當然此時門已關了,只見涼亭風格的雞尾酒屋落着卷閘門,院子裏散亂地扔著十幾張圓桌。收成一條直桿的圓桌遮陽傘儼然斂羽歇息的巨大的夜鳥。

坐輪椅的青年單肘拄著這樣的圓桌,正一個人看海。輪椅的金屬吸足了月光,閃著如冰的白光,從遠處看,活像一架專為夜晚安置的用途特殊的精密金屬機器。車輪上的鋼條猶如進化異常的野獸牙齒,在黑暗中閃著不吉祥的光。

目睹他孤零零地獨處還是第一次。我已經極為自然地把他的形象和他母親的形象融為一體了,所以見他隻身一人便不由心生詫異,甚至覺得目睹這一光景本身都有失禮節。他一如平日穿一件橙黃色夏威夷衫、一條棉布長褲,全身紋絲不動,以同一姿勢定定地看海。

我略一遲疑,決定儘可能不驚動他,從能進入他視野的方向緩緩朝那邊走去。走到離開兩三米遠時,他朝我這邊轉過臉,像往常那樣點一下頭。

「晚上好。」我聲音很低,以免打破夜的寂靜。

「晚上好。」他也低聲寒暄。

我拉過他旁邊桌子的園椅,弓身坐下,往他所看的那個方向看去。海岸上,如被掰下半邊的鬆餅一樣的、長滿尖尖矮矮鋸齒的岩地一直鋪陳開去,不是很大的海浪撲在上面。海浪在岩石之間如別緻的時裝飾邊一般白閃閃地四下濺開,旋即退下陣去。飾邊形狀不時出現微妙的變化,而波浪的大小本身卻如規尺測出一般整齊劃一。波浪沒有堪稱特徵的特徵,如鐘擺一樣單調而憂鬱。

「今天沒在海濱見到啊。」我隔着桌子搭話。

他雙手交叉在胸前,轉向我。

「嗯,是的。」他說。

接下去他沉默片刻,只是靜靜地呼吸。聽呼吸聲他彷彿睡了過去。

「今天一直在房間休息。」他說,「因為母親情況不好。話雖這麼說,也並非身體情況具體有什麼不好。總之是精神上的。或者說神經上的,神經亢奮。」

如此說罷,他用右手中指肚擦了幾下臉頰。儘管時值深夜,但他臉頰上沒有鬍鬚變長的形跡,一如光溜溜滑潤潤的瓷器。

「不過已經不要緊了。母親現在睡得正香。她這點和我的腿不同,只要睡上一夜就會恢復過來。當然不是說徹底根除,但現象上基本沒問題。一到早上就有精神。」

他又緘口不語,時間大約是二三十秒或一分鐘。我把在桌底下架起的雙腿分開,尋找撤退時機。我覺得自己好像經常在生活中尋找撤退時機,大概是性格使然吧。然而沒等我開口,他又講了起來。

「這種話沒什麼意思吧?」他說,「對健康人談有病的事,的確是夠自討沒趣的了。」

哪裏,我說,一切完好無損百分之百的健康人世上根本沒有。我這麼一說,他輕輕點頭。

「神經病症的表現方式是千差萬別的。原因只一個,結果卻無數。好比地震,釋放能量的質是同樣的,但由於釋放位置不同,地面表現絕對千差萬別。有的地方一個島冒出來,有的地方一個島陷下去。」

他打了個哈欠。打完哈欠,道了聲「失禮」。

他非常疲倦,看情形隨時能睡過去。於是我說是不是該回房間休息。

「不,您別介意。」他說,「樣子或許困,其實半點不困。我一天睡四個小時足夠了,而且天快亮時才睡。所以這個時間一般都在這兒發獃,不必介意。」

如此說罷,他拿起桌面上的沁扎諾煙灰缸盯住不放,儼然看一件什麼寶貝。

「就母親來說,怎麼說好呢,一旦神經亢奮,左半邊臉就慢慢僵硬。還變冷,以致口和眼睛無法活動自如。說奇妙也真是奇妙的癥狀。不過請您別看得過於嚴重——和致命的東西並沒有什麼直接關聯,僅僅是癥狀,睡一覺就好。」

我點點頭。

「還有,請您瞞着母親,不要提起我說過這些話。母親十分不樂意別人談自己的身體。」

我說那當然,「再說明天一早我們就退房回去,已經沒有說的機會了。」

他從衣袋裏掏出手帕擤鼻涕,又將手帕放回。之後似乎聯想起什麼,閉了一陣子眼睛。彷彿去了哪裏又返回的沉默持續有頃。我猜想他的心情一直忽上忽下。

「那可就寂寞了啊。」他說。

「遺憾。畢竟有工作等著。」

「不過有地方可回總是好事。」

「也得看回什麼地方。」我笑道,「你在這裏住很久了?」

「兩個星期吧——也就那樣。第幾天記不大清楚了,差不許多。」

「往下還要住很久?」我問。

「這個么——」說着,他左右輕輕搖頭,「一個月或兩個月,就看情形如何了。我不知道的。就是說不是我決定的。姐姐的丈夫在這家賓館有很多股票,我們住起來非常便宜。家父經營瓷片公司,實際上將由姐姐的丈夫繼承。說實話,我不大中意這位姐夫,但家族成員不可能由我挑選。再說我討厭並不等於姐夫就是個叫人討厭的人,因為不健康的人往往心胸極度狹窄。」

說到這裏,他又閉上眼睛。

「總之他生產很多瓷片,公寓大廳用的那種高檔瓷片,還有好多家公司的好多股票。一句話,能幹。家父也這樣。總而言之,我們——我的家族——明顯分成兩類:健康人與不健康人、有效益的人和無效益的人。所以作為結果,除此以外的標準勢必模糊起來。健康人生產瓷片、巧用財富,逃稅漏稅,養活不健康人。作為一種機制、一種功能性本身,倒是天衣無縫。」

他笑了笑,把煙灰缸放回桌面。

「都是人家定的——那裏住一個月,這裏住兩個月!這麼着,我就像下雨似的或去那邊或來這裏。準確說來,是指我和母親。」

這麼說罷,他又打個哈欠,目光轉向海岸。波浪依舊機械地拍打着岩石。皎潔的明月已浮上離海面很高的地方。我覷了眼手腕想知道時間,但沒有手錶。手錶忘在房間床頭柜上。

「家庭這東西很有些奇妙,美滿也罷不美滿也罷。」他邊說邊眯細眼睛望海,「您也是肯定有家庭的吧?」

「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我說。沒有孩子的家庭,我不知能否稱為家庭,說到底,家庭不過是有某種前提的契約罷了,我這麼說道。

「是啊。」他說,「家庭這東西本質上是必須以其本身為前提的,否則機制就運轉不靈。在這個意義上,我好比一面旗,也可以說很多事情都是以我不能動的腿為中心展開的……我說的意思您可理解?」

我想我理解,我說。

「我對這一機制的論點是:缺憾向更高級的缺憾衝擊,過剩朝更高級的過剩跨進。德彪西提到自己歌劇的作曲遲遲不得進展時這樣說道——『我每天忙於驅逐她製造的無』。說起來,我的工作就是製造這個無。」

他就此打住,再次陷入他失眠症式的緘默之中。唯獨時間綽綽有餘。他的意識在遼遠的邊境彷徨之後重新返回,但返回的落腳點同出發點似乎多少有些錯位。

我從口袋裏掏出小瓶威士忌置於桌面。

「喝點好么?杯子倒是沒有。」我試着說。

「不,」他淺淺一笑,「我不喝酒的。水份那東西基本不攝取。您別有顧慮,一個人喝好了。我不討厭看別人喝酒。」

我把威士忌從瓶口注入自己口中。胃裏暖暖的,我閉目片刻,體味着暖意。他從旁邊桌子定睛看着我。

「對了——也許我問得奇怪——對刀您熟悉么?」他突然說道。

「刀?」我驚愕地反問。

「嗯,刀。切東西的刀。獵刀。」

「獵刀我不太懂,若是野營用的不很大的刀和瑞士軍刀倒是使過。」我回答,「當然,這不等於說我對刀具有多麼詳盡的知識。」

聽我這麼說罷,他用手轉動輪椅的兩輪,湊到我桌前,同我隔桌相對。

「其實我有把小刀想請您過目。大約兩個月前弄到手的,但對這類東西我一無所知,所以想請誰看看,大體告訴我是怎麼一件東西。當然我是說如果不打擾您的話。」

談不上什麼打擾,我說。

他從口袋裏取出長約十厘米的木片,放在桌上。木片為淺褐色,呈很優美的弓形。往桌面一放,「通」一聲發出有硬感和重感的聲響。是一把摺疊式小型獵刀。雖說是小型,但相當有寬度和厚度,東西甚是不俗。既為獵刀,應該大致剝得下熊皮。

「您別往怪處想。」青年說,「我不會用它傷害別人或傷害自己,絕沒那個念頭。只是有一天心血來潮,想刀想得不行。什麼緣故不知道,也許是在電視或小說中看到刀的關係,這也記不確切了。但不管怎樣,我就是想得到一把屬於自己的刀,於是托熟人買了這把來。在體育用品商店買的。當然瞞着母親,其他任何熟人也都不曉得我揣刀走來走去——我一個人的秘密。」

他從桌上拿起刀,在手心裏託了好一會,就像要稱出其微妙的重量,之後隔桌遞到我手裏。刀沉甸甸的。木片原來是為了防滑而鑲嵌在黃銅上的,主體幾乎全由黃銅和鋼製成,所以才比看上去的有重量。

「請打開刀刃看看。」他說。

我推壓刀柄上端的凹坑,用手指拽出有重感的刀刃。隨着「咔嚓」一聲脆響,刀刃牢牢固定。刃長八九厘米。作為刀刃固定后的刀拿在手裏一看,我再次為其沉甸甸的重量而感到驚異。不是一般的重。重得很奇妙,好像被恰到好處地吸附在手心似的。上下左右用力一揮,我發現由於其自重之故刀柄幾乎不抖,同手的動作竟那麼如影隨形。柄的彎曲度也堪稱理想,和手心正相吻合。用力握也全然沒有不自然的感觸,鬆開手指也好端端地躺在掌中。

刃形也令人叫絕。厚墩墩的鋼片切削得乾淨利落,腹部勾勒出彷彿弓身抽泣般的圓熟的曲線,刀背則為了「刺入」而呈粗獷有力的形狀,甚至血槽都製作得一絲不苟。

我在月光下仔細察看,試着輕晃幾下。一把款式與使用感完美結合的高級刀具。想必切東西也相當了得。

「好刀啊!」我說,「更多的我不知道,總之手感好、刀刃看上去結實、輕重適中,是件好東西。往下只要好好過一遍油,保你終身受用。」

「作為獵刀不太小點?」

「這麼大足夠了,太大反而不好使。」

我把刀刃「喳」一聲折回,交還給他。他重新拉出刀刃,在掌心裏靈巧地打個滾,頗有些像特技表演,但由於刀柄有分量,還是可以做到的。繼而,他像瞄槍筒準星一樣,閉起一隻眼朝月亮筆直地伸出刀刃。月光把他的刀和他的輪椅歷歷顯現出來,看上去儼然是捅破柔軟肌膚的白骨。

「您不能切點什麼?」他說。

無理由拒絕。我握刀在手,往近旁椰樹榦刺了幾下,斜著削下樹皮。又把游泳池旁的廉價發泡塑料凸形板利利索索地來了個一分為二。鋒利無比。

我把周圍大凡看到的東西一個又一個切開。切著切著驀然想起白天在浮標上遇到的那個肥胖白皙的女子,覺得她那白花花脹鼓鼓的肉體宛如疲憊的雲在空中漂浮。浮標、大海、天空和直升機作為失去遠近感的混沌體將我圍攏起來。我一邊注意不讓身體失去平衡,一邊在空中靜靜地緩緩地划動刀刃。夜晚的空氣潤滑如油。沒有任何物體阻礙我的動作。夜半更深,時間彷彿軟綿綿水靈靈的肉體。

「我時常做夢。」青年說。他的語聲聽起來似乎是從深洞底部傳上來的。「夢見一把刀正從腦袋裏面對準記憶的軟肉扎去。痛不怎麼痛,只是扎罷了。各種各樣的東西隨後逐漸消失,只有刀如一節白骨剩下。就是這樣的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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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轉木馬鏖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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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獵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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