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第五節

躲不過去的事是劫數,在劫難逃。進入四月,香港英軍軍艦已經集結了二百餘艘,不時派巡邏艇在珠江口巡戈。洪秀全的太平軍進湘南湘東連破七城,向榮帶的綠營竟只是遠遠尾隨「送行」。

四月初八是浴佛節,廣州城上空萬里無雲,烈日的人炙膚。一身大汗的江忠源從桌司衙門開會回到總督衙門自己的公所,胡亂扒了幾口午飯,正想歇息一會兒,馬師爺匆匆進來,說道:「制憲請您過去一下,就請移步。」

「有什麼要緊事么?」江忠源忙着蹬靴子穿袍服,一邊問道,「制台這時候從不接見人的。」

馬應朝古怪地笑笑:「興許是有軍情吧。胡蔡兩個老夫子都在那邊呢!」

江忠源跟着馬應朝一道來到書房,卻見花廳里侍候的那丫頭端著盆子看自己,眼睛裏似乎有話,當時不及細想,趨步而過報名進見。

「岷樵,」葉名琛牢不可破永遠是一副岸然道貌。大熱天裏袍外褂頂戴花翎,穿得一絲不苟,獻茶一畢便道:「看來我這池淺水終究養不住蛟龍啊!奉皇上特旨,兵部議定,要調你離任了。」

江忠源眼皮一跳,看看在座的胡庸墨、蔡應道、馬應朝三人,一時沒有吱聲。這個葉名琛前日見自己還拍肩頭,說「差使辦得好,皇上有恩諭慰勉」,才隔了一天,又「奉了特旨」,也許是給葉名琛的密札硃批。而「特旨」怎麼可以不加宣諭自己知曉?再說,既然皇上有特旨,兵部只有遵旨照辦的份兒,怎麼還要「議定」?粗一思量,已是滿腹狐疑。因皺眉問道:「大帥,不知調卑職到哪裏去?」「到武昌去。」葉名琛鐵胡桃玩得刷刷響,面帶微笑說道,「洪秀全已經攪亂了湘東,大有進逼武昌沿江東下的勢頭。朝廷已經調胡林翼趕赴武昌任湖廣布政使。胡林翼兩次來信要老兄幫辦軍務,我都沒答應,大約是他捅到天上去了——」他伸指向上點點,破顏一笑,「誰教你是團練幹才來着?」江忠源沉吟了一下,胡林翼要宣己,那是不消說的,他手裏就有胡林翼的兩三封信,都回復過了的。唯其如此,葉名琛的話更顯得能強支吾。沉思著,江忠源道:「大帥,能不能從容一些?這邊團練的事剛剛有點頭緒,營棚伍哨建制不全,糧秣供應這一套也是臨時的。我打算把隊伍分成三撥,一撥開始巡邏,一撥訓練,一撥建造團練營房……」

「岷樵做事綿密果決,兄弟耳聞目睹,確是今日官場罕見。」蔡應道笑嘻嘻端過一盤涼拌藕尖放在江忠源面前,回身坐了搖扇說道,「方才制台的意思您沒有明白,並不是要您獨自赴任。這三千多團練,要改為綠營,糧襪供應由廣東負責,您帶兵前往湖廣。一旦洪匪就範,您和綠營兵再撤回廣東。說句難聽話,如今的旗營綠營見了敵人都是聞風而潰望旗而逃。三千廣州子弟兵其實是增援武昌城防。連您的建制隸屬,也還在廣州,辦完差使自然還要回來的。」葉名琛笑道:「就是這個意思,我是怕岷樵不肯奉命,所以分節述說。三千廣州人出境作戰,這個兵不好帶。」

江忠源繃緊了嘴,肚裏倒了五味瓶似的不是滋味。許久才道:「忠源愚昧。廣州城匝駐軍八萬有餘,建制齊全裝備精良。似乎應該調用正規軍馬前往赴援。現在團練初成隊伍,其實還在組建之中,軍官沒有委札名目,士兵沒有固定錢糧。更要緊的是當初建團練,為的是綏靖治安,安撫地方,這是再三和練勇們講明了的。現在放着正規旗營不用,命令這些人背井離鄉出境作戰,先就有個『軍心不順』在裏頭。」他思路已經清晰,講話也就愈加敏捷,「建防設營,營軍守備,兵部應該有備案。這不是正牌軍隊,出征將士立功如何表彰,傷亡怎樣撫恤,家屬在廣護養賞責,都要明文備列頒示軍民知曉。兵費由廣州出,我相信制台不會虧待了他們,廣州也拿得出這筆銀子。兵者,凶也;戰者,危也;這不是要他們去逛黃鶴樓、龜蛇山,這是斬頭灑血的勾當,如果不予以料理清白,我敢斷定,軍隊開不出韶關也就散了。如果嘩變,誰任其咎?廣州人悍鷙難制,萬一有不測之變,不但朝廷上不好交待,廣州兵士家屬鬧起來,又如何善後?洪秀全由粵入湘之後勢如黃蜂出窠入無人之境。我不怕打敗伙,戰敗而死,也還是『國殤』;軍隊嘩變,『以兵資匪』四字罪名,恐怕誰也擔當不起。」說完,舔了舔嘴唇垂首聽命。

四個人互相交換著目光,看着江忠源都有點犯難。他們其實准都沒有真正帶過兵,只想有糧有錢一紙文書調你走你就走。江忠源一路譬講,竟全然在意料之外,直到此時,葉名琛才領教了江忠源的厲害:調這股子地棍團練出境,比調用綠營軍竟難上十倍,萬一真的中途嘩變從匪,連兩廣總督這個紅頂子能否保住,都大有疑問!

「可以從容一些。」許久,葉名琛無聲透了一口氣。他是個「因循」的秉性,到了冥頑不靈的份上,一時被江忠源說得毫無主張,因一笑,「你給我出了兩個難題,一是名正言順;二是我有錢出兵,無權賞功罰過。這樣吧,我再和他們合計一下,上奏朝廷改編團練為廣州綠營,事情就好辦了。你且請回,要維持好這個行務,一是不要和洋人滋事,二是不要歧視教民,要立出規矩制度來——扣押洋人,或者與洋人有糾葛,請告知蔡老夫子,由總督衙門處置。能保廣東廣州無事平安,是我的宗旨。」馬應朝笑道:「還是仔細一點好,大帥再裁度一下,還該和江道台再商計一下,集思廣益,然後上奏。這裏到北京六百里加緊,往返也要半月。萬一再有請示,來來回回的太麻煩了。」葉名琛道:「那是自然。」

江忠源見眾人無話,便起身告辭。倒是一直寡言罕話的胡庸墨送他出來,見花廳門口那個丫頭仍在垂手侍立,說道:「我書房裏那盆青橘,江大人喜愛,你把它送過那邊院子。」江忠源便看胡師爺,胡師爺卻不理會,又道:「這麼熱的天,你過去把江大人的衣服被褥拆洗一下,我看江大人的《竹垞小志》、還有《雪鴻再錄》兩部書,說過借他的,料理完差使,送到我書房裏。」說罷向江忠源一揖,又回了葉名琛的書房。江忠源十分機警的人,只一怔,當即對那丫頭笑道:「你是制軍身邊服侍的人,生受你了。」

丫頭一雙眼睛閃了一下,蹲身答道:「老爺這話奴婢不敢當……」便忙着去搬花。江忠源自回東院,命小奚奴把臟衣服過冬被褥搬出來預備着來人洗溜,散穿一件天青實地紗袍子,搖著芭蕉扇坐在案旁看書等待,百般思量怪事聯翩,總沒個情由可尋。

約莫過了一刻鐘時分,院裏傳來窻窣細碎的腳步聲,江忠源便知那女孩子來了。女孩子兩手端著一小盆青旺旺綠得油潤碧滑的玲瓏橘樹,還挎著一隻竹筐,小心翼翼把橘樹放在窗前卷案上,把盛着皂莢的筐子放在地上,雙手扶膝,怯生生說道:

「江老爺萬福……您公候萬代……」

江忠源援髯呵呵大笑,說道:「小小年紀,有十六歲吧?乖巧可憐見的,倒是很能奉承——萬福就好。公候什麼的可以不必——那邊小杌子上坐了,木盆子擺上洗就是了。」此時近在咫尺,仔細打量這丫頭,也是月白實地紗短褂,銀紅水裙下露著天足,秀眉微頷粉唇鎖春,宛然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孩童。江忠源在書架上尋着《竹垞小志》和《雪鴻再錄》,漫不經心地瀏覽著書籤,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荷花……」那丫頭雙手泡在熱水盆子裏掰著皂英,頭也不抬小聲說道,「太太嫌這名兒不好,說這裏哪來的荷花?叫阿香就是了。老爺說荷花就是蓮花,叫過來恃候老祖上香,各叫各的……」

江忠源不禁莞爾,這是極細的事,可以窺見葉家宅院裏一點帷幕消息。

她開始往盆里泡衣服.一件件揉搓。江忠源看着那雙小手不停地在皂莢沫中蠕動,不禁嘆息一聲,問道:「我頭一次來衙候見,在花廳里見過你。你好像有話要對我講?」

嚓嚓的洗衣聲一下子停住了,荷花朝門外看了看,接着洗衣沒言聲。江忠源也向外看,太陽剛偏西一點,滿地照得白蠟蠟的,蔚蔚蒸氣水波似地微微晃動,沿牆的玫瑰籬笆和那株木棉在驕陽下紋絲不動,滿院靜得連一聲蟲鳴也沒有。因笑道:「你也太小心過逾的了——老杜是我江家使喚了四十年的人了,小於子更是我的家生子兒奴才——你怕他們泄露出去么?」

「江老爺!」荷花丟了衣裳,身上一溜就盆邊雙膝跪了下去。突兀一句說道:「大人,葉制台叫您走,走了最好——快點離開廣州這是非之地!」

江忠源被她的語氣激得打了個顫,口氣冷冷地說道:「恐怕來說是非者,即是是非人吧?我是咸豐爺硃筆親點的特簡官員,硃批寫的明白:『江某具可用之材,由團練一事可見一端。廣東華夷雜處事繁任巨,著由吏兵二部委其為觀察道,以期考察。』有這硃批諭旨,且我也有專折上奏之權,不但不能自由,即便總督也不能隨意調度我。我正要拜章陳情,恐怕還不能奉命去湖廣。」

「我……我只是個粗使丫頭,大人信不過我也是情理……」荷花低下了頭,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忽然又昂起了臉,說道:「要是胡師爺親自給您說,您信不信?」見江忠源沉默,荷花又道:「您辦團練,葉制台還是高興的,但您也在追究林大人的死因!這一條,伍紹榮不能容您,鮑大——鮑雕他們更是駭怕。您知道不知道?徐家兄弟和高家演雙簧兒戲,施苦肉計,英國人說您『目光短淺』,伍老爺子說你『胸無城府』,這才准允你收錄二虎三彪。待到團練起來,他們又覺得上了您的套兒,又說合讓您去湖廣剿長毛賊!您前後想想,我這話有假沒有?」

江忠源目光炯炯地聽着,緩緩坐了回去,這樣連珠炮價連陳說帶質問,出自這樣一個乳臭未乾的毛丫頭之口,真讓他震驚;他也不相信荷花自己有這麼深的見地!撫著有些發燙的腦門,江忠源心裏翻江倒海般衝波逆揚緊張思索,這裏頭絲蔓藤纏縱橫交鍺的人事政治太繁複太撲朔迷離了,他需要好好想想。他擺手叫過老杜:「你給荷花倒杯涼茶。荷花你接着說。」

一碗涼茶喝下去,荷花嗓音變得越發清越:「江老爺,林大人的案子是最難查清的,知情的都是伍總爺的鐵心爪牙,下手的人都滅了口,他們根本不怕您能尋出什麼證據!就是您尋出什麼證據,他們向香港一躲——那是英國佬的窩,您也不敢為幾個人犯再起兩國爭端的吧?」

「二虎、三彪,是三元里平英滅洋的龍頭,葉制台用他們,是因為能省錢多辦事,又怕他們勢力大了抬起頭,再和英國人干仗,所以用官府制命拘住了,由您來管他們。英國人要進廣州,還能用團練的陣勢鎮唬一下。說句難聽一點的,就是在總督衙門口用索子拴一條能撕能咬的狗。現在您在查林大人的死因,二虎他們的眼線也在到處追查,這既不是制台爺想做的事,也是英國怕的事,這一紙調令就是打發你們出去,求得個相安無事!您這裏寫條陳上奏,他那裏用六百里加緊飛遞到北京。您試想,朝廷會聽您的,還是葉制台的?」

這番話說得鏗鏘頓挫斬釘截鐵,直有洞穿七札之力,江忠源被鎮住了,也驚住了,愕然看着侃侃而談的荷花,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放肆了……」荷花吶吶說道,「我只是覺得江大人您在這裏風險大,叫人懸心。這衙門——」她有些茫然地看着變得有點昏暗的庭院,「連各房裏的丫頭老婆子、洗衣挑水的、伙房廚師傅都各有自己心裏的一本譜,主子後頭有主子。這是個迷魂陣,葉制台也弄不清下頭這些小鬼都是些什麼根源來頭。他除了那張老祖像,是六親不靠!方才那些話,您聽聽就是了。有些是我想說的,有些是胡師爺和馬師爺他們說,我聽來的……」江忠源認真聽着,說道:「我沒有向胡師爺要過這盆花,他也沒有借過我的書。他們閑說,有意傳給我聽,是吧?」「我不知道。」荷花搖頭道,「我只知道這是個兇險地方,不如遠走高飛……」

一聲沉悶的雷聲在很遠的地方響了一下,頓了一下,不甘寂寞地又隆隆滾動着近來,像一駕沉重的車碾過石橋,暗啞渾濁緩滯,震得人心裏起栗。不知什麼時候,天色已完全陰了下來,幽暗的玫瑰月季籬笆和那株木棉樹都在蒼冥的晦色中不安地搖曳,女牆上爬滿的爬山虎、牽牛藤翻卷著柔嫩的葉片,在風中簌簌抖動,一下子變得空闊陰森的院落,給人平添了幾分恐怖和憂鬱。一段暫時的沉寂,銅錢大的雨點試探著撒落下來,接着天空上倏地出現一個金珊瑚枝樣的明閃,的人一亮即逝,不及眨目問便是一聲石破天驚的雷聲,震得天棚上的灰絮都栗然一顫。驚怔之間,山呼海嘯般的大雨已垂夭而降,裹着雨腥的風破門而入,一身熱氣的人們都激得打了個寒戰。

江忠源想說什麼,翕動了一下嘴唇,卻咽了回去,起身竟向荷花一躬,回身向案頭取了自己的書畫小印遞給荷花:「我一介書生,兩袖清風,實在沒什麼可謝你的。你是風塵俠女,我不能把你當廝仆下人相待。這個拿着,無論將來什麼時候,你都可以帶它去見我,我會照應你的……」

形勢驟然間緊張起來。江忠源連連接到總督籤押房發來的催促出兵咨文,近在同院的葉名琛每次都說「忙」,想進內院一步也不行。只好和蔡應道日日打擂台。他發現軍機處的專章也如泥牛入海毫無動靜。二虎三彪帶三千多團練子弟,一邊練兵操演一邊汗水流泥修蓋營房,晚問分佈各街衢巷市碼頭巡邏。珠海洋麵上聚集的英國炮艦已經有二十四五艘。雖然水兵不進城,一到星期六晚上,成群結隊的邀伙到十三行一帶吃館子看戲逛窯子;海面上的軍艦雖然不開炮,卻每天都像喝醉了酒的瘋子,在洋麵上橫衝直闖,帶翻了漁船的,拉破了網的,淹死漁民的事幾乎天天都有。上岸的水兵爭風吃醋打架砸店的,店家小鋪遭池魚之殃,不得半點寧處。打架滋事是「治安」,和洋人打架又是洋務,團練副總管徐家兄弟天天疲於奔命,心裏恨洋人恨得牙痒痒。請示江忠源,江忠源再去和蔡應道扯皮,卻一律都是一句話:「息事寧人,不給英國人進城口實」——這句葉名琛的「憲命」緊箍咒一樣套著江忠源徐氏兄弟,勒逼得毫不寬容,連氣也透不出來。江忠源無論怎樣光火,蔡應道以不變應萬變,一口一個「大人」叫得親切;溫語絮絮如對良友,說到公事,便抬葉名琛來壓制。江忠源覺得,自己就是修鍊到孔子的涵養也無法再溫良恭儉讓了。

四月十五這天下午,江忠源滿頭臭汗,滿唇燎泡,風風火火地來籤押房見蔡應道。

「來來來。岷樵公!」蔡應道正和胡庸墨雲里霧裏抽煙說閑話,見江忠源進來,忙都起身相迎。蔡應道一邊讓座,一邊笑道:「我還存着一大盤子洋桃,水蜜甜滑,老馬老胡他們想多吃一個我還捨不得呢!您坐,我給您取去……」江忠源見胡庸墨又要告辭,木著臉道:「老胡,不要走嘛!——你也不用取洋桃,我得了和葉大帥一樣的病,聽見『洋』字就飽了!」說着一屁股坐了下去,「昨天晚上五個英國水兵,還有兩個美國人,在花市衚衕輪姦一個女人,團練上拿了人,知府衙門又放了。葉大帥還在『忙』吧?那我請問蔡老夫子,這個『治安』究竟怎麼個『綏靖』法?兩國男人欺負一個弱女子,我們本國不能保護,街上人罵我江忠源是漢奸、二鬼子!這個練勇要這樣帶下去,他們嘩變起來,先要把廣州攪個稀爛!這都是三元里廣州的暴悍亡命之徒,一旦造起反來,誰能擔保不出第二個洪秀全?這都是和英國人不共戴天的,反了,誰還能『羈縻』他們,再起國際大爭端,又何以善其後?我來實言相告,廣州城現在其實是個孤島,是個沒點炮捻兒的炸藥包!葉總督是兩廣總督,受命一方的封疆大吏,一味迴避,責任還是他的——這不是『理』政,這是在『玩』政!」他五指輕輕敲了敲桌子,「你轉告葉制台,我見軍機大臣也沒有見他難。叫我辦差,給我明白指示;江忠源不稱職,請革掉我這身官皮!——就這個話,你原樣稟告大帥!」

胡庸墨和蔡應道大約從來沒見過一個小小道員敢這樣對葉名琛無禮言語,一時都怔住了,斂了笑容,直勾勾看着江忠源,回不出話來。

「英國人的大炮已經對準了總督府,總督府里依然高枕無憂!」江忠源抑制不住自己的憤懣厭憎,「這樣的玩政如同玩火!什麼祖師乩童牛鬼蛇神魑魅魍魎——如今不備戰,所有都是扯淡!」

「所以調你到湖廣嘛!」蔡應道在他咄咄逼人的氣勢下,已經不能再從容敷衍,冷冷說道,「正因為辦團練惹惱了包冷,你任用的徐家兄弟和練勇都是仇洋的,怎麼會不起爭端?他們砸煙館,把吸煙的人蚱蜢一樣綁成串遊街示眾。你侵犯了他們的利益嘛!你以為我在替洋人說話?我是在替廣州人求平安!香港的軍艦都開過來,十五分鐘就能把廣州夷成一片廢墟!你就學關天培,死在炮台上,於人民何益?湯姆、巴夏禮,還有新來的麥克爾,法國的阿爾培、冉·休頓,美國的阿姆斯特朗,踢破我的門檻,砸掉我的茶碗和我鬧,要立即解散你的團練,磨盤壓着我的手,風箱裏頭的老鼠,什麼滋味?江大人你敢情替我想想!」

江忠源眼中出火,怒視着蔡應道;蔡應道咬牙沉吟望着門外,一臉的輕蔑神情。

「走吧……岷樵兄……」胡庸墨喟然一聲嘆息,「『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羊城內外虎踞狼蹲,磨牙吮血,非久居善安之地!三十六計走為上,哪裏不是用武之地呢?」

江忠源一言不發,悻悻起身便去了。

「不明大勢不識大體,妄邀忠烈之名,不通處亂之機。」蔡應道望着江忠源的背影字斟句酌說道。「——老胡,我私下裏問過阿爾培,他是法國子爵,和包冷極相與得來的,英國人陳兵海面,是虛張聲勢,團練兵開到湖北,江忠源離開廣州,看他們還能尋出什麼借口?所以,你不要急着會南京,武昌也不要去。湖南已經亂了,更不要去。廣州幾年之內不會有大事,真到骨節眼上,有我在,你怕什麼?」

胡庸墨一笑,端過棋盤道:「讓你四子,你贏了,我在翠華樓請客。輸了是你的東道!」

江忠源一肚皮的無名火從籤押房出來,穿一進大院,到了自己「公所」門外,略帶涼意的穿堂風吹得身上一爽,心裏立刻清亮了許多——今天和這個蔡應道翻臉,其實也就和葉名琛作下了對頭。蔡應道顯見是英國人在督衙的卧底,和伍紹榮穿一條褲子,卻又把持着葉名琛的「祖師爺」香堂,要葉名琛幹什麼就幹什麼。胡庸墨只是個亂世明哲保身,能暗中幫自己一把已經很不容易。馬應朝混跡其間,心跡不明,也無從深談。有些深一點的話,更不能向徐家兄弟傾訴……舉目一望,總督衙門千房萬舍,微微暮色中闃無人跡,一座連一座的房舍窗封門閉,黑幽幽陰森森的,似乎隨時都會從哪個角落裏跳出鈎爪鋸牙爪咬嚙人的鬼魅!大熱天氣,他竟不自禁打了個寒噤:他真正感到了自己是那樣的孤單無援,那樣無能為力!想着,已是心酸神痴,惶顧間一轉眼,卻見荷花雙手抱着個香爐站在巷北東書房門口,也在偏臉看自己,因徐徐踱過去,看看周匝無人,問道:「你怎麼到這裏來倒香灰?西花廳那邊好遠呢!」

「這是制台的『神庫』。蔡師爺懂風水,說這裏是衙門裏的『青龍』位兒,燒過的香灰,破舊了的神像都埋在這裏。這院裏不住人為的就怕有人把髒水垃圾也倒進坑裏……」荷花又壓低聲說道:「前天葉制台召廣州提督、駐在廣州的綠營管帶副將還有臬司巡捕廳的堂官開了半天會。說廣州全城萬眾一心,同仇敵愾。還說外交上頭有把握,軍隊要防著民變,什麼『季孫之憂在蕭牆之內』的話頭,我就聽不懂什麼意思了……」

江忠源聽到「蕭牆之內」,心中陡起驚覺,召開軍事會議瞞着自己,又說這話,莫非要向這支練勇隊伍下手?

「——他們用廣州人嚇唬英國人,又怕英國人借口找碴兒進城,又怕團練勢大難管——您再拖下去,他們准要向您下手了!」

「他們?『他們』是誰?葉制台?」江忠源問道。

「葉制台是個木頭人,調您出去是聽人調唆,也有他自己保全您的好意。」荷花嘆了一聲,「——別的人可就另一副肚腸了……還是那句話,扔崩兒一走,萬事俱休——他們這就要除掉徐二徐三了!」

江忠源大吃一驚,驀地出了一頭細汗,心頭突突亂跳,還要細問,見幾個書辦影影綽綽提着燈籠挨房懸掛,遂點點頭道:「我明白了,你自己小心保重!」說罷匆匆拔腳便走,回到自己卧房,越往深里想,越覺得身在龍潭虎穴之中。

忡怔間小於子報說:「徐二爺三爺來了!」未及答話,便見徐二虎和徐三彪腳步如風闖了進來。江忠源命老杜掌燈,看二人時,都是對襟短褂腰中緊繃扎著帶子,腳下快靴上滿是泥污,滿頭汗濕,辮子盤在脖子上,一臉猙獰殺氣。江忠源情知有事,竭力鎮定着自己,要毛巾揩著臉,問道:「又出了什麼事?你們定一定心。瞧你們的樣子,像個帶兵的長官嗎?!」

「有人冒充團練上的人在十三行地面搶劫!」二虎咬着牙道,「有四五十個,都穿練勇衣服,說是搜繳鴉片,不論煙館客棧酒店雜貨鋪子逢店就闖,見東西就搶,打傷了十幾個人。高家茂升也砸了,高保貴的小兒子叫他們帶走,葛花姑娘下落不明!」

江忠源「啪」地一聲將手巾摔在桌子上,旋即心中電光石火般劃過一亮:栽贓!他們已經動手了!他陰沉沉咬牙略一思量,目光變得炯炯生光,問道:「他們砸街,你們在哪裏?有拿到的人沒有?」

「三彪在碼頭東帶人扛木料,我在沙頭河灘上操演。」二虎說道,「正是中午歇晌的時候,街上練勇也沒出去巡街。這群人擺隊在街上走,突然像瘋了一樣四散開來,連打帶砸搶前後只用了十五分鐘,一聲口哨集合起來往北逃去。是高家嫂子滿碼頭轉,找到三彪,帶人趕到的時候,滿街磚頭瓦塊,家家關門閉戶,連個鬼影子也不見。」三彪指節捏得格哺作響,說道:「我帶人向街北追,遇到桌司衙門巡街的擋住,說街北不是我們的防區,叫我們到桌司衙門領了引憑才能進去拿人。我說我們是江大人的人,江大人管着廣州治安,那個兵頭說:『江忠源算個毯,管着練勇又管碼頭,發財還沒發足?』要依着我的性子,我當時就把他揍成肉餅子!」「別說沒用的!」二虎說道,「雖說沒有拿到人,幾個店老闆都看見了,領頭的是胡世貴的小舅子。他們作了案子往北逃,不會去投哪個衙門,余保純那條狗的窩就在新斗欄北邊。這是密謀策劃得天衣無縫的一齣戲!」

江忠源自然早就明白這是戲。來得這樣快,這樣急,令人猝不及防,他卻沒有預料到。想起葛花和高家小兒子尚在不測之地,心裏又是一陣煩急。沉吟良久,決意硬闖去見葉名琛。因道:「你們再急,這時分不可孟浪。就在這裏候着,我去去就來!」正說話間小於子進來道:「老爺,一溜人提着燈,像是葉制台來了!」江忠源道:「胡說八道!葉制台那麼忙,哪有到我這來的道理?」

「我忙,你也忙嘛!」院裏傳來葉名琛老聲老氣的色令二徐退進內房卧室迴避,匆匆迎出門來,向葉名琛雙手一拱,陪笑道:「大人祥趾親臨,晚生何以克當呢!請進——老杜看茶。天熱,小於子給制台爺打扇……」葉名琛進來,徑自坐了西首交椅上,擺手示意不要打扇。說道:「氣定則心靜,心靜則寒暑不侵。我在北京戶部當差,冬不生炭火;到廣州作官,夏不持乘涼之扇,就是這個道理。」

江忠源也已坐下,聽他這幾句淡話,忙起身道:「是!這是制軍大人的修養,已經人神造化,卑職怎麼比得了呢?」

「我不是無因而來啊!」數語寒暄一過,葉名琛直切入題,目光幽幽閃爍望着燭火,說道,「包冷這四天來遞過三個照會,都是抗議團練挑釁滋事,騷擾洋行毆打教民的。地方紳士也嘖有煩言,說團練兵士橫行無法,強征團練費。還有綠營兵、漢軍綠營官帶,也告老兄的狀,說團練兵越權行事,到他們防區緝捕良善!」他轉臉面向江忠源,口氣異常真摯,嘆息一聲說道:「岷樵呀!曾國藩和我一個房師,胡林翼是我的同年,官階雖有上下,朋友不分高低,我們都極相與得來的……他們都器重你的膽識才幹,皇上更是聖聰高遠,知你甚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會把廣州大局攪亂的。誰也擔當不了這責任的!」江忠源被他說得心裏涼熱不定,沉吟著在椅上一躬,說道:「實在多承製軍關照了……卑職也覺得有些難以為繼。但滋事生非,總有個曲直在其中的,團練兵都是鄉愚群氓,新設建制紀律不嚴,偶然有挾私報復打架鬧事的,也有吃飯館逛青樓酒醉胡鬧的,但大政大令還是奉行嚴明的。像今天這件事,卑職以身家性命擔保,一定是有人密室策劃栽贓陷害!英國人百般挑釁製造事端,衝浪翻船割網放魚,用鐵錨拖了漁船滿海面游弋取樂!大帥,這樣的屈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只為顧全大局,不至招惹戰端,我江忠源已是打碎門牙和血吞了!至於十紳議論,綠營指控,不用卑職辯解,大帥自然心中明鏡……總之有這個團練三千子弟兵,就有人背若芒刺,必欲去之而後快!」他只顧說得痛快,殊不知有些話已經傷到了這位炙手可熱的封疆大吏,話音剛落便聽葉名琛冷冷問道:「誰?」

江忠源被他問得一個噎怔,旋即明白自己話中有「病」。他也是官場中翻過幾個筋斗的,剎那間已有對策,笑道:「大帥屢有訓海,廣州辦團練不同湖南,這裏士紳多有裏通外國吃裏扒外的奸徒、湖南士紳都是謹守孔孟道統的良實臣民,世情不一,不可一概而論。這都是大帥明白指示的方略。團練兵士和湖南也不相同,多是三元里和英國人打過仗的,其間自有些見了英國人就紅眼的兵勇,良莠不一,訓練也不正規,卑職正在整頓……」

葉名琛聽着,臉上顏色已經和緩,起身來緩緩踱著步子,青緞涼里干層底鞋子在青石板地上許久許久,說道:「務必要好生整頓!……不然,廣州大亂在頃啊!我說過,英國人不足為大患,有我葉名琛在,他們進不了廣州,更不能佔領廣州。忠源,你是讀過廿四史的,匹夫倡亂,起於草萊之中,一呼而萬應。洪秀全就是個例子。這種例子可謂數不勝數——你太相信所謂的三元里『義民』了!團練兵是三千七百二十一名。你聽聽,這不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么?有些人,原本已經投靠洪秀全,洪秀全勢敗,回來干團練;現在洪秀全氣焰囂張,誰能保他不起異志?」

這顯見是在說徐二虎的了。二虎和三彪在裏間房聽得心裏一震,迅速交換一下眼色,二人臉上已經勃然變色。但此刻出去,只會給江忠源添亂,惹出麻煩不可收拾,兩個人心裏煩躁如火,心像浸進翻花打滾的開水鍋里,縮得緊揪揪的,只咬着牙靜聽。

江忠源下意識地覷了一眼內房那張薄薄的帷簾,心頭一陣驚慌,聽裏屋毫無動靜,才安住了神,笑道:「卑職明白!屈子所謂『忠不必用矣,賢不必以』,處亂世之道何其之難!草莽離亂中多少英傑失路,導之以正,可為良將良相;任其橫流,也可茶毒天下生靈。卑職一定細加考察,努力整頓,以期不負制台殷殷厚望。」葉名琛道:「你太看重他們了,也太信依了他們——整頓他們你也未必下得了手。這個——唉,戶部的王鼎已經授協辦大學士,昨天到了廣州。這幾天要去雷州巡視——我帶你一道陪同去。這裏團練整頓的事,交給余保純和蔡應道他們辦理。你迴避一下也好嘛!你預備一下,把差使交卸了,無事一身輕隨我去!就這樣吧!」說着端茶一吸。江忠源心頭轟然一鳴,明白了他今夜到此,專為解除自己職權而來!強按捺著悲槍驚憤,忙也一啜茶,急道:「大帥,卑職還有事請示!」

「什麼事?」葉名琛在門口停住了腳步,頭也不回問道。

「今天的事。」江忠源的聲氣裏帶着顫音,「冒充團練的人搶劫了一個民女,光天化日之下綁架逃到城北門外,臬司衙門的人不準進去搜拿!這個案子不破,三千多團練練勇身蒙不白之冤,鬧起來恐怕無人能善其後!」

「唔?有這樣的事?」

「千真萬確?大帥,五十多個暴徒,眾目睽睽之下作的案,又是正中午時分——敢情聶臬台沒有向您秉報!」

「你跟我來。」葉名琛擺手說道,「聶榮祖就在我西花廳,問問明白就是了。」

不知是天氣悶熱,還是心頭緊張,徐二虎和徐三彪都是通身大汗,闖出外屋,端起江葉喝剩的茶仰吸一盡。小於子還在天真混沌年紀,渾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故,還笑着給兄弟二人續茶。老杜嘆道:「我們少爺作官這些年,我一直跟着。若論精明強幹,誰還及得我們爺的!忖著這個廣州,真像掉進了迷魂陣,黑白不分好歹也不分,是非對惜也不清爽,竟是個混世魔王世界!唉……我們爺原來還想給林大人還個公道,如今連他自己都保不定的了……」

徐二虎、徐三彪都覺得老僕這話難回。他們自己心裏也是一片茫然,品不出是個什麼滋味。連着喝了幾杯茶,三彪說道:「哥,我看葉制台是受人蒙蔽,吃了姓蔡的迷藥!我們去見他,原原本本分說清白!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恐怕我們得辭職了。」二虎陰沉沉說道,他的笑容帶着一絲猙獰,一絲無奈,燈下看去甚是古怪,「……這是氣數,也是劫數,無所謂誰對誰錯。英國人想進廣州城,我們是攔路虎,葉制台一怕我們給英國佬造出口實,二怕養壯了我們他管不住,偏又不信英國人會真的動手——無論怎樣,我們都不能再連累江大人了!」

說罷,向案上取過紙硯,援筆濡墨文不加點寫辭呈。滿屋裏頓時沉寂下來,悶熱得透不過氣的書房裏,只能聽到筆鋒觸紙的沙沙聲。

足過了半點鐘,江忠源滿頭熱汗滿臉陰鬱回來,一眼看見案上墨瀋淋漓的紙,取過就著燈看過,小心摺疊起了。不言聲發了一會子怔,卻問老杜:「還有多少銀子?」老杜忙道:「近日沒有點。咱們帶的還有七十多兩,胡師爺蔡師爺還有馬師爺頭一回上門,送了二百四十塊鷹洋,總計下來有三百多兩吧!」江忠源臉色又青又黯,聲音沉悶帶着嘶啞,說道:「取一百六十塊銀洋來……」

銀洋取來了,淡青色的桑皮紙一卷一卷紅蠟封口,圓圓的八疊齊整放在案上立豎着,像八個小石礅子紋絲不動。

「不多說什麼了。總之是你們犯了他們的忌諱,我也犯了忌諱……」江忠源的話音乾澀得像劈柴,又脆又燥,「姓聶的說,他衙門根本就沒有接到案子,說有人冒充臬司衙門的人接應那伙子賊!葉制台說團練要整頓,按察使衙門也要整頓,看似半斤八兩,其實是要團練散夥——『整頓』不好不發糧不給餉,團練練勇要一律遣送原籍,重新登記造冊,重新委派官員執掌!」他哼了一聲,嗤之以鼻笑道:「也許佘保純鮑雕他們能把團練辦好吧?」

「大人……」二虎含淚叫道。

江忠源瞳仁里的光綠幽幽的,鬼火似的閃爍了一下,又幽暗深邃得像古井一樣,「方才和聶榮祖翻了臉,他說我喜功好大妄生事端,借勘察林則徐死因煽動人心,還說我想用區區三千人馬收復香港,壞亂朝廷大局……」他自嘲地一笑,「他說的不是全無道理。起先這些想頭我都是有的,也許就因為這想頭。他們容不下我。對!林少穆焚煙抗英舉國矚目,乃是命世英雄。死得不明白,連查都不能查?就是香港,歷世為我天朝領地,譬如國家珍寶被強盜奪去,我想奪回來,這個想頭也是天經地義!我們中國的事,就壞在中國人自己不一心,站干岸打橫炮,專對自己人下手!」說着,已是潸然淚下……

四個人八隻眼睛凝視着這個鐵錚錚、卻又憔悴不堪的「團練督辦」,一時都尋不出話來安慰他。半晌,三彪才位道:「是我……我們連累了大人……我們不曉得收斂,整日擺隊巡街,見了洋人就橫眉豎眼……大人在後頭替我們擔待,我們還抱怨大人回護洋人……」二虎卻問道:「您打算下一步怎麼辦?他們會不會再對您下手?」

「一時不至於有什麼事。」江忠源心裏似乎略略寬敞了一點,說道,「只可惜我比在湖南十倍用心用力,到頭來在廣州是寸功未立!我對不起先帝,也對不起皇上的信任!先帝其實是為制服不了英國人憂憤積鬱崩駕的,今上焦慮宵旰聖體不安,除了外患又增內憂……」說着,眼淚又奪眶而出簌簌落下,一把拭了道:「沒有多的話交代你們了。廣州真的是容不得你們了,去湖廣投胡林翼,去湖南奔曾國藩都由你們。我早已寫信多次介紹了你們……只一條,洪秀全不但是犯上作逆的元兇,而且是非聖滅祖、毀謗名教的巨惡!你們一身好本領,又當國家多事之秋,千萬不要邁錯步子投差了門……」

他這樣諄諄懇懇剖腹叮嚀,大道理堂皇光明又雜糅著千絲萬縷惺惺相惜的英雄情懷,四個人都聽得心中酸熱難當。二虎哽噎著道:「大人寬懷,我們不敢有違訓海……」三彪道:「走到天邊我也不忘大人的話!大人什麼時候有使着我兄弟處,帶個信去,千里萬里,一定趕來相助!」

二虎三彪從總督衙門東角門出來,聽柝擊之聲,已是二更時分。此刻月昏入雲,家家關門閉戶,暗趣陋巷一片混沌,高低惜落櫛比鱗次的房舍黑漆漆陰森森,或虎踞或狼蹲或獸伏或蛇躍,彷彿無數鬼魅豺狼隱伏其間,隨時都會躥躍出來嚙人。一陣賊風穿巷撲懷而過,二人身上一涼,竟滲出一身雞皮疙瘩。兄弟倆都沒說話,沿衙門東巷向北,再向西穿過一條衚衕,眼見就要到家門口,三彪突然站住腳,一把緊緊攥住二虎小臂,低聲說道:「哥!門口埋伏有人!」「後邊還跟得有人!你不知道?」二虎惡狠狠一聲刁笑,順勢推開三彪,一個趟地滾龍貼伏在牆根。三彪倒身一個筋斗,已拿定了丁字步緊緊貼牆,左右審量形勢。只在剎那間,幾個鐵蒺藜破空打來,卻都落了空,打在磚牆上簌簌作響!二虎雙眸目不眨睫,左右骨碌一轉已經看清,門口守着六個,尾後跟着四個,都是彪形大漢,手裏提着家什,影影綽綽閃閃爍爍地逼近來。二虎悄沒聲拔著腰間的三節棍,說道:「彪子,這趟子手不硬,防著石灰包迷眼!」

三彪已經掣出鬼頭刀,頭一甩脖項上纏了辮子,一聲不言語覷准了東邊第二個打頭走的,突然暴喝一聲:「你西我東,做翻他們!」卻不動手,一個飛腳將鞋踢飛了出去,自己撲身一個馬躍檀溪,抄了一塊磚頭便砸出去。那賊見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向自己飛來,不知是什麼物件,伏身一閃躲過了鞋,剛磨轉身來頭上便結結實實挨了一磚頭,直打得滿眼金星直冒,喝醉了酒似的歪步踉蹌…幾乎同時,門口的六個也倏地躍過來,六把刀一齊向二虎身上招呼。二虎一根三節棍在黑地里舞得密不透風,刀棍迸擊打得噼哩啪啦一片山響,抽冷子看三彪,也和東邊二個打得團團亂轉。

東邊的三個武藝似乎比門口的六個人高強,一個用刀,一個也使三節棍,還有一個舞鏈子錘的,暗夜裏倏然來去如同鬼魅,看樣子是練就了的一套家常武功,若不是中了三彪暗算先打倒一個,三彪早已落了下風。他武藝稍遜哥哥,臨陣機警卻有過之而無不及。二虎受學南少林寺,發招接招快迅如狂風驟雨,卻都是正招正應毫無虛飾,全然沒有花拳繡腿;三彪是跟哥哥「家練」來的藝業,除了正招,葫蘆提自揣的怪路數層出不窮,一時一個「衝天炮」,忽而又一個惡狗撲食,得冷子對方衝過來,萬無應招之理時還會摑一耳光,遇敵擦身而過,得便還伸手搔一把對方肋下,不耐痒痒的被他搔得嘿嘿怪笑間又無端地挨一磚頭砸。正打得熱鬧,猛聽二虎大喝一聲「嘿啊!好賊!」一眨眼時,但見那六個人真的向二虎砸了石灰包,恍恍惝惝的灰霧中七條黑影出沒往返,早已看不清各人身手,乒乓亂響中聽得凄厲慘號一聲,「撲嗵」倒地。三彪只略一分神,聽見「豁啷啷」鐵索盤頭響着壓下,知道鐵鎚砸下來了,急轉身躍步,覺得棍風又到,眼見那柄刀子又橫搠而來,三彪於萬般無法招架間,一刀格開來刀,忽的一個馬爬從掣刀賊胯下鑽了出去。若論姿勢,這一「招」不是「曹娥投江」,也不是「青蛙跳塘」,直是個「黑狗鑽襠」模樣,卻也化險為夷。滿臉油汗的三彪鑽出圈子,雙腳順勢朝掣刀的屁股上猛地一蹬。那劈刀的怙刀無餘間屁股被人一送,那錘「噗」地一聲已砸在背上,連哼也沒哼一聲馬趴在地。「鏈子錘」和「三節棍」兀自傻眼,左顧右盼搜覓三彪。

此時賊人已有五人著傷,其中三個生死不明橫卧在地。二虎見勝勢已定,打得越發性起,一根三節棍矯若游龍,墨線般滿天滿地周匝盤旋;三彪大喝猛逼。

那五個賊人見這兄弟打得如此性發,勉強支撐一會子,不知誰口中呼哨一聲,頓時四散逃開。聽着遠處又有腳步聲雜沓跑來,二虎一把拉過三彪,說道:「走!」三彪看看那幾個受傷的,說道:「捉個活口!」二虎斷喝聲:「哪有他娘的那種好事——走!」拉定三彪竟循着原路,返回總督衙門東角門。向東是個死胡同,鑽了進去,相了相衚衕盡頭那牆,一個躥身上去,三彪緊隨着也上來。兄弟二人躥房越脊一路向東,直到十三行東碼頭,才落身下地。

腳踏着珠江大堤,燈火闌珊的碼頭實實在在映入眼中,兩個人被江風一吹,彷彿一場噩夢過去,都有恍若隔世之感。三彪覺得手有點疼,舉手看時,不知什麼時候小指被削去了半截。

「皮肉之傷,算不得什麼。」二虎無所謂地一笑,「他們今晚是要我們的小命兒!可笑你還要捉活口!」三彪想起當時情形,吸了一口冷氣,說道:「幸虧彩雲嫂子移去了香港,不然這虧吃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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爝火五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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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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