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第二節

江忠源趕到總督衙門.已是申正時牌,廣州人已經用了新詞兒,叫「下午四點鐘」。門房廳里還等著五六個縣令,他官階高人又生,大家原本一處說笑打渾,見他進來,便都收口兒正襟危坐,吸溜著嘴兒吃茶不言語。江忠源也覺無話搭訕,向門房遞了手本名刺便坐在一邊閉目沉思。誰知一等就是半個鐘頭,連個回據都沒有。江忠源嘬了一下嘴唇,叫過倒茶的衙役問道:「葉制台在見什麼客,這麼久的?」

「回大人,」那衙役畢恭畢敬,提着茶壺躬腰兒陪笑道,「小的上頭是門政,門政上頭是籤押房戈什哈,再上頭是胡師爺,和制台隔着幾層呢!茶葉不好;小的給您再換。我們制軍見人不分時刻的。」說着又一躬,退了出去。

江忠源只好耐著性子再等。又過一刻,還是沒個動靜,不由得心頭焦躁,自言自語道:「就是到北京見軍機大臣,見親王貝勒貝子,有這麼個等法兒?」

「大人是新來的吧?」靠玻璃窗坐着的一個胖子,穿着補子,袖子捋得老高,端著茶碗笑道:「累了就院裏遛達遛達,裏頭有炕還能睡,我們在這等了四天了,您才等這麼一會兒.急什麼呢?」

等了四天!江忠源一怔,看看幾個人,知道不是玩笑,頹然落座道:「想不到葉制台這麼忙,該早點先來一封信的……」這樣一開口,幾個人便互通官閥,那個胖子是番禹縣令岑春,挨身那個白凈臉是高要縣令何相祖,北邊春凳上坐的是惠州、茂名和海南來的,一個叫潘少英,一個叫黃克家,一個叫康必正,都是縣令。寒暄一陣子,江忠源才知道是葉名琛要開會議,召各縣的令守佈防。江忠源問:「廣東幾十州縣,單召諸位老兄開會佈防?是海防、夷防還是匪防治安?」

「如今還有什麼海防夷防?洋人佔了香港又在九龍鬧新界,只要不進廣州城,屁防也沒有!」茂名縣令黃克家甚是詼諧,一臉怪笑說道,「叫得急,我們都是日夜兼程來的,來了又這麼等著!你問別的縣令,他們在廣州都有宅子,這裏留個長隨打聽着,在家候着幾時開會幾時來。我們沒這份家當,總督衙門開會有分例的,包吃包住也是安逸!」胖子岑春笑道:「大帥有他老人家的章程,以不變應萬變。見了洋務叫鮑鵬去,有了匪患尋徐廣縉軍門,其餘只要完糧納稅,一罐蠍子——一蓋不問。」

黃克家笑道:「說起歇後語,上回碰見劉大麻子,他娶的第七房姨太太今年才十六歲。我說可憐見的她還是個小女孩,再說你上回說陽萎,怎麼弄的?他說:『如今得及時行樂,吃春藥,日日沒得法阿硬過!』我一想,笑得捂肚子。你們聽聽:劉大麻子奸幼女——日(本)比(利時)美(國)德(國)法(國)俄(國)英國!」

大家哄然大笑。江忠源卻覺得心裏塞了一團爛絮似的一陣難受,拿着國恥開玩笑,這些人太無心肝。偏轉臉看時,那個接手本的門政戈什哈晃悠着從籤押房踱出來,忙轉身出來,迎上去問道:「我的手本履歷遞上去了沒有?」

「回大人,這種事卑職怎麼敢馬虎?」那戈什哈正剔牙,扔掉牙籤子逼手站住,笑道,「葉制台他老人家那脾氣,誰敢催他?幾十號縣令,廣東的府道官加起來二百多,都在候着他老人家呢!」

江忠源嘆了一口氣,問道:「制軍現在正忙什麼呢?」

「他老人家剛午睡起來,已經請了伍紹榮和鮑參議,說一會要議洋務的事。還有個英國人叫湯姆的爵士,是香港總督的參贊……卑職只管傳人送信,不敢攪擾……」

「我有要緊的事,你稟報我要見他!」

「制軍說過,除了洋務,別的事一概不許打擾——回大人您吶!」

「他現在在做什麼?——你再去傳話,江忠源要見!」

「回大人,」那戈什哈收了笑容,一本正經答道,「制軍和胡師爺在焚香打坐,請祖師爺降乩。您要不信,卑職帶您西花廳候見,隔窗您就能瞧見的。」

江忠源頓時氣得手腳冰涼,放着二百多人的匪防會議晾起來不開,廣東洋務海關軍政要事不理,睡到下午四五點起來,頭一件事是打坐請神扶乩——這還是朝廷再三降旨表彰,「制夷有方理政循道」的模範總督!他鐵青著臉,咬牙格格一笑,兩塊洋錢丟給那戈什哈,說道:「你帶我去!」那戈什哈得了錢,一邊往腰裏揣,笑道:「謝大人賞。不過卑職真得關照大人一聲,您是道台,坐西花廳是規矩名分;您別亂闖,一闖就闖出禍來,卑職可兜不起。葉制台最煩的就是這時候兒攪了他的壇場……」說着前邊帶路,曲折逶迤從大堂向西過月洞門,又穿過一帶花籬罩頂石甬道,指著一溜五間房道:「西邊兩間是書房,大帥就在裏頭。這三間是花廳,裏邊隔柵屏風擋着,是相通的。茶水煙巴菰都現成,大人請自便,只不出聲兒便沒事。」說罷去了。

進了花廳,江忠源才知道那兩塊銀元的功效。滿花廳南北牆全是亮窗鑲嵌起來的,幕著淡青色的蟬翼紗,連中間的隔柵也都用檀香木屏風橫擋,可開可合,只是掄著一條厚重的紫紅金絲絨,隔壁書房那邊說話聲音都隱約可聞。花廳里兩溜窗枱,擺滿了盆景花卉,什麼月季、玫瑰、蕃石榴、紅橙、柚子、橘子、鬱金香,有的鬱郁青翠,有的掛果累累,有的含苞帶露,有的盛開怒放,美香不可勝收。沿牆有座椅有春凳,都陳著紫檀茶几,陳設豪華中不失典雅,和門房那邊比起來,真有雲泥之隔。兩個丫頭提着酒壺躡手躡腳正給花兒澆水,見他進來,忙放下壺,一雙並蒂含笑蹲福幾行禮,讓座,沏茶,也不言聲,一邊一個站着。江忠源極不慣這般伏侍,又掏兩元一人給了一枚。那丫頭卻是可人,莞爾一笑收了,行個禮又去澆水。江忠源半日才恍然,這是這屋裏的規矩。略一定心,側耳聽書房那邊動靜,像是有人推磨般傳來軋軋隆隆的聲音,聲音卻是十分細微。忍不住好奇,走到帷幕前,撩開一條縫兒看,那蟬翼紗薄得幾乎透明,只見「書房」佈置得新奇,北牆正中供著一張祖師畫像,像前案上爐中香煙裊裊,案前還有三張米黃拜墊。說是「書房」,通屋裏不但書架,書也是沒有的。再看幾個人,那個花白辮子穿駝色背心的一望可知是兩廣總督葉名琛,還有一個余保純是認得的,原是廣州知府,撤差后留在總督衙門,當了葉名琛的清客幕仔;一個戴墨鏡腰系檳榔荷包的,想必是胡師爺了。還有兩個總角童子,八九歲的模樣。葉名琛站在神案邊閉目合十喃喃念誦着什麼。最奇的地下還反扣著一張桌子四腳朝天,余保純和胡師爺相對,兩童子相對,東西南北側身站定,也都閉眼,一律左手前指,可煞作怪那桌子竟自動東北西南旋個不住……他看得蹊蹺,摳縫兒彎腰還要瞧個仔細,覺得有人扯自己的袖子。回頭一看是沏茶那位姑娘,剛要問,那丫頭扯他過來,悄聲道:「千萬驚動不得的!上回鑄錢局方老爺也這麼着,神沒請到。方老爺那是多紅的人吶,第二日就掛牌子撤差!您何必觸這霉頭?」

「請神扶乩么?」江忠源小聲問。

「嗯……」姑娘的聲音更小。

「請的什麼神?」

「有時是呂洞賓,有時是何仙姑,有時老祖親自降壇……有時誰也不來!」

看着那姑娘神氣,江忠源差點失聲笑出來,忙捂了口。

「噓——」那姑娘以指壓唇,指指「書房」,輕手輕腳拿起抹布和另一個丫頭揩拭桌椅。

江忠源還待細聽,卻無須細聽了。隔壁葉名琛極響亮地問道:「鶴駕光臨了沒有?」

站在屏風邊的余保純答道:「請到了!」

「是哪位?」

「是鐵拐李——仙家說他是李鐵拐!」

「保純執筆,庸墨拂紙!」一個極亮的童音喝道,「吾神來也,葉名琛還不下跪!」便聽衣裳窸窣,接着便是葉名琛的聲音:「信官葉名琛求問:一問廣州城防居民安否;二問粵西洪匪長毛幾時得滅;三問本人否泰!」

江忠源在隔壁不禁心下嘆息:若論這三問,葉名琛不算臟污之吏,只是如此不學無術迷信鬼神,放着多少實實在在的軍政民政要務不理,一味玩忽,這份子頑鈍顢頂也真是天下少有!胡思亂想間,聽見一童子叫道:「吾神降示,設乩架來!」便聽搬乩架聲,挪沙盤聲,簌簌毛筆走紙聲……移時,頭一個童子叫道:「吾神去也!」

「送鶴駕!」是三個人的聲音,「每日常有醴酒果品供養,盼神仙時時重顧!」說得甚是齊整虔誠,一聽就知道是不知練過多少次的把式,像煞了平日下屬辭拜上司的客套……正要暗笑,隔壁葉名琛已換了官派口吻,拖着長聲咳嗽一聲,說道:「神仙給我的什麼批示?胡者夫子給我念念。」胡庸墨笑着道:「想不到鐵拐李仙也能如此風雅,是一首長短句兒呢!」說着,展紙誦道:

月冷戈壁黃沙,庚嶺岫雲掩人家。軟紅十里,秦淮月下,歌女樓舫如畫。錢塘潮信,涌浪朝天,孺子凡夫驚煞!嘯風起時,椰樹挺拔,堪嗟英雄樹無花。使君休問前程,金爐銷盡,窮通榮華。香櫞一島歸有期,彼處是海角天涯……

「兩位仙童勞累了,請回齋房用功通神。」葉名琛說道,「——庸墨、保純,據你二位看,這首詞是什麼意思呢?」

余保純沉吟道:「據學生見識,『月冷戈壁黃沙』,似乎指西北有事,說不定俄國在新疆又要折騰。最後一句,『香櫞一島』,顯見是香港;『歸有期』,似乎指收復有望。但大人間的是自己否泰歸宿,這就有點不合。」胡師爺道:「大帥能收復香港,自然是為朝廷雪恥立功,收拾金甌完全,這份功勞是大帥榮終歸站!」

「中間幾句我也在思量索解。」葉名琛口氣認真得像學生回答老師提問,「邊患內憂,中原依然繁華奢侈歌舞昇平。錢塘江潮有起有落,有人大驚小怪,所以我們不要學那些孺子凡夫。只是我這裏,也有『堪嗟英雄樹無花』一句,看來是說我這裏蜀中無大將。難哪……收復香港我沒有那個雄心。朝廷《南京條約》剛訂過幾年,哪有那個回天之力呢?我也不圖『金爐銷盡,窮通榮華』。能平安無事,我就心滿意足。」

江忠源在花廳里聽得心裏焦躁,這麼着索解,一輩子也說不完這首長短句兒。正想着怎樣面見直稟,隔壁話題一下子轉到了他身上。只聽余保純說道:「昨日大人賜觀林文忠公遺書,內中說江忠源調來廣州。學生和他有過半年交往,此人剛氣內斂敢於任事。洪秀全起事,湖南秀水幾股子匪民響應,都被江忠源彈壓下去了。雖是書生,殺伐決斷甚是有的。秀水南關一次斬首三十名亂匪,面不改色!他來廣州,這地方民風刁悍,正好替大帥維持治安,省了多少事?也許他就是天賜給大帥的『英雄花』呢!」江忠源原想起身過去的,一下子又坐回椅中:和余保純在湖南為解軍餉的事,二人確有過半年交往,但並不是知交。官面上的事,余保純還算精明幹練,但他在廣州知府任上巴結琦善,媚外壓內,通國罵為漢好,怎麼會對自己這樣好感?這真令人大惑不解!抬頭間,侍立在窗前的那個丫頭看看帷幕又看看自己,又低了頭不言語,稍一思量便恍然大悟:隔壁的余保純知道他江忠源在這邊坐着,這是有意說給自己聽的!他覺得已是時機,雙手撐著椅背站起身來,向那侍女點點頭踱出花廳,站在滴水檐下,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不緊不慢報道:「湖南新寧籍道光二十六年進士,候補廣州道江忠源——求見制台大人!」

「是岷樵么?」書房裏傳來葉名琛的聲音,似乎很高興,「請進來吧——廣州地面斜,說准誰到,真有意思!」便聽屋裏余保純和胡庸墨也笑。

江忠源移步進來,看時,拜壇神像依舊,只那張請神用的八仙桌已經翻轉四腿着地。乩架沙盤移到了神案西側。葉名琛在神案東據案而坐,余保純和胡師爺都坐在南窗下椅上。几上放着方才抄的乩語詞兒。牆上除了神像,還有斗大的中堂幅,寫着「精氣神」三個字。若換一處地方無論誰看這都是一間道觀精舍,半點涵墨書香味兒也是不沾的。肚裏暗笑着要行庭參禮,剛說了「卑職」兩個字,葉名琛已經過來親手扶攙:「岷樵,私下見面不要和我鬧這個!來——坐——看茶!……先不忙說公事。你是有名碩儒,穆相的高足,先帝也誇過你是『通儒』。你看看這副乩仙詞,品怦品評批解批解!」胡庸墨便將那張宣紙雙手捧來。「學生於神道佛釋一竅不通,何敢妄評呢?」江忠源雙手接過看時,卻是一筆極漂亮的草書,或如林中老騰龍盤夭矯,或似織女投梭勁遒插天,驚蛇入草魑魅相鬥,規矩制度佈局章法皆如精心夙構,臨機信筆之間有此作品,江忠源不能不心下賓服,眉頭一揚贊道:「好字好書法,胡先生自成一體!沒有三十年功夫休想寫得這樣!」

「哪裏哪裏……」胡庸墨被他誇得臉上放光,高興得不好意思,「草書略能遮羞罷了。若論字,還要看葉大帥的——您瞧這幅中堂,是葉制軍手書,氣、韻、格、調,我都是比不了的。」江忠源審視一眼那三個字,倒也是勁節蒼遒,只是筆鋒間遊走略顯猶豫,顯見故作情調,但這些話斷不能直述,因道:「我過湖廣,胡林翼方伯堂中懸有葉制台的梅畫,兼配詠梅詩,當時我就說,『葉提督堪稱書畫雙絕!』就這幅字,和康熙年間吳梅村的《春江曲》相抗詰,其品位可想而知!」

吳梅村是前明遺老,所謂「燕台七才子」之首,《春江曲》是被收進大內三希堂的珍品字畫。清初錢謙益曾有批評,說吳梅村的字畫「柔媚強振作」,但知道的人極少。這裏江忠源不動聲色寓譏於獎,把個葉名琛也蒙得不好意思,捋著鬍子微笑,說道:「老夫何以克當!——就這首詞請先生判斷一下仙意若何。我還有些字畫,改日一定請教!」剎那間,江忠源便由下屬提升了「先生」,但他其實真的是個剛勁內斂的人,只是官場風氣逼人,只好外圓內方,因笑道:「卑職於此道素無研究,不敢妄評褻瀆。不瞞諸公,方才學生就在隔壁,諸公議論竊以為是巨細糜遺的了,連補遺也是不敢妄言的。」

「你就在花廳?他們也不來報一聲!」余保純笑道,「我們正議論你,幸虧沒有扯着你短處——大帥,他的短處我也要說的。這個人吶,別瞧他徇徇儒雅的,有時一副市井相,粗魯罵人凶得像個煞神。而且自負剛愎,上司的話,有時候兒陽奉陰違,變着法兒抗上,湖南官場上有名的『江鐵頭』。您可要小心着他點!」

他擠眉弄眼,似真似假又似調侃。江忠源和胡庸墨都笑。葉名琛一雙壽眉壓得低低的,古井一樣深邃的瞳仁一直盯視審量著江忠源,末了也是一笑,說道:「亂世作官自然也有權宜之道。廣州人也有叫我『葉頑石』的。我說頑石有什麼不好?你看海上那些礁石,不可敬么?湖山石林,不可愛么?『石不能言最可人』,《紅樓夢》也叫石頭記!英國人的鐵甲船厲害吧?教他碰碰瓊崖看!」

「卑職這次奉調,原是要隨林少穆公去廣西剿匪的。」江忠源聽這位「頑石」說話,無論如何都覺得是在東扯葫蘆西扯瓢信口雌黃,不能恭維也不敢笑,因換了正容說道:「中途奉旨,不要進京陛見,直接到林大人麾下聽命。林大人起複,是今上英明聖斷,洪秀全一群烏合之眾,聞風已經散了,有的逃有的降,只剩了幾百人流竄山林。聽說英國人也很驚慌,怕少穆公趁勢收復香港。卑職是徑直到候官見着少穆公的,一路很是鼓舞。想不到到了潮州……」他講著,眼圈便紅紅的,黯然嘆息道:「皇上派的御醫還沒有走到高碑店,少穆公就撒手去了……」葉名琛其實打心眼裏對林則徐禁煙「招禍」,激出大變頗不佩服。咸豐皇帝為林則徐去世震悼掇朝,御賜輓聯,謚號「文忠」,在場的人都知道的。江忠源說到這裏,無論對林則徐心折與否,都低下了頭。許久,葉名琛才道:「這是氣數……是天意……少穆公畢竟是砥柱之臣……」他喃喃的,不知是在念叨什麼還是在祈禱,卻任誰聽不清他說些什麼了。移時才又道:「少穆臨終,你在跟前沒有?…『在的。」江忠源道,「他從候官出發,走前身體康健,到潮州前三天微微腹瀉,住在潮州驛站。潮州有個名醫叫沉思源,當晚我親自進城去請,回來時林公已經彌留,間話已經不能回答。只在死前,突然眼睛一亮,指著天大叫,『星斗南,星斗南,星斗南!』一歪身子就再也叫不醒了……」江忠源淚水奪眶而出,走珠般順頰淌下,一揮袖拭了,說道:「大帥,我心裏疑惑極了,林公是中了小人暗算,被毒殺的!」

什麼?所有的人都驚得身上一顫,連守在書房門口的親兵戈什哈也都臉上變色面面相覷。只有葉名琛岸然道貌,頰上肌肉不易覺察地哆嗦了一下,倏然間變得毫無表情。「岷樵老兄,此言豈可孟浪?這要證據的。」

「我沒有證據。」江忠源也恢復了平靜,「但有疑竇。」

所有的人都目不轉睛地看着江忠源。

「沉思源還來得及給林公把了脈,我告訴他林公一路癥候,他直是皺眉沉吟,說『不可思議。』還要藥罐,但藥罐已經洗了;尋藥渣,驛站把藥渣倒了河裏……」江忠源幽幽閃著目光,回憶著當時場景。「按潮州人習俗,熬過的藥渣是要倒在牆頭或窗台上晾乾再埋的,為什麼傾了河裏?我去請醫生前用的葯雖不濟事,但病情是見緩的,怎麼去一趟縣城回來就驟起大變?問林公隨從家人,葯是驛站大夥房熬的,喝了半個時辰發作,再尋藥罐,已經沖洗乾淨!這麼快毀掉證據,又為什麼?……林公終前喊那三個字,面目猙獰如逢鬼魅,大改常度,也令人不可思議——星斗南!什麼意思?是說一個人?是說一件事?大帥,我江忠源當時全然亂了方寸——這都是過後細思,不可索解的謎!大帥說得不錯,林公是砥柱之臣,朝野想望,中外畏服的,可他的仇人也不少,洪秀全驚散了群,洋人也對他恨之入骨,恰在他受命再起,手握兵符之時猝然暴亡,難道不令人深思?」

葉名琛古佛般木然而坐,胡庸墨和余保純都聽得心搖手涼。余保純道:「你是說害林公的是英國人?《南京條約》是已成定局的事。英國人會擔心林公毀約再戰?」胡庸墨想說什麼,囁嚅了一下又咽了回去。葉名琛道:「岷樵,我仔細想過了,你求之過深了。這些話,萬不可傳出去,是要起邦交爭端的。我在這裏用盡了辦法羈禁,洋人才沒進廣州城。再攪和上這事,又沒有證據,等於是授人以柄。安生在這裏辦差,彈壓刁民維持廣州治安,是你的正經責任。」「是!」江忠源道,「大帥問起林公情形,卑職不能不據實回報。《南京條約》是城下之盟,國家恥辱。林公病由此起,死有其疑。卑職雖不敢孟浪,但還是想查清這件事——」「你辦好團練,綏靖地方,作好你的本職。」葉名琛聽出他話中的執拗,臉上閃出一絲不快,「凡涉外交,你不能擅自主張。國家如今多事,以安靜為要,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是我的宗旨。朝廷關稅四分之一從廣州出來,這是大局。洋人只是要做生意,英國遠在萬里,他能來佔了我們中國?可慮的倒是洪秀全這些匪類,放炮升旗造反,這才是心腹大患——你在秀水辦團練很有章法。不但不用藩庫銀兩,且是化莠為良,以民制匪,我也是很賞識你的。好生做,我自然要抬舉你的。」他的面容突然變得異常嚴峻,叫進侍從在外的戈什哈們吩咐道:「今日在場的就是你們幾個,這些議論傳出去也就是你們幾個,休怪我請王命旗牌無情誅戮!」

「喳!」戈什哈們戰戰兢兢退了出去。

「我葉名琛也不是無能之輩。」葉名琛的聲音像劈柴般乾巴,「耆英(前任兩廣總督)被召入京,留下一大堆洋麻煩給我。去年英國的兵艦開進珠江要炮轟廣州,徐廣縉去談判,我在城中聚十萬人夾岸聲援,廣縉才得和香港英督簽署條約平安回來。治民、制夷,我有不變的章程!」

江忠源一腔熱血,原想在廣州大辦團練,作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替林則徐還一樁夙願,至此已是聽得心涼了一半,初見面時的那點好感,不知不覺間已經沒了。聽他吹噓「不變的章程」,直想問問為什麼不修復炮台,不撥經費給練勇,不設江防,還是忍了肚裏,乾笑着聽一句答應一聲「是」。葉名琛也是一樣,深恐這個二杆子書生在這裏惹是生非,一邊思量,一邊諄諄囑咐:「你先不要去道台衙門接差,就你現在的心思,先熟悉一下洋務民情是要緊的。我下委掛牌子,就在總督衙門以參議道名義專辦團練。有事多和保純、胡老夫子他們商議,再不至出偏頗的。」江忠源便知他信不過,不肯把實權給自己,還要說什麼時,胡庸墨手指門外笑道:「鮑老三來了!」

余保純向外看時,果見一個小鬍子男子已到廊下。鮑鵬脫下油衣,笑嘻嘻遞給戈什哈,跨進書房,見江忠源是生人,含笑一個點頭,卻不急行庭參禮,先對中間老祖像畢恭畢敬一個長揖,接着才給葉名琛打千兒請安,起身笑道:「制台好氣色!準是請了仙亂,扶鸞扶出了絕妙好辭!回頭保純照例抄一份給咱。胡老夫子,你要的宋墨我給你弄來了,別忘了你的謝酒……」他滿臉是笑,回到自己家那麼隨便。又向著江忠源問余保純:「這位爺是?」余保純忙介紹了,鮑鵬又是打千兒行禮,拉手寒暄。他連說帶贊嘖嘖連聲,如同家人絮絮溫言笑語,本來掛着臉的葉名琛也綻出一絲微笑。江忠源審量這個八面玲瓏的八品官,不足五尺的個子,寬肩頭上一顆腦袋兩頭尖,活似安在樹樁上一個橄欖,小鬍子小鼻子小眼睛,短黑眉毛,「獐頭鼠目」四個字天造地設為了這般人物而用——這麼一個傢伙,外至香港英國總督文瀚、璞鼎查,乃至前邊奉召回國的義律,內至琦善、耆英、葉名琛這些紅得發紫的朝廷大員,下至廣州洋行買辦、工頭白領,上至道光、咸豐皇帝,有的耳熟能詳,有的親如家人,五方雜處三教九流十方諸侯,居然處處兜得團團轉,真是個不可思議的怪物……鮑鵬一眼就看出這位新任道台對自己的輕蔑,卻是滿不在乎,拉着他的手笑容不減:「廣州人叫我『羊(洋)群里的兔子』,兔子懂羊話,這就貴重了。兩頭三面跑跑腿,廣州人少遭點洋人作踐,不管別人說我什麼兔子不免子,『名聲』臭就臭了吧!」

眾人聽了哈哈一陣笑,葉名琛也不禁莞爾,咳嗽一聲問道:「你是去香港了?英國人知不知道林公去世的事?」「英國人知道得比我們還早點,他們的訊息比我們靈動。」鮑鵬收了嬉笑之色,撫著剃得鋥亮的腦門子,嘆道:「璞鼎查和法國德國領事在會議,沒能見着。文瀚現在卸職不管事,見他沒用,但我還是見了見。他說話不含糊,認為英國國會不了解中國國情,英國人不可能像佔領印度那樣佔領中國。說回國還要向議院國會陳情,開闢中國市場要放開眼界。我們自己不吸鴉片,在中國傾銷鴉片,用你們中國話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胡庸墨聽了笑道:「下野了才來說這些話,把兵艦開進珠江,文瀚當總督不也是咄咄逼人?」

「他是英國老貴族。回國能在他們女王跟前說幾句公道話也不錯嘛!」葉名琛道,「——除了文瀚,你還見着誰了?」

「新來的一個叫湯姆,還有巴夏禮。」鮑鵬說道,「大帥知道,巴夏禮是個野人,動不動就掏槍。那個叫湯姆的是個紳士,父親是倫敦有名的漢學家,漢語說得很好。這幾個月就住在九龍一帶,比巴夏禮好說話得多,文質彬彬的像個讀書人。他們還是說要執行五口通商,允許進城設領事館……」

葉名琛道:「我和徐廣縉、還有文瀚簽有合約,嚴禁英國人入城貿易——你沒有和他們爭一爭?」

「好我的制台哩!」鮑鵬一拍大腿說道,「和他們吃飯泡蘑菇半個月,嘴皮子都說出繭子了,就是爭的這個條約理兒。他們說地方條約不能和中央條約相悖,英國國會否決了文瀚的條約,文瀚的烏紗帽就為這個才摘掉的——巴夏禮和湯姆追着屁股,一定要見制台重新商約。這會子還坐在書辦房裏等著呢!」

葉名琛一陣光火,一拍椅子把手便要站起來,卻又倒坐了回去,手裏兩個鐵胡桃唰唰轉着,垂眉低頭猶如老僧入定。許久,咬了咬牙說道:「我立誓不見洋人。還由你和他們打擂台。作生意,成!但洋人不能進城。廣州民氣鷙悍,華洋結怨根深,進城我不能保證他們的安全。文瀚、璞鼎查、包冷的書信都在那裏,我連看都懶得,作貿易就是錢貨來往,來往就是了,總往官府里跑是什麼意思?鮑鵬,他們要帶鐘錶呀,什麼自行船小火車火輪船什麼呀,你不能再代收。那些玩藝我不稀罕,也不許家裏人稀罕——一大堆,都垛在衙后空屋子裏。那是什麼好東西?我一聽見『洋』字兒就頭疼肚子轉筋?」

胡師爺三人司空見慣,葉名琛就這麼個秉性。江忠源卻愈覺這位總督像是有點失心痰氣的病:你是總督,兼辦洋務,又兼管海關,不見洋人,不用洋貨於職分而言已屬不宜,連人家的信也不看,真是莫名其妙了。再說,廣州城在五口通商之首,城外幾乎已是洋人的天下,不修炮台,不整軍備,不練團勇防禦。也不像是要打的架勢;叫了全省官來開會,扔在一邊不理,也不像個政府長官。江忠源思量著自己也是久經滄桑游遍天下了,這色人竟還沒遇見過……正胡思亂想,葉名琛道:「鮑鵬,你帶江道台去見見他們。」

「啊!」江忠源忙收攝心神,起身答應道:「卑職遵憲命!」

「記住:只有三個字——拖、磨、碰!」

「是!」鮑鵬咽了一口氣,答道。

「什麼都不要答應他們。我忙得很.要和全省文武官員會議,也不能見他們!」

「是……」

「去吧。」葉名琛說罷端茶。江忠源也忙端茶一啜,和鮑鵬躬身卻步出去。葉名琛望着細霧般雨中遠去的江忠源問道:「庸墨呀,你看此人如何?」

胡庸墨沉吟道:「剛柔兼濟,是個能員。」余保純道:「柔是歷練出來的,剛是天性。有些恃才傲物,他在用功夫掩飾。」

「我一直在觀他的相。」葉名琛道,「其實是血氣火性很烈的人。此人耳白於面,將來名滿天下,土星不亮官位高不到哪裏去,權腮邊有斷煞紋,目中有亢直之神,未必能善終,是個死節之士!」他頓了一下。徐徐說道:「保純查一查時憲書,布一卦,看會議什麼時候開合宜……」

鮑鵬帶着江忠源一徑來書辦房,在廊下者遠就聽兩個人嘰哩咕嚕在說話。鮑鵬站住腳聽聽,回身對江忠源詭譎地一笑,說道:「兩個洋人鬧彆扭拌嘴呢!巴夏禮——那個尖嗓門兒,數落湯姆,不該愛上一個中國姑娘,整日去茂升店,忘掉自己是帝國使者身分。湯姆不服氣,說愛情是沒有國界的。嘻嘻……這些洋鬼子事事和咱們不一樣……」說着咳嗽一聲,帶着江忠源進了書辦房。江忠源進來才知道,這裏其實也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客廳,藤椅沙發窗明幾淨,座鐘字畫古玩照身鏡佈置周匝,比花廳還要富麗堂皇。中西合璧的陳設江忠源還是頭一遭見,新奇里又覺得透著詭異古怪。再看時,兩個外國人都坐在南壁下的長條春藤編的沙發上。還有個中國跟班哈腰陪立在東窗下,見他們進來,忙迎上來一個鞠了一躬,笑道:「鮑三爺,兩位洋大人正候着呢!……制爺見還是不見?這位爺沒見過,是才調衙門來的吧?」鮑鵬沒有多理會他,只用粵語說了句:「胡世貴你跑這裏幹什麼?說話仔細點,新來這個英國佬懂漢語,知道么——」說着已是走上去,掬得滿臉笑花,用熟練至極的英語一邊介紹江忠源,又介紹兩個人:「這位是英國女王新派來的香港總督總參贊湯姆男爵,這位是港軍總統領管帶巴夏禮上校!」

「您好!」兩個年輕的英國人早已起身,脫帽向江忠源微一呵身。那個叫湯姆的西裝革履,還握握江忠源的手,用純熟的漢語含笑道:「很高興見到您。您是綏靖地方治安的專家。或許還不僅如此,您在軍事上的才能我們總督也是很欽佩的——我敢肯定,現在大英帝國偉大的女王陛下已經知道了閣下的大名!」

江忠源還是頭一次直截和外國人瀆面談話,聽了他的話,既驚訝他的漢語精當,又奇怪對方竟這般情報靈通。他看了看巴夏禮,燕尾西服下兩條精瘦的腿,戴高筒禮帽,蒼白得刀刮過的骨頭似的臉剃得精光,瘦削的顴骨上一道刀痕,左腮邊還有一塊暗紅的槍疤,一臉桀做不遜的神情,崩著翹下巴,彷彿隨時都在表示對任何人的輕蔑——一望可知是個惹是生非的無賴,便不理巴夏禮,只向湯姆說道:「我也知道,閣下出自英國古老的名門貴族。用我們中國成語叫書香門第。不過,我和閣下是第二次見面了。」

「是嗎?」湯姆碧藍的眼睛閃過一絲驚訝,「我有過這樣的榮幸嗎?」

江忠源定住了神,擺手示意同坐,微笑道:「在茂升酒店,閣下臨窗而坐斟酌沉思。我就在您不遠的地方坐。當時我在想,這個年輕人是英國人、法國人還是美國人?為了什麼來到這裏?此刻面對窗外瀟瀟風雨是在去國懷鄉想念家人,還是在沉醉中國的良辰美景,在作詩?」他頓了一下,轉臉對巴夏禮,「嗯?巴夏禮先生,你想必也有同感?」

「噢?」巴夏禮和湯姆誰也沒料到他這樣一個開場白,目光一對視都哈哈大笑。湯姆道:「您的語言很美,是東方人的思維。風雨窗下杜康獨飲,是很富有詩意的。」鮑鵬在旁湊趣兒,笑道:「也許是那位葛花姑娘迷住了您這位王孫公子。」

湯姆的目光熠然一閃,驚異地問:「葛——花,她叫葛花?葛花是什麼意思?」「看來我真的是猜中了。」鮑鵬笑道,「自古英雄愛美人,葛花姑娘是長得可人意兒。」因用英語翻譯了葛花意思。湯姆微笑聽着:「噢!——紫藤蘿上的鮮花。她配得上這樣美的名字。」胡世貴忍不住在旁陪笑道:「湯爺愛她,這是她的福分!茂升酒店的老闆是咱們十三行的人,她爹是我的屬下,要她過去侍候,一句話的事!」

「No,No!」湯姆連連搖頭,「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從她的眼睛裏可以看出她並不愛我。按你們中國人的思維,她也不可能愛上我,一個洋……洋鬼子!我很愛她,所以天天去,看着她出來出去忙着工作,給我倒酒端菜……」

巴夏禮像咬着牙,說道:「用中國話說,書歸正傳吧——我們不是來討論愛情、美酒和詩歌的!」江忠源見這小子一臉狂氣,冷冷頂了一句:「現在兩國和平,你們是到督署衙門來的客人,談一談美酒詩歌和愛情有什麼不好?難道談兇殺決鬥和吸鴉片?」巴夏禮神色猙獰,冷笑一聲,說道:「英國人的利益在廣州不能得到保證。你的總督寧肯像個巫婆神漢每天算卦求籤,不肯出來見我們!我們總督親筆給他寫了那麼多的信,葉名琛的幾封回信都只有核桃大的四個字『信收到了』!這樣的人——」他煞白著臉,呼呼喘著粗氣,儘可能搜尋着文明語言來譬喻,竟是思量不來,半晌才道:「——白痴不像白痴,無賴不像無賴。對了,像你們中國廁所里擦屁股的——石頭!」江忠源聽了,也被噎得咽了一口氣,巴夏禮雖粗野,說葉名琛的話卻正是他自己想的,也真無可據實辯駁。

鮑鵬在旁見氣氛緊張,放緩了口氣說道:「葉總督和貴國文瀚總督有條約,都簽了字的。英國人不進廣州城。黑字白紙不容置疑。你們來是為了進城,總不是來侮辱我們的總督的吧?」湯姆在旁神色嚴肅地頂了回來:「根據《南京條約》第二條的規定:『准英人帶家眷寄居沿海之廣州、福州、廈門、寧波、上海等五處港口。』地方官無權更改中央政府的決議!」江忠源抓住話中把柄,立刻說道:「難道現在你們沒有住在港口?」

湯姆被他頂得一愣,迅即說道:「其餘四處都已經允許英國人居住,廣州難道和那裏有什麼區別?閣下的意思,連我們國家的領事館都設在港口?您是在玩弄,對,在玩弄文字遊戲!」「其餘四處沒有三元里,而廣州有。」江忠源想起南京條約,心中一陣悲哀,咬了咬牙道,「這裏的人民和貴國積怨很深。我要提醒閣下,假如您的周圍鄰居和街上的路人都是你的敵人,政府怎樣保證您的安全?」

「那就用槍和炮來說話!」巴夏禮一聽三元里就一肚子無名火,血色的刀痕槍疤脹得發紫,「我的炮艦泊進珠江,十五分鐘可以把廣州轟炸成一片廢墟,像人山掩埋古老的龐貝城一樣,讓它永不復存!」

「那你和誰貿易?」鮑鵬冷冷說道,「既然如此,貴國何必還要訂這個《南京條約》,你又何必在這個將要變成廢墟的地方和我們談判?」

湯姆見雙方唇槍舌劍到了這個份上,冷靜了一下,說道:「巴夏禮冷靜一點。江先生、鮑先生,也希望你們理智一點。巴夏禮先生說的是『假設』,而廣州的城防確實是不堪一擊的。我們來不是為了吵架。還是請二位轉告葉總督,要作個像樣的政治家和外交家,理智而客觀地面對現實,接見我們,進行實質性的交涉。」

「葉總督軍政民政諸凡事條冗忙,還要請二位鑒諒。」鮑鵬換了笑臉,「現在要到晚餐時間了。作為個人,我們是朋友。怎麼樣?請二位吃飯,到天津飯館,給你們換換口味……」

湯姆和巴夏禮不約而同站起身來,巴夏禮怒氣沖沖扣上禮帽,提起文明棍,威脅地晃晃掛在小臂上。湯姆從衣袋裏取出一封信交給鮑鵬,鄭重地說道:「這是包冷總督給葉總督的親筆信,請葉總督務必認真回答。作為朋友,我要忠告你們,這樣的敷衍拖延遲早會引發出殘酷的後果。上帝給你們的時間不多了,而且上帝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唉……您的飯我們不吃了,每次您都是這一套。我已經被您餵飽了!」

巴夏禮等他話一落音拔腳便走,湯姆略一點頭便跟了出去。江忠源和鮑鵬目送他們出去。遠遠在二堂東山牆邊傳來巴夏禮的怒吼:「湯姆!你那一套可以和法國美國人打交道——對付這些渾身鈕扣留着豬尾巴的小丑,應該把他們吊在軍艦的桅杆上,像對印地安人那些生番一樣用鞭子抽!然後開槍把他們打得像蜂窩一樣……」湯姆的聲音要小得多,但也很清晰:「女王陛下會有英明的決斷的。中國不同印度,更不同於印地安人……你應該讀一點書……我很憐憫這些愚昧無知的中國政府官員……」

江忠源心一動,看鮑鵬時,鮑鵬沒有翻譯他們的話,以手加額嘆道:「總算又混過去一次……」江忠源道:「這些畜生真是欺人太甚!」「我和他們打交道太多了,已經慣了。」鮑鵬嘆道,「他們是見利就上,寸利必得,得寸進尺。連喝酒行令,都是贏了的喝,朋友一處吃飯各算各的飯錢,什麼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統統是個不講!唉……誰叫我們是弱國呢?弱國外交勾當,真不是人乾的……」

「湯姆,」巴夏禮道,「我知道你在法國、瑞士和比利時都當過大使,是個出色的外交家。你的漢語和東方文學這樣高明,也使我驚訝和欽佩。但中國不同,也不是你描述的那個曾經強大得令人震驚的時代了。所以我要請你理解原諒我的不文明行為。」

回到十三行英國駐港口碼頭的辦公室,巴夏禮已經平息了心中的怒火。在自己人面前,他有時也顯得文明和高雅。兩個人吃了幾片烤麵包,喝着咖啡,坐在沙發上抽雪茄。玻璃窗外是漆黑的夜,可以想見暗夜中無聲的秋雨在幔帳似的降落,燭架上七支蠟燭發出明亮柔和的光,屋裏顯得格外安謐。見湯姆神色陰鬱,他似乎有些不安,誠摯地又道:「我要請你原諒。在我的眼睛裏,中國地圖有點像一塊牛排。對,一塊冷凍了的大牛排!怎麼吃呢?要用斧子、用鋸一塊一塊地切開,放進壁爐里去燒、烤。我們這樣做了,美國法國德國比利時也這樣做。說明我們做得是對的。你瞧著吧,俄國人日本人也都要這樣做!」

「他們只是技術上落後。」湯姆望着殷紅的雪茄焦首,「這個國家曾被蒙古人佔領過。蒙古人用武力征服了他們,野蠻地統治了近百年,又被他們打敗了。現在是滿族人,也是用武力征服了中原,統治了中國,而在文化上他們又被漢族人征服。滿族本民族的語言文字,現在只有滿族的專家才會使用。巴夏,我是盡了最大的努力研究過他們的。這不是一塊牛排,這像是陷進了地下迷宮裏的民族,又像是被注射了麻醉藥。很遺憾,連我們偉大的女王也不能清醒地看到這一點:迷宮終究是能走出去的,麻醉藥是有時間期限的。一旦他們走出來,醒過來……」他打了個寒顫,「他們會像拍蒼蠅一樣把我們打得無影無蹤!」

巴夏禮孩子氣地一笑,說道:「湯姆,你描繪了一幅多麼可怕的圖畫給我看!不要忘了我們是日不落帝國!我對我們的炮艦和文明是有十足的信心的。政府已經下了決心,相機用武力佔領廣州。趁這個被麻醉的人沒有醒過來,我們要像整治印度人一樣整治他們!好得很,林則徐已經被伍紹榮他們弄死了,唯一一個像樣子的中國政治家也去見了上帝。我們可以放手放心做我們想做的事了!」

「這就是我們的『文明』。」湯姆寅嘲地一笑,「伍紹榮、鮑雕——他有個可笑的綽號叫鮑大褲衩子,是遮蓋生殖器的內褲——還有胡世貴。他們做這樣的事,若被廣東人知道,會把他們的皮剝下來做鼓面!」巴夏禮得意地笑起來:「林則徐的起複對我們英國人是不利的。這些中國人和我們有相同的心理——他們要販鴉片,林則徐東山再起,是要拿他們『正法』的。這就是殺人動機。但我不能承擔這種罪名,我只是慶幸他的死亡。這並不是我的心特別殘忍,而是東印度公司的利益需要林則徐不存在——也許伍紹榮他們是接受公司的命令這樣做的。就我個人而言,我和你一樣尊重林則徐的人格和他的魅力,雖然我有點怕他——你不要笑,義律和我是朋友,他也是個勇敢的冒險家,可是有一次他告訴我,他每次見林則徐之前都要深呼吸三次,而見面回來腿部肌肉都要痙攣幾天。」湯姆想着,突然一笑:「那是因為潛意識裏你們覺得自己有罪。比起你來,我更希望天主和基督能在這個國度傳播,希望我們的紡織品、煤油和所有的機械製品……我可以送給林則徐一匹最好的呢絨,而得到他送我一套景德鎮瓷器。我不會對他有恐懼心理。罌粟花如果作為藥品,還是一種美麗可愛的植物。東印度公司的鴉片如果向國內傾銷,女工陛下和國會會把他們統統都送上斷頭台。向一個國家強行傾銷毒品是醜惡和有罪的——不是嗎?你自己就在抽雪茄,而不是抽鴉片煙!」

巴夏禮沉默了,湯姆也停住了口,兩支雪茄交換不定地閃著紅色的微芒。外邊的雨似乎大了一點。傳進來浙漸瀝瀝的聲音,玻璃窗上的雨水像淚一樣縱橫迷離向下淌落……見湯姆擰熄了雪茄,起身穿外套、取雨傘,巴夏禮問道:「湯姆,又要去茂升酒店嗎?」

「不,」湯姆看看錶,「今天太晚了,我要給爸爸寫信。」

「那就是說明天,還要去看葛……花?」

「怎麼,不可以嗎?」

「啊不,我沒有那個權利。我已經向你道過歉了。」巴夏禮笑道,「你要她嫁給你是不可能的。而要是需要她,胡世貴可以把她弄到你的身邊,那——一切都是可能的。」

湯姆用憂鬱的目光盯着巴夏禮:「我知道你的意思。她不可能愛我,為什麼那樣?我愛她,也不希望她勉強或者痛苦。」巴夏禮笑起來,指著桌子上的花瓶,說道:「就像這瓶月季,插在這瓶子裏,她並不受委屈。」湯姆道:「不,這並不好。」

「為什麼?」

「這花,很快就會枯萎的。」湯姆道,「而如果在花圃里,恐怕比瓶子裏要好得多。」

「你真是個怪人!」巴夏禮聳肩攤手,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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爝火五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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