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黑海

第04章 黑海

Karadeniz——如字面所示,土耳其語意思即「黑色的海」。同愛琴海被稱為「白色的海」相反,黑海反正就是「黑色的海」。

至於為什麼稱之為黑色的海,實際到那裏一看就明白了——在所有意義上都是黑色的海。那裏沒有光燦燦傾瀉在地中海那樣的陽光。我們去時雖然九月剛剛過半,但已滿目秋光。那種光美麗動人、晶瑩澄澈,卻又怡靜溫和,無需戴太陽鏡。

不僅光,海本身也溫和怡靜。無波無浪,較之海,看上去更像巨大的湖。海岸沒有堪稱沙灘的沙灘,有的只是鋪滿黑色小石礫的海岸線。海岸沒有水聲,海水躡手躡腳地趕來。每當漁船通過遠處,海面便像突然想起似的輕輕搖顫一下,很快歸於靜止,紋絲不動。水是透明的,不存在愛琴海那種眩目耀眼的艷藍,僅僅透明而已。黑石礫海灘彷彿被那透明拽進透明的底部沉潛其中,不知不覺消失於映在水面的光照中。

在我們轉過的地方之中,這裏是面部表情最為柔和的土耳其。沒有安納托利亞東部的激昂,沒有地中海和愛琴海沿岸的西歐式喧鬧,沒有色雷斯的單調。秋光靜靜降臨那裏,人們在田裏三三兩兩采煙葉。他們和她們——其實女性更多——被卡車拉來田裏,晚上白月浮上天空的時候再乘卡車返回村子。我們揮手,她們也揮手。她們都身穿類似日本農村婦女幹活時穿的裙褲那樣的五顏六色細花長褲,頭上包着頭巾。

翻閱任何一種導遊指南,黑海地區都必然放在末尾,記述也最少。歷史遺跡也少於其他地區,有也不顯眼。夏天短,一年四季兩天就一場雨,作為海濱度假區來開發也不適合。山咄咄逼人地伸向海面,地形多為崇山峻岭,道路也跟不上。景緻誠然無可挑剔,但行路頗需魄力,因此交通工具也不發達。除了特拉布宗,沒發現有魅力的城市,所以特意來此觀光的遊客為數不多。但是惟其如此,人們才表現得悠然自得,人情味也濃。以日本來說,大概類似山陽一帶。

我們從伊斯坦布爾往東,在薩潘加湖前面的薩卡爾亞離開高速公路,進入黑海沿岸一個叫卡拉蘇的小鎮。這一帶路旁的城鎮都一個個小巧玲瓏,或者莫如說一颳風就能刮跑鄉間小鎮。我有事要往日本打電話,每有城鎮就停車在PTT(電話局)打國際長途,但一次也沒打通。我一說「請接國際電話」,馬上應道「NO」。到這種地方,不去很大的城鎮日本電話是接不通的。

下一站是去阿馬斯拉。沿岸道路相當糟糕。熟悉土耳其情況的人曾告訴我黑海沿岸的道路極差,已經做了相應的精神準備,但情形還是出乎意料。接連都是山路且柏油路面不時中斷,這且不說,道路本身還整個消失不見。地圖上明明有線路記載,而實際上道路卻時不時中止其作為道路的存在,這很令人吃驚,而狼狽又大於吃驚。下車,查看車轍,估計是路面,然後再從人家後院和工廠用地上穿過。如此行駛一陣子,見路面又一下子冒了出來,於是舒了口氣,這回好了!可是這樣的反覆相當佔用時間——一百二十公里竟花了兩個半小時。

從伊斯坦布爾來到這種地方,不由切切實實感到原來這才是土耳其。倒不是落後不便的地方才像土耳其,只是置身此地之後終於對最初踏上土耳其時所感到的那種獨特空氣有了切膚之感。伊斯坦布爾當然也並非沒有如此情形,但那裏畢竟人太擠、車太多、車尾廢氣嗆人、噪音不絕於耳。我在伊斯坦布爾停了三天,轉了好多好多地方,但我甚至沒有停下腳步感覺空氣的時間。

可是我剛剛踏上黑海地區,我覺得這裏已是另一天地。首先人的長相變了,眼睛充滿生機。我們每次通過村鎮,孩子們全都出來揮手。這一帶的孩子統統剃著光頭,很有些像戰爭剛結束時日本的情景。大概觀看過路車也是一種娛樂。我們也報以揮手。但後來累了,只是稍微抬一手,畢竟揮起來沒完。而到了第二天,就僅僅微笑一下,手都幾乎抬不起來了。不光孩子,大人們固然不揮手,但也都坐在路邊餐桌旁似看非看地悠悠然打量過路的汽車。停車問路,全都「嘩」一下子圍過來,爭先恐後地指點。實在是個悠閑地方。

這一帶種煙草的農戶和牛集中,很少見到綿羊和山羊,這在土耳其是很稀罕的。路旁放牧的牛一口口悶頭吃草。過路的車不多。拖拉機和馱運煙葉的驢們慢慢悠悠在路上移動。由於煙葉馱得過多,驢都幾乎看不見了。不單驢,老大娘和年輕姑娘們也扛着好大一摞煙草。

到巴爾滕時天徹底黑了。不曉得去阿馬斯拉的路,在加油站向兩個年輕人打聽。對方說「跟我來」,用小型卡車把我們帶到半路:「從這往前一直走。拜拜!」這才折身回去。不管怎麼說土耳其人待人親切。從歐洲進入土耳其,一開始肯定對人們的反應感到不知所措。因為歐洲人和土耳其人關於「親切」觀念的定義完全不同。在歐洲問路,人們當然也親切相告;但土耳其人的親切不那麼適可而止,他們指路務必指到最後的最後,讓你徹底明白。問開車的人,用車領路;問走路的人,當即跳上車來,把你引到那裏。而且到達目的地——往往很有距離——后說一聲「就這裏」就轉身快步走開。以日本人或西方人的感覺來說,這也完全超出「親切」領域。老實說,這種親切讓我們多少為難的時候也並非沒有。幫了大忙一點不錯,但有時候並不符合我們的做法和習慣。但這種說法我想是不大合適的。因為這在土耳其鄉間屬於常識範圍內的親切,他們做的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無償服務。不過一問路對方就一聲不響地突然躥上車來,一開始還真嚇一跳。

在阿馬斯拉,我們住在一家飯店上面的家庭旅館,住宿費一人三百五十日元。這裏沒有賓館,加油站也沒有。短暫的旅遊旺季早已過去,除了我們幾乎沒有客人投宿,八人房間只睡我們兩個。如大走廊一樣細細長長的房間里擺着八張床,隨便睡哪一張。蠻奇特的房間。從窗口看得見海,但那是秋日蕭瑟的海景。太陽一落,空氣急速變冷。僅僅一星期前我們還在愛琴海擦汗、還曬得黑黑地游泳來着。應該出熱水的公用淋浴室只出冷水,但由於累了,懶得抱怨,默默地用冷水擦洗了一下。下面的餐廳里也空無人影,我們各要一盤烤魚,喝了一瓶白葡萄酒,吃了色拉。魚非常新鮮。問有沒有有名的黑海葡萄酒,少年服務生說夏天過去就沒有了。飯錢為一千四百日元。飯後上街看了看,街上利利索索的什麼也沒有。最大的店是液化氣店,店門口堆著大大小小各種液化氣瓶。一個不適合有商店櫥窗的鎮。

早上起來,見鎮上的老伯們正一個勁兒打量我們那輛停著的三菱帕傑羅,問是不是我們的車。我答說是的。隨即讓我們打開車頭蓋看看。打開以後,大家像要吞進去似的定定地注視着引擎和電路系統,並且這個那個熱心評說了一番。這些人一旦買車,勢必自己修理著徹底用到最後(像使驢那樣使到死,死後還可能剝皮),因此對機械結構極有興趣。

從阿馬斯拉到錫諾普的路也相當險惡。山伸向海面,海岸線幾乎全是懸崖。一路上分明全是荒僻地區。小鎮和漁村像擠在山與山的夾縫裏似的勉強探出臉來。黑海西部沿岸沒有多少像樣的產業,三分之一人口跑去德國打工。我也去過柏林的土耳其人街,那裏簡直就是土耳其本土。他們在德國工廠做工,把寶貴的外匯帶回土耳其,所以留在村裏干農活的差不多全是老人、年輕姑娘或小孩。應該是窮地方吧。但奇異的是沒有陰暗,相反,氣氛竟那麼悠然自得,甚至讓人覺出充裕。沉靜舒展的黑海風景和人們的生活景況似乎很好地融為一體。

錫諾普。

錫諾普本身不特別有趣,雖然以哲學家第歐根尼①的出生地而聞名,但與傳說不同,實際上第歐根尼並未在洗澡桶里生活,也沒見過亞歷山大大帝。錫諾普是位於土耳其的最北端的城市。幾乎沒有東西可看,惟有凄清的港口和殘存的城牆。風涼颼颼的。這裏的賓館也幾乎見不到客人。半夜賓館突然停電了,下到大廳一看,服務台里一個人像斯克爾吉老頭兒那樣正藉著燭光數一天的營業額。此處沒發現多少令人感到溫馨的元素。

巴夫拉。

①歐根尼:DiogenēshoSinopeus,三世紀前半葉希臘哲學家。犬儒學派的代表人物。住在木桶里過着禁慾生活。

在此小憩吃午飯。向銀行保安員老伯打聽附近有沒有美味餐館,老伯照例說一聲「跟我來」就走了起來。我們只好尾隨。大約走了十分鐘,老伯在一家餐館前停下:「就這裏。」我說謝謝,他說不必不必,轉身歸去。其親切只能讓人感謝,問題是這時間裏銀行里來了小偷可如何是好呢?不過這家餐館只有薄啊的羊肉餅,吃不來羊肉的我們很有點為難。餅本身剛剛烤好,熱氣騰騰,但羊肉沒有熟透,香辣調料也過於刺激。不過在當地人中間似乎很有人氣,全都來問」好吃嗎?「」香吧?「以致我們到底不好剩下,以吃得有滋有味的神情全部吞進肚去,要啤酒,照例沒有啤酒,喝了沒有涼透的可樂。

巴夫拉旁邊有條河流過,前面長長的岬角一直伸向大海。沿河邊沒走多遠,路不見了。後來找出車轍,循轍行進。越過一道淺溪之後,給人以神奇之感的田園風光在眼前舒展開來。道路是坑坑窪窪的泥路。點點處處散在著農舍,其餘全是桌面一樣平展的土地。土地一看就知很肥沃,草木綠得艷麗。路面有羊群、牛和鴨大搖大擺地穿過。也有水窪樣的濕地。長達二十五公里的路程遇到的只有一個領着狗的羊倌。

路盡頭鋪展着以黑海來說漂亮得出奇的沙灘。沙灘前面橫陳著鴉雀無聲的黑海。再往前一無所見。徑直過去就是蘇聯。另外,這裏有一座好看的燈塔。風很大,灘頭草叢輕聲搖曳。燈塔附近堆著當柴用的黑木材,看樣子準備過冬了。也有狗吠聲傳來。儘管從愛琴海到這裏開車僅半日路程,卻好像來到完全不同的另一世界。

薩姆松。

人口二十五萬,地處交通要塞,是黑海邊最大的城市。機場也有。但不妨說是了無情趣的城市。只是大、嘈雜而已。像那麼回事的賓館也有幾家。在此住了一晚,僅僅投宿罷了。傍晚到達,清早出發。

特拉布宗。

這倒是座極有情趣的城市,仍留有拜占庭時期的面影。君士坦丁挨陷落、東羅馬帝國滅亡后,唯獨這座城市作為由基督教徒統治的特拉布松王國存留一段時間。古城仍在,不過這裏留在我記憶中的全是與歷史沒多大關係的事。半夜兩個警察碰見一個酩酊大醉的青年,當即把他打翻在地,原因無從得知。

早晨五點,清真寺尖塔(minaret)播放的祈禱聲把我們從床上拖起。沒想到清早會用擴音器做什麼祈禱,一開始費了好大勁才明白過來。擴音器音量同日本右翼宣傳車不相上下,在尖塔頂端安了四個,面向四方。所以,如果想好好睡個早覺,最好別住在清真寺附近。

早飯後正在街上散步,一個擦鞋少年走來問我能否擦我的白色旅遊鞋。白色旅遊鞋到底如何擦法倒讓我有些興緻,問題是弄糟了很麻煩(十有八九),遂拒絕。

土耳其這個國家的某些部分,好也罷壞也罷都凌駕於我的想像力之上。

還有一點,特拉布宗鞋店極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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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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