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五月一日至五月二十二日

公元六九七年有一條愛爾蘭法律禁止女性從軍——也就是說在此之前有女性士兵。數百年來募集過女兵的民族包括阿拉伯人、北非的柏柏爾人、西亞的庫爾德人、北印度的拉其普特人、中國人、菲律賓人、毛利人、巴布亞人、澳大利亞原住民、麥克羅尼西亞人與美洲印第安人。

古希臘關於可怕女戰士的傳說極為豐富,講述女性從小接受戰藝訓練,諸如武器的使用、如何應對體力不支等等。她們與男人分開生活,自己組軍隊去打仗。這些故事告訴我們她們在戰場上征服了男人。例如公元前六百年,荷馬所寫的希臘文學作品《伊利亞特》中便出現了亞馬孫女戰士。

「亞馬孫」一詞是希臘人發明的,本義為「沒有乳房」。據說女子為了便於拉弓,若非在童年便是在成年後以熾熱鐵塊除去右側乳房。雖然據說古希臘名醫希波克拉底與蓋倫都認同這項手術能增進使用武器的能力,但究竟是否有人確實執行卻令人懷疑。在此還有一個語言學之謎:「亞馬孫」(Amazon)的前綴「a」是否果真意味着「沒有」?有人認為恰恰相反,亦即亞馬孫指的是胸部特別大的女人。而且無論在哪個博物館都找不到任何描繪少了右胸的女人的素描、護身符或雕像,倘若有關割除右胸的傳聞屬實,這理應是十分普遍的創作主題。

五月一日星期日至五月二日星期一

電梯門開時,愛莉卡深吸一口氣,走進《瑞典摩根郵報》的編輯辦公室。時間上午十點十五分。她穿着黑長褲、紅色套頭毛衣和深色夾克來上班。今天是個地道的五一好天氣,穿越市區途中,她發現勞工團體已經開始聚集,這才忽然想到自己已經二十幾年沒有參加過類似的遊行。

她在電梯門邊獨自隱身站立片刻。上班第一天。從這裏可以看見一大半編輯辦公室,編輯台就在正中央。她還看見總編輯辦公室的玻璃門,如今那是她的了。

她一點也沒有把握自己是領導《瑞典摩根郵報》這個龐雜組織的適當人選。她可是跨了好大一步,才從五人雜誌社邁入一間擁有八十名記者、九十名行政人員,外加IT技師、美編、攝影師、廣告業務與報紙發行所需一切人員的日報。除此之外還有一家出版社、一家製作公司和一家投資管理公司,員工超過兩百三十人。

她站在那裏捫心自問,這整件事會不會是個天大錯誤?

這時兩名櫃枱接待人員當中年紀較長那位發現了剛剛走進辦公室的人是誰,連忙起身走出櫃枱,伸手相迎。

「貝葉小姐,歡迎加入《瑞典摩根郵報》。」

「叫我愛莉卡就好,你好。」

「我是比阿特麗斯,歡迎。要不要我帶你去找總編輯莫蘭德?或者應該說是即將卸任的總編輯?」

「謝謝,我看見他就坐在那邊那個玻璃籠子裏。」愛莉卡微笑着說:「我可以自己去,但還是謝謝你。」

她快速地走過編輯室,也察覺到噪音量陡降,每個人的目光都投射在她身上。她來到半空着的編輯台時停下腳步,友善地向大夥點點頭。

「待會兒我們再正式自我介紹。」她說完便走到玻璃室前面敲門。

即將離職的總編輯霍肯·莫蘭德已在這間玻璃籠里待了十二年。他和愛莉卡一樣,都是從外面挖掘來的人才——所以他也曾在上班第一天和她走過同樣一段路。他抬起頭,有點茫然,隨後立刻站起來。

「你好,愛莉卡。」他說道:「我以為你星期一才開始上班。」

「我不能忍受再在家裏多待一天,所以就來了。」

莫蘭德伸出手,說道:「歡迎,你能接手,我真是說不出的高興。」

「你還好嗎?」愛莉卡問。

他聳聳肩,櫃枱的比阿特麗斯正好端著咖啡和牛奶進來。

「感覺上我的運作速度已經減半,其實我不太想談這個。一輩子自以為像個長生不老的青少年跑來跑去,卻忽然驚覺所剩的時間不多。不過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我可不想在這個玻璃籠子裏度過餘生。」

他說着揉揉胸口。他有心血管的毛病,這也是他之所以要走、愛莉卡也得比預定時間提早幾個月開始上班的原因。

愛莉卡轉身望着外頭編輯室的景象,看見一名記者帶着攝影師朝電梯走去,可能正要去採訪五一遊行的新聞。

「莫蘭德……如果我會妨礙你或是你今天很忙,我可以明後天再回來。」

「今天的工作是寫一篇關於示威遊行的社論,我在睡夢中都能寫。如果左傾分子想和丹麥開戰,我就得解釋他們錯在哪裏。如果左傾分子想避免與丹麥作戰,我也得解釋他們錯在哪裏。」

「丹麥?」

「沒錯。五一的信息必須觸及移民融合問題。當然了,不管左傾分子說什麼都是錯的。」

他說完開懷大笑。

「向來這麼憤世嫉俗嗎?」

「歡迎加入《瑞典摩根郵報》。」

愛莉卡對莫蘭德從無任何想法。在傑出的總編輯群中,他是個不出風頭的權力人物,他寫的社論給人單調而保守的印象,很善於抱怨稅務,論及媒體自由時則是十足的自由主義者。不過她從來沒見過他本人。

「你有時間跟我說說工作內容嗎?」

「我六月底走,我們會一起工作兩個月。你會發現一些好事和一些壞事。我是個憤世嫉俗的人,所以看到的大多是壞事。」

他起身走到她旁邊,透過玻璃望向編輯室。

「你會發現隨着這份工作而來的是,外頭有一幫和你作對的人——日間主編與編輯老鳥們都會自成一個小王國,他們有自己的圈圈是你無法加入的。他們會試圖擴張版圖,試圖讓自己的標題和觀點強行過關,你得奮力一搏才能站穩立場。」

愛莉卡點點頭。

「你的夜間主編是畢林耶和卡爾森……各自都有很多搞頭。他們互相憎恨對方,重要的是他們不值同一個班,不過這兩人都是一副發行人兼總編輯的架勢。另外還有新聞主編安德斯·霍姆,你們接觸的時間會很多,我想衝突也少不了。事實上,他是每天讓《瑞典摩根郵報》出刊的人。至於記者,有些根本不受約束,還有些真的應該掃地出門。」

「難道就沒有一個好同事?」

莫蘭德又笑了。

「有啊,但你能跟誰處得來得由你自己決定。外頭有一些記者非常優秀。」

「那麼管理階層呢?」

「馬紐斯·博舍是董事長,也就是網羅你的人。他很迷人;有點老派卻也有點前衛,但最重要的,他是決策者。有些董事——包括擁有報社的家族中的幾人——似乎多半是坐在那裏消磨時間,有些則是跑來跑去,一副專業董事的模樣。」

「你好像不太欣賞你們的董事。」

「必須要分工。我們出報,他們負責財務,所以不應該干涉報道內容,但總會有突髮狀況。愛莉卡,我私下老實跟你說好了,你會很辛苦。」

「怎麼說?」

「自輝煌的六十年代至今,發行量減少了將近十五萬份,《瑞典摩根郵報》可能很快就不再獲利。我們已經進行重整,從一九八〇年起裁減了不下一百八十份工作。我們改采小型報版面,這早在二十年前就該做了。《瑞典摩根郵報》仍在大報之列,但很快就會被視為二流報紙,說不定現在已經是了。」

「那麼他們為什麼選上我?」

「因為我們讀者的平均年齡超過五十歲,而二十多歲讀者的成長率幾乎是零,報紙需要重新注入活力。董事們的理論是找來他們覺得最不可思議的總編輯。」

「一個女人?」

「不是隨便一個女人,而是擊垮溫納斯壯帝國、被視為調查報道女王並且以強悍聞名的那個女人。想想這個畫面,他們怎能抗拒得了?如果連你都無法讓報社起死回生,就沒有人辦得到。《瑞典摩根郵報》聘請的不只是愛莉卡·貝葉,而是和這個名字連在一起的所有神秘魅力。」

布隆維斯特走出霍恩斯杜爾街區戲院旁的科帕小館時,剛過下午兩點。他戴上太陽眼鏡,轉上貝松斯特蘭路前往地鐵站。他一眼就發現街角停了一輛灰色沃爾沃,但經過時並未放慢腳步。車牌相同,車裏空無一人。

這四天來已是第七次看到這輛車。他不知道車子在這一帶停了多久,會留意到它純粹是巧合。第一次是星期三早上,車子停在他貝爾曼路公寓大門附近,是出門上班時看見的。他無意間瞥見車牌號碼是「KAB」開頭,之所以特別留意是因為那是札拉千科的公司名稱「卡爾·阿克索·波汀有限公司」的縮寫。但若不是幾小時后和柯特茲、瑪琳在梅波加廣場吃午餐時又發現同一輛車,他也不會多作聯想。這回沃爾沃停在《千禧年》辦公室附近的一條巷子內。

他懷疑可能是自己的妄想,不料當天下午到厄斯塔的康復中心造訪潘格蘭時,那輛車又出現在訪客停車場。不可能是巧合。布隆維斯特於是開始留意身邊的一切。第二天早上再看見同一輛車便不感到訝異了。

但從未見過駕駛員。

打電話到監理處得知車主是住在威靈比維坦吉路的約朗·莫天森。接着搜尋了一小時,發現這個莫天森擁有商業顧問的頭銜,名下有一間私人公司,地址則是國王島佛萊明路的郵政信箱。莫天森的個人資歷倒是很有趣。一九八三年十八歲,在海岸巡防隊服兵役,後來成了職業軍人。一九八九年晉陞為中尉之後,轉而進入索爾納的警察學校就讀,一九九一年至一九九六年間在斯德哥爾摩警局服務。一九九七年的外勤名單中已經沒有他的名字,而一九九九年他便登記成立自己的公司。

如此說來,是秘密警察。

即使比這個更小的事都足以讓一個勤奮的調查記者倍感猜疑。布隆維斯特認定自己遭到監視,但手法實在太拙劣,要他不注意到都很難。

但真的是手法拙劣嗎?最初他之所以留意這輛車,是因為車牌號碼剛好對他有特殊意義。若非「KAB」三個字母,他根本不會多看一眼。

星期五,KAB很明顯地不見了。布隆維斯特雖無法百分之百確定,但當天似乎有一輛紅色奧迪在跟蹤他。他沒能看見車牌號碼。星期六,沃爾沃又回來了。

布隆維斯特離開科帕小館正好二十秒后,克里斯特在對街羅索咖啡館的遮陽棚底下舉起尼康相機,對準跟在布隆維斯特身後走出咖啡館、經過街區戲院那兩名男子,連拍十二張照片。

其中一人看起來約莫四十歲左右,有一頭金髮。另一人顯得年紀大一些,微紅的金髮已漸稀疏,並戴着太陽眼鏡。兩人都穿着牛仔褲與皮夾克。

那兩人走到灰色沃爾沃車旁分手。較年長那人上車,較年輕那人則尾隨布隆維斯特前往霍恩斯杜爾地鐵站。

克里斯特放下相機。布隆維斯特並未多作解釋,只是堅持要他在星期日下午到科帕小館附近晃一晃,找一輛車牌號碼開頭是KAB的灰色沃爾沃,並吩咐他找個好位置,以便拍下上那輛車的人,而且很可能就在三點剛過。布隆維斯特還要克里斯特睜大眼睛留意任何可能在跟蹤他的人。

聽起來很像典型的布隆維斯特歷險記的序曲,克里斯特從來不敢肯定他是天生偏執,或是天賦異稟。自從哥塞柏加事件發生后,布隆維斯特的確變得自閉且難以溝通。其實這也不是什麼不尋常的事。只不過每當布隆維斯特在寫一則複雜的新聞時,就會變得特別明顯——溫納斯壯事件爆發前幾個星期,克里斯特便曾見過同樣異常而神秘的行為。

但話說回來,克里斯特自己也看見了,布隆維斯特確實遭人跟蹤。他隱約感到憂慮,不知又有什麼新的噩夢正在醞釀。而不管是什麼,都會吸光《千禧年》的時間、精力與資源。此時雜誌社的總編輯才剛脫隊投奔大報社,《千禧年》好不容易重建的安穩狀態轉眼間又再度變得混沌不明,克里斯特覺得布隆維斯特實在不應該展開什麼瘋狂的計劃。

但克里斯特已經至少十年沒有參加遊行——除了同志光榮遊行之外。反正這個五一節的星期日也無事可做,還不如遷就一下任性的發行人。儘管沒有接到進一步跟蹤的指示,他還是悠哉地跟在尾隨布隆維斯特那人的身後,但到了長島街卻忽然不見人影。

布隆維斯特發現自己的手機被監聽后,第一件事就是讓柯特茲去買幾隻二手機子。柯特茲以極低價格買了一大堆愛立信T10s,布隆維斯特又買了一些Comviq電信公司的預付卡,再將手機分發給瑪琳、柯特茲、安妮卡、克里斯特、阿曼斯基,另外自己也保留一隻。這些手機只有在進行需要絕對保密的對話時才使用,至於日常話題,可以也應該用原本的手機。也就是說每個人都得隨身攜帶兩隻手機。

周末輪到柯特茲值班,因此傍晚進辦公室時,布隆維斯特又看見他。自從札拉千科遭殺害后,布隆維斯特便排出二十四小時的班表,讓辦公室隨時有人在,每晚也會有人在裏頭過夜。值勤名單包括他自己、柯特茲、瑪琳和克里斯特。羅塔是出了名的怕黑,死也不肯獨自在辦公室過夜。莫妮卡不怕黑,但她工作得太賣力,所以讓她下班后回家休息。桑尼已經有點年紀,而且身為營銷主任與編輯工作無關。他也快去度假了。

「有什麼新消息嗎?」

「沒什麼特別的,」柯特茲回答:「今天全是五一的新聞,再自然不過。」

「我會在這裏待幾個小時,」布隆維斯特告訴他:「你去休息一下,九點左右再回來。」

柯特茲離開后,布隆維斯特拿出匿名手機打給哥德堡的特約記者丹尼爾·歐森。這些年來,《千禧年》刊登過他的幾篇文章,布隆維斯特對他搜集背景資料的能力很有信心。

「歐森,我是布隆維斯特,你方便說話嗎?」

「當然。」

「我想找人作個調查。我們可以付你五天的勞務費,而且調查結束不必寫報告。當然,你願意的話還是可以用它寫一篇文章,我們會刊登,但主要是調查的部分。」

「好,說吧。」

「這很敏感,除了我你不能和任何人討論,而且只能透過熱郵和我聯絡。你甚至不能提到你正在替《千禧年》調查事情。」

「聽起來很有趣。你想知道什麼?」

「我要你到索格恩斯卡醫院做一份工作場所報告。我們就把報告簡稱為『ER』,目的是觀察真實場所與電視劇之間的差異。我要你到醫院的急診室與加護病房觀察幾天,和醫生、護士、清潔工……總之就是所有的工作人員談談。問問他們的工作情形,問他們確實都做了些什麼等等。當然還要拍照。」

「加護病房?」歐森問道。

「沒錯。我要你把焦點放在針對重傷病人進行後續護理的一一C病房區。我要知道整個區的規劃格局、有誰在那裏工作,還有他們的長相與背景。」

「除非我記錯了,不然一一C區應該有個病人叫莉絲·莎蘭德。」

歐森果然不是剛出道的菜鳥。

「那可有趣了。」布隆維斯特說:「找出她住哪間病房、隔壁住了什麼人、那一區的例行公事為何。」

「我覺得這應該完全不是這則報道的重點。」歐森說。

「我說過了……我要的只是你調查的結果。」

於是他們交換了熱郵信箱。

護士瑪莉安進來的時候,莎蘭德正仰躺在地板上。

她「咦」了一聲,對患者在加護病房的這類行為是否恰當表達質疑。但她也承認,這是病人唯一的運動空間。

莎蘭德汗流浹背。她聽從理療師的建議,花了三十分鐘做舉臂、伸展與仰卧起坐。其實她每天都有一長串的動作要做,以強化三星期前動過手術的肩膀與臀部肌肉。她呼吸粗重,只覺得身體狀況奇慘無比。雖然很容易疲倦,左肩很緊,而且稍一用力就痛,但確實正在逐漸復原。手術后不斷折磨她的頭痛已經減緩不少,現在只偶爾才會發作。

她認為自己已經好了八九成,有可能的話,應該可以大步——或至少一拐一拐地——走出醫院,但實際上卻不然。首先醫生尚未宣佈她痊癒,其次她的房門始終都上鎖,門外走廊上還坐了一個安保公司派來的該死打手看守着。

以她的健康狀況其實可以轉入普通康復病房,但經過反覆討論后,警方與院方一致同意讓莎蘭德暫時留在十八號病房。這個房間看守較容易,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工作人員在附近走動,而且是位於L型走廊的盡頭。札拉千科命案發生后,一一C病房區的人員都提高警覺,加上對莎蘭德的情況十分了解,因此最好不要讓她搬進以新程序運作的新病房。

無論如何,再過幾星期,她在索格恩斯卡的住院生活就要結束。醫生一旦宣佈她可以出院,她就會被送往斯德哥爾摩的克魯努貝里看守所等候審判。而決定這個時機的人正是約納森醫師。

哥塞柏加槍擊案發生十天後,約納森醫師才准許警方首度進行正式問訊,依安妮卡之見,這對莎蘭德有利。只可惜連安妮卡要見當事人也難如登天,這可就很討厭了。

經過札拉千科命案與古爾博企圖自殺等事件的紛擾后,約納森評估了莎蘭德的狀況,並考慮到莎蘭德涉嫌三起兇殺案,還幾乎受到父親的攻擊致死,想必承受了極大壓力。他不知道她是否清白,而身為醫生,他對這個答案一點也不感興趣,只是斷定莎蘭德受到壓力、被槍擊三次,還有一顆子彈射進大腦差點要了她的命。她高燒不退,又有嚴重的頭痛。

他不敢大意。無論是不是嫌犯,她畢竟是他的病人,讓她痊癒是他的職責。於是他填了一張「禁止探視」的表格,這與檢察官的那張禁止令毫無關係。他開了各種藥方,並囑咐她徹底卧床休息。

但約納森也明白隔離是一種不人道的處罰方式,事實上幾近於刑囚。不得與任何朋友接觸,誰也高興不起來,所以他決定讓莎蘭德的律師代替朋友的角色。他和安妮卡進行了一番懇談,解釋說她可以每天和莎蘭德會面一小時,這段時間內她可以和她說話,也可以只是靜靜坐着陪她,就是不能談論莎蘭德的問題或是即將展開的法律之戰。

「莎蘭德頭部中彈,傷勢非常嚴重。」他解釋道:「我想她已經脫離險境,但隨時還是可能出血或出現其他併發症。她需要休息,需要時間復原。只有當她完全康復了,才能開始面對法律問題。」

安妮卡能理解約納森醫師的論點。她會和莎蘭德聊一些普通話題,偶爾也會暗示她與布隆維斯特所計劃的策略要點,但莎蘭德吃了太多葯、太疲乏,往往聽安妮卡說着說着就睡著了。

阿曼斯基端詳著克里斯特所拍下從科帕小館開始跟蹤布隆維斯特那兩人的照片;焦距調得非常清晰。

「沒有,」他說:「從來沒見過他們。」

布隆維斯特點了點頭。此時是星期一上午,布隆維斯特從車庫進入米爾頓大樓后,便和阿曼斯基待在他的辦公室。

「年紀較大的是莫天森,沃爾沃的車主。他像是有愧良知似的跟了我至少一個星期,說不定還更久。」

「你認為他是秘密警察?」

布隆維斯特提到莫天森的經歷。阿曼斯基猶豫着。

秘密警察老是出糗,這可以視為理所當然、再自然不過的事,而且不只是瑞典秘密警察,全世界的情報單位恐怕都是如此。法國秘密警察甚至派蛙人到新西蘭炸毀綠色和平組織的「彩虹戰士號」,老天爺!那肯定是有史以來最愚蠢的一次情報運作,但也可能排在尼克遜總統瘋狂地闖入水門大廈的事件之後。有這麼白痴的領導人,也難怪屢屢發生醜聞。秘密警察的成功事迹從未被報道過,但一旦做出任何不當或愚蠢之事,媒體就會發揮事後諸葛的本領大加撻伐。

一方面,媒體將秘密警察視為絕佳新聞來源,幾乎每一次政府出的政治錯誤都會上頭條:「秘密警察懷疑……」秘密警察的說辭在頭條新聞里舉足輕重。

另一方面,各黨派的政治人物與媒體一得知有哪個曝光的秘密警察曾監視瑞典公民,總會特別嚴厲地譴責。阿曼斯基覺得這實在很矛盾。他完全不反對秘密警察的存在。因為總得有人負責看着那些民族布爾什維克激進分子、那些讀了太多巴枯寧著作的人——其實誰管這些新納粹讀了誰的作品——以免他們用肥料和油拼湊成炸彈,放到羅森巴特外的某輛貨車內。秘密警察是必要的,阿曼斯基並不覺得稍為偷偷監視一下有何不妥,只要他們的目的是為了保衛國家安全。

當然了,問題是被指派監視公民的組織必須受到嚴格的公共監督,必須遵守高標準的憲法原則。然而,國會議員幾乎不可能監督秘密警察,即使首相指派特別調查員,多半也只是名義上可以插手一切。阿曼斯基手上有布隆維斯特複印的黎波姆所著的《一項任務》,他愈看愈感驚訝。假如發生在美國,將會有十來個資深情報員因為妨礙司法而遭到逮捕,並被迫出席國會的公共委員會。但在瑞典,這些人顯然碰不得。

莎蘭德一案顯示該組織內部似乎亂了套。但是當布隆維斯特特地送來一隻安全手機時,阿曼斯基的第一個念頭是:這個人有妄想症。直到聽完詳細過程,審視了克里斯特的照片后,他才勉強承認布隆維斯特的懷疑有理。這並非好預兆,反而顯示出十五年前企圖除掉莎蘭德的陰謀並非過去式。

若說一切都是巧合,也未免太多了。且不論札拉千科可能是被一個瘋子殺死的,命案發生時,布隆維斯特和安妮卡手上要用來舉證的最重要文件竟也同時被竊。這已經夠慘的了,沒想到關鍵證人畢約克也跟着上吊自盡。

「說好了,我可以把這個交給跟我接頭的人對嗎?」阿曼斯基邊整理布隆維斯特的資料邊問道。

「你說這是你信得過的人?」

「一個擁有最高道德名望的人。」

「在秘密警察界?」布隆維斯特的口氣難掩懷疑。

「我們的意見必須一致。我和潘格蘭都接受了你的計劃,也願意和你配合。但我們無法獨力釐清整件事,如果不想最後以災難收場,就得在政府機關里找盟友。」

「好吧。」布隆維斯特勉強點頭同意。「我從來不會在文章發表前透露數據。」

「不過在這個案子裏,你已經透露了。你已經告訴我、你妹妹還有潘格蘭。」

「話是沒錯。」

「你會這麼做是因為連你也明白這絕不只是你們雜誌社的一篇獨家。這一次,你並非客觀的報道者,而是實地參與了逐漸展開的事件,所以你需要幫助,單憑一己之力,你是贏不了的。」

布隆維斯特投降了。反正他也沒有對阿曼斯基或妹妹說出完整的事實。他和莎蘭德之間還有一兩個只有他們倆知情的秘密。

最後他和阿曼斯基握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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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搗蜂窩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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