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五月四日星期三

愛莉卡開始代理《瑞典摩根郵報》總編輯職務三天後,總編莫蘭德便在午餐時間過世了。他在玻璃籠中待了一整個上午,愛莉卡則和副主編彼得·弗德列森一起去會見體育版主編,以便多認識同事並了解他們的工作方式。弗德列森現年四十五歲,在報社裏還算是新人,雖然沉默寡言但不討人厭,經驗也很豐富。愛莉卡已經決定一旦換自己掌舵,弗德列森的見識是可以仰賴的。她花了不少時間評估哪些人她將來可以信賴,並延攬入自己的新團隊。弗德列森絕對是個好人選。

他們回到編輯台時,看見莫蘭德起身走到玻璃籠的門邊。他好像嚇了一跳。

接着他身子往前傾,手抓住一張椅子的椅背,撐了幾秒鐘,隨後便不支倒地。

救護車還沒到,他就斷氣了。

一整個下午,編輯室都瀰漫着慌亂的氣氛。董事長博舍於兩點抵達后,召集員工為莫蘭德舉行了一個簡短的悼念儀式。他提及過去十五年來莫蘭德如何為報社盡心儘力,以及身為報人有時需要付出的代價。最後他請眾人默哀一分鐘。

愛莉卡發覺有幾位新同事正看着她。一個未知數。

她清清喉嚨,在沒有受邀也不知該說什麼的情況下往前踏出半步,語氣堅定地說:「我認識莫蘭德總共整整三天,時間實在太短。儘管對他的了解十分有限,但說實在的我真希望能多認識他一點。」

她從眼角餘光瞥見博舍盯着她瞧,便即住口。對於她的主動發言,他似乎很驚訝。她又往前一步。

「你們總編輯的不幸驟逝將會為編輯室造成問題。我預定要在兩個月後接替他的工作,本來以為還有時間能多多向他學習。」

她看見博舍張開嘴似乎有意說些什麼。

「如今已不可能了,我們將度過一段適應期。但莫蘭德是一份日報的總編輯,報紙明天還得照常發行。現在距離送印刷廠還有九個小時,距離頭版定稿還有四個小時。我能不能請問……你們當中哪一位和莫蘭德的關係最親密?」

員工們你看我、我看你,一時鴉雀無聲。最後愛莉卡聽見左側傳來一個聲音。

「應該就是我了。」

是頭版主編古納·馬格努森,已經在報社工作三十五年。

「需要有人來寫一篇訃聞,不能由我執筆……那太冒昧了。能不能請你代勞呢?」

古納遲疑片刻,但還是說:「好,我寫。」

「我們要以整篇頭版報道,其他的全都往後挪。」

古納點點頭。

「我們需要照片。」她往右邊一瞄,正好與圖片編輯雷納·托凱森四目交接。他點了點頭。

「我們得開始忙這個了。一開始可能會困難重重。當我需要有人協助作決定,我會詢問你們的意見,也會仰賴你們的技能與經驗。你們知道發行報紙是怎麼回事,而我還得多上點課。」

她轉向弗德列森。

「弗德列森,莫蘭德非常信任你。目前你得像個導師一樣地教我,責任要比平常更重一些。我想請你當我的顧問。」

他點點頭。不然還能怎麼辦?

她接着將話題轉到頭版的主題。

「還有一件事。今天早上莫蘭德在寫他的社論。古納,你能不能進他的電腦,看看他寫完了沒有?即使還沒有完全完稿,我們也要發表。這是他最後一篇社論,若不刊載未免太可恥。我們今天出的報紙依然是霍肯·莫蘭德的報紙。」

無人作聲。

「如果有人需要一點私人時間,或想休息一下好好思考,就請這麼做吧。你們都知道截稿時間。」

無人作聲。但她發現有人點頭同意。

「開工吧,各位。」她用英語低聲說。

霍姆柏無計可施地兩手一攤,包柏藍斯基和茉迪滿臉狐疑,安德森則面無表情。他們正仔細檢視着霍姆柏當天早上完成的初步調查報告。

「什麼都沒有?」茉迪問話的口氣十分吃驚。

「什麼都沒有。」霍姆柏搖搖頭說:「法醫的最終報告今天早上送來了,除了上吊自殺之外沒有任何其他跡象。」

他們再次看着在斯莫達拉勒那間避暑小屋客廳拍的照片。一切都指向一個結論:國安局移民組副組長畢約克爬上凳子、在吊燈掛鈎上打繩結、套上自己的脖子,然後毅然決然地將凳子踢到客廳另一頭。法醫無法確定死亡時間,但證明事情發生在四月十二日下午。而四月十九日發現屍體的不是別人,正是安德森巡官,因為包柏藍斯基一再試圖聯絡畢約克都找不到人,氣惱之餘才終於派安德森去找他。

在那個星期當中,天花板的吊燈掛鈎鬆了,畢約克的屍體隨之跌落地面。安德森從窗口看見屍體,緊急回電告知。包柏藍斯基與其他抵達避暑小屋的人,從一開始就把它當成犯罪現場,認定畢約克是被某人絞死的。當天稍晚,鑒定小組發現了吊燈掛鈎,霍姆柏便受命查驗畢約克的死因。

「一點都沒有犯罪跡象,也看不出當時除了畢約克還有他人在場。」霍姆柏說。

「吊燈呢?」

「天花板吊燈上有屋主的指紋,兩年前是他掛上去的,還有畢約克自己的指紋,也就是說是他取下吊燈。」

「繩子哪來的?」

「花園裏的旗杆。有人剪下兩碼左右的繩索,後門外窗台上有一把隨身小刀,據屋主說刀子是他的,平常都放在廚房長枱面下的工具抽屜里。刀柄、刀刃還有工具抽屜都留有畢約克的指紋。」

「嗯。」榮迪出聲。

「是什麼樣的繩結?」安德森問。

「祖母結,就連活結也只是一個環圈。這很可能是唯一有點奇怪的地方。畢約克以前是海軍,應該知道怎麼打繩結。不過誰知道一個企圖自殺的人還會多注意繩結呢?」

「那麼藥物反應呢?」

「根據毒物檢定報告,畢約克血液中有強力止痛劑反應,這是醫生開給他的葯。也有酒精反應,但非常微量。換句話說,他多少算是清醒。」

「法醫報告上說他有幾處擦傷。」

「左膝外側有一道三厘米多長的擦傷,真的只是小傷口。我想過,但受傷原因可能有十來種……例如碰撞到桌角之類的。」

茉迪拿起一張畢約克面容扭曲的照片。繩圈深深嵌進皮肉,因此繩索隱藏在脖子表皮底下。整張臉腫得怪異。

「掛鈎鬆脫前他已經吊在那裏大約二十四小時。全身血液不是在頭部——繩圈讓血無法流到身體——就是在下肢。當掛鈎脫落,他的身體墜地,胸部撞到茶几,導致這裏有很深的瘀痕。但這個傷卻是在死後很久才出現。」

「死得還真慘。」安德森說。

「不知道。繩圈很細所以切得很深,阻止了血流。他很可能幾秒鐘內就陷入昏迷,一兩分鐘就死了。」

包柏藍斯基嫌惡地合上初步調查報告,他不喜歡這個。據他們推斷,札拉千科和畢約克是同一天死亡,這個事實他一點也不喜歡。但再多的推測也無法改變一個事實,那就是犯罪現場的調查結果絲毫不能佐證有第三者協助畢約克上路的理論。

「他承受了很大的壓力。」包柏藍斯基說:「他知道札拉千科的事恐怕會曝光,他也可能因為性交易罪被判刑坐牢,還要任由媒體宰割。不知道他比較害怕哪一樣?他有病,長期受慢性病所苦……不知道。要是留下遺書就好了。」

「很多自殺的人都不會寫遺書。」

「我知道。好吧,暫時先把畢約克放到一邊,反正也別無選擇。」

愛莉卡暫時還無法坐到莫蘭德的座位,也無法將他的物品挪到一旁。她安排古納去找莫蘭德的家屬,請遺孀找個時間自己來或派個人來清理他的東西。

短時間內,她先在編輯室正中央的編輯台清出一塊地方,擺上筆記本電腦,在那裏發號施令。現場一片混亂。但她在如此駭人的情況下接掌《瑞典摩根郵報》三小時后,頭版付印了。古納將莫蘭德的生平與職場經歷拼湊成四欄的文章。版面編排以一張黑邊相片為中心,幾乎整張照片都在折線之上,他未完成的社論置於左側,最底部則是一長排相片。這樣的設計並不完美,但有很強烈的情緒感染力。

快六點的時候,愛莉卡正在檢視第二版的標題並與主編討論內文,博舍走上前來拍拍她的肩膀。她抬起頭來。

「能跟你談一談嗎?」

他們一起走到員工休息室的咖啡機前。

「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很滿意你今天掌控局面的方式。我想你出乎了我們大家的意料。」

「我沒有太多選擇。不過在真正上軌道之前可能會有點跌跌撞撞。」

「我們能理解。」

「我們?」

「我是說員工和董事們,尤其是董事會。但經過今天的事情后,我更加確信你是理想的人選。你在緊急關頭來到這裏,還在非常艱難的情形下挑起重任。」

愛莉卡幾乎就要臉紅。不過她從十四歲起就沒有臉紅過。

「我可以給你一點建議嗎?」

「當然。」

「我聽說在某個標題上,你和霍姆有不同意見。」

「我們對於文章中討論政府稅務方案的角度有不同意見。新聞版的標題應該保持中立,他卻加入了個人觀點。觀點應該保留在社論版。既然說到這個,我就順帶一提……以後我偶爾得寫社論,但我之前也告訴過你我並不活躍於任何政黨,所以我們得解決以後由誰負責社論版的問題。」

「暫時可以讓古納接手。」博舍說。

愛莉卡聳聳肩。「你指派誰我無所謂,但這人必須清楚地表達報社的觀點。立場應該在這裏表明……而不是在新聞版。」

「說得很對。我剛才要說的是對於霍姆,你可能得稍微讓步。他在《瑞典摩根郵報》已經很久,擔任新聞主編也已經十五年,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有時候他或許脾氣暴戾,但他是無可取代的。」

「我知道,莫蘭德跟我說過。不過在政策方面,他必須服從指令。我才是受聘來經營報紙的人。」

博舍想了想,說道:「等這些問題浮現后,我們再一一解決吧。」

星期三晚上,安妮卡在哥德堡中央車站搭上X二〇〇〇列車時,既疲倦又生氣,覺得自己好像在這班列車上住一個月了。她到餐車買了杯咖啡,回到座位上,打開她和莎蘭德最後一次談話的筆記。莎蘭德,這也是她感到疲倦又生氣的原因。

她有所隱瞞。那個小笨蛋沒有告訴我全部實情。而麥可也有所隱瞞。天曉得他們在玩什麼把戲。

她也認定了,既然哥哥和當事人至今尚未溝通過,那麼兩人之間的陰謀——如果真有的話——肯定是自然而然發展出來的默契。她不明白是什麼樣的事,但哥哥一定認為非常重要,不得不隱瞞。

她擔心事關道德問題,這是他的弱點之一。他是莎蘭德的朋友。她了解自己的哥哥,知道他一旦交上朋友,即使這個朋友是個有明顯性格缺失的討厭鬼,他也會對她忠心不二到魯莽的地步。她也知道他可以容忍朋友做無數蠢事,但不能越過某條界線,至於界線到底在哪裏似乎因人而異,只是她知道他曾經因為好友做出他認為出軌的事而與他們徹底絕交,而且毫無通融餘地,絕交后便老死不相往來。

安妮卡明白哥哥在想什麼,但對莎蘭德卻毫無頭緒,有時候甚至覺得她腦子裏根本什麼也不想。

安妮卡原本猜想莎蘭德可能很情緒化也很封閉,直到見到她本人,才覺得那肯定只是某個階段,就看能不能得到她的信賴。但經過一個月的交談——且不論前兩星期莎蘭德幾乎無法說話,因此浪費不少時間——她們之間依然純粹是單方面的溝通。

莎蘭德有時似乎十分沮喪,絲毫不想處理自己的現狀與未來。要想為她提供有效的辯護,唯一的方法就是了解所有事實,但她根本不明白也不在乎。安妮卡如何能在黑暗中工作呢!

莎蘭德經常悶不吭聲,即使說了什麼,也總得思考許久、慎選言詞。通常她完全不答腔,有時候卻會回答安妮卡幾天前提出的問題。警方問訊時,莎蘭德也是一聲不吭,雙眼直視前方。她就是不肯對警方吐露隻字半句,幾乎從無例外。罕見的例外是當埃蘭德警官問她有關尼德曼的事時,她會抬起頭看着他,非常明確地回答每個問題。然而一轉換話題,她馬上失去興趣。

她知道原則上莎蘭德從不和官方人士交談,這對這次的案子很有利。儘管她不斷鼓勵當事人回答警方的問題,但內心深處對莎蘭德保持沉默還是很高興。原因很簡單,沉默就不會前後不一,就沒有會牽絆她的謊言,也沒有在法庭上會產生不利影響的矛盾推論。

然而莎蘭德的沉着令她十分驚訝。她們倆獨處時,她問過她為什麼如此固執不肯與警方談。

「他們會扭曲我說的話,然後用來攻擊我。」

「可是如果你不解釋清楚,最後還是可能被判刑。」

「那就這樣吧。這一堆問題不是我惹出來的,如果他們想要判我的罪,我也沒辦法。」

最後,莎蘭德還是將史塔勒荷曼發生的事幾乎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律師,只有一事除外。她不肯說出藍汀的腳上怎麼會中彈。不管安妮卡如何軟硬兼施,莎蘭德都只是瞪着她,撇著嘴笑。

她也告訴安妮卡哥塞柏加的事,但完全沒有提到自己為什麼追蹤父親。她是刻意到那裏去殺他——一如檢察官所說——或是去和他說理?

當安妮卡提起她前任監護人畢爾曼時,莎蘭德只說自己沒有開槍殺他,那件命案也不再是她被起訴的罪名之一。而當話題觸及這一連串事件的最關鍵處,亦即一九九一年泰勒波利安醫師在精神病院裏扮演的角色,莎蘭德更是一下子陷入絕對的沉默,彷彿再也不會開口說一句話。

這樣下去不會有結果的,安妮卡暗忖,如果她不信任我,官司必輸無疑。

莎蘭德坐在床沿望向窗外,可以看見停車場另一邊的建築物。自從安妮卡氣沖沖地衝出去,砰一聲關上房門后,她就這樣紋絲不動地坐了一小時。頭又痛起來了,是隱約、輕微的痛,但她還是覺得不舒服。

安妮卡令她感到不耐。從實際層面來看,她可以明白律師何以一再追問有關她過去的細節,在理性上她能理解,安妮卡需要知道所有的事實。但她沒有一丁點的意願想談論自己的感覺或行為,她的人生與別人無關。有一個變態虐待狂兼殺人犯的父親,不是她的錯。有一個殺人犯哥哥,也不是她的錯。謝天謝地,還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兄妹,否則在遲早都免不了要作的精神狀態評估,也一定對她不利。達格和米亞不是她殺的,受指派的監護人後來變成豬狗不如的強暴犯,這也不是她的責任。

然而即將被搞得天翻地覆的卻是她的人生。她將被迫解釋自己的行為,被迫因為自衛而請求原諒。

她只想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到頭來,她畢竟還是得一個人生活。她不期望有朋友。那個該死的安妮卡很可能是站在她這邊,但那是身為她的律師、一個專業人士所提供的職業友誼。王八蛋小偵探布隆維斯特也不知人在哪裏——安妮卡似乎不太願意提起她哥哥——莎蘭德也從來不問。如今達格命案解決了,他要的故事也有了,她並不期望他對她還像以前一樣感興趣。

她很好奇,發生了這麼多事,阿曼斯基怎麼看她。

她很好奇,潘格蘭怎麼看待這個情況。

據安妮卡說,他們倆都表示會支持她,但那只是空話。要解決她的私人問題,他們幫不上一點忙。

她很好奇,米莉安對她作何感想。

她很好奇,她對自己又有什麼想法,最後才了解到這整個人生對她來說根本無關緊要。

想到這裏,思緒被警衛插鑰匙開門的聲音打斷,進來的是約納森醫師。

「晚安,莎蘭德小姐。你今天覺得如何?」

「還好。」她回答。

他看了病歷表,發現她已經退燒。他每星期都要來巡房好幾次,她已經習慣他的到來。在所有碰觸她、戳弄她的人當中,只有他讓她感到某種程度的信任。她從不覺得他以異樣眼光看她。他來到病房,閑聊一陣,檢視她復原的情形,從未問過任何關於尼德曼或札拉千科的問題,也沒問過她是不是瘋了,或者警察為什麼把她關起來。他似乎只對她肌肉的運作情形、腦部的復原進度與她的感覺感興趣。

而且他還真的搜索過她的大腦,能在腦子裏東翻西找的人,必須獲得禮遇。令她訝異的是儘管約納森醫師會戳她還會為了體溫表大驚小怪,他的來訪還是讓她感到愉快。

「我可以檢查一下嗎?」

他照常作檢查,看看瞳孔、聽聽呼吸、量量脈搏、血壓,也看看她吞咽的情形。

「我怎麼樣?」

「正逐漸復原中。不過運動要更認真做。還有你會摳頭上的痂皮,不能再這樣了。」他略一停頓。「我能不能問個私人問題?」

她盯着他看,他則一直等到她點頭同意。

「那個龍的刺青……你為什麼要刺那個?」

「你之前沒看到?」

他忽然微微一笑。

「其實我瞥見過,但是當時你沒穿衣服,我正忙着止血、取齣子彈等等。」

「你為什麼想知道?」

「只是好奇罷了。」

莎蘭德思忖了好一會兒,才看着他說:

「我不想討論我刺青的原因。」

「就當我沒問。」

「你想看嗎?」

他似乎有點吃驚。「好啊,幹嗎不呢?」

她背轉向他,將病袍拉下肩膀,然後調整坐姿,讓窗外射入的光線落在背上。他看着她背上的龍紋,刺得很美、很精巧,是個傑作。

過了一會兒,她轉過頭來。

「滿意了嗎?」

「很美,不過一定痛死了。」

「對,」她回答:「很痛。」

約納森離開莎蘭德的房間時心裏有些困惑。對於她身體的復原進展他很滿意,但實在不能了解這古怪的女孩。即使沒有心理學學位也能知道她的情緒不太對。她對他說話的口氣很有禮貌,但也略帶懷疑。他還聽說了她對其他護理人員也很有禮貌,唯獨警察來的時候一語不發。她把自己封閉起來,與周遭的人保持距離。

警方將她關在病房裏,檢察官打算依殺人未遂與重傷害的罪名起訴她。他覺得不可思議,如此瘦小的女孩竟有力氣犯下這種暴行,尤其受害者還是成年男子。

他問及她的龍文刺青主要是想找個私人話題和她談談。他並不特別想知道她為什麼要以這種方法裝飾自己,但既然她選擇如此驚人的圖案,想必有其特殊意義。他只是覺得或許可以藉此開啟對話。

他去探視她並非既定行程,因為安德林才是她的主治醫師。不過約納森是創傷中心的主任,莎蘭德被送進急診室那天晚上他們所做的處理,他深感自豪。他作出正確的決定,選擇移除子彈。到目前看來,莎蘭德並沒有記憶喪失、身體機能退化或因傷勢引發其他障礙等併發症。假如她以同樣的速度持續康復,離開醫院時頭皮上會有疤痕,卻不會有其他明顯傷害。至於心靈上的傷痕則是另一回事。

回到辦公室時,他看見一名穿着深色外套的男子倚在門邊牆上。那人頭髮十分濃密,鬍子修剪得整整齊齊。

「約納森醫師嗎?」

「我是。」

「我叫彼得·泰勒波利安,是烏普薩拉聖史蒂芬精神病院的主任。」

「是,我認得你。」

「很好,如果你有空的話,我想私下和你談談。」

約納森打開辦公室門,請來客進入。「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是有關你的一名病人莉絲·莎蘭德。我有必要見她一面。」

「你得先取得檢察官的許可。她現在已經被捕,禁止會客。而且所有的會面申請也都得先交給莎蘭德的律師。」

「對,對,我知道。我想這個案子應該可以免去這些繁文縟節。我是醫生,所以你可以讓我以醫療的理由去看她。」

「對,這麼做或許行得通,不過我不知道你的目的為何。」

「莎蘭德曾經待過聖史蒂芬,我為她治療過幾年,一直到她滿十八歲,地方法院下令讓她重返社會,只不過需要有監護人。或許我應該告訴你,當時我是反對這項決議。從那時起,她就獲准毫無目的地遊盪,也才會導致今天這有目共睹的結局。」

「真的嗎?」

「我仍然覺得對她有很大的責任,如果能有機會評估一下她過去這十年來的惡化情形,我會很感激。」

「惡化?」

「和她接受妥善照顧的青少年時期比較起來。我們同為醫生,應該能夠達成共識。」

「趁我的記憶還算清晰,有件事我不太明白,也許你能幫忙解釋一下……既然我們同為醫生。莎蘭德被送到索格恩斯卡醫院時,我替她作了一次完整的醫療檢查。有一名同事要求看病人的鑒定報告,簽署的是一位耶斯伯·羅德曼醫師。」

「沒錯,羅德曼醫師還在醫院的時候,我是他的助手。」

「原來如此,但我發現那份報告寫得非常模糊,」

「是嗎?」

「裏面並沒有診斷結果,看起來簡直就像針對一個不肯開口的病人所作的學術研究。」

泰勒波利安笑開了。「是啊,她可真是不容易對付。誠如報告中所寫,她堅持不肯與羅德曼醫師對話,所以他只好採用模稜兩可的措詞,他這麼做完全沒有錯。」

「可他還是建議莎蘭德應該住院?」

「這是根據她先前的病史作出的判斷。我們對她的病已經累積了多年豐富的經驗。」

「這正是我不明白的地方。她住進這裏時,我們曾向聖史蒂芬請調她的病歷,卻到現在都還沒收到。」

「對此我很抱歉。因為地方法院下令將它列為極機密文件。」

「如果拿不到她的病歷,我們又怎麼能給她適當的照料?現在她的醫療責任在我們身上,跟其他人都無關。」

「我從她十二歲就開始照顧她,我想全瑞典再也沒有其他醫生像我這麼了解她的病況。」

「病況是……?」

「莎蘭德罹患一種嚴重的精神疾病。你也知道,精神醫學並非精密科學,我不想局限於某個精確的診斷,不過她顯然會產生幻想,有很明顯的妄想型精神分裂癥狀。此外她的臨床癥狀還包括一些躁鬱周期以及缺乏同情心。」

約納森凝神直視泰勒波利安十秒,接着才說:「泰勒波利安醫師,我不會和你爭辯診斷結果,但你有沒有想過一個相對簡單得多的診斷?」

「你是說?」

「例如阿斯伯格綜合征。當然了,我還沒有對她作精神狀態評估,但若以直覺猜測,我會認為是某種自閉症,也因此她才無法遵循社會規範。」

「很抱歉,但阿斯伯格綜合征患者通常不會放火燒自己的父母親。相信我,我從來沒見過反社會性格如此明顯的人。」

「我認為她是自我封閉,不是一個反社會的偏執狂。」

「她非常善於操弄。」泰勒波利安說:「她會作出她認為你期望她作出的行為。」

約納森皺起了眉頭。泰勒波利安對莎蘭德的解讀已經自我矛盾。約納森對這個女孩唯一肯定的一件事,就是她絕對不善於操弄,反而會固執地與周遭的人保持距離,完全喜怒不形於色。他試着將泰勒波利安描述的莎蘭德與他自己所認識的莎蘭德加以協調。

「你只認識她很短的時間,而且她因為受傷而不得不處於被動。我曾親眼看見她的暴力與不理性的恨意。多年來我一直試着幫助莎蘭德,所以我才會來。我建議索格恩斯卡和聖史蒂芬建立合作關係。」

「你說的是什麼樣的合作?」

「你們負責她的醫療狀況,我相信這是她所能獲得最好的照顧。但我非常擔心她的心智狀態,所以希望能儘早加入。我已經準備好提供一切協助。」

「我明白了。」

「所以我確實需要見到她,以便作第一手的狀況評估。」

「只可惜這個我愛莫能助。」

「你說什麼?」

「我說過了,她現在已經被捕。如果你想為她進行任何精神治療,就得向哥德堡的耶娃檢察官提出申請。這些事情都由她決定。而且我再強調一次,除了檢察官之外還要有她的律師安妮卡的配合。如果事關開庭要用的精神鑒定報告,那麼地方法院就會發給你許可令。」

「我就是想避開那些官方程序。」

「了解,但我要為她負責,如果她很快就要出庭,那麼無論採取什麼措施,都需要有明確的文件。所以我們不得不遵守這些官方程序。」

「好吧。那我還是告訴你實話好了,斯德哥爾摩的埃克斯壯檢察官已經正式委任我作精神鑒定報告,審判時需要用到。」

「那麼你也可以通過正常渠道獲得正式會見她的機會,無須規避規定。」

「但在這麼來來回回的申請、批准過程中,她的情況恐怕會持續惡化。我只是為她着想。」

「我也是。」約納森說:「私下告訴你吧,我並沒有發現任何精神疾病的癥狀。她遭受暴虐對待,也承受很大的壓力,但她完全沒有精神分裂或妄想的現象。」

泰勒波利安花了很長時間才發現不可能說服約納森改變心意,於是突然起身告辭。

約納森坐了一會兒,瞪着方才泰勒波利安坐過的椅子。其他醫生來找他尋求治療的建議或意見,這並非不尋常的事,但通常都是已經開始處理病人病情的醫生。他還是頭一次見到精神科醫生像飛碟一樣降臨,還要求希望不按規定去見病人,而且病人都已經幾年沒有接受他治療了。片刻過後,約納森瞄了一眼手錶,發現都快七點了,於是拿起電話打給瑪蒂娜·卡格倫,她是索格恩斯卡醫院為創傷病人安排的心理醫生。

「哈啰,我想你已經下班了。沒有打擾你吧?」

「沒問題,我在家,但無所事事。」

「有件事我很好奇。你和我們那個惡名昭彰的病人莎蘭德談過話,能不能跟我說說你對她的印象?」

「這個嘛,我去見過她三次,想和她談談。但每次她都很禮貌卻也很堅決地拒絕了。」

「你對她印象如何?」

「什麼意思?」

「瑪蒂娜,我知道你不是精神科醫生,但你是個聰明又敏感的人。你對她的性格、她的心理狀態的整體印象怎麼樣?」

瑪蒂娜想了一會兒才說:「我不確定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她入院后不久我見過她兩次,但她狀況實在太慘,所以沒有真正接觸。後來大約一個星期前,我又應安德林醫師的要求去找她。」

「安德林為什麼要你去見她?」

「莎蘭德開始慢慢恢復,但大多數時間都只是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看。安德林醫師希望我去探視一下。」

「結果呢?」

「我先自我介紹,然後聊了幾分鐘。我問她感覺如何,需不需要有人和她談天,她說不需要。我問她有沒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她請我偷偷帶一包煙給她。」

「她有沒有表現出憤怒或敵意?」

「我認為沒有。她很平靜,但會保持距離。我想她要我帶煙應該是開玩笑,不是認真的。我問她想不想閱讀,要不要帶什麼書給她。起先她說不要,但後來她問我有沒有探討基因學和大腦研究的科學雜誌。」

「探討什麼?」

「基因學。」

「基因學?」

「對,我說醫院圖書館有一些關於這類主題的大眾科學書籍,但她沒興趣。她說以前看過這類書,還說了幾本權威作品,我聽都沒聽過。她比較想看這個領域的純研究。」

「天呀。」

「我說給病人使用的圖書館恐怕沒有更高深的書,在這裏錢德勒的偵探小說比科學文獻多,不過我會試着找找看。」

「你去找了嗎?」

「我到樓上借了幾本《自然》雜誌和《新英格蘭醫學雜誌》。她很開心,還謝謝我如此費心。」

「可是那些雜誌刊的多半是學術報告或純研究。」

「她顯然看得津津有味。」

約納森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認為她的心智狀態如何?」

「封閉。她從未和我討論過任何私人的事。」

「你覺得她有精神上的疾病嗎?像躁鬱或妄想?」

「沒有,完全沒有。我要是這麼想,早就提出警告了。她很奇怪,這點毫無疑問,她有很大的問題也有壓力,但她冷靜客觀,似乎能夠應付目前的狀況。你為什麼這麼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有,沒發生什麼事。我只是試着想判定她的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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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搗蜂窩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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