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1妻子有了情夫

朗靜的中午。春風盈實而嘹唳。樓下是鼓噪的點點綠影,加上昨日一場彌天的雨夾雪,風過處不起纖塵。西寧難得有這樣乾淨透明的風。碧桃樹紅蕾點點的柔枝疾驟地叩打窗欞,濕漉漉滴著晶亮的水。

我對妻子說,你找個情夫吧,我絕不嫉妒。她實在沒想到我會說出這種話,黑瞳凝然不動地望着我。我莫名其妙地心慌,還以為是窺望到了妻子眼中汪汪的哀婉。我繼續說,你說你都三十歲了,你說你還沒有盡情生活就已經在走下坡路,你說一個女人一生把自己交給一個男人是不夠的,你說我給了你很多,給得越多就越覺得欠缺什麼。可我不能再給你什麼了,不是不給,而是沒有——

為什麼都是我說的呢?——

本來就是你說的,除了情夫這個詞。當然,我不是想放棄責任,而是、為了、想讓你、更加、快活,不,充實。說真的,你這個人不錯,對你來說我也不錯。但你想想,一道菜,即使是天下最好的萊,讓你天天頓頓吃,你難道不會煩膩?——

那不一定。我喜歡吃土豆,我希望天天都能吃到土豆——

可事實上你並沒有天天吃。即使天天吃,也會想方設法變花樣,這一頓土豆絲,下一頓土豆片,今天西餐土豆,明天拔絲洋芋,吃了煮的,還想吃烤的。咱們言歸正傳,你還是自己找個情夫,你需要精神調劑——

那你呢?——

我和你不一樣。我除了妻子還有事業。我從來不會失落,妻子的不足由事業來補充,事業的不足由妻子來補充——

算了吧。你讓我找情夫是因為你想找情婦——

我對天起誓,我完全是為了你。我只是希望在你有了情夫之後你仍對我好——

很難做到。一個男人可以把熱情平均分散給一百個女人。但一個女人要愛起一個人來總是全部投入,要麼不愛——

你沒試過你怎麼知道?

我期待着她對我這句話的反應。她若有所思地低下頭去,不讓我看清她臉上能夠引起我猜疑的絲絲縷縷。我又說,試試看吧,你找一個情夫,你把他告訴我,我來給你做參謀。對男人我還是比你懂得多——

天底下難得有你這樣大度的丈夫。那我就實話告訴你,我早就試過了——

誰?——

我不想告訴你。

拉倒吧,反正我的試探已經成功。這叫引蛇出洞。五十年代後期的右派就是這樣出籠的。感謝歷史教會了我,把政治手腕用於家庭生活,這是一大發明。

妻子和那個他大概認識已經很久。時間讓她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變得十分老練。她平靜坦然地望着我,想窺望到我內心深處那一絲最隱秘的痛苦或者喜悅。我當然比她還要老練,喬裝打扮的神情讓任何感覺敏銳的人都難以琢磨。臉上雲霧繚繞,屏蔽了我胸腔里大起大落的騷動。誰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我的眼睛就不是。如果說天下有最高明的騙子,那就是眼睛、我的眼睛、男人的眼睛。它擁有無與倫比的虛偽和狡詐,它貌似真誠而對方接受到的卻是一個人最不真實的一部分。她說,你在想什麼?我滑頭地說,你猜我在想什麼?她搖頭。我詭詭地一笑說,我想什麼其實你知道,你應該不等我問就主動說出來。她說,你該上班了。我說,我想的就是你已經做過的。你們認識多長時間了?她說,你不怕遲到?我說,你們的關係到底發展到了什麼程度?該不是你的單相思吧?她說,你晚上回來吃飯還是在外面吃飯?我說,我希望你全部告訴我,相信我是個寬宏大量的丈夫。她說,你晚上回來的時候最好買幾包奶粉,康寧牌的,早晨的飯真讓人發愁,不知道做什麼好。我吼起來,別給我打岔。她也提高了嗓門,是你打岔還是我打岔?你先回答我的問題,你為什麼不去上班?你以前從來不這樣。我說,這還不清楚嗎?我想陪陪你。她譏誚地說,難得你有這份纏綿。我說,不是纏綿而是責任。她說,你還配講責任?我說,既然我有勇氣和你結婚,並且有勇氣一起廝守五年之久,我當然也有勇氣對你對這個家庭承擔起我的責任來。她笑出了聲,揶揄道,話說得太漂亮了,我都要起雞皮疙瘩。責任是很具體的。呶,髒水桶滿了,壺裏沒水,得到樓下去打,爐子一天燒兩塊煤磚,得去煤房把煤磚砸碎再用簸箕端來,桌子要抹,地要掃,拖布要淘洗。孩子的衣服,我的衣服,你的衣服,一個星期至少得洗兩次。一天三頓飯,早晨吃什麼,中午吃什麼,晚上吃什麼?是從食堂打,還是自己做,還是要上街吃飯館?自己做飯就得去買菜、買肉、買面、買油、買各種調料。吃完了還要刷鍋洗碗。

是的是的,你說得不錯。可你忘記了過去。過去的我並不是個對家庭漫不經心的懶蟲。你也忘記了現在。現在的我已不是你的奴才而是你的上帝了。我在心裏頑固地還擊着她。我覺得即使現在她給我日日下跪、天天鞠躬我也不會對這個家庭發生絲毫興趣了。

結婚頭一年我一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什麼瑣碎的家務沒幹過?我對她感興趣,我要討好她,要使她保持旺盛的精力,使她輕鬆愉快地進入夜晚。如果她太累,夜裏一上床就會閉上眼睛,用不準備醒過來的淡漠直截了當地抵禦我的快樂進攻。如果一天的活沒幹完,她就會感到煩惱,從而擰起眉頭,面孔板滯地應付我的各種動作:我要親她,但她不想把嘴給我,也不想吐出舌頭讓我吮吸,我要她脫掉襯褲,一連說了三遍她都不脫,最後只好由我強行扒去。我要她這樣那樣變換各種姿勢,她總是懨懨地說,行了,快點。她沒有慾望,沒有熱情,更沒有快感,一下子影響了我的情緒,消解了我十萬火急的衝動,我只好簡化步驟,放棄初衷,大搖大擺地草草了事。我吃過這樣的虧,所以我要汲取教訓,於白天刻意奉承。尤其是星期天,一起床我就要揎拳捋袖將所有的臟衣服洗盡淘凈。我心裏氣憤得要命,表面還必須裝得十分愉快,並不時地唱出幾句自己並不喜歡的流行歌曲: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給別人,千萬可要嫁給我,帶上你的嫁妝,帶上你的妹妹,快快來到大車上。一唱到這裏我就會傷感。她沒有妹妹,只有個表妹,而且很不漂亮。唉,她那該死的表妹的不漂亮啊。

當然,星期天她也沒閑着,她去街上遊逛順便買些食物回來,但遊逛總比洗衣要輕鬆得多。她回來時,我已經洗完,於是兩個人一起做飯。飯罷便到了中午,我要睡午覺以便晚上鏖戰,同時我也要強迫她上床休息,這是為了讓她養精蓄銳好給我奉獻一個火忿忿、意綿綿的夜晚。家中行樂秘,料得少人知。那時候的我們倒也是世上難得的好夫妻。就是最討厭她來例假。來例假的那幾天由於對夜晚不抱任何幻想,我就把所有家務活都推給她。她說我是實用主義,是一隻勢利狗,說我在愛情上過多地摻雜了功利目的。我直言不諱,愛情也是交易,我給你多少你必須還我多少。要是你無力償還,我幹嗎要無窮無盡地給你。當然嘍,要是你用別的方法讓我舒服,例假這幾天的活我也可以包攬。她說她沒有別的辦法。我啟發她說,想一想你身體的哪個部位還可以容納半截黃瓜一根香蕉。她憋不住笑了,說你那東西既不是黃瓜又不是香蕉,要是的話我早就吃了。我跳起來說,這就對了,你真聰明。我要的就是你吃。去去去,我來干。我一把推開她,蹲到洗衣盆前,撩一下水,捺著搓板上的衣物嘩嘩就搓,搓了幾下才想到還沒有挽起袖子。

這天晚上我要她給我口淫。她不肯,說是噁心。我說不噁心,並編造了種種我能想得出的理由。她還是緊抿嘴唇、緊顰眉宇,連連搖頭。我只好採取迂迴戰術,一邊柔情地撫摸一邊把那些女人最愛聽的甜言蜜語說了整整八萬噸、九車皮。最後她終於允諾了,但要我必須把那東西洗乾淨。我下床去洗。她叮囑我打上肥皂多洗幾遍。洗完后她又問我擦乾了沒有。我說擦乾了。她又問我用什麼毛巾擦的。我說洗腳毛巾。她說不行,你再用你的洗臉毛巾擦擦。我照辦了,然後回到床上挺舉偉器,崇敬地對着她的嘴。她聲明說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爽快地答應着,跪在床上,將她的頭扳過來,捺到那地方讓她滿嘴噙住。

嘬。

我說。她不動。我便開始前仰後合。她啊一聲,雙手使勁將我推開——

怎麼了?——

你捅到我嗓子眼裏去了。

她漲紅了臉沖我吼起來。我一連說了六個對不起,又求她不要因噎廢食,成全我,成全我,成全我。我保證我青島(輕搗),保證這次你動我不動。她又噙住,並按照我的要求用雙唇一嘬一嘬的。好了,就這樣,就這樣,你他媽真行,我他媽真舒服。我鼓勵她再接再厲。我說我這輩子真有福氣,能和你結婚,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死而無憾,死而無憾,當然要為你而死。我的寶貝,我的生命,我的靈魂,我的五臟六腑,我的七情六慾,我的顛三倒四,我的八仙過海。啊哈,不錯,你真偉大,你就是活雷鋒,你的嘬就是你作為女人的美德,你是嘬的天才。我愛你,我就愛你一個。你是世界上最最最那個的女人,你他媽的是魔鬼,你活着你必須給我口淫,否則你就滾他媽的蛋。到了到了到了,我好像在泥濘的狹道中奮力趲行,即將峰迴路轉的那一刻,我頭腦發昏,胸脯發脹,瞳光呈現七彩的霓虹。到了到了到了,我好像正在進行奧林匹克的短跑決賽,即將衝刺的那一刻,我頭顱前伸,肚皮前伸,雙腳前伸,渾身的每一根汗毛都在前伸。我看到那絲顫動的白線了。秒錶,秒錶,秒錶,誰在按秒錶?慢點,慢點,慢點,我不想結束賽跑,我想永遠保持在衝刺的位置上。誰在喊加油?是她,是她那澄澈的眸子,是那一頭烏黑明亮的秀髮。到了到了到了,我好像是一個懸吊在降落傘上的運動員或者是一個正在尋找降落點的敵特,即將踩上地面的那一刻,我兩腿彎曲,雙臂舒展,山脈,叢林,那獨角獸奔走的原野,一掠而過。風聲鶴唳,我啊——不周山,風雨飄搖,完了完了完了。濃雲稠雨,秋風殘火,愁兮憤兮。不不,是勝利,是晴天,是早晨,是春色滿園,是秀色無涯。烏拉,為什麼我不能烏拉?報告首長,我已經佔領冬宮。波羅的海艦隊開進了地中海,禮炮轟鳴,禮花齊灑,熱氣騰騰,欣欣向榮,難忘的巴士底獄啊。我癱坐到床上。一切都軟了——鋼鐵的橋樑,磚石的長城,水泥的高樓大廈,天柱似的雪山,蛋圓的地球——

紙、紙、紙,紙在哪?——

我、不、知、道。

你啊,王八蛋。我對自己說。妻子在漱口。

妻子還在說,看看我們這房子,好像要在這十個平米的空間白頭偕老。得想辦法改變居住條件。有了寬展點的住房,這個家就需要冰箱、洗衣機、錄音機,需要沙發、茶几、正兒八經的寫字枱、吃飯的圓桌、組合傢具、地毯、吸塵器、吊燈、壁燈、枱燈,還需要至少八個茶杯八個碗八個碟子和一套酒具,因為我們不能永遠不招待客人。我喜歡吃水果,孩子喜歡吃巧克力、卜卜星、泡泡糖、炒栗子、大蛋糕、夾心餅乾、意大利麵包,還有玩具小人書、大白兔奶糖、小白兔牙膏、洗臉的毛巾、擦腳的毛巾、洗屁股的毛巾。我們得攢錢,一毛一毛一月一月地攢。光有了錢還不行,買了大件得找人幫忙,找車運回來,去哪裏找?花錢不花錢?花錢花多少?運費有十塊也有二十塊,你得去逐個打聽清楚,得去討價還價。人不怕吃虧,但也不能吃大虧。多啦多啦,要說一下午也說不完。反正得一樣一樣做、一樣一樣買。你以為盡責任就是坐在離我三尺遠的地方蹺起大腿神聊?我們生活在現實中,現實不是真空。再說你聊也聊不到點子上,聊什麼情夫,情夫是隨便聊的?真不知道你一天在做什麼想什麼。我發現,作為丈夫,你在一天天退化,你越來越不如我們剛結婚的時候,那時候你還不錯,還能顧家,還能關心體貼我。現在呢?多長時間你不給家裏買東西了。不給我買可以,但對孩子你也不能太、太忽視她的存在。作為父親你失職了,你什麼時候帶她上過街、逛過公園?什麼時候抱過她,給她講故事,和她玩遊戲?真不敢想像以後會怎麼樣。等你的女兒將來上了大學,你想都想不起她是怎樣長大的。你恍恍惚惚覺得她成了大人。你會認識她?她會認識你?她忘了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她的父親,她連爸爸這個詞都叫不出口,因為她從小就沒機會叫。有你沒你對她有什麼區別?等你老了,你孤獨、你寂寞、你面前沒有一個親人走動,你就會後悔。一個男人,一要有事業,二要有責任感,三要有兒女情,四要牢牢靠靠像座山。孩子可以向外人炫耀,說我爸爸如何。妻子可以引以為自豪,值得去想他、惦他、等他、愛他。現在我們什麼事情依靠過你?孩子依靠的是她姥姥,我依靠的是我自己。在單位上我受了氣,回到家連個訴說的人也沒有。孩子在時我對她說,她還不會用話安慰我,害怕地綳著兩隻眼睛,我哭她也哭。

妻子開始流淚,又是那種震動肚皮、震動床的啜泣。我想安慰她,想和她推心置腹地談談我對妻子、孩子以及家庭的看法。可我無法開口,充溢心間的只是厭煩,只是一種想逃離此地的感覺。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變得這樣冷酷,這樣噁心她的這番談吐。想用眼淚感化我?見鬼去吧,莫斯科不相信眼淚。想用女兒作為拴住我的借口?可笑。女兒姓我的姓,什麼時候她都得認我這個老爹。再說這兩年一直是她姥姥帶她,我哪有機會帶她玩?我神情板滯,目光有些渾濁,思路不知不覺又拐到情夫這個劃時代的辭彙上去了。

你有情夫了,好大的膽子。誰知道你背着我幹了些什麼骯髒事情。你們是怎樣勾搭上的?第一次擁抱,第一次媾合,第一次你在他面前數叨你丈夫的不是,都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接吻不必計較,但媾合一共有多少次是必須要搞清楚的。而且我想知道細節,如何談吐,如何動作,如何眉目傳情。他是個老手還是個新手,是纏綿類還是粗野類抑或是先溫存後放盪類?是情感型還是肉慾型抑或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種子型?是古典的路數還是現代主義的招式抑或是肉體之外詩情畫意的心理享受?你們配合是否默契,動作是否諧調,高潮是否迭起,心靈是否交融?床笫之上是精神飛揚還是感傷沉鬱抑或是忘乎所以?一切我都想知道,因為它可以成為我今後肆意妄為的理由。啊哈。我終於發現了她作為一個骨肉之人的真實,也發現了她作為一個社會之人的虛偽和軟弱。她也太可笑了,有了情夫還來和我談什麼家庭責任感的問題,莫不是她想讓我對她的錯誤行徑承擔責任?也許她正在懺悔,但她又安慰自己說,她的道德敗壞是由於我沒有抹桌掃地,沒有刷鍋洗碗,沒有買回她愛吃的水果。她欠缺了一斤水果,卻滋生了許多無規則的慾望之水。河流已經改道,原先的河床就只好在熱陽下等待乾涸。我乾涸了嗎?沒有沒有。但我不得不承認我的潮濕是另一條大河的滋潤。一回到她身邊,那種多姿多彩的潮氣濕霧就不再泛濫,積潭由清澈變得渾濁,溪流之妙音不再淙淙鳴響了。

我的腎功能健全卻又不能在我這裏放縱自己的妻子,很久以來我就發現她不對勁。房事之前她發獃,之後她並不要求我繼續摟緊她。記得那次我試探地說,我們是不是蓋一床被子?她說,隨你的便,就背過身去。我絲毫沒有情緒面對她那平板的脂肪醇厚的脊背(這種脊背沒有性別),翻身滾回自己的被窩。而過去她最討厭的便是完事之後我說的那句話——睡吧。她最嫉恨的便是結婚兩年三個月零七天後我打破了我們蓋一床被子的慣例。

那兩年,那些適意的日子,雲落知多少,雨落知多少,葉落知多少,花落知多少。以第一次讓她給我口淫為開端,我把妻子當作了性的試驗品。我時常翻新著花樣,全身心地創造著家庭的溫醇氣息和夫妻床上生活的豐富多彩。妻子也漸漸進入了幸福階段。她被我摩擦出了情慾、快感,她有了對我的主動進攻,每天晚上總是那句話,我想讓你放。忘不了在那床粉紅色的緞面被子下面,我們真誠的毫不摻假的甜蜜,我們發出同樣流暢均勻的鼾息,我們做着同樣的以性為軸心的夢。有一次她說她夢見了蛇,一條花蛇從她面前的草地上溜過。我說我也夢見了蛇,一條青蛇軟綿綿、滑溜溜地纏在我身上。我告訴她,夢見蛇與情慾有關,那條蛇是我們之間情慾的紐帶。那一刻,她的身體在我的懷抱里微微顫抖,她的雙臂變作兩條輕軟光柔的長蛇圈住我的脖頸;她的嘴夠不着我的嘴她只好把腳尖高高踮起,她的頭歪向左邊我的頭歪向右邊,她想含住我的嘴卻被我含住了她的嘴,她的雙唇只好在我的牙齒上輕輕摩擦。從那以後我有了齜出牙齒的習慣,以便讓她順利地摩擦,也讓我順利地享受她那種獨特的愛撫,即使睡在一個被窩裏、即使做愛也這樣。

一天,我們興緻勃勃去拜訪那條初戀的黃土小路,發現那兒已經是一條直通市郊工業區的柏油大道。車來人往,滄海桑田。我們在滄海桑田的變化中打賭。妻子說,你敢不敢在這麼多人面前擁抱我?我挺起胸脯說,那有什麼不敢的,我擁抱的又不是別人的妻子。她喊一聲,那就來吧。她轉身就跑,她想浪漫,她想我會戲謔地追攆。我沒有。她停下,過來,瞪我,嗔道,還是個男人。我想,你說我不是男人,可你忘了就在這個地方、在一叢消失了的檉柳後面,我是怎樣剛硬起來的。最徹底的愛情就是最浪漫的性交,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值得去做?她看我沉默不語,便仰臉挑釁地說,你不是說敢嗎?來,吻我。我還是不動,我驀然覺得她那張端方清純的臉已經十分陳舊,我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大喊,回去,回去。她沒想到我的力氣會那樣大,她身不由己地跟我一路小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分辨不清我是高興還是氣憤。等到了家裏,我將門從里關死,跳過去撲倒她,雙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狠狠地按壓了幾下。她的身子一半在床下一半在床上。她困惑地說,你瘋了。我豪烈地笑了幾聲說,我就是瘋了。我幹嗎還要吻你的臉?夠了夠了,我要吻你的大腿吻你的下身。要是你願意,走,現在我們再回到柏油路上去,你在那裏給我脫褲子。她說,不害臊,你讓你老婆脫掉褲子讓大家看。我反唇相譏,不知羞,你讓我當眾吻你,好滿足你的虛榮心。我脫掉了她的褲子,好一陣狂吻,接着便緊緊擁抱,在床上重疊成一座灶煙裊裊的兩層樓。

這大概是我對妻子的最後一次愛的真誠燃燒。我總是在不自覺中告別着原有的愛情,這種愛情不是大網便是泥坑或者是荒原上無邊的沼澤、死亡的沙漠。如同歷史不告別過去就不能前進一樣,男人如果不時常更換女人、更新情慾就不能使生命永葆青春、永駐芳華、永遠鮮嫩年輕。

況且和妻子在床上,我想不起還有什麼新穎別緻的招式,我已經停止了我那艱苦卓絕的探索。我無意中發現,我的做愛變得有點迫不得已,我再也不能帶着情慾、帶着對妻子的神秘的期望去干那些討厭的家務活了。厭倦正在開始,我想,她是天底下最缺少刺激的女人,她只配做飯、洗衣,只配滾到床下去,做一個不討人喜歡的女傭。就在這種情況下,我正式嚴肅地提出了分開被子睡的問題,並拉開了那床從未用過的簇新的綠色被子。它之所以始終擺在床上,是因為妻子不想讓來家中的客人看到床上只有一床被子後去猜想我們的夜晚。又是不可或缺的虛偽。妻子笑着說,現在是分開被子,過兩天就是分床,再過兩天就會分居。男人總是喜新厭舊。我認真和她爭辯,厭舊還說得過去,喜新就無從談起了。床還是原來的床,人還是原來的人。我這個人你了解,最大的缺點就是愛情過於專一。她說,你急什麼?喜新厭舊不一定是壞事。我說,好事還是讓給你吧。我把那床綠被放到她睡的位置上,再把粉紅的被子拉過來。她說她不喜歡綠,我說我也不喜歡。之後我們兩個說了許多誰蓋哪床被子的廢話。我堅持要她蓋綠被僅僅是想證明我不是喜新厭舊,想從每一件細小的事情上抹去她對我的猜疑。倒是她比我更快地感到了這種爭執的無聊,好吧好吧,就算我喜新厭舊。我有些得意。我想,有些真實的想法最好讓她先說出來,我就可以爭取主動。假如我想發脾氣,我就要先讓她發火,我是被惹急了出於無奈進行反駁。假如我想揍她,我就要想辦法讓她先打我一拳,我是被迫進行還擊。假如我想離家出走,去一個輕鬆自由的地方過幾天沒有家庭瑣事羈絆的快活日子,我就要想方設法讓她主動提出,或惹弄起她的厭惡連吐幾個滾字攆我出門。我是被她罵走的,過幾天她還得後悔,還得偷偷抹淚,還得牽腸掛肚地思念,還得因找不到我而萬分焦急。我回來時她會在溫柔的嗔怪中用雙倍的熱情補償她的過失,儘管她沒有過失。假如有一天我想離婚,我就一定要激她先說出來,並且一定要誘使她寫出離婚報告,我是不得已的,在她的威逼之中,在她娟秀的簽名下狂草書就我的大號。那一夜,我一個人躺在粉紅色的被子下面。沒有了柔滑粘濕的溫熱的感覺,她的豐腴發燙的肌膚離我遠去,被窩裏空曠一片,有些荒涼、有些冰冷、有些枯寂,習慣於放置在她身上某個部位的雙手不知擱在哪裏,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伸也不是曲也不是,最後只好放到我的兩腿之間死死夾住。我側身對着她輕聲說,分開睡還不是為了你,我喜歡翻身,弄得你整夜休息不好。

是我弄得你休息不好,我比你還愛翻身。這你知道——

我不知道。我總覺得你白天很忙,晚上要是再休息不好,第二天就沒精神——

算了,什麼時候變得這樣體貼人的,還不是為了你自己。

我板起面孔死不承認這一點。但她的面孔板結得比我還要結實,以少有的固執不肯承認我是為了她。看來,不妥協無法安寧下來。我說,就算是我為了我自己,那也不是因為你的翻身。你知道,我有晚上思考的習慣,有時候,半夜裏,我會醒來,很沉重地想一些問題。你的身子貼着我,熱烘烘的讓我冷靜不下來,干擾思路——

想什麼?——

想,關於人類的命運。

我的嚴肅使她也變得嚴肅。她啞然,打出一個長長的哈欠,不感興趣地轉過去睡了。我頓時感到一種滿足的空虛,想讓自己變得沉重起來,然後如我說的那樣去做一個躺着的思想者。她突然騰地坐起質問道,你剛才說什麼?我愕然了半晌才說,關於人類的命運——

不是這句是那句——

哪一句?——

你說我的身子貼着你——

對啊——

不對,是你的身子貼着我——

你怎麼跟我計較這些?——

跟你學的——

那好,既然你說是跟我學的,我就讓你學到家。我告訴你,結婚第一年是我貼着你,第二年是你貼着我。現在是第三年,你不貼着我,我睡得更香。當初要不是你追我,哪有今天的這種無聊——

是你追的我——

你——

你後悔了?——

說後悔是輕的。

我感覺到委屈正在她的體內快速作祟,她的肚子劇烈顫抖著,帶動整個床上下顛簸。她的湧出鼻腔的酸水使環繞我們的空氣都充滿了酸味。她怕鄰居聽見而極力壓抑著啜泣,就像小偷偷東西猛然弄出了響聲接着又墜入寂靜的深淵。我可憐她,極想認錯,又覺得那樣有失男人風度,並且會慣出她的毛病,只好木獃獃地躺着。她突然發出一陣咯咯咯的抽搐聲,弄得我像針扎一樣難受。後來她不再哭了,但她不習慣沒有男人摟抱的睡眠,悄沒聲息地躺着,很久沒有沉入夢鄉。寂靜中,我懺悔我的談吐,懺悔我的舉動,懺悔我和紅紅重溫舊夢。我和紅紅再次見面才一個星期家裏就發生了分開被子睡覺的事情。難道我一個大男人胸襟如此狹窄,容不下兩顆女人的心?

但是現在,我再也用不着懺悔了。我有情婦,她有情夫,道德的天平不再傾斜。我更沒有必要擔心昨天的事情。因為在妻子的昨天裏也有對丈夫的背叛。

2臆想的暢銷書

我的妻我的愛我的逝去的年華,留在腦子裏作為我流連人生的談資吧。妻子已經過時,不需要我整日陪伴她。我必須到戶外去,去看看大街上的女人一夜之間是不是變得新鮮離奇了些;去經過那條深深的小巷,硃紅色的朦朧里冬季的雪花,彷彿那雙穿靴子的腳又踩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響。我還得去上班,也就是說必須去做一件對得起那一百多元工資的事。

我是一個在政府機關工作的稱職幹部。哪個機關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這一類人無論在哪裏工作都會具有同一種思想、同一種水平、同一種經歷。上班期間我們作風懶散,三心二意,有充足的時間去胡思亂想。我們的工作無法用成績來衡量,因為我們既不創造又不破壞更不會承擔風險。我們的長遠目標是等待提拔,近期目標是等待工資。我們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唯一需要動腦筋的就是如何巴結各級上司,只要讓他們看着順眼,前程就有希望。至於學識能力統統無從體現,也沒有必要體現,因為我們的工作是一個稍加訓練的人就能幹的工作,是任何天才也干不好的工作。和天才不一樣的地方是,我們懂得適時更換理論武裝、指導思想和主義信仰,我們明白隨風轉舵、見異思遷和喜新厭舊。比如我,從禁慾閉精到縱慾造精,從繼續革命的正人君子到厭倦政治的風流才子(我堅信我是個才子,不然我為什麼能勾搭上女人?)從信仰馬克思的階級鬥爭到信仰弗洛伊德的做愛萬歲(求教於大方之家,我對弗洛伊德學說的理解是否千真萬確?)從熱愛選集語錄到熱愛薩特、尼采和狄德羅(請原諒我的賣弄,因為我好不容易想起了這三位大哲學家,不說出來憋得慌。記得我剛參加工作時從書店買回來了這三位哲人的三本著作準備裝點書架,後來我發現,在書架上擺放一些具有生殖象徵的泥塔瓷坨一類的小玩意,比尼采更讓我驕傲,就把三本著作扔進了床頭下的鞋櫃)。現在想起來,要是世界上沒有女人分散精力,我一定會成為一個大學問家。只要我漫不經心地翻閱一遍,我就能寫出一篇,不,三篇高質量的批判色彩極濃的學術論文,徹底否定他們的學說,完全推翻他們的歷史地位。實踐證明,只要你一門心思推翻,你就一定會揚名四海。這是一個推翻一切的時代,大廈將傾,斷牆將塌,轟的一聲響,准能博得滿世界喝彩。一切的一切都應該歸罪於女人,她們不僅存在,而且漂亮迷人,而且個個性感得就要爆炸。而我恰恰又是為了她們才來到這個世上的。腦子裏不是女人的大腿就是女人的屁股,你就做學問吧,哲學是蒙在陰戶里的跳蚤,尼採在和女人體交時難道也會發表關於悲劇的崇論宏議?如此等等的胡思亂想能讓任何高尚偉大的學問散發出清淡的脂粉氣和濃烈的臊腥味。算了,不要再去想學問了。司馬遷如果不是性無能他能寫出《史記》?——我真聰明,又想起了一個大人物。而我是一個完整的人,是有根有本的生命體,即使我不迷戀女人,女人也會追隨我,不然就太苦了她們。比起那些有學問的漂浮物,我真是幸運到了極點。我以此安慰自己,並在書架上不斷添置小玩意。聽說公羊是性慾的象徵,我就買了只黑色的帶彎角的瓷羊。又買了一隻泥塑的狼,表明在這個世界上,在色的廣闊領域裏,我將具有它的形象。還有木刻的無花果樹和木刻的牡牛,各種質地大小不一的棱形的塔和圓形的柱,再套上一些色澤鮮亮的圓圈。還有昂首天空的飛魚,金色的十字架,俏麗的女佛手,饅頭狀的花瓷坨,玉石的大象、烏龜和曼陀羅花。當然,我更注重現實的活生生的追求。我能迅速佔有也能迅速厭倦。在擁抱一個目標的同時我就已經瞅准了下一個目標。擁抱妻子時想着紅紅,擁抱紅紅時想着高柳,擁抱高柳時想着那個具有雪色大腿的短頭髮小敏,還有我的蒼家女人蒼女西樂,我的大荒原姑娘鄔塔美仁以及那個雪日裏隱入深巷的美麗的倩影。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在成長。情慾不滅,女人不死,我是泰山不老松,她是源頭活水來,我是紅旗不倒迎風揚,她是遍地黃花分外香。總之,世界在我面前不過是一部肉色泱泱、情水依依、林泉深秀、佳木蔥蘢的書,我任意編織我所喜歡的文字。

不錯,很久以來我就想寫一部關於自己的書。我在這個世界上是獨一無二的,關於我的書自然也是獨一無二的。它將覆蓋全球,具有創紀錄的發行量,是自有人類以來最輝煌的暢銷書。

書名:《槍手》

題記:撕開褲子扯衣裳

(撕和扯兩個動詞用得妙極,充分顯示了對方急不可耐的心情和語言的力度。)

尕手兒展到肚皮上,

(好一個展字,滿掌落下,大面積舒服。)

摸、摸、摸。

(採用青海民歌形式,又成功地借鑒了古典文學精華,此乃古為今用,是繼承傳統、吸收民間文學養料的典範。下同。)

劈開山峁峁端起槍,

(隱喻,借喻,擬物,象徵,修辭獨到而全面。)

一槍打到奶頭上,

(奶頭,學名乳房,古人又稱酥胸稱哺香,乃女性第二性徵。此句表現對方初出茅廬,不甚老練,鍾情於下體又留戀着上體,愛屋及烏,不知所措。一個真實可愛的形象躍然紙上。)

錯、錯、錯。

內容提要:此書觸及到女人最柔軟的地方,既有現實主義的細節真實,又有浪漫而超人的性想像能力;既有整體擁抱,又有局部插入;既有宏觀廝撞又有微觀摩擦;既有光艷處的展示,又有黑暗裏的顯影。性力表現,落落大方;情慾揮灑,娓娓道來;酒色肉韻,細細描出。洗耳恭聽,你會聽到處女膜破裂的清響,如螞蟻打洞之清音;伏案研讀,你會看到芳香的陰毛有長有短、有舒有卷、有九九八十一根,如風吹草地見牛羊之大觀。此書為愛情手冊、性慾集錦、肉感大全、造愛之百科全書,少男少女不可不讀,老年配偶不可不讀,新婚夫妻不可不讀,中年男女不可不讀。讀之心曠神怡,未曾體交,精魄先失;讀之蕩氣迴腸,家庭美滿,推動第三者浪潮;讀之凈化心靈,延年益壽,計劃生育,文明精神,增加生活樂趣,提高思想覺悟。凡此種種,十萬八千,所感所觸,所驚所嘆,所悲所笑,均在終卷之後。

作者簡介:色金剛,欲魔王,偷香老手,情場行家,世界優秀射手,一號種子,經驗豐富的年輕老獵人,天下首屈一指的行奸之鬼雄。某年某月和女人發生關係,數年來辛勤耕耘,龜頭不倒,雄風不老,在中國女界引起強烈反響,被評論家譽為色界希特拉,慾海拿破崙,中世紀的最後一個騎士。他原名情種,后改名大腿迷·亞歷山大,字屁股精·弗朗西斯,號西門·托爾斯泰,筆名克拉拉。(這樣起名是為了讓本書和作者本人具有國際性。但現在有人四處宣稱走向世界純屬滑稽,作者只好更名為歐陽入肉,以示中國化、民族化、大眾化和通俗化。)

封面設計:西方亮,陰陽升。太陽以龜頭形狀炫耀在直立高聳的山峰之上。近景是緩波起伏的紅色大地,左一角綠茵如坪,泉似星宿,右一角深澗密佈,血肉模糊。

封底:國際性交組織的裸體廣告,肢解成五大塊的女人身軀,畢加索風格,五隻黑鴨啄刺其上。

序言:《關於情愛的佈道》,感傷的調子,坦率的自我剖析,其內容大致如下:

我喜歡冬天,是因為我曾經佔有了太多的夏天,持久的高溫讓我渴望冷卻,渴望廣寒宮的意境。我希望回去,重走一遍過去的道路——青春的體驗,野性的抒發,愛情的酸酸苦苦,動人心魄的床上床下、戶內戶外。可我並不知道我會不會還能像以前那樣,去直面林莽,去征服野獸,去追逐女人,去迎接厄運。只有一點我非常清楚,我不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過去不是,現在不是,將來自然也不是。我僅僅是一個卑鄙無恥的男性小人,就像一泡用精美的絲綢包裝起來的大糞。在我活着的時候,人們等待我的將是一股不時冒出來的衝天臭氣。然而,大糞是可以肥田壯苗的。再過五十年,當原野青翠欲滴、碧浪滾滾,我會尋找一個適當的機會自豪地宣稱:我是大糞。我會謙虛地懇求世人:熱愛我,熱愛大糞。包括那些幻想與藝術結晶而成的少女少婦,包括我久久企盼著的高柳姑娘、小敏姑娘、冬風雪霧中穿着小皮靴的姑娘,以及那個眼窩深深、鼻樑楞楞、嘴唇方方、下頦尖尖的遠方的姑娘,都來為我唱出愛的心曲吧。因為那時,世人和她們,都已經或多或少地理解我了。

我是俗界稱之為流氓的那種東西,但我不在乎,我感到無限榮光。在我的情愛發展史中,我曾經偷去晾曬在院子裏的女人的內衣和褲衩,把它們蒙在臉上,久久地嗅着那股清芬的肥皂味。那時,我想貼近女人而社會不允許我貼近,我只好如此猥瑣。我曾經於寂寞難熬時,把一方綉著金朵的黑紗巾勒在自己的脖子上,直勒得面紅耳赤、氣憋胸悶。是在想像女人對我的肆虐,還是在模擬自己對女人的吸收?我曾經買來一雙肉色長筒襪,把它綁在大腿根部,讓我那左右晃動的脬子在我走路時去感受絲的柔滑。我想像女人穿着肉色襪子的腳踩着我的生命之根,我心潮澎湃了。當我最終將它用刀子割得粉碎的時候,我感受到了一種破壞的愉悅。如同暴力論的瓦希里看到了用斧子將海洋劈成碎片的壯舉。我曾經買過一枚黑色塑料管的口紅,那口紅像陽具一樣擁有龜頭並且可以探出探入;我用它染紅了我的生殖器,因為我想在某個歡慶的節日裏去人群最多的地方炫示一下那紅色的榮耀。我會對人們說,看吧,就在一個小時以前,一群濃妝艷抹的姑娘包圍了我,用她們的紅唇爭先恐後地在我身上留下了如此絢麗的痕迹。我會放聲歌唱:為什麼這裏美如畫,英雄的鮮血染紅了它。

……

誰能告訴我,我為什麼會有這些舉動?

在極其神秘的情慾世界裏,我自始至終都未能認識我自己,也未能完全認識任何一個女人。儘管如此,我依然可以諮詢關於情愛的所有問題,並有理由相信,我就是權威。我對於勾引女人的藝術日臻完善,已經達到爐火純青的程度。

在高原,在七月,在無風無雨的傍晚,如果一個漂亮的姑娘不穿裙子,那就一定是來了例假。這個時候你不能勾引她但要準備勾引她,因為例假后的姑娘對異性懷有一種不可自制的親切感,道德的防線也最容易崩潰。

如果一個女人到你的房間來找你,不管這房間是你的辦公室還是你的宿舍,你都要留她多待一會。她的坐姿會告訴你,進門前一個小時內她想過什麼;她的雙腿會告訴你,她的潛意識裏流動着一種什麼願望;她的雙手的位置會告訴你,你想和她睡覺的打算是否能夠成功。你感覺到了什麼就要趕緊去做。如果她漂亮你就追求她,然後迅速拋棄她;如果她醜陋你就拯救她,因為你的生殖器就是你作為幸福使者的法寶。男人們,你們要對這個無望的死氣沉沉的世界肩負起神聖的責任,讓所有的姑娘在婚前失貞,讓所有的妻子在婚外有愛,讓所有醫院的婦產科沉入打胎的忙碌中。你們要千方百計打消女人的種種疑慮和災難深重的羞恥感,鼓勵她們正大光明地去點亮自己的愛心,去發揮自己愛的本能,去堂而皇之地獲取健康美麗的婚前和婚外的性的滿足。記住,這是婦女解放的第一步,唯其如此,才能擁有現在、發展將來。記住,完好的家庭必須是克服了褊狹與妒忌,滋生了多元化、多向性情愛的組合體。記住,讓丈夫們找到合適的情婦,讓妻子們得到相宜的情夫,這就是所謂的生態平衡。在這個國度里,我們苦苦探求的自由也只能如此。

對於你接觸過的女人,不管是深層接觸還是淺層接觸,你都要注意她們是雙眼皮還是單眼皮,單眼皮的利於急進,雙眼皮的利於緩衝。要注意她們各自的睫毛一共有多少根,下睫毛濃於上睫毛的一定是個虐待狂,你要小心你身體的某一部分被她損壞;對待上睫毛在一百根以上的,你要重視挑逗性語言的運用和你的眼神的撩撥,勾引是否成功往往在一瞥之間、一句話之後;對待上睫毛在一百根以下的,你要把側重點放在動作上,你如何走路,如何擺手,如何運用頭勢,如何採用坐姿、立姿和變幻你的身姿,對她都很重要。說不定,當你第一次走向她或坐在她面前時,就已經決定了你和她有無上床的可能性。要注意她們兩腮和耳垂之間的距離,成直線相距在一寸以上的,你勾引她時首先要把鬍子刮乾淨;成直線相距在一寸以內的,最關心男人的風度、氣質,在走近她時切莫忘了提前排演;成斜線相距在一寸以上的,屬於自己邋遢而欣賞別人衣冠楚楚的一類,你要善於通過她難看的衣裝透視到她胴體的美妙,還要善於打扮自己,最好穿一雙擦得鋥亮的黑皮鞋,穿一身銀灰色或青灰色的西裝套服,當然要筆直挺括;而對成斜線相距在一寸以內的,你的成功的把握就更大些,因為這種女人喜歡吃零食,嘴饞、眼饞,下身也貪饞。你只要肯花錢請吃請喝你就能和她交朋友,之後改變方法,突然不理她,她就會主動來找你。你為她準備好一個單間或帶她去郊外一個偏僻的地方,你就得逞了。

情與愛的問題實質上就是一門關於如何得逞的學問。尤其是像我這樣的男人,如果不去悉心研究淫道之玄妙、嫖客之入門法,我就不是人。我的目的就是為了讓所有中國人在讀了我的書之後,都去做一個當之無愧的淫棍或娼婦,都去彌補我的這個時代的最大缺憾——性缺憾。

這本書的第一章是倒敘形式的。一開始就應該是主人公去找高柳。因為在我想到這本書的時候,高柳恰好是我眼中最有精神氣質、最值得追逐的獵物。而且紅紅的出走給我提供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我應當毫不猶豫地撲過去,用我高超的勾引技巧、充滿靈性的精神本領和經驗豐富的佔有能力,讓她光溜溜地哭泣著匍匐在我的腳下,請求我大手掐捏的痛苦,恩賜棒槌搗鼓、牙齒咬嚙、舌頭舔舐時的呻吟,恩賜沸騰的情感促使下的不可遏止的運動,恩賜最後一滴精液飄然入洞時的酷虐的快感。等等等等,一想到這些,我就再也無心去機關辦公室了。

3愛的岔路口

拐個彎朝前走,前面就是岔路口,朝南是紅紅家,朝北是高柳的單身女人宿舍。我掏出一根煙點着,悠悠地噴雲吐霧。陽光下的煙霧是五色的飄帶,裊散而去,異常可惜地消逝了。如果我能將它噴吐在女人身上,並永遠纏繞在她們的腰際,也許會產生一種遙遠而虛幻的效果。這種效果恰好是即將插入而未插入的那一瞬,男人對女人的出神入化的感覺。我想着猛吸一口煙,憋在嘴裏回頭望望,見兩百米外有一個白衣衫的姑娘騎着自行車朝我這邊過來。我眺望着將煙朝她吐出。空間太遼闊,她當然不會有什麼感覺。但我相信我的煙霧會按照我的意念氤氳而去,鑽進她的衣領,撓癢她的第三根肋條,然後再朝下深入,改造那兩腿之間的咸澀氣息。很快她就要靠近我了。我轉過身去飽滿地吸一口煙,等她按響鈴聲,在我左側一尺五遠的地方滾過去時,我就流里流氣地將煙沖她的屁股噴去。煙霧漫漶,增添了我眼中的迷惘惆悵。我目不轉睛地盯住她,發現車座有點高,她的屁股左右扭擺着,似在對我點頭示意。一個意念可以說是天才的意念攫住了我那根最敏感的神經。我恍然大悟地長長哦一聲。女人為什麼要騎車而且總要把車座拔高到只能用腳尖踩住腳踏的程度?唯一能夠解釋清楚的便是她們需要摩擦她們的陰戶。那兒酥癢,那兒憋脹,那兒聚積了滾滾心潮的前鋒,那兒需要頂撞,那兒需要夯實,那兒需要一艘機帆船劃開一道豁朗的水谷。這想法使我進一步堅定了去找高柳的信念。高柳喜歡騎自行車。她的摩擦意識和她的生命意識同在。車座給她的,我當然更有權力和能力給她。我要讓她的生命在我的粗糙的摩擦中閃現燦煜之火,我要用我的男人的激情和武器還給她一個欣欣向榮、勃勃向上的青春人生。喝令三山五嶽開路,高柳,我來了。我加快腳步,心裏卻不斷告誡自己穩住穩住,不能一站到她面前就氣喘不迭地講不出話來,那樣有失風度,有失我男人的沉着自信。可我的腳步不聽我的指揮。它們不顧一切地勇往直前,帶出陣陣勁風坦蕩而去。所有的高樓大廈都倒向我的身後,繁華流水一樣逃逸,城市的地貌蔚為大荒,只有瑰紅色的天際線橫貫南北,懸掛着高柳灼痛的身軀。

就在這世界只剩下我和高柳的時候,我站到了二樓她的宿舍前。那兒是曠無人煙的雪原,是沒有獸跡鳥道的冰川,除了寒冷和拒絕人們靠近的遙遠之外什麼也沒有。帶着皺紋的黑色鐵鎖赫然在目。絕望幾乎使我腦充血。我身體中崛起的山脈頃刻崩潰,岩礫紛紛隕落,無聲地掉進了深深的淵藪。我心血虧損,神情恍惚,怔忡驚悸,陰虛火動,精氣散入腹腔變作一聲軟弱無力的長嘆。

好一個狗不理的下賤女人,你騙了我。你水性楊花、朝三暮四、沒有德性、不講信用。你把我撂在井底下,割斷了繩索就走啦。有朝一日,我一旦得逞,一槌攮不死你我就不是男人。

我堅決認定是她約我來的。她勾引了我又將我推下懸崖,她激發了我的革命情緒又當頭潑來一盆反革命的冰水。她慫恿我準備戰鬥、投入犧牲,但當我迫近敵人時她又卑鄙地出賣了我。是可忍孰不可忍。即使我要原諒她,我的生殖器的自尊和精氣的高傲以及淫蕩靈魂的驕橫是無法原諒她的。我恨恨地朝樓下走,走到一樓又返身上去,咬牙切齒地朝那深紫色的天堂之門猛擊一拳又浪踢一腳。響聲驚動了隔壁的人家,一個很漂亮,不,不漂亮,不,還是有那麼一點漂亮的女人打開門,探出半張臉和一隻腳看我。我睖睜着眼審視她。從她驚懼的眼光里我看到我身上有某種危險的色彩,威懾著這座九層樓的安全。我姑且變得更加猙獰起來,沖她吼叫一聲,回去。那門便砰地關上了。走廊里再也沒有了動靜,好像整個世界都被我震懾得失去了音響。我在心裏哈哈大笑。酣暢淋漓,痛快人生,一旦沒有了女人,我相信我有翻天覆地的力量,我相信我能夠發動第二次第三次乃至第四次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和發動第三次世界大戰。

我又來到街上。城市又恢復了原來的模樣。無邊的河流——女人的鉛華異彩——如果女人不打扮,世界就少了一半。剛才那半張女人的臉顯露星星點點的三十多歲的嫵媚。一隻沒有年齡的腳穿着紅色軟緞拖鞋,像是在沖我騷情。她肯定沒穿褲子,不然她為什麼不探出身子來?而且她肯定在和誰偷情,不然幹嗎要那樣慌張地關上門?高柳的拖鞋是什麼樣子的?拖鞋的顏色最好和三角褲衩的顏色趨於一致。世界上又多了一個吃醋的人。半張臉的丈夫大概是個賣豬肉的,說不上為什麼我有這個感覺。就在我走路的這一刻,全世界到底有多少男女在床上交合?到底有多少人剛剛把那東西送上軌道?有多少人正在拔將出來?在中國,在這個被稱為新時期的年月,有多少丈夫有婚外戀,有多少妻子在吮吸另一個男人的唾液?這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富有詩意的特色,是具有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雙重意義的變遷的實績。識時務者為俊傑,我想我是個最有出息的俊傑。這種俊傑如狼似虎地需求女人卻又往往不是女人所需求的那種男人。對男人來說,女人是可信賴的,但對女人來說,男人卻永遠不能充分信賴。我明白我自己,也就明白了所有的男人,明白了生活最幸福甜蜜也最黑暗陰險的一面。陽光只照耀人們外表的假象,黑暗卻將真實和盤托出。我信奉坦誠,追求真實,所以我信奉夜晚追求黑暗。那和星光同在的是午夜女人漆黑的眼睛。人們,悄悄的,不要聲張,沒有天哪有地?沒有黑夜哪有你?所有人都是在黑夜中開始了自己的發育史,所有愛情的花朵都是在黑夜中開放得最為艷麗,尤其是婚外的愛情。新時代正以與天不老、與時長存的黑夜揭開了充分性交的一頁。哦,明白了,高柳為什麼不等我?是因為現在是白天,太陽正在頭頂漫步。她不願意倉促,像那個半張臉的女人那樣,一有動靜就離開床笫來門口探頭探腦;不願意來去匆匆,像我和妻子最近幾次的交尾那樣,開始就意味着高潮,三下五除二,消腫了,衛生紙一擦,拜拜,馬上就是距離,要多遠有多遠。她要如食橄欖細細咂摸,如濯流水悠閑地體味。后羿射日?要是我的魔槍能射滅太陽就好了。我願地球處在暗無天日的漫長黑夜中,我願黑夜永遠飄拂淫水的蒙蒙氣霧,我願在席夢思沉陷的溝壑里永遠盪起滑動的雙槳,永遠傳來精液杳然遠去時的柔曼的旋律。行了,沒什麼可怨恨的,高柳已經說了,今天夜裏她等我。在我的腦子裏,她還說,你得編個故事,讓你妻子相信你徹夜不歸是由於一樁助人為樂的事。我說,這種故事很容易編,我已經編過好多次了,是系列的,第幾集?但願永遠不會有結尾。

我聽到身後一陣急促的汽車喇叭聲,猛回頭,才發現我走到了馬路中央,趕緊回到行人路上,繼續朝前走,走了五步半,便又戛然止步。我愣了。我看到了肉體的高柳而不是臆想中虛無縹緲的高柳。還是那輛閃著粼粼玉光的長征牌彩車,還是那種帶着清風的超逸的姿影。天上似乎落下了一場細雨,大地頓時變得一片濕潤,空氣中是清新怡然的涼爽。我吃驚於看見了她,她更吃驚於看見了我。右邊的大腿刷地飄起,飄過車座,斜斜地貼住另一條腿,噌地停在我的面前。啊,好一陣暖暖芬香。我不禁撮撮鼻子——

你怎麼在這?我到你們單位去找你,你沒在,想去你家,又不知道給你那口子怎麼說,猶豫了半天,還是沒去。

她原來比我還要着急。怪不得沒有等我,是等不及了。瞧,她都急紅了眼,急出了眼淚,纖細的睫毛像晨露未乾的草芽從房檐上耷拉下來——

你對紅紅是有責任的——

說這些幹什麼?你是你她是她——

我是她的朋友,我有權問你,你現在想不想紅紅?

不管什麼樣的女人都喜歡嫉妒。我斬釘截鐵地回答,不想。我現在只想,只想別的。淚水從她黑津津的亮眼中盈溢而出,浸泡在河床底層的瞳光籠著誠摯的哀慟。女人的哭我見得多了,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我分得清。我想對她解釋,我要是說想,害怕你不高興。我還想貼近她用舌頭給她舔淚,還想抱住她用大哥哥的口吻哄她高興起來。但這一切都沒有來得及做,她就推著車子朝一邊走去。我一把拽住她說,有什麼委屈你就說出來,我剛才的話是不算數的——

紅紅死了,是翻車,一共死了七十多個人——

胡說……——

你應該去她家看看,反正你和她的事她丈夫也知道。

我像不鏽鋼的圓規一樣筆直地佇立,不知道這一刻我應該表示什麼?是驚愕得改變面部表情?可驚愕之後呢?應該是極度悲傷,應該流出瀅澈的淚水。可我一點也不悲傷,我的該死的眼睛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乾旱,像經年不雨的荒漠。良久,我在心裏喃喃自語,她走了,她撇下我走了。當我意識到我不住念叨的她並不是紅紅而是推車逸出我視域的高柳時,我發狠地舉起拳頭擂到自己胸脯上。冷酷的畜生,沒良心的東西,人都死了你還這樣輕狂,難道紅紅沒對你好過?難道她不是因為你才出走的?我用一個我詛咒著另一個我,越詛咒就越清晰地看到了我的靈魂深處那一方陰毒而自私的黑色肥土。我是真切希望紅紅不復存在的,為了高柳,為了高柳之後的那一串未知的女人和一潭未知的色慾的春水秋波。詛咒完了,正義的我和卑鄙的我便漸趨重合。沒有驚愕,沒有哀傷,更沒有痛苦,只有一點微不足道的悵然若失,就像一個常在河邊徜徉的人,時時貪婪著河中從上游漂下來的浮財,偶一回眸,發現河灘上少了一塊熟悉的卵石。

多麼灑脫,如秋風之逍遙,如野馬之自由。時代的寵兒,大潮中的一葉流浪的輕舟。我是一個沒有主宰的人。

在紅紅的家裏,我和他面對面默默坐着。這裏具有堂皇的擺設,堂皇的憂愁,堂皇的回顧。一切都濃烈沉鬱到如火如荼。我的心靈霎時變作一部苦難的歷史。歷史由血與火組成,即使在這個無所謂愛情的年代我也會深深感覺到災難的可憎。災難一旦和情人擁抱,降臨給我的便是一片紅色的遐想。淡淡的哀憐混合著淡淡的興奮。

遠方,一千多公里以外,一輛列車被顛覆出軌。那是隴海線,是一場蜿蜒如蛇的焦火。紅紅的胴體正在急劇變化,過去是什麼模樣?現在是什麼模樣?披肩的濃密烏滑的頭髮,靈性的蘊含豐富的面容,二十八歲的少婦春情正濃,具有五年的婚姻歷史,什麼都懂,什麼都想尋找新鮮,亮眸里是撩撥人心的不滿足。焦火正在焚毀一切,全世界的春情都失去了熱量。

但是災難的沉重感無法摧毀我的冷酷,天生我是個沒有傷感細胞的人。過了一會,焦火便不再焚燒我的心,那兒依舊是湛湛藍天,燦燦太陽,沒有一絲雲的陰影。我鼓勵自己應該惶遽不安,可一看到他的眼淚我就變得十分坦然。男人不該流淚,流出來的是鹹水,真正失去的卻是一片內在的澎湃海洋。海洋的力量,海洋的蒼茫、神秘和恐怖,正是男人創造一切、征服一切的憑藉。我相信男人的眼淚是精氣造就的。精氣從下面冒出來是走上正確軌道,從上面冒出來是誤入歧途。上面的閘門一開,下面的河道就會枯竭。一個枯竭了的男人還有什麼資格悲金悼玉?雌鬼九泉有知也會別轉臉去將粉頸擰成麻花,也會將秀面委屈成冬天裂了口子的腳後跟。連女鬼都要噁心的男人還有什麼讓我畏懼和愧疚的?我這個扒灰之人坐在他們家裏,比他本人還要理直氣壯。香煙曲曲扭扭升入頂棚,想要在那兒瀰漫成一片霧障。頂棚遮罩過我和紅紅,也遮罩過他和紅紅。頂棚知道,誰更能讓紅紅像按動了開關的機器那樣發出喋喋不休的嗲聲浪語。我望着他冷笑,笑他還沒有頂棚知道得多。我希望他看我一眼,迎受我這張冷冰冰的面孔的折磨。可他怎麼也不肯抬起頭。他依舊在抹淚。

我要是死了妻子,我會怎麼辦?我絕不流淚,哪怕是為了一種做給別人看的假裝的沉痛。我會通宵失眠,但那不是由於傷心難過而是由於激動興奮。我將認真地設計未來,苦思冥想那個可以代替妻子躺在我身邊的女人應該具有一種怎樣的風情、怎樣的神采、怎樣的風韻,應該具有怎樣一對乳房、怎樣一雙大腿、怎樣兩隻腳丫、怎樣一個屁股,至於面孔,那當然是一種毫無遮攔的漂亮,拿出去能讓別人艷羨,藏在家裏能讓我百看不厭、百親不煩。生活就是這樣,想丟的丟不掉,想要的要不來。突然,他抬起頭,淚眼模糊地望我,又望望我坐着的這張長沙發——

你知道嗎?要是我不罵她,她是不會走的。

這聲音如同閉塞了腹部發聲器的夏末的知了在沙沙啞叫。這是懺悔的聲音,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空谷足音。

我罵她時,她就坐在你現在的位置上。後來她站起來,哭着走了。

記得有一次,我對紅紅說,咱們換個地方干吧,沙發,怎麼樣?她的回答異常清脆,行啊。就是這張長沙發。她躺在上面,沖我蹺起一雙穿着紅色高跟鞋的腳。啊,肉色的長筒襪。我撲過去抱住她的腳發憤地親吻。她似乎渾身的每一個細胞、每一個部位都有性的要求和滿足,當我嫌親得不夠狠,用手使勁搓揉她的腳面時,她竟激動得哭起來。我當時就想,如果一個女人能在別人觸摸她的手指和腳趾時產生快感,那麼擠公共車被異性踩住腳面和平時那些應酬性的握手也就算是一種失貞了。因為對她來講,已經無所謂性愛的程度,充實其陰戶和摩擦其那些最不隱秘的皮肉,處在同一條罪惡和幸福的水平線上。怪不得我們的祖先有男女授受不親的說教,最精通此道的淫鬼才會如此洞悉男女之間最微妙的防線,才會定出如此謹慎、如此準確的道德規範——

可是你要知道,要是沒有你,我會對她發火嗎?

他由對自己的懺悔轉向對別人的譴責。可他就是想不到,這個世界上怎麼可能沒有我呢?沒有我就沒有時代,就沒有歷史的進步,社會的發展,生活的七彩陽光。既然我是天下不可或缺的,那麼就應該有無數個紅紅一樣的女人。紅紅死了,黑黑出現。紅紅的家庭不破裂,黑黑的家庭就會破裂。假如世界上不存在有顏色的獵物,那還要色狼幹什麼?杠子打老虎,老虎吃雞,雞吃蟲,蟲蛀杠子。天下男人的妻子要是都那麼安分守己,天下妻子的男人就永遠不會有外遇。然而天下需要的不是安分守己而是外遇。這叫自然法則,無可更改的永恆秩序,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勢不可擋的歷史潮流。我的靈性的大腦里突然有了一道絕妙的公式:

丈夫+妻子+情婦=三角

妻子十丈夫+情夫=三角

三角-三角=0

這個公式告訴我,儘管我還不能確定妻子是否真有相好,也就是說,我和我妻子的行為事實上無法互相抵消,但從大局着眼,我的不忠卻抵消了別人的妻子的不忠。我整天為女人奔忙,到頭來等於零,也就是說等於我什麼也沒做。既然我什麼也沒做,我就沒有必要為獲得一個女人而欣喜若狂,也沒有必要為失去一個女人而傷心斷腸,更沒有必要面對妻子而慚愧,面對情人的丈夫良心不安。因為此時此刻,在包括亞洲歐洲非洲和拉丁美洲在內的另一個地方,一個妻子正處在我的境地,她同樣面臨着情人的死亡和亡者親人的哭泣。一顆流星隕落了,對我們的生活意味着什麼?什麼也不意味。人世間一種道德的存在與不存在,對宇宙意味着什麼,什麼也不意味。哈哈,立足高原,放眼中國,縱覽世界,思考茫茫宇宙,我是一個多麼灑脫的人,一個多麼富有智慧的天才。我不食人間煙火,不顧人間道德,不管三七二十一。我站在雲端鳥瞰世界,世界如同泥做的彈丸,如同小便的氣泡,如同一粒大腸桿菌。我是來自黑大山的神,我是神性的蒼家人,我沒有必要聽一個目光短淺的凡夫俗子嘮叨,更沒有必要在聽到他的嘮叨之後和他一般見識。

唉,她都不在了,我的責備還有什麼用。她也許是幸運的,在她短暫的有生之年,她獲得了兩個人的愛,我的和你的。

不對。她從我這裏獲得的,絕不是愛,而是精液進行曲。我說了,我是神,我沒有人間那種凡庸的愛。我只會帶着仇恨去創造,去一次次安置我那飄移無定的野性的分子,去用我周身的熊熊烈火燃燒冰涼的地球和地球上那些被喜馬拉雅寒流凍僵了的女人的片片白肉。既然我的使命是行動,是燃燒,是用我神性的光輝照耀那些女人兩腿之間的漆黑的門洞,我幹嗎還要枯坐在這裏,假模假式地默默無語,表示我那根本不存在的同情心呢?我的情慾從來不會沉默,我的同情心從來不會釋放到一個女人身上。我倏地站起,大步朝外走去。而無知的他卻以為我的舉動是由於我不堪忍受死了情人的痛苦。他攆出門來,帶着君子風度,極有禮貌地給我送行,嘴裏還粘粘糊糊說着什麼,好像是勸我別太傷心。我朝他揮揮手,就把可憐的他和一切不利於我行動的消極因素揮出了我的腦殼。

我又來到大街上,這兒是我暢想女人的地方。我首先想到的是紅紅終於不存在了。於是,滿街道的女人就更加明亮起來。卓越的美艷,賞心悅目的苗條。前胸飽滿,后臀方圓——算命先生大概也是以感覺取人,誰長得性感誰就是富相尊態。我驚奇地發現,世界正在劇變之中,所有的女人都比紅紅漂亮。或者她們原本就很風流堂皇,只是由於紅紅的存在使我忽略了女性的多元化。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紅紅真該死。

4慾望之水天上來

我認識紅紅是由於豬尾巴的介紹。那時我已經大學畢業,工作了,結婚了。工作之餘,帶着無聊的心情去大街上逛盪。遠遠看到一個女人迎面走來。她樣子蠻好看,風度挺優雅,招惹着我因女人而雪亮的眼睛無比燦爛。她走近我,我走近她,眼看就要擦肩而過,突然聽到有人喊我,目光一斜才發現她身邊還有一個男人——

是你啊,豬尾巴——

別胡叫,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聽說你結婚了——

有婚不結白不結。你呢?——

差不多快了——

這位就是……——

哪兒的話。怎麼,你們不認識?都是同學,她叫紅紅。就是那次……我給你說過的。

我搖搖頭,實在想不起記憶深處還會有紅紅這麼個女人,便沖她抱歉地笑笑,她也沖我莞爾一笑。於是我們聊起來。我們互相通報了各自的工作單位,又習慣性地對社會和生活發了許多牢騷。豬尾巴要告辭,說是要去什麼地方採訪。我這才知道她和他根本沒有什麼值得我猜疑的關係,他們和我一樣也是大街上的邂逅。紅紅也很快離開了我,但她給我留下了她的宿舍地址,並要我常去玩。第二天我就去了。從此我們便迎來了一個發展愛情的美好階段。

在我最初對紅紅着迷的那些日子裏,我奉承她就像奉承一個可以留給我大筆遺產的富有的母親。我用從未有過的謹小慎微和伶俐乖巧對待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色、每一種神情、每一個動作。一次陪她說話,偶爾提及她喜歡吃豆豆。我傻得出奇,沒問清楚就上街去給她買,想讓她產生意外的歡喜,想讓她明白為了那個神聖的愛,我願意做她重視的僕人,做她石榴裙下一走狗,甚至願意做她可口的食物,做她大紅褲子裏的一沓綿軟的衛生紙。一到西寧最繁華的水井巷自由市場,我才發現豆豆跟女人的乳房一樣也是形形色色的。有炒黃豆、炒蠶豆、炒豌豆、水煮扁豆、水煮紅豆、水煮綠豆,還有豆豆糖、豆豆巧克力、米花豆、沙棘豆、人蔘果豆等等一些烏七八糟的豆類與豆形的食品。我在市場轉了三個來回,最後咬咬牙全都買下,當然每樣只要一點。我那時工資很低比現在還要窮,買豆豆花了錢只好再次降低我的抽煙標準,從兩毛錢一包的戰鬥牌香煙到六毛錢一斤的劣質煙絲。好在那時東西往往降價而從未聽說過漲價,等有了錢我就會適當提高抽煙標準而絕不會擔心再過幾天一毛就會頂一塊。我的犧牲精神得到了最有實際意義的回報。當她看到我滿頭大汗為她採購來的豆豆時,感動得給了我一個挑逗性的努嘴。那意思是說真想親你,你買了多少豆豆,我就還你多少親吻。為了讓我高興,她嘗遍了所有的豆豆,還不住地說,只要是你給我買的,我都愛吃。老天呀,她這是想讓我無休無止地給她買零嘴,從此我的抽煙標準別想再提高了。但在表面上我還得裝出比她還高興的樣子,問她下次想吃什麼?——

你說呢?——

你要是想吃花葉水蘿蔔就好了。那東西兩毛錢一大堆,汁多解渴,還能敗火,還能消食,還能讓你的享受從物質基礎上升到意識形態,而意識形態又會反作用於物質基礎——

不,我是徹底的唯物主義。我現在就吃你去買——

買誰的?——

買你自己的——

你給多少錢,我的可是無價之寶——

我的也是無價之寶。

我的乖巧讓我明白了時機已經成熟,她現在需要的不是小心翼翼的奉承而是汪洋恣肆的凌辱。我撲過去抱住她將她按倒在床上。床吱嘎吱嘎地響。那是她單人宿舍里的單人床,她還沒有結婚。沒結婚的女人過早地發情了。願天下姑娘都早早發情,不然我就無從下手。一個蘿蔔一個坑?屁話。我的蘿蔔就需要成千上萬個坑。我們這是第一次。我知道這個坑是深不可測的坑,猶猶豫豫不敢栽進去。生怕懷孕而等待例假的苦我可吃夠了。我徵詢地望她——

我想放——

放吧——

可我沒有預防措施——

我有——

你有?連我都不好意思去藥店買避孕套,你怎麼會有?——

偽君子。我可不像你,一年前我就帶了環——

你沒結婚,醫院給戴?——

女病人找男大夫沒有辦不成的事,還讓他佔了便宜呢——

這麼說在我之前你還有好幾個——

只有一個,但我希望有好幾個。有了他,再有了你,就是好幾個的開始。反正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態度。

我高興起來。因為她的話無疑是告訴我,她不會破壞我的家庭。當我厭倦她的時候(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厭倦),她就會乖乖地滾開去另找門路——

你知道他是誰?就是在廁所摸我屁股的那個。許多人為了我上街遊行,而我卻待在他們家裏有滋有味地呷咖啡。想想也可笑。起初並不是想發展關係。院長要我去校辦公室,後來又讓一輛黑吉姆接我到省委大院裏。他老媽怕我告他,說她丈夫剛去世不久,希望我不要給她悲上加悲,還又是許願又是送東西。她說畢業分配時她可以關照我,我想去什麼單位可以提出來。如果我想入黨,她可以馬上給校長打電話。你想我是個女學生,入黨幹什麼。你先別進去,我還沒說完。至於畢業分配嘛,任何平頭百姓都希望大人物關照,我也不例外。我說我想留西寧,還想找個清閑單位。他母親一口答應,說絕對不會把我分配到州縣牧區。後來我要走,他母親又送我一盒化妝品,很不錯的,大概在四十塊錢以上。我不好意思接。他母親就把化妝品交給他,要他送送我。哎喲,你輕點,先別動,一動就流了。我說不會。她說他一動就流。他故意沒有叫車,一直送我到街口九路車站。公共汽車已經沒了。我們兩個朝學校走。叫你別動就別動,待會我動。他表現得很老實,生怕引起我的反感總離我有兩三米。其實我自始至終並不反感他。他肯定是個老實人,並不是依仗老子的權勢飛揚跋扈的那種紈絝子弟。要不然他幹嗎不去攔路強姦,而要深更半夜躲在女廁所里?別這樣動,還像剛才那樣,對了。那天夜裏我主要是害怕。我想起了文革中流傳的一個故事,說某地某廁所里經常有毛烘烘的綠色大手從茅坑裏伸出來向人們要錢。我要是知道他僅僅是想摸我一把,我肯定不會大驚小怪地喊起來。或者,他要是敢於在白天摸我,我說不定還會把屁股撅給他讓他摸個夠,過過癮。物極必反,摸多了,以後保准不會再躲到茅坑下面去了。到了學校以後,去遊行的人還沒回來。我們各回各的宿舍。臨分手,他將化妝品遞給我。我沒多想就接了。我喜歡它幹嗎還要裝出一副清高樣子來?要動就一直動,別停一下停一下的。後來我們就開始來往,關係進展得很快。他要我嫁給他,我沒答應。因為我發現他臉上有顆淚痣,跟他過日子,我也會變得淚汪汪的,那多沒意思。你幅度大點行不行?別像揉面一樣光搓肚皮。他有些絕望。把我叫到他們家,說是看錄像,其實是想睡我。他覺得睡了我,我就篤定要跟他走,以為那是他設置的一個圈套。可對我來說,那根本不算什麼圈套。睡了覺照樣可以分手,結了婚的還要離婚呢。我們看錄像看得很晚,全是生活片,一招一式地教你。他也真有毅力,守着我一直沒有動作,只是夾緊大腿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看完了,他對我說,你在我房裏休息,我去客廳沙發上睡。我邊脫衣服邊說,別耽誤時間了,要是今晚你能在沙發上安安穩穩地睡着,你就不是男人。我不是貴婦人,你也不是於連,與其半夜偷偷摸摸溜進來,不如現在就一起上床。他沒想到我會這樣爽快,像回憶一件極其遙遠的往事那樣呆怔了一會,便發瘋地跳過來,把我推倒在地毯上。

你怎麼又不動了——

下來呢?快說呀——

還不是跟你一樣,快動。

說也怪,就在他粗枝大葉地和我做愛的最後一秒鐘,我突然決定改變主意,嫁給他。我當時想得很簡單,要是嫁給他,愛情以外的事情就不用我管了,我只管去愛——愛他也愛別人,享受愛也創造愛。而且他本質上是個軟弱的人,他會聽我的指揮。事情既然決定了。我就不打算反悔。完事之後我就告訴了他。他高興得給我許了一大堆願,都是我樂意聽的。你知道嗎?半個月以後我們就要結婚。快,快動,使勁,使勁呀,就這樣。噓——她長吐一口氣,像一艘打漂的救生船突然被波峰浪谷的利爪猛撕一把,躥跳起來后便悄然泄氣,再也沒有乘風破浪的能力了。而伏卧在這艘救生船上的我,只覺得下面是一片無力托起我的淺淺的水域。我蹭著水底厚軟的沙面死命掙扎著朝前滑行。

倏然之間,我發現在這天地泯滅、陰陽對撞的一刻,我成了被動的一方,不是我擺佈她而是她在擺佈我。我有了一種卑微的憤怒,就像一個孩子在受到後娘虐待時幽怨地懷想曾經在小河邊看到的那叢帶刺的黑棘。孩子想他總有一天會將那黑棘的硬桿橫劈在後娘身上。我想起了積石大禹山脈中崩塌了的拔斷筋,我要報復,我要她像妻子那樣在一種淡淡的迷醉和霧靄瀰漫的愉悅中順應我的需求。不要這樣激動,不要這樣無遮無攔地顯露你的淫蕩本色。女人一外露就他媽令人討厭。我的眉宇間泛濫著坎坷不平的凸痕凹跡。像降服我的仇人那樣,我惡狠狠地將整個身子弓起來,再朝下,轟然隕落,想砸碎她的汪洋如海的情慾,想把她從自我中心主義的嗜欲狂的境地擠向冰涼的海岸線。但我失敗了。我越拚命搏鬥,她就越顯得心潮澎湃、精神昂揚。她的屁股不住地奮力抬起,半張嘴,露出兩排皓齒啊啊啊地直想把我、把整個世界吞進去然後嚼成齏粉。我猜測,這種時候即使將她放在大滑坡的山體下面,她也會心甘情願去迎受岩塊砂石的砸擊掩埋。既然連整個地球的震動都改變不了她那沉入無邊深淵的快樂,那我只好靜止不動。我兩手兩腳撐床,將身子懸起來形成一座凝固的拱門。她正在舒展翅翼凌空飛翔,眼看就要接近那一抹虛無的眩色彤雲,一支箭鏃飛來射穿了她的翅膀。她失重地歪斜著在半空停留了片刻,便胡亂踩踏着雙爪迅疾划著弧線倒栽下來。她閉上了嘴,盪氣的一連串的喘息被一把飛刀斬斷了,兩手在我的腰肋之間又拍又撕。我固執地懸著,就是不肯展腰挺腹,將我的靈魂匯入她的肉體。動啊,快動啊。她含混不清地哀求着我,眼窩裏嵌著極度失望的黯暈。這使我覺得我勝利了。我傲慢地俯視着她,心裏發出一陣快意的獰笑——

怎麼,你流了?——

休息一會——

沒用的糠蘿蔔——

看我有用沒有。

我用渾身的力氣朝她撞擊過去。她呀了一聲,趕緊閉上眼想再次進入境界。可這次真正進入境界的卻是我。我像一股君臨大地的慾望之風呼嘯著掠過原野中那些蔚然而幽闃的地方。我不停地俯衝而下,捲起陣陣林濤的喧叫。林濤那邊,麥浪如海,一渠粼粼清水直走天際。天際一片桔紅,朝暾像女人的烈烈魂火,照耀着無限廣大的幸福的哀愁。我扶搖直上,我輕輕滑翔,我的體內有一個聲音在激憤地嚎叫,漸漸變作喑啞隱忍的哭泣。我有了一種自殺的慾念。我正在痛苦地自殺。我用頭和地球頂撞,撞得我自己昏昏沉沉。我正在死去。我向世界發出了最後一聲哀鳴。我在大地上奔跑着去進行最後一次跳高。於是我再一次升空,乘着東風飄然逸去。

我流了。啊,女人萬歲。

整個過程中,她都在吃驚地望我。她再也無法使自己陶醉,像強颱風刮來時龜縮在一株孤樹後面的棄兒,老擔心孤樹會被連根拔起而忘了自己,忘了颱風可以運載她進入冥府進入一個雲漫漫、雨霏霏的極樂世界。

我渾身酥軟地趴在她身上,一直趴到她認為已經沒有意思了的時候——

你簡直像一頭野豬。(她在穿褲子。)——豬算什麼?狼——

看樣子你對你自己有足夠的認識——那當然。(我怎麼也不能將皮帶上的那根鐵楔進最合適的那個眼,只好低頭,看着兩手系皮帶。)明天,我什麼時候再來?——明天你別再來纏我。

她覺得她今天沒有掌握主動權。她失敗了——

別來就別來。

我以勝利者的姿態離開了她。那是秋天,行道兩邊的樹葉紛紛落下。

城市因了一個男人的傲慢而變得枯黃一片。這意味着新的和諧。

冬天,當新雪婀娜而來,高高矮矮的建築群和地面在煞白一片的寧靜中沉入幻想,一些穿大衣、帶圍巾的男男女女用皮靴踩出積雪的吱吱聲時,我和紅紅又一次見面了,見面之後共續舊情。我們都發現我們之間已經沒有那種擁抱中的互相排斥和交合中的互相仇視了。她已經結婚,成熟了,情慾和肉體都像八月早晨的水蜜桃,飽滿到就要滲出甜汁,就要裂開口子溢出濃濃的芳醇。我帶着大口吞咽的企圖,如魚得水地輕翔在她的生活里。美妙的時光,燦爛的夜晚,亭亭白樺樹,無邊無際的母性的沃土,遊子歸鄉時的淡淡的哀愁——那永恆的安慰,那明朗的意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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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男根的亞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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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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