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1人祭

是老河將我背回到蒼木嬰爾家中的。蒼木嬰爾吃驚地望着我,又拿出一些內服和外敷的草藥。她沒有理由不這樣,因為沒有被蒼狗獒拉咬死,就證明我已經得到了大山神的原諒。老河陰沉着臉給我包紮好了傷口,之後,他就走了。一會,他和蒼朴帶着蒼狗獒拉一起回來。蒼狗獒拉沖躺在炕上的我殷勤地搖搖尾巴,便又出去卧在門前舔舐自己的創傷。老河面對臉色陰沉的蒼木嬰爾坐下,而蒼朴卻忐忑不安地站在母親面前——

蒼娘。

蒼木嬰爾轉過身去。蒼朴渾身一顫。老河乞哀地叫一聲,突然咚地一聲跪下了——

蒼娘,是我把鬼不養兵娃弄出岩洞的,要懲罰就懲罰我吧。

蒼木嬰爾還是不語,冷峻的臉上肌肉不住地抽搐,她兒子不禁輕嘆一聲——

蒼娘——

起來——

你答應我了?

蒼木嬰爾滯重地搖頭,完了就開始鋪被褥。她要睡覺了。

老河只好站起,小聲對蒼朴說,你也睡吧。你畢竟是她的兒子,她不會說出去的。蒼朴耷拉着腦袋,回身朝外走去,坐到蒼狗獒拉身邊。老河走了。

我忍着疼痛閉上了眼睛。這是一個月色淡淡的夜晚,我睡不着,蒼娘翻來覆去也沒有睡着,而蒼朴卻一直坐在門外。天就要亮了,疼痛漸漸消逝,我的清醒的頭腦突然模糊起來。等到老河推門進來,用叫聲吵醒我時,我才意識到我剛才是睡過去了。

蒼娘不在,蒼朴也不在,這家的主人只剩下蒼狗獒拉了——

你是個鬼嗎?你不害死人就不安生?蒼朴死了你得償命。你得給蒼娘做兒子。

我無言以對——

你出賣了他。你怎麼沒讓狗咬死呢?

我是有罪的。蒼家人的大山神原諒了我,卻無法原諒蒼朴。而他的母親,一個信守森林法規的女人,為了全體蒼家人的幸福平安,在這曙色即將照耀大地的時刻,義無反顧地帶着兒子走了,她要去告密,而兒子又是去自首的。我喃喃地說,老河,你要我怎樣?要我死?那你就殺了我。沒等老河說什麼,就有人朝我撲來,帶着一聲哀慟的呼喚,我愣了。撲到我面前的竟是鬼不養兵娃。我撐著身子坐起,用帶傷痕的雙臂笨拙地擁抱了他,你回來了?好嗎?他說他好多了,說着流出兩串眼淚,又告訴我,他是在一個女人的精心護理下恢復了身體,那女人就是蒼朴的未婚妻。我聽着想哭,卻忍住了。老河心思重重地坐在了炕沿上。

大概是不想見到我們,蒼娘幾天沒有回家。第七天早晨,我們打算出去探聽一下消息,就見從前方樹林的邊緣冒出一個穿着斑斑斕斕的女人,沿着一股溪流走了幾步,便直奔我們,邊跑邊扯大嗓門喊起來,也不知是在喊什麼。那聲音回蕩在死寂的野林中,凄婉而瘮人。我們誰也不敢出聲,呆然木立,像是晨風在這片台地上吹出了三棵黑色杉樹。她不是在呼喚,而是在索要。她跑近了,立在我們面前,哀哀地說,明天就要祭祀大山神了。

三棵杉樹動蕩起來,樹榦連同枝葉一起搖擺。之後便又安定了,樹一樣的人頓時沒有了面孔。面孔和身子都罩上了一層光潔的沒有情緒流淌的青色樹皮——

你們害了他。

鬼不養兵娃叫了聲姐,就哭起來。

我變得異常緊張,額上沁出了汗水,孱弱的身體似乎頃刻就要倒下。因為我看到她徑直朝我走來。我敏感地後退一步。但我知道,對責難躲是躲不過的。她一把攥住我的胳膊,憤怒地望我。老河極不情願地過來勸解,告訴她,蒼朴不會死的,有我們在,蒼朴就會活着。我渾身一陣悸動,問老河,你有什麼辦法?——

搶。

我想表示反對,卻見蒼狗獒拉沖我急劇地搖搖尾巴。它右眼的腫脹早就消逝,體力已經恢復。而我呢?雖然能夠走動了,但還必須忍受傷口的疼痛。在生命力的頑強方面,人不如狗。我大吼一聲,那就搶吧。

女人不說話,亮閃閃、水津津的眼光在我和老河身上飄過來盪過去的,像是乞哀,又像是誘惑,手將我的胳膊越攥越緊了。我說,他是蒼娘的兒子,蒼娘怎麼會讓他死呢?他死不了,死了我們給你當男人。她一怔,鬆開我,凄惻的眼神里摻和進了幾許妍妍的光波,灑在我的臉上。我迴避著走向一邊,卻見她晃動一身色澤斑駁的衣服跟過來,使勁揉揉眼睛。淚漬沒有了,大得出奇亮得驚人的眼睛裏淡出幾絲淺淺的笑意。

怪了,時笑時哭,她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她是來幹什麼的?我這個念頭剛一冒出,她就慢騰騰扭轉身子,走了,留下一脈企盼的神色,清亮透明。我們能感覺到也能看得見:她來這裏似乎就是為了聽我說出那句話,為了沖我們笑一笑。

一片茂密的木姜林。林深境幽,這古老樹種組成的林帶,在曠世寧靜中煥發出俊爽的翠色,酣酣暢暢地伸展着,一直到聳立着高大青杄樹的地方。青杄樹用龐大的主桿支撐起一座綠色傘蓋,遮去了一大片雜草繁花鋪地的平場。一河流動的人群曲曲彎彎穿越木姜林,在平場上突然滯澀了,像遇到高岸阻攔那樣,一陣迴環往複的鼓盪之後變成了一片死海。

啞默。

幾百個男人老樹般佇立,幾百個女人新樹般佇立。蒼朴被綁縛著,跪倒在地,臉上的表情混混沌沌的,是遠古的淡漠。那根大概也是柔韌的青柳樹皮編織的繩子,剝奪了他的活力和喜怒哀樂的自由。

男人們騷動了,一個個拔出腰刀,刺破自己的大拇指,然後排著隊過去,將拇指上的血狠狠地抹在蒼朴赤裸的褐色肌膚上。

橫七豎八的紅色痕迹。一會又變作血腥的莫名其妙的圖案。再後來,他的全身就殷紅一片了。

女人們抖抖索索地擠在一起,恐怖地凝望。

沒有風,沒有獸鳴鳥韻,沒有慣常那種奇妙的林聲,只有莊嚴的寧靜,張牙舞爪的寧靜。天上,雄渾的黑大山頂撕裂雲翳,用一種超人的深沉俯臨人世。

所有的男人都從腰際摘下一個砂罐,舉起來,放下去,水酒變作一道道白色的弧線在空中出現了,又轉瞬消弭。有人過去,將罐口塞進蒼朴嘴裏。蒼朴的脖子揚起來,青筋一蹦一蹦的,喉結跳蕩。因大義滅親而受到全體蒼家人尊敬的蒼木嬰爾平靜地接受了五個男人的跪拜。她依次從他們手中接過砂罐,豪邁地暢飲。

許多女人感動得哭了,眼淚簌簌,低泣聲一陣陣地像樹浪的涌動,引出了蒼木嬰爾的一聲浩嘆。隨後崛起了男人們的慟哭,憂傷而雄健。蒼朴也在流淚,無聲地舒展着戰慄的靈魂,渾身大樹根塊一樣的肌肉也在抖動,那是它貪婪生命的最後的抗爭。

森林幽靜思睡,柔軟的空氣帶着血光沉落又浮起,撫弄著一張張比石頭還要平淡的面孔。蒼木嬰爾帶頭唱起來,聲音沙啞低緩:

母親帶我們走過去,走過去這山谷走過去這豁埡,太陽的故鄉神的家,卿卿吉爾瑪。

女人們緊跟着齊聲合唱:

黑黑,濕濕,那裏的農田,青青,亮亮,田邊的木瓜,杉木的房子一百年不塌,一個嗨接一個,我們的娃娃。

而男人們的歌卻極其簡單:

噢——啊——卿卿吉爾瑪。

蒼木嬰爾繼續領唱:

靈鳥帶我們走過去,打扮我們的是遍地的鮮花,保護我們的是豹媽媽,不嘆氣不知乏。女人們再次合唱:

鍋里的鹿肉碗裏的羊肋巴,湯里的油星星飯里的肉渣渣,身上的皮襖一百年不爛,一碗嗨接一碗,釅釅的濃茶。

男人們吼起來:

噢——啊——我們的豹媽媽。

他們一聲比一聲高地吼著,圍過去將蒼朴綁在了兩根早已準備好的樹榦上。八個一般高的男人將樹桿抬到肩上滯重地邁步。別的男人和蒼木嬰爾全都跟在了後面。沿着那條通往黑大山頂的荒僻小路他們邊唱邊走。歌聲和人流一起,緩緩湧進浩博的黑森林。女人們留下來。她們團團簇擁著給他們送行,水津津的眸子裏,閃動着人情的光亮。蒼朴是不會再回來了。

他們將會把他放在黑大山的頂端,讓雪豹吞食。雪豹,威嚴而冷峻的大山神的使者,黑森林尊嚴和氣派的象徵,殘酷而偉大的命運的主人。而違背了習俗、違背了神戒天律也就等於叛逆了族類、叛逆了森林的蒼朴,只有將肉軀獻祭於大山神,才可避免整個森林的變異和災難的覆蓋。這個樸拙的森林民族,這個深沉到永久緘默的人群,即使在懲罰罪愆的時候,也表現出一種遵守永恆秩序的默契。

我們通過綠色屏障中的白色洞隙,窺伺到了那一種沉鬱而悲涼的場面。我伏卧在草叢裏,一隻手伸過去搭在蒼狗獒拉身上,防止它亂動。那邊,木姜樹上弔掛着縷縷紫皮龍鬚藤的地方是老河和鬼不養兵娃。他們雖然站着,但比我更隱蔽。

蒼狗獒拉又一次挺起了身子,憂急地輕吠著。我趕緊拽住它脖子上的套環,又將那根青柳繩在手腕上纏了幾下。我感到腕部的傷口一陣疼痛,不禁吸口涼氣——

該走了。

鬼不養兵娃提醒道。老河點頭,極有深意地瞥我一眼。我明白他仍然在鄙夷我,而在這個事關人命的時刻,這鄙夷中又混雜了他的嫌惡。我拽著蒼狗獒拉朝後爬爬,站起來,走近老河說,我走得動。再說,這狗會幫助我。老河冷冷地說,我看你還是算了。萬一你倒下了,我們是救蒼朴還是救你。我說,不用救我,大不了讓豹子把我吃掉。豹子先吃了我,肚子飽了,就不會吃他了。老河從鼻腔里輕哼一聲離開了我。我俯身解開蒼狗獒拉脖子上的套環,心裏默默禱祝,此去山頂,願蒼天保佑挽回我男人的聲譽。我們的計劃是埋伏在黑大山頂,等他們把蒼朴獻上祭壇而雪豹還沒有出現之前,把蒼朴劫持而去,然後離開森林。但老實說,就在我們商定計劃的那一刻,我就覺得我們是不會成功的。我之所以贊成老河的意見,僅僅是因為我再也不想讓別人把我當作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精神殘廢。可我畢竟天生是個膽氣不足的人。我並不擔憂受到蒼家人的阻攔,因為他們的目的是讓蒼朴死而不是讓我們死。我擔憂的是碰上雪豹。我只想在它面前有所表現而不想死於非命。我仍然是一個怕死的人。

一隻隼鵬在頭頂盤旋,我們上路了。

2隼鵬

在陽光照射不到的樹蔭黑洞裏,蹲踞著一個黑臉灰身子的怪物——

人?我喊一聲——

你又瞎眼了,沒看它頭上有獨角嗎?——

我只是想說它像人——

那也不行,畜生怎麼會像人呢?——

可是,老河,他說的不過是個比喻——

比喻是個啥?鬼——

你這也是個比喻。

我陰沉着臉沒再吭聲。老河低低地吐了一句髒話。鬼不養兵娃開心地沖老河笑笑,又沖我眼,這個大孩子正在吃力地扮演着一個調解矛盾的老媽角色。

前面,那怪物倏忽不見了。起初不屑一顧的蒼狗獒拉對它的敏捷感到詫異,覺得這是在它面前的賣弄。它嗤笑着輕吠了幾聲,又飛奔過去,鑽進濕漉漉的濃陰里,來回兜圈子。鬼不養兵娃好奇地就要跑過去。老河一把拉住,溫責地拍他一下說,小心撞上豹子。

鬼不養兵娃打了個愣怔,紅撲撲的臉上一瞬間的忘乎所以溘然逸去。一門心思想把我們之間的沉悶空氣用惡言惡語和唬人的警告凝固起來的老河,不得不變得溫存一些。他停住步子,將鬼不養兵娃攬到自己懷裏,摩挲那一頭蓬亂的頭髮。而我卻下意識地喊了一聲蒼狗獒拉,並將手指插進纏在我腰間的那根青柳繩里。好像有某種老天賦予或稟性生成的感應,霎時,我看到它已經穿過狹長的樹陰黑洞,奔跑在對面那座松杉稀疏的山峁上。山峁這邊靠近我們的是懸崖,是深淵,後邊就是銀白色的恢弘的雪線和雪線之上的黑大山的靜穆和永恆。一黃一黑兩個點兒遠去了,又順着岩石袒露的峁梁踅回來。我盯着那怪物的形象,暗暗發怵。它的身材要比蒼狗獒拉大,頭頂聳起一根獨角,即使在逃跑時也顯出一種極有彈性的高雅的姿態。蒼狗獒拉就不同了。它對自己沒能在一眨眼間咬住對方感到惱怒,狂跳狂奔著,超乎常態的速度使它變作了一股黑色的強大的旋風,漸漸向那怪物靠近。

相距只有五六米了,怪物離死亡也只有五六秒。更為嚴峻的是懸崖即在眼前。蒼狗獒拉暴躁地騰空躍起,傾斜著朝怪物呼嘯而去。可它撞到的卻是一片虛飄的綠色空氣。它戛然止步,為了防止身體前栽,一個滾兒打向一邊,又飛快地爬起,立到峁頂上,爆起一串兒比炮彈還要猛烈的吠聲。它眼前,山峁驟然朝下跌去,又在十米深的地方橫逸出一方寬大的岩石,岩石下面就是塞滿白雲的深淵。那獨角怪物就站在岩石上,舒展着頎長的脖子,得意地瞧著上面的蒼狗獒拉。

但我們和那怪物都沒有注意到,岩石之上十米高的陡壁中有一個厚土棚頂的山隙。這時,一道閃光從裏面噴射出來,直搗怪物。那怪物根本沒搞清發生了什麼事情,便一頭朝深淵栽去。一聲尖利的驚吼,隕落的肉體就像是蹺蹺板那一頭的重量,把我們的心臟從胸腔蹺到喉嚨。白雲動蕩翻卷著,一團接着一團地埋葬了它——

羊——

是岩羊。

時刻都想冷落我們的老河無意中接了我的話茬。

鬼不養兵娃一陣哆嗦。對雪豹的懼怕使他一時辨不清羊豹之分了。

那怪物就是被這隻惶恐地衝出山隙的岩羊一頭頂下深淵的。但它似乎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壯舉,立着仰視蒼狗獒拉毫無作用的狂吠,不知所措地僵立了一會,便朝陡峭的山崖奔去。

蒼狗獒拉這時才搞清面前的獵物有了變化。或者,它以為它拚命追逐的原來是一隻羊,而它天生不跟溫和的羊作對,不管是家羊還是野羊。它止住吠聲,遠遠地朝我們搖搖尾巴——

回來,蒼狗獒拉。

我喊道。鬼不養兵娃也怯怯地喊了一聲。

一片黑影裹挾著一陣蒼風從頭頂掠過,將我們的喊聲衝散了。我們看到,蒼狗獒拉全身俯卧在地上,翹起下巴警惕地觀望天空。

是那隻一直追隨我們的隼鵬狂猛地飛了過去,箭一般飛向山崖。山崖上躲避蒼狗獒拉的岩羊突然發現危險來自天上,四腿在佇立的陡壁上竄跳起來,輕捷得像白雲。白雲疾馳,迫使隼鵬歪斜著身軀旋出一道弧線,刷地伸出利爪。但岩羊躲閃得太及時了,隼鵬並沒有抓到。隼鵬惱怒地拉長翅膀,只一下,就將岩羊掀離了山崖。岩羊在半空中翻著跟頭朝深淵掉去,寂滅了,生息不留,骨殖不見。它怎麼會想到自己的命運和那隻被它頂下去的怪物一樣呢?

隼鵬又高高升起,像不滅的太陽始終要按照自己的規律運行那樣,掀起巨翅,瀟瀟灑灑地飄來,忽又變作海水的黑潮從容不迫地漫過我們的頭頂。我們被黑影淹沒了,屏住呼吸,瞪凸了眼睛,身子不由自主地萎縮著。

隼鵬開始沉降,翅膀發出巨大的風車葉輪一樣的聲音,越來越近了。

鬼不養兵忽然蹲下去。

老河木立着。我木立着。不同的是我對死亡的感覺比他要敏銳一些。那種時時都想證明自己活着或活過的慾念,使我發出了一聲悠長高亢的吆喝,接着便向鬼不養兵娃撲去。但我的肌肉卻在大面積抖動,我害怕,我已經死過一次了,並不想死第二次。我的撲倒與其說是保護弱小,不如說將真正的危險留給了凸然而出的老河。他在我們身邊一直立着,似乎想用高大壯實的身軀撐住迫臨的災難。

一會,我覺得隼鵬鐵鉗一樣的大嘴在掀我的衣袖。我揮了一下我的胳膊,那嘴就不再啄我了。我疑惑地扭轉脖子,見老河滿臉通紅地望着我。

我想他又要對我發火,起身迴避着他的眼光,將鬼不養兵娃拉起。鬼不養兵娃喘口氣,驚悸地抬頭看看天空——

那畜生呢?——

飛了。

鬼不養兵娃慶幸地晃着腦袋——

你的聲音真響,把它給鎮住了——

我的?我出聲了?不,他的。

老河這才將眼光轉向我。我也瞥了他一眼,似乎明白了他為什麼臉紅:他自以為他是我們三人中最強硬的漢子,卻沒有像我那樣撲向鬼不養兵娃。

我釋然而笑,和解地沖他撇撇嘴。他又一次誤解了,以為我在賣弄,我在得意地嘲諷他,扭過臉去不再理我。可這時我發現,讓我們脫離危險的不是我的長吆,而是蒼狗獒拉。它將隼鵬引開了。

隼鵬又飛了過來,翅膀穩健地張開着,用輕輕抖顫的羽毛保持着平衡和方向。突然,那巨翅大幅度擺動起來,粗壯的長脖也朝前拚命伸去。它的速度驟然加快了。等到它不再掀動翅膀時,身子便垂直下降,狠狠地插向地面,忽又騰起,沖向山峁那邊,不見了——

看見了嗎?——

看見了,蒼狗獒拉——

蒼狗獒拉?

鬼不養兵娃驚問道……他太專註於隼鵬的雄姿了,竟沒有注意到它為什麼會那樣放浪地飛翔。我不想回答,眼前依舊是蒼狗獒拉順着峁梁奔跑的姿影。一塊在大地上疾馳的黑色,那麼容易消逝,而隼鵬卻像能夠覆蓋一切的巨蔭,總是遮罩着它,不慌不忙,不盡不絕。蒼狗獒拉翻過峁梁不見了,隼鵬再次倒立着沖向峁梁那邊。

誰也沒再說什麼,我們便開始邁步。穿越陰鬱的樹陰黑洞,再走過那片連接山峁的忍冬灌木林。大概這是蒼狗獒拉去勇敢獻身的路,我沒有感覺到太多的傷痛就走了過去,心驚肉跳地站到了山峁上。但是,撞入我眼睛的並不是想像中的那種鳥食死狗的慘景。蒼狗獒拉穩穩地站在一塊沙礫背後,平靜地矚望黑大山上那一片閃著白光的高寒林帶,林帶之上凝重的輕嵐中,是隼鵬超逸非凡的姿影。它懸空停立,翅膀舒展,震顫出許多豐盈而樸素的羽花,猙獰的鳥頭莊重地翹起,長長的脖頸彎出一道柔和優美的弧線,一直延伸到腹部。腹部是飽滿的,藍白相襯的絨毛迭現一個個漂亮的扇面,輕輕擺動着。扇面之上是岔開的尾巴,像一枝肥碩的令箭,在每一個枝頭都綻放一朵迷人的白花。自由的隼鵬——炫人眼目的靜美,偉大的安詳,沉默的和平的瞬間。一會,這靜美就被它自己破壞了,一陣驚風卷過,隼鵬的巨翅緩緩掀起,又穩穩落下,林帶動蕩了,嵐光翻滾,攪起根根煙柱直插雲天。飛翔的隼鵬又變作了一股洶湧的黑潮,潛藏着力量也潛藏着詭計,無聲地漫過來。

蒼狗獒拉眼望天空,像一塊黑色岩石那樣靜卧著。

我們三個對視了一下,那種悲哀和絕望是不言而喻的。它大概早已受傷,再也跑不動了。我微閉了眼睛默默祈禱,如果是偉大的神力依附在大鳥的身上,那就讓蒼狗獒拉快快死去吧。如神力應該幫助的是蒼狗獒拉,那就讓我們和平共處,蒼狗獒拉回來吧,大鳥飛走吧。老河大聲喊起來,一聲比一聲響亮。他想效仿我將隼鵬嚇跑。隼鵬越飛越低,根本不在乎人的喊聲,哪怕它雄壯到可以和雷霆媲美。鬼不養兵娃完全呆了,一眼不眨地望着前面。但蒼狗獒拉天生不是一個製造悲哀的靈物,它用行動不止一次地證明了什麼是它的生活,這次也沒有例外,它告訴我們,它那生活的基本方式便是躍起來,撲過去。

躍起來的蒼狗獒拉和俯衝而下的隼鵬幾乎在同時抓住了對方。隼鵬用尖爪撕住了它腰際的黑皮毛,而蒼狗獒拉的利牙卻一下就攮進了它的前胸。

它們一起升空了。嘎——一聲急切瘮人的長嗥。幾片羽毛飄飄悠悠地四散而去。隼鵬意識不到放開獵物是解救自身危難的最好辦法,它將竹鞭一樣的長腿蜷起又展開,蒼狗獒拉的身子便忽而貼緊忽而離開。它翅膀劇烈地掀動着,彎過脖子,一下比一下實在地搗向獵物。狗毛一撮一撮地掉下,被它扇得漫天狂舞,又隨着隼鵬的不斷升高,在空中卷出一股黑色煙塵。

一會,煙塵不再翻卷,隼鵬急劇下跌。帶着恥辱和創傷的蒼狗獒拉在隼鵬腹下一陣抖動,飛快地換口,將利牙深深扎進對方的胸腔。難以忍耐的疼痛使隼鵬不由得伸開了爪子,想將獵物丟下去。蒼狗獒拉死死咬住不放,身子垂吊下來,懸空搖晃着,像巨大的鐘擺。隼鵬不得不前傾著飛翔,越飛越低,又忽地一個旋轉,朝地面急劇下降。

就要挨到地面了,而地面是蒼狗獒拉的世界。也就是說,只要它主動丟開對方,它就可以回到我們身邊來。

可是,它沒有。它以為隼鵬就要完蛋了,它必須完成最後的也是致命的一咬。或者,自己身上的傷痛加劇了它那慣以復仇的殘酷心理,它已經完全不在乎保存自己了。它死咬住對方不放,弄得貼着地皮飛翔的隼鵬將它拖了五十多米。一陣塵煙騰起的土浪在地上隆出一道渾莽的塵丘。隼鵬歪斜了身子,翅膀一傾,沉重地栽下來。一塊隼鵬的鮮肉和一簇羽毛被蒼狗獒拉叼在嘴上。它迅速吐出,毫不猶豫地撲過去,卻被隼鵬一翅膀打翻在地。

嘎——隼鵬雙腿穩立地面,發出一聲雄壯的長嗥。它抬起翅膀,羽毛緊緊收起,身體前傾著,兇惡地直面對手。血從它胸腔里流出,戀戀不捨地滴落下來。大概它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血,不安地將嘴靠近滲血的泥土。蒼狗獒拉身上也有血,血將黑毛弄得黏糊糊濕漉漉的。但它對血腥和痛苦已經麻木了,無聲地聳動臉毛,窺視着隼鵬的舉動,也窺伺著一個能讓自己安全準確地再咬一口的機會。

這機會是蒼狗獒拉自己創造的。它好像打哈欠那樣張張嘴,綳直的後腿稍微一彎,屁股朝下坐坐。隼鵬以為這是它懈怠的表示,一個跳步過去,長嘴直搗狗眼。它沒有搗著,要搗第二下時,蒼狗獒拉已經出現在它的右翼了。

蒼狗獒拉的進攻目標是對方的翅膀,經驗告訴它,對面前這個能夠凌空騰飛的敵手來說,翅膀比咽喉更重要。它撲過去,撕住翅膀根部的筋肉,一甩頭便將皮肉拉出一道裂口,又閃電般發起第二次進攻。

嘎——叫聲依舊那樣雄壯。但顫抖的尾音中混雜着一絲悲涼。一直在暗暗祈禱的我睜大了眼。老河亢奮地揮了一下胳膊。鬼不養兵娃對他的舉動奠名其妙。

啪啪啪啪。隼鵬的翅膀憤怒地出擊,節奏雨點般疾驟。蒼狗獒拉在地上翻滾,剛爬起,就又一次被打翻了。接着它那堅硬的鐵錐一樣的長嘴便啄過去,正好啄在蒼狗獒拉柔軟的肚腹上。肚腹上頓時有了一個深洞,鮮血一股股地流淌。一聲尖銳悠長的悲嚎從蒼狗獒拉胸腔里發出。

我不禁朝前走去,卻發現老河早已跑在我前面了。呆鈍的鬼不養兵娃佇立着沒動。

隼鵬猛地豎直脖頸,向我們投來驚恐的一瞥。蒼狗獒拉的動作比這一撇目光還要迅速,在翻身起來的同時就一頭撞去,隼鵬身子一歪,不由得跳起,受創的雙翼嘩地展開,升空了。蒼狗獒拉以為它要逃跑,朝上一撲,咬住了它的一隻腿。結果是,它沒能將隼鵬拽下來,自己卻被那雄風不老的天外精靈又一次帶上天空,從我們頭頂呼嘯而過。我們仰望着立住。似乎森林不存在了,濃綠野秀,粼粼碧浪,青黛幽幽的氛圍全都悄然逸去。壅塞天空的就只有禽獸的龐大肉體,有聲有色有武有威的肉體。

隼鵬飛翔著,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突然懸空停住,一陣劇烈的甩動。它想把蒼狗獒拉甩掉,可這太難辦到了。蒼狗獒拉的嘴是世間最值得用牢固有力來稱譽的那種東西。只要它願意,它就能夠做到至死不鬆口。無可奈何的隼鵬只好將懸吊蒼狗獒拉的那條腿蜷起,一點點將對方拉近,又彎過另一隻腿,使勁將利爪勾向蒼狗獒拉的軟腹。飛騰,旋轉,沉浮動蕩,白色的氣浪湧來涌去,嘩地裂開了一道豁口,又瞬間彌合。隼鵬的翅膀一次次掀動着,沉穩勇健,氣派非凡。它的一隻利爪終於抓住了蒼狗獒拉的軟腹,緩緩提起,又猛地伸展開去。可它沒想到,就在它提起的那一瞬間,蒼狗獒拉及時換口,利牙又一次準確地扎進了它的胸脯。它想用爪子將蒼狗獒拉蹬離身體,可每一次努力都只能給自己帶來極大的痛苦,血肉和胸毛一點點撕開。

嘎——它悲憤地大叫,逐漸升高,又忽地栽下來,雙腿蜷起又伸開,亂蹬亂甩著,勇武的反抗不知不覺變成了強烈的掙扎。終於,它將蒼狗獒拉和自己的皮肉一起蹬離了身體,雙爪拽著對方,兩腿長長地吊下來,側身猛地一旋,將蒼狗獒拉甩上了半空。空中,一條狗的黑影在翻滾降落。隼鵬斜斜地衝過去,翅膀橫逸而出,又將蒼狗獒拉重重地擊了一下。一聲巨響,蒼狗獒拉落地了,它蠕動着,一會就像一堆爛肉凝滯在那裏,不聲不響,無光無亮了。

我們沒動,我們忘記了自己會動。

隼鵬盤旋,發出陣陣痛苦的也是驕傲的嘎嘎聲。驚悸使它越飛越遠了,但飢餓又使它欲走不忍。它又轉回來,凌空俯視蒼狗獒拉,把獵物拽到天上,扔下來摔死,然後飽餐一頓,本來就是隼鵬慣用的手段。但這次,在它和蒼狗獒拉的搏殺中,首先領略過死亡的是它自己,它變得格外小心,久久不肯下來。

蒼狗獒拉依舊是一堆黑毛皮裹纏着的爛肉,悄悄地散發着誘惑。隼鵬開始下降了,慢慢地一圈兒一圈兒地在空中飛翔,好像它要從容不迫地賣弄一番勝利者的卓然英姿,藉助滴血的創傷炫耀自身的勇武和驚險的經歷。

但是,森林不給它優遊的閑暇。那條正在哺育孩子的母狼大概已經窺探了很久。這會,它從黑大山峰巔的叢林里跑出來,踞坐着將彎曲的前肢在胸前刨刨,又發瘋地朝蒼狗獒拉奔去。

隼鵬用洪亮的聲音威脅著母狼,看母狼並不在乎,便急速下降,再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朝蒼狗獒拉扎過去。可是,與母狼搶奪食物的焦灼使它沒有看見蒼狗獒拉的眼睛是睜著的。它將蜷縮的利爪剛伸出去,蒼狗獒拉獸性的活力就異乎尋常地恢復了。蒼狗獒拉敏捷地朝一邊閃去,又奮力撲過來,咬住對方的翅膀,拚命地拉歪它的身子。隼鵬猛烈地掙扎著,直到翅膀中的幾根羽毛從中間折斷,才擺脫了蒼狗獒拉的撕咬。但蒼狗獒拉並沒有給它重振羽翮的機會,疾風般撲跳,陰毒地再次咬住對方的大腿。於是,它又一次被隼鵬帶上了天空。

母狼在不遠處的一棵冷杉下停住,觀望這場驚心動魄的死搏,之後,又淡淡地看看我們,回身跑了,很快消逝在霧氣蒸騰的樹林里。而在天上,拽著蒼狗獒拉的隼鵬越升越高,最後成了一個小黑點。黑點裹在雲翳中,時隱時現,朝我們進山的那個方向飄去,漸漸地不見了。

空曠,寂寥,和平,寧靜。萬里藍天,萬里綠地,無邊的殘酷,無邊的恐怖。我們靜立着不動。風大了。嘩——嘩——林濤從遠方傳來,一陣陣,一陣陣。老河說,走吧。我點頭,可就是不能邁步。鬼不養兵娃過來,悄悄拉我的衣袖,卻拉出了我的沉甸甸的積鬱。去幹什麼?萬一遇到雪豹,沒有了蒼狗獒拉,我們去送死?我咆哮著,一次次將拳頭掄向空氣。老河不理我,兀自去了。鬼不養兵娃趕緊跟上,又回頭向我招手。我不動,死死地盯住蒼天。可當我明白,蒼狗獒拉不會再出現,而我需要它是由於想讓它代替我去給雪豹送死時,我又對自己憤憤然了。在萬惡之源的森林裏,死了多少靈物,難道唯獨我的生命是金貴的?我不應該怕死,我為什麼要怕死呢?我是男人,是男人就應該學會對死亡的淡漠。

3粉色經歷無限延展的思路好像到了盡頭,猛然下跌也不知要跌進深淵還是雲霧。我發現前面是崑崙路,人煙稀少,行駛的車輛也不多。兩邊儘是低矮的土黃色建築,如同一些起伏不平的砂石沉積層。沒有女人,準確地說沒有漂亮的女人,自然也就沒有豐臀、長腿、秀腳、高乳。崑崙路如同昆崙山一樣荒涼卻少了山的渾莽氣派。我不喜歡昆崙山。我知道荒涼是生命的死敵。可我幹嗎還要來這裏?是在消磨時間,等待傍晚?

傍晚被我等來了,我得往回走。我告別荒涼,很快躋入零七碎八的繁華。茶色玻璃門面的商店前人影汩汩流淌,冒着熱氣、濺著汗滴,如同滾動的溫泉。那麼多那麼多,全是女人的頭、女人的腿。

女人的腿啊,我的卿卿吉爾瑪。

我琢磨,如果從大腿根部開始,按一秒鐘一寸的速度撫摸下去,一直撫摸到腳趾,妻子的腿大約需要二十四秒,紅紅的腿需要二十九秒半。紅紅的個頭只比妻子高一寸多,但她的腿長腳長,加上腿肌豐腴,平添了幾種起伏和綿長,撫摸下去是要多一會時間、多一會溫柔的享受。那麼高柳呢?但願她能給我更長時間的陶醉。她的腿看起來比紅紅的還要頎長筆挺,如果我的撫摸能超過三十秒,那就是一種破紀錄的幸福。大概我神往高柳的原因就是為了破一次撫摸大腿的時間紀錄吧。只要機會到,即可花枝俏。生活的底蘊里,到處都是尋找機會的流浪。

當我再一次流浪到高柳住的那座樓下,尋思我是否應該即刻上去叩開她的門,去乞求席捲一切的歡樂時,天邊的暮氣已經爬出地面,一種形謝神滅的末日景觀俯臨着城市的傍晚。世間萬物彷彿在瞬間都化為毫無內容的巨大空虛。夢裏的境界不期而至,我敞開心靈的每個孔竅信心十足地踏上樓去。

遺憾的是門不開,敲死也不開。

她不在?她為什麼又不在?可她一定會馬上回來,因為我來了。我相信我的直覺,如果我的直覺欺騙了我,那就等於在這偌大的青沉沉的天穹之下,燈光的存在不是為了照耀黑暗。我來到樓外,生怕別人注意我,便躲進一排垂柳樹下耐心等待。天漸漸黑了,星星熄滅了太陽的光輝,燦爛的城市燈火從遠方傾瀉而來,如同萬千活躍的女人的眼睛。而我那顆男人的心卻在黑暗中跳動,跳來跳去,跳出了殘酷的一幕。

在這一幕月移花影的幽默劇中,我看到了什麼?我看到所有的男人都他媽是道貌岸然的混賬王八蛋。卑鄙不是我的專利,它可以幻化無數個肉體結構,以最高尚的形式淡出淡入。紅紅的丈夫從我眼前經過,朝着不遠處的燈流消逝。半晌我才明白他是從樓門內走出來的。我沒容細想就衝進樓去,衝到高柳的宿舍門前,站住發愣。突然我開始敲門,敲出了她的聲音——

誰?——

我。我忘了一樣東西。

門被輕輕打開。我衝進去。她的粉紅色的睡衣承受着一股輕風的推搡——

原來你在——

你來幹什麼?

明擺着我是來證實紅紅的丈夫剛剛還在和她睡覺的,可我有什麼權力?他睡他的,我睡我的。我的權力只允許支配我自己。我看到她的嘴唇在微微顫動,不知是激動還是憤怒。我想像她和紅紅的丈夫做愛的情形,禁不住從上到下從下到上地審視她。非同一般的豐腴,性愛的光輝如火如炬,如麗日行空。好一個十五的月亮,有他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我是惡狼,是蒼狗,是妄自尊大的野牛。我撲過去了,緊緊摟住她。她說,放開,放開,我可不是你想像的那種人。我不吭聲,推着她朝前走,又將她壓倒在床上。她雙手揮舞著掙扎,熠熠閃爍的眸子裏流滿了尖刻和挑剔。掙扎和挑剔都是多餘的。我活着就是為了讓所有不肯就範的女人發出無奈的嘆息——

我,我要喊人了——

想喊就喊,我怕什麼,大不了被人扭送到局子裏,大不了我以後不再來找你。可你怎麼辦?左鄰右舍甚至整個街區都認識你。我們早就有來往,既然這樣,我就不算闖入民宅的歹徒——

畜生——

畜生和人乾的都是一樣的事情,你也不例外,懂嗎?男人女人,公畜母畜,不就這麼回事。她極其粗野地辱罵着。而我是習慣於把辱罵當作譽美、當作鼓舞的。我昂奮地沉浸在搏鬥之中,直到她感到絕望后癱軟在床上。她用深不可測的目光望我,望得我不由自主地發出一陣盪氣的笑聲——

怎麼樣,我可以動手了吧?

她不說話,像是傻了。

我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她一陣悸動——

別動,乖乖的,要是反抗弄出了聲音,鄰居會以為你是暗娼,一個挨一個地接客。

我這是暗示她剛才和紅紅丈夫的行為的實質。因為在我看來,女人要麼和我搞,要麼就別搞,和別的有婦之夫亂搞就是道德敗壞、品質惡劣、靈魂骯髒。她毫無反應,木獃獃的神情令人覺得自己正準備奸屍。我順着她的大腿摸下去,慢慢地一直摸到腳面上,又捏捏她的腳趾,看她準備起來,便迅速用雙手按住她——

別激動,我還沒正式開始呢——

臭流氓——

高柳,何苦呢。給我一個愛你的機會,我會一輩子記住你的。

我說着俯下身去吻她。她將臉一扭,我的嘴只好落到她的緋紅的桃腮上——

還這樣。高柳,我想你,幾乎天天想你,真的。

我說着撩起她的睡衣,發現那裏面是個粉黃色的三角形。我痴迷地不忍褪去,只是用手輕輕摩挲出一個個模模糊糊的圓圈。她閉上了眼,眉間是厭惡的肉棱,呈川字形,似乎在告訴我,那便是代表她的符號。川為水,她便是水做的女兒,水性楊花,具有水一般澄明碧凈的情腸。這是一種鼓舞。我脫去她那粉黃色的三角,用極快的速度將自己變作一條裸體漢子,豪辣十足地迎來了最幸運的時刻。

鶴鳴在陰,虎嘯於谷。隨着我富有力度的起伏擺動,她泫然淚下,好像那淚是被我從她的體內搗鼓而出的。一會她就開始啜咽,發出陣陣悲哀的抽搐聲。真讓人掃興。我最見不得的就是眼淚。生命的圓錐體不期然而然地疲軟著。一絲忿忿然的意緒扼制了我的靈肉。我將它抽出來,懊喪地立到她面前。於是整個生命就變得空洞無物、乏味寡淡了。操,我在心裏罵着,不知在罵誰。我發現我在失落。失落就是找不到自己。為了靈魂的失落我黯然神傷。而她就那麼靜靜躺着,睡衣依舊撩起,雙腿依舊耷拉在床沿上,腦袋依舊略微歪斜,眼淚依舊滴落。我回想在我最初壓倒她的那一刻,她的無聲的反抗應該說就是對我的承諾,不然我無論如何是無法領略她那粉黃色的三角,無法佔據那別具一格的廬山仙人洞,去動蕩著製造煙柳風情。可風情並沒有持續到一個較為完美的境界。她的眼淚摧毀了我肉軀之精魄。為什麼為什麼她要承諾?為什麼為什麼她又要哀慟地拒絕我?女人,假如你是沉寂的荒漠,黎明時分漠風的呼嘯莫不就是你傷感的哭號?假如你是一片高峻的大陸,傍晚河邊的聲聲嗚咽莫不就是你準備打濕男人高筒馬靴的前奏?再來一次吧,撲過去,用我稔熟的技巧將大樹根植在女人的肥田沃土上,臨風如浴。

我再次將她禁錮在我的腰脅之下,那疲軟了的靈根就又開始掙扎著挺起。高柳不再哭泣,瞳光的幽怨漸漸變作憤怒。她逼視着我,冷漠在長長的黑睫毛上氤氳不散,心靈在此刻席捲出陣陣毀滅一切的狂風,那是罪孽帶給她的懺悔的力量。我有些害怕。在我琢磨這害怕的時候,她的那些肉便擰擠著一捏一捏地將我送出了她的體內。我不甘失敗,絕不,對男人,這將是怎樣一種沉重的打擊?那東西依舊奓著,尊嚴和獷悍變作紫氣、變作青筋、變作龜頭的躍躍欲試出現在我面前。我為什麼要在乎一個女人軟弱無力的拒絕呢?她算什麼?一團肉,我的目的就是牢牢抓住它盡情撕咬;一塊綿軟的地毯,我的雙腳就應該去踐踏那些艷麗的花飾。屠夫不能因為母牛的眼淚而不去將刀戳向它的心臟,獵人不能因為獵物的惱怒而不去扣動扳機。尊嚴的基礎是自私,為了我的滿足,我絕不奉承女人。管她是什麼情緒,我做我的事情,她動她的心思。我擁抱的是女人性感的肉體,而不是她們的種種情緒。幹起來幹起來,生命的唯一目標就是幹起來。

然而,我已經失去了挽救尊嚴的機會。她突然欠起腰,用睡衣下擺罩住皮膚薄軟嫩白的大腿,將我盯視片刻,淡淡地對我說,把衣服穿好,我有話說。我猶豫着,感到自己在她沉鬱的目光掃視下十分狼狽,便趕快提起褲子,坐到椅子上,用蹺起二郎腿的傲慢姿勢表明我並不甘心如此狼狽——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人——

所以你並不想拒絕我——

放屁——

就算你是被我強行佔有的。那麼,紅紅的丈夫呢?——

不要得意,你最終並沒有佔有我。至於紅紅的丈夫,老實告訴你,我和他已不是一天兩天的關係了。

她說這話時臉上沒有一絲奼紅,似乎比聲言自己貞潔還要坦然——

你是不是在說,我來晚了?

可我原來以為這兒的露珠從未被噪音震碎,這兒的空氣從未被狼煙污染,這兒的花萼從未被霜雪侵凌,這兒的床笫從來就是純潔的心羽——

你根本不應該來。強姦一個懦弱的女性對你有什麼好處?——

你並不懦弱,我也沒有強姦——

放屁,難道是我答應了你?——

從某種意義上說是這樣。世界上的女人多了,為什麼我偏偏要來你這裏?雖然你沒說讓我來,但你的肉體說了。

女人,那為我而隆起的乳房,為我而亮麗的眼睛,為我而芬芳、為我而艷美的漫漫肌膚啊。假如世界上沒有了我,女人的一切感染力也許就不復存在。

她恨得咬牙切齒,鼻翼抖動着沉沉地說,我要告你。我假裝灑脫地一笑了之——

你滾,滾遠一點。

拜託了,高柳。在我終於見識了你最隱秘的一片黑暗之後,我本可以乘着八月夜晚的慾望之風和你在床笫的邊緣聊聊關於愛情的話題。但我並不是個情種,關於愛情的話題已變得陳舊而遙遠,如同一個嗜茶如命的茶道高手要去品嘗涼白開。我只不過是一個炮手,隨時瞄準著那些隨時可能出現的靶子,而決不留戀在某一點上,哪怕她是當今世界獨一無二的尤物。一炮轟去,完了,馬上改變目標,炮手的職責是擊中一切而不是無休無止地轟擊一個。我為此自豪,為此願意承受天下的所有災難,包括死亡——她死或我死。我會滾的,也還會滾回來,從別的女人身邊滾回來重溫舊夢,儘管舊夢一點也不美好。我不在乎美好還是醜惡。需要高於一切。存在的繼續存在,因為我需要;消逝的依然消逝,因為我不需要。就這樣吧,無論高柳怎樣鄙視我,我還是一個光榮的自由人。況且一個女人對男人的鄙視又算得了什麼呢?如輕風過耳,如微雨淋頭,如同我嚼食橄欖,一方面是回味甘長,一方面是咬嚙那該死的硬核。硬核總要吐出來,吐進田野散發着糞臭味的犁溝,或許還能再生一棵簇新的橄欖樹。我就這樣想着,離開了高柳。夜已經很深,明月懷揣著陰影,城市把慈祥留給了街燈下的飛蟲。股股秋風如清冽的寒溪緩緩流逝。以往我那尋詩的眼睛此刻正在尋找黑暗。而黑暗就在身邊。我穿過黑暗,拖着長長的寂清的街道,走向我的妻子。

4撂荒

妻子睡了。她幹嗎不去找她的情夫呢?或者他們總是在白天幽會,在四周的喧囂聲中尋找花兒朵朵的綠地。這綠地在心中,在狂野無度的風口浪尖上。那風嘯浪吼早已蓋過了城市的各種嘈雜。於是吵吵嚷嚷的環境就變得如同荒原一般寧靜。我的妻子就在這種人造的寧靜之中仰起酡顏醉色,突然發出一聲母獸的嗥叫,便讓人間也有了野獸的氣息。

而我卻敗下陣來了。月兒在今夜凝眸注視着誰?不是我。我已經被一頭憂傷的母獸揭去了雄悍的外貌,顧影自憐,一個散發着刷鍋水味的臭皮囊,早已失去了冠玉精神,還有什麼資格嘲風弄月?我躺在妻子身邊,知道她已經被我吵醒卻不想動她。我望着黑夜沉沉的窗外,試圖在腦海中映顯高柳仰躺在床上的姿影,又覺得我已經很累,累得不想回憶,不想和任何女人談情說愛。我從來沒失敗過,一旦失敗就一下子裸露了我的本質:容易疲倦、容易冷淡、容易絕望、容易失去自我。我第一次感到我對愛再也提不起興趣。我似乎已不能愛了,除非她是個完美無缺的女性。可天下根本不存在任何形式的完美無缺,所以我要再說一遍我不愛。沒有愛的夜晚是最苦悶的夜晚。我惱怒地將手伸進褲衩攥住了我那正欲睡眠的雄性的靈根。紅蕊嫩,翠條柔,它慵慵懶懶、沉沉不動。我嫉恨地將包皮抹下來捋上去,期待它變成陰陰森森的高竹崇檜。我要手淫,而妻子就裸躺在身邊,如秋葉之靜雅。我挺舉偉器,向著這個消逝了愛與情的夜晚,玩世不恭地做出一些叛逆時代、叛逆女人的舉動。體外峰惡如柱,體內波濤如怒。過來人,把這韶光看得賤。而韶光便是精液,便是精氣的揮灑自如。我的手不停地運動,漸漸地渾身就灼燙起來。妻子沒有覺察,她睡去了,發出均勻細微的鼾息。今夜她會有夢的,幸災樂禍的好夢。她會覺得,她躺在情人虛偽的懷抱里,一邊聽着那些矯情的甜言蜜語,一邊看着我正在接受酷刑的肆虐。我在接受酷刑嗎?是的是的,這是心靈的酷刑。

我在妻子身邊冷靜地手淫。恍然之間,我覺得咫尺之遙,她處在溫柔之鄉,我處在荊棘叢中。荊棘掩映着座座荒敗的墳墓。我穿行在那些沉默的土丘之間,發現所有的聲音包括女人夜間的鶯聲燕語都是短暫的,只有這沉默才是永久的歌聲。這歌聲充溢着憤懣、含滿無垠的仇恨。沒有愛,沒有愛,這個世界沒有愛。

在沒有愛的世界裏,我只能手淫。我的第一次手淫是在一個調朱敷紅卻又枯癟如柴的年月,是我的老師不知不覺暗示給我而我卻茫然到獃痴的蒙昧時代。

六一兒童節,我們來到語文老師家把一些精心製作的稚拙的手工送給他。還記得裏屋有一張大床,外屋有一張小床,教算術的唐老師就坐在小床前,把我們的手工鋪排成三排再對每一件都發表幾句模稜兩可的贊語。小床擺不下的就由賀老師送到大床上。於是同學們對大床和小床產生了興趣,都說小床是唐老師的,大床是賀老師的。可我偏偏天生一對機敏的眼睛,發現大床上有兩床被子,而小床上除了一條褥子什麼也沒有——

不對不對不對,我敢向毛主席保證,賀老師和唐老師都睡在大床上。

沒有人表示不同意見,因為同學們和我一樣都覺得語文老師和算術老師早就應該是一個整體。我們孩子氣的話題很快就又轉移到別的事情上去了。那是下午課外活動時間,過了一會,我們就各自回家。翌日,暖融融的陽光普照大地,我們照常上學。可我並沒有坐在教室里,而是被人帶進了校長辦公室,面對着校長那張帶八字眼八字眉的苦瓜臉——

昨天你說了什麼?

我想我昨天什麼也沒說,又想我昨天說了許多許多話。但到底說了些什麼,我怎麼也想不起——

在賀老師家裏。

他坐着,我站着,他的凶鷙的目光讓我不寒而慄。我一下子明白我闖了禍,不知道那禍的深淺,也不知道我將受到怎樣的處置。我有了一種就要挨打、就要被學校開除的恐怖,兩腿瑟瑟發抖,冷汗順着鼻尖落下來,叭嗒叭嗒摔碎在地上——

你說賀老師和唐老師睡在一張床上。

也不知是點頭還是打抖,我的舉動讓那雙八字眼充滿信心地眯縫了起來。我驀然想起我說過這話,卻想不通話錯在哪裏——

你怎麼知道?你看見了?

我看見綠藻池裏的一群蝌蚪暢遊水中,於是我斷定它們是在尋找媽媽。而且,當它們消逝在藻葉下面時,我覺得它們的媽媽正在敞開懷抱迎接它們的歸來。可有人卻問我,你怎麼知道?難道你會看見那隻母青蛙正在給她的孩子餵奶?我看見一片黃葉從樹上落下來,我聽到樹上那些依舊青嫩的葉子發出的慟哭。因為黃葉離開了它的夥伴,它的夥伴們可憐它。可有人卻問我,你怎麼知道?你看見了?是的,我看見了。那片黃葉飄飄逸逸落下來的時候,我正在樹下刮掘溢出樹榦的樹膠。我的寫字本撕爛了,要是我不粘好,語文老師就不收我的作業——

你剛才點了一下頭,就是說你看見了?

我的該死的頭隨着我的顫抖的雙腿又有了一陣似點非點的舉動。面前那雙八字眼頓時噙滿期待的瞳光,豁然開朗——

什麼時候看見的?哪一月哪一日,是晚上還是白天?

我想我要是看見的話一定是白天,因為晚上我從來不到校。至於哪月哪日,我理所應當記不清,蝌蚪是春天繁殖,樹葉是秋天掉落,唐老師呢?我常常看見她從賀老師家中走進去或走出來。我說,有一次,我看見唐老師拿着分數登記冊走進賀老師家門——

後來呢?你是不是悄悄鑽到了門前或者窗下?你瞅著裏面,他們在幹什麼?

在我的想像中,我彷彿看見唐老師正在氣咻咻地向班主任賀老師告狀,說我在課堂上搗亂,說我的算術考試不及格。我生怕賀老師家訪,提心弔膽地一個星期沒玩痛快——

你看見他們在床上?

從校長極其神秘的表情中,我突然意識到盤問已經到了關鍵時刻。那張床似乎隱藏着最危險的秘密,一旦泄露就意味着天塌地陷。我戰戰兢兢地說,我沒看見床,我看見唐老師走進去后我就回家了——你不要害怕,要做一個誠實的學生。既然你沒看見,你為什麼要說唐老師和賀老師睡一張床?

我是誠實的,可我不能不害怕。我說,小床只能睡一個人,大床上才能睡兩個人。大床上有兩床被子——

這麼說你沒看見,你僅僅是猜測?

校長畢竟是校長,他用了一個我做夢也想不到的詞,使我看到了陰鬱天空下的一束明亮的金光。我說,我沒看見,我猜的,真的是猜的。沉默。突然一陣爆響——校長站起來吼道,以後不準胡說。再胡說我就開除你。要是你真的看見了什麼,以後還可以向我報告。

忘記了我是怎樣走出校長辦公室的,也忘記了燦爛的陽光下,我曾向誰誠摯懇切地發出了我的疑問。我只覺得那是一次真正的關於人生、關於男人、關於性的啟蒙教育。半個月以後我就明白,男人和女人是不可以隨便睡在一張床上的。我思考校長的盤問,思考床的問題和男女之間那些微妙而神秘的關係。倏然之間,我長大了。我的思想遠遠超過了三年級學生所應該具有的那種單純,漸漸複雜起來。我按照校長給我的啟示,去賀老師窗前偷偷窺伺諦聽,結果發現了真正的秘密。為了顯示我窺測秘密的本領,我第一次主動走進了校長辦公室,興奮得滿臉通紅。我說我看見賀老師和唐老師抱在一起,像咂奶一樣嘴對着嘴。對我的報告校長顯得十分吃驚,呆愣了一會,便在本子上認真記下了我的話。

我至今仍然相信,在母校,「文化大革命」的烈火是由我點燃起來的。半年後學校召開了第一次批鬥會。用一百多張課桌拼湊起來的枱子上,賀老師挺挺地獨立着,面對操場上黑壓壓的學生。首先發言的校長慷慨激揚,無數次地揮舞胳膊,無數次地重複我報告給他的賀老師和唐老師那次幽會的時間、地點以及情節發展,無數次地稱賀老師為大流氓、大嫖客。他的發言還沒完,唐老師就跑到台上,突然指着他的鼻子說,你也不是好東西。你猥褻我,還想強姦我。你把我關在你的辦公室里想摸我,沒摸成就掐我的屁股。馬上有人起鬨,馬上有人站到台上呼出了打倒我校最大的走資派的口號,馬上有人扭住校長的胳膊,推他和賀老師站在一起。

學生們亂了,紛紛朝前跑去,也不知要去幹什麼。而我卻原地站着,靜靜咀嚼灌進我耳朵的幾個辭彙。強姦我懂,猥褻呢?大概就是威脅吧。最神秘的還是嫖。嫖是什麼意思?我不會寫這個字,想來想去便和平時所說的瞟一眼聯繫了起來。女人是不能瞟的,瞟女人不僅可恥而且有罪。我想我曾經注意過唐老師圓溜溜的屁股,便有了一種被人指責為瞟客的不安。我害怕我是瞟客從而成為鬥爭對象,下定決心再也不去用眼光碰女人的身子。這是那次鬥爭會給我的最深刻也最直截了當的啟發。以後幾年中,我養成了不敢看女人的習慣。無論在哪裏,只要有女人從我面前經過,我就會低下頭或者乾脆閉上眼。久而久之,儘管世上女人眾多,但我忘記了她們的模樣,甚至無法在腦子裏描繪她們的概貌及其輪廓,更不要說細部了。偶爾一次,我在街上瀏覽大字報,看到嫖客的嫖是女字邊,瞟一眼的瞟是目字邊。我懷疑人家寫錯了,花了兩天的工夫找來一本《新華字典》,一個人躲在家裏查閱。我像發現了新大陸,驚異地捧著字典,又恍然大悟地將字典狠狠摔到床上。這多年我的損失太大了,禁錮在由男人組成的枯燥狹小的天地間,目光所及,連一根女人的髮辮都沒有。現在,既然我已經明白做嫖客和瞟女人根本不是一回事,那我就要大膽潑辣地瞟一番,瞟他個心曠神怡。我又拿起字典,尋找著曾經令我痴想不已的猥褻一詞,再次發現了我的錯誤。我研究它們的字形,不禁對造字人的智慧大為嘆服。猥,就是像野獸一樣依偎過去;褻,就是用手執着地撕開衣服。從依偎過去到撕開衣服,是一個完整的淫穢過程。是行奸的第一步,接下來便是奸,奸就是和女人干,強行乾的就是強姦,串通一氣乾的就叫通姦。我暗自叫絕,不知是為古人高妙的創造,還是為我自己的偉大發現。

我開始帶着純潔的好奇關注女人,並極力想知道那裏面的秘密,就像我在更小的時候聽着收音機總想打開它,看看裏面到底有沒有人在說話。但在那個時代,那種年齡,這顯然是辦不到的。於是我着急,我惱怒,我開始摧殘自己的理想。我找來幾本《蘇聯婦女》畫報,從上面撕下女人的全身像,然後撕下她的頭,撕下我斷定衣服裏面必定有大奶子的胸脯,撕下她的肚腹、她的兩腿雙腳,再用唾沫把碎片粘貼在一張白紙上。這時候,白紙上的女人已是另一種動物了:雙腿在頭頂像犄角一樣岔開,肚腹連接着脖子,雙腳並齊踩着胸脯。我做這事時充滿了耐心和樂趣,但只要一做成我就馬上毀壞它。不破不立,破就是立。我信奉這教條,討厭任何一種固定的形式。我喜歡我所着迷的東西永遠處在違背常規的變幻之中。大概這是殘酷的基因所起的作用,不久我就發現我的心理和生理非常適應暴力的刺激。

上學的路上,我要經過一條陰暗的巷道,兩邊是居住的人家,常常有打罵孩子的聲音和孩子的哭喊從裏面傳來。要是哭喊的是個女孩,我的小小的還沒有長熟的雞雞就會慢慢地蘇醒過來,頑皮地頂着褲子。我奇怪,我覺得這是一種見不得人的事。我不想這樣可又不能不這樣。一種不可預知的外力讓我神情恍惚,不由自主地要去猜想大人們虐待她的種種手段。我開始手淫了。我的第一次手淫是十三歲生日的晚上。白天我在街上看到一個喝醉了酒的老男人,把手伸向一個老女人的屁股狠狠地掐了一把。老女人尖叫着躲開,不僅不發怒反而像個孩子擠眉弄眼地沖那男人扮著鬼臉。我想打孩子一定是要打屁股,想那屁股打起來尤其是她趴着打起來,會格外有一種無法言傳的快意。用巴掌打、用竹片打、用皮帶打,最好脫了褲子打,打得白晃晃的肉通紅一片,那才算沒有白打。邊打邊掐,讓她疼痛地慘叫,讓她把人臉變作鬼臉,讓她把屁股撅起來迎著太陽流淌殷紅的鮮血。這時我奮然抓住了我那已經直起腰、抬起頭的雞雞,謹慎地摩挲。那地方酥癢著,越摸越癢,越癢越想摸。我精神高度集中,緊緊張張,氣喘吁吁,潮濕了,潮濕了,造物主第一次潤滑了我那包着皮的處子的幼稚可笑的龜頭。我似乎開始了學習游泳的階段,我有了下水的驚恐。好在那是淺水,我撲騰了一會很快站起來,發現水面僅淹到膝蓋,這才放心地舒口氣,恢復了原來的心態。

那是1969年,整個夏季我都沉浸在這種無拘無束、放浪自由的臆想中。只有臆想才不會構成罪過。當然還有瞟,瞟就是臆想的前提。我的瞟女人的水平和性想像能力在那個時候出人意料地發展起來,似大水漫漶不盡不絕地擴張而去。在腦海中、在神不知鬼不覺中、在情馳神縱的意淫領地,山川煥綺,萬象橫生,我獨領風騷,臆造出一個奼紫嫣紅的女人國,任我上天入地,恣意而為。感謝社會,如果那時它允許我去光明磊落地接觸女人,去公開擁抱,去健康地接吻,去熱烈地追求一個令我鍾情的姑娘,並對她大聲表白我愛你,我決不會有那種關於女人的憤怒而深邃的思索,決不會有如此敏銳的觀察力和如此豐富的想像力,想不盡,猜不透的女人的肉體啊。在那個蠻荒的時代,給了我多少冬天裏的溫暖和精神落拓時的欣慰。每逢我需要高呼口號的時候,我總是把偉大等前面幾個詞喊得山響,然後突然沉寂,在嘴皮上輕輕碰了女人的腿;我總是把敬祝和萬壽無疆喊得又尖又硬,而在敬祝和萬壽無疆之間默念的卻是姑娘或姑娘的某個性部位。壓抑時期的發泄竟是政治與情慾的完美統一,是偶像崇拜與生殖崇拜天衣無縫的結合。後來我就這樣了,新的刺激轉移了我的目標。上完五年級后,我就堂而皇之成了小學畢業生,又在門門功課等於零的情況下進入中學時代。我曾在大街上見到唐老師。她衣服襤褸,披頭散髮,時笑時嗔,時哭時鬧,時而發獃地靜默,時而狂歌大海航行靠舵手。她在瘋癲狀態中迎來了「四人幫」的粉碎。於是她丟棄了靜默,笑鬧變得無休無止,還夾雜着狂妄的坦誠。一見男人,她就要脫去褲子,先是笑罵,后是追逐。被追逐的男人嚇得落荒而逃。每當這種時候,我總是躲在她所看不見的地方,偷窺她的那隻剩下一條大花褲衩的裸體。脫離孩提時代以來,我第一次見識了女人裸體中除去陰戶之外的所有部位,也第一次覺得我的軀殼內外該崛起的正在自然地崛起,該沸騰的正在自然地沸騰,該排泄的正在自然地排泄,該增生的正在自然地增生。又是一次性啟蒙,並且空前地真實而殘酷。我殘酷地希望她多脫幾次衣褲,更希望她連那大花褲衩也脫去。可她沒有,直到她被汽車撞死也沒有。死後一年,我聽別人說,她死的時候非常清醒,因為她看見了賀老師。她猛然記起她和賀老師過去的愛情,也記起了賀老師在挨了許多次批鬥之後揭發她如何勾引他的謊言。也不知是為了愛,還是為了恨,抑或是愛恨交加,她朝他撲去。結果就在橫穿馬路時,一輛解放牌卡車阻斷了她和他的聯繫。她的頭被撞碎,血漿濺出三丈遠,伏卧的身體上是和平安詳的花褲衩。遺憾的是,我當時不在現場,一切都只能憑想像拼湊。我拼湊了許多年,還是覺得不怎麼完整和準確。我在拼湊中不斷地手淫。以後接觸的活生生的女人多了,也就不再去拼湊。只是我有了一個嗜好,喜歡讓妻子和紅紅以及別的女人穿上花褲衩讓我撫摸,讓我摟抱,並且希望那上面有一朵紅色的花,讓我親吻,讓我纏綿地去遙想一片飛揚的血漿忽然落下后在地上炸開的美麗情狀。多好的時代,多好的血與性的痕迹,在我的記憶深處隱顯一派旖旎風光。細細新蒲為誰綠,年年翠陰庭樹,月月欲色更多。

當然,除了時代對我的造就之外,我更應該感謝我的經歷。我當兵了。禁慾主義的軍旅生活讓我暫時放棄了對女人的遐想。但現在看來,那不過是養精蓄銳的階段。拔斷筋的崩塌宣告了這個階段的結束。我走進了蒼家人的生活,人在黑森林裏體驗到了真正的肉搏以及血搏的美妙與殘酷。我有了和女人性交的機會,並且是那種不必遮人眼目的磊落光明的性交。我從和我初交的蒼女西樂那裏學來了一個男人所必須具有的基本動作。這是我人生的里程碑,是我走向女人天地的偉大的起步。

從起步到現在,重回首,往事堪嗟。假如我因縱慾而短命的話,浮生已經過半。看多了女人的妖妖調調,習慣了她們的嬌嬌痴痴,親極反疏,我不再流連光景,儘管那光景如夏花之絢爛。我不再注重女人的柳眼梅腮、櫻唇皓齒,不再注重她是紅粉牡丹還是甲級芍藥,因為我的追求層次遠遠超出了現實狀況,沒有一個女人能夠和我臆想中的形象相吻合,並徹底滿足我的需要。我在手淫,在女人製造的墓地間長驅直入,穿越愛情的黑暗罅隙,奔向死寂的漠原。那兒什麼也沒有,只有九級漠風吹過時無涯無際的天昏地暗。

睡夢讓妻子翻了一下身。她面孔朝上,雙臂展開,擺出一副即將撲過去擁抱情人的情狀。我厭惡地瞪她一眼,覺得陪伴她就像陪伴一具死屍。我手上的動作加快加大了,腦袋裏是一片偉奇幻險的混沌,高峻的雲表飄然落入深谷,兩腿之間春風忘返,一脈溪水、一股氣流在偉器根部噴薄激烈,前峰力大無比地頂撞著那根地下管道,就像壓力極強的水塔冒着撐裂管道的危險將大水奮勇推向高空。啊,瓊瑤錯落密成湖,檜竹勢極夜有蔭。多麼暢美、多麼銷魂,多麼豁達,多麼壯麗。沒有女人,可誰在那裏奪走了我的精氣、吸去了我的髓華?我不顧一切地猛吁一口粗氣,吁醒了妻子。她迷迷糊糊睜開眼,懨懨地問我,你在幹什麼?我說,我什麼也沒幹,心裏卻說,如我之人還能幹什麼——

聲音那麼大——

大概是放了個響屁——

有屁明天不會放?安安穩穩睡——

我是在睡,你幹嗎吵我?——

誰吵誰啦?——

你——

好好好,就算我。

不是認錯是厭戰,這對她已經成了習慣。又是翻身,又是將沒有性別的脊背冷冷地對着我。我突然有了一個念頭:既然她活着等於一具殭屍,還不如乾脆將她掐死。這輩子殺死一個女人也算沒有枉活一世,沒有枉做一個風流漢。我將剛才手淫的那隻手舉到面前看看,黑暗中,虎口張開又閉合,殺氣騰騰地聚攢了全部對世界、對女人的仇恨。掐死她,掐死她,掐死她。我在心裏說着,沖她瞪凸了眼睛,而手卻伸進自己的被窩,繼續捏住了我的生命的靈根,我掐著掐著掐著,覺得它漸漸陷落,它已經死去,它正在化成一縷輕氣消散而去。它去了,而我卻安然無恙地存在着,並且躺在妻子身邊。他媽的算什麼?真正是一個臭皮囊,是一隻河面上的浮游生物,四處飄蕩,好去完善自己的尋根意識。

我掐死了我的靈根,就等於掐死了普天下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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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男根的亞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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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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