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日納山的血

第三章 日納山的血

1

日納山的紫顏色染濡了世界上最純凈的藍天。早晨,喜馬拉雅山的隨人鷹第一個看到了突然出現的紫顏色,驚叫一聲,便朝雲端飛去。

戰爭的佈局已經形成,一邊是戈藍上校率領的英國十字精兵,一邊是西藏邊防軍歐珠甲本的人。「甲本」就是藏語的連長,雖然號稱連長,卻只有五十多個部下。五十多個裝備簡陋的藏兵,要抵抗羊群一樣數不清的十字精兵,連隨人鷹都感到沮喪,它們富有遠見地悲鳴著:嘎嘎

歐珠甲本站在日納山口的紫色危岩上,低頭看了看危岩下面的界碑,心裏踏實了些。界碑就是憑據,上面是刻了字的。所有的字都來自神聖的經文,誰敢小視它。界碑以南屬於哲孟雄,以東是布魯克巴,以北就是西藏了。他給自己打氣似的跺了跺腳下西藏的岩石,看到隨人鷹朝隱藏着十字精兵的南部山谷翔去,憂鬱地祈禱著:慈悲的佛祖啊,就讓隨人鷹啄瞎戈藍上校的眼睛吧。

他已經接到戈藍上校的最後通牒:

明天太陽升起前,藏軍必須全部撤離日納山,護佑大英帝國的上帝並不希望看到西藏人的血流淌在身體以外的地方。

他對送信的人說:「我們會有援兵的,很快就到,更有法力嚇死人的喇嘛,等著瞧啊,告訴你們的戈藍上校,我們的佛也不希望英國人的血流到身體以外的地方。」

五天前,當歐珠從跑來告密的哲孟雄藏人口中得知英國十字精兵的動向和意圖后,立刻派人向駐紮在崗巴宗的上司霞瑪汝本(營長)求援,同時給離日納山最近的春丕寺捎去了請求喇嘛到場和異教上帝決一勝負的口信。歐珠最近才知道上帝是英國人的神,他對英國人的神居然不是釋迦牟尼感到十分震驚:難道世界上還有比佛祖更厲害更值得信仰的神?絕不可能。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請會佛法的喇嘛來抵抗上帝的侵略呢?

可是援兵和喇嘛到現在還不露面,太陽就要升起了。

日納山有三個隘口,兩個通往哲孟雄,一個通往布魯克巴,隘口之間相距大約一公里,是個易攻難守的地方。他本來打算把部下分成三隊,一隊守衛一個隘口,可是兩個定本(排長)說,左右兩翼的小隘口沒有箭垛,就像沒有雪冠冰頂的山體,誰還會把它當做依靠呢?別說來了洋魔異教,就是一群山羊進攻也守不住。

箭垛也叫俄博,意為山頂上插有箭和旗的石堆,它是善方之神的寓所,有保佑地方富裕、興旺、繁衍、平安等功效。但如果它出現在邊界隘口、面對外族入侵時,就一定是戰神的宮殿了,箭叢是神的武器、經旗是神勝利的標誌、石堆是神的碉壘,桑煙、酥油和糌粑是人和戰神對鎮伏外道邪魔的共同祈願。

歐珠甲本同意了,沒有戰神就沒有人的膽量,守也是白守。他說:「好吧,我們起誓,日納山全體邊防軍居中守衛大隘口,即使男盡女絕,決不後退半步。」

是的,「男盡女絕」這裏還有女人和孩子。

常年駐防日納山的五十多個藏兵,大多拖帶着家屬,因此大隘口以北的山坡上,除了石砌木搭的哨卡,還有散散落落的帳房和牛羊群。歐珠甲本的家也在這裏。

這會兒歐珠的老婆果姆跟以往一樣,哼著這一天的第一首山歌,走出帳房,前往谷底的河邊背水。她順着小路下去,把木桶沉到河中灌滿了水,墊了防濕身的牛皮剛把桶繩套上肩膀,就看到河流下游的南部谷口,一片斑斑駁駁的人影在河霧裏移動而來。她背起木桶就走,喊著:「來了,來了。」水在她背上激蕩,澆了她一脖子,她滑倒在地,水全灑了。她爬起來,朝上跑去。

歐珠甲本聽到喊聲,惱怒地拍了自己一巴掌:來犯的洋魔異教居然不是自己第一個看到的,白在這裏守望了一早晨。他從紫色危岩上跳下來,一把撕住老婆:「什麼樣子的?」

老婆果姆說:「老虎樣子的,毛烘烘的一片望不到頭。」

歐珠回身撲向不遠處的箭垛,一頭磕到石頭上,祈請道:「戰神你叫什麼我不知道,但你的神威我上一世就聽說過,抗擊洋魔異教就靠你了,不要忘了每天獻給你的酥油和糌粑,快快顯靈吧,讓他們屁滾尿流離開西藏遠遠的。」

果姆早已「來了來了」地喊遍山坡。哨卡和帳房裏,士兵們紛紛跑了出來。

西藏邊防軍的五十多個藏兵,一溜兒趴在日納山大隘口的岩石土堆後面。女人和孩子大大咧咧站在藏兵身後,看看這個望望那個。儘管他們是隨軍家屬,但他們既沒見過藏兵打仗,也沒見過任何軍事訓練,對藏兵們能如此整齊地趴下感到好奇和吃驚。有幾個孩子笑起來,立刻被母親制止了。緊張肅穆的氣氛從藏兵們的神情開始,瀰漫了半個天空。

2

一束金光手指一樣指向日納山口,太陽露臉了。

前方,英國十字精兵的前鋒部隊悄然出現。他們從哲孟雄國北部最後一塊草地的低洼處翻上來,迅速散開,端著槍小心翼翼靠近著。歐珠甲本回頭瞪了一眼自己的老婆:哪裏是老虎樣子的?明明披着灰皮嘛。毛烘烘的就是頭髮,這跟西藏人沒什麼區別。但是很快他就發現了異樣,來犯的洋魔異教都是爬行的,他們人臉人身卻四條腿走路,讓西藏人笑死。他又佩服地回望了一眼老婆:果然跟老虎一樣,是戴帽子的灰老虎。老婆會意地點點頭,用眼神問他:怎麼辦?

歐珠甲本早已想好怎麼辦。他胸有成竹地打開火繩槍的槍膛,裝彈,填葯,插上火繩,用腰裏的火鐮摩擦着火石引燃火繩,朝着遼闊的天空仔細瞄準,砰地放了一槍,然後大叫一聲:「拉索羅,戰鬥打響了。」又指著天空命令部下,「你們一人打一槍。」

兩個定本赤乃和次登都問:「為什麼朝天打槍?」

歐珠說:「我們的天上有我們的神,他們的天上有他們的神,把他們的神打掉,他們就沒有力氣走過來了。」這時恰好有個英國士兵聽到槍聲后迅速朝土包後面躲去,躲得太急,被石頭絆倒在地。歐珠高興地喊起來:「看啊,他們的神不保佑他們了。」

藏兵們紛紛瞄準天空,此起彼伏地一人放了一槍。

十字精兵的前鋒部隊停止了前進。在他們看來朝天放槍就是警告,既然敢於警告,那就有必要認真對待。一個著醬紫袈裟的喇嘛走出來,擺着手用藏語喊道:「不要開槍,有話要說。」

歐珠甲本警惕地回應道:「不要過來,要說話就在你們的地方上說。」他覺得允許入侵者進入西藏說話,就是讓對方佔了便宜,如同讓自己仇恨的人在自家氈子上睡覺一樣。而他要做的就是自己不僅不吃虧,還要佔對方的便宜。他起身走過去,站到隘口外面離界碑十步遠的地方,得意地想:我現在站到了哲孟雄,一定要多說些話,多佔些便宜。

著醬紫袈裟的喇嘛又說:「我們是談判,不要帶槍。」

歐珠搖晃着火繩槍,誠實地說:「看啊,裏面沒有火藥。」

著醬紫袈裟的喇嘛帶着一個英國軍官走過來。那軍官邊走邊把手槍插到腰間的槍套里。歐珠愣眼看着,這才意識到,來犯的洋魔異教不是四條腿走路的,剛才的爬行顯然是為了隱蔽他們高大的身材。他不禁後退了半步,回頭朝自己人喊道:「他們來了兩個人,為什麼我們這邊就我一個?再過來一個。」

藏兵們不動,都看着兩個定本。定本赤乃和次登你看我,我看你,還沒商量妥當誰過去,喇嘛和英國軍官就已經靠近了歐珠。果姆生怕丈夫吃虧,唱山歌似的吆喝一聲跑了過去。

談判開始了。這是這場戰爭的第一次談判,發生在一個藏軍連長和一個英軍中尉之間,說話的卻只是英軍一方。

中尉說:「你們為什麼不願意考慮戈藍上校的建議?現在還來得及,趕緊撤離日納山,太陽可不會剛剛升起就落下。」

著醬紫袈裟的喇嘛用藏語流利地翻譯著。歐珠甲本好像沒聽懂,盯着英軍中尉一眼不眨。他老婆果姆也一樣,就像有一天她和歐珠在深草叢裏親熱,爬起來一看,幾步之外就是一隻壯虎,退不能,進不能,只能在惶遽中呆對着,大氣不敢出。

中尉說:「你們開槍了,我們沒有還擊,這是上帝的容忍。如果你們願意把容忍當成怯懦,將直接聽到上帝在你們血管里的怒吼。」

盯着中尉的眼睛越來越大,歐珠和果姆雙雙木頭了。

中尉又說:「請記住上帝的信徒容鶴給你們的忠告,記住這個識時務的西藏喇嘛,他叫尕薩,是我們的西藏友人、戈藍上校的助手,也是上帝的助手。」

尕薩字斟句酌地翻譯著。歐珠和果姆對視了一下,突然扭身,互相拽著跑回自己的陣地,這才把屏住的呼吸吐出來。

「魔鬼!」歐珠下了結論。不是形容壞人時說的那種魔鬼,而是貨真價實的魔鬼。只有魔鬼的眼睛才是藍的,驚人的豺狼的陰險的幽藍,忽閃忽閃亮着,骨碌骨碌轉着,似乎馬上就要攝走你的靈魂。歐珠走向箭垛,用額頭碰了碰經旗說:「戰神我告訴你,魔鬼的眼睛是天藍的,臉皮脖子是灰白的,頭髮是金黃的。他們的上帝佛祖啊,他們還有上帝,我們全體放槍,都沒有打死他們的上帝。戰神現在就看你了,請把法力拿出來。」風吹着,箭叢和經旗刷啦啦回答着他。

歐珠甲本回到陣地上,看到洋魔異教又開始四條腿走路,面前所有平坦的地方都是朝這邊滾動的洋魔頭顱,便疑懼地望望天空,又望望身邊的赤乃和次登,問道:「你們有什麼辦法?」

兩個定本比賽似的搖頭。他老婆果姆卻在他身後說:「讓洋魔等一等,我們的喇嘛還沒到呢。」然後唱起了山歌:

喇嘛在喇嘛中顯俊才,

善喇嘛來了惡喇嘛敗。

老婆是對的。歐珠甲本點點頭:也許上帝、洋魔、容鶴、戈藍上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竟然有佛教喇嘛做助手。那西藏喇嘛叫什麼?尕薩?哪個寺里的?怎麼能允許他幫助洋魔進攻自己的家鄉呢?叛徒!現在看來,他們之所以沒打死異教上帝,就是因為叛徒喇嘛尕薩起了保護作用,要打退入侵的洋魔,先得制服尕薩喇嘛,而制服尕薩喇嘛,就得依靠我們自己的喇嘛。可我們自己的喇嘛遲遲不來,就像念給死人的長壽經,總是晚了又晚。西藏的喇嘛萬萬千,用得着時卻一個也不能及時趕來,就算我給春丕寺的口信沒有捎到,喇嘛們問神也能問出我們這裏的危機來呀!急死了,急死了。

歐珠回頭望着西藏的山山嶺嶺:喇嘛,喇嘛,我們自己的喇嘛。

還有一點老婆果姆也說對了:「讓洋魔們等一等。」就像比賽摔跤、射箭、跑馬,對手不來你跟誰比?沒比你怎麼能宣佈自己勝利?歐珠甲本對戰爭的理解還沒有摻雜陰謀、詭計、智取、詐奪的概念,以為堂堂正正、公平合理是起碼的標準,所以他覺得應該通知武裝進攻的洋魔異教:等一等。

歐珠甲本把小時候在寺院讀過幾年經的赤乃定本叫到跟前說:「你是會認字也會寫字的,用得上了,我要給洋魔說幾句話。」赤乃無奈地攤著兩手說:「沒有紙和筆怎麼辦?」藏族人崇拜紙筆,越文盲越崇拜,因為紙和筆都是用來寫經文的。日納山的西藏邊防軍怎麼會有如此金貴的東西。

果姆說:「我家裏有紙。」她跑回自家帳房,拿來了紙,原來就是昨天戈藍上校派人送來的「最後通牒」。她看到上面有字,就當經文供奉在了帳房神聖的佛龕前。現在只好拿來了,洋魔送來的紙再還給洋魔,也是合乎情理的。這場著名戰爭最初的見證一件珍貴的文物,就要離開西藏了。

筆墨好辦,赤乃在寺院裏見過修鍊密法的喇嘛寫血經,現在如法炮製就是了。他把揣在身上的木碗拿出來,劃破手指滴了一些血,又讓果姆從頭髮上拔了根纖細的銀簪子給他,然後趴到地上仰頭問道:「寫什麼?」

歐珠說:「洋魔給我們的是最後通牒,我們給他們也應該是最後通牒。」然後張口就來:

在我們餓得肚皮咕嚕嚕響的時候,那可愛的糌粑卻還長在綠油油的青稞地里。河水乾涸的日子,鳥兒獸兒就等著夏天的冰山嘩啦啦消融。曬過太陽的人都知道,早晨的陽光是最舒服的,因此他們詛咒埋葬了太陽的烏雲。噢呀,洋魔異教你們來了,請等一等吧,我們法力無邊的喇嘛還在寺院裏喝茶。他已經知道你們的到來,一隻腳邁出了門檻,一隻腳還在寺里。上帝要是不情願死掉轉世,就應該服從神佛的馴化。我再次莊嚴告知:征服洋魔的喇嘛他的腳沒有讓這個寒冷的冬天凍掉,因為他有一雙五層羊皮三層牛皮的靴子。再等一等吧,靴子正在路上走。比試法力的時刻就要到了,拉索羅。」

最後通牒的全篇主要是在指責和挖苦那個苦等不來的喇嘛,足見歐珠甲本對喇嘛不來的憤怒超過了對洋魔的憤怒。

寫到中間時赤乃說:「慢慢說,說得太多了,沒血了。」又命令自己的兩個士兵,「把你們的賤血再給我擠半碗。」

歐珠說:「擠我的,甲本的血比你們的貴重,有法力。」

男男女女都圍在這裏,伸頭探腦地觀看如何寫「最後通牒」,幾乎把十字精兵的進攻忘掉了。

果姆問:「歐珠,你說靴子正在路上走,走到哪裏了?」

歐珠隨口說:「隆吐山這邊。」

果姆說:「那就快到了,寫上。」

歐珠佩服地望了一眼老婆說:「對,寫上。」

赤乃說:「寫不下了,留一點地方還要署名呢。」說着翻過紙來讓大家看英國人的最後通牒,「洋魔也有署名的。」

歐珠說:「好,那就把空地方留下,署上我的名字歐珠甲本,不,應該是西藏歐珠甲本。」

3

到達春丕后,西甲喇嘛就離開森巴軍,去了春丕寺。

他為死亡而來西藏要打仗了,攝政王面對着挑戰,他為了攝政王前來打洋魔,哪怕送死,這是為報效而死;他阻止了攝政王的成佛之道,本來他是該死的,現在沒死,沒死就是為了尋找一種更有價值的死,這是為贖罪而死。兩因相加,他一門心思就想戰死。可是森巴軍,男男女女、笑笑鬧鬧的森巴軍,在他眼裏根本就不是一支敢於面對死亡的軍隊。當然讓他決計離開的還有桑竹姑娘的一句話:「不管你承認不承認,只要你跟我在一起,你就是丹吉林的叛徒。迪牧遲早會殺了你。」西甲害怕了,在心裏連連搖頭:不能為了桑竹姑娘再增加攝政王對他的怨恨。他知道儘管桑竹姑娘仇視着迪牧活佛,迪牧還是把她當親妹妹看待的。就像當初他按照迪牧活佛的希望離開桑竹姑娘一樣,他現在仍然要遠遠地躲開。貴族和平民,永遠都有天和地的差別。尤其是現在,他已經成為一個逃脫懲罰來送死的低級喇嘛,就更應該看清自己這張下賤的面孔。還是遠遠地張望吧,眼睛與眼睛,靈魂與靈魂。千萬不能靠近了,距離就是一切,是桑竹姑娘的一切。

離開時奴馬代本拉住他不放:「你走了我們不知道洋魔在哪裏。」

西甲隨手一指:「前去就是洋魔。」他並不知道自己手指的是隆吐山的米溝,只知道那是邊界的方向,打洋魔必去的地方。他戲謔道:「快去吧,洋魔也是喜歡跳舞的。」

奴馬高興地說:「我要用我們的跳舞戰勝洋魔的跳舞。」

西甲想不到,森巴軍去後果然碰到了洋魔。奴馬代本佩服地說:「這個西甲喇嘛,到底是攝政王身邊的,大有神通哩,隔着千山就能看見洋魔。」而西甲本人卻還在春丕寺內外打聽洋魔在哪裏。

春丕寺的住持多吉活佛聽說西甲喇嘛來自丹吉林,便以為是攝政王派來戍邊抗魔的,十分恭敬,說話時西甲坐着,自己彎腰站着,說:「春丕寺有三十個赤腳陀陀,到時候全歸你。」

西甲說:「不用了,要死我一個人死。」

多吉活佛小心翼翼地問:「就你一個人?」又懊悔得拍拍嘴,「你看我問的啥話,大法力的丹吉林陀陀,一個人就是千軍萬馬。」

西甲說:「要是千軍萬馬都怕死,不如一個人抱了必死的決心。你就告訴我洋魔在哪裏?」

多吉活佛說:「你大喇嘛不知道的事,我小活佛能知道?春丕往南是亞東、朗熱、則利拉、勒布、念那、納塘、隆吐山、日納山,不知道哪個地方有。」

西甲驚異道:「這麼多地方,我到底去哪裏打洋魔?」

多吉活佛使人端來了甜茶和糌粑。

西甲咽著口水擺擺手說:「我是來打洋魔的,不是來吃糌粑的。」他走出寺院,在環繞寺院的春丕寨子裏遊盪,見人就打聽看到洋魔沒有。沒打聽出着落,正要走,突然有人從後面拍他一下說:「我知道洋魔在哪裏。」

這人就是那個捎來歐珠甲本口信的人。他是去日納山邊防軍看望兄弟的,這時正急着回家,見一個喇嘛打聽洋魔,就主動湊上去,把歐珠甲本請求喇嘛到場和異教上帝決一勝負的口信告訴了他。又叮囑道:「麻煩你捎給春丕寺的住持多吉活佛。」

西甲一揮手說:「不用這樣捎來捎去,勞駕我去一趟就是了。哈哈,我要代表西藏去跟洋魔異教的上帝比試法力了。」說罷,餓著肚子欣然動身,大步流星地前往邊界線上捍衛國家主權去了。

歐珠甲本代表西藏向英國人發出的最後通牒,是用一支獵箭射過去的。本來可以迅速佔領日納山口的十字精兵前鋒部隊正在停下來觀望,因為容鶴中尉有些疑惑:大敵當前,西藏邊防軍圍成一堆幹什麼?是不是正在偷偷地架炮、埋雷?他命令部隊疏散隱蔽,自己爬上制高點悄悄觀察,觀察到的卻不是飛來的炮彈,而是一紙利箭送來的最後通牒。

既然是西藏方面的最後通牒,容鶴中尉就不能擅自處理了。他派人飛馬送給了後面的十字精兵總指揮戈藍上校。

戈藍上校讓身邊的達思牧師念給他聽,立刻就被那風趣幽默的表述吸引住了。他一句一句琢磨,並沒有琢磨出讓英軍的進攻等一等,將有喇嘛來到前線跟異教上帝決一勝負的意思。反而理解成了西藏人等待英國人等了很久,有喇嘛心情迫切地穿着上等靴子前來迎接,這封信的目的便是讓他們等待迎接。

他問達思牧師:「什麼叫拉索羅?」

達思說:「勝利屬於神。西藏人要跟我們比試法力。」

上校想,這就對了,西藏人等待的肯定不是英國人的槍炮,而是上帝,是耶穌基督。他突然意識到讓自己和牧師代表基督首先進入西藏是最妙的,那是信仰征服和軍事征服的雙重體現。作為一個虔誠而狂熱的基督徒,他尤其重視上帝走進西藏的榮耀,而他就是高舉上帝旗幟的那個使徒。他一面傳令前鋒部隊暫時停止進攻,一面招呼達思牧師陪同自己迅速前去。

從這裏走到日納山口,騎馬需要一個小時。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小時,它給了日納山最後的平靜,也讓西藏邊防軍的藏兵及家屬有時間飽吃了一頓早餐。早餐還沒吃完,歐珠甲本就發現,他讓洋魔等一等的目的達到了:隆吐山方向終於出現了一個喇嘛,他身材高大,滿面陽光,帶着跟洋魔異教比試法力的自信,大步走來。歐珠來不及放下喝茶的木碗,激動地迎了過去。

年輕壯實的西甲喇嘛一副天地不怕的樣子,聽完歐珠甲本的自我介紹,就問:「口信收到了,上帝在哪裏?」

歐珠指著洋魔頭頂的天空說:「那兒,看見了沒有?」

西甲眯縫起眼望了片刻說:「看見了。閃開,我要念經了。」

他跨前幾步,劈腿而立,兩手叉腰,朝着十字精兵的方向粗聲大氣地念起來。所有人都洗耳恭聽,卻發現他翻來覆去念的就是「唵嘛呢叭咪吽」。這個誰不會,在西藏,阿媽教給孩子的第一句話就是它,還需要請專門念經的喇嘛來念?

歐珠甲本小心翼翼地說:「這怕不頂事吧,有沒有更厲害的經?」

西甲說:「你們知道啥,這是最好的經,文喇嘛念出來是文經,武喇嘛念出來就是武經。我是武喇嘛,一句就是一支響箭,十句就是十支響箭,一萬句就是一萬支響箭,洋魔算什麼,來了就是死。」突然,他盯上了歐珠甲本手中有奶茶殘渣的木碗,舔著乾燥的嘴唇說,「決戰心切,走得急,餓了,沒有力氣念經了。」

歐珠回頭,大聲對老婆喊:「快把吃食拿來。」

果姆提着茶壺和糌粑口袋從帳房裏衝出來,跑着,渾身丁零噹啷響。常年駐守邊防的人見個喇嘛不容易,為了表示恭敬,果姆換上好衣裳,把所有銀子和石頭的佩飾都披掛上了。別的女人也跟她一樣,早已穿戴得花花綠綠,有模有樣。

西甲喇嘛坐到地上,讓幾個女人伺候了吃喝,打着飽嗝站起來,信步走出大隘口,叉腰立定,朝着十字精兵陣地,更加雄壯地吼起了「嘛呢」(六字真言)。

十字精兵的陣地上突然也響起了一陣吼「嘛呢」的聲音。一襲醬紫袈裟飄了出來。西甲喇嘛驚訝地回頭看了一眼歐珠甲本:怎麼洋魔也有喇嘛?

歐珠大聲說:「你先跟尕薩喇嘛比法力,這個叛徒是上帝的助手。」

好個不自量力的上帝,竟然帶了一個西藏喇嘛做助手。西甲喇嘛閉了嘴,尋思道:「嘛呢」跟「嘛呢」怎麼比?比死也是旗鼓相當的。

歐珠看兩個喇嘛對峙在了一起,亢奮地起鬨道:「比法力,比法力。」

西甲喇嘛往前走去。尕薩喇嘛也閉了嘴朝這邊走來。兩個敵對的喇嘛在中間地帶會合了,互相盡量寒冷犀利地瞪視着對方。

西甲喇嘛問:「你有什麼法力?」

尕薩喇嘛反問:「你有什麼法力?」

西甲說:「我的法力就是這個。」掄起拳頭就打。

小個子的尕薩喇嘛沒料到這便是比試法力,來不及躲開,就被對方打倒在地。西甲一遍遍揪起,一遍遍打倒。不遠處的歐珠甲本都有些不忍了,哎喲哎喲地替尕薩喇嘛呻吟著。沒有人過來勸架,因為這是戰爭的一部分,是互相開戰的神派出的使者在較量本領。十字精兵和藏軍都覺得還沒到尕薩喇嘛施展法力的時候,一旦施展,就算不能出奇制勝,也會讓西甲喇嘛大吃一驚。

但是很快尕薩喇嘛就趴在地上起不來了。

西甲喇嘛停止暴打,罵道:「忘恩負義的傢伙,攝政王和達賴喇嘛沒給你吃還是沒給你穿,你居然背叛了西藏。不要忘了釋迦牟尼定下的規矩:喇嘛見喇嘛,不服就死打。沒打死你就是我丹吉林赤腳陀陀的慈悲,快起來,去叫你們的上帝,勞駕他跟我決一勝負。」

十字精兵派了幾個人跑過來,抬起尕薩喇嘛往回走。尕薩喇嘛突然扭動着,示意他們放下,然後站起來,望着西甲喇嘛,把憋了一嘴的濃血噴了出來。一股紅色的弧線凌空射來,準確地糊在了十多米外的西甲喇嘛臉上。西甲又擦又吐,氣得嗷嗷叫。法力,人們這才見識了尕薩喇嘛的法力,好厲害。

這時戈藍上校到了。他在幾個衛兵的保護下走過來,親眼看了看西甲喇嘛的腳,看到的不是五層羊皮三層牛皮的上等靴子,而是一雙皮黑筋爆的赤腳,不解地搖搖頭:怎麼搞的?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面對的是一個想像比實際更重要的民族,只是覺得歐珠甲本的最後通牒把他欺騙得不輕,沒有人穿着上等靴子來迎接他。他趕快回到自己的陣地,懊惱地說:「我們把時間耽擱了。」

容鶴中尉說:「應該立刻派人佔領日納山左右兩邊的小隘口,從後面形成包抄,然後在這裏發起猛攻,讓西藏人逃無可逃。」

達思牧師說:「我們不僅僅是來打仗的,上帝的旨意里,最無能的就是子彈。還是按照西藏的規矩征服西藏吧。」

戈藍上校信任地望着他問:「你好像有更好的辦法,牧師?」

4

還是比試法力,但說好不準動手,西甲喇嘛的拳頭已經領教過了。達思牧師帶着讓人難以捉摸的微笑,定下了這場比試的目標:顯示奇迹,看誰能捉住對方的神。又說:「捉神就得換地方,你來我們這邊捉,我到你們那邊捉。」站在邊界線之外的西甲喇嘛回頭看看不置可否的歐珠甲本,代表西藏同意了。

西甲喇嘛問:「誰先捉?」

達思牧師說:「你捉你的我捉我的,誰先捉住誰就勝了。你勝了英國人離開,從此不來。我勝了西藏人離開,從此不來。」

西甲正要同意,就聽身後歐珠甲本喊起來:「什麼叫從此不來,這是我們的地方,我們能從此不來嗎?」

達思瞪着歐珠大聲說:「神到哪裏,人就到哪裏,難道你們西藏不是這樣?我將捉住你們的神,還將安駐我們的神,你們還有什麼理由來這裏呢?」

歐珠愣了,不知如何回答。

他老婆果姆說:「你捉不住我們的神。」

西甲突然哈哈大笑,問歐珠和果姆:「你們知道他為什麼捉不住我們的神?因為他們的神就要被我捉住了。」

西甲大步走向英軍。達思也大步走來。兩人擦肩而過。

西甲喇嘛像剛才那樣粗吼大喊地念誦著「嘛呢」,胡亂揮動手臂,路過戈藍上校和容鶴中尉,站到了尕薩喇嘛跟前。尕薩喇嘛已經擦凈臉上的血,畏怯地望着西甲。

西甲突然丟開「嘛呢」,厲聲問:「你是西藏哪裏的喇嘛?」

尕薩不喜歡對方咄咄逼人的氣勢,後退半步,仰頭望着天,朗聲回答:「薩瑪寺的,怎麼了?」

西甲想起來了:怪不得尕薩成了異教上帝的助手。幾年前,薩瑪寺因債務糾紛,遭到門隅大寺丹旺寺的法台密日活佛的武力追討。薩瑪寺頑拒反抗,佔領山頭阻擊密日活佛的人,終因寡不敵眾而失敗,僧眾一部分流散到江孜和拉薩,一部分隨尕薩住持逃往印度。薩瑪寺以及作為鎮寺之寶的佛陀的頭蓋骨便作為抵債之物歸屬了丹旺寺。這事全西藏都知道。

西甲鄙夷地說:「你去印度就是為了投靠洋魔異教?」

尕薩說:「誰能讓我重返薩瑪寺,我就投靠誰。」

西甲說:「好嘛,我允許你投靠。不要忘了釋迦牟尼定下的規矩:喇嘛見喇嘛,大家說實話。你告訴我,洋魔的上帝在哪裏?」

尕薩拿不準釋迦牟尼定沒定下這樣的規矩,看對方義正詞嚴的樣子,惶惑地想,就算定下了吧。他誠實地說:「人家的上帝你看不見,在心裏。」

西甲一把揪住尕薩的醬紫袈裟:「你說在你的心裏?」

尕薩完全明白西甲的思路,趕緊說:「誰跟你比試法力就在誰心裏。」

西甲噢呀了一聲,以為自己轉眼瓦解了叛徒尕薩,尕薩向他泄露了上帝居所的秘密,便甩開尕薩疾步回走。

西藏邊防軍的陣地上,達思牧師正在顯示奇迹。他拿出一個透明的盤子,抓屁似的從後面抓了一下,把一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放到盤子裏,又像舔糌粑糊糊那樣哧溜哧溜舔了一陣,然後閉嘴鼓腮,似乎噙滿了難以下咽的東西。突然他張開嘴,吐出一口金氣。那金氣伴着陽光從盤子裏穿過,投射到神靈的居所箭垛上。箭垛上的經旗頓時冒起了煙,接着,升起了火苗。

歐珠甲本望望身邊的赤乃和次登,又看看老婆果姆,大家都是一臉驚然,上帝的法力果然非凡。有幾個藏兵害怕地跑離現場,躲到帳房裏面去了。

箭叢是樹枝的,經旗是氆氌的,加上桑煙和酥油,都是易燃的東西。轉眼火大了,呼啦啦一陣響,箭垛沒了,只剩下光禿禿的石堆。完了完了,戰神的宮殿沒了、禦敵的武器、勝利的標誌、祈禱的願望全沒了。

歐珠甲本和他的人一個個面如土色。

但燃燒還不是奇迹的全部,最讓西藏人震撼的是,就在火熄滅的瞬間,達思牧師撲向神殿的廢墟,扒開中間的灰燼,一把從裏面拿出了一尊銹跡斑斑的銅佛。

達思喊起來:「捉住了,捉住了,我把西藏人的神捉住了。」

誰也不知道這箭垛存在了多久,裏面的神像埋藏了多久。應該是自從這裏成為邊界就有了它們,幾百年了吧?它們靠了自己無敵的法力,堅定地守衛在這裏,讓西藏一直平安無事。可現在神被捉去變成了俘虜,不僅不能保護西藏,連保護自己都不能了。幾個女人哭起來。歐珠甲本顫抖著說:「魔鬼,魔鬼。」

這時西甲喇嘛疾步回來,一把撕住達思牧師的衣袍:「我知道你們的上帝在哪裏,就在你心裏。我也捉住了,捉住了。」然後一手伸向歐珠甲本,「給我一把刀,我要剜開他的心。」

達思似乎早已料到,推著西甲說:「你忘了我們的約定,不準動手。」

西甲喇嘛氣得連連跺著赤腳,用舌頭舔舔嘴唇,鬆了手,心說那我動嘴行不行?也不行,對方不會一動不動讓他咬出心裏的上帝。

達思牧師狂歡而去。戈藍上校和達思一樣,滿臉喜慶得讓他不像是一個軍隊指揮官。他當然不會認為捉來一尊神像,就等於取得了勝利。但勝利一定是有的,而且是心理的、信仰的勝利,就是從心理上贏得主宰,這比軍事佔領和政治統治重要一萬倍。而讓西藏人從心理上感到畏懼和驚慌,這是歸順上帝的前提。

容鶴中尉似乎對神像的文物價值更感興趣,從達思手裏拿過去,抱在懷裏說:「精緻的雕塑,看上去又古老又美麗,好像是一尊女神,讓我來保管它,我要慢慢欣賞。」

戈藍上校大聲說:「請牧師告訴西藏人,趕快離開,從此不要來這裏。違背約定是要受到懲罰的。」

這邊,歐珠甲本痛苦地責問西甲喇嘛:「我的喇嘛爺,你的法力哪裏去了?」

西甲委屈地說:「唵嘛呢叭咪吽不起作用了,我有什麼辦法?」他不知道他眼裏的洋魔異教是不主張偶像崇拜的一神教,上帝的形貌連牧師都沒見過,怎麼能讓他捉到手呢?而佛教有數不清的神,偶像遍地,一捉一個準,真是吃虧吃大了。

西甲喇嘛為自己沒有捉住上帝而恨恨不已,有力氣沒處使地抱起危岩下的界碑咚地夯了下去,一連夯了幾次都不能釋懷,最後乾脆把界碑扔向了箭垛的廢墟。界碑很沉,一般人抱不起來,而西甲卻能扔出去幾米。箭垛的廢墟上,石堆依舊,界碑不偏不倚,落進了石堆的中間。中間的神像已經被達思牧師捉走,界碑恰好填補了神像的位置,咚地下去,激起了一陣灰煙,灰煙落下后,就看不出那是一塊界碑了,不過是石堆里的一塊石頭。這似乎就是西甲喇嘛來日納山建立的功績,他無意中埋藏了界碑,使它沒有被風化、被損壞,更沒有被人移向別處。許多年以後,戰爭已經結束,當事人早已不在人世,當有關國家為邊界到底在哪裏爭論不休時,勘探人員在萬山叢中的石堆里發現了這塊粗糲的界碑。界碑上的文字清晰地表明:界碑西南屬於哲孟雄,以東是布魯克巴,以北就是中國西藏了。

埋藏了界碑的西甲喇嘛坐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果姆同情地說:「你是個沒靴子的小喇嘛,大喇嘛來就好了。」

一句話提醒了西甲,他揩著鼻涕站起來:「我去把春丕寺的多吉活佛請來,他是真正的大喇嘛。」

西甲喇嘛要逃離此地了,不想在這裏厚臉厚皮地尷尬著。人家本來也不是請他來,只是央求他給春丕寺的住持多吉活佛捎個口信,他卻自己來了。看來捉住洋魔異教的上帝不是一件小事,他太低賤了,法力遠遠不夠。他喪氣地踏上了歸路。

果姆追上去,塞給他一氆氌口袋糌粑和少許酥油,叮囑道:「吃完了把氆氌口袋還回來。」

「噢呀。」西甲喇嘛感激地答應着。

英軍陣地上,傳來達思牧師的喊聲:「該是兌現信約的時候了,請你們趕快離開。」

歐珠甲本緊張地問部下:「怎麼辦?神沒有了,我們怎麼辦?」

他的部下一個個六神無主,誰能回答。

關鍵時刻還是他老婆果姆顯示了天生的靈性,說:「連沒法力的赤腳喇嘛都來了,崗巴宗的霞瑪汝本怎麼還不來?」

歐珠甲本一怔:對呀,這半天光惦記着喇嘛比試法力了,怎麼把上司給忘了。崗巴宗離日納山撐死也只有半天的馬程,援兵早該到了呀。立刻派了兩個藏兵飛馬前往,再次請求緊急增援。他沖着兩個藏兵的背影大聲道:「就說天上的星星都出來了,最亮的那一顆怎麼還不見?我們的腰都彎了一天,腦門子已經夠著牛鼻靴的尖尖了,就等著霞瑪汝本親自到場呢。」然後又沖着十字精兵喊,「洋魔們聽着,我們的援兵崗巴宗的霞瑪汝本很快就來,來了再說。好漢斗好漢,英雄打英雄,獅子不欺負螞蟻,額頭挨不到屁股。」沒打過仗的西藏人真是老實透頂,該說的說了,不該說的也說了。

戈藍上校一聽會有援兵到達,立刻命令部下:「進攻開始。」

5

《聖史》指出,英國人在說明戰爭理由時,總強調是西藏軍隊首先開槍,卻隱瞞了最重要的事實:西藏軍隊是守衛,他們是進攻;西藏軍隊是朝天打,他們是朝人打。

槍一響,西藏邊防軍就有人倒下了。歐珠甲本以為是嚇的,沒怎麼理會,一邊慢條斯理地給火繩槍裝填火藥,一邊還在考慮:要不要還擊?這時老婆果姆在身後尖叫一聲:「我們的人死了。」他這才扭過頭去,看到血把一個叫岩措三旦的士兵染紫了,跟突然出現在日納山的紫顏色一模一樣。

這是這場戰爭的第一個死人。原本對戰爭毫無知曉的藏軍,這才意識到戰爭就是死亡。一直不知所措的歐珠甲本,這會兒終於知道該怎麼對待敵人了,喊道:「彈藥裝好了沒有?瞄準洋魔的心,打狗熊一樣給我打。」

果姆把看熱鬧的孩子攆到帳房裏,又帶着幾個女人拿着酥油抹在所有藏兵的脊背上。這是避凶祈福的意思,保佑他們的箭垛沒有了,連戰神都被捉去了,就得依靠人自己了。

糟糕的是,很多藏兵笨手笨腳地裝不好彈藥,等裝好了,火石又發不出火來,好不容易發了火,才發現忘了插上火繩。太緊張了,都是第一次打仗的士兵,何況已經看到了死人,昔日說說笑笑的岩措三旦哼都沒哼一聲就死了。

歐珠甲本大聲責罵士兵:「騸掉的公馬啊,再也不會發狂鬥毆了,要你們有啥用。」可是他自己的火繩也點不着火了,火石就像水裏煮了一樣,打死不冒火星。歐珠着急得又是擦汗又是祈禱:「神來了,神來了,你就讓我們好好打一槍了。」

沒等西藏邊防軍回擊一槍,就聽有人說:「堅持到現在了,你們不容易啊。」

歐珠甲本扭頭一看,原來霞瑪汝本帶着援兵到了。

藏軍沒有軍禮,部下見到頂頭上司,都是彎腰、脫帽、吐舌頭,見到更高的上司就得遠遠迴避。歐珠甲本慌忙不迭地往起爬。

霞瑪汝本蹲下,一把摁住他說:「小心,子彈在頭皮上跳鍋莊哩。」

霞瑪汝本三天前就得到了歐珠甲本的告急和求援,遲遲不來增援的原因是,他率兵駐防的崗巴宗也出現了英國人。

來到崗巴宗的英國人是一個牧師和一隊護送牧師的軍人。牧師是個彬彬有禮的青年,隔老遠就讓英國軍隊原地等待,自己丟開坐騎,一個人來到藏軍陣地前,和善地用藏語說:「我是馬翁牧師,很榮幸來到這裏,想跟你們的長官談一談。」

霞瑪想:野牛的臉上看不出兇惡,該頂人的時候照樣頂。冬天的天氣雖好,可就是越晴越冷。他哼一聲,告訴一身黑衣、高挑瘦長的馬翁牧師:「西藏的山一座比一座高,我們的長官一個比一個大。我是個蟣子大的長官,要說談一談呢,沒有資格。我的任務就是不讓你們走過邊境線。」

馬翁牧師笑着問:「邊境線在哪裏,我怎麼沒看見?」

霞瑪說:「你等著,我馬上就畫。」立刻命令士兵用短刀在牧師身後畫出了一道線。

馬翁牧師扭頭看着,吃驚道:「啊,為什麼在這裏?」

後來馬翁牧師說,根據他掌握的知識,他和護送他的軍人其實已經深入西藏邊界十幾公里,沒想到西藏邊防軍居然就這樣隨隨便便把十幾公里划給了外國。其實這也不能怪罪霞瑪汝本。緊鄰西藏的哲孟雄和布魯克巴當時都是西藏的藩屬,每年都要派遣使者向達賴喇嘛、攝政王、噶廈政府和駐藏大臣貢獻方物,恭賀新年。作為回報,西藏方面有責任在哲孟雄和布魯克巴內部發生糾紛時,派高僧和俗官前往調停。上層的關係如此密切,來往頻繁,誰的腳踏上了誰的地就無關緊要了。加上兩邊都是藏族,有着同一種信仰和生活方式,通婚通商,來來往往,這邊是叔叔,那邊是舅舅,邊境線早就是馬馬虎虎的了。霞瑪汝本的錯誤在於,他沒有意識到,世界第一號殖民主義強國的英國在經營印度的同時,已經基本控制了哲孟雄和布魯克巴,邊境線在哪裏,就不能像以往那樣漫不經心地這裏畫一道那裏畫一道了。

霞瑪汝本畫了邊境線,擺手道:「回去吧,你已經踏入西藏的土地了。」

馬翁牧師後退兩步,站到線外說:「忠於職守的軍人,如果你覺得不方便談話,就讓我過去,見見你們的地方宗本。」

霞瑪說:「你不能過來,要談要見也是在這裏。」

崗巴宗既是西藏的一個宗(縣),又是后藏扎什倫布寺的莊園。霞瑪汝本當即派出了兩個人,一個去了宗本住所,請宗本到場;一個去了管理莊園的崗巴寺,請他們派人向扎什倫布寺報告。本來他更應該派人報告自己的頂頭上司阿達尼瑪代本(團長),可他壓根不知道阿達尼瑪代本在哪裏駐防,從來就不知道。

兩個時辰后,宗本才派宗本府的管家來到這裏。

管家說:「宗本沒接到噶廈的文書,不能和外國人談,要談也得有扎什倫布寺的喇嘛在場。讓英國人回去吧,以後再說。」然後點着了一堆帶來的濕牛糞。這是牧人的習慣:帳房前放一堆煙氣騰騰的濕牛糞,說明主人家有病人,不歡迎來客拜訪。

霞瑪說:「你以為英國人是你家的鄰居兄弟,不讓來就不來了?」

管家吃驚道:「不讓來他還來,世上有這樣的人?」

霞瑪汝本和馬翁牧師繼續僵持着,僵持了兩天,牧師才離開。

走時牧師說:「我們不會放棄西藏,三天以後會再來。」

霞瑪說:「這是個約定嗎?那就三天,三天之內你們不準來。希望你能遵守。」

馬翁牧師高聲說:「是的,是約定,三天以後。」

管他三天以後怎樣,增援了日納山再說。霞瑪汝本為自己的緩兵之計而得意,瞪着馬翁牧師和他的衛隊走沒了影,留下一個班的兵力和所有駐防官兵的女人孩子,帶着其餘四十人,馬不停蹄趕來了。

十字精兵的進攻繼續著,一陣密集的槍聲后,人影開始往前移動。歐珠甲本說:「看啊,洋魔又要四條腿走路了。」

霞瑪汝本到底官大一級,立刻糾正道:「這叫匍匐前進,進攻時就得這樣,學着點。」

歐珠不解地問:「學着點?學洋魔?」

果姆給丈夫扔過一把佩刀來:「洋魔沒有這個。」

歐珠一把攥起刀說:「打槍比不過,那就拼刀。」

沒用了,日納山其實已經失守,就在十字精兵從正面發起進攻前,戈藍上校早就派人前往左右兩邊的小隘口。現在英軍已經穿越小隘口,正朝這邊包抄而來。幾個女人發現了他們的蹤影,驚慌地喊起來。

歐珠一看,憤怒了:「好啊,居然已經過來了,招呼也沒打一聲。那我們就過去,也佔住他們的地方,互相才不吃虧。」

霞瑪汝本贊同道:「從這裏過去是哲孟雄,再過去是印度,印度那邊就是英國了。他們佔領西藏,我們佔領英國。」

歐珠認真地說:「我到了英國,就住在他們指揮官的家裏不走了。」

霞瑪說:「你住在他家裏幹什麼?」

歐珠說:「他沒有老婆啊?他老婆一害怕,就把他叫回去了。」

霞瑪說:「你這個辦法好得很,可我只是個汝本,沒有權力派你去英國,我得報告代本,代本得報告扎什倫布寺,扎什倫布寺得報告拉薩,拉薩報告誰我就不知道了。」

歐珠說:「噢呀呀,一直在報告,報告到最後我都老得走不動路了,還能去英國?」

果姆是西藏少有的說話不加比喻、不繞彎子的人,早就聽得不耐煩了,大聲問:「前後左右都是洋魔,快說怎麼辦?」

霞瑪四下看看說:「撤吧,撤到隆吐山再說。」

歐珠下意識地答應着,突然又說:「不行啊汝本大人,我們已經起過誓了:即使男盡女絕,決不後退半步。」

霞瑪掃了一眼燒毀的箭垛說:「這裏神都沒有了,你們向誰起的誓?迅速撤退,到了有神的隆吐山,重新起誓。」

歐珠還想爭執,一陣槍響,子彈從頭頂嗖嗖嗖地過去了。他老婆果姆突然從丈夫手中奪過搶,用自己燒火煮茶用的火鐮打着火繩,朝着離她最近的英國士兵開了一槍,悲愴地說:「我們又沒惹你們,你們來幹啥呀?」然後把槍還給丈夫,大步走向山坡。

6

撤退是迅速不了的,因為還要拔起帳房,趕上牛羊,帶上老婆孩子。牛羊的叫聲亂成一片。沒走出去多遠,人和牲畜就都停下來,回望着日納山上石砌木搭的哨卡,戀戀不捨。先是牛羊折了回去,它們似乎比人更在乎領土的失去,更不願意離開這個從來沒有離開過的地方。一頭名叫崗仲的公氂牛好像知道為什麼要背井離鄉,闖進十字精兵的隊伍里左一頭右一頭地亂頂,好幾個英國士兵都被它頂翻在地。

槍聲。戈藍上校親自開槍打死了靈性的公氂牛崗仲。

所有的公牛急了,沖向十字精兵,見人就頂。密集的槍聲響起來,許多公牛仆倒在地。

遠遠看着的西藏人驚叫起來。果姆首先沖了過去,歐珠甲本跟在後面。槍聲,這是英國人的警告:過來就打死你們。霞瑪汝本明白了,撲上去攔腰抱住了果姆。果姆不跑了,歐珠甲本也就停下了。西藏人悲憤地佇立着,看着被人奪走的哨卡他們一直都在放牧、吃喝、做愛、守備的日納山口,看着橫七豎八的死去的氂牛,他們流下了眼淚。到處都是慘痛的哭聲。西藏人的心裏,突然注滿了這樣的疑問:佛祖啊,為什麼,這些外國人不是靠着道理走路,而是扛着槍炮橫行?

在洋槍洋炮的威脅下,西藏人這次真的走了。

他們用馬馱著那個被英軍打死的藏兵。死者是要天葬的,須到一個有喇嘛念經超度的地方。可是死去的氂牛卻無法馱走了,它們將成為英國人的早餐、中餐和晚餐。西藏人一想到這些,就心疼得碎裂了一般。那些氂牛是生活的伴侶,是用來從後方馱鹽巴和青稞的,他們從來沒想過應該殺了煮肉吃。

果姆唱起了走路和幹活都會唱的山歌,這個說話不繞彎子的人,唱起山歌來卻繞得比誰都遠。許是唱山歌繞夠了,說話就不繞了。

上帝你說蛇和狼哪個更慈悲?

上帝說狼更慈悲。

上帝啊,你咋說惡狼更慈悲?

世間沒有慈悲的惡狼,

好比外國沒有好心的上帝。

要問世間哪個更慈悲,

觀世音菩薩更慈悲。

果姆用挖苦代替悲傷和憤怒,一路走一路唱。喜馬拉雅山的隨人鷹循聲而來,嘎嘎地用悲鳴伴合著果姆的告別之情。洇滿岩石的血腥開始流淌了,日納山的紫顏色越來越恣肆地染濡著西藏純凈的藍天。

有人從隆吐山方向騎馬跑來,喊道:「打起來了,隆吐山打起來了。」

霞瑪汝本想起了馬翁牧師和他的衛隊,心說英國人違背約定了,這麼快就闖到了隆吐山。他驚喊起來:「快,丟下老婆孩子、牛群羊群,男人們往前沖!」

這是春天裏一個悲傷開始的日子。從這天起,英國人開始了對西藏的進軍。但正史並沒有記載這一天,因為從佔領日納山到攻打隆吐山,時間很短,久遠了看不出間隔;還因為日納山距離隆吐山只有三十二公里,地圖上根本看不出距離。正史學家一馬虎,就把日納山也歸到隆吐山裏去了。再說日納山沒有流大血,藏軍死了一個,十字精兵傷了一個,又都不是長官,對一場戰爭來說,基本可以忽略不計。至於死去的氂牛,根本就不能算到死傷數字裏頭去。然而這本起源於山野的《聖史》小說卻要記住他們,受傷的英國士兵叫什麼無考;死去的西藏士兵叫:岩措三旦。他要不是第一個獻身,誰也不知道擁有這個名字的人曾經歡蹦亂跳過。

兩天後,岩措三旦被送到了春丕。那兒有天葬台,有專門司葬的喇嘛。

春丕的神鷹都來了。它們知道,從現在開始,必須毫不懈怠地吃肉,然後凌空疾翔,快速消化,不然就吃不及了。它們忠於職守,明白那些桑煙、人吼、經聲、鼓鳴的含義,更明白人的期待:如果屍體不是被吃得乾乾淨淨,說明沒有好的轉世。它們不想讓人失望,所以就不僅僅是為了果腹,即使飽著也要來,神聖而莊嚴地搶吃搶喝,然後盡量高遠地送靈而去。它們從人的熱切仰望中知道,它們飛得越高,死者的靈魂就越有希望。

據說,岩措三旦第一個為保衛西藏死去的人的靈魂,被送到了兜率天宮,那是未來佛彌勒尊者的凈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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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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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當代現代 西藏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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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日納山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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