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黑霾

第四章 黑霾

1

和日納山一樣,守備隆吐山的阿奈甲本也是霞瑪汝本的屬下,當然要火速增援。但當霞瑪汝本和歐珠甲本帶人趕到隆吐山口時,卻沒有看到英國人。哨卡的藏兵說:「不是這裏打起來的,是米溝打起來的,阿奈甲本帶着人過去了,這裏就剩下我們兩個。」隆吐山有五條溝,分別為米溝、拉溝、普溝、巴溝、邊溝,是守備藏軍起的名,相當於編號。英國人能出現在米溝,說明他們知道五條溝中哪一條可以通往山那邊。

霞瑪汝本說:「我帶人去米溝,你留在這兒,這兒是最重要的進藏通道,阿奈甲本怎麼就留了兩個人。」

歐珠甲本看了看四周說:「這麼大的隆吐山,我留下也是沙子堵水,塵土擋風。」

霞瑪低頭拜了拜山頂碩大的箭垛說:「祈禱吧,神會幫助我們,攝政王和達賴喇嘛會賜福給我們。」

兩支從日納山撤下來的藏軍在此分開了。霞瑪汝本和歐珠甲本知道命運的關照就在頭頂,都看了看天。

霞瑪汝本趕到米溝溝口時,天已經麻麻黑了。他看到的不是馬翁牧師和他的衛隊,也不是前來堵截的阿奈甲本,而是一群唱歌跳舞的西藏人。因為沒有篝火,霞瑪汝本到了跟前才看清面孔,心說這些西藏人跟我們不一樣,怎麼細皮嫩肉的?尤其是姑娘們,不僅長得好,穿戴也鮮艷。便問道:「哪裏來的?」回答道:「拉薩。」霞瑪更吃驚了:拉薩來的不是官員,也不是軍隊,而是一群歌舞男女,怎麼回事?這裏可是邊境,是戰場。

恭敬有加的幾番詢問之後,才知道是拉薩的森巴軍來了。

森巴軍,大名鼎鼎的森巴軍,達賴喇嘛每年都會因為其出色的儀仗表現和軍事表演而發獎掛哈達的森巴軍,這麼快就來了。一來就把英國人一個黑道袍的英國牧師和他的護衛打跑了。怎麼打跑的?奴馬代本繪聲繪色地炫耀起來。

森巴軍一見英國人就準備架炮轟擊。桑竹姑娘說:「獅子不張嘴就能把兔子嚇跑,看我們的了。」她上前抓住了獨步走來的牧師,和姑娘們商議道:「是砍腿、挖眼、割耳朵,還是要了他的命?」姑娘們七嘴八舌。桑竹姑娘說:「砍了腿他就回不去了,挖了眼他就看不見了,割了耳朵他就聽不見我們說話了,還是要了他的命吧,讓他變成一個鬼,飄回英國把派他來的人全害死。」說着刷地抽出了腰刀。年輕的牧師拚命掙脫,跑向遠遠等待他的衛隊。他的衛隊始終沒有過來救他,因為他們以為姑娘們抓住牧師是跟他玩呢,還因為牧師已經無數次請求過了:我主耶穌的手從來沒有拿過武器,如果你們要開槍殺人,就請你們回去。

馬翁牧師和他的衛隊最終溜之大吉。姑娘們哈哈哈地嘲笑着,她們的確是玩呢。然後就是慶賀勝利的唱歌跳舞。很多回家幹活的戰士在路上追上了隊伍,比從拉薩出發時,森巴軍的男人和姑娘又擴充了不少,舞陣龐大擁擠,黑壓壓一片。

霞瑪汝本欽佩地看着他們,準備告辭,順便問了一句:「大人,洋魔向南走了嗎?」

奴馬代本說:「不,朝着東邊去了。」

霞瑪汝本吃了一驚:東邊不是洋魔的來路,而是邊溝。邊溝也是可以通往隆吐山那邊的。他立刻明白,原來並不是森巴軍打敗了馬翁牧師和他的衛隊,而是人家主動改變了前進的路線。到現在還不見蹤影的阿奈甲本一定帶着他的人追到邊溝去了。

霞瑪帶人很快來到邊溝的溝口,天已經黑了,什麼也看不清。他「阿奈阿奈」地喊了一通,沒有回應,只好原地露營。

第二天一早,霞瑪汝本在溝口的枯草地上看到很多腳印,便斷定馬翁牧師和阿奈甲本都進溝去了。他帶人沿着腳印往前走,越走越深,樹漸漸密了,陡峭的山壁時而靠攏時而敞開,路的崎嶇就像對人的拒絕。霞瑪看看天上飛來飛去的烏鴉,發現它們離自己不遠,心想:看來是跟隨我們的,前面不會再有人了,那些腳印也許是早些時候留下的。他正要命令部隊返回,忽聽空中隨人鷹啪啪啪地扇動着翅膀,咚的一聲響,半截人的手臂從天上掉下來,落到前面五步遠的岩石上。

霞瑪嚇了一跳,隨人鷹一般不會叼著食物飛翔,現在卻把人臂銜上天空丟給了他,顯然是為了讓他知道:一場生死拼搏已經發生。手臂是誰的,英國人的還是阿奈甲本部下的?霞瑪不敢去看,快步上前繞過摔爛的手臂,喊道:「人死了,人死了,往前沖啊。」

兩邊是樹,前面是雪線,腳下是一個盆狀的罅隙。盆隙里有五個西藏人,已經死了,一看就知道是阿奈甲本的部下。很完整的屍體,甚至都沒有血跡,連衣服都好好的,包括少了手臂的那個人。不是槍殺,也不是刀砍,他們是怎麼死的?

阿奈甲本呢?他至少帶領着三十個人,其他人這會兒在哪裏?

殺了人的馬翁牧師和他的衛隊這會兒在哪裏?

空中,報了信的隨人鷹嘎嘎叫着。

2

兩個原因使戈藍上校在佔領日納山後沒有立刻進攻隆吐山,一是他以為佔領日納山不過是給西藏人一個警告:英國人佔領拉薩、征服西藏的目的一定要達到。他希望西藏人能在這個警告之後明智起來,有所商議,最好不要再有武裝衝突。不動刀兵,從容不迫地佔領,才是上帝護佑的大英帝國的風度,不能讓西藏人一接觸上帝,就認為那是一個開戰的將軍或殺人的屠夫。二是英國政府跟中國朝廷的談判還在進行,按照他的判斷,在佔領日納山的武力施壓之後,談判的結果很可能是同意英國人的所有條件。有這樣的好事,何不等一等?

進攻隆吐山的行動三天以後才開始。

因為從布魯克巴和哲孟雄招募來運送給養的背夫,一部分突然逃跑了。他們信仰佛教,不想成為英國人進攻佛教聖地的幫凶。戈藍上校派人再次緊急招募,直到確信補給線完整無損。

早晨,容鶴中尉率領的前鋒部隊緊急靠近隆吐山,速度快得讓隨人鷹吃驚:都來不及給西藏人送個信了。憂傷的塵土,發出破碎的聲音,噗噗噗地喊叫着:英國人來了,十字精兵來了。西藏的塵土向著西藏,給所有的山脈送去了警示。

據說這個早晨,前藏和后藏都變天了,包括拉薩,白雲開裂著,洶湧出一股股悲惶的黑霾,轉眼包圍了攝政王迪牧活佛。

那天,攝政王來到駐藏大臣文碩官邸時,文碩正在生病。

其實到任不久的文碩一直在生病。隨來的漢醫開過成藥,吃了無效,便請布達拉宮的藏醫診斷。藏醫喇嘛又是脈診,又是尿診,還放了血,查看了五官手指,斷定是土弱水枯,火盛氣鬱,需排空黏液,理清上輪下脈。藏醫開了達賴喇嘛離開拉薩去別處講經行走時必然享用的三昧甘露,又說:「大人初到藏地,身心不空凈,容易招來西藏的地魔山鬼,吃拌了香灰的糌粑,念抹了酥油的佛經,慢慢就適應了,魔鬼是欺生怕熟的。」意思就是高山反應加上水土不服,適應過來就好了。

藏醫喇嘛剛離走,攝政王迪牧就來了。

在漢藏風格雜糅的衙堂前,文碩抱病恭迎攝政王的光臨。在西藏,自清朝設置駐藏大臣后,噶廈政府以及達賴喇嘛,就不再直接向朝廷請問事宜了,凡事都由駐藏大臣轉稟,朝廷的意志也由該大臣下達。加上山高皇帝遠,藏事不可能有另外的監察,駐藏大臣說什麼就是什麼,表奏功績,皇帝就封賞嘉獎,參奏罪錯,朝廷就飭令查辦。駐藏大臣代表朝廷行使權力,雖然不能逾越攝政王,但也有不可估量的作用。

沒有多少寒暄,攝政王親自前來,說明事急事大。文碩讓人放了表示尊敬的黃緞卡墊,又端了茶,然後就把瘦弱畏寒的身子縮起來,隔桌坐在中堂一側,靜等著攝政王說話。

攝政王迪牧不說話,只是噓噓有聲地喝着茶,他這是吸冷氣敗心火,不想給朝廷代表留下一個暴躁易怒的印象。片刻,迪牧一言不發地把哲孟雄國王的親筆信遞了過去,待文碩看了信,又把自己擬定的《抗英七條》遞了過去。

文碩的臉色頓時蒼白得就像紙,他翻來覆去把信和條文看了幾遍,站起來,渾身抖顫著喊一聲:「來人哪。」攝政王迪牧以為駐藏大臣氣壞了,喊人就要布兵打仗,正要勸慰,卻聽文碩對旋即出現的侍從說:「葯煎好了嗎?再把皮袍給我拿來。」大夏天的,他要穿皮袍,是真冷,還是借故顯示自己有病?

攝政王瞪着他:「大人,你害怕了?」

「我害怕了?不,朝廷,朝廷攝政佛有所不知。」

文碩已是語無倫次了。他想說的是,不是他害怕,是朝廷遇到洋人就打顫,連皇帝都說:「天難地難,洋人來了最難。」而他是朝廷命官,只能跟着打顫。但朝廷的尊嚴他一絲也不想傷害,更不想把自己的擔憂說出來。在他的印象里,英國人就等於鴉片,不是什麼好東西,那東西來了,大清朝就割地賠款,香港、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都成了洋人出沒的通商口岸。之後,美國人、法國人、俄國人、普魯士人、葡萄牙人、荷蘭人、丹麥人,都來了,傳教、通商、傾銷鴉片、掠賣華工,戰船槍炮來來去去,結果都是割地賠款。大清朝早已是千瘡百孔,不堪再辱。可這幫窮凶極惡的英國人還是放不過,居然又繞到喜馬拉雅山下來了,莫非他們又想把鴉片販賣到西藏?要是這樣,朝廷怎麼辦?

文碩不敢表態,若是說抗英必行,肯定有違朝廷旨意;若是說抗英有罪,那又會在西藏人面前丟盡朝廷的臉。他一個忠君愛國的人,寧肯自己被人詬病,也不願皇帝和朝廷堂堂凈凈的臉上有絲毫污跡。那就閉嘴吧,什麼也不說了。

急性子的攝政王不想耽擱,指著哲孟雄國王的親筆信和《抗英七條》說:「請大人報奏朝廷,西藏就要開戰了。」

「不可,萬萬不可。」文碩說着,一屁股坐到太師椅上,急促地喘了幾下,身子一塌,頭耷拉着閉上了眼睛。

攝政王納悶:什麼意思?是萬萬不可開戰,還是萬萬不可報奏朝廷?他說:「大人放心,洋人有魔,藏地有佛,魔從來就怕佛。」看文碩毫無反應,才發現他已經昏過去了。攝政王驚叫道:「哎呀,黑水白獸把駐藏大人嚇死了。」

3

攝政王的決定讓拉薩平靜下來,平靜得雲彩不走,太陽不動,人走路時陰影都能在地面上蹭出聲音來。但神佛們都知道,拉薩從來沒有真正平靜過,動蕩暫時隱藏起來,秘密跟蹤著人的行蹤,哪兒僧多、哪兒神聖,就在哪兒伺機爆發。今天的大昭寺最是僧多神聖,那裏香燈灼灼,煙霧把金頂瀰漫成了一座覆雪的岡底斯山。民眾大會就在香燈煙霧中如期召開。

參加大會的人盤腿坐在經堂卡墊上,就像念經那樣一排又一排。前面是彩綾鋪設的法座,坐着威嚴的攝政王迪牧活佛。他受傷的身體有些歪斜,精神卻一如既往地堅挺著,告訴人們:傷不重。為了這「傷不重」,丹吉林的白熱管家準備在丹吉林會供三寶、布施僧眾作為慶祝。攝政王低調地制止了他,告訴他多多點燈、多多祈禱就可以了,不必張揚。

誰也不說話,靜靜地喝着開會前的酥油茶。動蕩前的靜默讓人窒息,這才覺得大昭寺的殿堂太低太暗,四周高大的佛像帶給人的是神聖的壓抑。

攝政王迪牧活佛掃視着與會者,似乎每個人的懷抱里都有一張弓,橫搭著冷颼颼的暗箭引而不發,預期中置他於死地的大動作就在這裏。那就來吧,知道你們想奪權,誰當攝政王,你們就想奪誰的權。他等了一會兒,感覺沉默得有些蹊蹺,便問道:「怎麼沒有人說話,連念經的聲音都沒有?」

有人諛笑道:「攝政大人,我們等着你先說呢。」

攝政王拿出哲孟雄國王的親筆信朗讀了一遍,就在全會場議論紛紛時,大聲說:「我們這些佛子佛孫,對黑水白獸的洋魔異教,決不能像漢地的大肚彌勒佛那樣,蒼蠅吃了供果笑嘻嘻,蛾子撲滅了香燈笑嘻嘻,歹人毀了佛殿還是笑嘻嘻。」沒有人意識到他這是在影射駐藏大臣和朝廷,都瞪着他,聽他一遍遍逼問大家,「從老娘肚子裏就怒成血臉金剛的佛爺們、足智多謀的權貴們,出生在多災多難的西藏,就應該拿出主意來。快說怎麼辦?色拉寺和甘丹寺的人說,哲蚌寺的人說。為什麼不說話?那就上下密院的人說,還是不說。是不是你們把話都留給策墨林的人了?還有功德林和錫德林的人,你們怎麼都裝起啞巴了?」

沱美活佛首先說:「攝政佛已經拜見過駐藏大臣了,朝廷支持不支持西藏跟洋魔開戰,怎麼支持,請跟大家說清楚。」

攝政王梗著脖子想:這算是暗箭嗎?

頓珠噶倫說:「大人結束閉關以後,沒有出席達賴喇嘛的開耕禮,達賴喇嘛是不高興的。早晨的太陽和晚上的太陽都是太陽,年輕的達賴也是達賴,攝政王地位再高,也不能不尊重他嘛。對付洋魔異教的辦法,為什麼不問問達賴喇嘛呢?」

攝政王咬咬牙,忍住沒有回斥。這樣的攻擊,傷不着他。

親近攝政王的噶倫俄爾立刻反駁道:「今天的大會是要研究這件事嗎?要說攝政大人不尊重達賴喇嘛,我看是不存在的。從達賴喇嘛三歲坐床起,攝政大人每年都要請高級靴匠,做一雙太陽色團龍緞子翹尖彩靴,敬獻給達賴喇嘛。達賴喇嘛回贈哈達、佛像和法器表示感謝,這是大家都知道的。達賴喇嘛還沒有親政,要是事事叩問,還要攝政王幹什麼?我們這些為政教大業擔責的人,不能藉著達賴喇嘛打擊攝政王,也不能藉著異教入侵干擾了達賴喇嘛的學經修行。大人們說,是不是?」

俄爾的話分量很重。攝政王生怕引起爭執,大聲說:「我知道民眾大會就是為了對付我,但我今天不對付你們。神佛在上,憑良心我是為了西藏。」說着,他拿出《抗英七條》,亢聲朗讀了一遍,然後說,「各位佛爺,你們還有什麼可說的?」

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沒想到,攝政王迪牧活佛已是胸有成竹。

攝政王接着說:「有人想殺我,就是不想讓我把渾身的怒火發出來。但怒火不發是不行的,所以我下令召開民眾大會,要求全西藏、所有僧人信徒都發起大大的怒火來,告訴那些膽敢侵犯佛教的人,西藏有的是凶神、厲神、傲神,毒辣舌頭,血盆大口,那就是我們的嘴臉,人來吃人,鬼來吃鬼。現在我提議,民眾大會立即制訂《抗英衛教守土神聖誓言書》,大家簽字,共同對敵。」

沉默。大家都在動腦筋:簽了《誓言書》對誰有利?

沱美活佛首先叫好。作為皇封高僧,他的僧籍原屬色拉寺后屬策墨林,他一叫好,色拉一派的高僧就不會反對了。弱勢的甘丹寺想和色拉寺保持一致,也沒有反對。哲蚌一派原本就是支持攝政王的,自然點頭稱是。剩下的雖然還有攝政王的對立派或自成一派的,卻大可不必在意。

攝政王說:「那就通過了。」

指神賭咒的《誓言書》對整天擺弄經文辭藻的高僧們來說不費吹灰之力,你一言我一句,書記官揮筆記錄,瞬間寫就。

然後一個個傳閱和簽名。攝政王捧起《誓言書》,看着那些簽名,稍感欣慰。噶廈政府的《抗英七條》加上民眾大會的《誓言書》,會讓駐藏大臣文碩明白,當全部藏人一體同心抵抗洋魔時,朝廷是攔不住的。最要緊的是,簽字就等於宣誓,在如此神聖的誓言面前,在座的哪一個敢不聽他的?同仇敵愾的局面似乎已經出現,接下來就是把《抗英七條》變成行動了。

一個用袈裟袖子遮臉的喇嘛突然出現在會場。他提着大銅壺,穿梭在一排排高僧權貴之間,把酥油茶續進所有的茶碗,不停地彎腰,在每個人耳旁悄悄說一句話。高僧權貴們一個個點頭。最後他來到攝政王跟前,也是先續酥油茶,再湊前說了句話,攝政王懵懵懂懂點了點頭。遮臉喇嘛迅速掃了一眼大家,飛步出了會場。大銅壺在門檻上咚地一撞,攝政王像是從夢中驚醒,立刻喊起來:「抓住他!」

遮臉喇嘛倏然不見了影子,沒有人的動作比他快。

沱美活佛問道:「為什麼要抓他?」

俄爾噶倫說:「難道他沒給你說那句話?大人們,他給每人說了一句話,你們不能把這句話酥油茶一樣喝進肚子再尿掉。」

沱美說:「那就請你先說,俄爾噶倫。」看俄爾欲言又止,便抬頭望着法座上沉思的迪牧活佛說,「請攝政佛先說。」

攝政王迪牧怒聲道:「他說我是莎格迅,請喝上帝送來的酥油茶。你們都聽到了,卻沒有一個人伸手揪住他。」

頓珠噶倫說:「我想洋魔的上帝都成了我們的僕人在為我們熬煮酥油茶,這肯定是好的徵兆。聽攝政大人喊一聲抓住他,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正要伸手,他人已經不見了。莎格迅?莎格迅是幹什麼的?」

攝政王拿起茶碗摔到地上說:「是個給酥油茶下毒的。你們都喝了沒有?都喝了?真把上帝當成僕人了?」他挨個瞪着與會的人,奇怪他們並沒有中毒倒下。

頓珠站起來說:「攝政大人,我心裏還是放不下《抗英七條》。」又揚起臉道,「大家都說說呀,這個七條,為什麼是七條?是不是我們一人要扛起一條?」

鬧哄哄添亂的局面終於出現了。頓珠噶倫的話彷彿挑起了大家對《抗英七條》的關注,很多人揚起頭,吵架似的嚷嚷起來。

甘丹寺的人說:「抗英七條,一條又一條,哪一條是由我們說了算的?」然後提出,讓果果代本前往邊境各個關隘防守,讓夏瓊娃代本帶領鋒銳藏軍前往隆吐山修卡駐防。哲蚌寺的人針鋒相對:「那麼朗瑟代本和奴馬代本呢?到底派誰去,讓攝政大人統籌安排。」色拉寺的人說:「徵調前後藏駐軍參戰,如果沒有色拉寺活佛的參與,誰會相信它是神聖而公正的呢?」功德林的人說:「我們那些身上刺了經咒的陀陀喇嘛每個人都是護法神附體的,請噶廈把指揮僧兵的權力和籌集到的土槍、彈藥、火繩、刀劍、矛槍、弓箭、飛蝗石鞭交給我們。」上密院的人說:「白龍王張嘴能喝下拉薩河的全部水,胃口也太大了。誰指揮打仗得由乃窮護法降神決定。」下密院的人說:「我們可以組織后藏各宗谿的民兵參戰,同時籌集槍支彈藥、刀劍弓箭。」沱美活佛說:「施行戰時稅收,保證抗擊洋魔、保衛佛教所需經費一事,關係重大,應該由策墨林監督實施。」錫德林的人說:「成立後勤機構,在全藏徵集糧食、草料和帳篷,組織民夫,運輸軍需物資一事,那就該我們管了。」白熱管家沖着吵鬧的人群說:「聽攝政王的,都聽攝政王的。」

在場的高僧沒有哪個在介入權力時中庸內斂。他們參加民眾大會就是為了給自己代表的寺院和僧團爭取更多的利益,爭權奪利在他們看來既光明正大,又順理成章。高居於法座之上的攝政王迪牧審視着會場,憤怒,悲哀,緊張。雖然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活佛喇嘛永遠改不掉感情外露、直言不諱的藏人本色,民眾大會歷來都是強烈的情緒對抗。但是今天不比以往,頓珠噶倫刻意挑起了這場爭執。讓攝政王糾結的還不是頓珠噶倫的煽動,而是對方敢於如此的原因。頓珠想幹什麼?他有沒有後台?有沒有同夥?如果有,是誰?攝政王疑心重重地盯盯這個又盯盯那個,只覺得滿堂魆黑,無數魅影正從高僧權貴們幽深的眼睛裏飄出,張牙舞爪地靠近着他。西藏啊,總想自己殺死自己的西藏啊。恍然覺得樑柱之間閃閃爍爍的刀鋒利箭逼臨而來,迫使他必須張嘴,說出來,把自己對他們的態度說出來。

「好啊,一個個都來主動請纓了。觀世音菩薩聰明得很,安排我當攝政王就是為了讓西藏清醒起來。我不糊塗,我聽懂了你們的心。你們的心是什麼樣子的?一個個都是寒森森的刀劍。我今天來參加民眾大會,就沒打算向任何人妥協。你們聽着,死亡才是給你們的允諾,只要我活着,就絕不允諾什麼。有人想殺了我,這個人就在你們中間,誰?自己站出來。」

攝政王迪牧活佛向他眼中的邪惡發出了挑戰。他離開法座,走向一排排高僧權貴。白熱管家起身過去阻攔,被他一把推開了。他兩眼如炬地瞪着他們,路過一個,說一聲:「不會是你吧?不是!」心裏咆哮著:來啊,想殺我的人來啊,那個一手捏佛珠、一手攥匕首的人,請出示你的兇殘。直到走過最後一個高僧,也沒有人動手。攝政王大步過去,坐回到法座上。支持他的哲蚌寺和丹吉林的人這才鬆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攝政王迪牧突然慘叫一聲,從法座上噌地跳起來,趴倒在地上。

白熱管家第一個撲過去:「佛爺」

血如泉涌,攝政王的褲子上滴瀝一片。

兇手,兇手。似乎有人在法座上放了一把尖鋒朝上的刀,攝政王一屁股坐上去了。俄爾噶倫來到法座前,翻遍所有彩綾的織錦的卡墊也沒有發現刀。那就是邪魔的法術了,有個更隱蔽更惡毒的人,趁攝政王離開之際,讓法座變成了佈滿毒刺的荊棘之席。

人們紛紛站起來,驚望着前面。有人喊:「醫生,醫生。」又有人喊:「散了,散了。」會場一片騷動。

突然,攝政王迪牧推開攙扶着他的白熱管家,回身來到法座前,盤腿坐了上去。法座頓時殷紅一片,就像血泊的承托,迪牧蒼白的臉更加蒼白了。

虛弱的喘息在肅靜中嘹亮着。流着血的攝政王,痛苦而又鎮定地望着大家,宣佈了他對戰時人事的決定。白熱管家和俄爾噶倫都哭了:為什麼總要在流血之後,才可以袒露關涉西藏命運的重大決策呢?萬能的佛祖,請保佑攝政王。忠於攝政王的人都跪下了,祈禱並聆聽攝政王迪牧活佛法音一樣緩緩流淌的語言。

沒有人提出異議。代表拉薩三大寺、四大林、上下密院及其親信寺院的高僧權貴們一致擁護攝政王的決定:

噶倫俄爾擔任前線總管,負責調動現有的全部藏軍。噶倫頓珠擔任民兵總管,負責組織后藏各宗谿民兵參戰和籌集武器彈藥。沱美活佛擔任僧兵總管,負責組織前後藏大中型寺院僧兵參戰。噶廈政府負責戰時的稅收和外交,並成立專門的後勤機構,統管糧草、帳篷等軍需物資的徵集和組織民夫運輸。三大寺、四大林、上下密院負責布施、祈禱、降神事宜。民眾大會向駐藏大臣遞呈《抗英衛教守土神聖誓言書》和公稟,敦促其從速上奏藏事佛事的危機,務請朝廷出面解決。所有政令、軍令均由攝政王和噶廈政府形成公文用雞毛箭書發出。

看着各方代表在民眾大會上出現了少有的一致,攝政王迪牧長舒一口氣。這時就聽頓珠噶倫大聲問道:「大人,駐藏大臣是什麼意思?朝廷會同意我們的決定嗎?」攝政王正要回答,突然脖子一斜,歪倒在法座上。他昏過去了,就像駐藏大臣在他面前昏過去一樣。攝政王和駐藏大臣,兩個當時西藏最重要的人物,都在最重要的時刻昏過去了。會場大亂,但已經無礙大局。面對戰爭時的基本應對正在出現,很快西藏就會動起來,對權力的熱愛讓所有大小有權者都不可能做出放棄的選擇。更有一心護佛、仇視異教之人的推波助瀾,攝政王費力啟動的戰時西藏的所有機器,已經開始運轉了。

唯一的擔憂是,應對戰爭的最大動力朝廷和駐藏大臣文碩的堅定支持還沒有出現。什麼時候出現只有攝政王知道,但攝政王當眾昏過去了。

回到丹吉林的佛舍,在獨處的寂境裏,攝政王漸漸清醒。

白熱管家問道:「佛爺,是不是要派些喇嘛出去捉拿兇手?」

攝政王愣了一下,好像忘了他屢次被刺,血流滿地:「兇手?什麼兇手?」

白熱說:「這個還不知道,就等著攝政佛卜卦查驗呢。」

攝政王回過神來:「你當然不知道。因為沒有兇手,兇手就是我自己。」他沒有解釋他是在有意放血,他的法力就是放血的時候把憤怒放出去。因為憤怒是魔鬼鑽進了身子,想出去又找不到門戶,就橫衝直撞地到處走,走到哪兒哪兒疼,肝、胃、心、肺、肚子、陽具、腦袋,沒有不疼的地方,所以一旦憤怒出現,傷害身體的時候,他就會在自己身上捅開門戶,放魔鬼離開。他捅開門戶不用刀,用他自己的氣,想在哪兒放血就在哪兒放血。血是從皮膚里滲出來的,放過之後不留傷疤。

白熱疑慮重重:佛爺,你可不能姑息兇手,自擔責任。他把這句話咽下去,又說:「俄爾噶倫來了,在護法神殿等候,佛爺要不要見?」

這天,在丹吉林大自在佛殿二層的佛舍里,攝政王給前線總管俄爾噶倫私下裏交代道:「一定把藏軍開到能看清英國人是楞鼻子還是塌鼻子的地方,堵住他們,但不要開槍,等待朝廷的旨命。記住,一定要等來朝廷的旨命,再決定槍上的火繩點還是不點。這關係到西藏的未來,關係到你和我的身家性命和許多人的死活。」

俄爾說:「是,攝政大人,等不來朝廷旨命決不開槍。」

攝政王又說:「不開槍還要堵住黑水白獸。」

俄爾語氣爽快地說:「是,攝政大人。」

攝政王迪牧活佛給俄爾噶倫摸頂,又送給他一個金質的嘎烏護身符:「這是我第一次向達賴佛寶敬獻團龍緞子彩靴時,佛寶賞賜給我的,我一直戴在胸前,現在就讓它保護你吧。在此危難之際,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去吧,最遲後天離開拉薩。記住八個字:緊急守邊,耐心等待。我會催請駐藏大臣儘快下達朝廷旨命的。」

俄爾說:「攝政大人,我是沒有家小拖累的人,今天就離開拉薩前往江孜。」

4

駐藏大臣文碩聽到攝政王昏過去的消息后,並沒有即刻前去探望,說明他完全理解昏過去的含義:那是探詢朝廷意向的禪機,以昏對昏而不昏。駐藏大臣和攝政王都知道對方不是昏庸無能之輩,拿昏遮擋,必有隱情。在駐藏大臣文碩這邊,他的表現就是朝廷的表現。他昏了,朝廷就昏了,昏聵的政府就不要指望了。這就是他給攝政王的回答。但文碩不能說出來,說出來就是犯上。而攝政王的對應是:我昏是因為西藏昏,西藏昏是因為朝廷昏,昏昏然沒有消息的朝廷,西藏和攝政王一直在等待。

迪牧活佛不能忘記他這個攝政王是光緒皇帝冊封的,聖旨就供奉在丹吉林的大自在佛殿裏,每天他都會把聖旨內容融匯在經文里念誦好幾遍:「仍飭迪牧呼圖克圖再行掌辦商上事務五年,欽此。」公元1757年七世達賴喇嘛圓寂,乾隆皇帝唯恐幾個噶倫你爭我搶,妄擅權柄,命六世迪牧活佛擔任攝政王,代理達賴行事。也是從六世迪牧開始,清朝在西藏確立了攝政活佛的制度。六世迪牧圓寂后,七世迪牧繼任攝政。現在是九世迪牧活佛,所以聖旨中有「仍飭」和「再行」字樣。可以說沒有朝廷的信任就沒有丹吉林迪牧活佛世系的三任攝政王。

迪牧記得他上任時,拉薩舉行了隆重的慶祝儀式,最重要的程序便是,在布達拉宮日光殿裏朝見達賴喇嘛,然後由駐藏大臣把攝政王的銀質大印交給他。無二尊勝的一切智·虛空王浪喀加布從遠方趕來,送給他一本《國王修身論》,告誡道:「小心謹慎從事啊,佛給的福,佛也會收去,恩賜沒有永遠的,做錯了事情,沉重的大印就會奶水一樣流走,不要等黃袍變成丐衣的時候,才去想那件怒氣衝天的事情太魯莽了。」虛空王似乎很了解他,知道他本性里有憤怒的火種和魯莽的因子,一再叮囑道,「切不可忿急,凡事等一等再辦。」

那就再等一等吧。迪牧已經猜到,其實駐藏大臣文碩也在等待。

但文碩等待的並不是朝廷旨命,旨命已經來了,他都不好意思說出去:

英人入藏遊歷、通商、傳教各事,蓄意已久。朝廷與英人談判時,多方抵制,舌敝唇焦,未有結果。今藏人築卡據守藏邊,勢必造成恃強尋釁之勢,不獨不能阻止英人入藏,且恐加深朝廷西顧之憂,啟邊境無窮之禍,事機甚迫,亟應曉諭藏眾僧俗,申明厲害,將邊界據守藏兵,迅即一律撤回,切勿任其滯留,自開邊釁。遊歷、通商、傳教各事,也應相機允諾,此乃以文明之事換取兵凶戰危也。

雖然是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代表朝廷的來函,文碩也只能扣押不辦。要辦也沒個辦法,藏人一旦知道,哄鬧之下,朝廷的臉面、駐藏大臣的臉面,也就丟盡了。何況他已經收到西藏民眾大會全體人員簽名通過的《抗英衛教守土神聖誓言書》和公稟。

似乎是為了反駁朝廷旨命,公稟字字具有針對性:

英吉利是天極處外道魔鬼的首領,他們霸佔了佛祖的印度,又貪謀著佛惠的藏境,恆河大水灌不飽他們的肚子,又想喝乾雅魯藏布江。該洋魔與小的藏人性情不同,教道不合,兇惡的大火想化掉善良的冰山。大皇帝不會不知道,凡是洋魔傳教、遊歷、通商所在,將來就是他們廣布異教的地方,若是容忍他們進出佛域,就是自毀藩籬,開門迎盜。我們這些小螞蟻遇到了侵食的巨獸,不想成為野狗肚子裏的骨頭,惟有全力禁阻,復仇抵禦,驅之門外,絕不寬厚。

公稟是西藏民眾給朝廷及皇上的稟告,本該轉奏朝廷,可是朝廷會理睬嗎?在朝廷眼裏,「民眾」不過是被挑唆的一群,誰上奏誰就是勒逼朝廷、要挾皇上。怪罪下來,第一倒霉的是他駐藏大臣,第二倒霉的便是攝政王。

駐藏大臣文碩既要遮掩旨命,又要藏匿公稟,只好在等待中度日。他等待一個人的到來,此人將決定他的態度:支持開戰,還是阻止開戰。也將決定他無法測知其驚悚程度的命運。他日夜盼望:怎麼還不來,還不來?

終於來了。按照文碩的緊急召喚,此人從四川匆匆來到西藏拉薩。文碩這才起轎前往丹吉林,探望攝政王迪牧活佛。

攝政王等不及了,也是在這天早晨,再次前往文碩官邸。

兩個人半路上碰了頭,一下轎,看了一眼對方,就不禁仰臉對着天空。只見東南方向,開裂的白雲里,激蕩出半天的黑霾,轉眼籠罩了他們。他們互相看不見,就像浮在水面上一樣漂到了一起。

文碩道:「拉薩的霧怎麼這麼黑?」

迪牧說:「我也從來沒見過這麼黑的霧。」立刻想到,黑水白獸的洋魔也是從未見過的。

不久他們就知道,就是在這天這時,英國人的前鋒部隊靠近了隆吐山,邊界線上的塵土化作黑霾,覆蓋了整個西藏。

迪牧問:「大人,公稟看了吧?朝廷的旨命到底如何?」

文碩道:「旨命已到,就看攝政佛服從不服從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西藏的戰爭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當代現代 西藏的戰爭
上一章下一章

第四章 黑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