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信 村莊=國家=小宇宙的森林

第六信 村莊=國家=小宇宙的森林

妹妹,我現在正給你寫關於我們當地的神話和歷史的最後一封信,但是我也知道這信無法寄出。儘管如此,我一邊呼喚着你一邊寫這個信,我期待着你和你身旁的、肯定恢復到大狗一般大小的破壞人一起讀它,同時也勉勵自己寫好。妹妹,傳來消息說你半夜投身瀨戶內海的消息之後,過了幾年你就復活了。現在你和破壞人一起雖然銷聲匿跡,如果我不相信你會復活,妹妹,那就等於你和破壞人開始就不存在。那樣,寫我們當地的神話和歷史的我自己的存在也就成了不確定的了……

妹妹,我收到父親=神官逝世的通知。現在,峽谷和「在」的小學、中學以及森林、農業合作社全沒有了,只有川下鎮公所的辦事處還在處理鎮公所應辦的事務。是那裏的女辦事員和我聯繫的。她把父親=神官逝世的消息告訴我,固然是她的分內之事,但是她本人對我的哀憐之情也起了作用。同時也是對於你有憐憫之情,因為父親=神官去世之後,你既然沒有繼續住在社務所的理由,那就只能是離開峽谷,不然你難保你不被別人嘲弄。

我接到父親=神官逝世的通知時,立刻決定回峽谷,我想我應該繼承留在社務所里所有資料。我用電話把我這想法同社務所一聯繫,得到的回答是:遺留的這類東西,你妹妹處理完就走了,只有一包文件撂在這裏。我寄去郵費,不久就給我寄來了。打開一看,原來是我寄給你的信,也就是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除此之外,甚至你的簡單的筆記也沒有……我一時茫然,但也有所發現。遺留的這些東西是經過一番認真整理的,着手整理的人,我根本就沒想過是你,而是自知不久於人世的父親=神官。他那漫長的晚年,供處理這些東西的時間是很多的。當初父親=神官出於什麼動機磬其一生精力供獻於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資料的整理,依然無從知曉……

就我自己來說,戰爭時期由於從某件事情開始,從那以後我就對父親=神官再也沒有敞開心胸談我的看法,現在只是這一點上,它給我帶來了很讓我放心的幻想,我以為,我以信的形式寫下來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父親=神官是給予肯定的,於是把他自己的資料看作無用之物了。如果實際確實如此,那麼,父親=神官在我幼年、少年時代給予我的斯巴達教育可以看作成功,其次,他的另一項工作把你培養成破壞人的巫女也取得了成果,由此可以認為,他最終階段的晚年也許解消了憂鬱。妹妹,也許你一邊笑一邊說我這是一廂情願的空想,但是顯而易見的是我寄給你的信上,都留下了父親=神官讀過的痕迹。我兒童時代的記憶中,最令我懷念的父親=神官總是在他讀的東西上用紅藍鉛筆劃上線或者加上圈點。我受他的影響,直到現在我一直手不離紅藍鉛筆。現在我看一看回到我手頭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信,用紅藍鉛筆作的記號然而用橡皮擦過的地方,隨處可見。實際上用色鉛筆劃的地方是很難擦掉的。

妹妹,我發現色鉛筆作的記號時,在立刻打開的第一頁上看到——也許不好直接對你說——如下的插話:那上面說妹妹你在父親=神官帶領之下,從登上「死人之路」的斜坡的一個「洞」里,拿出成了蘑菇一般然而處於冬眠狀態的破壞人,使他復活的一段話。他還對我說,凡是我查閱到的任何段落都看不到你記述的、最重要而且認為最有疑問的證詞,也沒有任何疑問號。這就是說,你的證詞是符合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父親=神官是承認的。妹妹,因此我才能夠客觀地認為,父親=神官把你這完全合格的巫女當作助手,專心開始研究神秘主義很深很久的傳承,把冬眠中的蘑菇一般的東西從「洞」里把他拿出來的。在這個基礎上復活的破壞人,父親=神官本身雖然沒有直接見過他,但是已經恢復到狗一般大小,而且可以預見到將來他長到大狗那麼大,所以他也就覺得終於完成了他畢生的工作,死也瞑目了。

破壞人復活課題,成了我以信的形式寫這神話與歷史時的重要契機。我在死的象徵普遍存於日常生活的墨西哥生活的那一階段,轉寄來你從死亡之國復活的你的信件,那上面寫的是已經回到峽谷,和父親=神官一起生活,所以希望給以經濟上的幫助,對於死和復活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糊塗觀念,我覺得你寫得實在。我寄給你的錢收到之後,你複信說錢已收到,對於我希望要你的照片一事,你除了頭部照片之外還寄來你裸體幻燈片。對於在墨西哥過孤身一人生活的我來說,我看到你那些照片就彷彿聽到你那無拘無束的笑聲,它給了我鼓舞。於是我就開始以信的形式寫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寄給當時住在峽谷的你。我還在信上說在墨西哥任教的工作一結束就回國,那時一定回峽谷,和死而復活的你見面。

但是你複信仍然是以那麼無拘無束的文體寫道:你自己暫時還不想和我見面,其次是你以為父親=神官也一定支持你這想法。你還說,因為我一旦回到峽谷直接和你見面,我以信的形式寫給你的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這項工作,我也許就開始因過分鄭重而流於造作。這難以反駁的理由背後,我當時就感到父親=神官的意志在起作用。我回國之後往峽谷的社務所掛電話,父親=神官接的電話,他說,你現在正使破壞人的復活獲得成功之中。你也說,已經恢復到狗那麼大的破壞人,在還不了解他想不想見除你而外的人這個期間,不能讓包括父親=神官在內的第三者看見他……

由此可見,你作為破壞人的巫女,可以說達到了超過父親=神官預期的完美程度,對於以信的形式把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寫給你的我這個人來說,這是不可能超過於此的條件了。我認為,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以來,我為了很好地理解這神話與歷史中各種各樣的局面之下,破壞人每次上升時的存在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況,你都曾經是一個很好的媒介者。對於你這麼一個人,我在寫給你的談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信上,對於從蘑菇那般東西復活為狗那麼大的破壞人這件事,究竟是真是假問個明白,是完全應該的。我覺得最重要的是首先勉勵自己,必須把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繼續寫下去。我每當想到讀我寫的談神話與歷史的信的人,是把復活的破壞人放在膝蓋上的你,就感到無比的歡欣和受到鼓舞。

儘管如此,妹妹,如果你不是銷聲匿跡,我也不說這些話,我除了用信的形式談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之外的時間,也就是為了生活在大學里當歷史教師的時間,總是被一個疑點糾纏着。妹妹,這個疑點就是:你已經成了死人而銷聲匿跡了,你依舊以為美國中央情報局仍然還在跟蹤你,你被這種強迫觀念糾纏着過了幾年,這期間你的神經是否受到破壞?身為保護人的父親=神官把你留在社務所保護起來,但他是不是不願意讓你和你的孿生哥哥見面,讓你寫那樣的信,而且在電話里說了那麼一番話,制止我回到峽谷來?我相信,又由於這種神精錯亂的關係,父親=神官在電話里說的那些話,實際上是不是你錯亂的神經必然引起的?

如果是後者,你的狀態就更讓人為你擔憂了,我想到你把自己關起來,簡直就是一個完全相信幻影的人,我寫這信的時候,還想到你和你的幻影而且已經恢復到狗那般大小的破壞人一起享受樂趣呢。不過,正如通向另一世界的媒介者的巫女,往往被一個奇怪的東西附體的人一樣,妹妹,我甚至想像你神經雖然受到破壞,但是對你還能夠生動地敘說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妹妹,你的確是我們當地很好的神話與歷史的媒介者,很好地完成了巫女的任務。

這樣,從我這邊來看寫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這項工作,不論從哪種意義上來說,都是由於你這位破壞人的巫女所觸發,所以我才不停地寫下去的。這全是幼、少年時代受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和多種傳承的再現。所以我以為,父親=神官讀我寫給你的信時,用紅藍鉛筆劃上線或者加上圈點,最後又用橡皮把它擦掉,決不塗上黑塊把某些句子消掉,也不竄改,就是自然而然的結果了。妹妹,我現在這樣寫着寫着就想起,如果父親=神官還是一隻手拿着紅藍鉛筆讀著這封信,我想,他是不是說出以下的話:我用紅藍鉛筆把他寫的神話與歷史之中的主要情節同細枝末節區別開來,仔細一想,這事可能對他有促進反省的作用。所以我把自己寫上的用橡皮擦了。我想起他從兒童時代起就把我說給他聽的傳承概不區分主要情節和細枝末節,沾沾自喜地偏重一方,重要的問題是否真地聽了就很難說,這人有的地方很滑稽。我雖然傳授給他神話與歷史,但是我自己也覺得迷失方向,只能是苦笑而已……

妹妹,我能想起父親=神官沒有辦法時的苦笑的表情,那表情在我幼年和少年時代接受斯巴達教育時各種局面也不盡相同。但是我對於父親=神官打算向我這個孩子傳授的神話與歷史傳承本身,我早就想為我自己辯護,那種東西包含着即使對於那些性情古板的人來說也足以引起使人感到滑稽的因素。何況這並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頑固想法。因為到現場參觀過父親=神官實踐的斯巴達教育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就是這麼看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為什麼旁聽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課?原來是因為頭一批疏散到盆地來的天體力學的專家們聽說,峽谷的孩子們之中有我這麼一個習慣古怪的孩子,引起他們的注意,因此才開始的。實際上我未必和峽谷、「在」的孩子們有什麼特別不同,只是父親=神官講的傳承,如果不牢牢記下來和記憶更新,第二天我就挨他的瞪,瞪得我透心涼,所以別的孩子們玩的時候我就得嘴裏不停地叨叨咕咕。阿波老爹、培利老爹來到盆地之後,立刻組織了為孩子學習天文學的集體,選擇了由於山勢而造成矩形的峽谷天空,在這裏教給孩子們看星座的晚上,我為了不打擾別人而躲到一邊,邊叨叨咕咕邊看星座,因此他們對我感到興趣。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問我背誦什麼,我出於害羞和膽怯以及打算向別人挑戰,便作了如下很滑稽的回答:我要說的是這個國怎麼出現的!臭沼澤地啦,大岩石塊、黑硬土塊,成了這裏的瓶塞子,把它爆破之後,大雨把它洗了個乾乾淨淨,這樣,人才能住了下來!於是上課鈴響之後我就對父親=神官唱這幾句話,我是想用只能回答「嗯」的老一套話嚇唬一下從城市來的看起來令人眼花繚亂的人們。我唱道:

完全是實話,不知道是不是真有其事,凡是古老的事,本來沒有的事,也得當成果有其事地聽,行不?

但是天體力學的專家們卻認認真真地回答了個是!然後就用那溜圓的黑邊眼鏡看為數不多的星星。這時,那兩位孿生兄弟學者問我:那是有趣的神話吧,不過和學校教的皇國的肇始不同吧?這兩位學者還是和往常一樣,一個人說話時,另一個人的嘴唇同樣地龕動,似乎是說着同樣的話,熱心地發問。

觀察星星的集會之後,在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的耐心說服之下,我就去給他講父親=神官教給我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我之所以給這兩個外來人講這些,是因為我們當地人對這兩位學者很快就完全信賴的緣故。不過我對於五十天戰爭,隻字沒提,這是無須多說的了,即使對於實行改正地稅時的戶籍登記的雙重製弄虛作假也根本沒說,我堅持了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只限於盆地內部知道決不外傳的原則。

那時候,對於我談的傳承深表關心的學者提出,希望和擔任此項教育的父親=神官見見面。這是我沒有想到的,可是出乎意外,從這個時期就開始表現出不願見人的傾向的父親=神官,就在他那除了峽谷和「在」的老人們之外誰也不讓進的社務所他那書齋里招待了他們。我戰戰兢兢地領學者們去了。因為我害怕,也許我脫離了我們當地的原則,把不該對外人說的話信口開河地說了出去,而天體力學專家們在同父親=神官談話中給抖落出去。

兩位科學家只是三十歲出頭,可是腦門已經禿成橢圓形了,不過就整個頭部來說,那形狀還是立體的,完全是科學家風貌。我被他們的風貌所吸引,這時候才發現,坐在堆滿資料和文稿書桌前的父親=神官也並不是長相奇怪,而是外貌堂堂,足夠和他們比美,想起來感到自豪。父親=神官骨骼大,總是上身挺直端然正坐,寬闊下巴斜向地揚起,半睜半閉的眼睛,以悠揚而且節奏分明的乾脆利落的答話,給提問的學者們留下銘感的印象。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把我講給他們的神話與歷史的幾個插話一一提出來核實,那時,父親=神官都回答說:「對!確實有這樣的傳承,不過還有另一種說法……」然後就保持沉默。此後,父親=神官舒緩地談起他以斯巴達教育方式口授給我的神話與歷史,他不說這一切都是事實,大力推崇,而是首先確認這只是如此窄小地區的傳承。這就意味着,因為它是普通人民之間口傳的傳承,其中難免有誇張的成分。然而它畢竟有個限度,傳承也有傳承的現實,和毫無根據的空想是兩碼事,從而表明了自己的見解。

我在旁邊聽着這些話,同時也就理解了父親=神官以斯巴達教育方式所傳授的,與其考慮它是否屬實,莫如把他的話完全記下來,為了防止忘了,經常背誦倒是更合適。現在我認識到,總而言之,父親=神官絲毫沒有違背我們當地教他遵守的原則和自己的信條,很好地滿足了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的要求,同時也婉轉地達到了韜晦的目的。不過,也可能是學者們從父親=神官關於傳承的微妙態度上感悟到,這些傳承和盆地這一共同體的根本相關,十分重要,他們作為外來人還是以不涉足其中為妙。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對於我跟他們談的傳承談了他們的評價。他們說,這塊土地開闢出來,創造了「自由時代」的繁榮之後,逐漸走向衰微的新世界,不僅具有世外鄉土的性格,而是一個獨立國家,在具備多層多樣的傳承的規模上,甚至可以稱之為小宇宙。他們接着說,父親=神官得到了確實的信賴。現在我根據那天的經驗,對於歷來忌諱說出它的真名的我們這塊土地,作為符合其神話與歷史始終一貫以至於今的稱呼,我使用了村莊=國家=小宇宙這個名稱。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不愧是有學問的人,他們對於別的領域的專家始終以尊敬和誠實的態度對待。而且我覺得他們不是站在權威主義上,而是具備真正的專家洞察事物的眼力。他們看得出父親=神官是一位為了研究本地的傳承而傾注了畢生心血的人,在他有限的世界裏,克盡闕職地當他的專家,提高他的學術水平。所以他們想旁聽他是如何以斯巴達教育方式教給我傳承的,他們的希望是認真的。因此,父親=神官才常常請他們到社務所來。即使如此,父親=神官也堅守我們當地的原則,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前來旁聽的時候,父親=神官對我講的是創建期或者「自由時代」的神話式的插話。對於維新后的歷史絕對避開,往上溯,即使因起義而和藩鎮權力抗爭的歷史也不講。我現在想起,即便是神話,同巨大權力對抗而自己獨立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基本情況的傳承,只能另找機會再給我講了。由此可見,父親=神官是深謀遠慮的,但當時我還是個孩子,所以只覺得滑稽。原因是我覺得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通過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不僅承認存在於這片土地上的是一個國家,而且確認它是和外部世界的人截然不同,純粹是另一個宇宙。

在這之前,我以為從父親=神官那裏接受斯巴達教育就夠了,但是峽谷和「在」還有這樣的神話與歷史,而且自己一個人被挑選出來,必須由父親=神官硬灌給我,我把這件事一直當作害臊的事看待。這內心的羞恥又加上了因為每天受斯巴達教育,不得不成了峽谷和「在」唯一的一個帶着一張蒼白面孔的孩子,這就是說,多了一層例外生活的羞恥。我這種感受,在知道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正面地接受了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之後仍殘跡未去。所以對於自己聽來的傳承,無一不當作滑稽的玩笑話,掉以輕心地對待。而且,對於破壞人在懸崖上的巨大楊樹那裏的鍛煉身體,大怪聲時代,破壞人被塞進「洞」里多年而變成矮小的個子,如此等等的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看成純粹過多地強調滑稽的一面的東西。至於我們當地處於開創時期,即將成為新世界的土地是大放惡臭的沼澤地帶,我卻把它說成不要說人就是畜生也不能靠近的地方,妹妹,這簡直是在打趣逗樂的扯淡式的插話。

至於父親=神官,對我實行斯巴達教育之後,對於我這學生滑稽反應的種種表現,並沒有嚴格制止。用當時的說法,那時正處在大東亞戰爭的最高潮時期。始終貫穿着反大日本帝國的神話觀、歷史觀的我們當地的傳承,父親=神官當然必須傳授給我,但是,父親=神官卻是讓我在國民學校初級小學里學,不嫌麻煩地讓外來的教師按照他的想法教。因為父親=神官有了警惕,主要是用許多說法引誘我。也就是儘管這插話是立足於事實,但同時也有誇張部分。這樣,父親=神官暫停每天進行的斯巴達教育,並且糾正我的誇張,這就是理所當然的了。實際上父親=神官開始對我實行傳承教育的時候,我還沒有上小學,所以他想到,不這麼辦我可能逃出家門,父親=神官彷彿遨遊於神話般地主要談了破壞人。我聽了破壞人許許多多像遊戲一樣有趣和不可思議的事迹,也聽了他那漫長生涯的經歷。破壞人長壽,即使死了也能一再復活,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似乎全是他的經歷。況且現在他仍然活着,這對於我這孩子來說完全可以感受到的。當我聽到父親=神官說,你從「洞」里把呈蘑菇狀的破壞人帶回來使他復活的時候,首先是感到使我幼、少年時代的感覺有了實體:啊,果然是那樣……

幼年時代,我曾經浮現出過令人懷念的我自己的「出生之前的回憶」的情景。這情景就是:破壞人和創建者們牽着用船材改成的爬犁上行,爆破大岩石塊或黑硬土塊。大怪聲時代的「改變住處」,逃出藩政的年輕人把孩子們關進大倉庫作人質,最後他們走向血腥的死亡,龜井銘助指揮的攻打城市的農民們。如此等等全是神話與歷史許許多多發生的事件,一齊表現的廣闊情景。而且如果仔細注視每個情景的細部,插話里所表現的豆粒大小的人依然活着而且還在活動。陽光燦爛,或者大雨傾盆,情景驟變,側耳細聽,就會聽到大怪聲。神話與歷史的每一齣戲,都在那廣闊情景的任何地方,以現在時作為新發生的事出現。而且,在包括那神話與歷史總體的廣闊情景里,是巨人化了的破壞人填滿整個橫幅地躺在裏邊,而且這位破壞人在廣闊情景的豆粒般大小的人之中,又像大一些的豆粒一般遍在各處……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讓我用當時尚屬貴重物品然而他們卻能隨便使用的繪圖紙,用蠟筆把我的「出生之前的回憶」畫成畫。而且畫了兩次。儘管這些畫和我幻覺中彷彿看到的情景之豐富與複雜比較起來還不過是略圖一般的東西。開頭我畫的時候心情浮躁,想起什麼就畫什麼,但是天體力學專家們卻興趣十足地要看我到底要畫什麼,當我擺脫害臊的想法一解釋,他們大加誇獎,說我的想法獨特。妹妹,與其說這樣的情景表明了這就是「出生之前的回憶」,莫如說發揮了歷來的滑稽更恰當。這時我說了下面這段話:啊,這畫算不上什麼。我天天聽父親=神官給我講課,心裏老大的厭煩,可是卻裝了滿腦子的故事,在這麼小的紙上是畫不完的。父親=神官的意圖是讓我把他說的全作為語言記住,但是我卻把一切的一切全當作一目了然的畫記下來了。把這些全都畫出來的紙可是難找,我只能覺得遺憾哪……

說完我笑了笑,我以為這事就算完結。可是沒有想到第二天到了放學時間,天體力學家們靠着校門在等我,把我帶到他們暫住的家。我提出回去晚了會誤了父親=神官的課,他們說已經打過招呼了,說是他已同意,暫停在社務所上斯巴達教育課,在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這裏畫畫。還說,為了談這件事,把我前些日子畫的畫拿給父親=神官看了。妹妹,我太高興了,父親=神官表現了對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很感興趣。於是我就從這天開始,按照天體力學專家們似乎是科學家的那套規矩,面對繪圖紙拼接起來的大畫面。畫面既然這麼大,神話與歷史的情景下面就要畫橫亘整個畫幅的破壞人的身體,可是這卻很難畫。把巨人化的一丈多高的破壞人畫出來可真不容易,像個躺着油罐一般,我畫的令人懷念的破壞人既像又不像,但是畫出來之後卻是覺得很親切的。我的「出生前的回憶」,把每一個情景都用工筆畫那樣畫法畫出來就很好,空間也足夠。我為了讓站在我兩旁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看着可笑,對於屁股上長出一隻瞪大了眼睛的男人,關在「洞」里的光着身子的大個子女人,以及她矮小化的姿態等等,畫得更細。不過每天畫下去,我這個孩子心靈上就漸漸地產生了矛盾。畫創建期或者「自由時代」的插話還算好,但是從龜井銘助時代起到改正地稅以後該怎麼辦?開始時我打算大畫面的下半部分用破壞人填滿,躺着的人物膝蓋附近我甚至留出了五十天戰爭的空間。在這時候之前,我對於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敬愛之情深而且厚,對於他們兩人,把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隱瞞某些部分秘而不宣,頗感內咎。我在創建期和「自由時代」的插話部分畫了無數豆粒般大小的人物,所以直到父親=神官提出重新上課之前,整個畫還沒有畫完。

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課,包括星期日在內,每天講一小時,對於我這個孩子來說,確實感到吃力,不是個簡易的經歷。他和阿波老爹、培利老爹見面時溫文爾雅,可是給我上課時就截然不同了,性急而且一張陰森森的臉。那個大腦袋低下來的時候,就好像一個硬的箱子伸在你面前,額頭下面是眼窩挺深的暗淡無光的眼睛,為了節省吃飯時間,飯渣子總是掛在唇邊,帶着飯渣子的大嘴唇一動一動地叨叨咕咕。清楚而且大聲說的話只是開頭那句:

沒有的事也必須當實有其事來聽!記住啦?

我只能回答一聲

嗯。答應完了必須不再說話。父親=神官口傳的我們當地的傳承,講起來沒完沒了,好不容易講完之後突然揚起臉來,好像突然發現我就在他眼前而大吃一驚,吧噠吧噠地眨着他那滿是皺紋的眼睛(就像大型照相機的卡嚓卡嚓地一樣)。然後他就命令我把他說過的話用我自己的語言說一遍。在我開始說話之前,他總是伸着他那大下巴頦一聲不吭地等著。

一張粗線條的、總是顯得憂鬱的臉沉默無言的父親=神官,就像古老的傢具一樣,不停地冒出一股體臭,那臭味主要出處就在顏色沒個準的一腦袋頭髮上,頭髮又密又長,長到壓着耳根,兩眼在蓬蓬的頭髮中不停地眨著,我總是被那股臭味折磨得一籌莫展。我為了拚命地把這股臭味抵擋回去,長期聞這股臭味的過程中,我琢磨出只好用滑稽來對待。於是父親=神官的表情彷彿在說:滑稽的傢伙!既表現出了悟道之心的道理,也着實可憐,不過肯定會引起發笑,藉以緩和這種臭味的折磨。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旁聽父親=神官的授課,我從另一種動機出發,顯示了滑稽。我在他們在場的情況下學我們當地的傳承,既有些不好意思,也想到在這些學者們面前父親=神官是否耍粗暴態度。特別是講破壞人的事績的課程之後,我又說滑稽話逗樂打趣,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因為他們深刻理解村莊=國家=小宇宙的歷史與神話,所以好像心情沉重,他們說了下面的話,意在促使我有所反省。

——你大概知道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對於破壞人的心情吧?因為聽你父親講課已經聽了好幾年了,所以你應該是比誰都最清楚的吧?那麼你父親讓你談破壞人時,為什麼左挑右選,偏偏專撿破壞人一生拉了多少糞以及怎樣計算出來的這事回答他呢?從你列式子的方法和計算能力,按你的年齡來說應該算優秀的……上課的時間裏你熱心聽講,不為其它瑣事所動,心不旁鶩,只要在旁邊一看就明白。因為你學習不懈,所以你父親讓你說一說你對破壞人的看法。於是思考一番之後,你就按他已經活了二百年、能跳過大楊樹的巨人等等條件,就計算出他的糞量至少在四百噸以上。你為什麼選來選去偏偏選出這麼個問題?不論你父親,也不論我們,對於你算出巨人總糞量,無不覺得的確可笑。但是,你跟你父親學了那麼久,除了這個令人可發一笑的之外就沒有更重要的了?你父親是那麼熱心地研究,鄭重地敘述破壞人傳承的重要性,本來不能設想你對此不可能沒有感受,可是你為什麼跑題跑到這個程度?

面對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十分誠懇、十分親切的態度,我不能不臉紅,但是我的內心深處和這些學者們不同,父親=神官對於我的大糞的說法並不僅僅看作滑稽的惡作劇,總之我是保留這種看法的。還是個孩子的我,包括不同層次的態度中,也反映了對父親=神官兩麵價值的感情。自己確實口頭上承認滑稽所追求的是可笑的效果。但是自己內心主要想的還是打算表現自己。作為父親=神官,我覺得他是不是應該給以理解?妹妹,我真想向父親=神官發出這一廂情願的而且是可憐的內心呼聲。

說起破壞人一生的大糞總量的計算問題,我的真實意圖主要在於糞的力量。我這種想法是從這一設想引發的,也就是不管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多麼堅定地站在我們這一邊,決不能向他們挑明的就是五十天戰爭的傳承。和大日本帝國軍隊之間進行全面戰爭期間,雖然藏在森林裏展開了游擊戰的時候,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人也沒有往原生林里排泄過糞尿。他們在森林的突出部修築起糞尿池,也就是先挖好坑,用粘土夯實,把糞尿運到那裏存起來。五十天戰爭敗北之後,我們這塊土地的重建工作開始的時候,活下來的人們,朝着那從「死人之路」到峽谷的橡樹和櫪樹的疏林斜坡,排放了糞池裏的糞尿,從而大大地蓄積了地力,然後創造出蜜柑、柿子、梨子等等產量很高的果園。從五十天戰爭當初把峽谷造成水庫的作戰開始,到戰敗為止,這期間使我們的村莊=國家=小宇宙極度疲敝,就是靠這公有化的果園才得以恢復的,人力資源的衰微,從那以後卻沒有控制住,一直發展下去。

我根據五十天戰爭的糞池,計算出超過二百年的破壞人的排泄量,斷定它對於峽谷和「在」的全部土地所作的貢獻使這片土地大大肥沃了。

我對於破壞人糞便的構思,並不是那天在父親=神官以及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面前苦苦思索之後才想起來的。那是我作為峽谷的一個孩子,在他的靈魂之中以及從父親=神官每天授課里自然而然地醞釀出來的。儘管我知道,父親=神官在傳承中沒有談過破壞人的糞便,然而我從父親=神官的教導中理解破壞人最令人感到親切和懷念的形象,從而想到他的糞便。像夢一樣前後矛盾然而卻是現實的形象,我想,破壞人和創建者們來到流水斷了的地方時,擋在他們面前的大岩石塊或黑硬土塊,可能不是別的什麼,而是破壞人的糞便。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這個。本來,那時率領創建者們前來的雖然是年紀尚輕的破壞人,但是我從來沒有以滑稽的口吻說過這件事。

其次,創建期的人們從森林邊緣挖出來吃的「天狗的麥飯」,我覺得那可能也是幹了的破壞人的糞。因為我去「死人之路」那一帶遊玩的時候看到上山幹活的人們的糞,雖經風雨,然而它卻幹了,所以我就把它記在心上了。還有,下個不停的大雨,把盆地的惡臭沖洗了個乾乾淨淨之後,立刻出現了紅色海浪一般的河蟹。創建者們拿它當主食的這種河蟹,雖然它本身不是糞,但我感覺上它是近乎糞的動物屍體,我以為人們吃河蟹實際上是在吃破壞人的屍體。那時候,破壞人在那次爆破中喪生,實際上卻是我們當地創建期已經巨人化了,這事我已經從父親=神官的口傳中聽到,和任何創建期的神話都不相同。也就是我這個孩子也並不是只聽父親=神官上的課,而是積極地打開破壞人和村莊=國家=小宇宙的關係。

父親=神官本人在別人看來是屬於多義性的,但毫無疑問,他是按他內心的一貫性行事的。那是太平洋戰爭進入後半期,妹妹,你一定還記得父親=神官那異想天開的舉動。有不少人說父親=神官發了瘋,峽谷和「在」的老人們滿是皺紋的臉上只是苦笑,嘬得溜圓的嘴唇發出長嘆,並沒有受這種傳說左右。當這種傳說若有若無的時候,彷彿不治自愈的傷一樣,父親=神官發瘋的傳說自然而然也就風平浪靜了……

父親=神官發瘋的傳說擴展開來這件事,遠因起於開戰以後的第三年,到峽谷小學上任而來的新校長。前任校長和峽谷、「在」的老人們關係很好,對於當地的習慣和風俗等等從不說三道四,這在孩子們眼裏是看得清清楚楚的。然而新校長剛剛到任不久,就把「在」的分校人員也動員到峽谷來,集合全體師生,發表批評我們當地人的演說。他說:「非常時局之下的大日本帝國一切地方無不高漲的愛國熱情,在這個盆地上冷漠到令人吃驚的程度。連奉安殿也沒有建立,這是什麼原因?必須開展發揚愛國心的運動。當前要做的頭一件事就是每月初一和十五,我們大家都要參拜三島神社,祈禱戰爭勝利和本鄉出身的士兵建立功勛。」

當天就舉行了首次集體參拜。妹妹,我想起當時的情況,那是和秋祭時大家高興和緊張的氣氛截然不同,走向神社的長長行列,悄然無聲,非常沉鬱。我們在校長和班主任的監督之下,每天到神社的前殿裏面的高處拍手祈禱,我們這些孩子們確實有事向破壞人祈求的時候,無人不知,那不是到這裏來,而是到森林裏去的,所以怎麼也想不通。

這種想法不僅我一個人有。校長對於頭一次全校參拜神社時孩子們的態度不僅非常憎惡,而且看到孩子們不論集合或者行進毫無熱情,就看不下去,大加斥責,說是我們根本不像少小國民。第二天上午的課也不上了,專練整隊行進,向右看齊。而且直到下月參拜的日子之前,體育時間全用於這種訓練。父親=神官每天從峽谷最高處的神社社務所俯瞰小學校操場上列隊行進和然後面向東鞠躬的孩子們。大概是想通過這種活動培養孩子們的決心吧?第二次的全校參拜時,四到六年級學生在神社院內列隊,身着國民服十分嚴肅的校長深深鞠躬的時候,父親=神官發出高聲地開了神殿的兩扇門,從沿着山崖斜坡的白木階梯上急忙跑下,來到神殿。父親=神官的裝扮,在孩子們看來是作了充分準備,十分莊重。他頂着一頭染成紅色的棕櫚毛一般的頭髮,戴着也是紅色的天狗假面。本來就像得了末端肥大症似的一雙大腳,穿着一雙大靴子,靴面上栽著棕櫚毛,就像兩隻黑紅色的大野獸腳一般。除此之外幾乎全都裸露在外,全身畫滿紅色花紋。生殖器用紅色套子裹着,屁股後面有根紅色木棒,把這兩者用繩子纏在腰間相連。

這種極盡奇態的裝扮,父親=神官的目的究竟何在?但實際上把峽谷和「在」的孩子們集體向大日本帝國之神參拜的那種莊嚴氣氛,在鬨笑聲中抵消了。然而對於生來就嚴肅認真的父親=神官來說,不能想像他這種裝扮純粹是為了表演一下他的滑稽。如果小學校長不闖入前殿,不在這裏大顯他戲劇性的聲勢,不會引起人們大笑的。父親=神官跑到前殿的時候,校長正在香錢櫃前深深地鞠躬,他聽到聲音一抬頭,只見父親=神官跳上香錢櫃嚇唬他。校長嚇了一大跳趕緊往後退,教導主任等等也連忙跟着退,但他們立刻意識到責任感,校長立刻朝父親=神官衝上去。父親=神官儘管已經是初老階段,但他還有半夜裏大聲咆哮以致孩子們聽了害怕的壯年體力和膂力。他像逗小狗耍著玩一般逗衝上來的校長,此時孩子們無不大笑。他靈活地挪動穿大靴子的兩隻腳,一隻手保護著生殖器上的紅布和屁股后的木棒,還要保護他那天狗假面不要弄亂。總之,他用一隻手和小型坦克差不多的校長周旋。過了一陣,父親=神官從前殿騰空跳出,往神社旁邊跑去,跳進有石頭頂的淺水池裏,從這裏穿過去,登上了通向「死人之路」的斜坡而去……這上下都是石頭砌的涌水的水池就像一個黑黑的隧道,父親=神官從一端鑽進去,從另一端鑽出去的時候孩子們沒有看見。於是他和校長格鬥的時候大笑不止的孩子們突然受到震撼毫無聲響,彷彿父親=神官沉到水底去了另一國家。然而孩子們都知道父親=神官跑向森林,孩子們接受上的多義性,是父親=神官以舞蹈解放了想像力的表現。

小學校長和父親=神官格鬥時還沒有顧得上,但是後來他發覺肋骨斷了三根,原來他以為對方的行為只有象徵性,所以沒有在意。假如他知道父親=神官暗藏的意圖,這位小學校長會以兇狠的手段對待他。他在學校的保健室得到應急處置之後便去了警察分駐所,然後帶同警察去了村公所。他向村政當局報告,他們正在祈禱戰爭獲勝時,神官把這次參拜胡攪得亂七八糟,要求派人搜山把神官抓住。但是,就在他說出「搜山」這個詞的剎那之間,立刻發現村長和參加聚會而來的老人們和他極不融恰。這些人平常是沉默不語概無表情,但是必要的時候卻有極強的表現力,不惜表演一番以示於人。他們給這位外來的校長以深刻印象的是,這地方從來沒有組織過搜山。於是校長提議,由他指揮,帶領警察以及願意參加的消防隊員組成的搜查隊,追蹤發了瘋的神官。妹妹,對於這個問題,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常常聽到,踏進「死人之路」對面的原生林而迷了路的人會有什麼結果,總而言之那故事聽起來是夠可怕的。在原生林里一旦不辨方向,那就不可能生還。如果神官發了瘋跑進森林,那就等於他去尋找埋骨之地一般……

小學校長因為斷了三根肋骨,疼得他嗚嗚地哭,而且添上了發燒。對於神官恨得咬牙切齒,相信這個敵人一定死在森林裏之後,他的鬥志就大大減退了。於是校長老老實實地回了家,上了病床。他不知道,從這時候起,參拜神社的孩子們,給自己家裏的龜井銘助牌位點上燈,由衷地祈禱被征去打仗的家人太平無事。

過了十天之後從病床上起來的校長去了學校,從那裏給村長掛了電話。據說,發了瘋的神官從森林裏回到社務所,和往常一樣干他的神官差事。村長說,他多年來就在這峽谷的三島神社當神官,偶然發瘋之後恢復正常,總是值得高興的事,現在他已穩定下來,等等。校長一聽就發了火,說他已經向當局報告了神官的不敬行為,表明自己定要徹底揭發神官的態度。他這位校長還對並未表態的村長揚言,為了證明自己的話是普遍真理,要向疏散到本地來的文化人徵求意見。因此,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就進了這一事件的影響圈以內。然而和校長的希望相反,到村公所來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為了把他們在峽谷交的最好朋友父親=神官從困境中解救出來,早已定下戰略戰術。

不知道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是不是因為孿生兄弟的關係,兩個人一起走上了天體力學這條路,是一對各方面教養都很好的人。所以他們都具有誠實人格,又喜歡幽默。談父親=神官是怎樣對待率領孩子們集體參拜的情況時,我覺得他們很興奮,不過也為他們的過於天真而擔心,所以開始的時候頗感不安。父親=神官既然已經鑽進森林,斯巴達教育課當然不能上了,學校還去不去我拿不定主意,便跑到兩位老爹租住的家,把情況從頭到尾說給他們聽了。我作為和他有血緣關係的人,對於父親=神官的奇態的舉止,我該怎麼理解,我難以決定態度,但是這態度又非得決定不可。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兩位天真爛漫的那副高興神態,卻把我從煩惱中解救出來,終於使我也和他們一樣地高興了。

妹妹,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並不僅僅因高興而笑容滿面。據他們說,父親=神官奇怪裝扮的舞蹈,是我們當地傳承中的藝術,表現出抵抗的意思,同時以此項行動為契機,也讓父親=神官好好地思索自己難免陷進的困境。他們當着我的面就開始研究怎樣解決預料中的問題,甚至研究並決定各自分擔的任務。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的戰略目標是堅持不得把父親=神官趕出峽谷的三島神社。為了達到這個目標,第一是必須提出佐證,證明儘管前不久有失態的行為,但父親=神官是個極其正派的人。這就要提出平素和父親=神官談話的內容,以此作為證明,這件事由阿波老爹完成。第二,校長一定會說,既然為人正派,那麼父親=神官妨礙集體參拜就是非國民行為了。怎麼對付這個問題?如果把這事報告給當局,父親=神官被解職就是難免的了,甚至把他本人移交給憲兵隊也不是不可能的吧?這時,培利老爹的任務就是要談父親=神官的舞蹈,論述這舞蹈是當地民俗的傳承。這些論述就我這個孩子來說當然不能完全聽懂。特別是對於第二個論點有關部分,阿波老爹扮演揭發者校長;培利老爹作為父親=神官的辯護人,應付一切問答。這樣,真能解救父親=神官么?妹妹,我為此而感到痛心。

阿波老爹作為對方提出這樣的指控:「神官胡作非為,奇形怪狀,而且偏偏在神社的大殿上,對於祈禱戰勝的教育者和兒童們故意搗亂。」這種蠻幹行為,能辯護得了么?阿波老爹還這麼說:「如果是維新以前,神官的那種舞蹈也許能博得神的喜歡,這樣的淫祠深山老林里也有。實際上頑民們也信仰它。但是當地的三島神社,早就列名於社寺的冊子上,有教養有常識善良的族神後代一直是代代崇奉。神官的行為,是對三島神社、本地主神的嘲弄,是蔑視大日本帝國神道的卑鄙行徑。然而神官對於本地全體兒童在校長以及所有教師領導之下的祈禱勝利,居然幹了那樣極不光彩的事。如果這不算非國民行為,那什麼才算非國民行為呢?」阿波老爹還提出如下的指責:「那天,孩子們是為了完成聖戰以及祈願本村的出征戰士建立功勛而去參拜的。任何人妨礙或者拿它打趣逗樂都不允許。然而該三島神社的神官居然赤身裸體地跳出來恣意胡鬧,難道這是可以原諒的嗎?」

阿波老爹站在校長的立場上反來複去地指控,培利老爹只是鼻子嗯嗯地出聲,在這樣的模擬官司上就顯得心裏沒底。我倒不是對二位老爹失掉了信心,但是畢竟心裏很苦也很涼。五十天戰爭中在原生林里戰鬥過的父親=神官,不可能在「死人之路」對面的森林裏倒下去。但是他也不可能回來在這個峽谷最高處的神社當神官了,不僅如此,說不定就被帶到憲兵隊去……

但是在村長以及村公所職員、警察、峽谷和「在」的老人們到場的聚會上,校長徵求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的意見時,他二位早已作好準備,作了出色的辯護,保護了父親=神官。對於父親=神官是否發了瘋的追究,阿波老爹作為平素了解父親=神官是一位研究傳承的人而提出反證,校長當即表示同意。校長的目的是即使把父親=神官打成瘋子趕走也不死心,無論如何也要千方百計地把父親=神官報告給憲兵隊。他想到,如果這個目的達到,那麼,還不知道他們性格和脾氣的峽谷與「在」的老人們,就會朝着承認自己的權威這條道路發展下去。那天的所作所為純屬正常人乾的事一成立,校長就開始對於父親=神官那天的裝束和舞蹈就開始追究,這樣,培利老爹就接下來發言,而且把該告發者本身置於危險境地。培利老爹強調父親=神官不僅停留於神職者的領域,而是多年來從事盆地的傳承和民俗的研究。而且說那是專家的研究水平。說父親=神官對於傳承與民俗的研究,是和反對天神,也就是反對天皇陛下祖先的神們到來而被趕進山裏、成了鬼的本地的地神有關。校長理直氣壯地說:「對,不供天神地神不是已經成了鬼鑽進山裏的邪神嗎?不是反對大日本帝國皇統的最兇惡的災害之神嗎?研究邪神,信奉災害之神明?研究邪神,信奉災害之神者,難道不是非國民之中的非國民嗎?這種人卻當了神官,佔據峽谷的神社,簡直是荒謬絕倫。不僅如此,而且在這非常時局之下,竟然妨礙兒童們祈禱勝利,還要扮成邪神,這能說只是本村的不祥嗎?」

培利老爹立刻予以反駁,他說:「不錯,神官研究的是包圍着這片土地的大森林裏的失敗之神,考察它在民俗上是一種什麼表現形式,用扮成娛神者的方法,使失敗之神復原。如此認真的長期研究,以及不怕遭到誤解的大膽復原,決不是精神上有病的人所能作到的,眾所周知,這是有正氣的人深思熟慮所乾的事業。神官扮成藏在森林不被人供奉的地神,在兒童們祈禱勝利的早晨,想進入神殿。邪神侵入天神的聖域,那樣的行為意味着什麼?這是把對於在中國、南洋或者太平洋海域進行戰爭的大日本帝國軍隊的神兵堅決抵抗的敵人那種軟弱,以一身而表現的形體動作。因此才強調那樣卑微猥褻的裝扮。那一系列的形體動作是故事內容的。神官作為大日本帝國不予祭禮之神而窺伺神殿,然而又不能進入,以跌倒墜落的姿勢退出大殿。隨後是和追趕它的主神摔跤,結果是大敗特敗。敬神的單人摔跤,各地都舉辦,在兒童們祈禱勝利參拜之前看到它被神摔倒,爬起來就立刻逃進森林,孩子們一定會牢牢記住與大日本帝國為敵者的那副可憐相。但是校長卻闖上去了。神官表演的是娛神的單人摔跤,他只演足以把鬼摔倒的神。他不能被校長摔倒。於是他就把校長連連摔倒好幾次。但是校長重視自己的義務而又自覺,堅決想把他制服,面對這樣一位對手就實在棘手了。這時的神官心生一計,假想此刻幫助校長的神出現了,不由得大吃一驚而趕快逃進森林,就算結束了這場娛神活動。神官在森林裏呆了五天,對自己扮演過鬼的地神這副身體認真修禊凈身之後才回到主神的神社。這種行動,哪裏包含着反神道、反國家的陰謀?那天如果校長把神官制服了,紮根於民俗的神事在孩子們面前成了不倫不類荒唐透頂的胡鬧,那倒是應該惟校長的責任是問呢。這次的神事在性質上是向扮演鬼的神官以摔跤挑戰者的面目出現了,其本人意圖是自己以神自居的,實屬僭位越分,難道事情的始末不是這樣嗎?」

到了這個地步,校長才意識到自己孤立。該人本來在滿洲某小學任教導主任,得了肺病經過療養之後,為了在四國這地方溫和的氣候中恢復體力,就到我們本地當校長來了。因此,他在這一帶的民俗方面,根本沒有反駁培利老爹的根據。很明顯,到會的老人們對於培利老爹的談論也持共鳴態度。這樣,這位校長初戰即告失敗。不過他從培利老爹說的話里也聞到了一些難以接受的詭辯味道。後來這位校長大施籠絡之術,從當地出身的教師們之中得到過去從未舉辦過這種神事的證言。從此之後,他不僅對於父親=神官,即使對於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也懷有敵意了。

父親=神官在我們當地全體兒童祈禱勝利的參拜時表演的舞蹈引起的抗爭告一段落,妹妹,從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那裏業已得到詳細消息的父親=神官,心有不甘,只是強忍着而已,這一點,即使在他身旁的我也明確地感到了。後來,二位學者特別是培利老爹,對我甚至過分直率地表明了他的憂慮。他問道:「是不是我們傷害了你爸爸?我說了那麼多歪理替他辯護,他是不是反倒生氣了?」他這麼說也不無道理,父親=神官從這事件以後,就再也沒有請兩位天體力學專家到社務所來過。於是只有我一個聽者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口傳斯巴達教育重新開始了。

我對於為我們當地引進外部文明,也就是普遍文明的導入者,而且使人感到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文明的孿生天體力學家,懷有非常強烈的敬愛之心。然而,他們為了父親=神官,大力反駁校長的告發而為父親=神官辯護,對於此項辯護,父親=神官表現了沉默的不滿,對於他這種態度我也感到沒有什麼不妥。當然,我也弄不清楚這種感覺的根據。於是我對於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無限的善意,感到自己好像並沒有真正地接受過來而懷有苦澀的情感。如果是現在,我就可以這樣說明那時進退維谷的窘境了。我作為一個孩子,有意識的時候是站在阿波老爹、培利老爹一方的,無意識之下,是站破壞人影子之中的父親=神官這一邊的。可作為旁證的,必須提到,與此相同的時候,我常常感到奇妙的附體現象。

本來我自己就不知道附我身體的東西它的本來面貌,所以也就不會毫不猶豫地承認被什麼附了體。這就像人生開始有記憶的前後一樣,這種附體現象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也就十分朦朧。不過,漸漸自己就悄悄地想妥附到我身體上的不會是別的,準是破壞人。現在回憶起來只能是模模糊糊籠籠統統地說,開頭在我身上發生的附體現象說起來有些誇張,自己感到身心有些僵硬,如果用有此經驗的孩子的頭腦中浮現的比喻,那就是用生毛皮把自己包起來一般的感覺。進森林裏幹活的「在」的人們抓來黃鼠狼和鼯鼠,他們剝了皮,毛朝里釘在木板上,在風雨廊把它陰乾。我就像被這種生皮做的皮口袋裝起來而且只佔一個角落的一般。倒也不是多麼痛苦多麼不愉快,只是為處於這種狀態吃驚而已。即使反覆多次,吃驚還是依然照舊。慢慢地自己感到,把小小的自己裝起來的這個大生皮口袋,裏面漆黑,似乎是我直立在巨人的體內一樣……

自己成了漆黑的巨人軀體之內而且只有豆粒大小的一部分,這個過程想起來還是很新的,如在目前。起因是我這個孩子從小就常常鬧牙疼。那時我簡直成了除非不說話,一說話張口就是牙痛的孩子。牙一開始疼,我就用石頭片把紅腫的牙床割開,把膿血擠出去,大喊一聲疼得就要立刻氣絕身亡一般。痛苦之極又無計可施的情況之下割破牙床,根本沒有什麼條理清晰的意義可談。但是從牢牢地掌握了自己的附體現象來說,我以為這是必然的。即使輕微的牙疼,每次開始時一定會導致我去這麼作,因為我是漆黑的巨人軀體中的一個豆粒。我被封閉在巨人的漆黑的身體之內,只是不能隨便動彈的一粒豆子的牙痛而已。我把腫脹的牙床用鋒利的石片劃開,大聲喊叫,為的是讓巨人漆黑的軀體中的這粒豆子徹底地、真正地是粒豆子……

我對於這附體現象,用現在語言說,這是自己一生的根本條件,我發現這一點的時間,是從父親=神官搞了那奇怪的裝扮然後鑽進森林過了半年之後,我首當其衝地成了主角,經歷了峽谷和「在」無人不知的那樁事件之後。妹妹,提起那樁事,你該是記得很清楚的。因為這件事是我們這一代以至以後許多代都會把它當作新的傳承接受下來。我放棄了製造革命黨派的鐵管炸彈,隱居在已經等於廢房裏的時期,不論白天夜裏我只是躺着,不僅峽谷的孩子,「在」的孩子們也跑下高地來看熱鬧似地看着我,大聲地喊:「這人是天狗的相公!」

發生那次事件的當天晚上,除露一而外我們同胞兄弟妹妹還住在一起,那是峽谷最低處的房子,你們全都睡着之前,我彷彿決心使全身的血管膨脹起來似地在黑暗中等你們睡着之後起來。我聽聽大家睡得很沉,認定沒有人會醒來時已經到了半夜了,我悄悄地脫下衣服和內衣。摸著從飯廳穿過灶間,再從那裏下到堂屋地,這時我看到板門縫漏進來的月光,開了板門來到院子。春天到了,應時而開的花很多,我朝杏樹、棗樹、櫻花樹包圍的前庭走去,來到那口露天的井旁。我來這裏要干一件事。我瘦瘦的腰間挾著一個梳妝台的抽斗,那裏裝的是被從峽谷趕走的母親留下來的化妝工具,妹妹,父親=神官讓你給破壞人當巫女,必須化淡妝,因此你還使用過。這破爛的家倒是花香不斷,所以我常常在院子裏轉悠采些鮮花。紙袋裏的,罐子裏的全是花,雖然幹了硬了,但香氣依舊濃郁,我曾經想過把它摻進食物里吃下去。那天半夜我光着身子,特別想用妝台抽斗里的紅粉。我把紅粉放進井台板石的圓錐形的坑窪,從井裏打上水來,捧了一捧水泡上。月光之下的小水坑立刻呈黑紅色,像血一樣,覺得確實像一首詩的句子說的一樣,「和頭頂上的櫻花紅葉顏色相同,我想,白天看它准紅。」於是沾濕了手掌,從臉抹到胸,從肚子抹到大腿,從陰莖抹到屁股溝。抹了好長時間才抹遍,站起來一看,腳底下一片紅,好像殺過豬一般,弄得很臟,想壓壓泵弄些水沖一衝,我只怕把屋裏的人吵醒,於是我只好放下,穿過聯結房間的風雨廊,跑過了連接峽谷的石塊路,開始登上「死亡之路」的斜坡。滿月高掛中天。那月光被果樹的樹蔭擋住,腳下不亮,體內湧出難以抑制的力量,腳步顯得特別有力。我意識到,那是森林在呼喚我的關係。不過,我雖然是孩子,可是我有自立的意志,所以決心跑進森林。而且根據腦袋裏根深蒂固的設想,把全身也都塗遍了紅色。到達「死亡之路」的距離中,我擔心的主要是遇上上山幹活時過了時間而下山晚了的大人,月光下他看出我是父親=神官和江湖女藝人的孿生子,他准招呼我:「幹什麼呀,孩子!」所以,這時候我心裏想,一定當一個「笑孩子」來對付他。我們當地的傳承中,有個十二三開始,越過「死亡之路」進入原生林,在林子裏生活到十五六的「笑孩子」的故事。據說在森林裏生活的少年,每次遇見上山幹活的人時,總是笑着嚇唬人。我就是決心把全身塗成紅色,光着身子當個「笑孩子」耍鬧耍鬧。這時我已經上到高處,再也不用擔心碰上誰了,可是,妹妹,這回卻真的像個孩子一樣感到害怕了。恐怖抓住了我這暮秋時節的滿月之夜鑽進森林而且光着身子的人。我怕的是森林深處的鬼一下子把我吞掉。我想,這等於是光着身子塗成紅色,自己把自己這既美麗又好吃的東西送上門去一個樣。這番經歷之後過了二十年,妹妹,當我坐在印度新德里的菜館中庭,看那塗成紅色的烤雞咚地一聲放在案板上時,我就彷彿聽到那天夜裏令人恐怖的山谷回聲,不由得長長地噓口氣……更深層的恐怖是森林裏有鬼等著吃我這滿身塗紅的光着身子的人,覺得這鬼可能就是破壞人,雖然我對他懷着熱烈的希望,妹妹,絕望的孩子內心是相當複雜的呀!

實際上那天半夜我是懷着對峽穀人際關係的絕望走進森林的。我走出風雨廊的時候什麼都不帶就好了,那時我只帶了一個火柴盒,怕被別人看見似地攥在手心裏。塗着紅色的裸體,暗喻自己憤怒、絕望已極,放火燒着的房屋火光衝破暗夜而火星飛濺。從我想到放火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不能實行,但是我從峽谷最低處的家帶出來的火柴,是為了放火燒掉峽谷最高處的神社社務所……是不是想過給小學校長的家也放一把火?這卻沒有想過。我因為絕望而逃進森林的主要原因是憲兵隊逮捕了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我想起他們竟然被捕,仔細思考,終於下定決心逃進森林。他們遭到的災難,從表面上看,確實是校長耍陰謀詭計的結果。但是父親=神官背叛了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我懷着極大的恥辱感得知,如果不是他搞陰謀詭計,推波助瀾,校長什麼事也辦不到。孿生的天體力學專家們只要見到那位小學校長,就明顯地表現出他們良好的教養中對別人從來沒有過的輕蔑態度。萬萬沒料到,把他們出賣給憲兵隊的竟然是父親=神官。據說他們對於這位神官只能表示痛心和吃驚。他們最後終於被憲兵隊從峽谷帶走的時候,我儘管被恥辱感和悲憤震撼得發抖,還是前往送別,同時我真希望阿波老爹也好,培利老爹也罷,他們對憲兵隊大喊:「神官才是反國家的人,逮捕他!」

憲兵隊揭露國家內部之敵時總是把它搞成儀式,弄得有聲有色熱熱鬧鬧。峽谷和「在」的人似乎全都出來了,讓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走過人們圍起來道路,一直走到號稱「瓶頸」的峽谷出口。我覺得他們被逮捕既然是父親=神官的責任,我自然非常負疚,顫抖著跟了去。孩子們突破大人們厚厚的行列,一直跟到「瓶頸」那裏待命的停車之處,對於那麼熟悉的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大聲斥罵。這種事我是絕對作不到的,所以一個人先跑到出口那裏等著。「瓶頸」的路旁及其附近,仍有五十天戰爭破壞的痕迹。當年爆破的那大岩石塊滾在斜坡上,周圍長起來的細葉冬青很茂盛,彷彿是路旁的一個大墳。我就站在這裏等候。我恐懼地預感到他們的命運。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各被兩名憲兵帶來,他們被催促着走在泥濘的路上,儘管他們是被押解的人,但是並不使人感到他們是被剝奪了自由的人。當他們看到我的時候,無不對我點頭致意。我站在周圍長滿冬青的大岩石塊下,他們的點頭致意就像一個信號,引發了我全身震顫。平常使人感到像美好的立方體的木頭,此刻我覺得比原來的尺寸大了一倍半,眼鏡沒有了,眼泡好像有些腫脹,我擔心他們看不見外界。就在他們被帶往憲兵隊總部而被趕着登車之前,二位學者十分難過地對我說:「這是沒辦法的,你得原諒你爹只能這麼辦,千萬別難過!」這時我衷心祈禱龜井銘助,希望群眾一瞬之間變成暴徒,把天體力學專家們奪回來!憲兵就像真害怕群眾把兩位專家奪走,他們的轎車和軍用卡車就一溜煙地開走了。孩子們大喊:間諜,賣國賊!似乎陶醉在那股嗆人的汽油煙里……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對於懷着滿腔悲憤和恥辱感站在冬青樹之下的我,果然像他們所表示的那麼寬容嗎?真像他們表情所示,原諒父親=神官不得已的背叛嗎?這兩位孿生的天體力學專家既然再沒有回到峽谷來,既然連他們的生死直到戰後很久也不明結果如何,我就只能相信我所希望的他們那種表白了。但是就像我的靈魂集中了力量記下來的一般,永遠不忘儘管他們在憲兵挾持之下,我看他們一個人說話另一個人只是嘴唇活動的那幾句話:「這是沒辦法的,你得原諒你爹只能這麼辦,千萬別難過……」

正因為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非常難過地對我說了那些話,所以我對於父親=神官所謂不得已才那麼乾的事才絕對不予以寬容。我一連幾天受着痛苦的煎熬之後,便光着身子塗滿紅色奔向「死人之路」對面的森林。

上到比三島神社還高的地方,我就決定不放火了,把火柴扔進黑黝黝的桔子林。我像火星四濺的紅色裸體,在月光下跳躍着前進。說實話,當初我就沒有下決心放火。如果要說為什麼這樣,那隻能是因為我作為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人不能不放棄那種打算。父親=神官卑劣地改變心腸,和校長一樣搞陰謀,終於把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出賣給憲兵隊。我如果放火,那簡直就和他們同流合污了。就我來說,既然父親=神官沒有被趕出三島神社,那就應該留在這裏,注視着村莊=國家=小宇宙歷史的發展,我感到這比什麼都重要。對父親=神官憎惡之心高漲的同時,我這種想法也在穿過稀疏的雜木林和果園而走向「死人之路」時形成了。

不過,我這塗滿紅色的軀體里,仍然存在無法化解的憤怒與恥辱力量,這力量就像一個漩渦,無法排遣。我從上小學之前就每天接受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那時就想,決不能再上這種課了。但是,只要留在峽谷,在父親=神官的強大壓力之下,我除了接受下去沒有別的辦法。我甚至為了使他給我換上別的課而拒絕上斯巴達教育課曾經想逃進森林。我難忘天體力學專家的面孔,那是充滿祥和、莊重開朗的面孔。那樣的臉竟然被憲兵們打得失去原來的風貌而改變了原形,但是,即使被打得滿臉坑坑窪窪,也沒有比到處長毛髒得厲害的父親=神官那張臉可怕。即使僅僅為了不再看父親=神官那張臉,不再聞他那體臭,我也得去森林。儘管如此,我仍然考慮想方設法把父親=神官趕出峽谷,就感到像背叛破壞人一樣可怕。所以我放棄放火燒掉社務所的想法,只是用咒術的火星表示一下,所以才把自己塗成紅色,讓明月照出來,因而鑽進暗夜之中,不顧膝蓋、小腿立刻被刺得傷痕纍纍而鑽進森林……

我滿身塗紅,在月明中進了森林之後,從那一天開始,就和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無緣了。儘管我還是孩子,一顆心早就被恥辱感和憤怒扭曲了,所以下了決心這麼乾的。從那以後,至少有五年時間,我沒有從正面看過父親=神官的臉,沒有直接和他談過話。這就是說,父親=神官一直每天授斯巴達教育課,有時被兒子的滑稽回答弄得束手無策,可是這個兒子,自己的親骨肉,從那一天夜裏起就失掉了。至於父親=神官也看透了我的決心,正因為他看透了,所以發現了在森林裏徘徊很久以致體衰力竭的我以後,把我弄回峽谷,使我的體力得到恢復,但是從那以後再也沒有讓我到社務所去過。他寧肯出錢請上年紀的人照顧我的生活,雖然我一百個不願意,他也不加理睬。我從森林回來之後的半年左右時間裏,儘管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被帶到憲兵隊去了,但是父親=神官被指控的罪名還沒有確定。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目前仍在審訊之中,父親=神官什麼時候被傳訊對質還不知道,此刻他也不得不斷絕同別人聯繫,不叫我去社務所的原因可能就在於此。不過,過了很久他也沒有再給我上斯巴達教育課。

登上果園的斜坡之後,立刻就到了只有極少地方才透過月光的原生林邊緣,我彷彿感到一股壓力而停下來了。回頭看看峽谷,但見月光普照,所以就像窺視一口裝滿白色渾水的水瓮一般。妹妹,我聽鄰近地區的人們把我們這地方比作「瓮棺」,並且以此作為我們的地名稱呼。鄉土史家著文發表以來,在那滿月高掛的半夜裏,我重新認識了我眼前的光景。進森林之前我之所以光着塗成紅色的身子站在那裏不動,是因為我站在了把死亡收進其中的巨大瓮棺邊緣。我大概只用了不多的時間俯視了微微發白並不艷麗的輝光。我站在這番光景的峽谷和原生林的夾縫處,森林的層次豐厚的樹木滲出來的力量,似乎附在我的全身,使我不能長時間地一動不動地呆下去。看不見的觸手伸了過來的力量,更加準確地附在我這渾身塗紅,大腿以下全被擦傷,以致傷痕纍纍,盆地高處的冷風一吹,渾身直起雞皮疙瘩的身體上了。我想,這隻能是破壞人的力量。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就曾經說過,此地是包括所有傳承在內的一個小宇宙。我以為,我已經感受到,整個小宇宙現在完全被巨大的破壞人的肉體和精神裝得滿滿的了。

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受誣,是因為父親=神官背叛造成的,那麼他是怎麼背叛的呢?我畢竟是個孩子,整個情況不可能一清二楚。但是就我所知道的來說,父親=神官的背叛是由於許多層次的事促成的,最後他不得已才選擇了那種辦法,這一點我知道。起因是校長給內務部寫了信。具體反應是縣政府所在地的警察局派出特高科的刑警。他們的車還在峽谷里的霧團未消的天亮之前就到了。他們把父親=神官帶到河下游相鄰的鎮上,同時留下人搜查了社務所,把父親=神官搜集的我們當地的傳承以及有關資料、手稿、筆記等等,全部扣押。妹妹,作為寫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我,對於正在接受父親=神官教育的我來說,這是足以使我暈倒的頭等大事件。從這天早晨開始直到最後出現逆轉,在父親=神官遭難期間,我把他趕走我母親從而使我對他特別疏遠的情結,全都一筆勾消了,覺得他確實是真正的至親骨肉。其次,我一直接受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我以為父親=神官和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二者合而為一的,兩者密不可分,為了救出這十分重要的兩者,我咬牙切齒地痛恨自己的無能,同時也只好奔走於大人們之間,不停地東跑西顛,想得到一些消息。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雖然初戰告捷,但是六個月後,校長對他們的反擊,使他們陷於危險境地。然而他們卻是我親眼目睹一直一心一意地為父親=神官奮鬥不懈。我從無花果枝繁葉茂的後院窺視一下他們租住的家,但見他們各自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兩個人都是令人難以接近的面孔,滿臉該刮不刮的鬍子,坐在桌子前寫東西。從縣政府所在地來的特高刑警把父親=神官帶到鄰鎮之後,我們當地老人已經無力保護他了,兩位天體力學專家是在給他們的大學里的朋友寫信,請求幫助。他們以往對孩子們本來十分親切,現在顯得特別拘謹,邊走邊談地去峽谷的郵政局掛長途電話。

父親=神官被特高刑警帶走的第二天,校長興高采烈,顯得他獲得勝利。他在朝會上並沒有直接提這件事。但是那並非健康的肥胖身軀,連下巴頦也沒有的臉上堆滿笑容,他說:「學生祈禱勝利的參拜,那份誠意有了結果,大家看見了吧!」講了這麼一段開場白之後便向東方行最敬禮。隨後是喊大日本帝國萬歲和天皇陛下萬歲,學生們隨之唱和。於是校長說:「祈禱勝利的全體參拜,不能讓那愚昧無知的瘋狂舉動給攪亂了。諸君純真的對於(立正!)天皇陛下(稍息!)的赤心不能讓他給動搖了。」他反來複去地說這段話。校長這種露骨的指桑罵槐,招致了不少人故意回頭看看我,看看挨罵者的至親骨肉有何反應。妹妹,因此我也就根據我的情況想了解你在女生班的情況如何,我看到,你雖然年紀小,但是膽氣壯,對於那種小動作根本不理,照舊有說有笑,像根本沒那麼回事一樣……

那天朝會時間裏,幾次回頭看我的人,在這六個月之中,都是站在校長一邊的那些人的孩子。解散的口令一喊,他們立刻湊到我跟前來。這些人都比我年歲大,在人多的操場上,不自然地拉開一段距離圍個圈子,把我圍在中心。他們也不跟我說話,他們以自己人和自己人交談的形式責難我。他們說:「幹了這種事,一點反省的意思也沒有!怎麼能夠腆著臉一聲不響呢!不覺得害臊呢!」父親=神官被帶走雖然讓我吃驚不小,但是在這些人面前我卻絲毫不怕,決定概不理睬。何況我每次牙疼時自己動手用石片割破牙床那種奇特行為,即使強悍的「在」的那些上班同學,他們也不敢對我動手動腳,因為我不是他們的容易對付的對手。

當然,我也沒能逃脫種種暴力不斷的襲擊。就在朝會那天的下午,去鄰鎮警察局的校長搭往外運木料的卡車回來。但是他仍然讓留作學校里的為數不多的孩子們在校院裏站隊,聽他訓話。校長大聲講話,那股得意洋洋的勁頭兒,表現在水分過多活像個小型坦克一般的渾身上下。他說:「從縣裏來的特高還真了不起,審訊進展很快。那個瘋老頭子神官,據說他對於我們深感不勝惶恐之至的萬世一系的天皇陛下現實人神的神聖,懷有不敬的妄想。這傢伙說,這個小小的盆地和圍着這盆地的森林,就有從歷史開始以來一直就有的現實人神,現在這神雖然藏在某個地方,但是人們心裏卻覺得就在自己眼前那樣。純粹胡說八道。這的確是令人可嘆的想法。雖說這裏是山村,但是,在這非常時局之下生活在我國一個村莊的人能讓這副模樣的人當神官嗎?全體村民不能讓別人稱為非國民!你們的父母怎麼讓這麼一個凈說昏話的瘋子到這兒來當神官的?這裏不可能有盆地和森林的歷史開始以來就長生不死的人,不可能有現在藏在哪裏還不知道然而已經活了六七百歲的人。你們是這個學校的學生,應該很清楚吧?你們知道人一般能活多大年紀?想想你們爺爺奶奶的年紀吧。你們知道人一般長到多大歲數就不長了嗎?過了一百歲還長,有長得比咱們學校房頂還高的人嗎?」

我是這個學校的學生,當然也站在隊列里,聽了校長沒完沒了的羅嗦,讓人心裏堵得慌。我想,既然父親=神官對於來自外部世界的人,而且是自己的敵人特高刑警,把破壞人的事也說了出去,即使證據文件、書稿被扣押了,他自己在被審訊時也一定受到殘酷對待。父親=神官有一副大骨骼,體力膂力無不過人,而且又有頑強的意志,這樣的初老之人,即使遭到毆打,也未必招供,惟其如此,毆打之重是可以想像的。我以為那殘酷程度一定足以令人驚嘆,殘酷到傷及內髒的程度。但是儘管我這麼想着,可是聽了校長那些話還是控制不住發笑,笑聲傳到校長的耳朵里。那是校長把傳承硬說成是妄想的時候。他說:「諸君,你們想一想就知道,那是讓人感到害臊和野蠻的想法吧?說什麼天皇陛下之外還有現實人神,而且還說就在這個深山裏,這怎麼能讓人相信呢?」就在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我一直低着頭思索中突然控制不住噗哧一笑,隨後是肩膀聳動着笑個不停。只要揚起頭來看,就會看到伸向峽谷的山頂上那個懸崖平台和那棵大楊樹。把一直在那裏鍛煉的破壞人怎麼能說成愚昧無知胡編濫造的故事呢?破壞人雖然年過百歲但仍然繼續成長而巨人化了,他有時離開峽谷,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又復活了,緊緊依靠這片土地,同它前進(就和我畫的兩張畫一樣),如果說這是不可能的,那麼,這個峽谷和「在」,以及包括森林在內,豈不全是夢?而且,現在站在森林包圍着峽谷的這所學校院子裏的我這個孩子,豈不也不過是夢而已么?但這些又是誰的夢呢?因此我才聳動着肩膀笑出聲來,一直笑到站在台上的校長被自己的胡說弄得興奮不已最後吃了一驚張口結舌為止。

我被留在校院裏,以「立正」的姿勢站着,校長彎下腰來,一隻手支住我一邊的臉,用另一隻手打我另一邊的臉,打個沒完沒了。我挨打倒沒往心裏去,但是校長支着我的臉的那隻手卻莫名其妙地冰涼和柔若無骨,倒讓我非常討厭。校長的反覆毆打,成了我被破壞人附體的誘因,因而開始了精神恍惚狀態,我感受到的不是痛苦,而是我彷彿被裹在黃鼠狼或鼯鼠的生干皮里,直立在黑暗無光的皮袋裏,一個巨人腹內的一個豆粒。用豆粒的眼睛來看已過下午的峽谷,雖然是個紅葉在風中颯颯作響的晴天,但是視力所及的全部景色,好像放在卵型的框子裏的一張茶色照片。在那風景遠處,那小小的校長伸著細長的手臂打來。這時,那小小的校長雖然像蟬的眼睛那麼小,但是那兩眼卻變成了憤怒和神氣十足凈幹壞事的傢伙陰鬱而遲鈍的眼睛。校長對我說:「你走吧!」那語聲彷彿有痰堵著嗓子,用甲蟲前肢一般的手臂猛推了我一把……

於是我就回到峽谷最低處的家,從後門走出去,從河灘走下河,站在沒膝深的水裏,一頭扎進水裏,屏住呼吸,然後噗地一聲揚起頭來。我是想在它腫起來之前,把比疼還難受的既發燒又刺癢的兩頰冰一冰。即使冰著這兩頰也不由得想起破壞人在這河裏養魚,豐富在峽谷和「在」建設新世界的人們的生活。儘管這裏已遭破壞,不僅龐大的魚梁尚在,這條河從手指縫流過去的水,只要不是作夢,不是意識混沌,怎麼能說破壞人的存在是愚昧的胡編濫造呢?想到這裏我還是控制不住地笑起來。

第二天我沒上學,在家裏躺着,妹妹,你就把傳的話帶回來了,整個晚上我就像貼在一張橡膠板上一樣渾身僵硬,不顧被打得又青又腫的臉去見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他們看了看我淤血的兩耳和嘴唇有幾處破裂,就從急救箱拿出葯來給我治。我儘可能不看他們對於這殘酷施暴難以控制的憤怒表情,自我鼓勵不得流淚,我對他們談了我對校長的誇誇其談如何發笑的事。我向他們報告說,對於校長侮辱峽谷和「在」以至整個森林以及破壞人,我是以笑來回報他的,那是有意識地縱聲大笑的。實際上也是如此,發自內心的笑無法控制,我也不知道那笑是不是剎住了校長的話,我最清楚的是從那以後好長時間以內總是挨他的打。兩位天體力學專家也不剃鬍髭,略顯腫脹而又憂鬱的臉上,表現出對我說的話和想法同感與稱讚,露出悲傷的微笑。我像默讀書本一樣默默地記下了。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之所以招呼我,是因為他們用不同於校長的方法進行偵察,得到了對父親=神官施加的拷問,以及他們談了什麼事的情報。他們斟酌了其中哪些可以對我這孩子講,然後兩人用以往的方法向我詳細地傳達給了我。雖然是警察內部進行的,但是,不論校長那方面,也不論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那方面,都得到了詳細內情,妹妹,現在我感到情況弄清楚了。縣政府所在地的警察局特高科也沒有把握把山裏的一個孤零零的神官打成反國家的陰謀家。現在是搜查過程,把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當作替罪羊抓來,然後釋放父親=神官。因此,他們為了慎重從事,詢問了疏散到峽谷來的文化人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的意見,也讓告發人校長繼續到警察局來聽候詢問。這樣,父親=神官被夾在中間,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與校長的關係形式,後來產生了意料不到的發展。

至於父親=神官陷進的困境,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擔心的是,父親=神官在警察局說了許多話,這些話我聽了之後可能受到打擊。我擔心的正是他對大日本帝國權力的下部機關把破壞人的生涯,甚至他每次復活都說出來。因為這是父親=神官向我實施斯巴達教育時就一再告誡不得外傳的事項之一。「我以為他受到拷問!」因為我擔心父親=神官一旦屈服於這種拷問之可怕,所以才這樣回答了一句。

「一般的拷問,我以為他是能挺得住的。他雖然年紀大了,但仍然鐵一般結實。不過你爹被帶到警察局之後讓他睡在地板上,結果老病發作了,腿疼,就是睡地板睡的。大概是警察賜了他腿疼的地方……」

「腿疼,那肯定是風濕病了!」

我又一次受到殘酷的衝擊,自己瘦瘦的身子彷彿挨了重重的一拳,我簡直就要哭出聲來。妹妹,因為風濕是非常健壯的父親=神官唯一的薄弱之處,對他來說是唯一要命的病。但是,什麼事都以科學家態度對待的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對於細節也概不疏忽,他倆仔細分析,認為關鍵之處只有一個,從而表明了他們的見解:

「啊,那不是風濕。就痛苦來說,那是更讓人痛苦的痛風這種病。一般都說日本人不得這種病,我以為實際上不是這麼回事。況且,你父親有俄羅斯血統。以往發作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左腳拇指腫得棒棒硬,那裏就非常疼。但是腫了的腳最疼的時間也就是三四天,過了這個期限就立刻恢復過來。雖然警察賜他帶病的腳嚇唬他,他什麼也沒說!」

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對我認真地說。他那認真而帶愁容的臉上甚至露出紅潮。他們除此而外就再也沒有對我談父親=神官在警察局的情況,只是按我說的話的方向,也就是父親=神官的舊病發作一天比一天減輕的話鼓舞我。我想到這些,身體內部就燃燒起我渾身塗紅鑽進森林時的羞恥與憤怒。

因為,父親=神官並不是因為他那風濕,或者用他們的話稱之為痛風的痛苦,不得已而背叛理解他並為之辯護的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的。準確地說倒是他已挺過了最疼的階段,余痛只是在左腳拇指根部有時一閃而過地疼一疼的情況下背叛的。也就是有了足夠時間考慮自己的過去與未來之後,在警察局裏和校長見了面,兩人共謀之下,他決定背叛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把父親=神官帶走並進行審訊的特高警察,大致掌握了脫離了大日本帝國神道框子的本地風俗信仰。其中,破壞人的傳承是擺脫萬世一系之皇統的,肯定追究主張把破壞人當作另一位現實人神的人。但是想,把父親=神官打成反國家思想的宣傳家,在手續上就有困難了。父親=神官關於破壞人的傳承說得越詳細,就越離特高警察給這山村的現實人神的實態規定的範圍遙遠。父親=神官看出審訊一方的困惑,他就把話說得嚴重些,以擴大這種勢頭迎合他們,這樣,警察方面開始處理講過戲言一般的神話與歷史的父親=神官的時候,那揭發者校長的立場就成了微妙的了。他為了報個人私怨私恨而利用了警察,結果使揭發反國家陰謀的案件就必須由內務部來處理了。

校長看到警察方面的態度露出疑惑的時候,預測到局面會急轉直下便改變了戰術。他為了保護自己,對於過去的敵人,也就是父親=神官既懷柔又恫嚇,毫不猶豫地結成同盟。校長常常去警察局,多次和父親=神官談話。校長的新邏輯大概是這樣的:神官把搜集殘存於峽谷和「在」的傳承作為多年來的事業。這和對於柳田國男的工作十分佩服的人們在整個日本國土上進行的民俗學領域的工作是相同的。或者說處於最樸素階段的東西。但是疏散到峽谷來的兩名天體力學專家,對於老神官口傳的傳承,出於反國家的意圖理解它,並且企圖引誘神官朝這方面發展,定下來的方向就是這個小盆地上除了大日本帝國之外,除了萬世一系的現實人神之外,還有另一個國家,另一位現實人神。這才是當初自己沒有看出來的神官獨特的思想。

這個背叛的基本路線在校長和父親=神官之間成立之後,父親=神官就一個一個地回憶當初自己向阿波老爹、培利老爹說傳承時他們兩人作為聽了之後的感想而說的話,拿它作證詞。並且把此地從繁榮走向衰微的時候,兩位天體力學專家最後曾說過,不僅是個偏僻的山村,而是一個獨立的國家,甚至可以稱之為小宇宙,總之,把他們二位表示同感和佩服的話列為證詞……

根據這些證詞,憲兵隊直接進入峽谷,在村公所審訊了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到場的有從警察局帶來的父親=神官,因為身體衰弱,到場只是走走形式,而且立刻允許他回到峽谷最高處的社務所。至於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就被憲兵隊帶走,在大石塊下面長滿細葉冬青的地方,只是對我一瞬之間的點頭示意,便被押上車走了。妹妹,我感到羞恥和憤怒是無須多說的了,此刻又加上了無比的悲哀,我反覆考慮了五天,終於滿身塗紅,從滿月的峽谷跑進幽暗的森林……

我在滿月的月光之下離開了飄着霧的白亮的峽谷,穿過果園和稀疏的雜木林,我站在黑幽幽的森林邊上。我光着腳的右腳中趾挫傷了。我被一個想法催得甚至捨不得蹲下來看看腳趾的這麼一點工夫,把腳背外側和腳跟插進腐葉土裏,防止疼痛的中趾再碰上什麼,調整了一下呼吸。現在雖然還覺得疼,然而我作為破壞人黑暗的巨大身軀中的一個小小豆粒,並沒有感到被破壞人附體。我是在破壞人外部的。因為,我現在要去見破壞人。我覺得自己像腐葉土裏的一個幼蟲那麼微小,滿身塗紅,光着身子,兩臂無力地下垂,向右傾斜地站着。但是我知道我開始進入森林的起點位置在何處。從我站着的地方朝着黑黑的土壇一般的「死亡之路」,月光之下朝明亮的稜線成直角地走去就行。我彷彿在夢中已有瞬間的理解,已經正確地理解了當初修築「死亡之路」的目的。我以為,「死亡之路」是我們當地的人們為祭禮森林,用以擺放供品的長而又大的祭壇。這邊的樹木使滿月的月光透了過來,習慣於明暗相間的眼睛看得清自己站立之處的右邊是涌水的泉,左邊是春榆的大樹榦。這就是說,妹妹,我只是到了從峽谷出來上山的人將要越過「死亡之路」的地方,不過是個自然位置而已。而且是大家都選定的地方。春榆的根像在地上爬的樹枝一樣,在腐葉土下面形成很硬的波浪形,仰頭望望黑黑的樹榦和葉子稀疏的樹枝,因為看不見月亮,星光全被藍黑天空中的暗淡光輝吸收,從細枝交叉之中,看到峽谷和「在」所有死者們的半邊臉。沉在湧泉之下,月亮被雲遮住的滿月天空映在水面的暗淡光輝之中,有當地的死者們另外半邊臉。我被我們當地開創新世界以來所有死者們無言的奉獻所鼓舞,踏着越來越高的土路,登上了「死亡之路」。我心裏明白,我的姿勢因為腳趾受挫而行動不太靈活,所以只有狡猾的靈活而已。妹妹,如果老實說我那時的感覺,我簡直就像一個瘸腿狗!我踏上「死亡之路」的石板,腳趾的疼痛影響了腳,所以身體失去平衡。石板路成一條直線往高處延伸,路旁茂密的樹葉相交以致成了一條窄縫,月光從這條窄縫傾瀉下來,使這條石板路成了一條波浪形的帶子。因此而產生的磁性,再次使我的身體內外出現抖動。我擔心自己跌倒只好彎著腰前進,兩臂伸向黑暗的森林,紅色的臀部暴露在月光之下。妹妹,我像飛著的鳥一樣排泄稀糞,我的糞在月光之下閃了一下便落入峽谷。把在缺谷裝進身體里的東西還給峽谷,然後再進森林,彷彿內臟本身就知道應該如此。

於是我橫穿「死亡之路」。

我進了充滿自己下生以前和死後之未來氣息的黑黝黝的森林。妹妹,我現在才想跟你說我在這森林裏的經歷,除了對你這個不超再次露面的人之外,我從來還沒有對任何人講過,妹妹,我確實常常想和你談談這些。

首先想跟你說的是,進入森林的頭一夜,我是怎樣衝破橫穿黑森林邊緣地帶時的恐怖。儘管我時刻注意碰傷的腳,可是總也免不了轉眼之間就讓苔蘚覆蓋的岩石或者倒木給碰倒,我堅強地爬起,向黑暗伸著兩臂摸索著前進,但是覺得十分恐怖。不過,我終於挺過來了!妹妹,我真想自豪地向你這麼喊一聲。在那黑森林裏,和水差不多的夜氣中,伸着手摸索著前進,感受的恐怖,胸腔里好像有塊敲打脈搏的大石頭,那情形難以用語言形容。何況我已經全身塗紅,赤身裸體,從皮膚到內臟粘膜,凡是能蠕動的,無不有此體驗,而且無不繼續活動下去。進入森林之後的恐怖,和從峽谷跑到這裏時感受的恐怖,同故事中所表達的恐怖完全不同。以「死亡之路」周圍為活動範圍的豺狼並不可怕。全身塗紅光着身子的我,簡直就是豺狼的同類。我想,豺狼即使出來,它也只能聞聞我的睾丸氣味而已。現在,擔心森林深處有把我連睾丸一起吞掉的傢伙已經無影無蹤了。我走過了這段黑森林之後在盡頭處和我見面的破壞人正在等我,他不是吃人的鬼。既然如此,還有新的使我感到恐怖的嗎?還有,那就只能是那隻「大猴子」了。那是前不久的事,我也像現在這樣,瞎子般地來到這森林邊上,打算到「死亡之路」這一帶隨便玩玩,可是透過密密的樹榦,我卻看到大批的「大猴子」。我想到我這是邊摸著黑向它們的群體里走去的時候,我是十分害怕的。

「大猴子」,妹妹,你每次去「死亡之路」那一帶去遊玩的時候一定看見過「大猴子」。粗而有棱、黃色稍帶淡綠光彩的竹筒插在地上,它映出發自腐葉土的瘴氣,老樹皮的粉塵,從高處落下的花粉等等緩緩地上升與落下。在這樣的原生林里,那些「大猴子」們一動不動地藏在大樹後面,或者靠在苔蘚覆蓋的倒木和岩石上。那些看起來像「大猴子」的傢伙原來卻是長了青苔的石頭,據說原生林是從這巨石突兀的地形開始的。有的說法正好與此相反。不過,大大方方地蹲在這裏的確實是些大石塊,人們仍然稱之為「大猴子」石化之後的石頭。而且我們這些孩子們都說,這是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殺掉的猴子成了木乃伊,因為有此說法,所以也就有了相應的感受,所以人們也就對此有了茫然的罪孽感。

我現在懷着這種罪孽感,一個人赤身裸體地半夜裏進了這座森林。而且我還必須穿過石化了的木乃伊「大猴子」林立的斜坡。這些「大猴子」們,在漫長的年代裏蹲在此處,彷彿就是為了抓住我這全身紅色光着身子和瞎子一樣的孩子,給以莫名其妙的報復。現在我手指尖碰到的石塊,也許就是許許多多的「大猴子」之中一位首領級的。但是,既然我無心退回到峽谷,那就只有通過「大猴子」們勢力範圍的森林邊緣的石頭地帶。這可能是破壞人給我的考驗。這考驗的重要程度,大概要以我方才感受到的恐怖作保證。我不能在伏擊的「大猴子」們抓住我之前就告屈服,咬緊牙關控制着自己,朝着黑暗走去,不出聲地叨咕著下面這些沒出息的話:「啊,大猴子們哪,我不是破壞人和創建者們的血統後代,我是外來者的三島神社神官和秋祭時來演出的江湖女藝人之間生的孩子。雖然我確實出生於峽谷,但是沒有生活在此地的人們的血統!大猴子們啊,我和當初屠殺你們的那些人沒有血緣關係!」

我是在越來越嚴重的恐怖之中,而且我們當地人誰也沒看到我的,誰也沒有聽到我說話的半夜的森林裏,這些話之所以沒有喊出聲來,也不是甚至害怕顯靈者能聽到人們內心說的話,所以剛冒出這個想法就搖晃腦袋把它趕跑,更不是怕害臊,而是另有原因的。即:由於現在的恐怖的壓力,自己內心湧現的想法正是為了推倒對「大猴子」們的呼籲,我才進入森林的。妹妹,如果把這種企圖換成自己的語言,那就是:我對於這片土地來說,是外來人的父親所生,我想改變我這並非村莊=國家=小宇宙的血緣繼承者的現實。通過夜間進入森林的經驗,為了成為真正的我們當地的人,進入森林深處尋找破壞人,同時衝破「大猴子」們的威脅。只有實現這種願望,我才能擺脫背叛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的父親=神官而自立!

……這樣,我走了好長的時間,在除了一片漆黑之外什麼也看不見的前進之中,感到自己被一種微妙的然而卻是無法抗拒的力量牽引著朝另一個方向走去。奇怪的是身體總往左邊傾斜。很明顯,我前進中的地面是朝左傾斜的。如果能看到前方的事物,我或者能夠抗拒地面的傾斜而恢復平衡。但是在漆黑之中伸著兩臂摸索前進,又得注意碰傷的腳趾,實際上等於拖着一條腿前進,我只能按著無法抗拒的傾斜地面走去。而且是自己的身體也非常傾斜地前進,那隻受傷的腳,腳心有些發燒,踩在地面上感到有股潮氣。森林裏有各種濃重的氣味,水的氣味特彆強。此刻腳下踩的不是以前的腐葉土,草葉和草梗往往纏腳趾。和此刻之前的不久相比,手碰到的樹,那間隔也大多了。我為了不讓石棱碰我小腿迎面骨,把拖着一條腿走的步子再放慢些。我現在已經越過「大猴子」們的勢力範圍了。雖然從地形上來說這是危險的伏兵最多之處,但是已經來到森林中的積水很淺的沼澤之地,是因為剛剛突破「大猴子」們的包圍,又終於到達沼澤之地,總之,一下子就把我和恐怖分開了,甚至把我推到和少年的年齡完全相應的情緒激動的地步。這時候才感到冷,不由得顫顫抖抖。我想,這都是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幫助的結果。但是我立刻就想起父親=神官背叛他們這一無法彌補的恥辱。

這時,儘管在黑暗之中我也能斷定,我站立的這個積水池沼,是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帶着一群孩子探險隊到過的地方。這是五十天戰爭以後,第一次公開組織成隊的孩子們進入森林的行動。妹妹,那時我們都參加了,為了表明我們每個人都把自己和峽谷緊緊連在一起,各拿着一條彩色線參加了。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把孩子們組成隊伍而進入原生林。因為是平常時刻,我們當地的大人們以為這是想不到的行動,也不會使老人們皺眉頭。倒是這種活動多搞幾次,當地的人們對他們二位的信賴會更加深化。這是因為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對於森林的力量,以及它背後的破壞人的力量,比峽谷和「在」的普通大人更加相信,對於與此相關的問題,也一向特別注意,決不出錯,把我們這些孩子們帶進森林,再平安無事地帶出來。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深深紮根於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傳承之中,今天帶我們這幫孩子們進森林,就是為了對我們進行實地教育,教育我們必須崇敬森林,崇敬破壞人。

為了進行這項教育而進入森林之前,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是這麼說的,但是聽的人當中心裏確實相信的卻不多,他們還是相信原生林的神話,說是進入森林深處一旦迷失方向就不能活着回來。由於他們的挑撥,父母兄弟都來問我們,而且把傳說誰誰死在森林的事一邊想一邊說給我們聽。結果,兩位老爹認真地把彩色線的線團分發給我們並讓我們拿緊,通過「死人之路」時,把彩色線的一端拴在樹上。進入原生林時,因為樹榦都粗,下邊的樹枝也離地面高,所以就選靠峽谷那邊樹叢里的石杜鵑、交趾木的小枝。這都是為了能返回峽谷而拉起來的各種色彩的救命線,然後孩子們進入森林。我們在同樣神秘地握著彩色線團的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的帶領之下前進。這些彩色線只有象徵意義,證據是有的人手裏的彩色線用光了,但是沒有一個人拿這當回事。

阿波老爹、培利老爹不僅旁聽了父親=神官給我上的斯巴達教育課,而且他們還想聽一聽峽谷和「在」的孩子們之間流傳的類似民間故事的傳承。所以,他們絕對避開五十天戰爭的歷史事實就完全知道了由峽谷和「在」的孩子們創造了迷路,目的為了讓外來者暈頭轉向,因為迷魂陣做得太好,他們自己也陷進迷魂陣里,和外來者沒完沒了地追逐的故事。

兩位老爹說,這個傳承的迷路,一旦進去就不受外部時間的影響。這樣,他們就永遠是個孩子,對於橫穿過自己的迷路的孩子們,當然會有懷念之心。但是決不能對他們的招呼聲給以回答。如果回答了,你們自己就不能從他們做的森林的迷路里走出來。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是這樣告訴大家注意的。孩子們說,實際上如果有和我們的夥伴不同的聲音呼叫我們,我們還是打算回答的……

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帶領的一隊孩子,朝着從森林外部看不見的水沼走去,之所以選擇藏在森林裏邊的這個水沼作為目的地是有原因的。因為「在」的孩子們之中有人廣為傳播了他的父親和哥哥的經歷,傳說是上山裏幹活的人最近來這裏看到了一宗奇怪的東西,這新的奇怪的傳說,和我們當地傳承中的某一項對比起來,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向孩子們建議要作一次實地調查。不論是「在」的孩子或者峽谷的孩子,大多數對於從東京來的天體力學專家,把這和科學無關,甚至相反的傳說還要搞實地調查,開頭感到自己受到嘲弄。都說:「奇怪的東西?為了看它去?」似乎如果去了,自己就背上了恥辱和滑稽一般,很不高興。但是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知道我們這樣的反應之後大吃一驚,認真地鼓勵了大家一番,改變了孩子們的情緒,使參加者大大增加了。他說:

「上山幹活的父親或哥哥說看到奇怪的東西了吧?你們說起那傳說來覺得挺有趣,可是一提實地調查就覺得沒意思?看到過那奇怪東西的父兄們,是比你們任何人都有經驗的人,為什麼你們要懷疑他們?從前就有的傳說,現在即使有了新的了,它也不是真的了?正是從前現實中曾經出現過,才可能作為傳承而存在的吧?至少我們只是在這裏而不是在別處聽到關於奇怪東西的傳說吧?決不是像杉十郎的頭顱塚吧,把別處的傳說運過來當成本地的傳說的。關於『奇怪東西』這種獨特傳說,我以為只有存在森林的地方才會有。況且又有了新的傳說,說是又看見新的『奇怪東西』了。你們為什麼不願意實地調查?是不是因為它不科學?你們不要一開始就認為自己在森林裏的調查是不科學的。沒辦法前往調查的土星,甚至相信除了『環』以外還有十一個衛星。說那是科學的。可是說有十一個月亮,也就當然並不可笑啦。」

孩子們之中,至少是我自己聽了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的話非常興奮。對於土星就相信學過的東西,為什麼對於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傳承就不相信?我還頭一次面對這樣的提問,因而感受到,我從父親=神官每天的斯巴達教育中似乎得到了重要啟示。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率領的這支探險隊,有不少人參加之後立刻就膩了,可是我始終興趣高漲。在黑暗中我一點一點地往前蹭,但是很清楚地感覺到是朝着水沼那片低處走去,弄濕的腳掌和整個身體的感覺,使我回味起對於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堅決主張這次實地調查的喜悅,因而增加了力氣。越往低處走,灌木越多,有的和我一般高,那細細的樹枝總是往臉上打來,我只好緊緊地閉上眼睛,我覺得好像重歸此地一般慢慢地朝它走去,我眯縫著的眼睛向前望去,只見水沼的對面是兩個斜坡,不知道什麼時候枯死而傾倒的兩棵大樹,像兩個手掌的指頭交叉在一起。這些倒木仍然殘留着樹的形態,但是因為上山伐木的人看不上眼,連樹芯也朽了,所以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千叮嚀萬囑咐,不能從它上面走過,必須從它下面鑽才行。鮮活的苔蘚吸足了水以致整個石塊全濕,這種石塊之間是吸足水的細沙。這些地方到處都是長勢極佳的大款冬。斜坡突然顯得陡了,為了防止栽倒,只能往後仰著走,鞋裏灌滿細沙時不得不停下來,仰起頭看着天空。此刻月亮西下,濃黑的天空好像撒滿了紫色斑點,天顯得特別高,好像從一條裂紋看這天空一般。這時候我才自然而然地理解了原生林里這大裂縫處水沼的全貌。妹妹,就在我仰著頭看着這森林大裂縫處的深不可測的天空時,有一個像蛋黃一般顏色和形狀的飛行物,在那大裂縫處從上限朝着下限邊旋轉邊放光地飛過去了。當它到達我頭上時,那偏紅的黃色光,把我塗紅的肩頭、胸部、上臂從黑暗中顯現出來……既然來自宇宙的飛行物在森林上空這樣飛行,那就足以證明奇怪之物是從異星上來的生物。我想,它現在可能潛藏在這個水沼的土裏。我以為因為它的出現,一定能多少減輕阿波老爹、培利老爹覺得面子上不大好看的想法。方才那光亮也照出了我眼前的倒木,我便扶着它讓我那受傷的腳歇一歇。在細沙中穿流而去的流水把傷腳的熱度吸收了,立刻感到舒服了許多,我索性蹲下來,把腳周圍的細沙撓在一起,用沙子把腳埋起來,直埋到腳脖。向四方伸伸手臂,摸到我的頭那麼大的右頭,我把它挪動到屁股下面,坐下來之後上身伏在倒木上便閉上眼睛。

關於森林怪物「奇怪之物」,按父親=神官所說的我們當地的傳承來看,它在開闢峽谷和「在」這個新世界的時候,也就是從創建期就住在這個森林裏,而且是在遙遠的古代就從宇宙的異星上來到這森林。所以它有森林「奇怪之物」的獨特性格。「奇怪之物」落到森林邊緣附近的時候,原生林被砸得樹倒枝斷,大片森林出現了直線的裂縫,甚至在那裏形成了水沼。「奇怪之物」是大隕石嗎?區別於隕石的特徵是它有沒有具備有機的生命,但這個區別暫且不論,重要是這個物體本身會動,而且它還能變換自己的形態。當初有人看見過它,因為它是個不透明的物體,所以既沒有形狀也沒有顏色,像陰雲密佈的天空之下巨大的水滴一般。而且儘管它是個無形無色的一個大塊頭,卻好像有意志地自己行動。到森林裏打獵的人碰見過「奇怪之物」,用槍打它,那子彈像用繩子拴著一般,把槍也給拉過去了,在那無形無色的團塊里消失得一乾二淨,槍一響也就沒槍了。在原生林邊上打柴的漢子砍樹上的離地最近的樹枝,一不小心從樹上掉下來,因為掉到「奇怪之物」上,毫無損傷。不論什麼情況之下,「奇怪之物」凡是碰到人的時候總是要求和人說話。如果一聲不吭,人就沒法走開。但是只要和它說上很少的幾句話,它就非常高興,立刻就成某種形狀和表現出某種顏色。它除了想聽聽人和它說的話之外,對於到森林來的人別無他求。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說,這「奇怪之物」之所以總是平滑而且看起來又總是新的,是因為它有超高度的細緻表面,大地上沒有使它受到腐蝕的物質,多麼微細的塵土都沾不上它,而且永不變質。它柔軟得看不出形狀,所以自然也不會想到它作為一個構造體而有其應有的骨架。其次還有人補充說,它潛藏於水沼的沙地時,它就降低它本身的溫度而使表面變硬,平滑的全身就像融化的蠟那麼柔軟而流動的時候,那說明它的溫度已經上升了。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對於「奇怪之物」所作的科學上的推測之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它對人的聲音所表示的反應是有作析的說法。在我們這片土地開發之前,這沒有形狀沒有顏色的團塊,就從某一異星上乘宇宙船到達森林。它是靠異星的生物呢,還是靠能夠進行宇宙航行的科學技術裝備的精密機械?這就不知道了。知道的只是那森林怪物對於它所遇到的人總是希望和它談話。只要對它不說話,不論怎麼想辦法躲開它,它一定在你周圍轉來轉去。而且只要說話就行,什麼話都可以。總而言之,森林怪物「奇怪之物」所關心的就是碰到它的人必須說話。據說有人跟它說了話,它就會展示它某種形態,以及顯示出某種顏色。根據人們傳說的這種條件,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是這樣判斷的:

「派遣森林怪物『奇怪之物』的異星人認為,地球人類的特質是他們的語言。因此,為了研究主要問題的語言,訂下了按極大的時間單位計算的計劃。他們向地球的自然條件里派出了可供半永久性活動的實驗媒體。這就是彷彿什麼都沒有寫上去的白紙一樣的團塊。開始時既無形也無色。但是每次接受了人的語言之後,那團塊的記憶裝置就進入工作狀態,於是整個團塊就表現成某種形狀和某種顏色。計劃完成之後,運回異星的這一團塊,就可能成為與人類「語言」相應的形狀與顏色……」

在現實地進行的實地調查中,因為我們沒有遇到森林怪物,所以此行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大家在一個被群生的款冬圍着一塊平坦的大石頭上唱文化教育部規定的歌,而且是一個接一個地唱。這是為了唱給森林怪物聽的,因為據阿波老爹、培利老爹說,森林怪物就在這水沼地面之下的某處藏着,我們把人類語言中最美好的語言唱給它聽。在一首歌唱完和唱下一首歌之前的時間,我聽到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在商量,兩人寬闊的額頭,清瘦的脖頸,蛛網和汗每個人都弄得滿頭滿臉,這兩位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鑄造的人,他們彼此對視了一下說:「把所有的語言研究完之後,怪物最後成什麼形狀和什麼顏色呢?也許化為一大滴眼淚吧?」

我半是醒來半是夢中的眼睛看到,自己在樹海的大裂縫的水沼處,離地面十五米的下方,也就是集整個水沼的聲與光的地方,森林怪物表面硬化地埋在那裏,但是當時我確實是在醒著。在更沉沉的睡眠中,更沉重更大規模的夢,終於對於進入森林經受考驗的我給以十分清晰的記憶。睡眠中一直作夢,在我所追求的工作完成之前,我不能讓到森林裏搜索我的人們帶回去。所以我就把臉和前胸緊緊貼在水沼的倒木上,把受傷的腳埋在吸足水的細沙里,屁股坐在圓石頭上,因為我不能總是不眨眼地觀察森林怪物。我能夠完整地作了那麼一個豐富而複雜的夢,是因為太陽已經老高了。我這滿身塗紅的精光的身子不能總是暴露在朗朗的水沼旁。必須躲進光線極暗的樹林里,……但是此刻我的眼皮特別沉,身體無處不難受,我擔心一時半刻很難自然而然地好起來。受傷的腳趾腫得僵硬,埋在吸足水的細沙里,倒是覺得挺合適的。渾身疼可能是因為發燒引起的。這不是感冒,肯定是感染了森林裏可怕的熱病菌。也許是多虧發熱的麻痹作用,所以才不怎麼想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心裏也不怎麼煩躁,也不想哭,才能一個人在這兒老老實實地坐着不動。我想起進入森林的時間不是昨天,而是三四天之前的半夜。我伏在倒木上睡了七八十個鐘點,作了一場大夢,看到了很多的事,而且非常清楚和詳細。不過我對於那些倒退現象想表示親近的自己果斷地表示否定,一睜開眼睛就像兔子一樣跳起來,不顧疼痛的腳趾,踏着赭土跑進樹林。林里草長得茂密,樹冠遮住光線,像蓋子一樣,彷彿從遠古以來就是這樣,林里是一派綠中略帶黃色的昏暗,我抓着樹榦和粗的草木蔓碎步往前跑。我打算邊跑邊撒尿,但是很難隨心所欲,只好把那條瘸腿停一下跳一下地撒尿,當我覺得已經離水沼遙遠的時候,可喜可賀,我的膀胱也空了……

妹妹,我在漫長的夢中得到詳細的指示是,我自己目前所在的森林裏有關破壞人的情況。巨大的破壞人被屠殺,肉體被肢解,像獸肉一般切碎,既無污染也不腐爛,新鮮血液甚至骨髓依然照舊,埋在這個森林的各個地方。必須把這些肉和骨頭全都收在一起,讓一個完整的破壞人復原。一個孩子的臂力有限,當我為是否能把巨人的肉體全部集中的時候,巨人給了我鼓勵和指示,讓我只採取象徵性行為,只要不漏掉一塊骨頭,從埋它的地方走過去就行。像畫地圖一般憑想像畫出破壞人的全身像……

我按照這個指示進行,我已經看到水沼下邊發光的東西,我想起那是一個小小的溪流。發燒仍在繼續,塗紅的皮膚起了一陣雞皮疙疸之後又乾燥起來,因為內部發燒而燒乾了。往前走着,看見高處有長滿青葉的細藤,把它扯下來,捋下它的葉子和果實,大口大口地嚼,嚼得口舌刺癢和麻木,只是為了吸點汁液而已。在走過來的一路上,我剝下岩石上的苔蘚,為的是喝那淡黃色苔蘚上的微不足道的露水。這樣,直到我進入森林的第二天傍晚,我片刻不停地一直往前走。

我無休止地往前走着的時候,不由得想起巨人化了的破壞人肉體多麼巨大,從而想到他的肉體被分割而埋於各處,範圍是如何廣大。把破壞人散埋於各處的順序,用激光光線把整個森林投影成地圖一般,在我發燒的頭腦里清清楚楚地展開。前進中如遇樹木、藤蔓、石頭交錯擋路的山溪,就先找到前面比較平滑的山崖,雖然有時不得不退回來,但是仍然沒法前進。我一直擔心,這偶爾有之的後退,會不會招致尋找破壞人零散的肉體使其復原這項工作徹底失敗。從無法前進的地點往回走時,有一次被石塊絆了一下,朝旁邊的斜坡跌了下去,可是因禍得福,我反而因此修正了前進路線的錯誤,而這種修正本來是我力所不及的。我雖然喊著痛,可是內心卻無比興奮,振作精神繼續前進。我走過了森林中能夠走過去的所有通路,把眼前所看到的一一記住,邊走邊記住那些樹木,以及樹木與蔓生植物交錯生長的小溪,這一切走過之處,使我記住了太古以來的原生林的植物系統,以及它們自然而然不斷地創造出來的某種類型的空間。只要把這些空間一個一個地走遍,即使在森林裏生活一百年,我也不覺得自己被封閉在森林裏。於是我進了五十天戰爭中自己製做的迷路,和那些走進去出不來的孩子們一樣安然。還有,置身於這樣的森林某一空間而環顧回周的感覺,會使人想起理科教材室里用玻璃穿起來的分子模型。如果假想把自己放在那種玻璃球的某一個里,就會看到森林永遠的微暗之中所看到的每個明亮的空間,那情景就和互相連接的構造體中的玻璃球群體一樣。除了嚼過藤蔓的葉子咽下一些苦汁,喝過苔蘚上的露水之外,別的一概沒吃沒喝地走了一天,這一天依舊發燒,可是我頭腦里只有一個想法:走下去!走下去!一直走下去!從散在各處的破壞人的肉和骨頭上走過去!不僅這麼想,而且邊走邊念念有詞地說出來。因為哪怕少走一點點,復原之後的破壞人的肉體就有可能缺個小拇指,或者下巴頦正中有個洞,也許聲帶不完整,說話不出聲,只是嗖嗖地冒風……我彷彿聽到這種不安的聲音。凡是目力所及,受那玻璃球連鎖結構影響,從一個明亮的空間走向另一個空間,有條不紊地前進。如果那玻璃球結構逐漸向高度延伸,也許憑它的自然之勢會升天。

其間我發現,周圍滿滿的玻璃球結構在明亮的空間里共有兩類,一類是在我徒步去的路線的據點,一類是決不能進入那裏的空間。我不能進去的空間有帶窟窿的樹榦,以及多年飽經風雨的葛藤等等的障壁。妹妹,過早到來的森林裏的傍晚時分,隔着那種植物障壁的玻璃球式的空間,顯現出一種幻影。我快走幾步趕上前去,側目而視地一走而過。

原來那最初的幻影是五十天戰爭中被殺的「帶狗的人」拴在自行車上的那條狗。我記得前不久因為徵集軍用毛皮而被殺的那條紅毛狗,像人一樣哭喪著臉,從脖子到肩頭掛着多層布縫的帶子拉着只有前輪的自行車。這車從樹木之間和玻璃球空間可以看到。因為自行車不僅沒有後輪,連車把和鞍座也丟了,所以能拖着它從原生林里跑過去,而且碰不上樹木和岩石犄角。對,我彷彿因為發燒而作夢一般,以飛躍般的判斷力看到這一切的,所以不停地一直走下去。正是因為這個關係,所以我才想到,那邊挺亮,只要撥開擋着去路的藤蔓我就能抓住「帶狗的人」的那條狗,給它解下帶子,讓它自由地玩耍一番。但是我還必須朝着明亮處前進,不然,就無法從埋在森林的破壞人身上走過去。

我放棄抓住那條狗的想法繼續朝前走去,我看到那個屁股長著一隻眼睛的大漢用他那隻眼睛,從藤蔓那邊的空間盯着我。我這發燒的頭似乎不是脖子和肩膀頭支撐著,而是懸浮在半空中,可是我這腦袋立刻決定:不管那隻眼睛怎麼盯着我,自己決不看它!妹妹,我可不是怕它,而是不願意看那些醜陋的東西。那醜陋的眼睛望着這邊,和破壞人被解體埋在此處,大概有直接關係。「屁股長眼睛」這個人企圖暗殺破壞人,眼看就要成功的時候被毒殺了,他的死屍被拋進森林。後來我們當地的人們殺了破壞人,把他的屍體分解后吃了。並不是「屁股長眼睛」把破壞人解體的,實際上是這個醜惡的漢子幹了準備工作,現在我滿身塗紅光着身子,嚼藤蔓枝葉,喝苔蘚上的露水,無休止地步行下去的行為是夢中得到啟示的,目的和「屁股長眼睛」的漢子相反。我無視這傢伙繼續走下去。謀殺破壞人的傢伙如果佔據玻璃球那樣明亮的空間之一,用它的屁股眼睛盯着我,那麼,其他許多玻璃球空間里,一定也有對這傢伙滿懷憎惡的正直的人們,他們也會用他們的眼睛監視着它。現在為破壞人而不計一切付出心力的自己,對於這傢伙不能絲毫顯出膽怯。妹妹,這樣想我就自然而然地有了勇氣。

我這麼一想,立刻就看到我的斜前方、兩旁,甚至後面,堅決保護破壞人的傳承中的人們一個人佔據一個或者幾個人佔據一個玻璃球。於是,我在漫長的薄暮的森林裏不停地走動中,一個接一個地看到父親=神官給我上斯巴達教育課中講到的傳承中人們的幻影。而且,妹妹,我每當想起自己滿身塗紅光着身子在森林裏走個不停時的經歷,就不能不承認,自己對於那時還沒發生的事件的許多人物,隔着樹木藤蔓等等微明的空間看得清清楚楚。現在我看到的是用美國駐軍發給的電池燒身自殺的孩子以及他的母親。這位母親在杉十郎頭顱塚參加過槍戰,子彈打光而被複員兵們強姦,最後被打死,深深感到與自己頗有關聯的罪障感。她似乎是越想越覺得沒出路地低着頭,她的旁邊是她兒子「電氣技師」操作一個箱型大電池,紫色火花照出樹榦……

我毫不鬆懈地繼續走下去,也同時看到各種幻影,也儘力使破壞人肉體復原。然而這時候因為發燒而感到口渴,但是一點也不覺得餓。夜裏我關在森林裏,玻璃球空間的世界也已經關閉,雖然我還想接着幹活,但夜間漆黑,只好躺在巨大的朴樹之下睡覺。把那些足以使人覺得幹了一百年的朴樹大葉子三下五除二攏成一座小山,在上面睡覺極好。我鑽進去把頭也蒙在裏頭,像個甲蟲的蛹一樣團著身子。一隻手暖著受傷的腳趾,一隻手暖著生殖器,這樣以便自己很快地睡着。頭一天夜裏,還因為深入森林而一直感到恐怖,現在有些習慣了,既然打算在森林裏把對於自己純屬一番考驗性的工作幹下去,那就沒有什麼可恐怖的了,只有睡覺等明天一大早再繼續走。走着的時候鼻孔聞的是濕度很大的森林裏的氣味,現在聞的是朴樹葉子的味道,以及那葉子培養出來的菌味,這種氣味使皮膚的溫度大大提高,使我彷彿沉溺在氣味之中,我放了個屁,把這種氣味攪渾了。這時我從暮色包圍的巨樹之間對黑夜中的玻璃球式的空間之中的兩位天體力學專家調侃似地說:「在我的腸子裏東遊西逛的屁,終於奪門而出,這回是該我在屁味里蜷著身子,可是屁卻像製造了一個「麥比烏斯環」①一樣。我哈哈大笑,以致我身體周圍的朴樹葉子受到震動。因為發燒的關係我躺在黑暗之中,就和巨人的力量化為一體,我在枯葉中大笑,引起連鎖式震動,我感到這震動終於使廣大的整個森林也開始震動……——

①AugustFerdinandMoBbius,德國天文學家、數學家(1790—1868)。他將重心座標引進幾何學,從而對射影幾何學作出貢獻而聞名於世。他創始的「麥比烏斯環」對於位相幾何學十分重要——譯註。

妹妹,我在森林裏這樣呆了整整六天。和一直睡到太陽老高的頭一天早晨形成對照的,是以後的早晨逐漸早起了,而且是一醒來就一躍而起,天還不亮就開始動身。需要去的那些玻璃球一樣的空間雖然黑暗,卻自動地發光,追尋那種正確的連鎖關係使人感到親切,我幾乎是縱橫地奔跑。對於破壞人散在的業已解體的骨肉,不論多麼小的一塊我也決不放過。從事如此激烈的活動,能量之源當然是為了恢復一個生命,但是當我被救回峽谷的時候人們都問我,你在森林裏吃什麼?每當我被反覆問到這個問題時,我總是沉默不語,無視這種提問,因為對於人們給我造謠「天狗的相公」這一點,我不能不耿耿於懷。妹妹,不過當我頭一次聽到他們提問時,我還是按我的記憶規規矩矩地回答說,嚼附在樹上的藤蔓的葉子,撫摸岩石上的苔蘚,把手弄濕了再舔濕手掌。除此之外什麼也沒吃沒喝,但是自己沒覺得餓。有人說:

「一進森林哪,人就是這麼活着!能活一百年、二百年!孩子進去的,到了是孩子;老人進去的,到了還是那麼老!」

但是組成救助隊的峽谷消防隊員們卻嘲弄說:

「真那麼回事?在水沼邊上咔嚓咔嚓地嚼河蟹,那不是跟猴崽子一個樣嗎?」

我雖然是孩子,但我相信這些大人們的嘲弄是沒有根據的。但是我也知道,自己到底是個孩子,也找不到說服他們的話。從森林回來之後,因為我想不出用語言表達出在那裏的經歷,妹妹,我似乎漸漸地像個患了失語症的孩子了。以往自己是個旁觀者,但也不是愛調侃愛滑稽的孩子。可是他們卻說我是「天狗的相公」那類的孩子。消防隊員們說我是吃河蟹的猴崽子嘲諷我,那是因為第五天夜裏下了一場大雨,第二天早晨,也並不是因為餓,甚至也沒有覺得渴,我像個住在森林裏的孩子那樣去祈禱,我想起破壞人進行的爆破大石塊和黑硬土塊之後,隨之而來的是一場大雨,大雨過後出現了無數的河蟹。破壞人和創建者們大吃河蟹,我也想模仿一下那種場面,所以大雨之後的第二天早晨就回到水沼。在森林裏過了第一夜,天亮時候,低處的水沼水光粼粼,流水嘩嘩地、歡暢地奔向溪流,雨岸到處都有河蟹在爬,抓住它揪掉它的螯帶着甲殼大嚼一通咽下。還沒吃完,新的就爬過來了,既然如此,我就只好大嚼幾下,只品出少許的味道就連皮帶肉送進肚子裏。破壞人和創建者們當年就是這樣吃那些遍佈河灘的螃蟹的。蓋住森林的大雨第二天早晨,我倒真像和年輕的創建者們一起為了去吃河蟹而回水沼的。我想從自己周圍吃河蟹的人里找到年輕的破壞人,所以我的頭不停地東張西望,扭來扭去,但是並沒有從其他的創建者們之中分辨出尚未巨人化的破壞人……

從峽谷來的組成救助隊而進入森林的消防團員們,本來是天天都要從那水沼邊上走過的,沒想到這天不期而然地在水沿邊附近發現了我,我那時渾身塗的紅已經掉了,只是屁股溝處留下一點點。他們發現我的時候看到我那塗紅未褪的部分,立刻和「天狗的相公」這個名稱聯繫起來,說我被河蟹弄髒了臉和前胸,兩隻手很臟,不停地扭頭東張西望朝周圍尋尋覓覓,是害怕被情人天狗給甩了,大加嘲弄。還說,消防團員一聲招呼,我就像豹一樣跳起來,用一隻腳狠狠地踢人,然後就想逃跑,被抓住之後大哭大叫,呼喚天狗……但是我感覺自己好像就是十五六歲時指揮土槍隊的龜井銘助,從樹林俯瞰水沼指揮作戰一樣,大喊:別朝消防團員開槍!隨後是想起自己沒有完成的工作而悲傷,開始大哭大喊,再說別的也沒用了……

妹妹,自從那六天的經歷之後,我的肉體和精神之中,儘管外緣確實是有所限制,但是內心的確進入了多層次又無限廣闊而堪稱小宇宙的森林。然而我一直是不停頓地研究這個內心部分。通過這次經歷我才真正理解了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把我們這片土地連同它的神話與歷史稱之為村莊=國家=小宇宙的道理。我被救助隊找到的時候,確實吃了大量的河蟹,弄得胃也難以接受,以致又打嗝又吐,渾身髒得很,而且腦袋緊著搖晃,前後左右擺動。對於防止我逃跑按住不放的消防隊員又哭又喊地抵抗。對於我這些舉止,我們當地人都認為完全是發燒和餓過了頭造成的。妹妹,我對於他們稱我是「天狗的相公」這種嘲弄以沉默來對抗,現在我更要安安靜靜地培養我的自信心。我沒心思和大人們談這些,但是精神錯亂的孩子看到的幻影,我相信,在森林裏生活了六天的孩子,憑他的經歷是理不出道理清晰的頭緒的。我生活在這個峽谷里的現實生活使我看到,這裏是比任何局面之下更具有無可動搖意義的世界。而且這是每天都經過一番新的檢驗而確認不誤的。執拗地嘲弄我的消防隊員們被征去當兵打仗,大多數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我每次得知他們戰死的消息時,就想起他們遠離我們的土地,死於異國戰場上的他們閉上眼睛時的情況,轉瞬即死的人,極短的時間裏他們所看到的自己一生的幻影。和他們所看到幻影比較起來,一個人在自己從未到過的土地上死去的現實,難道不是更意識到那是荒唐的幻影嗎?儘管我這種不遜的想法從來沒有說出口……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曾經教給我,一個三次元的空間有其固有的時間,也就是有作為空間×時間的單元的這個世界。對於這一點我曾有過照例的滑稽的回答。我笑着對二位說:「不僅這太陽系,還有銀河系宇宙中能找得出的行星,此外還有其他的複數的宇宙,那裏所能找得到無數的行星,對於這些星中的任何一個,假定有一瞬間就能到那裏的宇宙船。這種難以數計的行星之中,和地球相似的環境的行星也是難以數計的吧。那裏有和人類相似的生物,這也可以說是以往就有無數例子。對於這樣無數的人類以及准人類,用宇宙船遍訪。這樣,每個行星上都有它固有的時間,也就是說會遇上構成空間×時間的單元。如果這些幾乎是無限數量的空間×時間的單元群在一望之下就能一覽無餘,那麼,這種眼睛不僅看到地球的人類史全部區域,也能看到同一時間發生的事情吧?如果是這樣,這樣的眼睛就會從那些幾乎近於無限的空間×時間的單元中,像遊戲似地隨意地選擇現實,也能隨心所欲地編排人類史了吧……現在我們生活在其中而與現在聯繫至今的歷史,也許不過是其中之一吧?」

妹妹,我這樣滑稽地和天體力學專家們所說的事,是我在森林裏有了六天的經歷,我自己所看到的現實。為了掩埋被解體的破壞人散在於各處的所有碎片,我在森林裏到處走,在我的眼前,曾經出現了分子模型的玻璃球一般的明亮的空間,被樹木和藤蔓包圍着的中間有「帶狗的人」的狗,屁股長着眼睛的人,這,我全看到了。此外,我也看到了一個一個相繼出現的玻璃球一般明亮的空間里我們當地所有的傳承中的人物們。而且甚至也看到了和未來發生的事情有關的人,不論誰和誰都是同時共存的。我邊看着這些邊走,一連走了幾天,這期間,沒有到銀河系以外去尋找,按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所說,理解了能夠進行實地調查的這個森林中的一切。我以為,這裏現存的一切才是自己以滑稽的口吻所說的,幾乎近於無限的空間×時間的單元的可以一望的景觀。這決不是這麼說而已,而是一個接一個地在我眼前出現的所有幻影的總體,以極其自然的方法告訴我的。而且,在森林裏一切共存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本身,才使巨人化的破壞人出現的。我走遍了森林裏所有的地方,邊走邊看出現的幻影,使解體的破壞人得以復原的行為,就是為了這個……

妹妹,我被救助隊的消防隊員們抓住之後,之所以總是又哭又喊,完全是因為使破壞人的身體復原的工作,也就是給我以考驗的這項事業到此為止,不得不予以放棄的緣故。森林中存在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空間×時間的單元,我完全走遍,通過這項勞動,我本來就能夠把破壞人業已解體的所有骨頭、肌肉、筋、皮膚、眼睛、牙齒、毛髮等等全都復原,可是……而且甚至大致已經快要完成了。我想到大功即將告成時遭此劫難而不得放棄原來的計劃,我當然十分痛心,在我的哭喊聲中把我運回峽谷。從此以後,我就被當作「天狗的相公」時加嘲弄,生活在森林之外……最後我要說的是,四個消防隊員像抬死猴子一般抬着我,儘管我的兩手兩腳耷拉着,他們也不管,讓我仰面朝天橫穿滴著雨滴的湖一般的森林時,妹妹,我看見了樹木和藤蔓圍着的像玻璃球那樣明亮的空間,空間的核心裏就是已經長成大姑娘的你,全裸的身體呈奶油色,光彩照人,你身旁有一個復活了的狗那麼大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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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代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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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信 村莊=國家=小宇宙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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