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信 寫神話與歷史者的一家

第五信 寫神話與歷史者的一家

妹妹,我們的父親=神官雖然既不生於峽谷也不生於「在」,但是當他發現了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官與歷史的獨特之處,就傾注他畢生心血搜集並重建它。不僅如此,而且對於五十天戰爭之後才出世的你我這對兄妹,還要求通過我們表現出這神話與歷史的研究成果,並為此而打算作些準備。他把此項意圖遠在我們的幼年、少年時代,每天給我們上斯巴達教育的課程時就講我們當地的神話和歷史,當時我曾以各種各樣方式阻撓他這種意圖,但是現在我卻自願地寫這神話與歷史。妹妹,我以信的形式寫給我的孿生妹妹的就是我寫的神話與歷史。你現在和我們當地神話核心一般的目前已經恢復到狗那麼大的破壞人在一起生活,而且從幼女、少女時期就開始,每天淡淡地化妝一下就坐在神社前殿,為了給尚未恢復原形的破壞人當一名巫女而接受巫女的訓練。應該說,父親=神官讓我當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寫作者,讓你給破壞人當巫女,如此等等意圖確實有了很好的結果。實際上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雖然接受着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然而我的內心深處一直存在自己是這塊土地的外來的孩子這種想法。長大成人之後,總想,等什麼時候我一定開始動筆。這神話與歷史的工作長期以來猶猶豫豫地未動筆,原因就在這裏。但是,當我找到把這神話與歷史以信的形式寫給和已經復活的破壞人在一起的你這種方法時,我就很容易地放棄了猶豫期間。妹妹,我現在要前進一步,以父親=神官和巡迴演出女藝人所生的孩子的資格,面對反映我們同胞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妹妹,在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光輝照耀之下,也能看出我們自身。

父親=神官與女藝人結合,在峽谷最低處的家裏生下的我們這些孩子,對於我們共同的外觀特性,附近的人們常說:「內心有一股反抗精神的一雙眼睛。」這話決不是從審美的角度說的,而是別有含義的評語。我們最小的弟弟,也就是峽谷和「在」的人稱他為露留的那個弟弟,幻想職業棒球的神話般世界,總想着達到巨人般的存在。把他影響到除了體育運動之外概不思考別的,這個人就是破壞人,而且小弟還以自己那一套處處模仿破壞人。他終於如願以嘗,被關西職業球團採用的時候,體育報上登出了他的簽名照片,標題是「明星也得靠邊兒站的美麗眼睛的新入團投手」。本來,他這個球員一直是既一鳴也不鳴,也一飛也沒飛,著名球星比賽之前的新聞報道中的概括性敘述中提到他時是這麼說的:「預備隊員座位的一角坐着的一位黑黑的大眼睛長睫毛的球員還留在那裏」大致如此帶嘲弄的話。

我們的同胞們也用那種眼光看待我們出身於女藝人的母親。父親=神官為了他的研究工作,不久為了要和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者血統的姑娘結婚,他不僅拒絕承認母親是他的正式妻子的要求,而且甚至要把她從我們當地趕出去,結果母親在出走的路上死了。我想,死去的母親一定不會忘記她留在峽谷的五個孩子吧。同是女藝人然而和母親姐妹相稱的她那妹妹,帶着她那艱難的經歷之中積累的資產來到峽谷,把她的後半生幾乎全部的精力用於照顧我們,不是為了別的,而是因為有母親的遺囑。母親和她這位妹妹,除了在演藝上的合作之外別的一概不知道,但是她對母親的遺囑信守諾言,甘願犧牲自己。她這種精神,這種素質是很了不起的。她對於我們五個兄弟姐妹關懷照養,特別是她晚年戴着銀邊眼鏡略顯保守的風貌,我是永遠不忘的。

我從她那裏以及峽谷的主婦們聽到看法不同的話。其中之一是說我們的母親離開峽谷那天早晨,遇上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五十天戰爭之後雖然瓶頸一帶地形受到破壞,那地方仍然叫瓶頸,母親走到這瓶頸和別的地方交界處,有一個用自行車拖車運東西的崇拜母親的青年,以及從「在」下來的兩個婦女,三個人在這裏等着她。因為天剛剛亮,所以可以想像他們很早就等在這裏了。婦女們各有一個生理上有些毛病的孩子,因而有着相同的不幸。婦女們相信了風傳的話,說是母親和此地的男人有了不正當的關係所以不得不離開盆地,懇求母親按老風俗把她們孩子身上背着的晦氣給抓出來。我們的母親一口答應,就讓孩子們從她本來為了步行上路而撩起來衣服下擺處進來,然後從大腿根之間鑽出去,然後對那拉拖車的青年示意一切辦妥,微笑着回頭看了看孩子們便稍微躬著上身快步朝通往河下游的道走去。

我們的母親從那天早晨上溯十五年的秋祭的前一天,也是一張濃裝艷抹的臉堆著微笑,分別向道路兩旁的人彎腰致意然而步子卻是毫不放慢地到峽谷來的。第二天在三島神社院內的臨時舞台上,她一個人又唱又說,又表演有故事情節的舞蹈。那天她的表演是不是很受我們當地人的歡迎,她被趕出峽谷的時候我才三歲,無法推測,但是秋祭節日一過的那天傍晚女藝人就去了河下村,過了一段時間再來峽谷要在這裏定居下來時,我們當地人卻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或者也許因為她回到峽谷來的時候人們早就知道這位女藝人和父親=神官之間的關係了。不過她在峽谷定居下來之後卻是自謀生計,似乎並不靠父親=神官的幫助。我們鄰近各地的節日聚會她一定是每請必到的,即使本地哪家的喜慶日子她也前往表演,總之她是我們當地唯一的一個職業演員。不僅如此,誰家有宴會請她幫忙她也到,這樣,她的家也就像個樣子了。她在峽谷最低的地方有了她自己的房屋,也做些酒菜接待那些年輕人。總而言之她的謀生之道很多,然而卻總是不失歡樂地過她的日子。

父親=神官半夜裏喝得醉醺醺地到女藝人家去的時候,不僅不注意周圍情況,恰恰相反,而是似乎大喊大叫地說他要從峽谷最高處的神社社務所回他最低處的家。我想,這大概是因為他正在傾注全部心血研究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於是便把自己和神話與歷史中已經巨人化了創建者們等同起來,作為自我勉勵的緣故吧。儘管父親=神官魁偉的肉體里和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者們一丁點的血緣關係也沒有……

我們當地的三島神社,因為「自由時代」告終,藩鎮下令強制改為新的機構。因為「自由時代」之前除了把破壞人當作守護神供奉之外,其他的神都是不必要的。所以,這樣建立起來的神社到了明治維新以後,大日本帝國的信教體系,就得由最具體也是最底層的神官來執行了。父親=神官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以一個外來人到我們當地就任神官,然而到任之後他卻比生於峽谷和「在」的任何人員對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着迷。從此以後他就為了研究它而傾注了他畢生精力。我們當地的老人們看他這般着迷的精神,也就對他漸漸地敞開了心扉,不過,原本這神話與歷史是封閉在峽谷和「在」的,泄漏給外部世界的人,甚至被看作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叛徒。父親=神官既然最佩服的首先是我們當地的內部規矩與原理,所以他的研究成果即使他自己也不允許公開發表,因此,他作為一個研究者也就不能不為此而感到極大的鬱悶。

起初我幾乎沒有把他看作父親的心情,只是在路上見上一面的這位父親=神官,有一個異乎常人的魁偉身體,有一張缺少平衡的大臉,顯得咄咄逼人的怪模樣。看他那副模樣,也許讓人覺得他的憂鬱來自他本身。父親=神官從那時起看起來就像個老年人,如果讓我現在說一說三十年前對他那壯年風貌的印象,那麼,我的話有些過了頭,那簡直像一條外國種的大狗。他那些不管什麼都是一律滿不在乎極其生硬的舉止,如果和他熟了以後再看,甚至感到有些惹人哀憐的好感,但就總的印象來說卻是讓人感到兇惡的。濃而且長的眉毛,兩隻金魚眼睛,下面厚而腫脹的淚囊。粗而彎曲的鼻子,稻草那麼粗的灰黑鬍子下面是一張大嘴。那嘴之所以給我的印象特別深,並不僅僅由於我是他的兒子出於實感,主要是因為他半夜裏喝得酩酊大醉張著那血盆大口大肆咆哮,那咆哮聲震峽谷,讓我們當地的孩子凈作惡夢。

妹妹,我之所以不光稱他為父親,而稱他為父親=神官,因為他是個外來人的神官,這樣稱他更合適,而且關於他的傳說就是讓孩子們作惡夢。這位父親=神官邊喊邊走的時候,據說他那兩隻眼睛閃著藍色的磷光。而且這惡夢的發生也是有根據的。父親=神官的祖父,也就是我們的曾祖父是漂泊到日本本州面向日本海的一個小城市的露西亞人①。這位父親=神官咆哮著去峽谷最低處的家,和住在此處的女藝人生了五個孩子,這些孩子們的名字都用了露西亞的「露」字。長子叫露一,次子叫露二郎,我們這對孿生兄妹的名字簡直就難以區分,我叫露巳,你叫露己,我們的弟弟叫露留。即使峽谷里沿河那條很短的商業街上,「征露丸」的廣告牌和「大學眼藥」、「眼鏡牌魚肝油」的廣告一樣特別顯眼。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全國人民對露西亞的感情。父親=神官的意圖是和全國人民的這種感情對抗,所以才給孩子們起來這類名字。然而,妹妹,我以為這並不是因為父親=神官愛他那四分之一的露西亞血脈,而是為了抵制那四分之三的日本所作的姿態。這種抵制的主要內容,全都表現在我小時候都覺得可怕他那大狗一般憂的臉上。不過,隨着他對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深入研究,父親=神官的憂鬱卻成了轉化為研究的精力的動力。因此,他在社務所的研究生活就不是單純的憂鬱了。因為,村莊=國家=小宇宙從創建之後,「自由時代」那是不用說的了,即使重新劃歸藩鎮之後,也只是一半屬於大日本帝國的時候,仍舊是一個蘊含着對外部世界堅持否定意志的共同體。至少到五十天戰爭為止,終於由國家軍隊插手把它破壞之前,那意志是非常堅定的。被憂鬱和熱情糾纏着的父親=神官埋頭於研究,白天出來散步的時候低着他那足以使孩子們害怕的過分勞神和憂鬱的臉,半夜卻醉得大肆咆哮。妹妹,父親=神官最大的憂鬱,即使在他讓我將來撰寫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為此而對我實施斯巴達教育,讓你當破壞人的巫女而坐在神社前殿上,從而找到了排遣渠道,但是在這之後他的憂鬱並未全消——

①即俄羅斯人——譯註。

父親=神官和女藝人生的我們五個之中,習慣稱之為露一士兵的長兄,我對他的記憶只是他揮着紙做的小國旗走在開往前線的行列里的情景。我記得最清楚的是露一士兵那露西亞大兵一般的臉型和體格走在隊伍前頭的模樣,以及這天從晌午就喝醉了而大喊大叫的父親=神官為他作了莫名其妙的神道祓除不祥的法事,記得這麼清肯定和從大人們那裏聽來的傳承有關,而且再加上自己的編造。反正他從來沒有表現親情之愛的長子開往戰場前後那幾天一直酩酊大醉卻是事實。但是,喜歡這位以熱情和憂鬱研究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老人們,大概不會讓他這個泥醉的外來人出現於人前吧。況且是他的親兒子出征那就更不會讓他露面,因為他與兒子有關的醜聞曝露出去,父親=神官一定被派他到此地來的國家神道的權力機構趕出去。

可能是我記得的只是露一的露西亞人臉型和體格,戰敗之後過了四分之一世紀刊載他當初孤軍作戰的報紙、周刊上的照片和我記憶中的露一形象大不相同。那些照片上的露一的面孔的確和一般人不一樣,但他畢竟是日本人。至於眼珠的顏色,因為照片是單色的所以看不出所以然來。我聽露一的小學同學說,不過八分之一的露西亞人血統給他帶來的結果卻是他從孩子時代起眼睛藍得令人驚奇。在這方面,應該說他很像父親=神官,但是和人們眼中父親那雙一眼就看得出的憂鬱卻截然相反,形狀上是繼承了母親的屬於陽性的雙眼。然而僅僅是因為他眼睛是藍的這一特徵,露一在新兵訓練期間一直挨欺負,因而引起精神異常,即使戰爭結束之後過了四分之一世紀,他掌握的仍然是新兵訓練時期那個水平的本領,被當作瘋子而關着。被大家稱作露一士兵這個名字裏,反映了我們當地人不是那麼隨隨便便就能對付得了的。父親=神官對於露一在精神病院的生活,至少是在一定時期去看望一下,但是他告訴我們這些弟弟妹妹們說,露一已經死了。

露一不僅活着,而且依舊穿着二十五年前業已作廢的那種大日本帝國陸軍軍裝,為發動一次決定性的作戰行動而出現於現實世界。對於這件事,我只能感到吃驚而已。妹妹,你大概也是這樣吧。儘管我想理解自己長兄的行動,然而我卻無法把新聞記者報道中所寫的露一的行動視覺化地用想像描畫出來。露一採取行動的那天早晨,他在山谷的簡易旅店醒來,這在他四分之一世紀停滯的意識里,是軍營里內務班的起床。他按照經過挨打、挨踢而學來的一套,把槍、刺刀、背包、水壺、雜品袋、防毒面具,一切都裝束停當。這些裝備是露一自己從上野一帶買的,不言而喻,那槍當然是假的。在他把這些裝備弄上身之前,還得先把單人帳篷、信號旗、小鐵鍬、外套等等全都綁在背包上才行。把那件外套疊得見稜見角的操作,雖然露一百倍認真地幹了一番,然而對他來說似乎依舊是件難事。他那番孤獨作戰行動結束之後,背包、外套、裹腿已經完全散了。不禁要問,他這些裝備是從哪裏弄到手的呢?原來,他雖是患者卻能求得當花匠,這事可能是在精神病院住了多年的瘋子軍裝迷教給他的。但是他買這些東西的錢從何而來?我對於任何報道都疏於這一點卻很在意。

經過我的調查終於弄明白隱匿的事實。

露一崛起的時間,我們一家,如果不把蟄居於三島神社社務所的父親=神官算在內,可以說一家人處於離散狀態。仰賴父親=神官接濟,事實上是辦不到的,露一他也不會想到這件事。露一他雖然在精神病醫院裏蹲了四分之一世紀,但是當他從那使他活到現在的醫院出來的時候,會計付給了他一筆錢。因為他在醫院裏當花匠,這錢就是他的工錢。雖然如此,醫院讓他當花匠幹活是治療方法之一,無力負擔住院費的露一,他是怎麼付給醫院費用的?被關在醫院多年一直當花匠之後,一位年輕的醫師偶然發現,露一沒必要再住下去了,便提出報告,但是,我以為這中間那醫師一定有什麼動機。總之他得了這筆錢也就成了自由之身,儘管他在醫院裏呆了四分之一世紀,當個傻乎乎的花匠,從來沒有惹誰生過氣,但是他卻立刻用這筆錢置辦了他的軍裝等等,開始了獨特的作戰行動,從而引起眾人注目。

峽谷的人們素來稱之為露旦角的另一位哥哥露二郎,也是踏踏實實地準備了好久,突然的極富個性的表演,比露一的崛起提前了二十五年,是在大日本帝國剛剛消亡的那年秋天大放光彩的。地點是五十天戰爭之後,用曾經作為疏散人口用的建材修復的蠟庫舞台上。為露旦角提供這種機會的,是被熱烈慶祝複員氣氛所鼓舞的青年們。在他們主辦的演藝會上,露旦角是突然報告出演的。唱着戰前的流行歌,按歌詞節拍舞蹈,從故事展開前的開場白到進入情節之前結束的浪花曲,比這些更拿手的通俗戲等等,總而言之,換場時一定插演二哥的舞蹈,我們這同胞兄弟妹妹們都擔心他再也拿不齣節目了,可是他源源不斷,而且都是我們遊戲時從未亮出過的節目。

舞蹈節目是秋祭時在神社院內,由「在」的孩子們按神樂的音樂表演的。從這天起到他死的時候,誰都稱之為露旦角的我們這位二哥,在這期間他總是扮上女裝表演各種奇態,在舞台上表演女人痛苦時的形態。他的兩旁是向來不怎麼出色的少年神樂樂師們伴奏,那聲音總是顫顫抖抖,但是伴奏卻非常起勁,又吹笛子又打鼓,非常賣力氣。顯而易見,對少年們的家長很有影響力的父親=神官對於演出給了很大的幫助。妹妹,從露旦角的表演可以看出,他的舞蹈中,我以為至少前半部分是由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研究家的父親=神官設計的。這時,露旦角挺直的身子邊抖動邊移到台前。聚光燈照着的腦袋罩着一個比他的頭大三倍的球形木頭造的假面。我在觀眾座位中的孩子們中間,我看那假面覺得實在醜陋不堪。球形的假面有一個傷痕似的斜十字裂紋,那裏褐色十字交叉處的下邊伸出一個猛禽的嘴一般的鼻子。挖得很深的紅色大嘴兩端一直翹到並不存在的兩隻耳朵處。最讓人覺得可憎的就是在眼睛的位置處挖出鯰魚眼睛一般帶白圈的圓窟窿。瘦瘦的身子支著這麼一個沉重而又奇怪的大頭,看的人都替他擔心。身上裹着的好像牛鬼身上裹着的黑布……

妹妹,我只對於你比較親近,對其餘的哥哥弟弟,感情上就比較淡薄,但是在這個演藝會上,我畢竟是表演者的弟弟,我縮著脖子在這裏看,是因為我聽到觀眾對於戴着面具渾身裹着黑布抖動着身子的哥哥發出的憤怒與嘲罵。然而我也聽到了其中夾雜的令人擔心的喊聲:「銘助老兄!」還有人喊:「讓漆咬他!讓漆狠狠地咬!」在這起鬨的高潮中,演奏神樂的人們依然演奏,這時舞台邊上出現了一個抱着唱機戴着銀邊眼鏡的女人。她就是父親=神官把母親趕走之後來照看我們的母親的妹妹女藝人,那時候峽谷的人們都親切地稱他阿姨。她單腿跪下轉動唱機搖把之後,就響起了哈巴涅拉舞曲①——

①起源於古巴哈瓦那的2A4拍西班牙舞——譯註。

這時我們看到,彷彿慶祝商店開張或新船下水典禮等用的帶長條綵帶的花繡球炸裂般,那黑褐色球形假面也裂成碎片,隨後是一團火那樣的一大朵漂亮的紅花,同時出現褪下黑布露出身着大袖和服姑娘的身體。在蠟庫里滿坑滿谷的觀眾讚歎喊聲中,那美麗的花把假面的斜形十字彈開,顯出金黃、綠、紅等彩色的內側,大家看到的一張光彩奪目的姑娘的面孔。此時的露旦角完全陶醉於自我創造的美的形象中了,他在立刻爆發了興奮已極的歡呼聲中開始了卡門樂曲伴奏下的舞蹈。

因為觀眾已達到狂熱程度,所以他只好按唱片哈巴涅拉的曲子沒完沒了地跳下去……

露旦角由於這次的演藝會獲得絕對的成功,在年輕人們中間,比峽谷和「在」的任何姑娘還有人緣,成了性的象徵。然而奇妙的是他也成了被他兩次奪走演出機會的那位姑娘憧憬的靶子。但是在那次演藝會之前他和悄悄地推動他前進的父親=神官之間的關係是很不好的。原因是父親=神官想用神樂音樂給自己的二兒子伴奏,而且是大致排好了的時候,阿姨和他的意見截然相反,主張用哈巴涅拉唱片,毫不留情地把他的方案推翻。結果非常明顯,阿姨的方案獲勝。出於報復心理,父親=神官禁止露旦角在峽谷最低處的家裏和我們這些弟弟妹妹們住在一起,他所持的理由是怕二哥在風紀上給我們以不良影響,實際上根本沒有這麼辦的必要。成了峽谷和「在」的青年們性偶像的露旦角,不久和阿姨同居了,由於初次登台獻藝成功而從此走上了這條生活之路以後,他的全部生涯,阿姨始終對他如影相隨,阿姨終於把露旦角收為養子,並確定把她的資產將來留贈給他。

太平洋戰爭結束之後物資缺乏的時代,只要有一個皮球,那個少年就有了排他的特權。在皮球的象徵性權威之下的人們,如果玩爭奪三角基地遊戲時把這球弄壞,那就彷彿發現自己這幫夥伴們供登月的宇宙飛船遭到腐蝕一樣,個個愁眉不展,為了修理好,還得送到自行車鋪去。這麼一個高貴皮球,怎麼能不決定那少年的性格?妹妹,出於孩子生到這個數目到此打住的慾望,我們的小弟被命名為「露留」①,被他的遊戲夥伴稱作露留哥的弟弟,就這樣正面地接受了皮球給他的命運,豁出他的一生要掌握這個契機。他是父親=神官已經對母親漠不關心的時候生的,本來就沒有受到過疼愛,他把皮球當作神體為之徹底的獻身,我以為也足以證明了他繼承了父親=神官的血統——

①「留」字在日文中有「止」的意思——譯註。

我自己參加的一次遊戲的情景,至今還記得很清楚,一向被看作峽谷的孩子們小社會酪桓鮃奧陌羥蟶倌曷讀簦簿哂懈蓋祝繳窆儺願裉氐悖簿褪嗆捅人康娜頌富俺閃慫刻斕納釹骯擼庵智閬蟣硐值米鍆懷觥U膠笠丫巳輳彩鍬讀粼諍⒆用侵屑淶牧斕嫉匚唬涌分皇且蛭懈銎で虻鬧匾緣剿舊砬蚣幾叱玫獎U系氖逼凇N宜淙皇撬綹紓皇歉齔杉ㄆ狡降牧廢罷叨眩粲謁柿斕男輪浦醒硎槳羥蚨印B讀羧詞潛就妒值拇筇ㄖK說玫礁嗟惱駒詿蛭簧系幕幔鞫H我環潁幣布孀鶻塘貳⒕砣耍且桓鼉允盜θ宋鎩B讀艫牧廢胺ǎ怯幸饈兜卮郵裁吹胤秸依湊角叭械妊0羥虼磯用幔閱巧廈媼廢傲孔畲蟮畝游裱Х槳偌頻叵氪鐧僥歉鏊健>芍浦醒奶辶托輪頻謀冉掀鵠床鈈H綣腥艘虼碩⒗紊В僑司筒荒芰粼詼永鎩P輪浦醒У牟儷≌。羥蠐鎂咧荒蓯潛熱綳偈畢氚旆ǎ巳謎∈趾土廢霸鋇奶娌苟寄芰廢昂茫釉鋇氖渴怯邢拗頻摹N業比皇翹娌梗娌咕褪遣蝗們蛘駒諭餿Σ蕕兀辣缸杲蕕氐那蛘也患恢鋇仍諛搶鐧娜肆硪恢紙蟹ā�

戰後幾年,常常遭受颱風襲擊,而颱風剛剛過去時,河水依舊很大,河在峽谷里奔騰咆哮,在峽谷最低處的我們家,濁水能泡到上門框,這時我們家只好到鄰近的人家避難。即使雨住了,兩個山腰之間的上空仍有卷積雲,這位露留也不管已經過了晌午,照舊招集棒球隊員們。這時的操場十分泥濘,根本不適於練球,於是就讓隊員們練長跑。讓他們在村莊=國家=小宇宙的「自由時代」越過同藩鎮交界的山前來買蠟的商人們走的那條道上練。要求快步登上山,這是非常辛苦的長跑。正式選手和替補隊員概無區別,拉成一行,登上坡道的人之中,過不多久就逐漸出現掉隊的。即使大雨之後從岩石上不斷滴水的石頭道上,三番五次地滑倒,但跑在前頭的露留決不放慢腳步。

這時我氣喘噓噓地跟上來,我感到,長跑中掉隊的人體力確實消耗很多,但意志也未免過於脆弱。那時候手電筒屬於貴重物品,既然誰都沒有帶來,我已看透,如果等到天黑了那就只得摸著黑下山往回走,所以我就不管他們,只好比他早動身下山。

因此,我和棒球隊的哪一個比較,論體力都不比別人強,但是差距決不大,所以我總能跟得上露留。就當時的情況來說,我的膂力已經遠遠超過他們,不過對於在棒球隊里一貫獨裁,根本不承認我這位哥哥的權威的露留來說,我當然也不會有以保護者自居的感情。但是後來我知道,這一天我特別傷害了露留的感情。每次河裏漲水淹到我們家的時候,從河的上遊人家的大糞池裏流出的大糞,在只露出屋頂的我家周圍晃蕩。孩子們特意順着道路下來,站到房脊上看熱鬧。露留以為家宅弄得這麼臟是不得了的恥辱。我雖然不像他那麼認真,但想法卻是和他一樣的,而且這種事我也看見過。那天露留走在前面的強行軍中他的上班同學有掉隊的,他們卻沒有加把力追上去的意思,在下邊從從容容地休息中而且唱了下面的歌。我不相信那歌聲傳不到露留的耳朵里。那歌唱道:「使著泰柯普①的球,當個逍遙自在的守衛練習,讓人心裏堵得慌的,是荒涼中的家!」——

①即:TyCobb,他本名TyrusRaymondCobb。美國職業棒球選手。據說他是棒球運動史上最優秀選手——譯註。

終於只剩下我一個人和他同行了,渾身的泥水,累得精疲力竭,我咬咬牙向遠遠走在我前邊的露留追去,追到當年蠟商走的那條近道一帶時,只見原生林本來延伸過來的地方,由於人工造林改變了地形而出現了一塊敞亮的台地,露留渾身是赭色的泥,跪在那裏兩手拄地,像發唚的狗一樣大喘大嘔,我知道他還沒有發覺我站在台地的邊上茫然地看着他那反反覆復的動作,我看他那樣子並不是因為犯了什麼病,倒覺得他願意那麼做。仔細看,只見露留好像不停地小聲咳嗽,每次咳嗽都揚起他那長睫毛之下彷彿全是黑瞳仁的眼睛望着天空。受他的誘使,我也隨着揚頭望着天空。峽谷的地形所限無法一覽無餘的寥闊天空裏,堆滿了排列整齊的卷積雲的波峰浪谷。白天看起來呈半透明狀態薄薄的沙丁魚一般的卷積雲,現在卻各具一個厚而黑的脊梁骨,此刻太陽已被擋住,只是從它那薄薄的邊緣適出暗紅色。他在地面上兩手拄地小聲咳嗽似地伸著脖子反覆注視的,好像就是這紅邊黑脊樑而且成行成列的沙丁魚雲。他那動作給我的直感是向宇宙規模的破壞人作禮拜。我這直感,純粹來自經過斯巴達式的我們當地神話與歷史教育的最年輕傳承者的靈機……

從那以後正好過了十五年,在比賽已經進入加時賽的甲子園球場的傍晚時刻,面臨職業棒球隊全體選手首次參賽的露留,不顧裁判制止,在投手土丘上向著大海方位作了花些時間的儀式。實況轉播的播音員還以嘲諷的口吻說:這位新投手像從曼谷來的連踢帶打的拳擊賽選手一樣向戰神祈禱哪。當我聽到這種風傳的話時,立刻在腦子裏描繪出傍晚海上風平浪靜晚霞映紅西天的情景。儘管那地方不過是個投手土丘,我想,站在略高地點的露留,一定得到破壞人對於他那為宇宙交感所誘發的心事給以諒解。因為我想起颱風過後的那天傍晚,在滿是沙丁魚形的卷積雲天空之下,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樹海中的孤島之上,那時我們邊等待月亮升起,平素幾乎不跟我交談的露留,在我面前表現了不像個棒球迷孩子頭那般知能方面的細緻與深沉。

露留他本來發覺我上到台地上來了,可是他依舊不理睬我,晚霞的紅色已經褪盡,逐漸地由淡黑向濃墨色轉變的時候,出現像巨大風箏飄飄搖搖一般的破壞人,露留只顧百倍虔誠地仰望着他。等到整個天空不再有色調的濃淡變化,成了昏暗的水平面的時候,他像對於暗下來的森林有些膽怯似地朝我坐着的岩石處跳着奔來。在這剎那之間,我曾經懷疑過他把我拋下自己一個人下山,我也看到我這年幼的弟弟表現出有些膽怯的面孔,可是他卻說:「在這兒獃著幹什麼?小心天狗①摸你屁股!快下去,快下去,也許狼要來呀!」——

①傳說中的一種妖怪。人形,臉紅、鼻高,有翅膀能飛,深居山裏,神通廣大——譯註。

雖然我比他只大兩歲,但我畢竟是哥哥,我概不計較他胡說八道,我對他說,天這麼黑,泉水往外涌,走石頭路是太危險的。至少是等月亮出來再走,或者乾脆在這裏等到天亮最好。露留一臉不高興,他說:「我可不能讓天狗摸屁股,不能在森林裏呆多久!」妹妹,他居然反覆地說帶侮辱性的話。可是我終於說服他等到月亮升起,照到原生林邊上來的時候再走。我們當地從大人到孩子就知道遲升的月亮出來之前天狗如何如何的罵人話,可是卻把一個人在森林裏過夜根本不當回事。露留怕我坐在石頭上睡著了,所以不停地跟我閑聊。同是生活在一個家裏,可是以往我卻沒有和他多說過話,這樣一番經歷,倒是起了喚起我們彼此應該關心的作用。

妹妹,可是露留此番跟我談的話卻和平素他這個人大不一樣,所聊的主題是和死有關的。他說他從來沒想過死是可怕的。他說死就等於即使經過幾千萬年,任何東西也不存在的一片漆黑之中還有自己的種子。然後是再過幾千萬年之後,任何東西都不存在的一片漆黑之中還留有自己的灰,在這個中間的,就是現在這樣活着的自己。現在這樣活着,倒是奇怪的事。因為如果沒有這中間的突然發出火光一般的活着這一段,以前的幾千萬年和以後的幾千萬年,那一直在一片漆黑之中的種子,也許始終是個種子而枯死。

於是我就使出了平素根本沒派過用場的當哥哥的權威說,正因為在中間過程突然發出過火光,所以活着的人才覺得以後的一片漆黑可怕。可是他對我這想法並不反駁,只是說:「像破壞人能活幾百年可真好!」那腔調錶現出十分羨慕。升起來的月亮,照亮了曾經感受過幾千萬年黑暗的原生林這遼闊無垠的大地,浮現在這上面的彷彿窟窿一般的峽谷景觀,讓我這寫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人,再一次想到創建期之後,直到「自由時代」,同外部世界隔離的漫長時代的孤獨……

露留作為一名職業棒球選手註冊登記之後的較短時期里,體育報的記者對於這個新隊員曾經出於嘲弄的意圖登載過一條花邊新聞,內容是說這位新手的奇談怪論的談話。說露留投手說過,養育他的土地有的人有巨人族的血統,他自己不足月就生下了來,他和那些巨人們上森林裏幹活去的時候,他讓巨人把他像插在勞動服前胸口袋裏的自來水筆似的裝進口袋。我發現,露留還被峽谷和「在」的孩子們已經民間故事化了的傳承中的破壞人以及巨人化了的創建者們那些形象迷著呢。因此,我第一次看清他是一個受村莊=國家=小宇宙共同幻想養育起來的人,與其說他繼承了血緣關係,倒不如說繼承了深刻的靈魂關係更恰當。

就像表現出舞蹈才能的露旦角找到一位對獻身儘力的阿姨一樣,棒球上極有造詣的露留也有一個他稱之為大哥的熱烈支援者。細想起來,這個時期的我們倆這對孿生兄妹,因為其他成員各有各的資助者,由於沾了這種庇護餘澤的光,生活上才過得下去。妹妹,正因為這個關係,你才長得那麼漂亮,營養良好。父親=神官對他的孩子只給以最低限度的經濟照顧,現在回想起來,我們居然長大,這簡直是個奇迹。父親=神官讓我受斯巴達教育,學習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還讓你接受給破壞人當巫女的訓練,這樣,就把我們孿生兄妹變成了鄰近各家共同的孩子。

戰後,父親=神官把神話、歷史研究推到神秘主義階段,所以常常懷着一個憂鬱的心,窮追不捨地思考腦子裏那些黑暗的漩渦。他既然如此,也就無法指望他對於不和他住在一起的孩子們的生活給以多大的關心了。父親=神官沉浸於黑暗漩渦一般的思考,彷彿撞在石頭上跌了回來隨後以爆發之勢,和他的長子露一的孤獨之間的鬥爭也許明顯化。就像被遺忘了的人扔在一邊,一直當花匠的病人露一,向來不給任何人寫信,父親=神官單方面給他寫的信上也只談他自己的憂鬱,開頭也就是一年寫兩三封信。身在異鄉的精神病院真正陷於孤獨的時候,是在他退院和崛起的十年之前開始的,也就是父親=神官更加憂鬱,不再給他寫信以後的事。回想起來,到了這個程度之前的父親=神官,對於我們這些同他分居的孩子雖然沒有給以明顯的親切照顧,但是對於我們住在這峽谷最低處的孩子也並不是根本沒操過心。

露留處於悲劇、喜劇的糾纏不清之中,總而言之他成了戲劇性的棒球生活的庇護者,那位棒球經理大哥終於鼓勵他們從峽谷出走,過起了跨太平洋的棒球放浪生活。這位大哥是峽谷唯一的一家魚店兼飯館而且還送外賣的鋪子繼承家業的小老闆,經父親=神官的介紹才和露留相識的。原因是在中國大陸上的戰爭初期,父親=神官的神話與歷史研究工作中,當時還是孩子的魚鋪老闆的大兒子對於該研究工作給予了幫助。這魚鋪一家不用說根本不是我們當地創建期或者「自由時代」就有的家系,甚至也不是再次編入藩鎮政權才開始有了的家系。對於這一事實,父親=神官的歷史研究早就有明確的回答。因此,即使他的出生之家沒有任何古書,然而經理大哥對於父親=神官的古書搜集起了巨大的作用,幫了很大的忙。經理大哥有一種本事,臉皮一點也不薄,很開朗,誰都不會對他加小心,高興地接受他。父親=神官就是托他請「在」和峽谷的老戶把死藏的史料拿出來供研究之用的。本來父親=神官是外來人,之所以允許他自由隨便地這麼作,是因為我們當地老人們在五十天戰爭以來,大家對於父親=神官已經全面地接受他這一事實。但是,如果年輕的經理大哥不能輕而易舉地從各家搬出裝着古書的書箱,我想父親=神官可能沒有那份積極性親自造訪那家提出要求吧。對於父親=神官那樣奇特的人,並不給自己帶來特別利益、甚至不惜顯得自己低三下四百倍熱情地去辦這就是經理大哥從少年時代就已經顯示出來的人格特性。

通過這些古書,父親=神官挖掘出了「自由時代」結束之後的藩鎮政權時代龜井銘助被召進城裏這件事,並不僅僅像傳承那樣,只是為了把長期以來同外部隔絕的我們當地的時代錯誤故意說得有趣,說得滑稽。而是年輕的龜井銘助已經受到擁立年輕的藩鎮諸侯的開明派家臣集團的注目,他們之所以對龜井銘助注目,是因為他們從蠟商那裏得到的信息,其次是銘助本人出於深謀遠慮,悄悄地去各地遊學吸取經驗,從而通曉京都、大阪的政情。已經過遲的判斷,實際上藩鎮已經得到京都的特別警戒的內敕,決定了對勤王藩鎮的態度。擔任仲介者的勤王公卿,本來是由銘助介紹,藩鎮的開明派才和他們接觸的。開明派一旦失去權力,藩主被處以安置在江戶附近隱居的反動時期,對新權力發動起義而遭到失敗的銘助,就把村莊=國家=小宇宙作為直屬於天皇的存在的企圖,放在指望和公卿的關係這個基礎之上了。結果是銘助進了監獄,然而藩鎮卻繼續為勤王而大肆活動。銘助死於獄中的那年,恢復了權力的開明派的諸侯家令根據銘助生前留下來的建議書,前往長崎買了輪船。因為買船而花費巨額公款,家令引咎自責而剖腹自殺。據父親=神官有根有據的推論,如果龜井銘助不死於獄中,他一定和備受指責的家令一起,用這輪船去發現新世界而開往南美大陸。實際上開明派還沒有喪失權力,銘助尚未失去自由的時期,銘助和家令集團的人就已經為實現輪船拖航而建造了海港。父親=神官已經查明,由於通過該項事業而同漁民們建立起來的關係,死於獄中的銘助的家屬們甚至得到能夠把熟鰮魚乾帶進峽谷和「在」的權利。

父親=神官此項歷史研究給予經理大哥的啟示,使他想到不能只把魚鋪開在我們當地這個狹隘的空間,發揮想像力又在別處開了幾家。據說他十七、八歲就去了朝鮮,在新義州入伍當兵,然後當了憲兵。戰敗之後趕快複員回來,專門經營魚和牛肉的黑市生意,他的經營圈已經擴大到東京、大阪、神戶。然而他經過父親=神官的勸告,很快地就把日漸繁榮的經營網點的活動縮小。這件事可能是經理大哥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成功的事業。妹妹,不久就有了這樣的傳說:經理大哥以超過一介魚店限度的規模,支援露留的棒球事業,那錢全是作黑市生意時積蓄下來的。

不過和傳說中的在中國當憲兵時代和在東京、大阪、神戶作黑市生意時代的經理大哥的形象完全相反,在峽谷的日常生活中的他,卻總是一副滑稽相的隨波逐流的人。到峽谷的定時制高中前來任教的未婚女老師,租住文具店二樓的房子。她閑暇時候店主也求她給照顧一下鋪子。有一天下午,經理大哥路過文具店門前時便推門進來,站在門廳的入口處不動。當時女老師正在店裏火盆旁坐着,頗感奇怪便仰臉看着他,他也不打招呼,便要跳上席鋪,因為他比別人高出許多,所以他的跳躍也比別人用的力大,他的頭蓋骨一下子就撞在隔扇門的門楣上,又被門楣上的釘子划傷,立刻摔倒。

有人立刻給他父親送信,魚店老闆立刻趕來,看見流血而暈了過去的兒子,便問依然坐在火盆旁的女老師是怎麼回事。

女老師只回答說「他想跳上來!」

當天半夜裏,病床上的經理大哥不知去向,消防隊員在峽谷到處找他。消防隊員們也樂於干這件事,彷彿作廣告似地把這個秘密大肆張揚地喊:「經理大哥!經理大哥!你在哪兒?」到處轉悠着這麼喊。最後終於把他找到了,原來他用從原生林流向峽谷河的水浸泡頭上的傷口,說是用這涼水冰一冰它……

這事現在成了峽谷和「在」的笑話一般的民間傳說。妹妹,如果想到從森林流出的水,是供村莊=國家=小宇宙飲用的水,那麼,像這位經理大哥這樣的浪蕩公子耍活寶式的舉止,在生死危機的關頭顯示出來,那就最終必然會導致使人產生同破壞人有最大聯繫的感覺,從而把我們當地的根源示之於人。這種足以顯示方向然而一直藏而不露的機靈素質,也許就是把經理大哥和露留兩個人,真正聯繫在一起的吧。

妹妹,你作為美國總統家屬的朋友被邀請參加美國總統就任典禮,雖然不是以代表國家的身分被邀請的,但是你也提出了對於我們當地脫離日本國的獨立運動給以援助的要求。總統回答這個問題時說:「還在佔領的期間提出這個問題很好。」在白宮會客室里和你一同來的,給你和總統談話時擔任翻譯的報社特派員,並沒有把它作為一條有可讀性的這段對話和你們一行的消息拍發出去。優秀人員的大報社記者,對於把這種充滿異想天開的事向總統談的日本女性,大概感到這似乎是國家的恥辱吧。但是只要你的提案立足於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那就不能說是非常識的、無教養的。

妹妹,這就是說,你為了解決使我們當地從衰微重振風采的意志非常強烈這一事實,足以證明你不愧是父親=神官的女兒,以及他把你教育成破壞人的巫女如何正確。父親=神官曾經力求自己和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同一化,然而因為他屬於外來人,所以始終沒有達到目的,連我這對孿生兄妹,尤其是你,對於當他的繼承者,那時我們無不感到意外。妹妹,你受到美國總統的邀請,原因是那時他已得到副總統的位置,隨後便參加總統競選,終於失敗而開始了失意時期。這位前副總統以國際上知名的清涼飲料公司顧問的身份前來日本宣傳,當時把銀座俱樂部的女人們帶到飯店去,名義上是參加舞會實際上卻是男女雜交,率領那些婦女們的頭目不是別人,就是你。然而他又走運而身居要津,忽然之間就當上總統,你的雜交舞會的組織者是怎樣達到舉行總統就任典禮時要邀請你的?對於這件事,有人說,你以那天晚上的錄音磁帶作為武器,強行要求總統才達到目的。不過,我覺得這事沒有必要在我以書信的形式寫給你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上確定下來。我想記住的只是,你和你的俱樂部的女人們,對於雌伏期的美國總統候選人有性的關係深深銘刻在記憶之中這件事。不這樣,我以為即使有記錄雜交舞會的磁帶,也奈何不了這位總統。

妹妹,你和美國總統的關係已經擴大到了極限。

棒球隊在新制中學的操場上練球,一直練到傍晚,有一天傍晚露留把比他年長的「在」的少年揍了一頓。那少年新制中學畢業之後沒升學,領導著一個和他情況相同的人們組成的小集團。他想以「在」的小集團壓倒以峽谷的少年為中心的棒球隊,處心積慮地要和峽谷棒球隊的首領露留決一雌雄。一直在「在」的孩子們中間稱王稱霸的這個少年,滿腦子想打架,他首先是帶着人來看練習比賽,一直看到比賽完為止。即使比賽結束,露留也不把他指揮的隊立刻解散,而是繼續練球,把球抹上石灰粉,直練到天黑了下來抹石灰粉的白球看不見為止。用泰柯普型球棒練習防守,沒完沒了地練,甚至使人感到那氣氛未免過於殘酷。

露留在經理大哥的幫助之下,為了提高自己的棒球水平,繼續他那獨創性的發明。妹妹,直到現在我還記得,他為了鍛煉跳躍力,模仿說評書中的飛檐走壁的人那些修鍊方法。咱們家院子裏種向日葵。出芽之前露留就在那裏練習跳,向日葵長出來的時候他覺得向日葵長得慢便去跳麻,麻苗不高,跳膩了便去練習別的項目,等他想起向日葵的時候,向日葵已經長高,使盡渾身力量也跳不過去了。但是,向日葵長到人得仰頭看它那花以後,露留依舊在花前扭扭脖子抖抖肩,輕輕跳起讓兩個腿肚子碰在一起,如今他已經開始試跳兩米了。這時候往往是顴骨周圍被太陽晒成黑赭色臉的經理大哥滿臉高興地在旁邊陪他。這位大哥每次來視察露留的鍛煉情況時,因為他家開魚店,有個大冷庫,所以總是帶來冷藏的桃子什麼的,露留似乎不願意把投球的右手冰著,總是用左手接過來,大啃大嚼,我從二樓上看着羨慕不已。

露留的自我鍛煉,並不全是像跳向日葵那樣一時心血來潮乾的。為了鍛煉腳和腰,他總是褲子裏邊掛着經理大哥讓峽谷的鐵匠作坊給他打造的腿箍,彷彿戴上腳鐐一般。連上體育課也不拿下來。但是,他戴着那麼沉的東西,不論競走也不論跳跳箱,依舊能力超群,所以體操老師無話可說。他小腿上的鐵箍在踢足球和摔跤時能傷及他人,所以這時候他才摘下。因為他對體力的基本訓練除了棒球之外任何體育項目概不關心,所以體操老師讓他參觀別的體育項目時,他就戴着鐵鐐學兔子跳躍。

下雨天不能鍛煉的日子,他在天棚低的二樓上站在面朝河比較亮的窗前,注視着對面山坡上疏林中飛的鳥,練習著看他一秒鐘掮動幾次翅膀,而且是一天到晚練這功夫,從不感到心煩。終於把山雀和黃道眉那麼小的鳥一秒鐘掮動多少次翅膀等等全都弄清楚了。如果以這份能力參加比賽,就能看清還沒有參加過正式比賽的硬球表面上縫的針腳,毫無困難地把它打回去,這是經理大哥拍著胸脯作出絕對保證的。他為了更進一步鍛煉目力,注意看鳥起飛時的動態,面向鳥的方向精神專註的神態,那形象實在美極了,連我這作哥哥的都被打動了。

露留從蠟庫撿來蠟末子,把我們面積不大的所有地板打磨得無比光滑。他這種舉措是為了日常生活的任何瞬間都要鍛煉腳和腰,但是這一招卻給家裏和他住在一起的人出了難題。特別對於你那些特別迷戀於性解放的朋友從你們的沙龍去廁所的通路那一段地板,打得更加光滑,因此,並不需要像露留那樣鍛煉腳和腰的你那沙龍朋友們,就有好幾個跌倒多次。

妹妹,我再一次觀察和思考棒球界行者露留孤獨的內心以及想法,發現他把地打磨得那麼光滑,純粹是對於自己的姐姐性自由的來訪者們一種無可奈何的抗議。把地板打磨得光滑無比以鍛煉自己的腰腿,我以為不過是第二義的理由而已。

至於露一士兵孤獨的蹶起,新聞、周刊有過各種報道。妹妹,我所了解的關於他的情況大都由此而來,不過有幾項是我自己發現的。事件過了三年以後,我從語言學雜誌的一篇專欄文章上才大致看出支撐露一行動的思想方面的一個側面。專欄文章是一位世界語專家寫的,出於對智能遊戲的愛好,但始終是從世界語的角度出發的。內容大致是這樣的:不久之前,只有一個人就想匹馬單槍地控制東京,打進皇宮,和天皇進行軍事談判,這個人物使報界足夠地熱鬧了一陣。此人在精神病醫院呆了二十五年。在皇宮前折騰了一通之後,也就是在他看來經過兩軍你死我活的白刃戰之後,同樣也是由他看來成了日本國軍隊的俘虜,再次送進精神病院,不出幾個星期便衰弱而死。各家報社指出,這很可能是醫院錯誤地把不該出院的病人放了出來,以致造成如此悲劇。但是我唯一不解的是,據說這個瘋子被逮捕的時候,叨叨咕咕的話誰也不明白它的意思。可是又有人說,那分明是分節語言,像演說一樣說的。各報紙用字母把它登了出來,教世界語的人認為,和常見的初學世界語的人把日文字母寫在教科書旁一樣,聽起來卻是世界語。秘密揭穿才知道,這漢子住了二十五年的這家精神病醫院,我國草創期以來的世界語言學家也曾經在這裏住過相當長時間……

我以這個專欄文章為據,採用相應手段,向這家醫院詢問露一的生活痕迹,最終毫無結果。妹妹,我確實是露一的弟弟,然而也是遺棄他達二十五年之久的家族成員。當然,對於很閉塞的醫院,我也不能過分強烈地表白我的意見。但是遇到了僥倖,我見到了審訊露一的警官。這樣,從他那裏自然掌握了露一演說用的用日文字母記載的記事本的影印件,也就是報紙、周刊報道的原始根據的影印件。這個僥倖,得到了在新橋演舞場開獨舞會的我另一位哥哥露旦角的幫助。

露旦角在新橋演舞場開獨舞會。只要想到和蠟庫舞台的半即興式的初次演出遠遠無法相比,就不能不為之感到茫然了。只是白天才演出,座位只能坐滿三分之一,而且很明顯,那都是招待票,不過這次公演是他露旦角一個人獨自主辦的。演出進行到一半時我到後台看了看,年近七十的阿姨,當年她一條腿跪在蠟庫的舞台邊上使勁給留聲機上弦,如今她像個德國老太太一樣,戴着圓眼鏡坐在那裏。我此刻的心境已經分不出我自己是在新橋演舞場的後台呢,還是坐在峽谷的蠟庫里。

我想,按理說阿姨對於今天獨舞會的進行上並沒有她需要幫忙的事。露旦角的化妝有專家負責,而且還有包括彼此了解的歌舞伎青年演員在內的同台演出的演員,以及演奏家們,至於和照明的或舞台效果的負責人聯繫的,有資助露旦角在大阪南邊經營的男性同性戀酒吧的公司派來的一位秘書科員。所以,對於阿姨來說,她只能是看着露旦角坐在化妝台前光着膀子為下次出場化妝而已。然而阿姨坐在一旁看露旦角的化妝,對她來說卻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她像看仇敵一樣看着梳妝鏡里的露旦角塗粉抹紅,顯得眼睛特別大的瘦削麵孔,而且是片刻不停地看着他,似乎有滿腹的不滿。

露旦角在舞台上表演的時候,受招待的客人們認真地看着舞台,也沒有人小聲說話,但是每到精采之處,觀眾席中央最好的席位上總有嘻嘻哈哈的女人笑聲。於是,那周圍的女客彷彿受了感染一般跟着發笑,雖然那笑聲還沒有傳播到整個觀眾席,但是露旦角反覆說過,每當這個時候他就覺得很難跳了。妹妹,原來觀眾席上那樣無拘無束地縱聲發笑的女人居然是你。當時你在銀座開俱樂部,和你嘻嘻哈哈的笑聲唱和的,就是你手下的那幫人。

露旦角發了一通牢騷好像渾身是勁,大步衝出後台以後,我不由得笑了。我以為你根本不是嘲笑他,不過,說實話,你那笑聲也確實不莊重。我立刻去見略帶淡紫色的眉眼之間有些神經質皺紋的阿姨,因為我必須向她說明我為什麼到這裏來。我跟她說的是,我作為露一的弟弟,必須查明他的事情,他蹶起之後,開頭和他接觸的警察而現在接受獨舞會的招待,他一定到後台來道一聲謝,我想請露旦角那時給我介紹一下。阿姨想起了原來是我立刻放了心,像從前一家人閑話家常不勝感慨似地說:「從在峽谷的時候就想過,他一準能登上歌舞伎劇場的舞台,沒想到只能在演舞場演出,實在可憐哪!」

這天,那位警察——現在他已辭職,在一家出租汽車行當司機——由衷地被露旦角的舞蹈所感動,果然到後台來了,同時還給了我露一大喊大叫地演說的那份記錄的複印件。我在看那是字母的影印件的過程中就注意到,這決不是即興的吼叫說出來的話,我雖然難以理解它的句法,但是我知道那是語感親切的單句組成幾個組合段,而且幾次反覆。這是露一自己整理好的語言組合,寄給前邊業已提到就露一的問題寫了專欄文章那位世界語學者的那份東西。學者寫給露一的回信說,這份東西本身有許多錯誤之處,但原作可能是已經去世的世界語詩人伊東三郎的作品。這樣,我就理解了被看作瘋狂行動的露一蹶起之後表現其感懷的語言的實質。

深深地呼吸

深深地呼吸

自由地伸開兩臂

向周圍仔細一看大吃一驚

發現暖流般的日子已經過去

記憶復活了

一直苦於的工作被我猛然想起

工作再也不能順順噹噹地幹下去

因為身體和神經今不如昔

怎能不屢屢發出痛苦的嘆息

但是終於完成了一件事

現在情緒很好

沉下心來不再憂慮

我的心已經裝滿

全是喜悅和希冀

漫長的辛苦之後

惟有面對新的工作!新的問題!

世界語學者對於自己專欄文章預想到的事十分準確,深感滿意,並且說,深層的進一步發現,將另外在語言學雜誌上發表文章。但是我把這事報告給那位前任警察現開計程車的司機時,他提出異議,他說,他將根據自己的筆記發表文章。因為他只想到那隻能算瘋人的瘋話,所以才把那筆給死者家屬看的。他開始意識到,如果一旦弄明白那上面確有意義,那就難說當初自己處理這個事沒有錯,因而發生承擔責任的問題。細想起來,妹妹,作為當初經辦此事的一個警察來說,他這麼想也許是當然的。因為這個筆記足以證明,他過去把它當作莫知所云的演說記錄,自己以正義的觀察者身份處理了這件事。而今證實了自己不學無術,把那演說當作瘋子的連篇瘋話。總而言之成了自己處理問題的錯誤和自己不學無術的證據。而且,他當初還極力主張把露一再一次關進精神病醫院,結果是露一不久就衰弱而死。我只能把露一併非演說而是朗誦伊東三郎用世界語寫的詩,以及伊東本人再譯成日語的譯文,全部手抄下來寄給父親=神官和露旦角。作為此次調查的結束。但是這二位沒有一個人對於構成露一蹶起背景的思想至少在表面上表現略感興趣的反應。

露留應該是從高等學校畢業已經過了兩三年的年齡,然而他還是河口的海港城市的高等學校的一名學生。這個海港城市就是峽谷那條河的入海處,也就是當年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者們由此溯行而上的河口。露留在這裏的高等學校作為一名學生組織了棒球隊。因為年齡的限制,他不能參加外面的正式比賽,不過在練習領域裏,由於他廣范涉獵棒球書刊,他建立起來的訓練理論和實際很受重視。因為實際上效果很好,所以他的棒球隊的實力在本縣是數一數二的。這個時期,可能就是他在屬於自己的小社會裏樹立起個人風采的唯一的時刻。

露留受到棒球隊重用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他是一個合格的投球手而且從不知道疲勞。他一個人就承擔了球隊的所有的擊球練習,並且一連練習許多天。他通常不是從投手土丘上投球。因為他的球速是高校級的球隊選手打不著的,所以露留總是站在規定位置之後兩米多的地方面對打者。

他在這個海港城市的高等學校期間,準確地說應該是在這個學校的棒球隊期間,他往返上學全騎自行車,單程就需要三個鐘頭,這也是他露留為了訓練腳力所花的時間,別人就不只這麼個數字了。特別是回來是上坡路,要想把上坡多花的時間找回來補上,靠的全是超人的體力和意志。因此,地方城市報紙上甚至登出了標題為:「為了過勤勞生活,上學過遲的努力奮鬥者騎自行車上學,往返要六個小時」的堪稱美談的報道。實際上露留從新制中學畢業以後那幾年,並不是因為就業才晚上了學,而是一個人在峽谷里練習棒球,他的唯一目的便是為了將來當一名棒球選手。那期間,他總是戴着一頂棒球帽,早晨很早就起來,作操和長跑,注視鳥的飛翔鍛煉眼睛的功能,向對岸無限地拋石頭,以致把河灘上一個地方的卵石拋光,那地方彷彿被電鏟掏了個坑窪一般。新制中學下午的課程一完,操場上就開始練習棒球,他根本不是教練,可是他甘當義務教練,十分認真,大發脾氣地喊叫,指手劃腳,學生的練習一完,他就練習投硬球,而且是大喊大叫地制止小孩子們靠近擋球網,一直練到天黑下來。

像經理大哥那樣對於露留真誠相待的人,不論峽谷也不論「在」,已經沒有了。人們對他冷淡之極,上了高等學校在海港城市裏也沒有地方住下來,不得不往返花六個鐘頭騎自行車堅持來回奔跑,原因是什麼?原來,他除了棒球規則以及這個範圍之內偶發性的人間社會知識之外,其餘一概不知道,棒球之外的社會上自己如何立身處世,如何使自己社會化,如此等等手段一點也不會,所以他可能害怕在素不相識的人們群居的城市住下來。或者可能是由於另一個原因,那就是和那次洪水過後晚霞之下我所看到的情況有關,繼承父親=神官血統的露留,對於破壞人獨有的磁力感受特別敏銳和深刻,也就是說,他是個深深紮根於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人,和峽谷與「在」的直接聯繫是很難割斷的。

儘管如此,露留一旦離開我們的土地走出家門,一反過去頑固到甚至反動的程度,不僅遍歷國內大城市,居然一下子遠渡太平洋飛到三藩市去了。陪他去的有和他的棒球經曆始終相關,長期以來和他一起行動,他的經理人,把父親與家業拋下不管的經理大哥。況且那時候並不是可以自由地到海外旅遊的時期。經理大哥是耍了什麼手腕找到了門路,我以為很可能是託了我們本地選出的國會議員給辦的吧。況且兩個人飛機票以及在美國的花費,全是經理大哥掏的錢,所以,這次冒險旅行就成了他和他父親之間明顯的齟齬,本來當初他在文具店剛剛一跳就撞得頭破血流倒地不起,但是當時他父親就只是俯視着他,茫然地站着沒動。大概是經理大哥存心讓他這位峽谷商人的父親對他絕望,才採取了常識無法估計,以浪蕩子的行為方式,和露留一起飛往美國大陸的。

到底他們抱着什麼具體的計劃動身的?不過從經理大哥選擇大大出乎人們意料的行動這種氣質來看,似乎沒有經過有計劃的思考。從棒球的規則和實際訓練就是露留唯一規範的世界觀來看,讓他對此能有什麼客觀考慮也是不現實的。他們只是被棒球的發源地吸引而飛去的。後來我從當地日文報紙合訂本里看到內容大致如下的報道,才基本上了解了他們的夢幻計劃。那報道說:「最近開始從日本來了一些奇妙人物,三藩市職業棒球隊練習場地旁邊,有趕也趕不走的給你當接手而供你練習投球,如果願意,希望你大打特打一場球的兩個人,他倆不會說美國話,只能比比劃划,或者擺出姿式。一個是中年漢子,一個是青年人,他們的奇妙也實在離譜。記者用日語和他們搭話,那個年輕的投手也和美國話差不多依然不理解,那中年漢子很會應酬,熱心地大肆宣傳,說他帶來的投手是個天才,如果考試他的能力,保險能立刻加入職業球隊。對於按護照的種類而規定在美國的行動和給以不同的限制,他們也根本滿不在乎,他們是否真這麼作?還是僅僅當作詼諧才那麼作的?記者無法判斷……」

妹妹,我有根據斷定「加入職業球隊」這話確實是經理大哥說的。因為,他作為露留的經理人,多次前往我國各職業球團的訓練營地,大肆吹噓露留,這話就是經理大哥經常掛在嘴上的。從高知縣、宮崎,最後到沖繩,他們旅途所到之處,經理大哥都向峽谷魚店的父親打電報,總是說有希望加入某某著名球隊,望家裏等待他們的「吉報」。

然而始終也沒有等來這種「吉報」。魚店老闆讓送電報的嘲弄得生了氣,甚至和郵政局長商定,一個星期去郵政局取一次電報。他父親總是慨嘆地說:就是那個「愛跳的傢伙」,隨後便是對這「愛跳的傢伙」一通批評,然後泛指經理大哥這類浪蕩子們的一般表現,歸結為這已是我們當地的普遍現象。

關於露留加入職業棒球隊的聯繫活動,經理大哥一方面大耍滑稽演員那一套,另一方面他也很動腦筋琢磨辦法。露留和經理大哥第一次訪美歸來時,帶着三藩市職業棒球隊的帽子走下到達羽田空港的飛機,而且把聲稱露留和三藩市職業棒球隊的教練大談變速球投球法的照片加洗了許多,寄送給職業球團或者體育報刊。那照片是露留摟着三藩市職業棒球隊教練光光的肩頭,在淋浴室照的。我覺得濃密的睫毛,依然是一副少年面孔的露留似乎是在想着那些不愉快的回憶。推銷露留的旅行時間過長,資金拮据的經理大哥去了露旦角投資的南方的男性同性戀者酒吧,露旦角不僅主動地給以資金援助,而且看着露留和三藩市職業棒球隊教練的合影說:「這孩子要想認真干一下,那就非得下決心不可!走出峽谷外面的世界可是嚴峻的呀!」經理大哥不能不深深地點頭。

露一他們這個內務班投宿于山谷里的簡易旅館,天亮前就醒了的露一向同房間的其餘的五張床上的人逐一敬禮,催促他們起床,然而他卻遭到他視為戰友的同宿者之一的人毆打。但是這次毆打使露一對於複員內務班的實在感更有了深刻的印象。只同宿一個晚上的同宿者們有人說,這傢伙也許是個瘋子,但決不是個渾蛋。這話和日後報紙上所說的一樣。挨了打的露一便特別小心,開始收拾裝備,決不弄出聲來。已經是十月過半了,可是露一不穿外套,他把單人帳篷、信號旗、小鍬拴在背囊上。用同樣的時間,打裹腿,把刺刀、背囊、水壺、雜物袋、防毒面具全都帶在身上,戴上戰鬥帽,右手提着軍鞋,左手提着槍,他想到外面再穿。這時,同宿者已經醒了,他們唱起軍歌鼓舞他。那歌唱道:聽到軍號響,怎能不想起,立誓出國門,勇敢上戰場,男兒無寸功,何顏回故鄉……

露一乘國營電車到達東京車站,站台人員告訴他,從八重洲口出去買入場票就可走出站台,他照辦了。那個車站人員和附近的鐵路公安人員,看露一那副模樣,都把他當作為宣傳電影而化的裝。按露一主觀的說法,多虧他們誤解,他那地地道道的全副武裝,已經開始的作戰行動,就交了沒有受到任何妨礙的好運。露一出了東京車站靠丸之內正面的大廳之後,就一直注視着他作戰行動目標的皇宮的森林,在開始作戰第二階段之前要看看手錶,住了四分之一世紀的精神病醫院,出院時發回的他那手錶,當然早就停了。於是露一便回到車站按車站大廳的大鐘對錶,車站大鐘正好十二點。作戰的第一階段之所以費了這麼多時間,主要是因為幾次上錯電氣火車,以及在車站裏邊東撞一頭西撞一頭地找出站口。所以,對於這段時間裏露一的行動能有那麼多的人前來替他證明,以致警察都窮於應對,就是因為他那身打扮特別顯眼的緣故。

露一出了東京車站之後開始走向作戰目標時,給他作證的目擊者也很多。大多數目擊者之所以對他印象深,是因為四分之一世紀之前就開始從地上消失了,如今只能在電影電視里才能看到的大日本帝國陸軍的軍裝表示了善意。但是對於露一來說,那一身裝束卻不是架空的。露一覺得大東京的各種行業各種姿態的人,決不是自己這方面僅僅以寬大的微笑就能了事的人。就露一來說,這些普通人雖然是非戰鬥人員,然而很明顯,他們屬於敵國人。現在的露一就是受到為這些普通人們維持和平的人們逮捕而當了長達二十五年之久的俘虜。被監禁的露一拒絕使用仍處於戰爭狀態的對手國也就是日本國語言,而且為了沉默時也和該國語言脫離關係,是否他用世界語填補自己的語言宇宙的?即使他腦子裏的世界語僅僅是這一篇詩。妹妹,這篇詩難道在它的語言內部不是足夠地包容了一個人的容量嗎?

前面提到的從東京站正門遙望皇宮森林的露一,常常被旅遊客收進照相機里。我從一本周刊上看見過那張照片。裝束嚴肅,右手握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左手握拳垂於腰際,不知將去何方似地望着前方,給人以初老之感的露一彷彿頗感激動。另一張搶拍的照片也是周刊雜誌上的,地點是在車裏,他發現汽車上有人要偷拍他,就大發雷霆地跑上前去,這一剎那被人搶拍了下來。他按照訓練擺起架勢所用的那槍,確實是仿造的假槍,然而那上面的刺刀卻能刺傷人。那輛汽車被他趕走,這張照片上大發脾氣的露一,早就沒有既是住院病人又當花匠一天到晚老老實實的那種表情了。有臉的一半大的嘴張著,鼻子歪著,眼睛向兩邊斜吊著。除了兩三顆殘存其餘全缺的牙齒,它足以引發人們想起精神醫院的牙科多麼可怕。張著黑黑的大嘴的露一是在發瘋地吶喊呢。

露一把惹他發火的人們轟走之後,又回到他熱衷的戰略性作戰行動的路線上來,也就是朝着皇宮的樹林前進,即將走完東京車站前靠丸之內大廈那邊的廣闊空間的時候,又有一次偶發性的小戰鬥。在這裏碰見了從地鐵站口上來的三個美國嬉皮士旅遊者,於是露一把這三個人當俘虜抓了起來。對於這三個俘虜,露一是怎麼對待的?據嬉皮士們說,被露一看管起來的時間過得很有趣,他們是賣金屬絲做的首飾的跑單幫商人,露一限制他們的行動,他們索性就在樓梯上鋪好毯子作起生意來了。一個女嬉皮士賣,同夥的兩個男的就在旁邊加工製造。像給俘虜們站崗放哨一般的露一慢慢地有了興趣,仔細地看着胸針一類的那些東西。特別是對於綠硬玉鑲嵌的大型的東西似乎特別中意,越看越喜歡,乾脆便蹲下來看。三個小時之後,露一釋放他們的時候,那女人把那胸針作為紀念給了露一,他把那東西收進雜物袋,妹妹,露一肯定是給你的禮品,這一點,大概是因為他此刻仍然相信你住在峽谷里吧?釋放了三個俘虜之後,露一繼續向皇宮的樹林進軍,不過此時他才意識到已經到了黃昏時分。精神病醫院外邊的時間過得很快,可能使他感到茫然。露一終於進了皇宮公園,走到護城河邊的石牆根時,他看到有些地方為了修復而拆下來的石塊全編上號碼。他想也許這全是暗號,便一一點了一遍。這時他發現他身旁有一台履帶式的運料車,那上面裝着小孩腦袋一般大的石塊停在那裏。這是一台柴油機履帶車,鑰匙尚在,他立刻發動機器,把一車石頭倒進後邊的豎坑裏,然後一溜煙似地逃跑。過了一陣,他發現沒人看見他的行動。他躲開周圍想像到的敵人大隊人馬能夠襲擊他的那類地方,找個地方潛伏下來。

到了深夜,露一再次進入皇宮前廣場,在樹叢深處支上帳篷,作好開始作戰的第一個夜晚宿營準備工作,結果他的行動被人發現了。他沒脫軍裝就在帳篷里躺下來,就在這時候,他發覺一對野合的男女侵入他的戰場,就用槍托揍那男的屁股。因為被露一干擾,那對男女逃之夭夭,但他沒想到遭到伏兵襲擊。原來這些人是來偷看野合的,所以全是黑色裝束,一番苦心讓露一給攪得沒有看成,便立刻遷怒於他。不過他面對許多壯年、青年漢子毫不怯陣,奮力拚搏。雖然挨了打也挨了踢,儘管他手裏的是模型步槍,畢竟也算一個完全武裝的士兵,所以也把對方打得落花流水。其中有一個帶着手電筒的,用手電筒一照發現反擊他們的竟然是個身穿軍服已過盛年的瘦長身材的人,雖然打得氣喘吁吁,可是看得出絕對奉陪到底的氣概,所以一個個地走了。

第二天早晨,他意識到這是處於最前線,便趕快撤了帳篷,從這裏匍匐前進,從早晨爬行到中午,被皇宮警察發現而遭逮捕。當時露一看見兩名警察朝着他跑來,情知不妙,便非常敏捷地從兩名警察中間穿了過去,跑進皇宮的大門。露一的槍上綁着一面白旗,此刻他的要求是拜見天皇……

露一單槍匹馬蹶起的時候,經理大哥和露留的棒球之行已告結束回到峽谷,和他父親和解,專心於經營魚店的家業。大骨骼,體強力壯的經理大哥,長時期的一通奔波之後似乎由於心力交瘁整個垮了下來,言談動作等等,已經看不到從前動不動就「跳一跳」的虎虎生氣。和普通人稍有不同的是有了收藏古錢的新愛好,按照古錢目錄函購那些老錢,這事又成了他老爹為之頭疼的事。有了這種新愛好的經理大哥,對於露一事件的問題,在峽谷和「在」的老人們聚會的地方向他們談了他自己的意見。經理大哥對於很久以前他那「跳一跳」行為被人們添枝加葉大肆傳播以及其他等等也頗有感慨,他引用了一首和他以前的為人大不相同的古歌來回答。那古歌是:命高於一切,惜命者猶如從未作完之夢中醒來。」他認為,露一是想實現他在精神病院培育了長達二十五年的夢。最初也是最後大放光彩時,被警察給粉碎了,結果又回到精神病醫院。露留與他自己為棒球奔波的夢也是最後歸於粉碎。但是兩者相比,露一的夢更慘。露一的夢在這片土地上如果沒有別的人繼續作下去行嗎?我認為,露一的夢最終的期望是這樣的:露一希望倒退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同天皇當面商談結束戰爭的條件。他覺得,由於戰敗,滿洲、台灣、朝鮮、沖繩,再加上從樺太①到千島的領土全部脫離開日本。如果這些領土是有理由的處理結果,那麼,「自由時代」結束之前還是完全的獨立國,五十天戰爭打了敗仗之前還保持二分之一獨立的我們這片土地,為什麼不以二戰結束為契機脫離日本而獨立?露一想和天皇談判的就是這個問題,難道這有什麼奇怪的么?我想,我們當地正該繼承露一的夢想,要求日本國政府同意我們獨立。我還以為夏威夷應該從美國獨立出來。如果實際辦不到,也應該要求日本國政府同我們結成同盟關係。這樣,我們當地就可以在憲法上明文規定接受亡命者,表現出和日本國不同的特徵。而且允許前來獨立的我們這片土地的第一號亡命者,也就是現在被日本國權力機構強迫再次監禁於精神病醫院的露一……——

①即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劃歸蘇聯的薩哈林——譯註。

經理大哥的上述主張,沒有打動峽谷和「在」的老人們。不過只是確實認識到8緋て諞岳次稅羥蚨寂芨韉刂螅路鷚丫У羝窘瑁緩彌匭驢及幢鏡叵骯吖睿撬哪諦氖瀾繅廊幻簧ナЧァ疤惶鋇幕昶恰C妹茫肫鵪蘋等撕痛唇ㄆ諍退使部嗟娜嗣鞘保膊荒懿幌肫鵡昀咸逅サ母蓋祝繳窆伲鞘焙蛩叱齬鋁懍闃揮興桓鋈說某撩埔鴨納縹袼愕晁腿ヒ淮蟀壓徘硎舅母行恢狻>褪欽饢桓蓋祝繳窆伲詞褂捎誥澩蟾縵咨淼吶Γ讀糝沼諍橢耙登蟯哦┝⒑賢氖焙潁裁揮形碩匾餷襖吹酪簧弧�

露留和經理大哥為棒球奔走而達到頂點的是露留參加了東京的大阪球團,造成這一契機的是夏威夷營地發生的事件,它雖然屬於偶然,但是妹妹,這事我是在場的。那年,我作為夏威夷大學的東洋語系的研究員,住在該大學校園的宿舍里。京阪球團在夏威夷設立營地,我想那是我在大學禮堂新聞閱覽室《夏威夷時報》上讀到這條消息的。儘管如此,我對這事並沒有關心,也沒有把這事同露留聯繫起來想過。突如其來的我接到從夏威夷機場打來的電話,我便從斯里蘭卡的同事那裏借了他的大眾牌汽車趕了去,到了那裏立刻看到了露留,渾身只有筋肉的身體,加上年齡增大又兼過度勞累,飛機上也沒有睡好,那副神態不能不使我想起總是陰沉着臉的父親=神官。站在他身旁的是晒黑了的很像本地美籍日人的經理大哥,也就是陪着露留為棒球的事東奔西走顯示了飽經風雨的那位經理大哥。他們在機場等了很久,對我表示了卻毫無抱怨之意,不過決定要在我的房間住上一個星期這件事,似乎也根本沒操什麼心問我行不行。

對於我來說,把他們帶到宿舍本來是違紀規約的行為,甚至這種行為危及我的研究生活的基礎,但是眼前到了這個地步我也只能把他們帶回,除此之外毫無辦法。宿舍面向院子的窗戶兩側各有一張靠着牆壁的床,如果一個人睡,空間自然大些。在校園裏的自助餐館吃完飯回到房間穩定下來之後,這位經理大哥還在喝罐裝啤酒。露留說過,自助餐館的夏威夷式中國飯菜,不論質和量都是第一流的,而且很喜歡喝大杯的可口可樂,說此後每天都在這裏吃實屬僥倖。

但是頭一天夜裏就出了一件事。妹妹,就我來說,從那以後關於露留命運的發展之中,總讓我常常想起這天晚上他的情緒發作。後半夜我聽見什麼聲音醒來,只見露留坐床上似乎害怕什麼,躺在鄰床被窩裏的經理大哥又是安慰又是哄勸。我仔細一看,黑黑的窗外面,颳風的聲音我早已習慣,原來我也曾經受過威脅也許多達幾百隻鳥正在叫喊。院子裏全是樹榦像大象皮膚、鋸掉樹枝而鋸痕黝黑的印度菩提樹。樹葉又厚又硬而且很茂密,鳥在上面作窠,人從下面是看不見的,但是確實有難以數計的黑歌鳥藏在樹上,每遇深夜有沛然而降的驟雨,它們一定啼聲大噪。我想起了為調節室溫打開了窗框下面帶網的通風口一直沒關,我為了多少擋住鳥叫聲,起來打開燈,去蓋上蓋子。這時我看到右肩纏着布保護起來的露留簡直像酋長遺體那樣仰面躺着,經理大哥跪在地板上,上身趴在床沿抱着自己的頭,兩人就這樣小聲說話。我回到床上,關掉床頭的開關。在微明中我看到直挺挺躺着的露留黑黑的大眼睛裏噙著淚,從經理大哥的肩頭和脊背看得出他那無計可施的神態。一番折騰之後很難再睡,我聽到他倆又小聲地談起來。雖然比不上窗外鳥叫聲那麼大,可是卻攪得人心煩意亂。露留以和他年齡不相稱的哽咽聲敘說的是這麼一回事:這麼多的鳥半夜裏不停地啼叫,不論是峽谷或者「在」,都是出現厄運的預兆。經理大哥不管怎麼解釋這是根本無關的事他也不信。沒有辦法,經理大哥只好說:夜間鳥叫的確是一種前兆,也只能是命運的巨大變化的前兆,但是這決不一定就是發生壞事的前兆。我們為棒球東奔西走,現在帶着計劃來到夏威夷的當晚就出現了命運變化的前兆,倒是應該值得高興的。他們這麼低聲地一直談個不停。過了不大工夫陣雨過去,鳥也不再叫了,但他們的話仍然沒停,我一直是不安與期待交替著此起彼伏,被它折磨了一通之後終於睡著了。第二天早晨我醒來的時候,露留竟然站在昨天半夜被鳥叫折磨得好苦的巨大的印度菩提樹下照常練習,經理大哥端著從自助餐館買來的早飯飯盤,高高興興地招呼露留吃飯呢。

半夜一走而過的陣雨中不下幾百隻鳥的叫聲,由此而來的預兆吉凶的兩種說法,究竟哪個是正確的?結果是經理大哥在夏威夷對職業球團的攻勢終於獲得成功。從表面上看,經理大哥不過是個老愛「跳一跳」粗獷人物,但他的攻勢確實是按細心而大膽的計劃行事因而獲得成功的。同時也說明了,他覺得很有把握所以才對露留說那番話的。這位搶先於夏威夷賽季,擺脫永遠居於低檔次的京阪職業球團的主戰投手,已經過了他的鼎盛時期,夏季賽事最明顯不過地表現了他的實力不足。然而作為管理人來說,他無法指揮過時的英雄。於是到了即將來臨的賽季,特別是夏天賽事,必須有和他配合得效果極佳的繼投員。經理大哥看準了這個絕妙的機會,認為露留才是這種類型的投手,而且他的肉體與精神早就經過嚴格的訓練,對於天氣熱等等自然條件根本就不當回事,而且夏威夷營地恰好是他誇耀絕對耐熱的極好機會非常之多的地方。

雖然照例不準經理大哥和露留兩人接近職業球團的營地練球場,但是每當練球結束的選手們來到海水浴場時,就在他們王八曬蓋子似地曬太陽的地方旁邊,認真地練習一番,目的是表演給他們看。有一次,在管理人和教練一起喝啤酒的飯店前面,露留只用拇指、食指、中指三個指頭就能夠上行道樹上表演給大家看。這一招,引來了許多來自美國本土的旅遊客趕來圍觀,如果沒有他們的聲援和對警察的牽制,說不定露留就被警察帶走,現場一時熱鬧非凡。球團的選手們乘大轎車去鬧市區的時候,露留也跑着尾隨而去,經理大哥就雇計程車陪着他。職業球團的選手們如果不去夏威夷的陽光下享受日光浴,而是鑽進黑黑的屋子裏看黃色電影,露留和經理大哥也只好坐在後排座上奉陪。經理大哥在他的佯攻作戰期間,已經屢次接觸了以前認識的教練,要求考試一下露留,並且達成協議。

露留和經理大哥的合作好像沒有具體成果的一周之後,便離開了夏威夷而去,此後音信皆無。沒過多久,還是大學禮堂的閱覽室,我從日本報紙上讀到露留加入京阪職業球團的消息。這就說明,對於印度菩提樹築巢的大批黑歌鳥那天半夜大聲啼叫,經理大哥所理解的屬於好事的前兆是正確的。但是,對於為了棒球經過漫長的奔走之後,露留終於加入職業棒球隊,但是從他加入的這一年整個賽季來看,那印度菩提大樹上多達幾百隻黑歌鳥半夜啼叫,可以說露留理解的那是悲慘命運的前兆是對的。

至於加入職業球隊的露留,有關體育報紙上登過消息,打趣似地稱他為有一雙漂亮眼睛的新隊員,主戰投手在上一個賽季仍然發揮了餘力期間,也就是從開幕到初夏這一階段,他沒有上崗。儘管如此,因為夏季大專院校棒球大賽所以必須把甲子園球場讓出來之前的一場比賽時,露留終於上了一次投手踏板。那天熱得出奇,而且甲子園一帶到了晚上連一絲的風也沒有,白天的炎熱依舊淤在這裏不動了一般的時刻,已經九次把對方封死的主戰投手,延時賽的十回失敗了。對於三者給了四個死球,在滿壘的情況下,露留獲得了走上投球踏板的機會。管理人想的是,已經有了兩分優勢,即使對於下一個左打者打不敗,也只是失掉一分就算完事,這時已經作好準備的救助投手也能接上去。

朝着投手踏板走去之前露留的行動是完全無視業已作好準備活動的接手的存在,他對着海的方向,也就是朝着相隔那海的我們當地的破壞人,慢慢手腳着地趴在地上,像狗咳嗽一樣反來複去地叩頭。主裁判大聲喊他,讓他注意,急得大發脾氣的接手跑到他跟前去了,他依舊叩頭不已,現場直播的廣播員立刻把這怪態播於全國,坐滿看台的觀眾嘲罵聲、笑聲,形成了巨大的漩渦。站起身來的露留向接手投了三四個球,這是他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踏上投手踏板唯一的符合常識的行為。宣佈繼續比賽,接手發出信號,但是露留搖頭,於是觀眾席上又爆發了四五次喧嘩。這時間裏他好像下決心不理睬接手的信號。原因大概是由於露留想投的是他從少年時代以來以求道精神修行而得到的精華,屬於概不適合任何信號的類型。不久,就開始了棒球的超秘球的表演。露留投球的姿勢就像一個螺旋彈簧一樣,他的身體突然縮下去,然後是橫向擴大,再轉一個圈,那姿勢非常奇特,不知什麼時候和朝哪個方向投出的球奔向球棒的角度時,一下子把接手打倒。他和一壘手都看不見球的去向,一個一個的三者均安全跑回本壘得一分,結果是京阪球團反倒吃了敗仗。

經理大哥對於露留初次亮相就遭到慘敗是如何對待的?他為露留的棒球生涯奔走了將近十年,剛剛實現了讓露留加進球團,便給他倆同行的生活打上了終止符而回到峽谷。他統率了除他而外誰也不相信的露留,把他推向足可大顯身手的地方,他那天真爛漫紅紅的高顴骨面孔是多麼高興啊!我在夏威夷如此想像,為他而十分高興,但是妹妹,露留正式入了營地的時候,他和露留的共同生活也就解了體,不僅如此,而且孤零零地一人回了峽谷。據說這時的經理大哥至少外表上已經不是「跳一跳」式的人物了。好像沒了主心骨一樣,蔫蔫的不言不語,那形象遠比實際年齡老,舉止言談簡直就像魚店老闆的老父親一個樣。而且他很不高興別人問他關於露留加入職業球團的事,他對棒球已經沒有興趣了。可能是露留剛剛參加職業球團,對待經理大哥的態度就大大地傷了他的心。兩人之間究竟有什麼磨擦,露留那千奇百怪的投球鬧劇之後便立刻遭到解僱,有關他的消息早已斷絕,經理大哥一直沉默無言,所以別人也就更沒有插嘴的餘地。

當初如果沒有經理大哥的側面援助,他就不能在職業棒球界生活,妹妹,他就靠你這位在銀座開俱樂部的姐姐照顧的。沒有你的照顧,比他的同事們年長十歲,固守着古老的棒球哲學,和別人概不講協調的露留,在練習場上連接自己球的接手都保不住,以致使他低垂着眼睛無事可做白白地站着。妹妹,你把你的俱樂部當作聚會之所,在東京舉行比賽時招待職業球團的人們。他們都知道怪人露留就是你的弟弟,除了棒球理論他幾乎無話說,總是練習他那獨特的投球法,練球場旁邊如果飛來一隻長尾藍鳥或者家鴿,他就出神地看着翅膀掮動。其次,妹妹,據說你和他們這個隊的主戰投手和管理人保持着良好關係,使他們互相依靠。當然不是僅僅由於這種關係的效果,總而言之終於為盛夏甲子園晚上露留那番戲劇式的表演作了準備。

無線電實況廣播,把從露留登上投手踏板時的祈禱到按照他奇怪投法的怪投,我從頭到尾認真地聽了。據說你一開始就哈哈大笑地聽這廣播,即使比賽出現逆轉終於輸了仍然哈哈大笑不止。露留退出職業球團之後,主力選手們再也沒有去過你那裏,不過從此以後幾個年青選手卻常去你的俱樂部。和你關係不錯的人很多,其中包括失意時期的美國總統候選人,這些青年選手不會在你心上留下什麼痕迹。妹妹,最初連我也相信你自殺之前的那個通知。據擔任翻譯的新聞特派員說,你要最後的生命像鮮花怒放一般,和新任總統會面時就有了發瘋的先兆。他作了那樣的分析,在你美國之行以後,從一次報道直到自殺之前,完全說明了你的奇特行為。發瘋的原因,幾乎完全歸咎於你從幼年時代開始的性放縱。妹妹,你對美國總統提出的希望,特派員儘可能地把它的意義作為普通問題翻譯過去,按他譯成的英語,內容大致是這樣的:日本並不是被廣泛相信的單一民族的國家。如果認真地挖掘早先埋沒於其中的國家,就會知道,它是許多獨立自由單位的集合體,數量之多,超過美利堅合眾國。美國總統了解日本的地理範圍,有沒有把它們當作獨立國,一個一個地作為對手國家和它們建立外交關係的打算?對受壓迫的小國給以援助,難道不是民主主義國家美國的外交政策嗎?請首先注意我們這塊土地,然後請援助我們這塊土地從日本國分離出來達到獨立。

我想到,你不可能哈哈笑聲之後沒有任何開場白就立刻談論上述問題,因為那也不是總統隨便能答應的。擔任翻譯的特派員頭腦里似乎也有琉球獨立論者或者蝦夷族①的民族主義者綱領的烙印。也就是說,你為了使衰微的村莊=國家=小宇宙復興向美國總統訴說的話,誰也沒有正確理解。不僅如此,妹妹,你逗留於美國期間,已有證據表明你業已發了瘋。即使對於通過翻譯的對話姑且不論,妹妹,據特派員說,你在美逗留期間的行動有許多奇矯之處。你和總統單獨會見的第二天開始,也不和飯店聯繫一下,整整一周,你這個人就不見蹤影。後來好像十分衰弱的樣子出現於特派員面前時,什麼也沒有說便上了當天晚上的飛機——

①又名「阿伊努」(Ainu)人,居住於北海道的日本少數民族——譯註。

妹妹,你回國之後就對俱樂部的常客們說,你在美期間,由猶寮觳椋峁⑾幟┢謚⒆吹陌┲ⅲ謔槍乇樟司憷植俊5且桓鱸輪螅溝字匭倫靶薜木憷植坑摯蘇擰P倫靶薜木憷植磕誆浚鈧饕木褪前訝頌寤及┲⒌母韝霾糠旨右苑糯蟮牟噬掌閃酥饕笆巍mб獾厙康魃剩錳厥獠A餛鵓悼潁懇環己苊饋L乇鶚竅赴馴黃蘋刀晌扌У任換潁氏屎焐鍃鐧哪切┱掌踔潦谷擻忻位冒愕母芯酢C妹茫惆涯誆孔笆胃某燒飧蹦Q木憷植浚菟倒絲臀蹺躒寥粒髦麴停喚鍪俏訟蚧及┲⒌哪愀奼穡硇磯嘍嗟木芍匾餷襖矗贍芰磧性虯傘D訓覽吹娜酥脅皇怯行磯嘈驢兔矗坎∏橐丫豢贍芏質酰靠拱┘量刂撇∏椋站商感Ψ縞捎諛閼飧雒澆櫚拇嬖冢腿嗣塹淖暈乙種埔丫揮腥魏偽匾耍雜誚滓約爸訓陌┲ⅲ蛘叨雜謐約旱陌┲ⅲ湍芎廖蘧逕靨嘎鬯恕G繳系幕蛘吒衾氚逕系牟噬湎恃薜陌┱掌坪踝鬩怨奈杷薔嚀宓厝鮮鍍嬉斕納傘�

但是,妹妹,你把新俱樂部正處於鼎盛之中再次關閉之後,就立刻動身出發去我們當地,首先是渡過四國島。你此次出行,妹妹,就和江湖女藝人我們的母親遭到流放一樣,也是有崇拜者同行的,而且不止一人。你們一行在大阪去了露旦角經營的男性同性戀者酒吧,而且使那裏成了熱鬧場。你和你的同行者一起上了半夜從宇野起航的聯運船,上船之後沒過一個鐘頭你就不知去向了。據說,甲板上不要說西裝,即使內衣也全脫下來扔在那裏。當我接到警察說你跳水自殺的通知時,我眼前出現了在海上的月光之下,從海里打撈出你的身體,以及你那哈哈笑聲的幻覺……

妹妹,當你和他們告別的時候,露旦角對你表現了難以控制的感傷之情。瘦骨嶙峋的一副骨架,一張蠟黃皮膚的臉,頂着一頭枯草一般的頭髮的阿姨,滿懷哀憐之情的目光,透過她那銀邊圓眼鏡注視着你。露旦角以古老的恩義之情,對你的同行者們盛情款待的這時間,阿姨把你叫到洗碗池那間屋子的間壁牆下,和你談了露旦角最近的境遇。她說,露旦角在新橋演舞場開獨舞會之前,在新橋開輕金屬和弱電機公司的老董事長就是露旦角的贊助者,現在和露旦角分手了。既不是這個贊助者對露旦角已經不感興趣,也不是露旦角對贊助者沒有愛慕之情。他們是彼此懷着誠摯的哀憐之情分手的。這也是後來我聽她直接對我說的,據她說,總是愛哈哈大笑的你,聽了那話以後好像眼裏噙著淚,臉頰通紅。現在,露旦角把所有的一切全獻給不定期從東京來的新情人了。阿姨坦率而明確地表明,自己曾經犧牲了一生同露旦角結下不解之緣,此番決心付出巨大犧牲,儘力幫助他們。

露旦角和阿姨的生涯中之所以出現危機的新局面是因為那新情人。露旦角離開峽谷之後遇上他的,兩個人從此堅守山盟海誓,開頭是因為兩人說話的口音一樣而相識的。露旦角的贊助者的公司向羅馬尼亞輸出弱電機器成套設備,為了招待來日本的技師團,在大阪飯店開晚會。露旦角在這個晚會上演出了《京鹿子姑娘道成寺》獨角戲,這是阿姨按照她的記憶,從我們的母親當年作江湖女藝人時的拿手戲之中選了這一折,教給露旦角,而且力求使它恢復當年原貌。對於露旦角的演出大受感動的賓客之中,有和羅馬尼亞以及東歐各國關係很深的某位前任外交官。現在他擔任外交部某外國團體的理事長,同時他也是該項弱電機器成套設備出口的幕後促進者。該氏將在下屆大選時登上政治舞台,那時他將竭盡全力幫這個輕金屬、弱電機器公司的忙。這樣的重要人物對於餘興演出的獨角戲如此關心,老董事長當然非常高興,便把露旦角介紹給他。這位前外交官對於露旦角和阿姨談話間的舉止非常入迷。

露旦角和阿姨稱這位前外交官為「先生」,和露旦角他們相識了的這位「先生」就這樣和露旦角去了他經營的男性同性戀者酒吧。隨後回到露旦角和阿姨的公寓的這位「先生」在這裏逗遛的時間之長,超過了常識。他恢復理性的時候,這位「先生」就開始發愁:他作為一個半官半民團體的理事長,這長達一個星期荒唐的逃亡該如何向單位交代?該怎樣向家裏的人交代?最重要的就是編造的瞎話讓對方聽了覺得合情合理,能夠相信,完全接受。他為了難於編造謊言非常愁苦,覺得這確實是他一生的危機。對於「先生」陷於困境,以及如何從這種困境擺脫出來,露旦角很了解也給了他很大鼓舞,他完全接受,從而表現了極大的勇氣,於是採取了自救的手段。「先生」從露旦角的公寓用電話向東京發出許多指示,也掛了國際電話。他說的話全是所謂公務上用的話,這樣話也就是使「先生」能步步高升的話,換個說法也就是別人說過的話,那種標準語言。但是放下電話,他就和露旦角與阿姨說個沒完,那話之多幾乎夠說三十年的,完全是我們當地的話,彷彿沉浸在我們當地語言的大海里。

妹妹,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聽過一個神話,說是五十天戰爭之後有個人逃亡似地離開峽谷,經過特別考試上了第一高等學校,然後順利地進了東京帝國大學的一位秀才的神話。此人後來順利走上了有出息的道路,但是他對於和我們當地的關係嚴守秘密。原因是他在五十天戰敗時,在「無名大尉」根據戶籍簿裁判時,他按照老人們叮囑報的是一個已經死了的青年的名字,這樣他才活了下來。他直到現在還是和「在」的和他曾經共有一個戶籍的同名的人,這就是說,他現在活在別人的戶籍上。取得學歷而進了外交部,走的是一條平步青雲之路。這人實際上不是戶籍簿上的那個人,他是五十天戰爭時期的游擊隊員,殺害過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士兵。如果事實一旦弄清楚了,結果會如何?據說他總擔心他的一生之中我們當地的秘密是不是永遠不會暴露?為此而經常受到惡夢的困擾……

露旦角開始並沒有覺察到這個神話般的人物現在就出現在他的面前。就露旦角來說,他覺得不知道什麼原因,反正他遇上了非常喜歡聽他談話的一個人,僅此而已。按以往的經驗,他對於贊助者介紹給他的人總要設法弄清楚「先生」的職業和地位,但是惟獨對於此人,他連問個明白的想法也沒有。

把五十天戰爭有關的神話拉到露旦角意識表層上來的,恰恰就是這位「先生」。因為最初這位「先生」對於露旦角和阿姨的話著了迷,所以他據此推測這兩位就是自己業已拋棄的故鄉一帶的人。正是因為這個關係,「先生」和露旦角在談心裏話的夾空就問他,有一位人稱破壞人的巨人開創的當地有關民間傳說。這樣就立刻出現了難以避免的那個瞬間。從沒有任何用意和居心的露旦角正在興頭上的回答中,這位「先生」覺察到這個同性戀的對手就是峽谷出身的。而且關於對方父親,那位體魄魁偉的神官,由於經過了五十天戰爭也了解得很清楚。「先生」弄清楚了他們出生之地的同時,他們也感到親切、高興和有了敬畏之心,發現新認識的這位「先生」居然是早已離開我們當地的神話中的秀才主人公。他們是多麼興奮啊。「啊,既然這樣,可太讓我高興啦!」「啊,大家准大吃一驚!」他們異口同聲地發出這樣的驚嘆,這種驚嘆在我們當地的青年人之中早就失掉了。與此同時,他們反覆地注視着「先生」,不僅眼看着他一臉的憂鬱越來越重,而且簡直是四肢無力了。露旦角和阿姨大吃一驚,困惑不解地連喊:「哎呀,這是怎麼啦!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儘管如此,「先生」依舊是渾身乏力地癱在那裏,喪魂失魄一般。這位「先生」現在從成熟期開始走向老年,他相信精神和肉體的障礙已經克服,但是,從五十天戰爭的經歷到逃亡到大城市,和自己的故鄉斷絕音訊,走上青雲之路,在這些階段時期里,久遠的惡夢像怪物一樣侵蝕著自己的靈魂。已經哽咽的露旦角和阿姨,不論怎麼輕聲呼喚他,這位「先生」好像就要滑到床下似地抱着雙膝一動不動,連些許的表情也沒有。妹妹,我覺得突如其來的打擊使這個剛剛步入初老之年的人備感恐慌着實可憐,但是我也不能不感到,站在他身旁的露旦角和阿姨不知道該如何收拾這種局面,終於逐漸地退縮不前,也不能不說有些殘酷。

蘇醒的惡夢和強迫觀念,使「先生」的身體僵化,一聲不響,漸漸地浸出冷汗,這位候補參議員像一具死屍一樣過了整整一天一夜。這時間裏,阿姨和露旦角一起像服侍病人一樣服侍他,服侍他的過程中,他倆有了多麼深長的思考無從知道,不過後來通過他的行為知道了結果。經過這麼長時間的休克之後態度上有所改變的「先生」和露旦角的關係並沒有因為這次的事情有什麼變化。這樣,業已開始的「先生」和露旦角的關係就固定下來了。儘管未必有此必要,露旦角終於從那位贊助者的庇護之下獲得獨立,進入等待每月有一兩次前來大阪的「先生」的生活。妹妹,你臨死之前為了向他們告別而去大阪時露旦角和阿姨的情況就是這樣。

讓這位「先生」的生涯之中再次遭受突然打擊的那一天一夜,露旦角未必由衷所願的想法可能是以下這樣的:關於我們這片土地上的情況,既然「先生」不談他錯綜複雜的想法,露旦角面對的肯定是這樣一種結論:從和他的女裝癖好並不矛盾的男性性格出發,不再過多地考慮和狐疑逡巡。露旦角也想到,和從他過去的情人們的態度上常常看到的一樣,「先生」對於和女裝的男性發生性關係,也認為是一件很大的可恥之事。特別是和自己的同鄉有這種關係就更覺得羞恥吧。而且對於「先生」這種性關係一直執著而且過度放肆,露旦角的態度是寬大的。不僅如此,露旦角還打算不惜自我犧牲把「先生」從羞恥的重負中拯救出來。

露旦角無法拒絕和「先生」的同性戀關係繼續保持下去。而且也不能由自己這方面對於「先生」施加再教育,說這種同性戀關係根本沒有引以為恥的必要。怎麼能對一個老於此道的對方講這些呢?但是,露旦角如果改變自身的條件,也許能夠改正同「先生」的關係。也就是除掉男性的器官,如果只是表面上的中性的存在,這可能多多少少地減輕「先生」的同性戀者羞恥感。露旦角以為這樣才是對「先生」最重大的獻身。

據阿姨說,露旦角下這樣的決心,是受了你勇於自殺的影響,她傾注全力說服他,然而沒有奏效,他一個人去了摩洛哥,在不衛生的環境下作了割掉生殖器的手術,痛苦了一周之後死了。遺體葬於當地。

露留被京阪職業球團解僱之後一直沒有消息,流浪於各地之後去了北海道,決心不用任何火器全憑投石塊獵熊。網袋裏裝上合適的石塊,下雪之前進了山,結果被拿槍打獵的人錯以為是熊給打死了。當然應該打官司要求賠償,但是,妹妹,惟一一個留在峽谷的父親=神官沒有這份精力,甚至沒有和我聯繫。

妹妹,除了我這個寫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人想活下去之外,父親=神官與江湖女藝人的母親之間生的其他孩子們,全是跑過了波瀾萬丈的生活之後,一個一個地走上了滅亡的道路。但是,在最後關頭出現了一個逆轉,那就是大家都相信的死後復活,妹妹,你死後又回來了。當我在墨西哥知道你復活的消息時,那高興是無法形容的。

身患癌症,你以為已經不可能恢復健康因而自殺的消息傳來時,我並沒有懷疑,不過細想之後覺得,絕望而自殺,這和你的性格是難以聯繫在一起的。儘管如此,我最後之所以還是相信你從聯運船上投水自殺,是因為我了解到你的所作所為等等,包括你總愛哈哈縱聲大笑在內,不論什麼事,你自己總覺得一定能夠自然而然地解決的這種習性。

你的死和復活的原因,似乎就在這裏。你被邀請參加美國新總統就職典禮,在華盛頓曾經銷聲匿跡一個短暫時期,其實那不是為了細緻地檢查病情,而是因為接受美國中央情報局的審查。審查你的意圖在於,總統雌伏時期在東京的狂歡作樂那些荒唐事如果從你嘴裏說出去而流向傳媒,就有損於總統的威信,從這一意圖出發的審查,目的就在威脅你必須對此始終保持沉默。你熬過了這一星期,但是在回國的飛機上以及羽田機場稅關上,總感到有人盯梢。如果美國中央情報局總部向盯梢者下達幹掉證人,那結果將會如何?那就成了你害怕不治之症的癌而演了一場大戲。對於有獻身的陪同者相伴的人,把他消滅在半夜的宇高聯運船上,肯定並不怎麼困難。妹妹,在朗朗月光之下的渡船上,你連內衣都脫下扔在甲板上就消失了,我以為你一定是光着身子默默地向你的陪同者道別之後投水的。這樣,自己雖然把自己從戶籍上抹消了,但是仍然繼續活着,於是你就把我們當地雙重戶籍制的假招復原了。此後你就一反多年來深夜干工作的生活方式,在瀨戶內的漁村打發你健康的每天每日。美國中央情報局的跟蹤者依舊對此深表懷疑,繼續搜尋你。你為了在這種搜尋之下能夠迅速地逃開當然需要增加體力。但是,該美國總統由於政治醜聞而引發了自我暴露的事態。你現在已經沒有必要再躲藏了,所以向當地警察申明。經過包括精神鑒定在內的各種手續之後,允許你回到你的身份保護人父親=神官的住址。

妹妹,你對待鬱悶蟄居的父親=神官像對待老年患病者讓他恢復健康一樣,每天帶他出去散步。你們倆現在白天也常常在過往行人很少的峽谷的石板路上來回走。也去「死人之路」那一帶,登上荒蕪了的果園的斜坡。父親=神官已經耳聾,頭髮鬍子蓬蓬鬆鬆,你總仰著頭跟他說話,那時你依然是毫無拘束的縱聲大笑。這樣,讓父親=神官得到運動,讓他的肉體和精神的力量得到恢復的過程中,你也藉助我們這塊土地的力量,你自己的健康也得到恢復。你回到峽谷之後過了六個月,就傳說你將在峽谷一直住下去。人們也知道你給成了天涯孤客的阿姨拍了電報,請她到峽谷來和你住在一起,據說那長長的電文上說,明年春天將有新生命誕生,因此,很需要阿姨的幫助。這是我夏末秋初聽到的消息。如果預產期是明年春天,那就是可以肯定你是在回到峽谷以後懷的孕,這是峽谷和「在」很久以來沒有過的,但是,誰是孩子的父親?現在,不論峽谷也不論「在」,稱之為青年的沒有住在那裏的了。也沒有看見過除了父親之外你跟別的男人在一起。而且,你回到峽谷以後,就再也沒有離開過盆地。

妹妹,有一天你帶父親=神官去了現在已經蕭條得不能再蕭條的峽谷的理髮店。父親=神官坐在那式樣古老然而恰好說明峽谷繁榮時代的大轉椅上,請年老的女理髮師又剪又剃那亂糟糟頭髮和鬍子。這時候,那些只能終日聚在一起閑聊的老人們趕來聚集在半歇業狀態的理髮鋪前。已經不再每天早晨去海濱躉魚,只賣些鹽乾魚和冷凍魚蝦類的魚鋪老闆,而今已顯出初老風貌的經理大哥,連那帶着閃閃發光魚鱗的橡膠圍裙也沒顧得解下來,垂著一雙通紅的濕手趕來。他來的目的就是越近越好地看看你懷孕的肚子。但是,隨着女理髮師不停的修剪,他的目光漸漸地被老式大鏡子裏的父親=神官吸引過去了。父親=神官已經剪短頭髮的大頭,依然顯出壯年時代的精悍和傲然屹立,漸漸顯露出來的臉頰和下頦的輪廓,和傲岸的眼睛與鼻子配合得十分勻稱,即使現在,仍舊錶現出堅定的神態與威嚴。已經年逾八旬的父親=神官的頭和臉,似乎充滿永不衰老的盛年時代的力量。

從破玻璃窗的窟窿向里窺視的老人們有個奇怪而又有失常理的懷疑:使你懷上孩子的男人不是別人,就是具有潛在的旺盛精力的父親=神官,此時經理大哥敏感地覺察到這個問題,於是先發制人地對他們說:「以前,神官對於本地的命運處於即將毀滅的緊急關頭,十分難過,痛哭流涕地登上『死人之路』的時候,你們還記得你們說過的反對的話嗎?不錯,神官確實曾經半夜裏登上山林,在『死人之路』大聲喊叫過,但是這和他年輕時候大喊大叫地從高處的社務所下來到他老婆那裏去睡覺是一樣。為了重建正在毀滅中的這片土地,為了恢復峽谷和「在」的命運,神官在『死人之路』上大肆咆哮。這首先是神官為了希望他死去的女兒復活,並且讓她有了新的生命而設法讓她懷胎的……」

經理大哥一反過去「跳一跳」的性格,而是以充滿冷靜和確信的口氣說了這番話,並且說,今後不論峽谷也不論「在」,一定恢復往日的活力,他自己打算從明天開始,早晨到海濱去躉新鮮貨,表現了昂揚的氣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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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代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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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信 寫神話與歷史者的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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