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痛姑媽(三)

牙痛姑媽(三)

我們小孩子把媽媽的姑媽也叫做「姑媽」;我們沒有別的稱呼喊她。

她給我們果子醬和糖吃,雖然這對我們的牙齒是有害的。

不過她說,在可愛的孩子面前,她的心是很軟的。孩子是那麼心愛糖果,一點也不給他們吃是很殘酷的。

我們就為了這事喜歡姑媽。

她是一個老小姐;據我的記憶,她永遠是那麼老!她的年紀是不變的。

早年,她常常吃牙痛的苦頭。她常常談起這件事,因此她的朋友造酒人拉斯木生就幽默地把她叫做「牙痛姑媽」。

最後幾年他沒有釀酒;他靠利息過日子。他常常來看姑媽;他的年紀比她大一點。他沒有牙齒,只有幾根黑黑的牙根。

他對我們孩子說,他小時候吃糖太多,因此現在變成這個樣子。

姑媽小時候倒是沒有吃過糖,所以她有非常可愛的白牙齒。

她把這些牙齒保養得非常好。造酒人拉斯木生說,她從不把牙齒帶着一起去睡覺!(註:指假牙齒,因為假牙齒在睡覺前總是取出來的。)

我們孩子們都知道,這話說得太不厚道;不過姑媽說他並沒有什麼別的用意。

有一天上午吃早飯的時候,她談起晚上做的一個惡夢:她有一顆牙齒落了。

「這就是說,」她說,「我要失去一個真正的朋友。」

「那是不是一顆假牙齒?」造酒人說,同時微笑起來。「要是這樣的話,那麼這隻能說你失去了一個假朋友!」

「你真是一個沒有禮貌的老頭兒!」姑媽生氣地說——我以前沒有看到過她像這樣,以後也沒有。

後來她說,這不過是她的老朋友開的一個玩笑罷了。他是世界上一個最高尚的人;他死去以後,一定會變成上帝的一個小安琪兒。

這種改變使我想了很久;我還想,他變成了安琪兒以後,我會不會再認識他。

那時姑媽很年輕,他也很年輕,他曾向她求過婚。她考慮得太久了,她坐着不動,坐得也太久了,結果她成了一個老小姐,不過她永遠是一個忠實的朋友。

不久造酒人拉斯木生就死了。

他被裝在一輛最華貴的柩車上運到墓地上去。有許多戴着徽章和穿着制服的人為他送葬。

姑媽和我們孩子們站在窗口哀悼,只有鸛鳥在一星期以前送來的那個小弟弟沒有在場。(註:根據丹麥民間傳說,新生的小孩子是鸛鳥送來的。)

柩車和送葬人已經走過去了,街道也空了,姑媽要走,但是我卻不走。我等待造酒人拉斯木生變成安琪兒。他既然變成了上帝的一個有翅膀的孩子,他一定會現出來的。

「姑媽!」我說。「你想他現在會來嗎?當鸛鳥再送給我們一個小弟弟的時候,它也許會把安琪兒拉斯木生帶給我們吧?」

姑媽被我的幻想所震動;她說:「這個孩子將來要成為一個偉大的詩人!」當我在小學讀書的整個期間,她重複地說這句話,甚至當我受了堅信禮以後,進了大學,她還說這句話。

過去和現在,無論在「詩痛」方面或在牙痛方面,她總是最同情我的朋友。這兩種病我都有。

「你只須把你的思想寫下來,」她說,「放在抽屜里。讓·保爾(註:讓·保爾(JeanPaul)是德國作家JeanPaulAEredrichRichter(1763—1825)的筆名,著作很多。他曾經想靠創作為生,結果背了一身債。為了逃避債主,他離開了故鄉,過着極端貧困的生活。)曾經這樣做過;他成了一個偉大的詩人,雖然我並不怎樣喜歡他,因為他並不使人感到興奮!」

跟她作了一番談話以後,有一天夜裏,我在苦痛中和渴望中躺着,迫不及待地希望成為姑媽在我身上發現的那個偉大詩人。我現在躺着害「詩痛」病,不過比這更糟糕的是牙痛。它簡直把我摧毀了。我成為一條痛得打滾的蠕蟲,臉上貼著一包草藥和一張芥子膏藥。

「我知道這味道!」姑媽說。

她的嘴邊上現出一個悲哀的微笑;她的牙齒白得發亮。

不過我要在姑媽和我的故事中開始新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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