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張陪同他走過那空蕩蕩的院壩之時,康維的內心非常平靜,可是他的行動卻不由自主地被一種漸漸強烈的渴望所支配。如果說這個漢族人的話有什麼意味的話,他也正要跨入了解內幕的門檻。很快他就會明白他那還未完整形成的假設是否像它顯示的跡象那樣並非毫無可能。

先不管這些,這無疑將會是一次很有意味的會見。他曾經見過許多奇特古怪的頭人首領;他對他們抱有一種超然的興趣,而且能以敏銳準確的尺度評價他們。他也有非常難得的竅門用他自己實際上懂得不多的各種語言有意無意地說些客套之辭。不過,在眼下這種場合他也許就當一名聽者。他發覺張正帶着他經過一些以前未曾見過的房舍,在燈籠的照射下都顯得非常可愛,過不多久就沿一把旅梯爬上去,然後走到一扇門前,這漢族人敲了敲門。這門「呼」的一下被一個藏族僕人打開,這動作如此輕巧,讓康維懷疑他早就在門後站好了。這兒是喇嘛寺的最高樓層,與其他建築一樣裝飾得非常雅緻,但這裏最顯著的特點是乾燥,讓人悶熱難受,彷彿所有的窗戶都緊緊關閉着而且有一種什麼蒸氣供暖設備在全力運行,隨着他每向前邁一步,空氣也越悶得厲害,直到最後張在又一扇門前停下,如果說身體的直覺可靠的話,這可能被認為是到了一間土耳其浴室。

「大喇嘛要單獨接見你。」張向他耳語道。然後開門讓他進去,隨即又悄無聲息地把門關上,讓人幾乎覺察不到他已離去。

康維站在那兒猶豫兩遲疑,呼吸著悶熱而幽暗昏黃的空氣,整整過了幾秒鐘,他的眼睛才適應了這股猶陰暗的氛圍。然後,漸漸意識到這是一間窗帘緊閉而屋頂略矮的房間,簡單地擺設著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

其中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個矮小、面色白皙而滿布皺紋的人。在幽暗的背景下靜止不動的身影,彷彿是用明暗對比手法繪製的一幅褪了色的古典肖像畫。假如真有這樣一幅畫出脫於現實的話,這個就是。一種流溢着古典風格的莊嚴襯托著整個畫面。康維對眼前的情景產生了一種強烈而奇妙的感受,他甚至懷疑它是否真實可靠而僅僅是自己對這裏華貴而朦朧的暖熱氛圍產生的反應而已;在那雙古樸神秘的目光的注視下,他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他向前邁了幾步然後停下。椅子上的那個人的輪廓稍稍變得清晰了一點,但仍看不出是個血肉之軀;他是個矮小的老人,身着漢族的服裝。衣服的皺褶和鑲邊松垮垮的,與無精打採的瘦削身軀形成了對比。

「你就是康維先生?」他用標準的英語低聲問道。這嗓音很順溜平滑,且帶有一絲的憂鬱,猶如一種奇異的福音灌入康維的耳里;不過,他內心深處的那絲懷疑卻讓他以為是溫度在作怪。

「是的。」他答道。

那嗓音又接着道:「很高興見到你,康維先生。我派人把你叫來是因為我覺得我們最好還是談一談。請坐到我旁邊,別害怕,我是個老頭,不會加害於任何人的。」

康維答道:「我覺得能夠被您接見是非同一般的榮幸。」

「謝謝,我親愛的康維——照你們英國人的方式,我該這麼稱呼你。對我來說,這是個非常愉快的時刻。我的眼睛不好,但請相信,我還能用心看清你,眼睛也還看得到一點,我相信從你來時到現在你在香格里拉還過得愉快。」

「非常愉快。」

「那我很高興。張無疑為你儘力作好了安排。這對他也是件很樂意做的事。他告訴我你們一直在問一些關於我們這個群體和有關事務方面的問題。」

「我對此當然感興趣。」

「那麼,要是你能騰出些時間的話,我非常樂意向你簡略介紹一下我們這個機構的情況。」

「那我再感激不過了。」

「我曾經想過也這麼希望,但是,在我們的談話之前

他微微打了個手勢,連康維也沒有察覺地喚一個僕人進來準備一套典雅的茶點。

盛着幾乎無色的液體猶如小小蛋殼一般的茶碗被擱在塗漆的托盤裏端了上來。康維熟知這種禮儀,但絲毫沒有表露輕視。這時,那嗓音又接着說:「我們的習慣你都熟悉,是吧?」一種莫名的衝動,促使康維不禁回答,「我在中國生活了一些年頭了。」

「你沒有告訴張。」

「沒有。

「那麼,我怎麼如此榮幸?」

康維總會不失時機地說明自己的動機,可是這會兒他想不出任何的理由。最後他答道:「坦率地說,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目的,只是我覺得必須告訴你。」

「這是最好不過的理由,何況我們就要成為朋友了…二··現在,請告訴我,這香味是不是很難?中國的茶品種多且富有香味,但這種茶是本地山谷的特產,我認為完全可以與其它品種相媲美。」

康維把碗端起品嘗了一下。這滋味是如此微妙而難以捉摸,幽靈一般的香味纏繞在舌尖之上。他說:「味道很可口,但也很特別。」

「對,就同我們山谷眾多的藥草一樣,這茶既獨特又珍貴,你該嘗嘗,當然要慢慢來——這不單是出於禮儀和欣賞的需要,而且是要最大限度地體味飲茶之趣。這可是從155年前的顧倍之(kouhatTehou)那裏學到的著名訓誡。他當年在吃甘蔗時,總是慢悠悠地不肯立刻去啃那多汁的精髓部分,他為此解釋說——餓得慢條斯理地讓自己進入最美妙的境界。』你有沒有研究一下中國偉大的古典名著?」

康維回答說只是稍微了解其中一小部分。他知道這場拐彎抹角的談話將按照常規一直持續到茶碗撤下為止;然而他發現這茶還遠遠沒有添夠,且不說他如何地渴望聽聽香格里拉的歷史。無疑,大喇嘛身上有某些顧他之那種從容不迫的特徵。

終了,又一個神秘兮兮的手勢之後,那僕人輕手輕腳地進來隨即又出去了。這回,大喇嘛開門見山講開了:

「親愛的康維,也許你對藏族歷史的大致情況並不陌生。我從張那裏了解到,你們這幾天來充分地利用我們的圖書室,你無疑已經對有關這些地區粗略卻異常有趣的歷史記載進行過研究。無論如何,你都會了解到中世紀時代聶斯托里派基督教在整個亞洲都廣為流傳,即使在它衰落之後很長一段時期其影響仍舊延續著。問世紀,一場基督教復興運動直接從羅馬發起,通過那些英勇的耶穌會傳教士的推動與促進,我說,他們雲遊四海的經歷比從聖·帕爾的書上讀到的還有趣得多。漸漸地教會在廣大的地域找到了立足之地,這是件了不起的事,可至今仍然沒有被很多歐洲人所了解的一個事實是基督教會在拉薩業已存在了38年。起初是於1719年從北京傳入的,當時有四名天主教方濟各會的托缽修道士發起了一次尋找有可能在窮鄉僻壤仍有倖存的聶斯托里信仰殘餘的活動。

「他們朝西南行進了好幾個月,到蘭州和科隆就遭遇上了困難,這你完全可以想像得到。途中有三個人喪了命,而第四個也差不多半死。無意中絆了一跤,躍進那條至今仍是進入藍月山谷唯一通道的岩石隘道之中。就在那兒他驚喜地發現了一群友善可親並且生活富裕的人們,他們都爭先展示了山谷最古老的傳統——對陌生人的熱情和殷勤。很快他就恢復了健康並開始講經傳道。這裏的人雖都是佛教徒,卻很願意聽他的,因而他取得了很了不起的成功。那時在同一座山樑上還有一座古老的喇嘛寺,但已處於物質和精神的雙重衰落之中,而隨着這位方濟各修道士收穫不斷增多,他萌發了在同一個風水寶地建一座基督教修道院的構想,在他的督促下,老的建築得到修繕並進行了大範圍的重建,而他本人從1734年開始在這裏生活,當時他53歲。

「現在讓我告訴你有關他的一些事情。他名叫佩勞爾特,按出生地應是盧森堡人。在投身遠東佈道團之前他曾就讀於巴黎大學、波倫亞大學和別的幾所大學,他可以說是個學者,有關他早年生平的記錄卻少之又少,但無論如何對於他那時的年齡和職業而言這並不奇怪。他酷愛音樂和美術,對語言有很強的悟性,在他確立職業方向之前他遍嘗了人間所有的凡俗樂趣。在他的青年時代瑪普蘭魁特正在打仗,他切身地明白戰爭和侵略的殘酷和恐怖。他長得結實健壯;他來到山谷最初的幾年裏和別人一樣憑自己的雙手勞動,養花種菜,向那裏的居民學習同時也教教他們。他在山谷中發現了數眼金礦,但並不很熱衷於這個;他更感興趣的是當地的植物和藥材。他謙恭溫和而且絕不執拗頑固,他反對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但找不出任何理由去斥責這裏普遍盛行的對坦加司果的偏愛,這是因為這種果子被認為有治療效能,但這東西那麼受歡迎主要是因為它有一種溫和的麻痹作用。實際上佩勞爾特本人多少也有些上痛了;他就是這樣接受和寬容當地生活所賦予的一切,他發現這沒有什麼壞處,而且很痛快,作為回報他也把西方的珍寶給了這裏,他不是個禁放主義者;他從這世上美好的事物中獲得快樂。他細心地傳授他那套有關烹調以及教義問答手冊。我想讓你有這樣一個印象,他是個真誠、忙碌、有學問、樸實和熱情的人,以他修道士的開明,不曾都齊修築一牆磚石混泥土圍輸的設計方案,而是協助了這些特別的建築的實際建造。那當然是一項非常艱巨的工程,只有他的自信和毫不動搖的堅定信仰能夠克服。我說他自信是因為這工程一開始就是一個非常宏大的設想一一一一一一他自己信念中的驕傲和自信促使他下決心在香格里拉的邊緣地帶建造一座廟宇。因為他相信釋迦牟尼能給人以靈感,羅馬當然也絕對可以。

「然而時間在流逝,這一設想會逐步讓位給一個更切實際的構想這也並非不自然。畢竟,競爭是一個年輕人的心態,而佩勞爾特到他的寺院建造完畢之時,也談一大把年紀了。嚴格地講,他的行為舉止並不太有規律。不過某些緯度必須得伸延到他作為教士的優越感和高做可以放置在用年來衡量而非用里來計算的距離之上。然而,山谷的鄉民們和僧侶們自己卻無憂無慮;他們愛戴他而且聽從他;隨着時間一年年掠過,他們開始崇拜他。在空閑的時間地習慣於寄一些報告終在北京的主教,卻常常寄不到他的手裏,也只能推斷送信人已經向旅途的艱險屈服了;佩勞爾特不願再讓他們去冒生命的危險,到後來大約在那個世紀的中葉地完全放棄了與之教的聯繫。不過原先的一些信件可以肯定是寄到了,由此而引起一場對他活動的誤解。在1769年,有個陌生人把一封寫於12年前的信帶了進來,內容是召佩勞爾特去羅馬。

「假如這一指令沒有耽擱地收到的話他該是70多歲了;而實際上,他已經89歲。在大山和高原上艱苦地跋涉已經是很難想像了。他可能從來都沒有忍受過外面荒野之地狂風的折磨和刺骨的嚴寒。於是,他寄了一封婉轉的回信對情況作了說明,可是,那信到底有沒有翻越過那些重重大山的屏障卻無從而知。

「這樣,佩勞爾特留在了香格里拉,並非真出於對上級命令的違抗,而是因為根本就沒有可能去執行。更何況,他已是個老人,死神可能很快就會給他無規律的生活畫上一個句號。到那個時候,他所創建的機構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那該會是很凄慘,卻不會真正讓人震驚;因為很少有人會料到一個孤立無助的人將要永久地滅絕一個時代的習俗和傳統。他設想在他自己無能為力之時,需有一個西方的同事給予強有力的支持;在銘刻着這麼些古老的截然不同的印記的地方建造這個修道院也許是錯了。這要求也太甚,然而並非有什麼要求——巴望一個滿頭白髮飽經風霜的老頭,就要進入20歲時去認識自己犯下的錯誤啊?而佩勞爾特始終都沒有認識這種錯。他畢竟太老而且太快樂了。他那些很投入的追隨者甚至於忘掉他的教誨的時候,山谷里的人們仍然如此虔誠地熱愛他,因而他心安理得地寬恕他們又回復到原先的習俗中去。他仍舊很活躍,他的才思還是格外地敏捷。98歲時他開始背那些以前的使用者留在香格里拉的佛教經書。那時他就下了決心要把自己的餘生全部投入去編撰一本抨擊佛教固步自守的靜止觀點的書。他確實完成了這項工作(我們有他全部的手稿),然而抨擊部非常地溫和,原因是那時他已經達到一個世紀圓滿的數字——在這個年紀甚至連最尖刻的銳氣都會很容易消失掉。

「同時,你也許會估計到,許多他早期的弟子都已死去,而且也只有很少的幾位接班人。而老方濟各會門下的人數都在穩定地減少,曾經一度有80多個,後來減少到20個,最後只剩有12個人,他們中大部分都已很老了。佩勞爾特此時的生活變得非常的平靜,只不過在安靜地等待最後時刻。他已經太老而沒有疾病和不滿足等的困擾,現在只有永久的長眠才是他要求的了,而且他也不怕。山谷的人們都出於好心送來吃的穿的;他有時去圖書室活動活動筋骨,他變得十分虛弱,但仍舊強打着精神去執行他辦公室的例行公事。餘下的消閑日子他就與書為伴,在回憶以及自我陶醉中度過。

「他的神智仍舊出奇的清晰,甚至他還能練一種神秘的被印度人稱為「瑜珈」的功夫,這功夫是靠各種特殊方法進行呼吸的。對於一個如此高齡的人來說,這種運動似乎可能有害無益,果真是那麼回事。不久,在那個值得紀念的1789年,佩勞爾特快要死去的消息傳遍山谷。

「他就躺在這間屋裏,親愛的康維,那裏他可以透過窗戶看到模模糊糊的一團白色,那就是映入他那雙很衰弱的眼睛裏的卡拉卡爾山;可他用心靈能清晰地看到它。那半世紀之前他第一次瞥見的那無與倫比的輪廓仍舊清晰地映入腦海。跟着,所有他曾經歷過的滄桑都又神奇地在眼前重新浮現:歷時多年的穿越沙漠和高原的旅行、西方大城市裏擁擠的人群,還有馬寶路部隊控骼有力和華麗惹眼的陣容。他的神智已經渺縮成一片雪白的平靜;他已經準備好心甘情願地去死。他把朋友和侍從們召到身邊向他們告別;然後要求要獨自呆一段時間。這樣一片孤寂之中,他的身體往下一沉,他的意識開始消散飄向福音……他希望把魂魄也解脫掉……可是並沒有這樣。他只是一動不動,毫無聲息地躺了好幾個星期,之後開始恢復,那時他已是108歲。」

這輕聲細語的嘟噥停了一會兒。康維微微有些激動,在他看來,這大喇嘛一直都在滔滔不絕地講著一場遙遠而隱秘的夢。後來大喇嘛接着說:

「像其他任何一個在死亡的門檻上等待多時的人,佩勞爾特被賜予某種意味深長的幻覺伴他一同返回人世;是些什麼樣的幻覺後面再講。現在我先說說他後來的行為舉止,很是古怪。他並沒有休息下來療養康復,這哪裏想像得到,他反而立刻投入到非常苛刻嚴酷的自我懲戒修行之中,還有些莫名其妙地濫用一些麻醉劑。吃一些藥丸,進行深呼吸鍛煉——這似乎也未免太渺視死亡了。可事情就是這樣,在1794年最後一個老喇嘛去世之時,佩勞爾特仍然活着。

「這差不多該給那時在香格里拉的每一個人帶去一絲充滿諷刺意味的微笑。這位皺皺巴巴的方濟各教士從此不再衰老,再加上他堅持搞一種秘密的儀式,於是在山谷眾鄉鄰的眼中他很快就蒙上一層神秘色彩,簡直成了一位獨居於那座巍巍山崖上的具有神奇魔力的隱士。不過,他還有一套傳統的施加影響的手段讓人們認為爬上香格里拉,留下一些小小供品或者在那兒干點急需的體力勞動可取得功名並帶來好運。對所有的朝聖者佩勞爾特都予以賜福——也許很容易就忘掉,那些人都像是迷了路、離了群的綿羊。而現在山谷的寺院中同樣都可以聽到『特迪羅達穆斯』(『TeDeUrnlaUdamus』)和『確嗎呢叭咪眸」(『OmMan』)。

「當新的世紀到來之時,這一傳說慢慢變成一個神奇怪誕的民間故事——說是佩勞爾特變成了一個能創造奇迹的神,在某些特定的夜晚他會飛到卡拉卡爾的山頂點一支蠟燭舉向天空。在滿月朗朗的夜晚這座山上總會有蒼白的光暈。我沒有必要向你明確無論佩勞爾特還是別的任何人都未曾攀登過那山頂,但實際上已經提到了。因為有一大堆不太可靠的證據說明佩勞爾特曾做過而且能夠做出任何不可能的事情。可以設想,比如說,他掌握『輕功』和騰雲駕霧的功夫,這在很多佛教的玄想謬說裏面都出現過。而更確切的事實是他曾進行過這方面的許多次試驗,但均沒有成功。不過,他的確也發現一般性的觀念的削弱可以由其它觀念的發展來彌補;他練成了『傳心術』(心靈感應)的技巧,這也許很了不起,可是他沒有強求任何一種專門的治療康復之功力,不過,僅僅他的出現就對周圍的人們身上的某些病症有一定的益處。

「你可能很想知道這胸前所未有的歲月里他是怎樣打發時間吧。這麼說吧,由於他在通常的年齡沒有死,面對將來的時間他開始覺得無所適從,終於證實自己是個反常的人,可以相信這種反常可能持續下去,同樣也可以料想隨時都有可能完蛋。就因為這樣,他也就不再患得患失,他一直渴望而幾乎找不到可能的生活現在業已開始;他歷經整個的世事變遷和人生浮沉而內心卻一直保持着學究式安靜平和的品味。他的記憶力好得驚人,似乎擺脫了生理的束縛,達到了一種極度清晰的超然境界,似乎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學好任何東西,比起學生時代那種『學而無不通』還要容易。他很快就養成了不用書本的習慣,除了極少的原先就不離手的那幾本工具書,你聽了肯定會感興趣,這些工具書包括《英語語法詞典》和《佛羅里奧之蒙泰恩澤集》。憑藉這些書繼續攻讀,他設法掌握了你們錯綜複雜的英語,我們的圖書室仍保存着他第一次語言練習的稿子,是蒙泰恩關於《虛化為西藏人》一文的翻譯——無疑是獨一天二的作品。」

康維笑道:「什麼時候我也看看,要是可以的話。」

「排常樂意讓你看。你想想,這是個異常不現實的成就,可是想到佩勞爾特也達到了一個異常不現實的年齡。沒有這種事情可乾的話,他該會有多孤獨無聊——無論怎麼說這一直到19世紀的第四個年頭,也就是這一年在我們這個基金會的歷史上記錄下了一個重大事件。就在那時,第二次來自歐洲的陌生人來到藍月亮山谷,一個名叫亨斯齊爾的年輕奧地利人,曾在意大利當過兵,參加過反對拿破崙的戰役——他出身豪門,文化修養高,且風度瀟灑迷人。可戰爭毀了他的前程,含含糊糊地帶着想彌補這一切的念頭,他經過俄國遊盪到亞洲。要是知道他怎樣莫名其妙而準確無誤地摸到這片高原山谷那肯定有趣。可他自己都說不清楚;和當年的佩勞爾特一樣,他到達山谷時差不多已經半死。又一次,香格里拉張開了熱情溫暖的懷抱,使這位異鄉人很快恢復過來——然而史無前例的記錄也就此打破。

「佩勞爾特開始着手佈道傳教並開始皈依當地的山民,而亨斯齊爾很快就迷上了金礦,他最初的野心是讓自己發財致富然後儘快返回歐洲。

「但他沒有回去。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不過打那以後就經常發生這類怪事,所以恐怕我們得說這也就見慣不怪了。這山谷,以它的祥和平靜和徹底遠離俗世的自由,如此深深地吸引了他,使他一次又一次地延遲歸期。有一天,聽了當地的傳說之後,他爬到香格里拉同佩勞爾特見了第一面。

「說句實實在在的話,那是一次歷史性的會見。要是說佩勞爾特有那麼一點不近人情,沒有常人那種友情和愛心的話,他還是賦予了一份豐富的寬厚與仁慈,給這青年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我不想細說他們倆之間突然達成了什麼默契;一個表現出極大的崇拜,而另一個則與他分享自己的知識,他們欣喜若狂,認為這是在人世間唯一留給自己的現實——他們曾經的狂想之夢。」

趁這會兒出現的停頓,康維很平靜地說道:「很抱歉打斷你一下,我聽不太明白。」

「我知道。」這低聲細語的回答飽含同情,「如果真是那樣有多了不起。這個問題我想放在最後講,現在,要是你不介意的話我先講一些比較簡單的情況。這件事你會感興趣的,亨斯齊爾開始收集中國藝術珍品,並為圖書室籌集圖書和音樂資料。他歷經非同一般的艱辛旅程去到北京,於1809年帶回第一批貨物,從此,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山谷,但是,他足智多謀,別出心裁地構想出一套複雜的購物制度,使喇嘛寺從此能夠從外界獲得任何需要的物品。」

「我以為你們用黃金來付貨款就容易些。」

「沒錯,我們有幸有這麼一種被外界人如此珍視的金屬儲備。」

「如此地珍視,你們該是非常幸運地躲開了淘金熱。」

這大喇嘛屈身點了點頭明確地表示著認同,「親愛的康維,那始終是亨斯齊爾最擔心的,他也很小心,絕不讓那些運送書籍。藝術品的送貨人進得太近;他讓他們把貨物留在離山谷一天路程之外的地方,然後由山谷里鄉民們自己取回。他甚至佈置了崗哨,堅持隨時有人看守隘道的人口。不過,很快他又想到一種更方便而且更徹底的安全措施。」

「是嗎?」康維的聲音透出一絲防備。

「你看,這裏根本不用害怕會有軍隊入侵。也絕對不可能,這多虧了這個地方的自然環境和偏僻的位置。能夠進來的也只是很少幾個半途迷路的流浪漢,即使帶有武器也很可能極度虛弱而根本不構成危險。於是,就可以斷定,此後陌生人應該可以隨心地自由進入這裏——除了帶上一份重要的附文外,別的什麼也別帶。」

「過了好些個年頭,這樣的異鄉人的確來了。那些漢族商人,冒險進入到高原的橫斷山區,很碰巧就上了崎嶇的Z字形山路而偏不走那麼多可以走的路。過游牧生活的藏族人,離開他們的部落到處遊盪,有時也迷了路像疲憊不堪的動物一樣零落到這裏。他們都受到歡迎,不過有些到達這遮避風寒的山谷僅僅就是來死的。在滑鐵盧事件發生的那一年(1815年),有兩個英國傳教士從陸地上旅行到北京,然後通過一個不知名的峽谷穿越群山到達山谷,他們的運氣格外好順利得好像是來進行一次訪問。1820年,一個希臘商人由一些病慪慪而且飢腸健雄的僕人陪伴着摸爬到附近,在峽關最高的山嶺上發現他們時都快死了。在1822年三個西班牙人隱約聽到有關黃金的故事,就設法來到這裏,在山谷到處亂竄了好幾回卻只落得失望。再一次是在1830年,又來了一大夥人。其中有兩個德國人,一個俄國人,一個英國人和一個瑞典人。這些人被當時逐漸普遍的科學探險這種動機驅使異常艱難地翻越天山山脈之後繼續往南,到他們就要抵達時,香格里拉對客人的態度進行了稍稍調整——現在,偶然找到路進入山谷的客人不僅受到歡迎,而且要是他們碰巧已來到一定範圍之內的話,就有人前去迎接,這已經成了慣例。而做這種調整都為一個理由,這個我們後面再談。不過,有一點很重要就是說明了喇嘛寺對待客人不再一視同仁;目前,這裏需要而且熱切希望有新客來到。確實,在此後的幾年中碰巧有不止一夥的探險者有幸從遠處瞥見第·眼F拉卡爾山的容顏,偶然與一個帶着一封熱情洋溢的邀請書的信使相遇——一封很少被謝絕的邀請書。

「同時,喇嘛寺開始形成它新近的特色。我必須強調這一事實,亨斯齊爾非常能幹而且極賦天資。香格里拉之所以能有今天不僅要歸功於創建者,同樣得歸功於他。沒錯,非常應該,我常這麼想。每一個部分在每個發展的時期都需要他強有力的熱心支持,可他的損失卻是怎麼都不可彌補的,他沒有能完成他畢生的事業就離開了人世。」

康維抬起頭來口中喃喃地重複著:「他死了!」

「是的,這非常的突然。他是被殺的。就是在你們印地安人兵變那一年。一位漢族畫家給他畫過素描,現在我可以讓你看看——就在這間屋裏。」

大喇嘛再一次輕輕打了一下手勢,即刻進來一位僕人。恍惚之中,康維看到這位僕人把屋子另一頭的一小片帘布掀開,然後拿一盞搖搖晃晃的燈籠照亮陰影。這時他聽見低聲咕味的嗓音清他過去,但是非常奇怪的是,康維覺得自己好不容易才能站起身來。

他趔趄了一下然後大步走到這晃晃悠悠的光環之中。這素描畫得很小,差不多只有彩墨袖珍畫那樣大小,但畫像已經用豐滿的筆調烘托出蠟像般細膩的紋理質感。人物面相非常俊美,差不多像個少女似的臉型,康維感到這俊美之中奇妙地透出很有個性的勉力,甚至超越了時間、死亡和技巧的局限。但,這最不可思議的一點是,他從景仰的屏息靜氣之中深深噓了一口氣時才注意到這是一張年輕的臉。

他一面退回,一面支支吾吾地說道:「可是……你說過……

這畫像就是在他死前完成的呀?」

「是的,畫得非常像。」

「那麼你是不是指他就是在那一年死的?」

「是的。」

「而你告訴我說他是1803年來到這裏,當時還是個青年?」

「沒錯。」

好長一會兒康維沒有再說話;後來,他努力地想了想說道:「他是被殺的,是你告訴我的?」

「對。被一個英國人開槍打死的,那是在這個英國人到香格里拉幾個星期之後,他是那伙探險者中的一個。」

「是由什麼事引起的呢?」

「他們為一些腳夫的事大吵了一場,亨斯齊爾只不過向他說明了那項關於接待外來客人的管理條例。這執行起來有些麻煩。自那以後,不是說我已經衰老了,一旦要施行這一條例,連我自己都有些不自在。」

這大喇嘛又一次停頓了半天,他的沉默中透出些許詢問的暗示;當他又繼續說話時,還特別加了一句:「或許,你想知道那個條例指的是什麼,親愛的康維!」

康維壓低聲音緩緩地回答說:「我想我已經可以猜到。」

「真的,你能猜到?你能猜到我剛才那一大段奇怪的故事之後還有什麼嗎?」

康維導思著該如何去回答這個問題,而腦子裏卻一片混亂;現在整個屋子都投滿螺紋似的陰影,而這位慈祥的老人就坐在中央。自始至終,老人的整個敘述他都全神貫注地聽了。也許他沒有弄明白其中暗含的全部意思;此刻,他僅僅試圖找到一個有意識的詞語來表達,可他卻整個被驚訝詫異的感覺淹沒。在他的意念中,不斷集聚的那林肯定幾乎進裂成話語。「這似乎不可能,」他支吾道,「然而我又禁不住地想這些事情——這太令人驚訝——太不平常——而且非常難以置信——但我也並非完全不相信——」

「你是什麼意思,我的孩子!」

康維心中澎湃起一種莫名的令地震顫的衝動,卻不知何放他也不去掩飾和隱瞞,他答道:「您老還活着,佩勞爾特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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