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我是否早就預感到自己會落到這一步?當初從波爾的包中悄悄拿出這瓶東西時,本來是打算扔掉的,可我卻把它藏到了自己的手套盒裏。只要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舉手之勞就可了卻自己的一生。一想到這裏,不禁讓我感到心寧。我把兩頰貼在暖烘烘的草坪上,低聲道:「我要死。」我的喉嚨眼裏舒展開了,突然間覺得心裏極為平靜。

這並不是由於劉易斯的緣故,早在十五天以前,那一大朵蘭花就已經枯萎,被我扔掉了,這件事也就了結了。在芝加哥時,我的創傷就已經開始癒合。我一定會痊癒的,我無法阻擋。是因為那些在四處遭受殺害的人們?是因為威脅著人們的戰爭?都不是。被殺死或自然死去,這兩者並無多大差別。人固有一死,而且死亡的年齡也大致相同,相差最多四十歲。所有這一切都與我毫不相干。倘若事物與我有關,那我就會感到自己是個活生生的人,就不會希望結束自己的生命了。然而,就像我年滿十五歲的那一天發出恐懼的吶喊時那樣,死亡重又追逐着我。如今我再也不是十五歲的時候了,再也沒有力量逃遁了。呆不了數日,死刑犯就會在鐵窗里上吊自縊。然而人們卻要我耐心等待數年!等待又有何用呢?我已經精疲力竭。人一旦到了精疲力竭的時候,死亡也就顯得不那麼可怖了。如果我能夠帶着對死亡的渴望死去,那就利用這個時機吧。

打從我踏上巴黎的那一刻起,這念頭已經持續了整整十五天了。羅貝爾在殘老軍人院站等着我。他沒有立即看到我。只見他邁著老人的小步,沿着行人路行走,我驀然想到:「他老了!」他朝我微微一笑,目光永遠是那麼年輕,可他的臉龐已經開始鬆弛,他將一直衰老下去,直到整個軀體都徹底變樣的那一天為止。此後,我不斷地閃出這個念頭:「他只有十年或十五年了,也許還有二十年。二十年,這是多麼短暫!他就要死去。他將在我之前死去。」夜裏,我常常驚醒,心裏在想:「他就要在我之前死去。」這天早上,他在跟亨利談話,他們都說必須重新開始。人從來就是重新開始,除此之外別無它法。他們制訂計劃,共同商討。可我在看着他的牙齒,人的軀體中只有牙齒最忠實。牙齒,人之軀骨裸露的所在。我看着羅貝爾的軀骨,心想:「他在等待着自己的末日。」這一時刻必將來臨。也許會讓我們苟延殘喘一段時日,時間或長或短,但最終決不會饒過我們。我將看到羅貝爾躺在床上,面如蠟色,唇角掛着虛假的微笑,我將孤獨一人面對他的遺體。肩並肩沉睡在教堂地下室的石像,手挽手安息在骨灰盒上的夫妻,這是多麼騙人的假象啊!人們盡可以把我們的骨灰混合在一起。然而,我們的死卻難以混淆。整整二十個春秋,我一直認為我們是在共同生活,可是不,每人都各自孤獨地生活着,囚禁在各自的軀殼之中。乾枯的皮膚下,血管慢慢變硬,肝臟受到侵蝕,腰板不再硬朗,連鮮血也變得蒼白,死神在各自的軀體之中無聲地漸漸成熟,最終將它與別的軀殼徹底分開。

我知道羅貝爾會跟我說些什麼,他已經對我說過:「我不是一個苟延殘喘的死者。我是一個活人。」他曾經把我說得心悅誠服。但是那時,他對話的對象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生命是生者的真實。我與死亡的念頭嬉戲,僅僅是與死亡的念頭嬉戲。當時,我尚屬於這個塵世。如今,就不同了。我不再嬉戲了。死神已經來臨,它遮去了蒼穹的蔚藍,吞沒了過去,吞噬了未來,大地冰封,重又淪為虛無的世界。一個惡夢仍在永恆之中飄搖。那是一隻水泡,我就要把它戳破。

我支著一隻臂肘欠起身子,我看着這屋子、椴樹和正睡在搖籃裏面的瑪利亞。這一天與別的日子沒有差別,表面看去天空也是藍藍的,但是多麼冷清啊!萬籟俱寂。也許這片死寂僅僅是我心間籠罩的孤寂。我的心底已經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愛,無論對人還是對物。我過去常常暗自思忖:「世界是廣闊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僅僅憑活在人世是不足以享受人生的!」而今,我冷漠地望着這個世界,它已經淪為一個廣闊無邊的流放之地。遙遠的星際和數十億與我素昧平生的人們對我來說無足輕重!我只有自己的生命,惟有它是舉足輕重的,然而問題的關鍵正是它已經無關緊要了。我在塵世間再也看不出還有何事可為。我的職業,天大的玩笑!我豈敢阻止一個女人哭泣,強迫一個男人睡覺呢?納迪娜愛着亨利,我對她來說已經毫無作用。羅貝爾與我一起生活曾經是幸福的,可他無論與另外一個女人生活還是獨自度日也同樣會幸福的。「只要給他紙張與時間,他就什麼也不缺了。」毋庸置疑,他不會沉痛地懷念我的。但是他這人生來就不善懷念,再說他自己很快就要入土。劉易斯曾經需要我,我心想:「無論是當初還是重新開始,都為時太晚了。」我給自己編造了許多理由,但是各種各樣的理由都棄我而去了,他再也不需要我了。我側耳細聽,無論在什麼地方都沒有一聲呼喚。沒有什麼阻止我去取在手套盒裏等待着我的那隻藥瓶。

我挺起身子,看了看瑪利亞。在她那張緊繃的臉蛋上,我瞥見的仍然是我的死亡。她總有一天會長到我這個歲數,那時我早就不在人世了。她在睡覺、呼吸,她是多麼真實,她是未來與遺忘的現實。秋天就要來臨,她也許就要在這座院子裏或在別的地方蹣跚學步,萬一她呼喊出我的名字,沒有人會答應。我的沉寂將消融在世界的岑寂之中。可是她也許都不會呼喚我的名字,這樣,我之消失將是多麼完善,誰也覺察不到。這種空虛使我感到頭暈目眩。

然而,我還清楚地記得,生活有時就像集市一樣美妙,睡眠猶如微笑一般溫馨。在加奧,我們曾在旅館的露天座酣睡,拂曉時分,微風吹拂,鑽進蚊帳,床鋪彷彿一葉小舟,隨風搖蕩。在瀰漫着柏油味的輪船甲板上,只見一輪碩大的桔橙色的明月在埃伊納島后漸漸升起。密西西比河上,天地在水中交融,吊床在回蕩著呱呱的蛤蟆聲的院子裏搖晃,我看見頭頂上方星移斗轉,星光閃閃。沙丘的細沙上,穀倉的牧草里我睡過,青苔、松針、帳篷、德爾斐的競技場、藍天當屋的埃皮扎夫羅斯露天劇場、候車室的地板、長條木椅、飾有天蓋的古床、鋪滿鴨絨的鄉村大床、陽台、板凳、屋頂,我都曾棲過身。我也在人的懷抱里安睡過。

夠了!每一件往事都勾起一陣極度的痛苦。我的心中負載着多少死者!相信天堂的小姑娘死了;認為書本、思想和她所熱愛的男子永存的少女死了;滿懷喜悅漫遊在充滿幸福希望的世界裏的年輕婦人死了;在劉易斯的懷抱里歡笑着醒來的情女死了。她們全都死了,就像迪埃戈,就像劉易斯的愛;她們也同樣死無葬身之地。正是因為這一緣故才禁止她們獲得地獄的安寧,她們還仍然有着微弱的記憶,呻吟著呼喊安息。憐憫憐憫她們吧。把她們全都徹底地埋葬吧。

我向屋子走去,悄然無聲地從羅貝爾的窗前經過。他坐在寫字枱前,正在工作。他是多麼貼近!他又是多麼遙遠!只要呼喊他一聲,他就會對我微笑。接着呢?他在遙遠處向我微笑,這是一段無法逾越的距離。從他的生到我的死,不存在通道。我上樓回到自己卧室,打開了手套盒,拿出了小藥瓶。死神就在我的心間,我手中掌握着它。這隻不過是一隻藍灰色的小瓶子。突然,它再也不威脅着我,而是取決於我。我緊握著小瓶躺在床上,闔上了雙眼。

我感到冷,可卻渾身冒汗,我害怕。有人就要把我毒死。這是我,這又不再是我。漆黑的夜,一切都十分遙遠。我緊捏著小瓶。我害怕。但是,我想傾注自己的全部力量戰勝死神。我一定能戰勝它,我一定能得到解脫。不然,一切將周而復始。我不願意。一切都將重新開始,我又將恢復一成不變的有條有理的思維,重將發現事物,發現世人,重將看到搖籃中的瑪利亞,看到無處尋覓的迪埃戈,看到從容不迫地向死亡邁進的羅貝爾,看到走向遺忘的劉易斯和恢復理智的我,這是維持秩序的理智。過去在後,未來在前,無形的光芒與黑暗相隔,世界在虛無中勝利地出現,我的心臟既不在芝加哥,也不在羅貝爾的遺體旁跳動,它在它該跳動的地方,在我的肋骨下,在心房跳動。一切將重新開始。我將對自己說:「我經歷了一次抑鬱的危機。」我像被釘子釘著似的躺在這床上,其原因一清二楚,可我卻以精神抑鬱加以解釋。不!我否定、忘卻、逃遁的已經夠多了,我撒的謊已經夠多了。我這一次要讓真理獲勝,這是惟一的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死亡勝利了,如今,它就是真理所在。只需舉手之勞,這一真理就可變得永存。

我睜開眼睛,天是亮的,但是黑夜與白晝之間再也沒有任何差異。我在岑寂之上飄搖。這是一種偉大的靜穆,猶如我兒時躺在鴨絨被上等待着天使把我帶走時那般靜謐。院子、房間悄然無聲,我也同樣,我再也不感到害怕。一切都同意我死,我也同意。我的心臟不再為任何人跳動,彷彿它已經不再跳動,彷彿所有其他的世人都已經變為塵埃。

院子裏傳出聲響,那是腳步聲、說話聲。但是,這些聲響並沒有攪亂這片岑寂。我看見了,然而,我是盲人;我聽到了,然而我是聾子。納迪娜氣呼呼地高聲嚷道:「媽媽不應該丟下瑪利亞一人走的。」一個個詞從我的頭上飛過,沒有觸及我,他們的話再也不能觸及我了。突然,我心間發出一聲微弱的迴響,這是一種細微的噬咬聲。「是否出了什麼事情?」瑪利亞一人放在草坪上,有可能一隻貓在抓她,一條狗在咬她。不,有人在院子裏大笑,然而沉寂沒有閉合。回聲在繼續回蕩:「我不應該。」我想像著納迪娜的聲音,響亮而憤怒:「你不應該!你沒有權利!」熱血涌到我的臉上,某種活生生的東西在焚燒着我的心:「我沒有權利!」灼熱的感覺把我痛醒。我挺起身子,驚愕不已地望着牆壁,我手中捏著藥瓶,房間空空蕩蕩,可我卻不再獨自一人。他們將走進我的卧室,我將什麼也看不見,可他們卻可以看清我。我怎麼沒有想到呢?我不能把我的屍體和將在他們心間造成的一切強加給他們。羅貝爾俯身看着這張床,劉易斯在帕克的房子裏面對在眼前跳動的詞語,納迪娜發瘋似的嚎啕大哭。我不能,我起了床,走了幾步,癱坐在梳妝台前。真奇怪。死去的只是我自己,然而經受我之死的卻是別人。

我久久地坐在鏡前望着自己的這張死裏逃生的面孔,雙唇發藍,鼻孔緊閉。但這不是給我看的,而是留給他們的。我的死並不屬於我。藥瓶還在這兒,垂手可及,死神始終存在,但是生者近在眼前。至少,只要羅貝爾還活在人世,我就不能擺脫他們。我放好藥瓶。我已被判定要死,但也被判定要活下去。多長時間?十年?二十年?我常說:二十年,太短暫了。如今這十年在我的眼前顯得漫無盡頭,這是一條漫長的黑暗的隧道。

「你不下來?」

納迪娜敲了敲門,走進屋來,站在我的身旁。我感到臉色發白。她可能早就進屋,看見我躺在床上渾身抽搐。多麼醜陋啊!

「你怎麼了?你生病了?」她聲音不安地問道。

「我頭痛。我上樓來吃阿斯匹林。」

我的聲音毫不費力地脫口而出,我覺得這聲音是正常的。

「你把瑪利亞一人留在那兒。」納迪娜以埋怨的口吻說道。

「我本來馬上就下樓了,可我聽到了你的聲音,於是便呆在房間休息一會兒。」我補充道:「現在好多了。」

納迪娜滿腹狐疑地看着我,可她只不過懷疑我心裏煩惱而已。

「真的?你覺得好多了?」

「我吃阿斯匹林很有效。」我站起身來,以擺脫她這種審訊似的目光。「咱們下去吧。」我說。

亨利遞給我一杯威士忌。他正在跟羅貝爾一起看稿子。羅貝爾顯得喜氣洋洋,並馬上向我細說起許多事來。我驚愕不安地自問:「我怎麼會那麼愚蠢?我怎麼沒有考慮到會給他造成無限的痛苦?」不,這不是愚蠢。我一時間確實進了彼世,那兒的一切都微不足道,一切的一切都無關緊要。

「你在聽我說嗎?」羅貝爾問道。他對我莞爾一笑:「你人在哪兒呢?」

「在這兒。」我答道。

我是在這兒。他們在生活,在跟我說話,我是活着的。我重又並著雙腳跳入了人世。話語鑽入了我的耳朵,漸漸地又具備了意義。原來這是亨利提出的周刊預算表和初步設計方案。我對刊名就沒有個主意?人們迄今想到的刊名沒有一個合適的。我在尋找一個刊名,我暗自思忖,既然他們有足夠的力量把我從死神手中奪回來,也許他們會有能力幫助我重新生活。他們肯定能夠做到。不是世人在冷漠中沉淪,就是地球重新人丁興旺。我沒有沉淪。既然我的心臟在繼續搏動,那必須讓它為某事、某人而跳動。既然我耳朵不聾,那我一定能重新聽到對我的呼喚。誰知道呢?也許哪一天我重又會幸福。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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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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