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四)

第十一章(四)

「這不是什麼理由。」她滿腹狐疑地打量著亨利:「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害怕他?」

「我?」

「他好像了解你的一些底細。」

「他猜疑亨利是樊尚一夥兒的。」迪布勒伊說。

「噢,不。」納迪娜說道,「你明明聽到了。他對我說:『要是我張揚出去,你的丈夫準會遭到我一樣的麻煩。』」

亨利微微一笑:「你是不是猜想我過去當過雙重間諜?」

「我不知道我該想些什麼。」她說道,「我嘛,誰也不告訴我。我才不管這個閑事呢。」她又補充道,「你們可以守住你們的秘密,可我要塞澤納克償還血債!你們知道他都幹了些什麼,對不對?」

「我們大家都知道。」安娜說道,「可讓他償還血債有何用處呢?人死了不會再活過來。」

「你說話就像朗貝爾!無法讓死去的人再活過來,可這並不成其為忘卻他們的理由。我們沒有死,我們還可以懷念他們,總不能去舔那些殺害了他們的傢伙的腳。」

「可我們已經把他們忘了。」安娜聲音激烈地說,「這也許不是我們的過錯,但這卻致使我們對過去再也不擁有任何權利。」

「我什麼也沒有忘記。」納迪娜說道,「我沒有。」

「你和別的人都一樣。你有你的生活,你有一個小丫頭,你也忘了。你非要這樣堅持懲罰塞澤納克,這是為了向你證明你還沒有忘記,這是用心不善。」

「不願意聽你們那一套陳詞濫調,就是用心不善!」納迪娜說道,然後向落地窗走去:

「哼,你們的所謂問心無愧,我叫做怯懦!」她憤怒地嚷叫道,「砰」地一聲關門而去。

「我理解她。」安娜說,「當我想到迪埃戈,我就理解她了。」她站了起來:「我到小屋那邊給他鋪一張床,他在睡着呢,你們把他抬過去就行了……」她猛地跑出門去,亨利感到她的淚水就要滾落下來。

「要是在以前,我自己都會動手幹掉他。」亨利說道,「今天,這樣做就毫無意義了。可是幫助這種人生活,確實讓人氣憤。」

「是啊!不管怎麼做都肯定不合適。」迪布勒伊說道。他看了看塞澤納克:「有可能解決問題的惟一時機,就是在問題尚未提出之時。要是我們也是當事人,那就不會提出什麼疑問了。只是現在我們都是局外人,因此我們採取的任何決定必定都是任意的。」他站起身來:「搬他上床睡覺吧。」

塞澤納克正在熟睡,他閉着兩隻眼睛,神色平靜又恢復了昔日的幾分英俊模樣。他身子沒有多重。迪布勒伊和亨利把他抬到小屋,讓他和衣睡在床上。安娜在他腿上蓋了一床毯子。

「一個人睡著了,像是多麼無害於他人啊!」她喃喃地說。

「他也許並不這麼於人無害。」亨利說道,「他肯定了解樊尚及其夥伴的許多底細。眼下,有許多人不惜為過去的蓋世太保分子洗刷罪名,以便排擠以前的游擊隊抵抗戰士。」

「您不覺得要是他了解樊尚的底細,樊尚早就遇到麻煩了嗎?」安娜說道。

「聽我說,」迪布勒伊說,「在照顧他的同時,盡量想辦法問問他,吸毒的人容易開口,我們也許可以弄清楚他肚子裏到底都裝着些什麼貨色。」他思索片刻:「我想不管怎麼說,最好還是把他送走。」

「他怎麼就非要闖到這裏來呢!」安娜說道。

她顯得極為驚恐不安,亨利心想該讓她與迪布勒伊單獨呆在一起。於是,他借口說沒有胃口,等會兒再下來跟納迪娜一起吃點東西,然後便上樓回到自己房間去了。

他倚在窗台上,瞥見了遙遠處一座山丘昏暗的輪廓和近處那間小屋,屋子裏躺着塞澤納克。想當年在那個快樂的聖誕之夜,塞澤納克也是這樣躺在波爾的公寓裏。他們一個個喜笑顏開,歡呼著勝利,與普萊斯頓共同高呼「美利堅萬歲」,為蘇聯的健康暢懷痛飲。然而塞澤納克卻是個叛徒,樂施好助的美國在暗中準備奴役歐洲,至於在蘇聯發生的一切,最好不要貼近去看。一旦失去了它本來就未曾有過的希望,過去便再也欺騙不了任何人,除非傻瓜才會被其矇騙。在漆黑一團的山丘里,一輛汽車的探照燈辟開了一道燈光閃爍的寬闊的壕溝。亨利一動不動,久久地凝望着那光芒之路在黑夜中蜿蜒。塞澤納克在睡覺,他的罪行連同其軀體都在沉睡。納迪娜在野外遊盪,他毫無心思去作任何解釋,沒有等她回家便上了床。

透過一個模模糊糊的夢,亨利彷彿突然聽到了一種怪聲,像是在下雹子的聲音。他睜開眼睛,一線燈光射進門底。納迪娜已經回到家裏,怒氣未息;可聲音並不是傳自她的房間。玻璃窗口響起一片雨點般的碎石聲。「是塞澤納克。」亨利心裏想,他跳下床,打開窗戶,俯身一看:原來是樊尚。他急匆匆套上衣服,下樓來到院子裏。

「你在這兒幹什麼?」

樊尚坐在靠牆的綠色木凳上,他神情平靜,但左腳抽筋似的直跺地面,褲腳直晃。

「我需要你幫助。你的小車在吧?」

「在,幹什麼用?」

「我剛才把塞澤納克幹掉了。得把他從這兒搬走。」

亨利驚愕不已地瞪着樊尚問道:「你把他幹掉了?」

「沒費什麼周折。」樊尚說道,「他正在睡覺,我用了無聲手槍,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響。」他聲音平靜但急促,接着又說了一句:「只是這混賬傢伙就是燒不起來。」

「燒?」

「我們在游擊隊時從德國鬼子手中偷了一些磷片,平常很解決問題,可也許是保存時間太長了的緣故,不太好使,儘管存放時我也很注意保持乾燥。我等了三個小時,肚子才剛剛燒掉一點兒,天不早了,還是用車把他搞走算了。」

「你為什麼干出這種事?」亨利囁嚅道。他坐在長凳上。他知道樊尚會殺人的,而且已經殺過。可知道歸知道,並非親眼所見。迄今為止,樊尚在他眼裏一直是一個沒有製造過受害者的殺手。他的這種惡癖就好比酗酒、吸毒一樣,只與他一個人相關,可如今他手持手槍闖進了小屋,朝一隻活的太陽穴扣動了扳機,塞澤納克送了命。樊尚一連三個小時呆在被他親手殺死而怎麼也燒不掉的夥伴身邊。「本來準備把他送到哪個國家的叢林區去的,再也不會回來的。」亨利說道。

「回來得會更勤!」樊尚說道。他的大腿已經恢復平靜,可說話的聲音似乎還不那麼穩:「塞澤納克!一個告密的小人!你知道!他把我們大家都給騙了!尚塞爾說:『我的小兄弟!』我也一樣,可憐的傻瓜蛋!因為他吸毒的原因,我一直沒有提防他,可他卻向警察局告發了我。我為他做過不少事情,他可從來沒有為別人做過。即使肯定會搭上自己的腦袋,我也要他的命。」

「你是怎麼知道他在這兒的?」

「我找到了他的行蹤。」樊尚神情恍惚地答道。他接着補充道:「我是騎自行車來的。我本來想把燒剩下的全裝進一隻袋子,上面掛塊石頭,全都沉到河底去的,我自己一個人完全能解決問題。我實在不明白他怎麼燒不起來!」他神色困惑地重複道。他默默思考了片刻,然後站起身子:「還是趕緊下手為好。」

「你想怎麼辦?」

「讓他去洗個澡,永遠地洗下去,我恰好發現了一個地方。」

亨利沒有動彈,他似乎覺得別人在要他親手殺掉塞澤納克。

「怎麼不行呀?」樊尚說道,「總不能讓他這樣子躺在這裏,嗯?你要是不願幫我一把,也罷,只是把車借我用用,我不用你幫忙,自己想辦法解決問題。」

「我幫你。」亨利說道,「可我也求你一件事:向我發誓你離開那一夥。」

「我剛才做的這一切都是我單槍匹馬乾的。」樊尚說道:「至於我那一夥,我以前就跟你說過,今天再向你重複一遍:你沒有更好的事情可以奉勸我去做。對所有那些捲土重來的混賬傢伙,你們鬥爭過嗎?什麼也沒有干。那就讓我自己保衛自己吧!」

「這可不是自衛的一種方式。」

「你沒有更好的方式提供給我呀。你去還是不去,快定呀。」他說道。

「行,我去。」

眼下可不是爭辯的時候。再說,他也不知自己在說些什麼,一切彷彿都不是真實的。微風習習,在與椴樹枝嬉戲,開始凋謝的玫瑰馨香四溢,朝開着綠色百葉窗的屋子飄去,這是普普通通的一個夜晚,什麼都未曾發生。他跟樊尚走進小屋,在虛無中搖晃的仍然是平常的那個世界,氣味也毫無異常,就像是在廚房燒雞毛時散發出的那一股濃烈的味道。亨利瞥了床鋪一眼,差點驚叫起來:一個黑人,躺在白色床單上的那人臉色漆黑。

「是磷的緣故。」樊尚說,他掀去床單,「瞧瞧這兒!」

太陽穴上的小窟窿已經用棉球塞上,不見一絲血跡。樊尚辦事向來是仔細的。軀體上肋骨向外突出,呈燒焦的麵包顏色,肚子中間被磷燒成一條深深的大口,塞澤納克與躺在這兒的這個黑乎乎的傢伙之間毫無聯繫。

「衣服呢?」亨利問道。

「我全放進包里去了,由我自己處理吧。」他抓起屍體,夾在胳膊下:「小心別讓他折兩段,那就太慘了。」他就像個護士似的,以內行的口吻說道。亨利抬起雙腳,倆人把屍體一起抬到車房。

「等等,我去把工具拿來。」樊尚說道。

他把自行車藏進一簇灌木叢中,帶回一根繩子和一隻裝上一塊大石頭的袋子。

「他裝不進袋子去。我來處理。」樊尚說道。他把那隻石頭袋緊緊地綁在塞澤納克的腹部,然後又用繩子圍着身子結了一個活結。「這樣就保准能沉到水底了。」他滿意地說道。

他們把那東西躺着放在後車座,蓋上了一床格子旅行毛毯。屋子裏似乎還在沉睡,只有納迪娜的窗口還亮着燈,她是否猜到出了什麼事?他們把車子一直推到公路上。亨利啟動車子時盡量不發出聲來,村寨也好像在酣睡,可肯定有失眠者在窺聽着每一聲動靜。

「他出賣了許多猶太人?」亨利問道。

仗義執法與此事難以聯繫到一塊兒,可亨利需要確信塞澤納克確實罪惡累累。

「幾百個呢,在邊界線交換,都是大宗買賣。混賬小子!他差點兒從我手中逃脫。我一想就氣!」樊尚說道,「是我自己的毛病,我做了一件傻事,當我又找到他的蹤跡后,我便傻乎乎跑到他住的旅店去。我本想在他房間里把他幹掉的。實際上這樣做是很不精明的。他堅決不給我開門,竟從我手縫裏溜走了。我總算結果了他!」

他在說着,聲音有點結結巴巴。汽車在沉睡的公路上行駛。天空岑寂,簡直難以相信在這天底下幾乎到處都有人正在死去,也有人正在殺人。真難以相信眼前的這件事是真的。

「他為什麼要跟蓋世太保做事呢?」亨利問道。

「需要錢。」樊尚回答道,「我一直以為他是在尚塞爾死後,在世上的一切都開始變得醜惡之後才吸毒的,可是不,他早就吸毒了。可憐的尚塞爾!他常說塞澤納克喜歡冒險的生活,他欣賞他這一點,誰料到他竟不惜一切地在弄錢,吸毒。」

「可他為什麼吸毒呢?那可是一個可以在家裏養尊處優的資產階級少爺。」

「他走上了邪路。」樊尚儼然一副清教徒的神態說道,「一個誤入歧途的傢伙,後來又淪為了混賬。」他打住話頭,片刻后,他手一指:

「那就是橋。」

公路上空空蕩蕩,河裏闃無聲息。他們一下就把塞澤納克那東西從欄桿上摔到河中。只聽到一聲水響,激起一個漩渦、幾條波紋,緊接着便重又變成一條純樸無邪的河流。路上寥無人跡,天上死寂一片。「我永遠弄不清楚剛剛是誰沉入了水底。」亨利暗自在想。然而這一念頭使他感到局促不安,彷彿他至少應該給塞澤納克致一個像樣的悼詞。

「我謝謝你。」等他們掉過車頭,樊尚說道。

「留下你的謝意吧。」亨利說,「我幫了你的忙,是因為這個忙非幫不可。可我心裏是反對的,絕對反對。」

「除掉一個混賬,天底下也就少了一個。」樊尚說道。

「塞澤納克嘛,我理解你為什麼非要跟他算賬。」亨利道,「可那些素昧平生的人,別跟我說你殺掉他們也是有正兒八經的理由的。你呀,染上這種惡癖,實際上也是在吸一種毒品。」

「你錯了。」樊尚生氣地說,「我不喜歡殺人,我不是一個殺人狂,我討厭見到血。游擊隊里確實有些人,對他們來說,殺保安隊員是一種輕鬆愉快的樂事。他們用機關槍掃射,把那些保安隊員打成碎片,我對此感到恐懼。你完全清楚,我是一個正常人。」

「該有點兒不正常吧。」亨利說道,「為殺人而殺人,這可不正常。」

「我並不是為殺人而殺人,而是為了除掉某些混賬王八蛋。」

「你為什麼非要他們死呢?」

「對於你真正深惡痛絕的人,巴不得他去死,這是正常的。要是不這樣,那才不正常呢?」他聳聳肩:「說什麼殺人兇手都是些色情狂,都是些烏七八糟的東西,這純粹是胡說八道。我並不是說那伙人中就沒有一兩個瘋子,可真正最瘋狂的,是那些道貌岸然的一家之主,他們搞起女人沒個夠,也不會遇到什麼麻煩。」

他們駕車默默地行駛了一會兒。

「你明白,」樊尚說道,「必須弄清楚自己站在哪一邊。」

「可也用不着為此而殺人呀。」亨利說道。

「人必須冒冒風險。」

熱拉爾-巴杜洛要為馬達加斯加入辯護,他是冒着被暴徒迫害的危險,冒着這種風險才有意義呢。「你還是想辦法去冒險做點有益的事情吧。」亨利說道。

「誰都很快就要在下一次大戰中送命,你要我做什麼有益的事情呢?只能去清算舊債,僅此而已。」

「也許不會再爆發戰爭。」

「瞧你說的,大家都是被夾住的老鼠,逃不脫的!」樊尚說道。

他們來到了小院子前,樊尚囑咐道:

「聽着,萬一遇到什麼麻煩,你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塞澤納克失蹤了,你們想是他自己找了死路。要是他們跟你說我全招了,請你心中有數,那肯定是他們唬人。什麼都不承認,一概否認。」

「要是出了什麼麻煩,我決不會拋下你不管的。」亨利說道,「現在,你就悄悄地走吧。」

「我走。」

亨利把車子開進車房。出了車房,樊尚已經不見了。確實可以認為塞澤納克是自己跑掉的,樊尚根本就沒有踏進聖馬丁這個地方,什麼都未曾發生。

然而卻發生了一點什麼事情,在清晨的昏暗之中,他們三人都坐在起居室中間,安娜和迪布勒伊穿着晨衣,納迪娜穿得整整齊齊,正在哭泣,她抬起頭,聲音驚恐地問道:「你到哪兒去了呀?」

亨利坐在她的身旁,用一隻胳膊摟着她的肩膀。「你為什麼哭呀?」

「都是我的罪過!」納迪娜呻吟道。

「你有什麼罪過?」

「是我給樊尚打的電話。我是從咖啡店給他打的。但願別人沒有聽到什麼!」

安娜連忙說:「她只是想要樊尚向警察局告發塞澤納克。」

「我求他別來的。」納迪娜說,「可有什麼法子呢。我聽見他從路上過來的聲音,心裏真害怕。他向我發誓只想與塞澤納克談談,把我打發回卧室。過了很久之後,他朝我窗戶扔石子,問我哪一間是你的卧室。後來出了什麼事了嗎?」她一副恐懼的聲音問道。

「塞澤納克脖子上吊了一塊大石頭沉入了河底。」亨利答道,「一下子找不着他了。」

「噢!我的上帝啊!」納迪娜嚎啕大哭,整個健壯的身子在有力地晃動。

「塞澤納克活該吃一槍,你自己也這麼說過。」迪布勒伊說道,「我認為這可能是對他處理的最好辦法。」

「他是個活生生的人,如今他死了!」納迪娜說道,「這是多麼可怖啊!」

他們沒有跟她說什麼,讓她哭了很長一段時間。她抬起頭問道:「現在該會出什麼事情呢?」

「什麼事都不會有的。」

「要是有人找到他呢。」

「誰也找不着的。」亨利答道。

「他突然失蹤,有人會感到不安的;誰知道他是否跟他的女朋友或夥伴說過他到這兒來了?你車子開出去又開回來,還有樊尚來來回回,村寨里就沒一個人注意到嗎?要是樊尚身邊還有另一個小探子,對什麼都心中有數的話,那該怎麼辦呢?」

「別擔心。萬一出事,我會為自己辯護的。」

「你是參與一起暗殺案的同謀犯。」

「我相信有一個好律師幫助,我肯定會被宣告無罪。」亨利說道。

「不,這不見得!」納迪娜說。

她在哭泣,並帶着如此強烈的內疚感,不禁使亨利感到驚愕。她是出於對她父母和對他的積恨才進了電話亭。根深蒂固的怨恨,深受其害的首先是她自己。難道就真的不可能消除她內心的這種怨恨嗎?她這樣折磨自己,是多麼不幸啊!

「他們會把你抓進牢裏,一關就是好幾年!」她說道。

「不會的!」亨利道。

他拉起納迪娜的胳膊:「去休息吧,你一夜都沒有睡覺。」

「我睡不着的。」

「去試試。我也去睡。」

他們登上樓梯,進了亨利的卧室。納迪娜揩了揩眼睛,猛地一擤鼻涕:「你恨死我了,對嗎?」

「你瘋了!」亨利說道,「你知道我心裏想些什麼嗎?」他補充道:「我覺得你對什麼人都有點兒怨恨。其他人嘛,與我毫不相干,可你無論如何不該恨我,因為我愛你,請你腦子裏邊牢記這一點。」

「不,你不愛我。」納迪娜說道,「你言之有理,我不可愛。」

「坐這兒。」亨利說道。他站在了她的身旁,把手放在她的手上。他是多麼渴望獨自呆一會兒,可他不能拋下納迪娜,讓她經受內疚的折磨。他也感到內心不安,因為未能成功地贏得她的信任。「看着我!」他說道。

她朝他轉過一張可憐的面孔,兩隻眼睛帶着濃濃的黑圈。他心頭不禁對她湧起一股強烈的感情。是呀,人們最偏愛的東西,就是人之所愛,他最鍾情於她,勝於對世間的一切。他愛她,無論如何必須讓她相信這一點。

「你真覺得我不愛你嗎?是實在話嗎?」

納迪娜一聳肩膀:「你為什麼會愛我呢?我給你帶來什麼呢?我連漂亮都談不上。」

「啊!扔掉這些愚蠢的心理癥結吧。」亨利說道,「你就是這副樣子惹我喜歡。你帶給我的就是你,既然我愛的是你,所以你就是我所要求的一切。」

納迪娜一副遺憾的神態說道:「我多麼想相信你呀。」

「那就儘力試試。」

「不行的。」她說,「我太了解自己了!」

「我了解你,你知道。」

「問題正在這裏。」

「我了解你,我只想你的優點,這又怎麼了?」

「那就是你不了解我。」

亨利哈哈大笑起來:「這是一個多漂亮的推理!」

「我醜陋!」納迪娜說,「我總是在做些醜事。」

「不,昨天晚上你正在氣頭上,那可以理解,你沒有事先考慮會有什麼後果。再別這樣折磨自己了。」

「你真好。」納迪娜說,「可我配不上。」她開始啜泣起來:「我怎麼會這副樣子呢?我厭惡自己。」

「你真不該。」亨利溫情脈脈地說。

「我厭惡自己!」她又說了一遍。

「不應該這樣,親愛的。」亨利說道,「瞧,如果你不是愣覺得別人不愛你,那情況就會好得多。你總怨恨別人那麼無動於衷,所以你便出於報復之心,時不時地對他們撒個謊或跟他們鬧一場。可這決不會走得太遠,因為這不是出自一個那麼醜惡的靈魂。」

納迪娜搖搖頭:「你不知道我會幹出什麼事。」亨利微微一笑:「我十分清楚。」

「不。」她說道,聲音如此絕望,亨利不禁把她摟到自己懷裏。

「聽我說,要是心裏憋着什麼事,還是都跟我說出來為好。事情一旦從心裏倒出來,你就不會覺得那麼可怕了。」

「我難以啟齒。」納迪娜說道,「那太醜惡了。」

「要是你不願意就別說。」亨利道,「可要是如我想的那樣,那事情就並不那麼嚴重。」

納迪娜忐忑不安地看了看他:「你心裏想些什麼?」

「有關你我兩個人的事情。」

「是的。」她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說道,雙唇在顫動。

「你是故意懷上孩子的吧?是這一原因攪得你心神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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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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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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