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一)

第十一章(一)

一隻蜜蜂圍着煙灰缸嗡嗡作響。亨利抬起頭,嗅了嗅福祿考花甜絲絲的馨香。他的手又在稿紙上輕輕滑動,謄清了被塗改過的那一頁。他喜愛在椴樹下度過這一個個上午,也許是因為除了寫作之外他再也不做任何其他事情的緣故,一部書在他眼裏又顯得有了分量。再說,迪布勒伊喜歡他的小說,他為此感到滿意。毫無疑問,這部短篇准也會讓迪布勒伊喜歡。亨利感到他第一次在從事著完全是自己想做的工作。能為自己感到滿意,這確實令人愉悅。

納迪娜在窗口兩片藍色的護窗板間探出腦袋:

「看你的樣子多用功!就像是一個在完成假期作業的小學生。」

亨利微微一笑,他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就像一個小學生那麼幸福。

「瑪利亞醒了吧?」他問道。

「醒了,我們就下樓。」納迪娜說。

他整理好紙筆。時值正午。要想避開夏爾利埃和梅利戈,該出門走了。他們倆還要為那本周刊的事來鼓動迪布勒伊,可亨利一再重申:「我不想摻和進去。」這話他都說厭了。

「我們來了!」納迪娜說道。

她一手提着一隻食品袋,另一隻手抱着一件她引以為自豪的東西,既像是行李箱,又像是搖籃。亨利連忙接了過來。

「小心!別碰到她!」納迪娜說道。

亨利對着瑪利亞微笑,竟然在虛無之中得到了一個小丫頭,一個新生出的藍眼睛、黑頭髮、完全屬於他的小丫頭,他至今還感到驚奇。小丫頭充滿信任地空想着,亨利把她放進了車子裏,安頓好。

「咱們趕快溜!」他說。

納迪娜坐在方向盤前,她就愛開車。

「我先開到車站去買報紙。」

「如果你非要去就去。」

「當然要去。特別是今天是個禮拜四。」

星期四是《鐵鑽》和《美妙的時光》合併的《希望周刊》出刊的日子。納迪娜實在不願意錯過這種憤然怒罵的大好機會。

他們買了一摞報刊,駕車向森林駛去。納迪娜開車時從不說話,異常專心。亨利親切地望着她那倔強的身影。每當她像這樣認真而狂熱地迷上哪件事時,亨利總覺得她讓人心動。他後來之所以又開始與她見面大多是因為她這種極度的誠意使他動了情。「你知道,我變了。」見面的第一天,她這樣對亨利說。她並沒有多大變化,可她意識到自己身上有某種東西不正常,並試圖改變自己。亨利想幫她一把。他心裏想,如果能使她幸福,那她就可擺脫那種使她對生活產生厭倦的隱隱約約的苦惱。既然她那麼渴望亨利娶她為妻,他便作出了娶她的決定。實際上,他也相當鍾情於她,也想娶她為妻。好一個古怪的姑娘!別人時刻準備送給她的東西她不要,而非要自己花一番努力從您手中奪走才高興。亨利心中有數,她肯定早有盤算,虛報安全期,故意懷上孩子以逼他就範。當然除此之外,她堅信一旦使亨利面對既成的事實,她實際上也是幫助亨利體驗到真正的樂趣。亨利困惑不解地打量着她。她擁有了詐取的財富,可她頭腦也相當清醒,她的內心深處肯定懷疑亨利這樣做是心甘情願的,正是由於這一主要原因,亨利才未能如願以償,使她真正幸福。她心裏總以為亨利不是真正愛她,為此對他產生了埋怨情緒。亨利思忖:「也許最好還是向她解釋清楚我從來就沒有上當受騙,一直感到自己是自由人。」但是納迪娜一旦知道自己的盤算早就被戳穿,她準會感到痛苦與恥辱。她會因此而認定亨利打心眼裏瞧不起她,是出於憐憫之心才娶了她,沒有比這更會傷害她了。她痛恨別人對她評頭論足,也討厭別人慷慨過分,施捨她禮物。不行,跟她說實話無濟於事。

納迪娜在池塘邊停下車子。

「真是一個好地方。平時上班的日子裏,這兒從來沒有人來。」

「下水去該多麼快活。」亨利說。

她仔細檢查瑪利亞是否安頓穩妥,然後倆人才脫去衣服。脫掉那件布裙后,納迪娜身上穿着一件綠色的比基尼,裹得緊緊的。她的兩條腿已經不像以前那麼粗壯了,而兩隻乳房卻仍然那麼富有青春活力。亨利樂呵呵地說道:

「你可是一位漂亮的妓女!」

「噢!你也一樣。咱們可以下水了。」她笑着說。

他們向池塘跑去。她俯卧而游,威嚴地把腦袋昂在水面,彷彿就像是在用托盤托著。他十分喜歡她的臉龐。「我鍾情於她,」他暗暗思忖,「甚至十分鐘情,可這為什麼不完全是愛呢?」納迪娜身上有着某種令他氣惱的東西,那就是她的疑心、積恨、惡意與她那種根深蒂固抱有敵意的孤僻。但是,如果他愛她愛得更深一點,她也許會變得開朗、快活、可愛一些。眼下的狀況是惡性循環。愛情可不是說得到就可得到的,信任也同樣如此。無論是愛情還是信任,都難以產生。

他們遊了很久,接着躺下曬太陽。納迪娜從食品袋中取出一袋三明治,亨利拿了一個。

「你知道,」亨利稍歇片刻后說道,「我又想了想你昨天跟我說的有關塞澤納克的那些事情。我怎麼也無法相信。肯定是塞澤納克乾的?樊尚有把握嗎?」

「絕對有把握。」納迪娜說,「樊尚花了整整一年的工夫,終於找到了一些當事人,讓他們開口作證。塞澤納克專門在邊界線搞交接,經他交給德國人手中的猶太人很多,肯定就是他。」

「但到底是為了什麼呢?」亨利問道。

他聽到了尚塞爾熱烈的聲音:「我給你領來了我最要好的朋友。」他看到了一張頑強而純潔的面孔,它立即給人以信任感。

「為了錢唄,我猜想。」納迪娜說,「誰也料想不到,他當時可能就已經吸毒了。」

「他為何要吸毒呢?」

「這,我就一點兒也不明白了。」納迪娜說。

「他現在人在哪兒?」

「樊尚巴不得弄清楚呢!當他得知塞澤納克是個密探,便把他攆出門外,那是去年的事,後來就一直不知他的蹤跡。不過,樊尚會找到他的。」她添了一句。

亨利咬了一口三明治。他並不希望再找到塞澤納克。迪布勒伊已經向他許諾,不管遇到怎樣嚴峻的情況,他一定作證,發誓他與梅爾西埃十分熟悉。他們倆這樣一聯合起來,什麼官司都肯定打贏。不過,要是這件事不再惹出風波,那當然更好。

「你在想誰呢?」納迪娜問道。

「想塞澤納克。」

他沒有把梅爾西埃的事告訴納迪娜。當然,即使跟她說了,她也決不會透露風聲的。只是她這人無法讓別人動情地跟她講知心話,她好奇心有餘而同情心不足。而這件事,恰恰需要深厚的同情心才能容忍。雖然迪布勒伊和安娜都很寬容,可每當他想起這件事,心裏總是不那麼舒暢。不過,他想達到的目的最終已經達到。若賽特沒有自尋短見,她成了一顆人們經常提起的新星,每個星期都可在這份或那份報紙見到她的艷照。

「一定會找到塞澤納克的。」納迪娜重複說道。

她打開一份報紙,亨利也拿起一份。只要他人在法國,看報紙是不可省去的,不過,他心裏可真不想讀。美國對歐洲嚴加控制,法國人民聯盟獲勝,與敵合作分子大批回國,共產黨人笨拙失策,看了真叫人心煩。在柏林,問題並未妥善解決,戰爭隨時可能爆發,說不定就在最近的哪個清晨。亨利仰天睡倒在地,闔上了眼睛。要是到了威尼爾港,他決不打開一份報紙。有什麼用呢?既然什麼都無法阻止,那還不如無憂無慮地享受餘生。「這會使迪布勒伊感到憤慨。但是,這樣活着,就彷彿永遠不會死去似的,他會覺得情有可原的,因為說到底這是一回事。」亨利暗自思忖,「作好死的準備有何用呢?無論怎樣誰也決不會作好死的準備,可不管在什麼時候,誰的準備又都是充分的。」

「竟然對伏朗熱那本不值一提的書如此歡迎,真不可思議!」納迪娜說。

「這是必定的!眼下所有的刊物都在右派手中。」亨利說道。

「即使都屬於右派,可他們不會全都是傻瓜呀。」

「可是他們多麼需要有一部傑作!」亨利說道。

伏朗熱的書根本不值一提,可他提出了一句十分精明的口號:「容忍罪過。」過去與敵合作,這是因為喝了罪過的旺泉;密蘇里州出現一起私刑處死事件,這是罪過,因此也就是贖罪;願降福於犯下種種罪過的美國,馬歇爾計劃萬歲。我們的文明是有罪的,這正是它的最高榮耀。想要實現一個更加公平的世界,這是多麼膚淺可笑!

「喂!我可憐的好人,等你的那本書出來,瞧他們該怎麼對待你!」納迪娜說。

「我心中有數!」亨利道。他打了個呵欠:「啊!這再也不稀奇了!我事先就可以想像出伏朗熱和勒諾瓦的文章,連其他那些標榜自己公正不倚的人,我也知道他們會說些什麼。」

「說些什麼?」納迪娜問道。

「他們會譴責我沒有寫出《戰爭與和平》或《克萊芙王妃》。得知道,我沒有寫過的書,圖書館里多著呢。」他樂呵呵地補充了一句:「不過沖您提起的往往是這兩部書。」

「莫瓦納準備什麼時候出版你的書?」

「兩個月後,9月底吧。」

「那時離出發的日子就為期不遠了。」納迪娜說道。她伸了伸懶腰:「我已經恨不得在那邊了。」

「我也一樣。」亨利說。

把迪布勒伊一人拋下不管,這太不近情理了,他理解納迪娜堅持要等她母親回來再走。再說,亨利在聖馬丁過得挺開心。不過到了意大利,他肯定會更高興。那房子就坐落在海邊,依山傍水,那裏峭壁聳立,青松茂密。想當初他打算丟下手中的一切,獨自隱居南方寫作時,經常夢寐以求而又不敢奢望的正是這樣的處所。

「咱們帶一部高質量的唱機去,再帶許多唱片。」納迪娜說。

「還要帶很多書。」亨利道:「咱們一定能把日子安排得好好的,你到時候瞧吧。」

納迪娜支著一隻胳膊欠起身子:「真奇怪。咱們要到皮米昂塔的家裏去住,可他卻要來巴黎過日子。蘭頓也再不願意回到美國去了……」

「我們三個人處境都一個樣。」亨利說道,「三人都是作家,都搞過政治,也都搞膩了。到國外去,這是自斷退路的最好方式。」

「是我想到那座房子的。」納迪娜洋洋得意地說。

「是你。」亨利莞爾一笑,「你經常能出些好點子。」

納迪娜的臉色忽然陰沉下來。她神態嚴肅地向天邊凝望了一會兒,突然站了起來:「我得去用奶瓶給瑪利亞餵奶了。」

亨利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她到底想到了什麼?可以肯定的一點,那就是她很不甘心只當孩子的母親。她坐在一截樹身上,懷裏抱着瑪利亞;她神色威嚴而又耐心地用奶瓶喂她。她很要面子,想當一個稱職的母親,接受了可靠的育兒原則,購置了許多衛生用品;可當她照顧瑪利亞時,亨利從未在她的眼裏見過真正的柔情。是的,正是這一點使她很難被人所愛。連照顧這個嬰兒時,她也是保持着距離,性情始終那麼沉鬱。

「你還要下水去嗎?」她問道。

「我們一起去吧。」

他們又遊了一會兒。上岸后他們擦乾身子,穿上衣服,納迪娜又掌握著方向盤。

「但願他們已經走了。」小車停在柵欄門前,亨利說道。

「我去看看。」納迪娜說。

瑪利亞在酣睡,亨利把她搬到家中,放在前廳的箱子上。納迪娜耳朵貼著工作室的門聽了片刻,接着推開門扇。

「你就一個人?」

「對。進來,進來呀。」迪布勒伊高聲說道。

「我先上樓讓小丫頭睡下來。」納迪娜說道。

亨利走進工作室,微微一笑:「真遺憾,您未能跟我們一塊兒去。在水裏可舒服了。」

「我最近哪一天一定去。」迪布勒伊說道。他拿起寫字枱上的一頁紙:「有件事要我轉告您:有一個叫讓-巴杜洛的人,就是您認識的那個律師的兄弟,他打來電話,請您馬上給他回個電話。他兄弟從馬達加斯加給他提供了一些情況,他想要轉告您。」

「他為什麼非要見我呢?」亨利問道。

「因為您去年撰寫的那些文章的緣故唄,我猜想。就您一個人揭露了事實真相。」迪布勒伊把那張紙遞給亨利:「要是那人向您提供那邊事態發展的詳細情況,《警覺》雜誌最近一期可以緩一緩再出,您還有時間為雜誌寫一篇文章。」

「我等一會兒就給他打電話。」亨利道。

「梅利戈告訴我,他們在那邊乾的一些事情真是史無前例,竟當場審判被告。」迪布勒伊說,「在類似的情況下,在法國都是先立案的。」

亨利坐了下來:「今天中午這頓飯吃得怎麼樣?」

「那個夏爾利埃越來越瘦了。」迪布勒伊說,「人老了是可憐。」

「他們又提起周刊的事了?」

「他們就是專為此而來的。據說曼海默非要見我不可。」

「真滑稽。」亨利說,「要錢時,怎麼也找不着。如今什麼也不求人,卻來了這麼一個傢伙,非要您拿他的錢。」

曼海默是一位在流放中身亡的大銀行主的兒子,他本人也被流放過,後來在瑞士的一個療養院呆了三年。他在那裏寫過一部書,書寫得很差勁,可充滿善意。他打定主意想要創辦一份大的左派周刊,而且非要由迪布勒伊來主持。

「我馬上就要與他見面。」迪布勒伊說。

「您跟他說些什麼?」亨利問道,接着淡淡一笑:「您又開始動心了?」

「得承認確實讓人心動。」迪布勒伊說道。「除了共產黨的報紙之外,根本就沒有一份左派的周刊。如果真的能有一份大刊物,圖文並茂,有照片,有報道,那還值得一試。」

亨利聳聳肩:「您知道辦一份有影響的大周刊有多大工作量嗎?那跟《警覺》沒法比。得日夜操勞,尤其是第一年。」

「我知道,」迪布勒伊說道,兩隻眼睛在搜索亨利的目光。「正因為如此,只有您也一起干,我才會考慮接受。」他添了一句。

「您完全知道我就要去意大利了。」亨利有點兒不耐煩地說,「不過,要是您對這件事真感興趣的話,不難找到合作者。」

迪布勒伊搖搖頭:「我辦報刊毫無經驗。」他說道,「如果真要創辦這份周刊,那我身邊需要一個專家。您知道具體情況是怎樣的,基本上由他來掌管一切。對這樣一位專家,我得像對自己一樣信任才行。那只有您了。」

「即使我不走,我也決不攬這種苦差使。」亨利說道。

「遺憾啊!」迪布勒伊帶着責備的口氣說,「因為這種差使正適合我們干,咱們本可以一起做一件出色的工作。」

「那以後怎麼辦?」亨利道,「我們的處境比去年更進退維谷。我們能採取什麼行動?什麼都不成。」

「總有些事情是取決於我們自己的。」迪布勒伊說,「美國想武裝歐洲,對此我們就可以組織反抗力量。為此,如果有一份報刊就極其有用。」

亨利哈哈笑了起來:「總之,您是一找到機會就準備重操舊業,去搞政治,是嗎?」他問道,「多棒的身體啊!」

「誰的身體棒?」納迪娜走進工作室問道。

「你父親,他對政治還沒有個夠,他還想重操舊業。」

「確實應該幹嘛。」納迪娜說。

她在唱片櫃前跪了下來,又開始折騰起唱片來。「對,」亨利心裏想,「迪布勒伊感到厭倦,為此他才蠢蠢欲動。」

「我從來沒有像放棄政治以後這段時間裏這麼幸福過。」亨利道,「我無論如何再也不幹了。」

「可這種消沉的狀況是可鄙的。」迪布勒伊說:「左派已經徹底四分五裂,共產黨被孤立。應該盡量想辦法重新組織起來。」

「您想重新組建革命解放聯合會?」亨利以懷疑的口吻問道。

「不,決不會!」迪布勒伊回答道。他聳聳肩膀:「我沒有任何明確的想法。我只是發現咱們目前處於一種尷尬的境地,希望能從中擺脫出來。」

出現了一陣沉默。亨利回憶起類似的一個場面:迪布勒伊逼着他,他極力自衛,心想很快就要離開巴黎,遠走高飛了。但是在那個時期,他還覺得自己負有責任。如今他已經確信自己無能為力,從而感到自己是絕對自由的,無論我答應還是不答應,並不關係到人類的命運,只是關係到我自己的命運與人類的命運的聯接方式而已。迪布勒伊非要將這兩者混為一談,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反正我不加以混淆。不管怎麼說,這隻涉及到他,只涉及到我,不關任何其他的事情。

「我可以放張唱片嗎?」納迪娜問道。

「當然可以。」迪布勒伊說。

亨利站起身子:「我要去工作了。」

「別忘了給那個人打電話。」迪布勒伊囑咐道。

亨利穿過客廳,抓起電話。對方的那個人彷彿得意忘形,同時又戰戰兢兢,人們似乎感覺到他從那頭收到了一份急電,必須不惜一切代價立即傳達給收件人。「我兄弟給我寫信說:誰也不會做什麼,可我肯定亨利-佩隆能做點事。」他口氣誇張地說道。亨利暗忖:「寫一篇文章看樣子是逃不脫了。」他約定巴杜洛第二天在巴黎見面后,又回到椴樹下坐了下來。他那麼迫不及待地要馬上去意大利,原因就在此。在這裏,仍然還有信啦、來訪啦、電話啦,他要處理的事情太多了。他把紙張在面前擺好。唱機在放着弗朗克的四重奏,納迪娜正坐在窗扉大敞的窗沿上欣賞;蜜蜂圍着福祿考花叢嗡嗡作響;一輛牛車在路上經過,發出古老的聲響。「多麼安寧啊!」亨利暗暗在想。「為什麼非要逼他去過問在塔那那利佛發生的事情呢?地球上可怖的事情總是不斷,可誰也不會同時生活在地球的各個角落,終日掛記着異國他鄉發生的災難,卻又無法解救,這豈不是貪戀不舍的快樂①。我是在這兒生活,而這兒是安寧的。」他心裏想。他看了看納迪娜。她一副很不常見的沉思神態。平常,她很難集中精力去讀書,可聽起她喜愛的音樂來卻可以靜心地聽很久很久,每逢這種時刻,人們往往感到她心間彷彿降臨了一片酷似幸福的岑寂。「我必須讓她獲得幸福。」亨利暗暗發誓,「眼下這種惡性循環是應該可以打破的。」要讓某人幸福,這是具體實在的事情,如果您確實記掛在心,那要花去您不少精力。照顧納迪娜、撫育瑪利亞、寫書,這並不完全是他以前希冀的生活。從前,他以為幸福就是一種迴避世界的方式。但是,聽聽這音樂,看看這住家、這椴樹和這桌上的手稿,心裏暗想:「我是幸福的。」這可非同一般呀。

①天主教神學用語,指本應排斥而竟陷入其中的邪念。

亨利撰寫的有關馬達加斯加的文章於8月10日發表了。他在文章中傾注了自己的激情。非法處決主要證人、謀害律師、嚴刑拷打被告搞逼供。實際情況比他想像的還要可怖得多。這些事件不僅僅發生在塔那那利佛,而且在這兒,在法國,所有人也都是同謀。投票通過取消豁免權的議會是同謀,政府、最高法院和共和國總統是同謀,保持沉默的報刊是同謀,容忍這種沉默的千百萬公民也是同謀。「現在至少有幾千萬人知道了。」當他手中拿到這一期的《警覺》時,這樣自言自語道。可他又遺憾地想:「這沒有多大作用。」他對整個事件進行了詳盡的研究,始終掛在心上,是那麼仔細,那麼關切,到了整個事件與他個人休戚相關的程度。每天早上,他都在報上尋找那些報道案件情況的可憐巴巴的短訊,然後整個白天都用來思考。手頭那部短篇小說一時難以完稿。當他又坐在椴樹下寫作時,福祿考的馨香和村莊的喧嘩再也沒有以前的那種感覺了。

這天上午,他正心不在焉地寫作,突然柵欄門口響起鈴聲。他穿過院子去開門:來的是拉舒姆。

「是你呀!」他說道。

「是呀。我想跟你談談。」拉舒姆聲音平靜地說,「你好像並不高興見到我,可還是讓我進去吧。」他補充了一句,「我要跟你說的事情你會感興趣的。」

這十八個月來拉舒姆蒼老多了,眼睛下出現了兩道黑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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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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