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五)

第八章(五)

「要是閉口不談,事情照樣糊塗。」我說道。我朝他俯去身子:「我有件事要問問您,您遇見我後悔不後悔?」

「不。」他答道,「放心吧,我決不感到後悔。」

他的口氣給了我一點勇氣:

「劉易斯,我們一定會再相見的,是這樣嗎?」

他微微一笑:

「這是世上最篤定無疑的事了。」

我心中陡然升起希望。我知道自己這番話只不過說服了他一半,實際上,跟他奢談自由,而同時又要求他不要把我從他心中驅除,純屬虛偽。「可是,」我暗暗在想,「只要他不再固執地心存積怨,我就可以向他證明我們之間的愛會幸福美滿的。」我無疑已經觸及了他身上的一個敏感點,要不然就是一經發泄,他的那些積怨就全都煙消雲散了。下午,他帶我去了康納島,而且像處於最美好的時光那樣開心、親切。突然,他有數不清的事情要對我傾訴:紐約啦,文學啦,生活啦,人啦,書啦,等等。他盡情地說呀說,彷彿我們剛剛相逢不久。只要他再說一聲「我愛您」,我這天夜裏也許會認為一切依然如故。

「去默里家,您真不討厭嗎?」到了星期一,他吞吞吐吐地問我。

「一點兒也不,相反感到高興。」

「那就今晚去。」

我驚詫地看了看他:

「我想您在這兒還有許多事要做吧?」

他笑道:

「不做了。」

第二天早上,我們便和默里一家坐在一間玻璃門窗都很寬敞的房間里一塊兒喝咖啡。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村外的一塊山嘴石岩上,天空的蔚藍和大海的喧囂全都透過窗戶滲入屋內。劉易斯一邊大口吃着抹了黃油的烤麵包片,一邊說着話,上氣不接下氣。看他那歡樂的神采,彷彿他終於實現了自己最寶貴的夢幻。必須承認一切都無可挑剔,無論是景色、氣候,還是這早餐,以及我們主人的微笑,可我卻感到很不自在。儘管和藹可親,但埃倫還是讓我害怕。她那灑脫風雅的外表,富有魅力的內心世界和兩個健康迷人的孩子,無不證明她是一位完美無瑕的年輕主婦。凡是如此幸福美滿地照顧到生活中每一個細節的女人總是讓我感到有點兒恐懼。我馬上就要陷進這個緊密的生活圈了,但其中卻沒有我的位置。我感覺到被緊緊地縛住了手腳,同時又無依無靠,四處漂浮。

小男孩八歲,名叫迪克,很快對劉易斯十分友好。他領我們順着一條陡峭的羊腸小道來到崖石下的一個小水灣。整個上午,劉易斯都在水上或沙灘上與孩子玩球。我游泳、讀書,並不感到厭煩,可心底仍然自問:「我在這兒幹什麼呢?」下午,默里開車領着我們沿海岸遊覽,埃倫沒有陪我們一塊兒玩。回去后,我們倆單獨在那間吃飯的屋子裏對着斟滿威士忌酒的杯子呆了很久。我猛然意識到我們倆單獨在一起的機會還是相當多的。默里每天白天的時間都是按計劃在打字機前度過;至於埃倫,她顯然沒有一分鐘空暇屬於自己支配。我喝了一口威士忌,感覺漸漸好了起來。

「這地方多麼美麗!」我說,「默里多麼客氣!我感到滿意。」

「對,在這兒確實好。」劉易斯說。

收音機正播放一支古老的小曲,我們默默地傾聽了一會兒。冰塊在杯中叮噹作響,耳邊傳來了孩子的笑鬧聲,一股香噴噴的點心味與大海的氣息混合在一起。

「就該這麼生活!」劉易斯說道,「一幢自家的房子,一個愛妻,既不過分又不欠缺地愛着她,再有幾個孩子。」

「您認為由於這種緣故默里才愛戀着埃倫嗎?是因為愛她愛得既不過分又不欠缺嗎?」我好奇地問道。

「顯然是。」劉易斯答道。

「那她呢?她怎麼愛他呢?」

劉易斯微微一笑:

「既過分又欠缺,我猜想跟所有女人都一樣唄。」

「他又在怨恨我。」我有點傷心地想。無疑是那個家庭幸福之美夢剛剛掠過了他的腦海。我問道:

「您覺得像這樣幸福嗎?」

「至少不會不幸。」

「不一定。有些人因為感覺不到自己幸福便覺得不幸。我認為您就是這種人。」

劉易斯淡淡一笑:「也許。」他說道,接着思慮片刻。

「不過,我還是羨慕默里有兒有女。總是孤燈隻影地只為自己一人而活着,這太令人倦怠了,最終便顯得活在世上純屬枉然。我愛孩子。」

「呃,那您哪一天結婚,肯定會有孩子的。」我說。

劉易斯一副遲疑不決的神態看了看我:「這可不是明天或後天的事。」他說道,「以後吧,再過幾年,為什麼就不行呢?」

我對他微微一笑:

「對,為什麼就不行呢?再過幾年……」

這正是我所企求的:再過幾年。我住得遙不可及,年歲也不饒人,要山盟海誓永不分離是不可能了。但願我們的愛情能存在足夠長的時間,最後能在甜蜜中慢慢消失,在我們的心田留下無瑕的記憶和永存的友情。

晚餐十分豐盛,默里又那麼友好,我終於被感化了。喝咖啡時來了不少人,我心裏挺舒暢的。眼下尚屬季初,來羅克波特消夏的遊人還寥寥無幾,他們相互間都是熟人,渴望見到新的面孔,他們對我們十分熱情。劉易斯很快退出交談的行列,幫助埃倫做三明治,調雞尾酒。我盡量一一回答他們向我提出的種種問題。默里引起了一場有關精神分析學與馬克思主義關係的討論,在這一方面我知道的不比其他人更多,可由於他一再催促,我講了許多。當我們倆重又回到自己的房間,劉易斯一副驚訝的神態打量着我。

「我最終看來得相信這隻小腦瓜里又長了一個大腦!」他對我說。

「一隻人造大腦,對吧?」我說。

「不,您有一隻真正的大腦。」劉易斯說道。他繼續打量着我,眼中含着幾分責備:「真怪,我從來沒有想過您是一位有頭腦的女人。對我來說,您完全是另一種人!」

「跟您在一起,我強烈地感覺到自己是另一種人!」我撲進他的懷抱,說道。

他是多麼使勁地抱着我!啊!突然間,再也沒有任何疑問。只要他在這兒,也就滿足了。他的大腿和我的大腿緊緊地纏在一起,我身上感覺到他的呼吸、他的氣息和他那兩隻狂暴的大手。他用過去的那種聲音呼喚着我:「安娜!」他的微笑也如同往昔把他那顆心連同他的肉體全都獻給了我。

我們一覺醒來,天上海上金光閃爍。我們借用默里夫婦的自行車,騎到了村莊里。人們在橋頭漫步,久久地觀望着小船、漁夫、漁網和魚兒。我呼吸著新鮮的海鮮味,陽光撫摸着我,劉易斯挽着我的胳膊,臉上笑盈盈的。

我激動地說:「多麼美麗的清晨!」

「可憐的高盧小丫頭。」劉易斯聲音溫柔地說。「只要有了一點兒滿足,她就會自認為身處天堂!」

「藍天,大海,還有我心愛的人,這一切並不那麼微不足道。」

他緊摟着我的胳膊:「哎!您的要求並不太高!」

「我只滿足於自己所擁有的。」我說。

「您說得對。」劉易斯說,「應該滿足於自己所擁有的東西。」

天空越來越藍,太陽越來越暖,我聽到心中響起一陣歡樂而響亮的聲音。「我勝利了!」我自言自語道。我同意來這兒是對的。劉易斯感到自由,明白了我的愛不會使他失去什麼。下午,他在海灘上又和迪克玩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欣賞他的耐心。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他這麼鬆弛。默里領我們去朋友家,吃罷晚飯,劉易斯這一次沒有設法躲到一旁去,而是滔滔不絕地侃侃而談。確實,他總是少不了讓我吃驚,若非親眼所見,我不相信聚會時他會這般閃光。可他確實引人注目。他巧舌如簧,寥寥數語就把我們的旅行吹得天花亂墜,以致從他嘴中說出的危地馬拉城比真正的危地馬拉城還更逼真,說得大家都動心要去那兒看看。當他模仿印第安兒童背着沉重的東西一溜煙小跑時,一些女人讚歎道:

「您可是一位非凡的演員!」

「他說得多麼有聲有色!」

劉易斯突然打住話頭:「你們多麼耐心啊!」他笑眯眯地說道,接着又說了一句:「我就討厭聽旅行見聞。」

「噢,繼續講吧。」一位金髮女郎說道。

「不,我的節目結束了。」他邊說邊朝酒菜枱子走去。他一口氣喝了一大杯曼哈頓酒,與此同時,漂亮的金髮女郎和姿色不那麼動人的女人紛紛簇擁到他的身邊。見他如此惹女人喜歡,我不禁有點氣惱。我一直認為是他缺少魅力而突然迷住了我,如今我發現他不乏魅力。反正,我心目中的他不屬於任何人。「只有對我,他才是獨一無二的。」我帶着某種自豪感暗暗在想。

我也喝酒、跳舞,還和一位思想過激,不久前被電台開除的結他手以及一些音樂家、畫家、知識分子、文學家等等交談。夏日的羅克波特,就像是又一個格林威治村,在那兒藝術家雲集。突然,我發現劉易斯不見了,連忙問默里:

「劉易斯上哪兒去了?」

「我不知道。」默里聲音平靜地答道。

我心中有點焦灼不安,他是不是與崇拜他的哪個漂亮女郎上花園裏轉悠去了?如果是這樣的話,見我突然出現,他準會很不高興。活該!我朝大門、廚房瞥了一眼,走出屋子。耳邊只聽得蟈蟈不絕的鳴唱聲。我走了幾步,瞥見了一支香煙的火光,劉易斯坐在花園的一把椅子上,孤零零一人。

「您在這兒幹什麼?」我問道。

「我在休息。」

我微微一笑:「我以為那些女人要把您給活活吃了呢。」

「您知道該怎麼辦吧?」劉易斯以復仇似的口吻說道,「把她們統統裝到一艘船上去,全都扔到大海里,然後從原地拉回一船可愛的印第安女人。您還記得奇奇卡斯特南戈的印第安婦女吧,她們全都乖乖地就地坐在丈夫的腳下,多麼安靜啊,面孔動也不動一下。」

「我記得。」

「她們都有一副漂亮的臉蛋,拖着烏黑的髮辮,我們再也見不到她們了。」劉易斯說,接着嘆息一聲:「這一切是多麼遙遠啊!」

聲音中充滿如此的思戀之情,就好似在奇琴伊察的叢林中跟我講起芝加哥的家。「若我成為他心中的一個記憶,那他一定會帶着這樣的柔情思念我。」我思忖。但是,我不願意成為一個記憶。

「也許我們哪一天還會再見見那些可愛的印第安婦女。」

「我想不會了。」劉易斯說道。他站起身來:「來散散步。黑夜是多麼溫馨。」

「該回到那些人中間去了,劉易斯。他們會發現我們不在的。」

「可去了又怎麼辦呢?我對他們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他們對我也一樣。」

「可那都是默里的朋友,這樣不辭而別太不禮貌了。」

劉易斯嘆息道:「我多麼想有一位可愛的印第安妻子,從不表示反對,乖乖地跟隨我到天涯海角!」

我們回到屋子裏。劉易斯的快樂勁兒蕩然無存。他喝了許多,別人問一句,他才嘰嘰咕咕地答一句。他坐在我的身邊,臉色蒼白地聽着旁人交談。我告訴默里,在法國有許多作家都在思考如今寫作到底還有何種意義這一問題。於是,在場的人們馬上開始熱烈爭論起來。劉易斯臉色越來越陰沉。他討厭理論啦,系統啦,歸納啦。我十分清楚這是為什麼。對他來說,一種思想並不是詞的組合,而是某種活生生的東西。不管他接受什麼思想,它們總是在他腦中蠢蠢而動,干擾著一切,他不得不苦費一番神思把它們進行整理,讓它們在他腦中變得秩序井然,可這總使他有點兒恐懼。在這一領域,他也追求安穩,討厭產生失落的感覺。為此,他經常禁錮自己的頭腦。此時他顯然處於這種禁錮的狀態。可有一會兒,他突然開了腔:

「為何而寫作?為誰而寫作?要是開始對自己提出這些問題,那就再也不會寫了!寫作就是寫作,然後才有別人讀您的東西。自然是為了讀您東西的人而寫作。只有那些誰也不讀他們作品的作家才會給自己提出這種問題!」

當頭澆了一盆冷水。更何況這兒確實有不少這樣的作家,誰也不讀他們的作品,現在沒有人讀,將來也決沒有人讀。幸虧默里打了個圓場。劉易斯又縮了回去,緘默不語。一刻鐘后,我們告辭離去。

第二天,劉易斯一直悶悶不樂。當迪克舉着手槍,一路呼喊跑到沙灘來時,劉易斯狠狠瞪了他一眼,心裏氣呼呼地教他打了一會兒拳,然後便讓他自個兒游泳去了。晚上,我和埃倫、默里一起閑聊時,他只顧自己看報紙。我知道默里不會為這麼一點小事大驚小怪,可礙於埃倫的情面,我感到有點不安。「他是昨晚喝得太多了,明天就會提起精神來的。」我滿懷希望自言自語,漸漸地入睡了。

我想錯了。第二天早晨,劉易斯沒有給我一個笑臉。他從埃倫手中奪過吸塵器,從樓上到樓下整個房子掃了個遍。為此埃倫很受感動。可是這瘋一般地清掃屋子,舉動實在可疑。他是在心底保持緘默,他到底在迴避什麼呢?吃午飯的時候,相比較而言,他顯得稍稍和藹了些,可跟我一到海灘,便聲音激烈地對我說:

「要是那個小討厭鬼再來煩我,我就擰歪他的脖子。」

「完全是您自己的錯!」我氣惱地說,「您只要第一天對他不那麼客氣就行了。」

「第一天,我總是愛受騙上當。」劉易斯說道,聲音中充滿積怨。

「對,可其他人也一樣。」我連忙說,「您必須明白這一點。」

一些碎石從我們頭頂滾落下來,迪克正飛快地從小道上跑來。他穿着一條黑白相間的格子褲和一件潔白的襯衣,扎著一條牛仔腰帶,他朝劉易斯跑來。

「你為什麼到這兒來了?我在上面等着你呢。你昨天說過吃過午飯一起騎自行車去玩兒的。」

「我不想去玩兒了。」劉易斯說。

迪克責怪地看着他:「昨天你說的,明天一定去。明天,就是今天呀。」

「要是今天,就不是明天。」劉易斯說,「學校里是怎麼教你的?明天就是明天。」

迪克一副傷心的樣子張開嘴,抓住劉易斯的胳膊喊叫道:「咱們走呀!來呀!」

劉易斯猛地一下掙開胳膊,那凶神惡煞的樣子差不多就像那天飛起一腳踢向石龍時的模樣。我把手搭在迪克的肩頭:

「聽我說,我帶你騎自行車玩兒去。咱們上村子去,一起去看船,去買雪糕吃。」

迪克一點兒也不高興地打量着我:「他答應過去的。」他指著劉易斯說。

「他累了。」

迪克朝劉易斯轉去身子:「你就呆在這兒?你下海去嗎?」

「不知道。」劉易斯說。

「我跟你在一起,咱們先打拳。」迪克說,「然後再游泳……」

他重又向劉易斯抬起充滿依賴的小臉蛋。

「不行!」劉易斯說。

我用手按了按迪克的肩膀:「來。」我說,「要讓他一人呆一會兒。他腦子裏有許多事情要考慮。我得去羅克波特,一個人去太沒有意思了,陪我去吧。你給我講故事,我給你買小人書,你要買什麼,我都給你買!」我絕望地打起精神說道。

迪克轉開了身子,背朝劉易斯開始爬上羊腸小道。我真生劉易斯的氣,對孩子不該這樣!再說,把迪克丟給我,我也不開心。幸好出於職業習慣,我知道怎麼讓孩子依賴我。他很快眉開眼笑。我們騎自行車兜了一圈,一路上我基本是勉強跟着騎。接着,我給迪克買了黑茶雪糕,讓他吃個夠。然後我們又登上一條漁船去玩兒。我帶着他玩兒的地方那麼多,那麼開心,樂得他直到吃晚飯時還纏着我不放。

「呃,您可以對我說聲謝謝了。」回到房間,我沖着劉易斯說道,「我幫您擺脫了那個孩子。」接着補充一句:「您對他太惡劣了。」

「他可以對你表示感謝。」劉易斯說,「要是再鬧一分鐘,我就會砸碎他的骨頭。」

他穿着那件舊布褲子和一件短袖襯衣躺在床上,兩隻眼睛盯着天花板,一邊抽著煙。我忿忿不平地想,他本來確實應該感謝我的。我脫下海灘上穿的裙子,開始拾掇打扮起來:「您該穿上衣服了。」

「我穿了。」劉易斯說,「您看不見我身上穿着衣服?我看樣子像是赤身裸體?」

「您總不打算就這副樣子下樓吧,嗯?」

「我就這麼打算的。我不明白為什麼借口太陽下山就該換套衣服。」

「默里和埃倫都換,您是在他們家。」我說,「再說還有客人一起用晚餐。」

「又來人!」劉易斯嚷道:「我來這兒可不是為了再過紐約的那種蠢日子。」

「您來這兒可不是讓大家掃興的!」我說道,「昨天晚上埃倫就已經開始以一副古怪的神態打量著您。」我猛地打住話頭:「噢!反正我不在乎!您願意怎樣,隨您的便!」

劉易斯最後還是換了衣服,一邊還發着牢騷。「是他逼着我來這兒住的,可現在他又故意攪得住不下去。」我憤憤地想。我在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可他什麼都掃興。我狠了狠心,決定今晚不再管他。總是要不斷看他的臉色行事,這實在太折騰人了。

我說到做到,跟誰都說話,惟獨不理睬劉易斯。整個兒看來,我覺得默里的朋友都挺讓人喜歡,整個兒晚上過得十分愉快。臨近子夜時,幾乎所有客人都走了,埃倫和劉易斯也離開了。我與默里、結他手和另兩位客人繼續獃著,一直聊到清晨3時。當我走進房間時,劉易斯打開燈,從床上坐了起來:

「怎麼樣?您那張嘴巴終於嘰喳夠了?我想不到一個女人能這麼嘰嘰喳喳,也許除了羅斯福夫人。」

「我很愛和默里交談。」我邊脫衣服邊說。

「我要責怪您的就是這一點!」劉易斯說道,嗓門高了起來:「理論,總是空談理論!靠理論寫不出好書!有的人解釋怎麼寫書,有的人自己動手寫書!這決不是一種人。」

「默里並不認為自己是個小說家,那是一個評論家,一個優秀的評論家,您自己也承認嘛。」

「那是一個偉大的空談家!您在那兒聽着他吹,臉上還掛着默契的微笑!真恨不得把您的腦袋往牆上砸。讓您清醒清醒!」

我鑽進自己的被窩,說了聲「晚安」。

他沒有吭聲熄了燈。

我睜着眼睛,甚至連火氣也沒有了。我真的什麼都弄不明白了!這一次次聚會讓劉易斯討厭。就算這樣吧,可說到底,白天裏他們可讓我們安安靜靜地過呀,再說,默里確實沒有一點兒書獃子氣。在這之前,劉易斯與他一起交談也挺開心,可為什麼突然變得充滿敵意呢?毫無疑問,當劉易斯決定掃我們這次逗留的興時,他是沖着我來的,他內心的積恨還是沒有熄滅,可他應該只衝着我一個人耍脾氣呀。看來他非得自己心裏窩著一肚子火才會這麼對待大家。過去,他好像滿懷柔情都端給了我,也許他現在正在責備自己呢。想到這裏,我實在忍受不了,禁不住想叫他,想跟他說說。可牙關緊緊的,聲音擠碎了。我聽到了他均勻的呼吸聲,他正在熟睡,我不忍心喚醒他。一個睡着的男人總讓人心動,他是多麼無辜。一切都還有可能,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可以有個嶄新的開端。他也許會睜開眼睛,說:「我愛您,我的高盧小丫頭。」可問題是他不可能這樣說,他的這種清白無辜純粹是一種假象:明天將和今天一模一樣。「難道就沒有辦法擺脫了?」我絕望地自問,氣得身子一驚。「他到底要什麼?他要幹什麼?他在想什麼?」我在這兒一個勁地向自己發問,折磨自己,而他卻什麼都不去想,安安靜靜地在睡大覺。太不公平了!我盡量想讓自己心頭安靜下來,可無濟於事,還是不能入睡。我悄然無聲地起了床。迪克下午纏着我,我未能下海游泳。此時,我突然渴望海水的清涼。我穿上游泳衣,又套上海灘裙,拿起劉易斯的那件舊浴衣,赤腳走下樓,穿過沉睡的屋子。黑夜是多麼遼闊!我穿上草底帆布鞋,一口氣跑到海灘,躺在沙粒上。天氣溫暖,我面對星星闔上眼睛,海水擊打聲把我送入夢鄉。當我一覺醒來,一輪碩大的紅彤彤的太陽從水中冉冉升起,這是創世的第四天:太陽剛剛誕生,人與獸的痛苦還沒有創造出來。我投入大海的懷抱,迎著藍天,浮躺在水面,再也沒有一點兒分量。

「安娜。」

我朝海岸望去:一塊人類居住的土地,一個男人出現了,那是劉易斯,他穿着睡褲,光着上身。我重又獲得了自身的力量,向他游去:「我在這兒呢!」

他向我奔來,等他一把把我抱到懷裏,水已經淹沒到了他的雙膝。

「安娜!安娜!」他連聲呼喚。

「您要把身上全弄濕了!讓我把身子擦乾。」我邊說邊把他往海灘方向推。

他死死抱着不鬆手:「安娜!我害怕極了!」

「我讓您害怕了?該輪着我了!」

「我一睜開眼,發覺床空空的,您也不見了。我下了樓,屋子裏到處也找不到您。我便跑到這兒來了,開始沒有發現您……」

「您總不至於認為我淹死了吧?」我說。

「我不知道我會怎麼認為。真像是個噩夢!」劉易斯說。

我撿起白色浴衣:「給我搓搓,您也擦擦。」

他乖乖服從了。我穿上海灘裙,他也套上了浴衣。「靠我身邊坐下!」他說道。

我坐了下來,他又擁抱着我:「您在這兒,我沒有失去您。」

我激動地說:「您永遠不會因為我的過錯失去我。」

他默默地撫摸着我的頭髮,過了久久一陣,他突然說道:「安娜!回芝加哥去!」

一輪太陽在我心中升起,比升在空中的那一輪還更加金光燦爛。

「我多麼願意!」

「回去。」他說,「我多麼渴望單獨和您在一起!我們抵達這兒的那天晚上,我就明白了自己做了一件多大的蠢事!」

「劉易斯!我多麼喜歡單獨和您在一起啊!」我說道,朝他微微一笑:「是因為這事您才那麼不高興吧。您後悔來這兒?」

劉易斯點點頭:「我感到陷入了一個陷阱似的!找不到任何辦法掙脫出來,太可怕了!」

「現在您找到辦法了?」我問道。

劉易斯以突然醒悟似的神情看着我:「他們在睡覺,咱們去整理行李,馬上走。」

我莞爾一笑:「還是盡量對默里解釋解釋吧,他會理解的。」

「若他不理解,活該。」劉易斯說。

我有點兒不安地看着他:「劉易斯!您真的肯定想回去?不是一時心血來潮?您不後悔嗎?」

劉易斯淡淡一笑:「我完全知道我什麼時候是一時心血來潮。」他說道,「我用我的腦袋發誓這一次絕對不是。」

我重又搜索着他的雙眼:「當我們回到自己家中,您覺得我們可以挽回其他的一切嗎?一切都會完全像去年一樣嗎?或者差不多一個樣?」

「完全像去年一樣。」劉易斯聲音嚴肅地說。他把我的腦袋捧在手中,久久地凝望着我:「我曾試圖減少對您的愛,可我怎麼也做不到。」

「啊!再也別那麼做了。」我說。

「我再也不那麼做了。」

我不知劉易斯跟他說了些什麼,可第二天晚上默里送我們去機場時,一路上總是笑盈盈的。劉易斯沒有撒謊:一到芝加哥,一切全都又獻給了我。當我們在大街拐角分別時,他把我緊緊地摟在懷裏,說道:「我從來沒有這麼愛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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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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