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三)

第一章(三)

她輕信地長喘了一口氣。亨利猛地抱住了她,嘴巴緊壓她的雙唇。他迫不及待地進入了她的身體,為的是儘快完事。在她的體內,他猶如置身於這間紅得過分的公寓,赤身通紅。波爾開始呻吟起來,像往日一樣,低聲喊叫着。可是在過去,亨利的愛是她的保護神,她的喊叫、呻吟、歡笑和吻咬是神聖的祭品。可今天,他睡在一位誤入歧途的女人身上,這女人說着淫穢的語言,那爪子抓得讓人難受。他厭惡她,也厭惡自己。她仰著腦袋,緊閉着眼睛,裸露著牙齒,奉獻得如此徹底,痴迷得如此可怕。亨利恨不得打她幾記耳光,讓她清醒過來,對她說:「是你,是我,我們在同房,僅此而已。」他感到自己在強行糟踏一具殭屍或一位瘋女,可卻怎麼都無法擺脫自己的性慾。當他最終又放任地撲倒在波爾身上時,他聽到了一聲勝利的呻吟。波爾低聲問道:

「你幸福嗎?」

「當然。」

「我是多麼幸福。」波爾說道,兩隻明亮的眸子凝視着亨利,眼睛裏閃爍著淚花。亨利把這隻亮得令人難以忍受的臉蛋依在自己的肩頭。「巴旦杏樹又將花滿枝頭……」他閉着雙眼道,「桔子樹上一定會結出果子。」

不,我不會在今天就看到自己的末日。無論今天還是別的日子,永遠不會。別人會看到我的死,但我自己卻永遠見不到死的一天。

我又閉起雙眼,可卻難以重新入睡。死神怎麼又穿越了我的夢境?死神在遊盪,我感到它在徘徊。為什麼?

我並不是永遠都清楚地知道自己會死去。孩提時代,我信仰上帝。一件潔白的裙服和兩隻熠熠閃光的翅膀在天堂的更衣室里等待着我:我希冀穿透烏雲。我躺在絨被上,合抱着雙手,任憑自己沉醉在天堂的極樂之中。有時,我在睡夢中自言自語:「我已經死了。」但是,我那警覺的聲音確保我永恆。死亡的沉寂,我恐怖地發現了它。一隻美人魚在海邊漸漸死去,她為了一位年輕男子的愛而放棄了自己不朽的靈魂,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只留下幾抹白色的浪花。為了讓自己心靜,我常在心底默默地說:「這是個傳說。」

這並非是個傳說。美人魚就是我。上帝變成了冥冥的蒼穹深處的一個抽象概念。一天晚上,我把它徹底抹去了。我從未為拋棄上帝而遺憾,因為是它竊走了我的樂土。可是有一天,我突然醒悟,一旦我拋棄了上帝,我便判了自己死刑。當時,我才十五歲,在空蕩蕩的套間里,呼天喊地。後來我恢復了理智,捫心自問:「別的人是怎麼生活的?我將怎樣生活?難道我要帶着這般恐懼去生活?」

打從我愛上了羅貝爾之時起,我便再也不感到恐懼,對任何東西都毫不懼怕。只要我呼喚一下他的名字,我便平安無事。他就在毗連的房間里工作;我可以起床,去開門……可是,我仍然躺在床上。我不敢肯定他會聽不見那細微的咬噬的聲響。大地在我們腳下斷裂;蒼天在我們頭上張開一道深深的裂縫,我再也不知道我們是何許人,等待着我們的會是什麼命運。

我驀地驚跳起來,睜開眼睛:怎麼能假設羅貝爾面臨危險呢?這怎能容忍?他沒有跟我說過任何真正令人焦慮的事,也沒跟我說過什麼新鮮事。我渾身疲憊不堪,我酒喝過量了,原來只是凌晨4點發作的一場小小的譫妄。但是,誰能決定何時神志最為清醒?難道不正是在我自感仍然安然無恙之時,我又說了譫語?我是否真的相信安然無恙?

我難以回首往事,對我們自己的生活,我們向來不十分留意。惟有事件本身清清楚楚:逃難、回歸、警報、炸彈、長隊、開會、《希望報》的創刊號,一切都歷歷在目。在波爾的寓所里,一支棕色的蠟燭噴吐著尚未燃盡的火焰,我們用兩隻罐頭盒製作了一隻小爐,用紙燒火,煙熏得我們眼睛像針扎了一樣。外面,是一灘灘鮮血,槍彈呼嘯,炮聲隆隆,坦克轟鳴。然而在我們所有人的心間籠罩着同樣的死寂,經受着同樣的飢餓,珍藏着同樣的希望。每日清晨,我們被同一個問題所催醒:X字旗是否仍在參議院上方飄揚?當我們在蒙巴納斯十字街頭圍着節日的篝火歡騰雀躍時,我們心中蕩漾的是同樣的節日的喜悅。接着,秋去冬來,我們在聖誕樹閃爍的光芒之中終於忘卻了我們已經死亡,我察覺到我們重又開始存在,各自為着自己而存在。「你覺得過去的還會重現嗎?」波爾問道。亨利對我說:「我渴望寫一部歡快的小說。」他們終於可以重新高聲暢談,發表作品,終於又可以商討問題,建立組織,籌劃行動。正是因為這一切,他們一個個才喜氣洋洋。我不該選擇這樣的時刻自我折磨。今夜是節日,是第一個和平的聖誕節,也是布痕瓦爾德集中營的最後一個聖誕節,迪埃戈無緣歡度。我們盡情歡跳,我們圍着閃爍的希望之光的聖誕樹熱烈擁抱,可已不在世間的人是何其多呀,啊!何其多!誰也沒有得到他們的臨終囑託,誰也不知他們葬身何處;空間把他們徹底吞沒了。解放后的第三天,熱納維埃夫收到了一口棺材:確實是這一口嗎?雅克的屍體沒有找到。一位戰友說他曾把一些筆記本埋到了一棵樹下。什麼筆記本?哪一棵樹?索妮亞曾通過別人要一件羊皮套衫和幾雙絲襪,後來她再也沒有索要過任何東西。拉舍爾和美貌非凡的羅莎的屍骨葬在何處?過去,朗貝爾在自己的懷裏曾多少次摟抱着羅莎柔美的身子;如今緊摟着納迪娜,納迪娜笑得是多麼開心。想當初,迪埃戈過去緊緊抱着她的時候,她也是這樣喜笑顏開。我凝望着鏡面深處的那條樅樹小徑,心中默默地在想:這些蠟燭、枸骨葉冬青和槲寄生,他們看不到了,這兒給予我的一切,全是我從他們那兒奪來的。「有人把他們打死了。」第一個死的是誰?是他父親還是他?死亡沒有列入他的計劃:他當時是否知道自己就要死亡?他曾奮力抗爭還是安於天命?怎能知道呢?既然他已經身亡,知道又有何用?

既沒有留下生日紀念,也沒有留下墓穴碑文。正是為了這一點,我才摸索著穿越他所熱愛的這一喧鬧的生活,仍然尋覓着他。我把手伸向燈泡,可又垂了下來。我的寫字枱里有一張迪埃戈的照片,可即使看上幾個時辰又有何用?亂如荊棘的頭髮下那張有血有肉的臉,我再也看不到了;那張臉上,一切都大得不成比例:眼睛、鼻子、耳朵和嘴巴。他坐在辦公桌前,亨利問道:「萬一納粹勝利,您幹什麼去?」他回答道:「納粹勝利沒有列入我的計劃。」他的計劃,是娶納迪娜為妻,成為一個偉大的詩人。本來他是有可能成功的,早在十六歲時,他就已善於把詞語變成錢幣,也許他只需要很短的時間就可成功,需要五年或者四年。他活得是那麼倉促。我們常常緊挨着圍坐在取暖電爐旁,我高興地望着他貪婪地閱讀黑格爾或康德的著作。他飛快地翻動著書頁,彷彿在瀏覽一部偵探小說,可實際上他都讀懂了。惟獨他的夢想總是姍姍來遲。

他的所有時光幾乎都在我們家度過。他父親是位西班牙籍的猶太人,他一心就想着做生意賺大錢,他自稱受到西班牙領事館的保護。迪埃戈責備他父親生活奢侈,找了一位肥肥胖胖的金髮女郎做情婦。我們生活清苦,這正合他的心意。後來,他到了崇拜他人的年齡,對羅貝爾充滿敬意:一天,他帶着自己的詩作來找羅貝爾,我們就是這樣與他結識的。他與納迪娜相遇后,一見鍾情,馬上把他的愛奉獻給了她。這是他的初次戀愛,也是惟一的一次戀愛。納迪娜為感到自己不可缺少而無比激動。她把迪埃戈安頓到家裏。迪埃戈對我也很喜歡,儘管覺得我過分理智了些。晚上,納迪娜總是要我陪伴着,他和往常一樣,躺在她的身旁,常問我:「還有我呢,您不吻吻我?」我便吻吻他。那一年,我女兒和我,我們親親熱熱。我感謝她能夠保持真摯的愛情,而她也感激我沒有違背她的心愿。我為什麼要那樣做呢?她當時雖然年僅十七歲,可羅貝爾和我都認為,就獲取幸福而言,任何時候都不嫌早。

他們充滿激情,善於幸福地生活。在他們身邊,我重又獲得了青春。「來跟我們一起吃晚飯吧,來,今晚是節日。」他倆一人拉着我的一隻胳膊,對我說。那一天,迪埃戈偷了他父親一塊金幣,他更愛自己動手去拿,而不願接受施捨,像他這般年紀的人就是這種脾氣。他輕而易舉地把金幣換成鈔票,與納迪娜在登月艙高低起伏的滑車道上度過了整整一個下午。晚上,當我在街上與他倆相遇時,他們正在大口咬着從麵包商后屋買來的一隻大的出奇的奶油水果餡餅。這是他們用來開胃的慣用手法。羅貝爾在電話中受到了邀請,可他不同意放下手中的工作;於是,由我陪着他倆。他們倆臉上沾滿了果醬,雙手被集市上的灰塵染得黑乎乎的,但在他們的眼睛裏分明流露出那種做了錯事還洋洋自得的傲慢神氣。飯店侍應部領班准以為他倆來這裏是要迫不及待地把來路不明的錢財揮霍一空。他給我們指了一張盡頭的餐桌,冷若冰霜但卻不失禮貌地問道:「先生沒有上裝嗎?」納迪娜把自己的上裝搭在迪埃戈那件佈滿窟窿的舊粗毛線衫上,露出了皺皺巴巴又骯骯髒髒的緊身上衣。不過,還是有人服侍我們。他倆先要了雪糕、沙丁魚,繼而又點了牛排、油炸土豆、牡蠣,最後又要上雪糕。「不管怎樣,反正到了胃裏全部混在一起了。」他們整個嘴巴一邊往食油和奶油里亂舔,一邊向我解釋說。他們填飽肚子是多麼快樂!儘管我到處想方設法,但我們多多少少總是挨餓。「吃吧,您吃吧。」他們不由分說地讓我吃。最後,他們拿了幾塊肉糜,放在口袋裏帶給羅貝爾。

就在此後不久,一天清晨,德國人拉響了塞拉先生的門鈴,西班牙領事換了,可他毫無耳聞。迪埃戈那天夜裏恰好在他父親家睡覺。那位金髮女郎沒有受到打擾。「請轉告納迪娜,不要為我擔驚受怕。」迪埃戈說,「我會回來的,因為我一心要回來。」這就是從他那兒得到的最後幾句話。他平時是多麼喜愛說話,可他所說過的其他一切話語永遠被吞沒了。

時值陽春季節,天空蔚藍,桃樹披滿了玫瑰色的花朵。納迪娜和我騎着自行車在百花爭艷的小花園中穿行,我們的心頭充滿了歡樂,彷彿是在歡度和平時期的周末。然而,德郎西監獄的摩天大樓無情地戳破了這迷人的假象。那位金髮女郎給一個名叫菲利克斯的德國人送了三百法郎①,此人不時給我們一點有關犯人的消息,並答應幫他們父子越獄。有兩次,我們透過望遠鏡瞥見了迪埃戈扒在遙遠的窗台上,他那宛如羊毛似的捲髮被剃得一乾二淨,向我們微笑的不再完全是他,他那被毀壞的形象在塵世之外遊盪。

①舊法朗,100舊法郎為1新法郎。

5月的一天下午,我們發現大軍營里空蕩蕩的,一些草墊子曬在窗台上,窗戶大敞,牢房空無一人。在我們存放自行車的那家咖啡館里,有人告訴我們夜裏有三列火車離開了車站。我們緊挨着架著鐵絲網的高牆,站立着窺望了許久。驀地,我們看清了在遙遠的高處兩個孤獨的身影朝我們俯著身子,年輕的那一位勝利地揮舞著貝雷帽。菲利克斯沒有撒謊,迪埃戈沒有被火車帶走。我們高興得透不過氣來,騎車向巴黎城區奔去。

「他們關在一個美國俘虜營里。」金髮女郎對我們說,「他們過得很好,天天曬太陽。」可是,她沒有見到他們的面,我們給他們寄了粗毛線衫、巧克力,他們通過菲利克斯傳話,向我們致謝。然而,我們卻再也沒有收到他們一封親筆信。納迪娜要求得到信物:迪埃戈的戒指和一綹頭髮,可他們恰好換了俘虜營,關押在遠離巴黎的某個地方。漸漸地,再也說不清他們身處何地,他們杳無音信,蹤影全無。無影無蹤與不復存在之間沒有多大差別。當菲利克斯最後心情憂鬱地告訴我們「他們早就被槍斃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無可挽回了。

納迪娜接連幾夜亂喊亂叫。我從夜晚到清晨,整夜整夜地把她抱在懷裏。後來,她漸漸恢復了睡眠。開始時,迪埃戈常在黑夜裏進入她的夢境,籠罩着一種不祥的氣氛。不久以後,連幽靈也煙消雲散化為烏有了。她這樣做自有道理,我不能責備她。守着一具屍體又有何用?我知道,有人用屍首來製造旗幟、盾牌、槍支,用來製造勳章、喇叭,乃至居室的裝飾,可還是讓他們的屍骨安息為好。無論成了豐碑還是成了宇宙間的塵埃,他們總歸是我們的兄弟。可是,我們別無選擇:他們為何離開了我們?但願他們也讓我們安寧。把他們忘了吧。讓我們生活在一起吧。我們的生活中要做的已經夠多了。死者既然死了,對他們來說,一切再也不成問題,可我們這些活着的人,節日的夜晚過後,我們還要醒來,我們怎樣生活下去呀?

納迪娜與朗貝爾在歡笑,唱片在轉動,地板在我們腳下顫抖,藍色的火花在搖曳。我凝視着直躺在一塊地毯上的塞澤納克:他十有八九在夢中回想他當初斜挎步槍、漫步巴黎的輝煌時光。我望着被德國人判了極刑,在最後時刻與一個德國俘虜交換倖免於難的塞尚爾,望着未婚妻被他不義的父親告發了的朗貝爾,望着親手宰了十二個保安隊員①的樊尚。他們將如何對待這如此沉重、如此短暫的過去,如何面對殘缺的未來?我能有什麼法子助他們一臂之力?助人是我的份內事。我有辦法把他們安頓在長沙發上睡下,讓他們講述自己的夢,可我再也不能讓羅莎復活,再也不能使那十二個被樊尚結果了性命的保安隊員復活。即使我能成功,使他們淡忘自己的過去,可我能向他們展現怎樣的未來?我能消除恐懼、打消夢想、剋制慾望、想方設法適應一切,可我能讓我們適應什麼樣的景況呢?我發現在我的周圍,再也沒有任何可以依憑的東西了。

①保安隊為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法奸組織。

確實,我酒喝得太多了,開天闢地的不是我,誰也不會找我清賬。可我為什麼無時無刻不在為他人着想?我自己照顧一下自己不也很好嗎?我讓臉頰緊貼著枕頭。我是在這裏,確實是我自己:令人憂慮的是,我在自己身上找不到任何可想的東西。噢!若有人問我是何許人,我可以出示身份證。為了成為精神分析醫生,我不得不先任人分析一番。他們發現我身上具有相當突出的俄狄浦斯②情結:我與一位比我年長二十歲的男人結婚,對我母親存在明顯的挑釁性,幾次同性戀的傾向性行為得以妥善了結,這一切都可以從中得到解釋。我感謝天主教的教育賦予了我極為強烈的超我意識;這正是我奉行清教主義③、自愛不足的原因所在。我對女兒的情感的雙重性源於我對母親的挑釁和對我自己的無動於衷。我的病例再普通不過了,完全屬於既定的範圍。在天主教徒的眼中,我的情況也極為平常,一旦發現了肉慾的誘惑,我便不再信仰上帝。我與一位無宗教信仰的人結了婚,這最終使我徹底失落了。從社會觀點看,羅貝爾和我屬於左派知識分子。所有這一切並非純屬無稽之談。我就這樣被明確地劃分了類別,並接受了分類,儘力去適應我的丈夫、我的職業,適應生生死死,適應大千世界及其可怖的一切。這就是我,差不多就是我,亦即誰也不是。

②俄狄浦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拉伊俄斯和伊俄卡斯達的兒子,殺父娶母。俄狄浦斯情結引申指戀母或戀父情結。

③清教主義(Puritanisme):基督教新教的一派,在宗教或道德上極端拘謹,嚴格奉行十戒。

一個人做到誰也不是,這說到底是一種特殊的恩賜。我望着這些有名有姓的人在寓所里來回走動,心裏並不羨慕他們。羅貝爾嘛,當然,他生來命運不凡。可其他幾位,他們豈有那份膽量?他們怎敢自命不凡或冒冒失失地把自己當作食糧去餵養一群陌生人?他們的姓名被千萬張嘴巴所玷污,好奇的人們鈎去了他們的思想、心臟和生命:倘若我也落得這個地步,被那些撿破爛的人們貪婪地鈎耙,那我最終免不了會把自己視作一堆垃圾。我為自己誰也不是而感到慶幸。

我走到了波爾身旁,戰爭絲毫沒有削減她那挑釁性的優雅風姿。她身着一件長長的紫羅蘭發光絲裙,雙耳掛着紫晶飾環。

「你今天晚上真漂亮。」我說。

她朝幾面大鏡子中的一面瞥了一眼。

「對,我漂亮。」她凄楚地說。

她是漂亮,可她的兩隻眼睛下方,幾道重重的黑暈和她服飾的色彩一樣深。實際上,她十分清楚亨利本來是可以攜她同往葡萄牙的,她了解的事情比她嘴裏說的要多。

「你該高高興興才是,聖誕節前夜,你操辦得多麼出色。」

「亨利那麼喜愛熱熱鬧鬧過節。」波爾說道,她戴着紫晶戒指的兩隻手在機械地捋著那閃光變幻的裙服絲料。

「你不給我們唱點什麼?聽你唱歌,讓我多高興。」

「唱歌?」她驚詫地問。

「對,唱歌,」我笑着說,「你忘了你過去常唱歌。」

「過去,那多遙遠。」她說。

「現在再不唱了,可現在又和過去一樣了。」

「你這麼認為?」波爾的目光直刺我的眼睛深處,彷彿穿透了我的臉龐,在向一隻玻璃球發問,「你認為過去可以重現?」

我知道她期待我作出何種回答,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我可不是個預言家。」

「無論如何得讓羅貝爾給我解釋清楚,時間是什麼。」她若有所思地說。

愛情也許並不是永恆的,在她接受這一道理之前,她差不多已經準備否認空間與時間的存在了。我為她感到恐懼,這四年裏,她終於明白了亨利給予她的只不過是一種厭倦的情愛。可解放以後,我真不知道在她的心間又喚起了怎樣的瘋狂的希望。

「你還記得《這位才智橫溢的黑人》那支歌嗎?我是多麼喜歡,你不願意為我們唱唱?」

她朝鋼琴走去,掀開琴蓋。她的嗓子有點啞,可還是那樣動人心弦。我對亨利說道:「她應該重返歌壇。」他好像感到詫異。當掌聲消失后,他走到了納迪娜身邊,兩個人翩翩起舞。我真不喜歡納迪娜看他的那副神態。對她也一樣,我毫無辦法救助她。我把我惟一的一件像樣的衣裙送給了她,把我最漂亮的項鏈借給了她;我能做的全都做了。雖然我可以探察她的夢幻,可無濟於事。她所需要的是朗貝爾時刻準備獻給她的愛。可怎麼阻止她糟踏這份愛呢?她一直站在小樓梯上,面色蒼白地注視着我們大家。可當朗貝爾步入寓所時,她一步幾級地跨下了樓梯,一動不動地站在最後一級,像凝固了一般,為自己的一時衝動感到尷尬。朗貝爾向她走去,神情嚴肅地對她微微一笑:

「你來了,我多麼幸福!」

她用生硬的語調說道:

「我是來看你的。」

這天晚上,他身着雅緻的灰色西裝,實在英俊。他的穿着總像個四十開外的中年人,追求樸素的美。他舉止彬彬有禮,嗓音平穩而且準確,不輕易露出笑容,可他目光的慌亂和嘴唇的溫柔無不顯出他的青春活力。納迪娜從他嚴肅的神情中得到滿足,見他表現膽怯而感到心安。她獻殷勤地打量着他,顯得有點幼稚可笑:

「你玩得開心嗎?聽說阿爾薩斯的風光是那麼秀麗!」

「你知道,一旦風景區被軍事佔領,就變得一片凄涼了。」

他們坐在樓梯的台階上,長時間地交談,然後又跳舞、歡笑,後來為了換換口味,兩人可能又吵了一架;和納迪娜在一起,總是以吵鬧而告終。此時,朗貝爾獨自坐在火爐旁,滿臉不高興。眼下根本不可能到房子的兩頭去把他倆扯到一起,讓他們攜起手來,重歸於好。

我走到食品櫥前,喝了一杯白蘭地。我的目光順着自己的黑裙往下移動,停留在自己的大腿上;會想到自己長著一條大腿,真滑稽可笑,誰也沒有注意到這條腿,連我自己也沒有。色如焦黃的麵包似的絲裙下,這條腿細長有力,與別的腿沒有什麼兩樣,它總有一天也會被徹底埋葬,彷彿從未曾存在過:這顯得多麼不公平。我正沉醉在對這條細腿的欣賞之中,這時,斯克利亞西納向我走了過來:

「看您樣子好像玩得不怎麼開心嘛!」

「盡我努力吧。」

「年輕人太多了。年輕人呀,從來就不開心。作家也太多了。」他一抬下巴,指了指勒諾瓦-佩勒迪埃和康熱,「他們都在寫作,對嗎?」

「都在寫。」

「您,您不寫?」

我笑着回答說:「噢,上帝,不!」

他粗魯的言談舉止惹我喜歡。從前,我跟眾人一樣,拜讀了他名噪一時的作品《紅色的天堂》,尤其使我激動的是他那部有關納粹奧地利的大作;充滿激情的見證,遠勝一般的通訊報道。逃離蘇聯之後,他又逃出了奧地利,取得了法國國籍,可這整整四年裏,他一直呆在美國,今年秋天,這是我們第一次與他見面。他很快用「你」稱呼羅貝爾和亨利,可似乎從未注意到我的存在。他從我身上移開了目光,說道:「我常想,他們將會怎麼樣?」

「誰?」

「一般來說指法國人,可尤其是這批人。」

這次,輪到我細細打量他了:三角臉,高顴頰,銳利而又嚴厲的眼睛,薄薄的嘴唇像女人的一般。這不是一張法國人的面孔。蘇聯對他來說是個敵國,而美國,他又不喜歡;天底下沒有一處使他感到是自己的家。

「我是乘一艘英國船從紐約來的。」他掛着一絲微笑說道,「輪船服務員有一天對我說:『可憐的法國人,他們連仗打贏了還是打輸了都不知道。』我覺得這話對整個局勢概括得比較精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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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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