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二)

第八章(二)

「這是一個特殊情況。」

「類似的特殊情況有千百個。不。」他說道,「要麼就說真話,要麼就乾脆不說。如果沒有橫下一條心,永遠都說真話,那就不要摻和進去,最好還是保持沉默。」

我打量著羅貝爾:「您知道我有什麼看法嗎?您還繼續認為應該對蘇聯的集中營保持沉默,可您付出的代價已經夠大了。您和我在這一點上是一致的,我們都不喜歡犧牲什麼,這隻會造成我們悔恨。可正是為了懲罰您自己,您才放棄寫作。」

羅貝爾微微一笑:「應該說通過犧牲某些東西——大體上,就是你說的我的知識分子職責——我才意識到這些東西純粹是虛的。你還記得1944年的聖誕節前夜嗎?」他問道,「當時就有人說也許將出現文學喪失其權利的時刻。那麼,我們現在就處於這種時刻!不是因為缺少讀者,而是我可以提供給他們的書要麼有害,要麼毫無意義。」

我猶豫不決地說:「這裏面有一點站不住腳。」

「什麼?」

「如果在您看來古老的價值觀念真的那麼毫無用處,那您就會跟共產黨人一起走。」

羅貝爾點點頭:「你言之有理,是有一點站不住腳。我這就跟你說為什麼:我太老了。」

「您的年紀與這又有什麼相干?」

「我清楚地意識到我所珍惜的許多東西都已不合時宜,我不得不去接受一個與我所想像的迥然不同的未來,只是我已經無法改變自己。於是在這個未來之中我便看不到自己的位置。」

「換言之,您希望共產主義獲勝,而同時心裏又清楚您無法在共產主義的世界中生活?」

「差不多是這樣。我以後再跟你細談。」他又補充一句,「我在這一方面要寫一寫,將作為我這部書的結論。」

「那等這部書寫完之後,您準備幹什麼?」我問道。

「大家幹什麼我就幹什麼。有二十五億的人不寫作呢。」

我不願過分擔驚受怕。羅貝爾不得不為革命解放聯合會的失敗承擔責任,他眼下正處於危機之中,以後還會轉變的。但是,我承認我不喜歡他這種想法:大家幹什麼他就幹什麼。是為了活着而吃飯,還是為了吃飯而活着,這個噩夢始終纏繞着我的整個少年時代。如果不得已到了這個地步,那還不如立即打開煤氣死了算了。但是我猜想大家也都想過這種事:立即打開煤氣死了算了,可誰也沒有去開。

我感到相當沮喪,繼后的日子裏沒有一點兒心思去見任何人。一天早晨,有個送貨員忽然給我送來了一大束紅玫瑰,我感到十分驚奇。玫瑰花包着透明紙,別着別針,上面夾着波爾的一封短訊:

「好了!誤會消除了!我感到幸福,給你送上玫瑰花。今天下午來我家。」

我對羅貝爾說道:「情況並沒有好轉。」

「沒有任何誤會吧?」

「沒有。」

他又重複了一遍跟我說過多次的話:

「你該送她去馬德呂斯診所看看。」

「要讓她下決心去可不容易。」

我不是她的醫生,可我再也不是她的朋友。我唇邊掛着謊言,一步步登上她家的樓梯,雙眼中潛藏着職業的目光。敲門時,我扮出一個笑臉,可在我看來,這種笑臉像是一種背叛。沒想到波爾迎接我時竟出乎意料地親熱,她親了我,為此我為自己的舉動感到更加慚愧。她穿着一件式樣已經過時的長裙,在挽起的頭髮和胸口上分別別着一朵玫瑰。整個房間都擺滿了鮮花。

「你來了真好!」波爾說,「你始終都這麼好,我可真擔當不起。我待你很不客氣,我當時是實在控制不了自己。」她以抱歉的口吻補充道。

「我應該感激你,你給我送去了那麼華美的玫瑰花。」

「啊!這是個值得慶賀的日子!」波爾說,「我要你也一起高興高興。」她神情幸福地朝我微微一笑:「我在等著亨利,他立刻就到。一切都已重新開始了。」

一切都重新開始了?我表示懷疑。我想亨利恐怕是出於憐憫才下決心來看看。不管怎麼說,我不願遇到他。我朝門口邁了一步:

「我跟你說過我們和亨利鬧翻了。他見到我在這兒會氣憤的。我明天再來。」

「我求求你!」她說道。

她兩眼驚恐萬狀,我只得把包和手套扔在沙發上。活該,我就呆在這兒吧。波爾步履輕盈地大步向廚房走去,出來時端著一隻托盤,上面放着兩隻酒杯和一瓶香檳。「我們為未來乾杯。」

瓶塞打開了,我們一起碰杯。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問道。

「要不,我真是蠢。」波爾快活地說,「我手中早就掌握了各種跡象。可在昨天夜裏才把事情理出個頭緒來。我當時沒有睡着,可當我一閉上眼睛,我突然間看得清清楚楚,就像明信片上貝爾瓊斯城堡的大水池那般清晰。天一亮我就給亨利發了一封快信。」

我忐忑不安地看着她。對,我留下來是對的,情況並沒有好轉,沒有一點兒好轉。

「你還不明白吧?這場戲簡直像滑稽歌舞劇那麼可笑!」波爾說,「亨利是吃醋了!」她真的開心地大笑:「這似乎不可想像,是吧?」

「確實。」

「可這是實際情況。他那麼殘忍地以折磨我為樂,如今我終於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她把頭髮上的紅玫瑰插穩,說道,「當他突然向我提出我們倆以後再也不在一起睡時,我還以為是因為他情操高尚呢,可我徹底錯了。實際上他誤以為我變得冷漠了,這深深地傷害了他的自尊心;我沒有很認真地為自己辯解,這就更讓他生氣了。後來,我開始經常外出,注意穿着打扮,他惱羞成怒。我快活地跟他說再見,說得太輕巧了,他實在受不了。有一次在勃民第,我做了許多不合時宜的大蠢事。我向你發誓我並不是存心乾的。」

這時,有人輕輕敲門。波爾臉色異常地看着我,我起身前去開門。門口站着一個提着籃子的女人。

「對不起,請原諒,」她說,「我找不着女門房。我是來閹貓的。」

「診所在樓下,門的左側。」我說。

我關上門,看見波爾那茫然的目光,我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住了。

「怎麼回事?」她問道。

「女門房不在,經常不在吧。」我快活地說。

「可為什麼到這兒來敲門?」

「隨便找的唄,總要敲哪家的門問問吧。」

「隨便找的?」波爾問道。

我以鼓動的神態微微一笑:「你剛才跟我談起了你度假的情況。你到底做了什麼傷害亨利的事?」

「啊!對了。」她的話聲中沒有絲毫的熱情。「呃,我先給他發了一張明信片,跟他談起我正忙些什麼,最後寫上了這麼一句不該說的話:我在這兒經常長時間地漫步,有人說這地方與我很相似。顯而易見,他很快想到了我有了一個情夫。」

「我不明白。」

「『有人』」,她不耐煩地說,「這個『有人』就值得疑心。當有人把一個女人比作某種風光,一般來說這人就是她的情夫。後來,我在威尼斯又給他寄了一張明信片,明信片上是貝爾瓊斯公園,正中是一個水池。」

「那又怎麼了?」

「是你自己告訴我的,泉井、噴泉的承水盤、水池等都是一種精神分析象徵。亨利馬上明白了我是故意侮辱他:我找了一個情夫!他大概知道路易-伏朗熱當時也在那裏。你沒有發現在綵排夜宵招待會上,我跟伏朗熱說話時,他是用怎樣的目光瞪着我?這就像二加二等於四一樣明白。這樣一切都連接起來了。」

「你在快信中跟他說的就是這事?」

「對。如今他什麼都明白了。」

「他給你回信了?」

「為什麼要回信?他馬上就會來的,他完全清楚我在等着他。」

我緘默不語。波爾心底明明知道他不會來的,正是為此她才求我留下,她最終將不得不承認他沒有來,等到了那一刻,她準會昏死過去。我惟一的希望就是亨利已經明白她正在變瘋,出於憐憫之心來看看她。此間,我找不到任何東西可說。她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房門,我實在難以忍受,我覺得,這兒的玫瑰芬芳像是一股停屍房的氣味。

「你一直在寫嗎?」我問道。

「是的。」

「你答應過我要把你寫的東西給我看看的。」我靈機一動說道,「可你還沒有給我看。」

「你真的感興趣嗎?」

「當然。」

她向工作間走去,拿出了一大疊藍色的稿紙,上面寫滿了渾圓的字跡。她把稿子放在我的膝上,她向來就愛犯拼寫錯誤,可從來沒有這麼多過。我匆匆瀏覽了一頁,以掩飾自己的窘態,而波爾則繼續盯着房門。

「我看你的字很困難。」我說,「麻煩你給大聲念念?」

「隨你。」波爾說。

我點燃了一支香煙。至少當她朗讀時,我知道她嗓子裏發出的是什麼音。我並不指望什麼東西,可我還是感到十分驚詫:那聲音可真讓人震驚。有個句子剛念到一半,樓下響起了門鈴聲。波爾應聲而起:「你瞧!」她撳了撳控制大門的開關。她站立在我的面前,臉上洋溢着狂喜的神色。

「快信。」

「謝謝。」

來人關門離去了。她遞給我一頁藍紙:「打開。給我念念。」她坐在長沙發上,雙顴和雙唇全都發紫。

「波爾。從來就沒有任何誤會。一旦你接受了我們的愛情已經死亡這一點,我們就會是朋友。在此之前,再也不要給我寫信。後會有期。」

她整個兒猛地撲倒在沙發上,震得壁爐上的一朵玫瑰花落下了花瓣。「我不明白,」她呻吟道,「我什麼也不明白了。」她嗚咽著,面孔埋在靠墊里。我語無倫次地勸她,說出的話沒有任何意義,僅僅是為了能聽到我發出的嗡嗡聲而已。「你一定會好起來的。應該會好的。愛情並不是一切……」我自己心裏也完全清楚,若處在她的位置,我也決不願意親手醫治和埋葬我自己的愛。

我在聖馬丁度了周末,剛剛回到家裏便收到了她的快信:「明晚8點晚餐見。」我拿起電話。我覺得波爾的聲音冰冷冰冷的。

「啊!是你!什麼事?」

「我只是想告訴你明晚的事,一言為定。」

「當然。一言為定。」她說道,然後便掛了電話。

我料想這是一個艱難的夜晚,可當波爾給我開門時,我心裏不禁一震。我從未見過她這副樣子,她臉上未加任何修飾,身着一件舊裙和一件灰不溜秋的舊套衫,頭髮全都向後挽成一個很不討人喜歡的髮髻。房子裏,經她用活動桌面加長的餐桌從這頭一直頂到牆那頭,桌上放着十二隻盤子和同樣數量的酒杯。她向我伸過手來,一邊撅著嘴巴對我說道:

「你是來向我表示慰問還是表示慶賀的?」

「為什麼事?」

「為我與我愛人分道揚鑣。」

我沒有答腔,她的目光越過我的肩頭,望着空蕩蕩的走道問道:

「他們在哪兒?」

「誰?」

「其他人?」

「什麼其他人?」

「啊!我以為你們來的人多著呢。」她邊關門邊遲疑不決地說。接着她朝餐桌瞥了一眼,「你要吃點兒什麼?」

「隨便。你有什麼就吃什麼。」

「可我什麼也沒有。」她說道,「也許還有點兒麵條。」

「反正我又不餓。」我連忙說。

「我可以給你吃點兒麵條,這又不會把誰吃窮了。」她含沙射影地說。

「這倒是,我可是經常不吃晚飯。」

我坐下來,兩隻眼睛怎麼也離不開這張像是要擺筵席的餐桌。波爾也坐下來,默默地盯着我看。我從她雙眼中早就見到過責備、懷疑和不耐煩的目光,可今日決不可能看錯:這憤怒、冰冷、惡狠狠的樣子,分明是仇恨。我盡量逼自己說話:

「你在等誰呀?」我問道。

「我在等你們大家!」她一聳肩膀:「我可能忘了發請柬。」

「大家?你指哪些人?」我問。

「你完全清楚。」她說,「指你、亨利、伏朗熱、克洛蒂、呂茜、羅貝爾、納迪娜,整個一夥兒。」

「一夥兒?」

「別假裝清白了。」她聲音冷酷地說,「你們全都結成了一夥。我今晚想提一個問題,這就是:你們這樣行動是為了何種目的?如果是為了我好,我感謝你們,馬上就奔赴非洲去醫治麻風病人。如果不是,那我只有報仇雪恨了。」她直勾勾地瞪着我:「我首先要報復那些以前對我最親的人。我當然必須橫下一條心,做到萬無一失。」她的話聲中充滿如此陰鬱的激憤。我不禁偷偷瞟了她放在膝頭的小包一眼,她正在煩躁不安地拉扯著小包的拉鏈。突然間,一切都變得有可能發生。這間紅色的公寓,是一個多麼絕妙的仇殺的環境啊!我下決心進行反擊:

「聽我說,波爾,這些天來,你顯得非常倦怠。你舉行晚宴,可忘了邀請客人,忘了準備晚餐。現在你又開始胡言亂語,硬說受了迫害。你無論如何要馬上去找個醫生看看。我這就去給你與馬德呂斯約個時間。」

她一時顯得窘迫:「我有時頭疼。」她說道,「可這是次要的。我首先必須把問題弄清楚。」她思慮片刻:「我知道我這個人的脾氣像是個判斷錯誤症患者。可是事實終歸是事實。」

「事實在哪兒呢?」

「為什麼克洛蒂最近一封信從『猴相』街發出?為什麼對面房子有一隻猴子朝我扮怪相?為什麼當我說我不會搞沙龍時你回答我『恰恰相反』?你們責備我企圖搞寫作是模仿亨利,責備我像猴子似地學克洛蒂的樣子,學她的衣着打扮,學她的時髦生活。你們還怪我接受亨利的錢,怪我瞧不起窮人。你們全部串通一氣,想讓我承認我自己賤。」她再次露出咄咄逼人的目光盯着我:「這到底是為了救我還是為了毀我?」

「你所說的這些事實純屬毫無意義的偶然巧合。」我講。

「噢,算了吧,這可不是相碰的雲彩——純屬偶然!別否認了。」她不耐煩地說,「乾乾脆脆地回答我,不然我們就沒個完。」

「誰都從來沒有想過要毀你。」我說,「聽着,我為什麼會想讓你落難呢?我們是朋友。」

「我過去也是這麼想的。」波爾說,「我一見到你們的面,我便不再相信自己的那些疑慮了,像是入了魔似的。」她突然站起身子,聲音也變了:「我待你太差了。我什麼地方可能還放着波爾圖葡萄酒。」她去找來了葡萄酒,斟了兩杯,苦苦一笑:「納迪娜情況如何?」

「勉勉強強。自她和朗貝爾鬧崩后,就一直提不起精神來。」

「她現在跟誰要好呢?」

「我想眼下她跟誰都不要好。」

「納迪娜?得承認這挺怪的。」波爾說。

「不那麼怪。」

「她經常和亨利出門吧?」

「我跟你說過,我們都鬧翻了。」我說。

「啊!我忘了鬧翻的那碼子事了。」波爾怪笑道。接着,怪笑聲戛然而止:「我可不是傻瓜,你知道。」

「哎喲,你讀過亨利和羅貝爾在《希望報》上的公開信吧?」

「我在我負責的那期《希望報》上確實讀過。」

我打量着她:「你是想說那一期報紙是蓄意策劃的?」

「顯而易見!」波爾說道。接着她一聳肩膀:「對亨利來說,那不過是場兒戲。」

我保持了沉默,爭辯下去毫無意義。她重又說道:

「照你說來,納迪娜再也不見亨利的面了?」

「對。」

「她從來就沒有愛過他,對嗎?」

「從來就沒有。」

「可她為何與他一起去葡萄牙?」

「你完全清楚,跟他玩玩,她覺得挺有意思,特別是她渴望旅遊。」

我彷彿感到在接受警察的審訊,他們時刻就會向我撲來,對我施以酷刑。

「你就這樣讓她走了。」波爾說。

「自迪埃戈死後,我一直都給她自由。」

「你真是個怪女人。」波爾說,「對我的議論太多了,可卻很少有對你的議論。」她又給我斟了一杯酒:「把這瓶波爾圖酒喝光。」

「謝謝。」

我不明白她到底想要幹什麼,可我已經愈來愈感到不自在。她到底恨我什麼?

「你已經很久不跟羅貝爾睡了,對嗎?」她問道。

「很久了。」

「你從來就沒有過情夫?」

「也有過……一些無關緊要的事。」

「無關緊要的事。」波爾慢吞吞地重複道。「這種無關緊要的事,你眼下就有一樁吧?」

我實在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感覺到非回答不可,彷彿我希望實話會產生力量消除她的精神混亂:「眼下我在美利堅有一樁舉足輕重的風流事。」我回答道,「是跟一個作家,他叫劉易斯-布洛甘……」

我正準備一五一十全說給她聽,可她打斷了我:「噢!美利堅,太遠了。」她說道,「我是說在法國。」

「我愛那位美國人。」我說,「我5月份又要去看他。決不可能還有其他風流事。」

「亨利對此事怎麼說?」波爾問。

「亨利跟這又有什麼關係?」

波爾站了起來:「算了!別耍把戲了。」她說道,「你心裏十分清楚我知道你和亨利睡覺的事。我想了解的,是什麼時刻開始的。」

「哎喲。」我說,「是納迪娜跟亨利睡過覺。不是我。」

「你把她投入亨利的懷抱,目的是為了控制住他。這事我早就看出名堂了。」波爾說,「你這人很有手腕,可也有出錯的時候。」

波爾拿起小包,又擺弄起拉鏈,我的雙眼再也無法離開她的兩隻手。我也站起身來。

「如你這麼想,那我最好還是走。」我說。

「1945年5月那天夜裏,你們倆硬說是給卷到人流中去的,我那天夜裏就猜到了其中的實際名堂。」波爾說道,「後來我一直在想也許是我自己胡思亂想:我是多麼蠢啊!」

「你是在胡思亂想。」我說,「是胡思亂想。」

波爾倚在門框上,「說個清楚吧。」她說道,「你策劃了這場鬧劇到底是為了擺脫我還是真的為我好?」

「去找個醫生看看吧。」我說,「馬德呂斯或別的醫生,哪一個都行。可你得去看看,把一切都講給醫生聽聽,他會告訴你是在胡思亂想的。」

「你拒絕幫我的忙?」波爾說,「噢!我早就料到了。沒什麼關係。我不用你幫忙最終也能弄個水落石出的。」

「我無法幫助你,你硬是不願相信我。」

她一時緊逼着我的眼睛,我覺得這一時刻像是茫無盡頭。她接着問道:「你想走?他們在等着你吧?」

「沒有人等着我。可我留在這兒也沒有用。」

她從門口閃開:「走吧。你可以把一切都講給他們聽,我沒有什麼可掩蓋的。」

「請相信我,波爾。」我向她伸過手去說道,「你病了,必須去看看。」

她把手也伸給了我:「謝謝你的來訪。再見。」

「再見。」我說。

我儘可能快速地跑下樓梯。

第二天吃罷了午飯,我們正在喝咖啡,這時響起了門鈴聲。是克洛蒂。

「請原諒,我這樣隨便來打擾太沒有禮貌了。」她聲音慌亂但神氣活現,「我是為波爾的事來看你的,我感到事情不妙。」

「出了什麼事?」

「她本該上我家吃午飯的,到了下午一點半鐘她還沒有來。我打了電話,她沖着我一個勁地哈哈大笑,我告訴她說我們就要進餐,可她大嚷大叫說,『你們進餐去吧!進餐去呀!』笑得像是患了歇斯底里症。」

克洛蒂的兩隻大眼睛閃現出又驚又笑的光芒。我站了起來:「必須上她家去。」

「我也是這麼想的,可我不敢一個人去。」克洛蒂說。

「咱們一塊兒去!」我說。

我們坐着克洛蒂的車子,兩分鐘后便到了波爾家的公寓門口。「房間備有傢具出租」,今天,這一熟悉的招牌在我眼裏顯得充滿不祥的意義。我撳了門鈴,門沒有開,我又按門鈴,整整按了很久,方磚地面上傳來嗒嗒的腳步聲,波爾出現了:她的頭髮用一塊紫色的頭巾裹得嚴嚴實實。她哈哈大笑說:「你們就來了兩個人?」她扶著微開的房門,兩隻眼睛惡狠狠地瞪着我們。

「我再也用不着你們了,謝謝。」

她猛地關上門,我只見她高聲嚷叫着離去:「好一場鬧劇!」

我們獃獃地站立在走廊上。

「我覺得應該告訴她家裏人。」克洛蒂說,她兩隻眼睛裏再也不見閃爍的光芒。「遇到這種事,最好還是通知她家裏人。」

「對,她有個妹妹。」我猶豫不決。「我怎麼都得想辦法跟她談談。」

這一次,我按了第一個開關,門自動打開了,女門房擋住了我。這是一個身材矮小瘦弱、辦事審慎的女人,她很久時間以來一直給波爾家整理衛生:「你要上馬勒伊小姐家?」

「對。她看來情況不好。」

「正是,我也在煩呢。」女門房說,「她至少有五天一點東西也沒有吃了,樓下的住戶告訴我她徹夜不停地來回踱步。我給她家搞衛生時,她總是在那兒高聲地獨自說些什麼事情,我可真不習慣,可這些日子來,她變得更加古怪了。」

「我盡量想辦法帶她去休息休息。」

我登上樓梯,克洛蒂跟着我。最後一級樓台上昏暗一片,昏暗之中有什麼東西在閃著亮光。原來是用圖釘按在門上的一大張白紙。紙上用印刷體寫着:「時髦之猴。」我敲門,可白費氣力。

「多可怕喲!」克洛蒂說,「她準會自殺的!」

我眼睛緊貼著鎖眼,波爾正蹲在壁爐前,周圍擺着一紮扎紙片,正往火里扔。我再次猛烈地擊門。

「開門,不然我就硬沖了!」

她站了起來,開了門,把手背在身後。

「你們想把我怎麼樣?」

她又蹲在爐前,她臉上淚水汪汪,鼻涕直流。她把手稿和一些信件扔入火中。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恐怖地拚命搖晃。

「鬆開我。」

「波爾,你跟我馬上一起去找個醫生。你在變瘋了。」

「走吧,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你。滾吧。」

她站了起來,開始嚷叫道:「你們滾。」

她看樣子又要亂喊亂叫。我連忙向門口走去,和克洛蒂出了門。

克洛蒂給波爾的妹妹發了電報,我給馬德呂斯打了電話,請他出出主意,然後我又給亨利發了一封短訊。晚上,我們正在吃晚餐,忽然響起了一陣門鈴聲,我們驚了一跳。納迪娜向大門奔去。只見一個年輕小夥子,給我遞過一張紙片。「是馬勒伊小姐的信。我是女門房的侄子。」他自我介紹著。我高聲地念了起來:「我不恨你,我等着你,我等著,趕快來吧。」

「你不會去吧?」納迪娜說。

「當然要去。」

「去也無濟於事。」

「誰知道。」

「可她很危險。」納迪娜說,「行。」她補充道:「如果你要去,我陪你。」

「還是我陪着去。」羅貝爾說,「納迪娜言之有理,最好還是兩個人去。」

我表示反對,可有氣無力。

「要兩個人去,波爾準會覺得很怪。」

「她覺得怪的事情多著呢。」

實際上,當我重又來到這個瘋狂的人的家門前,重又登上鋪着滿是窟窿的地毯的樓梯時,我為羅貝爾跟我在一起感到無比幸福。門上的那張紙不見了。波爾沒有把手伸給我們,可她的神情是清醒的,她客氣地一招手。

「請進吧。」

我憋不住險些喊出聲來:所有鏡子全都砸碎了,地毯上滿是玻璃碎片,整個屋子裏瀰漫着一股嗆人的焦布味。「是這麼回事兒,」波爾聲音莊重地說,「我想感謝你們。」她給我們指了指座椅:「我想感謝你們大家,因為我現在終於明白了。」

她聲音顯得誠摯,可她送給我們的微笑卻扭曲了她的雙唇,彷彿她那兩片嘴唇再也不聽她的使喚似的。

「你不用感謝我。」我說,「我什麼也沒有做。」

「別撒謊了。」她說,「你們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我好,我承認。可不該對我撒謊。」她細細打量着我:「是對我好,對嗎?」

「對。」我說。

「對,我也知道。我活該受這種折磨,你們讓我受折磨是對的。我感謝你們使我終於正視自己。可現在,必須給我出個主意:我該吃顆氫氰酸還是應該盡量贖罪?」

「不要吃氫氰酸。」羅貝爾說。

「行。那我該怎麼生活下去?」

「你首先吃顆鎮靜葯,好好睡覺。」我說,「你已經挺不住了。」

「我再也不願顧及自己了。」她口氣激烈地說,「我過去考慮自己太多了,別給我出這種餿主意。」

她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她時刻就會昏厥過去。只有先等著,然後再設法把她安頓到床上去,給她吃兩片葯。我環顧四周。她手邊真的有氫氰酸嗎?我想起了1940年她給我看過一小瓶灰藍色的東西,說是「偶然」搞到的毒藥。那隻小瓶也許就在她的包里。我不敢去碰那隻包。我的目光又投到波爾身上。她的下頜耷拉着,臉上的線條全都已經下垂,這樣的面孔我見的多了。可波爾,她不是病人,她是我的好友,見她這副樣子,讓我心裏好不難受。她強打起精神:

「我要工作。」她說,「我要還亨利的債。我不願意連流浪漢都侮辱我。」

「我們一定給您找到工作。」羅貝爾說。

「我本來想過干傭人。」她說,「可這會引起不公平的競爭。有哪些職業不用跟任何人競爭?」

「一定能找到的。」羅貝爾說。

波爾用手摸了摸額頭:「一切都那麼難!剛才我開始燒起我的那些裙子來。可我沒有權利這樣做。」她看了看我:「要是我把那些裙子賣給撿破爛的,你覺得他們會因此而不再恨我嗎?」

「他們並不恨你。」

她突然站了起來,向壁爐走去,撿起一包衣服:閃光絲裙、灰色交織呢西服全部成了皺巴巴的破布。

「我馬上分掉這些衣服。」她說,「我們一起下樓去。」

「太遲了。」羅貝爾說。

「流浪漢咖啡店很晚才關門。」

她朝肩頭披上外套。怎麼阻止她下樓呢?我與羅貝爾交換了一下眼色,她無疑使羅貝爾大為吃驚。「對,是場鬧劇。」她聲音疲憊地說,「如今我自己模仿起自己來了。」她脫掉大衣,放在一把椅子上:「這也是一場鬧劇:我剛才看見我脫大衣的樣子了。」她緊捏拳頭,直打自己的雙眼:「我總是不斷看見自己!」

我去倒了一杯水,往水裏溶解了一片葯:「喝了吧。」我說,「好好睡一覺!」

波爾的目光在搖晃,她癱倒在我的懷裏:「我病了!我病得太重了!」

「對。可你得去看病,你會好的。」我說。

「給我看看病吧,必須給我看看。」

她渾身戰慄,淚流滿面,全身熱得厲害,汗涔涔的,我彷彿覺得她時刻就會整個兒化成一攤黑得像她兩隻黑眼珠似的黑油。

「明天我帶你上一家醫院去。」我說,「現在先喝水。」

她接過杯子:

「喝了能睡着嗎?」

「肯定。」

她一口飲盡。

「現在上樓睡覺去吧。」

「我上樓去。」她順從地說。

我陪她一起上樓,趁她去衛生間的當兒,我打開了那隻拉鏈小包,包底里果然有那隻灰藍色的小瓶子,我把它藏進了自己的口袋。

第二天早上,波爾乖乖地跟着我上了診所,馬德呂斯向我保證她一定會康復:只是幾個星期或幾個月的事情。她定會康復的;可我一到了街頭,我便焦慮不安地自問:他們到底會醫治好她什麼呢?她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噢!一般說來,這很容易想像。如會像我,像千百萬其他人一樣:一個等待着死亡,再也不知道為何而活着的女人。

5月終於來到了。等到了芝加哥那邊,我就會變成一位既有人愛,又處在熱戀中的女子;可在我看來,這並不怎麼現實。當我坐在飛機上的時候,對這一切仍然還不相信。我乘坐的是一架從雅典起飛的舊飛機,飛得很低,機上擠滿了企圖去美國發財的希臘商販。我不知自己此行尋覓的是什麼,我的心間沒有一個活的形象,我的體內沒有一絲慾望,劉易斯等待的決不是這麼一位戴手套的冷冰冰的女遊客。沒有誰在等我。「我早就知道:再也見不到他了。」當飛機在大西洋上空調頭時,我心裏暗暗在想。一隻發動機出了故障,我們重又返回香農機場。我在峽灣的一個度假村呆了兩天,度假村徒有虛名,房子簡陋矮小。晚上我一個勁地飲愛爾蘭威士忌,白天獨自漫步鄉野,野外灰綠一片,凄涼無比。當飛機在亞速爾降落時,一隻輪子又爆炸了,我們全被塞進了一座飾著提花裝飾布的大廳,等了整整二十四個小時。過了甘德,飛機又碰上了暴風雨,為了擺脫雷雨,飛機朝新蘇格蘭方向飛去。我自感到將吃着冰冷的雞肉,永遠圍着地球旋轉了卻自己的殘生。我們越過了一個灰暗的水潭,水潭被燈塔的燈光一掃而過,飛機又降落了;又是機場,大廳。對,我腦中充斥着轟鳴聲,腳下拖着一隻藍箱子,註定要從一個機場輾轉到另一個機場,永無休止地流浪下去。

突然,我一眼瞥見了他,劉易斯。我們說好他在家裏等我的,可他站在那兒,擠在兩眼盯着海關出口的人群之中;他襯著硬領,戴着金絲眼鏡,一副古怪的模樣;可最為奇怪的是我明明看見了他,卻毫無感覺。整整一年的等待,深深的思念和悔恨,還有這次漫長的旅行:莫非到頭來我將要明白我再也不愛他。他呢?他還愛我嗎?我恨不得向他撲去。可海關人員沒完沒了,希臘的小商販們箱子裏裝的儘是花邊,他們一個一個地仔細檢查,還一邊開着玩笑。當他們終於給我放行后,劉易斯已經不在了。我叫了一輛出租汽車,想把他的地址告訴司機,可我再也想不起門牌號碼。我兩隻耳朵嗡嗡直響,腦子裏的轟鳴聲響個不停。我終於想起來了:1211號。出租汽車啟動了,越過一條條大街,駛過一個個霓虹燈招牌。我雖然從來就記不清這座城市的位置,可覺得路程不該這麼遠。也許司機要把我拖進一個死胡同,把我擊斃。處於當時的心境,這在我看來要比再與劉易斯相見還更正常。司機轉過頭來:

「1211號,沒有。」

「有的,我認識那座房子。」

「也許他們改了門牌號碼。」司機說,「我們再從大街的那一頭開過來看看。」

他沿着行人路慢慢地開着車。我好像認出了那一個個十字路口,那一塊塊空地和那一條條鐵軌,可是,鐵軌和空地總是相似的呀。一個水池,一座高架橋顯得很眼熟,彷彿東西尚在,只是變了位置。「多麼荒唐啊!」我暗自思忖。離別時說了聲「我一定再來」,這僅僅是因為徹底分離實在太痛苦了。實際上,只不過相互欺騙:決不會再來。一年過去了,發生了不少事情,時過境遷,一切都與以前不一樣了。今天,劉易斯襯著硬領,我看見他時心裏並不激動,他的住房也消失了。我突然打起了精神,心裏想:「給他打電話就是了。電話號碼是多少?」我也忘記了。驀然,我瞥見了一個紅字招牌:斯希爾茨,以及一張廣告畫上那些幼稚的笑臉。我喊道:

「停下!停下!在這兒。」

「是1112號。」司機說。

「1112號,就是這裏。」

我跳下出租汽車,在一扇窗戶的燈影中,看見了一個弓著的身影。他在等待着,他是在等着我,他向前奔來,就是他。他沒有襯著硬領,也沒有帶金絲眼鏡,可他的頭上頂着一頂棒球帽,兩隻胳膊抱得我透不過氣來:「安娜!」

「劉易斯!」

「終於見面了!我等待了多久啊!多麼漫長啊!」

「是呀,是長,多麼漫長啊!」

我知道他並沒有抱着我上樓,我也不記得上樓時挪動過自己那兩條發麻似的腿,可是我們此刻都在黃色的廚房中間緊緊擁抱:火爐、漆布、墨西哥毯,所有東西都在原位。我囁嚅道:

「您戴着這頂帽子幹什麼?」

「我不知道。它反正就戴在了頭上。」他摘下帽子,往桌上一扔。

「我在機場看見了一個人和您像極了:他戴着眼鏡,襯著硬領。他嚇了我一跳:我以為就是您,可卻沒有一點兒感覺。」

「我也害怕了。一個小時前,一些男人從窗下走過,他們抬着一個死去或昏迷過去的女人,我以為是您。」

「現在好了,您、我都在了。」我說。

劉易斯緊緊地擁抱着我,接着鬆開雙手:「您累了吧?您渴嗎?您餓嗎?」

「不。」

我重又緊貼着他。我的雙唇是如此沉重、麻木,以致說不出半個字來。我把嘴唇貼在他的嘴上,他把我抱到了床上:「安娜!我每天夜裏都在等待着您!」

我閉上雙眼。一個男子的身軀重又壓到了我的身上,帶着它的全部信賴和一切慾望。是劉易斯,他沒有變,我沒有變,我們的愛情也沒有變。我離去了,可我又回來了。我重又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徹底擺脫了我自身。

第二天白天,我們忙着整理行裝,沉湎於交歡:這纏綿的時光一直持續到翌日清晨。在列車上我們臉貼臉睡在一起。我突然驚醒,瞥見了劉易斯在信中跟我說過的俄亥俄碼頭上那艘帶有底托的大船。多少次,我曾夢見過這艘船,可總是不相信它的存在,以致此時我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這艘船確實是真的,我登上了船,滿懷柔情地察看着我們的船艙。在芝加哥,我住在劉易斯的家中;這裏,是我們共同的船艙,是屬於我們倆人的。看來我們確實是真正的一對兒。對。如今我明白了:是可以再來的,我一定每年都來。每年,我們的愛情都將度過一個比北極之夜還更漫長的黑夜。可總有一天,幸福將會出現,一連三四個月中再也不用睡眠。我們在深深的黑夜裏等待着這一天的到來,我們共同期待着,離別將再也無法將我們分離:我們已經永遠結合在一起。

「我們出發了,快來!」劉易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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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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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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