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一)

第三章(一)

納迪娜一連幾個晚上來報社找亨利。一天夜裏,他們倆甚至再一次進入旅館的一間客房,但這一切並沒有帶來多少歡樂。對納迪娜來說,做愛顯然是一種無聊的事情,亨利也很快產生了厭倦。可是,他倒十分喜愛與納迪娜一起出門,看着她吃,聽着她笑,跟她隨意交談。她對許多事情都視而不見,但一旦她發現了什麼,反應是強烈的,而且從不弄虛作假、不懂裝懂。他暗自思量,她興許是個令人愉快的旅伴。他被她那熱切的願望感化了,每次她都問:

「你談過了嗎?」

「還沒有。」

她耷拉着腦袋,神情如此沮喪,以致亨利常常感到問心有愧。陽光、食物和真正的旅行,所有這一切,她都被剝奪了,如今,他還要再剝奪她。既然他已經下決心分手,讓她享受這一切又有何妨?再說,即使是為波爾的利益着想,與其在他們倆分離時讓她空歡喜一場,還不如在出發前說清楚為好。遠離她時,他總感到自己是正確的,他幾乎從未跟她玩弄虛情假意。當她假信已經消逝和被埋葬的過去可以重現時,實際上是在自己欺騙自己。但是,每當他來到她的身旁,他便覺得自己也有過錯。「我不再愛她,莫非是個混蛋?」見她在公寓裏來回踱步,他常常這樣捫心自問。「要麼當初愛她就是個錯?」他當時和朱利安及路易一起在多姆山,鄰桌有一位膚色宛若紫藤的美麗女子正在裝模作樣地閱讀《不幸的遭遇》,她還在獨腳小圓桌上放着紫羅蘭色的長手套。他從她面前走過,說了一聲:「您的手套多漂亮!」「您喜歡嗎?那就是您的了。」「我要它有何用?」「您可留作我們相遇的紀念。」他倆的目光都蒙上了一層柔情。幾個小時以後,她赤身裸體,他緊緊地貼着她,讚歎著:「你太美了!」不,他不能譴責自己,被波爾的美貌和聲音,被她的言語的神秘色彩以及她的微笑中透溢出的隱隱約約的持重所迷惑,這是自然而然的事。她年紀比他稍大些,了解許許多多瑣碎的小事情,但對此,他卻一無所知,因而在他眼裏,顯得這比那些大事還重要得多。在她身上他最欣賞的,是她對世俗利益的蔑視。她翱翔在一個超自然的天地里,亨利難以和她比翼齊飛,為此他感到絕望。她不惜把自己變成純粹的肉體投入他的懷抱,亨利對此驚愕不已。「當然,我當時也有點昏頭。」他承認。她相信山盟海誓,也相信保持她自我存在的奇迹。無疑因為這一點,他才是有罪的,想當初,他過分熱烈地讚美波爾,可後來,又過於清醒地衡量她的價值。是的,他倆都有過錯,可問題並不在此,而在於必須擺脫這一切。他嘴裏總是翻來覆去地嘀咕:她該有所察覺吧?一般來說,每當他保持沉默,她便會很快開口詢問他。

「你為什麼要挪這些小擺設?」他問道。

「你不覺得這樣擺更漂亮嗎?」

「難道你就討厭安下心來坐上一分鐘?」

「我惹你生氣了?」

「沒有,可我想跟你談談。」

她嘴巴一抽,露出微笑:「看你的神態多麼莊嚴!你別是跟我說你再也不愛我了吧?」

「不。」

「那別的什麼事,我都無所謂。」她坐下說。她一副耐心而又帶有幾分嘲諷的神情,朝他傾過身子說道:「說吧,我親愛的,我聽你說。」

「相愛與不相愛,這並不是惟一的問題。」他說道。

「可對我來說,就是惟一的。」

「對我可不是,你也清楚,其他東西也舉足輕重。」

「當然,我清楚,你的工作,你的旅行,我從來沒有讓你放棄過。」

「我珍惜的還有另一樣東西,我經常跟你提起,那就是我的自由。」

她又淡淡一笑:「別跟我說什麼我不讓你自由吧!」

「只能自由到夫妻生活可以允許的程度。可對我來說,自由,這首先就是說獨居。你還記得,當初我搬這裏來時,我們說定只是在戰爭期間住在一起。」

「我並不以為我對你是個負擔。」她說道,笑容蕩然無存。

「誰也不可能比你更好相處,可我認為還是像當初那樣分開生活更好。」

波爾微微一笑:「可你那時每天夜裏來這裏找我,你都說沒有我,你睡不着。」

他是說過這話,可只有一年。他並沒有反駁,只是說:「這不錯,可我工作是在旅館,在我房間……」

「那房間,只是你年輕時代的異想天開而已。」她以寬容的口吻說道:「男女分居,沒有床笫之歡,你得承認你的那一套太抽象了,我無法相信你至今還那麼當真。」

「不,並不抽象。一起生活,這既會導致關係緊張,又會引起放任自流。我感覺到我常常惹人不愉快或漫不經心,這讓你傷心。還是真正想見面時再見為好。」

「我總是渴望見到你。」她怪嗔地說。

「可是當我疲憊不堪、心緒不佳或要工作時,我喜歡一個人獃著。」

亨利的聲音硬邦邦的。波爾又露出了笑容:

「你馬上就要獨自出門一個月。等你回來看看你是否會改變主意……」

「不會,我永遠不會改變。」他斬釘截鐵地說。

波爾的目光陡然顫抖起來,她喃喃地說:

「向我起誓一件事情。」

「什麼事?」

「決不跟另一個女人同居……」

「你瘋了!多荒唐的念頭!這不用說,我向你起誓。」

「那麼,你就可以重新按你年輕時的那些可愛的習慣去生活。」她以無可奈何的聲調說道。

亨利好奇地審視着她:「你為什麼要求我起誓?」

波爾的目光重又變得慌亂,她一時緘默無語,接着強裝出平靜的口吻,說道:「噢!我知道任何一個女人都不能取代我在你生活中的位置。可是,我眷戀的是一些象徵。」她欠身要站起來,彷彿害怕再聽到別的什麼。可亨利拉住了她。

「等等。」他說,「我必須直言不諱地跟你談談,我決不跟另一個女人生活,決不。可是,無疑是因為這四年裏太清苦了,我渴望新的東西,我熱望冒險,我嚮往男女之間那些無關緊要的艷遇。」

「可你不是已經有過一次了嗎?」波爾沉住氣說,「那是跟納迪娜。」

「你是怎麼知道的?」

「你撒謊撒得很不高明。」

有時,她是那麼糊塗!可有時又是那麼敏銳!他不知所措,尷尬地說:「我沒有跟你明說,真蠢,可我害怕不明不白地讓你傷心。沒有發生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而且也決不會持續多久。」

「噢!請你放心!我不會跟一個小姑娘吃醋的。尤其不會嫉妒納迪娜!」她靠近亨利,坐在他座椅的扶手上。「我在聖誕之夜就已經跟你說過,像你這樣的男子決不會受與別人同樣的法則的束縛,我決不會用那種庸俗的忠貞形式強求你,就跟納迪娜開開心吧,隨你跟誰都無妨。」她快活地撫摸著亨利的頭髮:「你看見了吧,我尊重你的自由!」

「看見了。」他說道。他鬆了一口氣,同時又感到失望。如此輕而易舉地獲勝,這並沒有給他帶來任何結果,至少應該乘勝追擊吧。「實際上,納迪娜對我絲毫沒有感情。」他補充說道,「她所需要的,僅僅是讓我帶她一道去旅行。當然,我們一回來就分手。」

「去旅行?」

「她要陪我去葡萄牙。」

「不行!」波爾說。她那副平靜的面具猛然間炸得粉碎,出現在亨利眼前的,是一張有骨有肉的面孔,雙唇顫抖,兩眼噙著晶瑩的淚珠:「可你跟我說,你無法帶我一起去!」

「你沒有堅持,所以我就沒有儘力爭取。」

「我沒有堅持?為了能與你同行,我什麼都在所不惜。我只是理解你的心思,你是想單獨旅行。為了你的清靜,我十分樂意作出犧牲。」她憤怒地喊叫道,「可為了納迪娜,決不!」

「我獨自一人還是跟納迪娜在一起,這沒有多大差別。」亨利帶着惡意說道,「既然你不嫉妒她。」

「這差別有天大!」她驚駭不安地說,「過去你要麼一個人出門,要麼就是我陪伴着你,我們始終都生活在一起。戰後的第一次旅行,你沒有權利帶另一個女人一起去。」

「聽着,」他說,「要是你覺得這是個什麼象徵的話,那你就完全錯了。納迪娜渴望開開眼界,她是位可憐的姑娘,從來就沒有見過什麼世面,帶她出去走走,我覺得是個快樂,僅此而已。」

「那麼,要是真的僅此而已,」波爾慢慢地說,「那你就別帶她去。」她一副苦苦哀求的神情望着亨利說:「我以我們愛情的名義求求你。」

他們一時默默無言地打量著對方。波爾滿臉哀求的神色,可亨利突然感到心頭一狠,彷彿他面臨的不是一位身陷絕境的弱女子,而是一個手持刑具的劊子手。他於是開口說道:「你剛才還口口聲聲說尊重我的自由。」

「是的。」她聲音粗野地說,「可要是你想毀了自己,我就要阻攔你。我決不讓你背叛了我們的愛情。」

「換句話說,我的自由就是按你的意願行事。」他含譏帶諷地說。

「噢!你多不公平!」她嗚咽著說,「你做的一切我都接受,一切的一切!可我知道,就這一點我不該接受。除了我,誰都沒有權利跟你一起走。」

「這是你下的指令吧。」他說。

「可這是明擺着的!」

「我可不明白。」

「因為你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因為你一意孤行,硬要蒙住自己的眼睛!聽我說,」她以通情達理的聲音說,「你不要死戀着那位姑娘,你看這讓我多麼傷心。別帶她走。」

亨利保持緘默,對這種理由實在無言以答。他怨恨波爾,彷彿她採取了某種本能的強制力量與他抗爭。

「行了,我一定不帶她走!」他說罷站起身來,向樓梯走去:「只不過從今往後再也不要跟我談什麼自由!」

波爾緊跟着他,把雙手搭在他肩頭:

「你的自由,就是讓我經受痛苦?」

他猛地掙脫開身:「如果當我想干我渴望做的事情時,你硬要讓自已經受痛苦的話,那我就得在我的自由和你之間作出抉擇。」

他邁了一步,她聲音不安地呼喊了一聲:「亨利!」她雙眼驚駭不安:「你想說的是什麼意思?」

「就我說的意思。」

「你總不會去故意毀了我們的愛情吧?」

亨利朝她轉過身子:「好!既然你一再堅持,那我們這次就乾脆說個清楚吧!」他對她實在氣惱,不能不最終攤牌:「我們之間有誤會,我們對愛情的看法並不一致……」

「沒有任何誤會。」波爾慌忙說,「我知道你又要對我說些什麼:愛情是我的整個生命,可你想要愛情只是你生命中的一種東西而已。我知道,我同意。」

「是的,可是問題就出在這裏。」亨利說。

「不是!」波爾說,「啊!所有這一切純屬荒唐。」她聲音激動地補充說道:「你總不能因為我要求你不要跟納迪娜一起走,就對我們的愛情提出異議啊!」

「我一定不帶她走,這已是說定的事情。可這裏涉及的是別的東西……」

「噢!聽着。」波爾突然說,「算了。要是非得帶走她才能證明你是自由的,那我還是願意你把她帶走。我才不願讓你以為我束縛了你。」

「假如在我整個旅行期間,你非得折磨自己的話,那我是決不帶她走的!」

「要是你出於忌恨,以糟蹋我們的愛情為樂,那我經受的折磨就更大了。」她聳了聳肩膀,「你是做得出來的,你對自己的任何衝動都看得那麼重。」

她滿臉哀求的神色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我對你並不忌恨。」她可以這樣長時間地等下去。她嘆了口氣:「你愛我,可你又不願為我們的愛情作出任何犧牲。非要我奉獻一切。」

「波爾,」他聲音和藹可親地說,「假若我這次與納迪娜一起出外旅行,我再跟你說一遍,我一回來就再也不跟她見面,你和我之間任何事情都決不會改變。」

她默不作聲。「我這是在訛詐,」亨利心裏想,「這真有點可恥。」最糟糕的是波爾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她就是要裝出一副寬宏大量的模樣,但心底卻十分清楚她接受的是一樁頗為骯髒的交易。可怎麼辦?必須千方百計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一切。他一心想帶納迪娜走。

「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波爾說,繼又嘆息了一聲:「我猜想自己太看重象徵了。說實在的,這位姑娘陪不陪着你,沒有多少差別。」

「沒有任何差別。」亨利威嚴地說。

繼后的日子裏,波爾再也沒有提起這件事,不過她的每個舉動、每次沉默無不在表示:「我無力反擊,你濫用了這一點。」確實,她手無寸鐵,沒有任何武器。可是,這本身就是個圈套,它逼得亨利無路可走,要麼成為犧牲品,要麼當劊子手。他沒有任何慾望扮演犧牲品的角色,麻煩的是他也不是一個劊子手。在他與納迪娜在奧斯特里茲車站月台碰頭的那個晚上,他感到心裏挺不好受。

「你來得可不早。」納迪娜一副抱怨的神態說道。

「我沒有遲到。」

「快點上車,火車興許就要開了。」

「決不會提前開車。」

「誰也說不準。」

他們倆上了車,找了一個空的隔廂。納迪娜神色困惑地站在兩排座位中間,一動不動地傻呆了一陣。接着,她背向車頭,憑窗而坐。她打開手提箱,像個老姑娘似地動手仔仔細細地拾掇起來:她套上一件室內便袍,穿上拖鞋,雙腿裹上一條毯子,頭下墊上枕頭。然後,她又從當旅行包用的草提包里拿出一包口香糖。這時,她才想起了亨利的存在,笑靨動人地問道:

「波爾見你真的要帶我走,她准大喊大叫了一陣吧?」

亨利一聳肩膀:「這顯然不會讓她高興。」

「她說了些什麼?」

「與你無關。」他生硬地說。

「可我要知道,可以開開心。」

「跟你談那些,我才不開心呢。」

她從提包里取出一件尚未織完的石榴紅毛衣,動手編織起來,嘴裏還嚼著口香糖。「她太過分了。」亨利不快地想。也許她是故意逗他,因為她懷疑亨利仍在牽掛着那套紅色的公寓。行前,波爾跟他吻別,眼裏沒有一滴淚水:「祝你旅途愉快。」可此時,她正在哭泣。「我一到就馬上寫信。」他自言自語。列車啟動了,在郊區凄慘的暮色中飛駛。亨利打開一部偵探小說,朝對面那副滿含慍色的面孔瞥了一眼。眼下,他沒任何辦法消除波爾的悲傷,因此,用不着為此掃了納迪娜的興。他鼓了鼓精神,歡快地說:

「明天這個時候我們就要穿過西班牙。」

「是的。」

「他們想不到我們這麼早就會到里斯本,我們有兩天時間可以自由支配。」

她默不作聲,專心致志地打了一會兒毛衣,接着往長座椅上一躺,用蠟球堵上耳朵,用披巾蒙住眼睛,把屁股朝向亨利。「我還指望有張笑臉來補償波爾的淚水給我造成的痛苦呢?」他自嘲地想。他讀完了小說,滅了燈。車窗上再也看不到藍漆,車窗外黑洞洞的一片,天上沒有一顆星星,車廂里冷颼颼的。他為何呆在這列火車裏面對一位大聲呼吸的女子?我要讓過去的重新出現,可這突然顯得絕對不可能實現。

「她總可以更可愛一點吧。」翌日清晨,在通往伊倫的路上,他耿耿於懷地自言自語道。連他們走出亨達伊車站,身上感受到了陽光與微風的撫摸時,她也沒有露出一個笑臉。當亨利接受護照檢查時,她竟然放肆地打着呵欠。此刻,她正邁著野小子般的大步在他前面行走。他提着兩個沉甸甸的旅行箱,頭頂着這輪全新的太陽,渾身熱乎乎的。他毫無興緻地看着前面那兩條長著細細的汗毛、剛勁有力的大腿,她腳上那雙短襪顯得那兩條裸露的大腿更不討人喜歡。一道柵欄在他們身後重新關上,六年來,他第一次踏上異邦的土地。一道柵欄又在他們面前打開,他聽到了納迪娜的一聲讚歎:「啊!」這是一聲熱情洋溢的嘆息,縱使他如何撫摸,也從來沒有從她嘴裏掏出這般吟嘆。

「啊!瞧!」

路旁,一座被燒毀的房屋附近,擺着一個貨攤:上面有桔子、香蕉、巧克力,納迪娜飛奔過去,抓起兩個桔子,遞給亨利一個,原以為這歡樂唾手可得,只有兩公里的距離將它無情地與法蘭西隔開。然而當他看到這份歡樂時,卻感到四年來取代了他心臟的那團黑乎乎、硬邦邦的東西瞬間變成了一堆亂麻。他曾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看過那些在飢餓中掙扎的荷蘭兒童的照片,可現在他恨不得坐在彈坑邊,雙手捂著腦袋,不再挪動一步。

納迪娜又恢復了歡快的情緒,她拚命地往嘴裏填水果和糖果,穿行在巴斯克鄉村和卡斯蒂利亞荒漠,她笑眯眯地凝望着西班牙的天空。他們又在火車座椅的積塵中睡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上午,他們沿着一條淡藍色的溪流前進。溪流彎彎曲曲,在橄欖樹林中蜿蜒,漸漸形成一條大河,最後是一片湖水。火車停了下來:里斯本到了。

「這麼多計程車!」

一長溜兒計程車在火車站的院子裏等待着遊客。亨利寄存了行李,對一位出租汽車司機說:「帶我們去逛一逛。」在高高低低的街道上,有軌電車叮噹作響。當他們以令人暈眩的車速順坡飛駛直下時,納迪娜嚇得驚叫起來,她緊緊摟住亨利的胳膊,他們已經失去了駕車飛駛的習慣。亨利也摟着納迪娜的胳膊,哈哈大笑。他左顧右盼,顯出難以置信的歡樂的神采,過去竟然又重現了。這是一座南方城市,灼熱而又涼爽。天邊,大海遙遙在望,微鹹的海風拍擊著大海的岬角,這座熟悉的都市,他認出來了。然而,與往日相比,它比馬賽、雅典、那不勒斯、巴塞羅那還更令他驚詫,因為在今日,一切新事物都無異於奇迹。這座性情憫靜的都市,山丘連綿,高低起伏,連同那色彩柔和、清冷的房屋和一艘艘白色的巨輪,它是多美啊!

「讓我們在市中心的某個地方下車。」亨利說道。計程車在一座大廣場停了下來,四周是影院和咖啡館。露天咖啡座上坐着一些身着深色西裝的男人,沒有一個女人。女人們都擠在商業街上,摩肩接踵。街道順坡而下,一直通往小港灣。亨利和納迪娜很快打住了腳步:

「真想像不到!」

皮革,貨真價實的皮革,厚實、柔軟,皮革味隱約可聞;豬皮旅行箱、貂皮手套、淺黃色的毛皮煙袋,還有那鞋子,厚厚的皺膠底走起路來不出聲響、不髮腳汗。真正的絲綢、真正的羊毛、法蘭絨西裝、府綢襯衫。亨利猛然想到自己身着粘膠短纖維西裝,腳穿翹尖碎紋皮鞋,相當寒酸。周圍的女士們一個個身着裘皮服飾,腳穿絲襪和精製的薄底淺口皮鞋,置身於她們中間,納迪娜顯得像個流浪女。

「明天,咱們要買些東西。」他說,「買很多很多東西!」

「這話好像不當真吧!」納迪娜說,「告訴我,要是巴黎人看到這場面,會說些什麼?」

「跟我們說的一樣。」亨利笑哈哈地說。

他們在一家糕點鋪前停下腳步,可這一回引起的不再是垂涎,而是憤慨,納迪娜氣得目光發愣,像凝固了一般;亨利也一樣,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愣了片刻,接着推了推納迪娜的肩膀:「咱們進去。」

裏邊,除了一位老頭兒和一個小男孩,一張張獨腳小圓桌的周圍儘是些女人,她們一個個頭髮油光閃亮,身着裘皮服裝,掛滿首飾,渾身肉鼓鼓的,正在虔誠地履行她們每日的填食任務。兩位梳着黑色髮辮的小姑娘斜佩著藍色飾帶,脖子上掛着許多勳章,一副矜持的神態,在津津有味地品嘗著一杯濃濃的巧克力,上面堆著高高的摜奶油。

「你想吃嗎?」亨利問道。

納迪娜點了點頭,女招待把一杯巧克力放在她面前。納迪娜把杯子舉到唇邊,臉上的怒氣轉眼消失了。「我不能喝。」她說,接着又以抱歉的口吻補充了一句:「我的胃已經不習慣了。」但是,她感到這種不適並非由於胃的原因,她想起了某件事或某個人。亨利沒有追問她。

旅館的房間裝飾著艷麗的提花布;浴室里有熱水,擺着貨真價實的香皂和毛浴巾。納迪娜重又喜笑顏開,堅持要用馬鬃手套給亨利擦身,擦得他從頭到腳,渾身皮膚髮紅、發燙,接着,她又笑嘻嘻地讓他仰躺在床上。她做愛時心情是多麼舒暢,讓人覺得她這回是真的得到了享樂。翌日上午,當她用那隻粗糙的手觸摸著厚實的毛料、光滑的絲綢時,她的兩隻眸子閃閃發亮:「巴黎過去有這樣漂亮的商店嗎?」

「比這要漂亮多了。你不記得了?」

「我沒去過漂亮的商店,我那時太小了。」她帶着熱望,看了看亨利:「你認為這一切遲早有一天會又有的嗎?」

「總有一天,也許。」

「他們這裏的人怎麼這麼富?我還以為是個窮國呢。」

「這是個窮國,可有很富的人。」

他們為自己以及為巴黎的親朋好友買了布料、襪子、內衣、鞋子和衛生衫。他們進了一個地下餐廳用午餐,餐廳的牆壁貼著五顏六色的廣告畫,騎馬的鬥牛士在挑逗著憤怒的公牛。「肉或魚,只供應一份:他們總還是有限制的!」納迪娜笑呵呵地說。他倆吃了顏色發灰的牛排。接着,他們穿上了皮鞋,這鞋子的黃顏色雖然不怎麼順眼,但鞋底頗為華麗。他們順着通往貧民區的鵝卵石路面街道向上走去;在一個十字街口,一群赤腳的孩子觀看着一個早已褪色的小木偶的表演,聽不到一聲歡笑;馬路愈來愈窄,臨街的牆面全都剝落,納迪娜的臉色陰沉下來:

「這條街臟死了,這樣的街道很多嗎?」

「我想肯定是的。」

「你看了好像並不生氣嘛!」

他無心去生氣。實際上,當他在一個黑暗的角落上方又看到了陽光燦爛的窗台上晾著花花綠綠的襯衣襯褲時,心底甚至騰起一片歡樂。他們默默無言地順着一條骯髒潮濕的小巷向前行走,納迪娜突然停在一條路面泥濘的石階路中間。「真臟死了!」她又重複道,「咱們離開吧。」

「噢!再走一段吧。」亨利說。

過去在馬賽、那不勒斯、比雷埃夫斯或巴里約奇諾,他常常一連幾個小時在那些髒亂的街巷遊逛;當然,無論在過去還是今日,他都希冀根絕這一切貧窮;但是這一願望仍然是抽象的,他未曾有過逃避的慾望,因為這裏有強烈的人的氣息,沖得他飄飄欲仙。山上山下,仍還是萬頭攢動、生機勃勃,藍色的天空還是閃耀着灼熱的光芒,直射屋頂。亨利彷彿覺得即刻就要獲得昔日那無比強烈的歡樂,他沿着一條條街巷追尋的正是這一歡樂的氣息,然而他沒有尋覓到。蹲在門前的婦人在炭火上烤著沙丁魚,不太新鮮的魚味蓋過了熱油的香味。婦人們都赤裸著雙腳,這裏,男女老少都赤腳行走。朝着大街敞開的地下室里,沒有一張床、一件傢具、一幅畫像,只有簡陋的搭床、渾身膿瘡的孩子或遙遠處的一隻山羊;外邊,聽不到一聲歡樂的話語、一聲爽朗的歡笑,只見一雙雙死氣沉沉的眼睛。莫非這兒經受的苦難比別的城市更為深重?或許人們非但沒有變得鐵石心腸,反而對災難更加敏感?不祥而晦冥的街巷上方,蒼天的蔚藍色顯得格外殘酷。亨利感到自已被納迪娜無聲的沮喪感染了。他們迎面遇到了一位身着破爛黑衣的婦女,她懷裏的嬰兒緊咬着她那裸露的乳房,她神色驚恐地奔跑着。亨利突然說:

「啊!你說得對,咱們離開吧。」

但是,離開也無濟於事,在第二天法國領事館舉行的雞尾酒會上,亨利便意識到了這一點。餐桌上擺滿了三明治和精美的糕點,女士們身着早被人遺忘的色彩艷麗的裙服,一個個喜笑顏開;大家都講着法語,美惠女神山的情景早已被拋到腦後,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國度里,它的災難與亨利毫不相關。他彬彬有禮地跟別的賓客一起歡笑。突然,年邁的蒙多茲-達斯-維埃納把他拉到了沙龍的一角;此人在薩拉查①獨裁之前,曾任過公使。他襯著硬領、系著黑色領帶,以不信任的目光打量著亨利:

①薩拉查:當時的葡萄牙總理。

「里斯本給您印象如何?」

「是座十分美麗的城市!」亨利回答道。對方的目光突然變得陰鬱,亨利馬上笑吟吟地補充了一句:「我應該說我尚未見多少東西。」

「平常,來這裏的法國人總是想方設法對什麼都視而不見。」達斯-維埃納耿耿於懷地說,「你們的瓦萊里,他只欣賞大海、花園,可其他什麼也看不見。」老人停頓片刻,繼續說道:「您是否也硬要蒙上自己的眼睛?」

「恰恰相反!」亨利說,「我還怕眼睛不夠用呢。」

「啊!根據別人向我作的有關您的介紹,這正是我所期望的。」達斯-維埃納聲音溫和地說,「我們約一約明天碰面的時間,由我負責向您介紹里斯本。美麗的外表,是的!您到時就可以看到那後面的東西!」

「我昨天已經在美惠女神山轉了一圈。」亨利說。

「可您沒有進屋去看看!我希望讓您親眼看看他們吃的是什麼食物,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不然,您不會相信我的。」達斯-維埃納一聳肩膀:「對葡萄牙的憂傷及其奧秘竟耗費了那麼多筆墨!可是事情很簡單:這裏的七百萬葡萄牙人中,只有七萬吃飽肚子。」

要溜已不可能:第二天上午,亨利整個兒用來參觀一座座又臟又亂的住房。昔日的公使在傍晚時召集了一些朋友,特意安排亨利與他們見面:這又不能拒絕。他們個個身着深色西裝,襯著硬領,戴着圓頂禮帽,說起話來禮節周到,可內心的仇恨不時使他們那副通情達理的面孔變得畸形。這些人從前都是公使、記者、教授,由於拒不歸順獨裁統治,而落得個家破人亡;他們的親朋好友中都有被流放的,他們自己生活貧困,走投無路;那些仍然堅持鬥爭的人們深知地獄般的孤島在等待着他們:一位大夫免費為貧苦人治病,想方設法開一家診所或在醫院裏引入一點衛生設施,很快就成了嫌疑犯;誰要組織夜校授課或有什麼慷慨甚或慈善的舉動便是教會和國家的敵人。儘管如此,他們始終堅持鬥爭。他們堅信不疑,納粹主義的滅亡一定會帶來這一偽善的法西斯主義的末日。他們做夢也想推翻薩拉查,建立一個與法國業已成立的陣線類似的國民陣線。他們知道自己孤立無援:英國資本家在葡萄牙有利可圖,美國人則正在與政府談判購買亞速爾群島空軍基地。「法國是他們惟一的希望。」他們一再重複,並且懇求:「要把事實真相告訴法國人;他們並不清楚,倘若他們了解,定會幫助我們的。」他們硬是跟亨利定下了每天的約會;他們給他提供大量的事實、數據,向他口述各種統計數字,領他去看遭受飢餓的郊區;這與他夢想的假日並不完全一致,可他別無選擇。他答應發起新聞運動,以觸動公眾輿論:政治獨裁、經濟剝削、警察恐怖,以及對群眾有步驟的愚弄和神職人員的可恥勾結。他要把所有的這一切統統公佈於眾。「若卡爾莫納獲悉法國準備支持我們,他會與我們一起行動。」達斯-維埃納口氣肯定地說。他與皮多爾特是老相識,考慮向他建議締結一種秘密協定:如得到法國支持,未來的葡萄牙政府在非洲殖民地的處理方面可以給法國提供方便。要不傷和氣,那實在很難向他解釋清楚這項計劃是何等不切實際!

「我一定去見杜爾納勒——皮多爾特的辦公室主任,他是抵抗運動的一位戰友。」亨利在赴阿爾加維的前夕承諾道。

「我馬上制定一個詳盡的計劃,您回國時委託給您。」達斯-維埃納說。

離開里斯本,亨利感到樂滋滋的。法國辦事處借給他一部小車,以給他作巡迴報告提供方便,而且請他不必客氣,車子願意用多長時間都行。看來他終於要度上名副其實的假日了。不幸的是,他新結識的那些朋友迫切希望他能利用最後一個星期,與他們共同商討有關事情:他們將要搜集詳盡的資料,並安排他與薩莫拉工地的一些共產黨人見面。這實在無法推脫。

「這樣一來,勉勉強強只剩下半個月時間遊逛了。」納迪娜賭氣說。

他們在塔熱河對岸的一家小餐館用晚餐;女招待端上了幾塊炸魷魚乾和一瓶臟乎乎的粉紅色的葡萄酒。透過玻璃窗,里斯本城隱約可見,水天相接,燈火閃爍。

「開着小車,半個月准能看許多地方!」亨利說,「你要知道咱們多走運。」

「就是呀!不能好好利用多可惜。」

「那麼多人都指望我,讓他們失望太不該了,難道不是嗎?」

納迪娜一聳肩膀:「你為他們幫不上任何忙。」

「我可以以他們的名義說話,這是我的職業,要不就不必當記者了。」

「也許就是沒有必要。」

「別現在就考慮回國的事。」他以妥協的口氣說,「咱們就要美美地周遊一番。看看海濱那閃爍的燈火,多美的景色啊!」

「這有什麼美的?」納迪娜問道。她就喜歡提這類問題,惹人生氣。亨利一聳肩膀。「說真的,這並不美,可你為什麼覺得美?」納迪娜追問道。

「美就是美,不為什麼。」

她額頭貼著窗玻璃:「要是不知道那背後的一切這也許是美的;可一旦了解了……這又是一種假象。」她惱怒地說,「我憎恨這座骯髒的城市。」

毫無疑問,這是一種假象。但是,他禁不住感到這燈火是多麼美;那貧窮的強烈氣息,那充滿歡樂的花花綠綠的小巷,亨利再也不會被誘惑。然而,在那昏暗的海濱忽明忽暗的點點燈火不可抵擋地觸動了他的心;也許因為這燈火使他回想起了昔日的時光,那時他尚不了解美麗的外表后隱藏的一切;或許在這裏他所愛的只是對蜃景的記憶。他又想起了納迪娜:十八歲了,可她的記憶中尚未有過任何幻景!他至少已經有過一個美好的過去。「還有一個現在,一個未來。」他在心底大鳴不平。「幸運的是,還有許多東西值得去愛。」

還有許許多多,真幸運!他手中重新握著方向盤,行駛在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公路上,多開心啊!多少年沒有開車了,第一天亨利有些害怕;這車子彷彿有它自己的生命,更何況它笨重、不穩、吵鬧,而且相當任性。不過,它現在已經像一隻手似的主動聽他使喚。

「開得多快啊!真棒極了!」納迪娜驚嘆道。

「你過去有沒有坐車兜過風?」

「在巴黎坐過吉普車,可從來沒有開得這麼飛快。」

這也是一種假象,是對自由和力量的習慣錯覺,可是,納迪娜卻無所顧忌地接受了這一錯覺。她降下了所有的車窗玻璃,貪婪地飲著風塵。若亨利聽她的話,那他倆永遠別想下車;她喜愛的,是以儘可能快的速度,飛馳在公路和蒼穹之間,而對周圍的風景幾乎無動於衷。然而這景色是多麼美啊!金合歡鋪撒著一層金粉;片片桔林無邊無際,枝頭掛滿了渾圓的果實,疑是遠古時代恬靜的樂園;巴達拉山怪石-岩,呼聲陣陣;兩條莊嚴的石階肩並肩通向一座黑白分明的教堂;貝雅的街上久久回蕩著第一位修女昔日失戀時的泣訴聲。在散發着非洲氣息的南部,矮小的驢子永不停息地旋轉,從乾渴的大地里汲取微薄的一點水;遙遠處,在紅土地上深深紮根的龍舌蘭叢中,一座光滑閃亮的乳白色的房子時隱時現,給人一片虛假的陰涼。他們沿着山路往北行駛,路旁的石塊彷彿盜走了花朵鮮麗的色彩:有紫羅蘭色,有紅色,也有赭石色;緊接着,在米尼奧和緩的山坡上,流光溢彩的石色重又歸還給了滿目的花卉。真的,美麗的景色,它飛速地向後閃去,讓人來不及細想掩藏在背後的一切。無論在花崗岩質的海岸,還是在阿爾加維滾燙的道路上,農夫們總是赤裸著雙腳行走,不過很少與他們相遇。歡快的景象在紅港消失了,這裏,骯髒的海水色如殷紅的鮮血;破舊的房子比里斯本的還更加陰暗潮濕,裏面擠滿了一絲不掛的兒童,牆上貼著告示:「不衛生,嚴禁居住。」幾個四五歲的小姑娘,身披破麻袋在垃圾箱裏尋找破爛。吃午飯時,亨利和納迪娜只得躲進了一條昏暗的小巷深處。可他們還是隱隱約約地看到了那一張張小臉扒在小飯館的窗玻璃上。「我恨透了城市!」納迪娜怒氣沖沖地說。她整整一天獨自呆在房間里,次日上了路,才勉勉強強鬆開了牙關。亨利也沒有設法逗她消消氣。

原定返回的那一天,他們在離里斯本三小時路程的一個小港停車吃了午飯;他們把車扔在小客棧門前,登上了一座俯瞰大海的山丘;山頂高聳著一輪白色的風車,車頂蓋着綠色的板瓦,車翼固定上了一個個窄頸小瓷瓮,風兒一吹,嗚嗚歡唱。下山時,亨利和納迪娜在蔥蔥蘢蘢的橄欖樹和花團錦簇的巴旦杏樹中奔跑,林中大自然的樂聲緊緊伴隨着他們。最後,他們一屁股坐在小海灣的沙灘上,一艘艘小船張著銹跡斑斑的風帆,遲疑不決地緩行在昏暗的海面上。

「我們在這裏多好。」亨利說。

「對。」納迪娜神色陰鬱地說,接着又說了一句,「我餓死了。」

「這是明擺着的,你一點東西也沒有下肚。」

「我要的是煮雞蛋,可他們卻給端來一碗溫水和幾個生雞蛋。」

「魷魚味道很美,蠶豆也很好吃。」

「只要有一滴油星,我就反胃。」她氣呼呼地吐了一口唾沫:「我唾沫里還有油呢。」

她突然脫去襯衫。

「你這是幹什麼?」

「你不明白?」

她沒有戴胸罩,仰天而卧,把兩隻富有彈性的乳房裸露給太陽。

「不行,納迪娜,要是有人來。」

「誰也不會來。」

「我願意這麼認為。」

「我才不在乎呢,我想感覺一下陽光。」她任海風撫摸著乳房,任細沙逗弄著頭髮。她凝望着藍天,怪嗔地說:「既然是最後一天,應該盡情享受。」

亨利沒有答話,她唉聲嘆氣地問道:

「你真的非要今晚回到里斯本?」

「你完全知道那裏有人等着我們。」

「咱們還沒有見到山呢,他們都說山色最美,咱們可以再飽覽一番。」

「我已經跟你說過了,我有人要接待。」

「那些襯著硬領的老頭兒?他們要是擺進人類博物館的櫥窗里去展覽,那很好;可作為革命者,讓我笑掉大牙。」

「我覺得他們令人感動。」亨利說,「你知道,他們冒着巨大的風險。」

「他們高談闊論。」她抓起一把細沙,任其順着指縫往下流淌,「全都是空話,就像修士,空話連篇。」

「自視甚高,瞧不起試圖干點事情的人們,這很容易。」亨利有點惱怒地說。

「我責備他們,正是他們從不真正去幹些什麼。」她氣惱地說,「要是我,決不這麼廢話連篇,一槍斃了薩拉查算了。」

「這對事情發展沒有多少好處。」

「他一死,事情就有發展了。就像樊尚說的,至少死是不饒人的。」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大海,「要是真橫下一條心跟他拚命,那就一定能結果他的性命。」

「千萬別去拚命!」亨利笑眯眯地說,把手搭在那隻沾滿沙粒的胳膊上:「要知道,那樣我該會多悲傷!」

「那至少死得有價值。」納迪娜說。

「你就這麼着急去死?」

她打了個呵欠:「你就這麼樂意活着?」

「反正不讓我厭煩。」他樂呵呵地說。

她支著臂時,抬起身子,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番:「給我解釋解釋,像你這樣從早到晚胡寫個不停,這真充實了你的生活?」

「當我寫作時,是的,我感到生活充實。」他回答道,「我甚至非常渴望能重新執筆寫作。」

「你當初是怎麼想起寫作來的?」

「噢!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亨利說。

雖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可他並不十分清楚自己對往昔的記憶賦予了何等的分量。

「我年輕時,一部書在我眼裏顯得多麼神奇。」

「我也一樣,愛書。」納迪娜激動地說,「可書已經多如牛毛,再創作又有何用?」

「各人要說的東西跟他人並不相同;每人有自己的生活,有他自己與事物、與詞語的獨特關係。」

「要是想到有的傢伙寫過的東西比你以後製造出來的要強很多,你就不會感到不好意思?」納迪娜的話中隱約透出幾分惱怒。

「開始時,我並不這麼想。」亨利笑盈盈地說,「要是什麼也沒碰過,人總是狂妄自大。可後來一旦陷了進去,也就對自己所寫的一切發生了興趣,再也不浪費時間和別人比個高低了。」

「噢!當然,人總是要湊合著過下去!」她賭氣似的說,然後又仰倒在沙灘上。

他不知該怎麼回答她:向一個並不熱愛寫作的人解釋為何愛上寫作,談何容易。退一步說,他能向自己解釋清楚嗎?他並不以為人們會永遠讀他的作品,然而當他執筆寫作的時候,他常常感到處於永恆之中;他成功地把許多東西注入了詞語當中,似乎覺得是他徹底挽救了這一切;然而,其中到底又蘊藏着什麼?從何種程度上講,這也僅僅是一種幻景而已?這是他在這次度假期間本該澄清的問題之一,可是他什麼問題也沒有弄清。可以肯定的是,他對所有那些甚至不願嘗試着表現自己的生命產生了一種幾乎充滿焦慮的憐憫感:如波爾、安娜、納迪娜。「嗬!」他心裏想,「我的書竟在眼前的局勢下出版了!」他已經很久沒有迎接讀者的挑戰了,一想到他們正在閱讀他的小說,議論他的小說,他不禁感到心悸。他朝納迪娜俯去身子,朝她微微一笑:

「不錯吧?」

「是的,呆在這兒很愜意!」她有點唉聲嘆氣地說。

「很愜意。」

他和納迪娜的手指交叉在一起,緊貼著熱烘烘的沙粒;陽光下黯然失色、無精打採的大海和那成為藍色的一統天下的蒼穹之間,高懸著幸福;也許只要納迪娜嫣然一笑,他就能抓住這分幸福。每當她露出笑容,便成了一位漂亮的姑娘,可惜這張佈滿雀斑的面孔仍然毫無生氣。他嘆息道:「可憐的納迪娜。」

她猛地挺起身子:「為什麼可憐?」

她無疑值得憐憫,可他並不十分清楚到底為了什麼。「因為這次旅行讓你失望了。」他說道。

「噢,你知道,我本來就沒有多少指望。」

「可總有過美好的時刻。」

「美妙的時光還會再來。」她兩隻眸子裏那冷颼颼的藍光陡然一熱:「別管那些老空想家們了,咱們可不是為這而來的。咱們去游山逛水吧。只要我們的骨架子上還有血肉,就盡情歡樂吧。」

亨利一聳肩膀:「你完全清楚,盡情歡樂可不那麼容易。」

「那就盡量試試吧。到山裏去好好遊覽一番,這不好嗎?人就愛遊逛。可那些會議、那些調查,讓人煩透了。」

「那當然。」

「那麼,到底是什麼東西逼迫着你非得干那些討人厭倦的事情?是種天職?」

「你要明白:難道我能向那些可憐的老人解釋說他們的災難對任何人都無關緊要,葡萄牙國家太小,世人對她不屑一顧?」亨利淡然一笑,朝納迪娜傾去身子:「我能這樣嗎?」

「你可以給他們打電話說你病了,我們呢,往埃烏拉方向去。」

「這樣會傷了他們的心。」亨利說,「不,我不能這麼做。」

「還是說你不願意吧。」納迪娜尖刻地說。

「得了,」他不耐煩地說,「我不願意。」

「你比我母親還壞。」她鼻子上粘著沙粒,嘀咕著。

亨利身子一伸,躺在她的身旁。「咱們歡樂歡樂吧。」從前,他善於作樂。若在過去,他一衝動起來,準會犧牲那幫老謀反者們的夢想,一心沉湎於昔日曾經享受的那份歡樂之中。他合上眼睛。他躺在了另一個海灘上,身邊是一位金褐色皮膚的女郎,她身穿碎花海浴裙褲,是世界上無與倫比的美女:波爾。棕櫚枝在他們頭頂搖曳,透過蘆葦,他們窺望着肥肥胖胖的猶太女郎滿臉喜氣地從海上走來,她們一個個身着裙服、罩着面紗、戴着首飾,十分累贅;夜裏,他們經常偷看身裹白布在海里冒險作樂的阿拉伯女人;要麼便去牆基呈古羅馬風格的小酒館喝一杯濃濃的咖啡,或者靜靜地坐在集市場上,亨利抽著水煙筒,一邊跟阿穆爾-哈爾西納天南海北地閑聊;然後再雙雙回到星光熒熒的房間,躺倒在床榻上。但是,此時此刻,亨利最為懷念的是他在旅館平台上每天上午度過的時光:頭上,是蔚藍的天空,周圍瀰漫着沁人心脾的芬芳。他乘着新的一天到來時刻的涼爽,頂着正午時分的酷熱,雙腳踩着滾燙的水泥地面不停地揮筆寫作,直到他終於被陽光暴晒、被詞語纏繞得頭腦發昏時,才走到內院的陰涼處喝一杯冰鎮茴香酒。他前來尋覓的,正是傑爾巴的藍天、夾竹桃和洶湧的大海,是夜晚閑聊的歡樂,尤其是清晨的涼爽和中午的酷熱。他為什麼覓不到昔日生活中已經感受過的那份灼熱而溫柔的情趣?然而,他是多麼渴望這次旅行!多少天來,他心裏只挂念着它,夢想着迎著太陽躺在沙灘上;現在,他來到了這裏,有太陽,有沙灘:原來是他的心田裏缺少某種東西。他再也不明白「幸福」、「歡樂」這些古老的詞語到底意味着什麼。我們只有五個感官,它們卻如此迅速地產生了厭倦。他的目光已經厭倦,厭倦這樣沒完沒了地望着那除了藍色還是藍色的無窮無盡的藍。他真恨不得抓破這層綢緞,撕破納迪娜柔滑的皮膚。

「天開始涼了。」他說。

「對。」她突然緊貼着他;他透過襯衣,感覺到了胸前她那兩隻裸露的、充滿了青春活力的乳房。「暖暖我的身子。」

他輕輕地推開了她。「穿上衣服,我們回村莊去。」

「你害怕有人發現我們?」納迪娜的兩隻眸子閃閃發亮,雙頰升起了兩朵淡淡的紅暈,可亨利知道她的嘴巴仍然是冷冰冰的。「你以為他們能拿我們怎麼着?會用石頭砸我們?」她一副誘惑的神態問道。

「起來吧,該回去了。」

她全身緊緊地壓住他,他難以抵擋這股慾望,渾身軟綿綿的。他愛她朝氣蓬勃的軀體,愛她光潔透亮的肌膚;倘若她真的願意從歡樂中得到撫慰,而不故意恬不知恥地在床笫廝混的話……她半閉着眼睛,細細地端詳着他,手順勢向他的褲襠方向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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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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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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