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在黎明前的薄霧裏,第聶伯河模糊地閃著光;河水沖刷著岸邊的石子,發出輕微的嘩嘩聲。兩岸附近的河水是寧靜的,平滑的水面泛出一片銀灰色,好像凝滯不動似的。河中央,卻翻滾著黑沉沉的水流,肉眼就可以看出,它正向下游奔騰而去。這是一條美麗的、莊嚴的河。正是為了讚美它,果戈理寫下了千古絕唱的抒情散文「第聶伯河是神奇美妙的……」河的右岸,峭壁聳立,俯視着水面,宛如一座行進中的高山,驟然在寬闊的河水面前停住了。左岸的下方,全是光禿禿的沙地,這是第聶伯河在春汛退走時淤積起來的。

在河邊的一條狹小的戰壕里,隱蔽著五個戰士。他們按照分工趴在一挺禿鼻子馬克沁機槍旁邊。這是第七步兵師的前沿潛伏哨。謝廖沙臉朝第聶伯河,側身卧在機槍緊跟前。

紅軍部隊由於頻繁的戰鬥,已經十分疲乏,接着又遭到波蘭軍隊瘋狂的炮擊,昨天放棄了基輔,轉移到第聶伯河左岸,構築工事固守。

但是,這次的撤退、重大的傷亡以及最後棄守基輔,嚴重地影響了戰士們的情緒。第七師曾經英勇地突破重圍,穿過森林,挺進到馬林車站一帶的鐵路線,經過猛打猛衝,趕走了據守車站的波蘭部隊,把他們趕進森林,掃清了通向基輔的道路。

現在,這座美麗的城市卻失陷了,紅軍戰士個個都怏怏不樂。

波蘭白軍迫使紅軍撤出達爾尼察之後,就在左岸靠近鐵路橋的地方佔領了一個不大的立足點。

但是,不論他們費多大力氣,也不能再向前推進一步,他們遇到了紅軍的猛烈反擊。

謝廖沙看着奔流的河水,不禁想起了昨天的情景。

昨天中午,他和大家一起,懷着對敵人的深仇大恨,向波蘭白軍發起了反衝鋒。就在昨天的這場戰鬥中,他第一次跟一個沒有鬍子的波蘭兵拼刺刀。那個傢伙端著步槍,槍上插著像馬刀一樣長的法國刺刀,一邊莫名其妙地喊着什麼,一邊像兔子那樣跳着,向謝廖沙直撲過來。一剎那間,謝廖沙看到了對手那雙睜圓了的、殺氣騰騰的眼睛,說時遲,那時快,他一擺步槍,用刺刀尖把波蘭兵那把明晃晃的法國刺刀撥到了一邊。

波蘭兵倒下去了……

謝廖沙並沒有手軟。他知道自己以後還要殺人。就是他,謝廖沙,這個能夠那樣溫柔地愛,能夠那樣珍惜友誼的人,今後還要殺人。他不是一個狠毒、殘忍的人,但是他知道,那些被世界上的寄生階級欺騙、毒害和驅使的士兵,都是懷着野獸般的仇恨來進攻他親愛的祖國——蘇維埃共和國的。

因此他,謝廖沙,是為了使人類不再互相殘殺的日子儘快到來而殺人的。

謝廖沙正想着,帕拉莫諾夫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咱們走吧,謝廖沙。敵人很快會發現咱們的。」

保爾-柯察金轉戰在祖國大地上已經一年了。他乘着機槍車和炮車飛奔,騎着那匹缺了一隻耳朵的灰馬馳騁。他已經長大成人,比以前更加強壯了。他在艱難困苦的環境中鍛煉成長。

他的皮膚曾被沉甸甸的子彈帶磨得鮮血直流,現在已經長出了新皮;可是步槍皮帶磨出來的硬繭卻蛻不掉了。

這一年裏,保爾經歷了許多可怕的事情。他同成千上萬個戰士一樣,雖然衣不蔽體,胸中卻燃燒着永不熄滅的烈火。

為了保衛本階級的政權,他們南征北戰,走遍了祖國大地。保爾只有兩次不得不暫時離開革命的風暴。

第一次是因為大腿受了傷。第二次是在嚴寒的一九二○年二月,得了傷寒,發高燒,大病了一場。

斑疹傷寒造成第十二集團軍各師、團的大量減員,簡直比波蘭軍隊的機槍還要厲害。這個集團軍戰線很長,幾乎守衛著烏克蘭整個北部廣大地區,阻擋着波蘭白軍的進一步推進。保爾剛剛痊癒,就歸隊了。

現在,他們那個團正在卡扎京——烏曼支線上,據守着弗龍托夫卡車站附近的陣地。

車站在樹林子裏。站房不大,旁邊是一些被遺棄的、破壞得很厲害的小房。這一帶根本沒法住下去。兩年多來,隔不多長時間,就要打一仗。這個小車站真是什麼樣的隊伍都見識過了。

現在,一場新的大風暴又快要醞釀成熟。雖然第十二集團軍損失了大量兵員,一部分部隊已經失散,在波蘭軍隊的壓迫下,全軍正在向基輔方向撤退,但是,正是在這個時候,無產階級的共和國卻在部署一項重大的軍事行動,準備給被勝利沖昏頭腦的波蘭白軍毀滅性的一擊。

久經戰鬥考驗的騎兵第一集團軍各師,從遙遠的北高加索向烏克蘭調動,這是軍事史上空前的大進軍。第四、第六、第十一和第十四這四個騎兵師,相繼向烏曼地區運動,在離我軍前線不遠的後方集結;他們在走向決戰的進軍中,順便清除了沿途的馬赫諾匪幫。

這是一萬六千五百把戰刀,這是一萬六千五百名在酷熱的草原上經過風吹日晒的戰士!

紅軍最高統帥部和西南戰線指揮部盡最大努力,使這個正在準備中的決定性打擊事先不被畢蘇斯基分子察覺。共和國和各戰線的司令部都小心翼翼地掩蔽著這支龐大的騎兵部隊的集結。

烏曼前線停止了一切積極的軍事行動。從莫斯科直達哈爾科夫前線司令部的專線不停地發出電報,再從那裏傳到第十四和第十二集團軍司令部。狹長的紙條上打出了用密碼寫成的各種命令,其基本內容都是:「騎兵第一集團軍之集結萬勿引起波軍注意。」只有在波蘭白軍的推進可能把布瓊尼的騎兵部隊捲入戰鬥的情況下,才採取了一些積極的軍事行動。司令部總的部署,反映在下面這道簡要的命令中:

第358號令(密件第89號)

革命軍事委員會委員拉科夫斯基,革命軍事委員會主席托洛茨基,第十二、十四和騎兵各集團軍總指揮兼集群司令亞基爾同志:

烏克蘭境內波蘭軍隊有兩個集群:基輔集群和敖德薩集群。其部分兵力部署在第聶伯河左岸,主要兵力,其中包括科爾尼茨基將軍(原外阿穆爾騎兵團團長)的由十個騎兵團組成的突擊混成騎兵師和陸續開到的波茲南師的部隊,則集結在白采爾科維、沃羅達爾卡、塔拉夏、拉基特諾地區。敖德薩集群的主力在日美林卡-敖德薩鐵路和布格河之間我第十四集團軍戰線附近活動。上述兩集群之間,大體在拉沙、捷季耶夫、布拉茨拉夫一線,分散部署著第一波茲南師的部隊。

羅馬尼亞人繼續持觀望態度。我西方戰線各集團軍突破敵方防線后,繼續順利地向莫洛傑奇諾、明斯克方向推進。西南戰線各集團軍的主要任務是擊潰並消滅烏克蘭境內的波蘭軍隊。

敵上述集群兵力分散,可資利用,考慮到其主辦移向基輔地區,且在政治上具有極重要影響,茲決定以敵基輔集群為主要攻擊對象。

命令:

1.第十二集團軍的基本任務是佔領鐵路樞紐站科羅斯堅,主力在基輔以北地段強渡第聶伯河,其近期目標是切斷博羅江卡站、捷捷列夫站一帶的鐵路線,阻止敵軍向北撤退。

在戰線的其餘地段要堅決牽制住敵人,在敵軍退卻時尾追不舍,伺機一舉攻佔基輔。戰鬥於五月二十六日開始。

2.亞基爾同志的集群應於五月二十六日凌晨向白采爾科維、法斯托夫方向全線發動強有力的進攻,其目的是盡量吸引更多的敵基輔集群兵力投入戰鬥,與左翼的騎兵集團軍相互配合。

3.騎兵集團軍的基本任務是擊潰並消滅敵基輔集群的有生力量,奪取其技術裝備。五月二十七日凌晨向卡扎京方向發動強有力的進攻,割斷敵基輔集群和敖德薩集群之間的聯繫。以果斷猛烈的戰鬥掃清沿途遇到的一切敵人,於六月一日前佔領卡扎京、別爾季切夫地區,並依靠舊康斯坦丁諾夫卡和舍佩托夫卡方面的屏障,向敵人後方挺進。

4.第十四集團軍要保證主力突擊部隊戰鬥的勝利,為此應將本集團軍主力集結在右翼,發動強大突擊,於六月一日前佔領溫尼察-日美林卡地區。戰鬥於五月二十六日開始。

5.各部隊活動分界線見第348號令(密件)。

6.收到命令后望回報。

西南戰線司令葉戈洛夫

革命軍事委員會委員別爾津

西南戰線參謀長佩京

1920年5月20日於克列緬丘格

篝火的紅色火舌抖動着,褐色的煙柱盤旋著升到空中。一群群蠓蟲,躲開濃煙,慌慌忙忙地飛來飛去。戰士們稍稍離開火堆,圍成了一個半圓形。篝火在他們臉上抹上了一層紫銅色。

篝火旁邊,有幾隻軍用飯盒埋在淡藍色的炭灰里。

飯盒裏的水正在冒泡。突然,一條火舌從燃燒着的木頭下面賊溜溜地躥了出來,在一個低着頭的人的亂頭髮上舔了一下。那人慌忙把頭一閃,不滿意地咕噥了一句:「呸,真見鬼!」

周圍的人都笑了起來。

一個年紀比較大的紅軍戰士,穿着呢上衣,留着一撮小鬍子,剛剛對着火光檢查完步槍的槍筒,用他那粗嗓子說:「這個小夥子看書入了迷,火燒頭髮都不知道。」

「喂,柯察金,把你讀的東西也給我們講講吧!」

那個青年戰士摸了摸那綹燒焦了的頭髮,微笑着說:「啊,安德羅休克同志,這可真是本好書,一拿起來就怎麼也放不下。」

保爾身旁坐着一個翹鼻子的青年戰士,他正在專心地修理彈藥盒上的皮帶,想用牙把一根粗線咬斷。聽保爾這樣說,他好奇地問:「書里寫的是什麼人哪?」他把針插在軍帽上,又把多下來的線纏在針上,然後補充了一句:「要是講的是戀愛故事,我倒挺想聽聽。」

周圍又響起了一陣鬨笑。馬特韋丘克抬起他那剪了平頭的腦袋,狡黠地眯起一隻眼睛,做了個鬼臉,對他說:「是啊,謝列達,談情說愛,可真是件好事。你又挺漂亮,簡直是畫上的美男子!你走到哪兒,哪兒的姑娘就成天圍着你轉。你只有一個地方美中不足,就是鼻子太翹了,活像豬拱嘴。不過,還有辦法補救:鼻尖上掛個十磅重的諾維茨基手榴彈[諾維茨基手榴彈,重約四公斤,用來爆破鐵絲網——原注],保險只消一宿,鼻子就翹不起來了。」

又爆發了一陣笑聲,嚇得拴在機槍車上的馬匹打了一個響鼻。

謝列達慢騰騰地轉過身來。

「長得漂亮不漂亮倒沒什麼,腦袋瓜好使才行。」他富有表情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額。「就說你吧,別看舌頭上長著刺,挺能挖苦人,只不過是個地地道道的蠢貨。你這個木頭人連耳朵都是涼的!」

兩個人你來我往,眼看就要翻臉,班長塔塔里諾夫趕忙把他們勸開。

「得了,得了,同志們!吵什麼呀?還是讓保爾挑幾段精彩的給大夥念念吧。」

「念吧,保夫魯沙,念吧!」周圍都喊起來。

保爾把馬鞍搬到火堆跟前,坐在上面,然後打開那本厚厚的小書,放在膝蓋上。

「同志們,這本書叫《牛虻》[英國女作家伏尼契(1864-1960)描寫十九世紀意大利民族民主革命鬥爭的長篇小說,牛虻是小說的主人公——譯者]。我是從營政委那兒借來的。我讀了很受感動。要是大夥好好坐着聽,我就念。」

「快念吧!沒說的!誰也不會跟你打岔。」

當團長普濟列夫斯基同志同政委一道騎馬悄悄走近篝火時,他看見十一對眼睛正一動不動地盯着那個念書的人。

普濟列夫斯基回過頭來,指著這群戰士,對政委說:「團里的偵察兵有一半在這兒,裏面有四個共青團員,年紀還很輕,個個都是好戰士。你看那個念書的,叫柯察金。那邊還有一個,看見沒有?眼睛像小狼一樣,他叫扎爾基。他倆是好朋友,不過暗地裏卻在較勁。以前柯察金是團里最好的偵察兵,現在他可碰上了厲害的對手。你看,他們現在正在做政治思想工作,不露聲色,影響卻很大。有人送給他們一個稱號,叫『青年近衛軍』,非常合適。」

「念書的那個是偵察隊的政治指導員嗎?」政委問。

「不是,指導員是克拉梅爾。」

普濟列夫斯基催著馬向火堆走去。

「同志們,你們好!」他大聲喊道。

戰士們一齊轉過頭來。團長輕捷地跳下馬,走到坐着的戰士們跟前。

「在烤火嗎,朋友們?」他笑着問。他的兩隻小眼睛有點像蒙古人。現在他滿面笑容,剛毅的面孔也不像平時那樣嚴峻了。

戰士們像對待自己的知心朋友和好同志一樣,熱烈地歡迎團長。政委沒有下馬,他還要到別的地方去。

普濟列夫斯基把帶套的毛瑟槍推到背後,在保爾的馬鞍旁邊坐了下來,對大家說:「一起抽口煙,怎麼樣?我這兒有點好煙葉。」

他卷了一支煙抽起來,轉臉對政委說:「你走吧,多羅寧,我就留在這兒了。司令部有什麼事找我,通知我一聲。」

多羅寧走了。普濟列夫斯基對保爾說:「接着念吧,我也聽聽。」

保爾念完了最後幾頁,把書放在膝蓋上,望着篝火,沉思起來。

有好幾分鐘,誰都沒有說話,牛虻的死使所有的人都受到了震動。

普濟列夫斯基默默地抽著煙,等著聽戰士們談感想。

「這個故事真悲壯。」謝列達打破了沉默。「這就是說,世界上真有這樣的人。本來這是一個人沒法忍受的,但是,當他是為理想而奮鬥的時候,他就什麼都忍受得住。」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顯然很激動。這本書給他的印象太強烈了。

原先在白采爾科維給鞋匠打下手的安德留沙-福米喬夫激憤地喊道:「那個神甫硬把十字架往牛虻嘴邊送,真該死,要是叫我碰上,馬上送他上西天!」

安德羅休克用小棍子把飯盒朝火里推了推,堅定不移地說:「知道為什麼而死,問題就不同了。到了那個時候,人就會有力量。要是你覺得真理在你一邊,你就應當死得從容。英雄行為正是這樣產生的。我認識一個小夥子,叫波萊卡。白匪在敖德薩把他包圍了,他一冒火,向一個排的匪軍沖了過去。沒等敵人的刺刀夠着他,他就拉響了手榴彈。手榴彈就在他腳下爆炸了。他自己當然是連整屍首都沒留下,周圍的白匪也給炸倒了一大片。從外表上看,這個人普普通通,也沒有什麼人給他寫書。可是他的事迹真值得寫!在咱們同志中間,這樣了不起的人物有的是!」

他用匙子在飯盒裏攪動了幾下,舀出一點茶水,用嘴嘗了嘗,又接着說:「可也有人死得像只癩皮狗。死得不三不四,很不光彩。

我們在伊賈斯拉夫爾打仗的時候,就發生過這樣一樁事。伊賈斯拉夫爾是一座古城,在戈倫河上,基輔大公統治時期就建立了。那兒有座波蘭天主教堂,像個堡壘,很難攻。那天我們朝那邊沖了過去。大家列成散兵線,順着小巷朝前摸。我們的右翼是拉脫維亞人。我們跑到大路上,一看,有一家院子的圍牆上拴著三匹馬,全都備着鞍子。

「好哇,我們想,這回准能抓幾個波蘭俘虜了。我們十來個人朝那個院子衝過去。他們拉脫維亞人的連長拿着毛瑟槍跑在最前面。

「我們跑到房子跟前,一看門敞開着,就沖了進去。原以為裏面一定是波蘭兵,哪知道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原來是我們自己的三個偵察兵,他們早來了一步,正在幹壞事。事實就擺在眼前:他們正在欺負一個婦女。這兒是一個波蘭軍官的家。他們已經把那個軍官的老婆按在地上了。拉脫維亞連長一見這情景,用拉脫維亞話喊了一聲。三個傢伙全給抓了起來,拖到了院子裏。在場的只有兩個俄羅斯人,其餘的全是拉脫維亞人。連長姓布列季斯。儘管我不懂他們的話,一看也就明白了,他們是要把那三個傢伙幹掉。這些拉脫維亞人全是鐵漢子,性格很剛強。他們把那三個傢伙拖到石頭馬廄跟前。我想,這回完蛋了,準會把他們崩掉!三個人裏邊,有一個棒小夥子,長相難看極了,拚命掙扎,不讓綁,還破口大罵,說不該為了一個娘們就把他槍斃。另外兩個傢伙都在求饒。

「我一看這情景,渾身都涼了。我跑到布列季斯跟前說:『連長同志,把他們送軍事法庭算了,幹嗎讓他們的血弄髒了你的手呢?城裏戰鬥還沒完。哪兒有工夫跟他們算帳。』他轉過身來,朝我一瞪眼,我馬上就後悔不該多嘴了。他的兩隻眼睛簡直像老虎。毛瑟槍對着我的鼻子。我打了七年仗,這回可真有點害怕了。看來他會不容分說就把我打死。他用俄語向我喊,我勉強才聽明白:『軍旗是烈士的鮮血染紅的,可是這幾個傢伙卻給全軍丟臉。當土匪就得槍斃。』「我嚇得趕忙跑到街上去了。背後響起了槍聲。我知道,那三個傢伙完蛋了。等我們再向前進的時候,城市已經是咱們的了。事情就是這樣。那三個人像狗一樣死掉了。他們是在梅利托波利附近加入咱們隊伍的,早先跟着馬赫諾匪幫干過,都是些壞蛋。」

安德羅休克把飯盒拿到腳邊,打開裝麵包的背囊,接着說:「咱們隊伍里混進了一些敗類,你不能一下把所有的人都看透。從表面上看,他們好像也在幹革命。可這些傢伙是害群之馬。我看到這種事,心裏總不痛快,直到現在都忘不了。」

他說完,就喝起茶來。

騎兵偵察員們睡覺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謝列達大聲打着呼嚕。普濟列夫斯基也枕着馬鞍子睡著了。只有政治指導員克拉梅爾還在筆記本上寫着什麼。

第二天,保爾偵察回來,把馬拴在樹上。他把剛喝完茶的克拉梅爾叫到跟前,對他說:「指導員,我問你,我想跳槽,到騎兵第一集團軍去,你看怎麼樣?他們往後准有許多轟轟烈烈的事要干。他們這麼多人聚在一起,總不是為了好玩吧。可咱們呢,卻老得在這兒閑獃著。」

克拉梅爾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怎麼跳槽?你把紅軍當成什麼了?難道是電影院嗎?這像什麼話?要是大夥都這麼隨隨便便,從這個部隊跑到那個部隊,那可就熱鬧了!」

「這兒也罷,那兒也罷,反正是打仗,哪兒還不一樣?」保爾打斷了克拉梅爾的話。「我又不是開小差往後方跑。」

克拉梅爾一口拒絕了他的要求。

「那你說,還要不要紀律了?你呀,保爾,什麼都好,就是有點無政府主義,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黨和共青團都是建立在鐵的紀律上面的。黨高於一切。誰都不能想到哪兒就到哪兒,而應該是哪兒需要,就到哪兒去。你要調動,普濟列夫斯基已經拒絕了吧?那不就得了,到此為止吧。」

又高又瘦的克拉梅爾臉色有些發黃,他因為激動,咳嗽了起來。印刷廠的鉛塵已經牢牢地附在他的肺葉上,他的兩頰時常現出病態的紅暈。

等他平靜下來以後,保爾小聲但卻十分堅決地對他說:「你說的全對。可我還是要到布瓊尼的騎兵部隊去,我是走定了。」

第二天傍晚,篝火旁邊已經看不到保爾了。

在鄰近的小村莊里有一所學校,學校旁邊的土丘上聚集著一群騎兵,圍成了一個大圓圈。布瓊尼部隊的一個健壯的戰士,帽子推到後腦勺上,坐在機槍車后尾,拉着手風琴。一個剽悍的騎兵穿着肥大的紅色馬褲,正在圈子裏跳狂熱的果拍克舞。手風琴拉得很蹩腳,既不和諧,又不合拍,害得那個跳舞的老是跳錯步子。

村裏的小夥子和姑娘們都來看熱鬧,他們有的爬上機槍車,有的攀著籬笆,看這些剛開來的興緻勃勃的騎兵戰士跳舞。

「托普塔洛,使勁跳哇!把地踩平吧!喂,加油啊,老兄!拉手風琴的,加點勁啊!」

但是這位手風琴手的粗大手指,扳彎馬蹄鐵倒不費勁,按起琴鍵來卻很笨拙。

「可惜阿法納西-庫利亞布卡叫馬赫諾匪幫砍死了,」一個曬得黝黑的戰士惋惜地說。「他才是第一流的手風琴手呢。

他是我們騎兵連的排頭,死得真可惜。是個好戰士,又是個呱呱叫的手風琴手。」

保爾也站在人群里。他聽到最後這句話,就擠到機槍車跟前,把手放在手風琴風箱上。手風琴馬上不響了。

「你要幹什麼?」拉手風琴的戰士斜了保爾一眼。

托普塔洛也站住不跳了。周圍發出了一陣不滿的喊聲:「怎麼回事?幹嗎不讓拉?」

保爾伸手握住手風琴的皮帶,說:「來,我來試試。」

手風琴手用不信任的眼光打量了一下這位不相識的紅軍戰士,遲疑地把皮帶從肩上褪了下來。

保爾照他的老習慣把手風琴放在膝蓋上,然後,猛然一拉,風箱像扇子似的拉開了,手指在琴鍵上飛速一滑,立刻奏出了歡快的舞曲:

喂,小蘋果,

你往什麼地方滾哪?

落到省肅反委員會手裏,

你就別想回來啦。

托普塔洛立即隨着那熟悉的旋律,跳了起來。他像雄鷹展翅似的揚起雙手,飛快地繞着圈子,做着各種令人眼花繚亂的動作,豪放地用手拍打着皮靴筒、膝蓋、後腦勺、前額,接着又用手掌把靴底拍得震天價響,最後是拍打大張著的嘴巴。

手風琴不斷用琴聲鞭策着他,用急驟奔放的旋律驅趕着他。他順着圓圈,像陀螺一樣飛快地旋轉起來,一面交替地伸出兩條腿,一面氣喘吁吁地喊著:「哈,嗨,哈,嗨!」

一九二○年六月五日,布瓊尼騎兵第一集團軍經過幾次短促而激烈的戰鬥,突破了波蘭第三和第四集團軍結合部的防線,把堵截紅軍的薩維茨基將軍的騎兵旅打得落花流水,開始向魯任方向挺進。

波軍司令部為了堵住這個缺口,急急忙忙拼湊了一支突擊部隊。五輛坦克在波格列比謝車站剛卸下火車,馬上就開赴作戰地點。

但是騎兵第一集團軍已經繞過敵軍準備反攻的據點扎魯德尼齊,出其不意地出現在波軍後方。

波軍急忙派出科爾尼茨基將軍的騎兵師,跟蹤追擊布瓊尼騎兵第一集團軍。波軍司令部判斷,騎兵第一集團軍突進的目標是波軍後方戰略重鎮卡扎京,這個師便受命從背後對騎兵第一集團軍進行襲擊。但是這個作戰行動並沒有改善波蘭白軍的處境。雖然他們第二天就堵住了戰線上的缺口,在騎兵第一集團軍後面重新把戰線連接了起來,但是強大的騎兵第一集團軍已經插進敵人的後方,摧毀了他們的許多後方基地,正準備向波軍的基輔集群發起猛攻。各騎兵師在運動過程中,破壞了沿途許多鐵道和橋樑,以便截斷波軍退路。

騎兵第一集團軍司令從俘虜的口供里了解到,波軍有一個集團軍的司令部設在日托米爾——實際上,戰線的司令部也設在這裏——於是決定拿下日托米爾和別爾季切夫這兩個重要的鐵路樞紐和行政中心。六月七日拂曉,騎兵第四師就向日托米爾進發了。

保爾代替已經犧牲的庫利亞布卡,在這個騎兵連的排頭騎着馬前進。戰士們不願意放走這樣一個出色的手風琴手,集體提出了要求,保爾就被編入了這個連隊。

快到日托米爾的時候,騎兵擺開了扇面似的隊形,快馬加鞭,沖了過去。銀色的馬刀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大地在呻吟,戰馬喘著粗氣,戰士們屹立在馬鐙上。

馬蹄下的大地飛快地向後平治,一座到處是花園的大城市,向他們迎面撲來。騎兵穿過郊區的花園,衝到了城中心。

「殺呀!」——像死神一樣令人毛骨悚然的喊聲在空中震蕩。

驚慌失措的波軍幾乎沒有進行什麼抵抗。城裏的衛戍部隊一下子就土崩瓦解了。

保爾伏在馬背上向前飛馳。在他旁邊騎着一匹細腿黑馬的,就是那個跳舞的托普塔洛。

保爾親眼看見這個剽悍的騎兵戰士揮起馬刀,毫不手軟地劈下去,砍倒了一個還沒有來得及舉槍瞄準的波蘭兵。

馬蹄有力地踏在石頭馬路上,發出一片得得的響聲。突然,在十字路口出現了一挺機槍,架在路中央,三個穿藍軍裝、戴四角帽的波蘭兵,彎著腰守在機槍旁邊。還有一個波蘭軍官,領子上鑲著蛇形金絛,一見紅軍騎兵衝過來,就舉起了手裏的毛瑟槍。

這時,托普塔洛和保爾都已經勒不住戰馬了,他們迎著死神的魔爪,徑直向機槍衝過去。軍官朝保爾開了一槍,但是沒有打中,子彈像一隻麻雀,嗖的一聲從他的臉旁飛了過去。那個軍官被戰馬的胸脯撞出去老遠,腦袋磕在石頭上,仰面朝天倒下去了。

就在這一剎那間,機槍迫不及待地發出了瘋狂而粗野的獰笑聲。托普塔洛就像被幾十隻大黃蜂蜇著似的,連人帶馬摔倒了。

保爾的戰馬豎起前蹄,吃驚地嘶叫着。它帶着保爾,猛地一躥,越過死者的屍體,一直衝到機槍旁邊的波蘭兵跟前。

馬刀在空中畫了一個閃光的弧形,砍進了一頂藍色的四角軍帽里。

馬刀又高高地舉了起來,準備向另一個腦袋砍去,但是,那匹跑得性起的戰馬卻蹦到一邊去了。

這時候,騎兵連的大隊人馬像一股奔騰的山洪,湧向十字路口,幾十把戰刀在空中不停地揮舞著,左右砍殺。

監獄的狹長走廊上,喊叫聲連成了一片。

擠得滿滿的牢房裏,那些受盡折磨、面容憔悴的犯人騷動起來了。城裏在進行巷戰——難道真是自己的隊伍從什麼地方打回來了嗎?真的就要得到自由了嗎?

槍聲已經在監獄的院子裏響起來。走廊里傳來了奔跑的腳步聲。突然,一個親切的、無比親切的聲音喊道:「同志們,快出來吧!」

保爾跑到緊鎖著的牢門跟前。幾十隻眼睛從小窗里向外張望。他用槍托猛砸牢門上的鐵鎖,一下接着一下。

「等一等,我來炸開它。」米羅諾夫攔住保爾,從衣袋裏掏出一顆手榴彈。

排長齊加爾琴科一把奪過手榴彈,說:「快住手,瘋子!你怎麼啦,傻了嗎?鑰匙馬上就拿來。

砸不開,就用鑰匙開嘛!」

這時人們用手槍把獄卒押到走廊上來了。

一群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人,歡樂得發狂,一下子擠滿了走廊。

保爾打開又高又大的牢門,跑進了牢房。

「同志們,你們都自由了!我們是布瓊尼的隊伍,我們師把這個城市佔領了。」

一個婦女眼淚汪汪地撲到保爾身上,抱着他嚎啕大哭起來,就像保爾是她的親兒子似的。

波蘭白軍在這座石頭牢房裏囚禁著五千零七十一名布爾什維克,隨時準備把他們拉出去槍斃或絞死,另外還關押著二千名紅軍政治工作人員。現在他們都得救了。對於騎兵師的戰士們來說,這些人比任何戰利品,比任何勝仗都要寶貴。

而對於這七千多名革命者來說,漆黑的夜轉眼變成了陽光燦爛的暖洋洋的六月天。

有一個臉色黃得像檸檬的政治犯,歡天喜地地跑到保爾跟前。他是舍佩托夫卡一家印刷廠的排字工人,叫薩穆伊爾-列赫爾。

保爾聽着薩穆伊爾的敘述,臉上蒙上了一層灰暗的陰影。

薩穆伊爾講到故鄉舍佩托夫卡發生的悲壯的流血事件。他的話像熔化了的鐵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保爾的心上。

「一天夜裏,我們大夥一下子全給抓了起來,有個無恥的內奸出賣了我們。我們全部落到了憲兵隊的魔爪里。保爾,他們打人打得可真狠哪!我比別人少吃點苦頭,因為剛打了幾下,我就昏死過去了,可別的同志身體比我結實。我們沒什麼再要隱瞞的。憲兵隊什麼都知道,比我們自己還清楚。我們乾的每一件事,他們都掌握了。

「我們中間混進了姦細,他們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呢!那些日子的事真是一言難盡哪。保爾,有好些人你是認識的:瓦莉亞-勃魯扎克,縣城裏的羅莎-格麗茨曼,她還是個孩子呢,才十七歲,是個多好的姑娘啊,一對眼睛總是那麼信賴別人。還有薩沙-本沙夫特,你大概還記得,他也是我們廠的排字工,小夥子成天樂呵呵的,常拿老闆畫漫畫。另外還有兩個中學生:諾沃謝利斯基和圖日茨。這幾個人你都認識。其餘的人是縣城和鎮上抓來的。一共二十九個,當中有六個女的。大夥都受盡了極其野蠻的折磨。瓦莉亞和羅莎第一天就被強姦了。那幫畜生,誰樂意怎麼干,就怎麼干,把她們折磨得半死,才拖回牢房。從這以後,羅莎就說起胡話來,過了幾天,就完全瘋了。

「那幫野獸不相信她真瘋,說她是假裝的,每次提審都打她一頓。後來拉出去槍斃的時候,她都沒人樣了。臉給打成了紫黑色,兩隻眼直瞪瞪地發獃,完全像個老太婆。

「瓦莉亞-勃魯扎克直到最後一分鐘表現都很好。他們死得都像真正的戰士。我不知道,他們打哪兒來的那股力量。保爾,要把他們死難的情況全說出來,難道可能嗎?不可能。他們死得真慘!沒法用言語形容……瓦莉亞的案情最重,她負責跟波軍司令部的報務員聯繫,還經常到縣裏做聯絡工作。抓她的時候,又搜出了兩顆手榴彈和一支勃朗寧手槍。手榴彈就是那個姦細給她的。都是事先做好的圈套,好給她安上蓄謀炸毀波軍司令部的罪名。

「唉,保爾,臨刑那幾天的情景我真不願意講。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我就只好說說。軍事法庭判處瓦莉亞和另外兩個同志絞刑,其他同志全部槍決。

「我們原先在波蘭士兵當中做過策反工作,這些士兵也受到了審判,比我們早兩天。

「一個年輕的班長,叫斯涅古爾科,是個報務員,戰前在洛濟當過電工。他被判處槍決,罪名是背叛祖國和在士兵中進行共產主義宣傳。他沒有要求赦免,判決后二十四小時,就給他們殺害了。

「他們傳瓦莉亞到法庭上去作證。她回來跟我們說,斯涅古爾科承認他進行過共產主義宣傳,但是斷然否認他背叛祖國。他說:『我的祖國是波蘭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是的,我是波蘭共產黨黨員。我當兵是被迫的。我一向所做的工作,不過是幫助那些跟我一樣被你們趕到前線的士兵睜開眼睛。你們可以為了這個絞死我,但是我從來沒有背叛自己的祖國,而且永遠都不會背叛。只是我的祖國跟你們的不同。你們的祖國是地主貴族的,我的祖國是工人農民的!我深信,我的祖國一定會成為一個工農大眾的國家,而在我的這個祖國里,決不會有人說我是叛徒。』「判決以後,我們就都關在一起了。臨刑前,把我們轉到了監獄里。夜裏,他們在監獄對面靠近醫院的地方豎起了絞架。隔不遠,靠近樹林,就在大道旁邊的陡坡上,又選定了一個地方作為執行槍決的刑場,還在那兒給我們挖了一個大坑。

「判決書張貼出去了,全城都知道了這件事。他們決定在大白天當眾處決我們,好讓每個人看了都害怕。第二天,從早晨起就把老百姓從城裏趕到絞架跟前。有的人是因為好奇,雖然心裏害怕,也還是來了。絞架旁邊是密密麻麻的人群。一眼看去,人頭攢動。監獄四面圍着木柵欄,這你是知道的。絞架就離監獄不遠,我們都能聽到外面嘈雜的人聲。在後面的街道上,架起了機槍,整個地區的憲兵隊,包括騎兵和步兵,都調來了。一個營的軍隊封鎖了大街小巷。還特地為判處絞刑的人挖了一個坑,就在絞架旁邊。我們默不作聲地等待最後一刻的到來,只是偶爾有人說一兩句話。該說的前一天都說了,就連訣別的話也說了。只有羅莎還在牢房角落裏喃喃自語,不知道說些什麼。瓦莉亞因為遭到強姦,又挨了毒打,已經不能走了,大部分時間都是躺着。有兩個從鎮上抓來的共產黨員,是一對親姐妹。她們互相擁抱着訣別,控制不住自己,放聲大哭起來。一個叫斯捷潘諾夫的小夥子,是從縣裏抓來的,很有力氣,像個摔跤運動員,被捕的時候同敵人格鬥,打傷了兩個憲兵。他一再對這姐妹倆說:『同志們,別掉眼淚了。要哭就在這兒哭吧,到外邊就別再哭了。決不能讓那幫吃人的豺狼高興。他們反正是不會放過咱們的,咱們反正是要死的,那麼,就讓我們從容地死吧!咱們誰也不能下跪。同志們,死要死得有骨氣!』「這時候,提我們的人來了。走在前面的是偵緝處長什瓦爾科夫斯基,這傢伙是個殘暴的色情狂,簡直是只瘋狗。他要是自己不強姦,就讓憲兵動手,他在旁邊看着取樂。從監獄穿過馬路直到絞架,憲兵排成了兩道人牆,都是大刀出鞘。他們肩上掛着黃色的穗帶,大家都管他們叫『黃脖狗』。

「他們用槍托把我們趕到監獄的院子裏,四個人一排站好隊,然後打開大門,把我們押到街上。他們讓我們站在絞架跟前,親眼看着自己的同志被絞死,然後再槍斃我們。絞架很高,是用幾根原木搭成的。絞架上吊著三根粗繩子,頭上系成圈套。下面是帶小梯子的平台,用一根活動的木樁子支撐著。人群像海一樣,不住地蠕動着,發出勉強可以聽到的嗡嗡聲。他們的眼睛全盯在我們身上。我們能夠辨認出自己的親友。

「在稍遠一點的台階上,聚集著一幫波蘭小貴族,手裏拿着望遠鏡,跟他們在一起的還有幾個軍官。他們都是來欣賞怎樣絞死布爾什維克的。

「腳下的雪是鬆軟的,樹林一片白茫茫,樹枝像落上了一層棉絮。雪花在空中飛舞,慢慢落下來,飄到我們灼熱的臉上,就融化了。絞架下面的平台上也鋪了一層雪。我們的衣服差不多全給剝光了,但是誰也沒有感到冷。斯捷潘諾夫甚至沒有注意到他腳上只穿着一雙襪子。

「軍事檢察官和高級軍官們都站在絞架旁邊。最後,終於把瓦莉亞和另外兩個判絞刑的同志押出了監獄。他們三個人互相挽著胳膊,瓦莉亞夾在中間。她已經沒有力氣走路了,那兩個同志攙扶着她。不過,她記住了斯捷潘諾夫的話:『死要死得有骨氣』,還是竭力想自己走。她沒有穿大衣,只穿着一件絨衣。

「偵緝處長什瓦爾科夫斯基看來很不滿意他們挽著胳膊走,推了他們一下。瓦莉亞不知道說了句什麼,一個騎馬的憲兵立即揚起馬鞭,朝她臉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就在這個時候,人群中有一個女人慘叫了一聲,呼天搶地地掙扎著,拚命想擠過警戒線,衝到這三個人跟前去。但是她讓憲兵抓住,不知道給拖到什麼地方去了。大概這是瓦莉亞的母親。快走到絞架的時候,瓦莉亞唱了起來。我還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樣的歌聲——只有視死如歸的人才會這樣滿懷激情地歌唱。她唱的是《華沙之歌》,那兩個同志也隨着她一起唱。憲兵用馬鞭抽他們,這幫沒人性的畜生就像發了瘋似的,鞭子不斷落到咱們同志的身上,他們都好像沒有什麼感覺。憲兵把他們打倒在地上,像拖口袋一樣拖到絞架跟前,草草念完了判決書,就把絞索套在他們脖子上。這時候,我們大夥就高唱起《國際歌》來: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他們從四面八方向我們撲過來。我只看見一個匪兵用槍托把支著平台的木樁推倒,咱們的三個同志就全讓絞索給吊了起來……

「當我們在刑場上準備受刑的時候,他們向我們宣讀了判決書,說將軍大人開恩,把我們當中九個人的死刑改判為二十年苦役。其餘十七個同志還是全給槍斃了。」

說到這裏,薩穆伊爾扯開了襯衣領子,好像領子勒得他喘不過氣來似的。

「三位同志的屍體整整吊了三天,日夜都有匪兵在絞架旁邊看守。後來我們監獄里又送進來幾個犯人,據他們說,第四天托博利金同志的絞索斷了,因為他身體最重,他們這才把另外兩具屍體也解下來,就地掩埋了。

「但是絞架一直沒有拆掉,我們往這兒押解的時候,還看到了。絞索還吊在半空,等待着新的犧牲者。」

薩穆伊爾沉默起來,獃滯的目光凝視着遠方。保爾都沒有覺察到他已經講完了。

那三具屍體清晰地呈現在保爾眼前,他們的面目很可怕,腦袋歪在一邊,在絞架上默默地擺動着。

突然,街上吹起了集合號,號聲驚醒了保爾,他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咱們到外邊去吧,薩穆伊爾!」

騎兵押著波蘭俘虜,從大街上走過。團政委站在監獄大門旁邊,在軍用記事本上寫了一道命令。

「給你,安季波夫同志。」他把命令交給矮壯結實的騎兵連長。「派一個班,把俘虜全部押解到諾沃格勒-沃倫斯基方向去。受傷的要給包紮好,用大車運,也往那個方向去。送到離這兒二十俄里的地方,就讓他們滾蛋吧。咱們沒時間管他們。你得注意,絕對不許有虐待俘虜的行為。」

保爾跨上戰馬,回頭對薩穆伊爾說:「你聽見沒有?他們絞死咱們的同志,咱們倒要送他們回自己人那兒去,還不許虐待。這怎麼辦得到?」

團長回過頭來盯着他。保爾聽見團長好像在自言自語,但是語氣卻堅定而嚴厲:「虐待解除了武裝的俘虜是要槍斃的。我們可不是白軍。」

保爾策馬離開監獄大門的時候,想起了在全團宣讀的革命軍事委員會的命令,命令最後是這樣說的:

……故此命令:

1.以口頭的和書面印發的形式不斷地、反覆地向紅軍部隊,特別是向新組建的部隊宣傳解釋:波蘭士兵是波蘭和英法資產階級的犧牲品,他們本人也是身不由己。因此,我們的責任是,把被俘的波蘭士兵當作誤入歧途的、受矇騙的兄弟一樣來對待,以後要把他們作為醒悟了的兄弟遣返回解放后的波蘭祖國。

2.凡有有關虐待波蘭戰俘以及欺凌當地居民的傳聞、消息、報告,要一查到底,嚴查嚴辦,不論這些傳聞、消息來自何種渠道。

3.各部隊指揮人員和政工人員要充分意識到,他們對嚴格執行本命令負有責任。工農國家熱愛自己的紅軍。紅軍是它的驕傲。它要求紅軍不要在自己的旗幟上染上一個污點。

「不要染上一個污點。」保爾小聲對自己說。

正當騎兵第四師攻下日托米爾的時候,戈利科夫同志統率的突擊部隊的一部——第七步兵師第二十旅也在奧庫尼諾沃村一帶強渡了第聶伯河。

由第二十五步兵師和巴什基爾騎兵旅組成的一支部隊奉命渡過第聶伯河,並在伊爾沙車站附近切斷基輔到科羅斯堅的鐵路線。這次軍事行動的目的是截斷波軍逃離基輔的唯一通路。舍佩托夫卡共青團組織的一個團員米什卡-列夫丘科夫在這次渡河時犧牲了。

當部隊在晃蕩的浮橋上跑步前進的時候,從山背後飛來一顆炮彈。它在戰士們頭頂上呼嘯而過,落在水裏爆炸了。就在這一瞬間,米什卡栽到搭浮橋的小船底下,讓河水吞沒了,再也沒有浮上來。只有淡黃色頭髮的戰士亞基緬科看見了,這個戴着一頂掉了檐的破軍帽的戰士,一見這情景,驚叫起來:「哎喲,不好了,米什卡掉到水裏去了!連影都沒有,這下完了!」他停住腳步,吃驚地盯着黑沉沉的流水。後面的人撞在他身上,推着他說:「你這傻瓜,張著嘴巴看什麼?還不快走!」

當時根本沒有工夫去考慮個別人的吉凶,他們這個旅本來就落後了,兄弟部隊已經佔領了對岸。

米什卡的死訊,謝廖沙是四天以後才知道的。他們旅經過激戰攻下布恰車站后,隨即向基輔方面展開攻勢,當時他們正在阻擊企圖以猛烈的衝鋒向科羅斯堅突圍的波軍。

亞基緬科在謝廖沙身邊趴下來。他停止了猛烈的射擊,好不容易才拉開灼熱的槍機,然後把腦袋貼着地面,轉過來對謝廖沙說:「步槍要緩口氣,燙得像火一樣。」

槍炮在轟鳴,謝廖沙勉強才聽到他說的話。後來槍炮聲小了一點,亞基緬科像是順便提起似的說:「你的那位老鄉在第聶伯河裏淹死了。我沒看清他是怎麼掉到水裏去的。」他說完,用手摸了摸槍機,從子彈帶里拿出一排子彈,一絲不苟地壓進了彈倉。

攻打別爾季切夫的第十一師,在城裏遇到了波軍的頑強抵抗。

大街上正在浴血苦戰。敵人用密集的機槍子彈阻擋紅騎兵的前進。但是這個城市還是被紅軍佔領了。波軍已經潰不成軍,殘兵狼狽逃竄。車站上截獲了敵人的許多列火車。但是對波軍來說,最可怕的打擊還是軍火庫爆炸,供全軍用的一百萬發炮彈一下子全毀了。全城的玻璃震得粉碎,房屋好像是紙糊的,在爆炸聲中直搖晃。

紅軍攻克日托米爾和別爾季切夫以後,波軍腹背受敵,只好分作兩股,撤出基輔,倉皇逃遁。他們拚命想為自己殺出一條路,衝出鋼鐵包圍圈。

保爾已經完全忘卻了他自己。這些日子,每天都有激烈的戰鬥。他,保爾,已經溶化在集體里了。他和每個戰士一樣,已經忘記了「我」字,腦子裏只有「我們」:我們團、我們騎兵連、我們旅。

戰局的發展猶如狂飆,異常迅猛,天天都有新的消息傳來。

布瓊尼的騎兵以排山倒海之勢,不停頓地向前挺進,給敵人一個又一個沉重的打擊,摧毀了波軍的整個後方。滿懷勝利喜悅的各騎兵師,接二連三地向波軍後方的心臟諾沃格勒-沃倫斯基發起猛烈的衝鋒。

他們像衝擊峭壁的巨浪,衝上去,退回來,接着又殺聲震天地衝上去。

無論是密佈的鐵絲網,還是守城部隊的拚命頑抗,都沒能挽救波軍的潰敗。六月二十七日早晨,布瓊尼的騎兵隊伍渡過斯盧奇河,衝進諾沃格勒-沃倫斯基城,並繼續向科列茨鎮方向追擊潰逃的波軍。與此同時,亞基爾的第四十五師在新米羅波利附近渡過斯盧奇河,科托夫斯基騎兵旅則向柳巴爾鎮發起了攻擊。

不久,騎兵第一集團軍的無線電台接到戰線司令的命令,要他們全軍出動,奪取羅夫諾。紅軍各師發起強大攻勢,把波軍打得七零八落,他們只能化成小股部隊,四散逃命。

有一天,旅長派保爾到停在車站的鐵甲列車上去送公文。

在那裏他竟遇見了一個根本沒想到會碰見的人。馬跑上了路基。到了前面一輛灰色車廂跟前,保爾勒住了馬。鐵甲列車威風凜凜地停在那裏,藏在炮塔里的大炮露出黑洞洞的炮口。

列車旁邊有幾個滿身油垢的人,正在揭開一塊保護車輪的沉重的鋼甲。

「請問鐵甲列車的指揮員在哪兒?」保爾問一個穿着皮上衣、提着一桶水的紅軍戰士。

「就在那兒。」紅軍戰士把手朝火車頭那邊一指說。

保爾跑到火車頭跟前,又問:「哪一位是指揮員?」

一個臉上長著麻子、渾身穿戴都是皮製品的人轉過身來,說:「我就是。」

保爾從口袋裏掏出公文,交給了他。

「這是旅長的命令,請您在公文袋上籤個字。」

指揮員把公文袋放在膝蓋上,開始簽字。火車頭的中間車輪旁邊,有一個人提着油壺在幹活。保爾只能看到他寬闊的後背和露在皮褲口袋外面的手槍柄。

「簽好了,拿去吧。」指揮員把公文袋還給了保爾。

保爾抖抖韁繩,正要走,在火車頭旁邊幹活的那個人突然站直身子,轉過臉來。就在這一瞬間,保爾好像被一陣風颳倒似的,跳下馬來,喊道:「阿爾焦姆,哥哥!」

滿身油垢的火車司機立即放下油壺,像大熊一樣,抱住年輕的紅軍戰士。

「保爾!小鬼!原來是你呀!」阿爾焦姆這樣喊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鐵甲列車指揮員用驚奇的目光看着這個場面。車上的炮兵戰士都笑了起來。

「看見沒有,兄弟倆喜相逢了。」

八月十九日,在利沃夫地區的一次戰鬥中,保爾丟掉了軍帽。他勒住馬,但是前面的幾個騎兵連已經衝進了波軍的散兵線。傑米多夫從窪地的灌木叢中飛馳出來,向河岸衝去,一路上高喊:「師長犧牲了!」

保爾哆嗦了一下。列圖諾夫,他的英勇的師長,一個具有大無畏精神的好同志,竟犧牲了。一種瘋狂的憤怒攫住了保爾的心。

他使勁用馬刀背拍了一下已經十分疲憊、滿嘴是血的戰馬格涅多克,向正在廝殺的、人群最密的地方沖了過去。

「砍死這幫畜生!砍死他們!砍死這幫波蘭貴族!他們殺死了列圖諾夫。」盛怒之下,他揚起馬刀,連看也不看,向一個穿綠軍服的人劈下去。全連戰士個個怒火中燒,誓為師長復仇,把一個排的波軍全砍死了。

他們追擊逃敵,到了一片開闊地,這時候波軍的大炮向他們開火了。

一團綠火像鎂光一樣,在保爾眼前閃了一下,耳邊響起了一聲巨雷,燒紅的鐵片灼傷了他的頭。大地可怕地、不可思議地旋轉起來,向一邊翻過去。

保爾像一根稻草似的,被甩出了馬鞍,翻過馬頭,沉重地摔在地上。

黑夜立刻降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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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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