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雨點劈劈啪啪地敲打着窗戶。屋頂上的雨水刷刷地往下流。勁風陣陣,吹得花園裏的櫻桃樹驚慌地東搖西晃,樹枝不時撞在窗玻璃上。冬妮亞已多次抬起頭來,諦聽着是不是有人敲門。她終於明白,這不過是風在搗亂,於是皺起了眉頭。風雨聲攪得她再也寫不下去了,惆悵襲上了心頭。她面前的桌子上攤著幾張寫得滿滿的信紙。她寫完最,裹緊了披巾,拿起剛寫好的信,重讀了一遍。

親愛的塔妮亞:我父親的助手偶然路過基輔,我請他捎這封信給你。

好久沒有給你寫信了,請別見怪。

眼下這種兵荒馬亂的日子,全都亂糟糟的,思緒也理不出來。即便有心思寫信,郵路又不通,也沒有人捎。

你已經知道,父親不同意我再去基輔。七年級我只好在本地的中學念了。

我很想念朋友們,尤其是你。我在這裏一個同學也沒有。

跟前大多是些庸俗乏味的男孩和土裏土氣、卻又高傲自大的蠢女孩。

前幾封信里,我跟你談到過保夫魯沙。我原先以為,我對這個小鍋爐工的感情不過是年輕人的逢場作戲,曇花一現的戀情在生活中是隨處可見的。可我想錯了,塔妮亞,實際情況並非如此。是的,我們兩個都還很稚嫩,年齡加起來才三十三歲。但是,這裏面卻有着某種更為嚴肅的東西。我不知道該叫什麼,反正不是逢場作戲。

如今,在這淫雨連綿、泥濘遍地的深秋季節,在這寂寞無聊的小城裏,我對這個邋裏邋遢的小火夫的突發之情竟充滿了我的全部身心,裝點着周圍灰濛濛一片的生活。

我本是個不安分的小女孩,有時還愛異想天開,一心要在生活中尋找某種不同尋常的奪目光彩。我從這樣一個小女孩成長起來,從一大堆讀過的小說中成長起來。這些小說常常觸發你對生活的奇想,促使你去追求一種更為絢麗、更為充實的生活,而不滿足於那種叫人厭惡和膩煩的、千篇一律的灰暗生活,這后一種生活卻正是跟我類似的絕大多數女性所習慣了的。在對不同尋常的奪目光彩的追求中,我產生了對保爾的感情。我熟悉的那些年輕人中,沒有一個有他那樣堅強的意志,那樣明確無誤而又別具一格的生活見解,沒有一個。而我和他的友誼本身也是非同一般的。正是因為追求奪目的光彩,也因為我異想天開地要「考驗考驗」他,有一次我差點沒要了他的小命。這件事眼下回想起來,我都覺得十分慚愧。

這是夏末的事。我跟保爾來到湖邊的一座懸崖上,這是我喜愛的地方。真是鬼迷心竅,我竟會生出來一個再考驗他一次的念頭。那座陡峭的懸崖你是知道的,去年夏天我領你去過,足足有五俄丈[一俄丈等於2.134米——譯者]高。我簡直瘋了,對他說:「你不敢跳下去,你害怕。」

他朝下面的湖水看了看,搖搖頭說:「活見鬼!幹嗎,我的命不值錢哪?誰活得不耐煩,他跳就是了。」

我這樣挑逗他,他以為是開玩笑。別看我多次親眼看到他表現得很勇敢,有時甚至天不怕地不怕,此時此刻我卻認為,他敢做的,也就是打個架啦,冒個險啦,偷支手槍啦,以及諸如此類的小事,真正要冒生命危險的大無畏精神,他還談不上。

接下來發生的事實在糟糕,叫我一輩子再也不敢去干那種想入非非的蠢事。我告訴他,我不大相信他那麼勇敢,只是檢驗他一下,是否真有膽量跳懸崖,不過我並不強迫他這樣做。當時我簡直著了迷,覺得太有意思了,為了進一步激他,又提出了這樣的條件:如果他真是男子漢,想博得我的愛情,那就跳下去,跳過之後,他就可以得到我。

塔妮亞,我現在深深意識到,這太過分了。他對我的建議驚訝不已,凝視了我片刻。我還沒有來得及站起來,他已經甩掉腳上的鞋子,縱身從懸崖上跳了下去。

我嚇得尖叫起來,可一切都晚了——他那挺直的身軀飛速向水面落下去。短短的三秒鐘,在我卻是長得沒有盡頭。當水面激起的巨大浪花把他的身子掩蓋起來的瞬間,我害怕極了,顧不得滑下懸崖的危險,憂心如焚地張望着水面一圈圈漾開去的波紋。似乎是無盡的等待之後,水面上終於露出了我心愛的那顆黑色的頭。我號啕大哭,迅速向通湖邊的小路飛奔過去。

我知道,他跳崖並不是為了得到我,我許下的願至今沒有償還,而是為了永遠結束這種考驗。

樹枝敲擊著窗戶,不讓我寫下去。今天我的心情一點也不好,塔妮亞。周圍的一切是那麼黯淡,這對我的情緒也有影響。

車站上列車不間斷。德國人在撤退。他們從四面八方匯合到這裏,然後分批登車離去。據說,離這裏二十俄里的地方,起義者和撤退的德軍在交戰。你是知道的,德國也發生了革命,他們急着回國去。火車站的工人快跑光了。像要出什麼事,我說不上來,可心裏惶惶然不可終日。等你的回信。

愛你的冬妮亞

1918年11月29日

激烈而殘酷的階級鬥爭席捲著烏克蘭。愈來愈多的人拿起了武器,每一次戰鬥都有新的人參加進來。

小市民過慣了的那種安寧平靜的日子,已經成為遙遠的往事了。

戰爭的風暴襲來,隆隆炮聲震撼着破舊的小屋。小市民蜷縮在地窖的牆根底下,或者躲在自家挖的避彈壕里。

佩特留拉手下那些五花八門的匪幫在全省橫衝直撞,什麼戈盧勃、阿爾漢格爾、安格爾、戈爾季以及諸如此類的大小頭目,這些數不清的各式各樣匪徒,到處為非作歹。

過去的軍官、右翼和「左翼」烏克蘭社會革命黨黨徒,一句話,任何一個不要命的冒險家,只要能糾集一批亡命徒,就都自封為首領,不時還打起佩特留拉的藍黃旗,用盡一切力量和手段奪取政權。

「大頭目佩特留拉」的團和師,就是由這些烏七八糟的匪幫,加上富農,還有小頭目科諾瓦利茨指揮的加里西亞地方的攻城部隊拼湊起來的。紅色游擊隊不斷向這幫社會革命黨和富農組成的烏合之眾衝殺,於是大地就在這無數馬蹄和炮車車輪下面顫抖。

在那動亂的一九一九年的四月,嚇得昏頭昏腦的小市民,早上起來,揉着惺忪的睡眼,推開窗戶,提心弔膽地詢問比他起得早的鄰居:「阿夫托諾姆-彼得羅維奇,今天城裏是哪一派掌權?」

那個阿夫托諾姆-彼得羅維奇一邊系褲帶,一邊左右張望,惶恐地回答:「不知道啊,阿法納斯-基里洛維奇。夜裏開進來一些隊伍。等著瞧吧。要是搶劫猶太人,那就準是佩特留拉的人,要是『同志們』,那一聽說話,也就知道了。我這不是在看嗎,看到底該掛誰的像,可別弄錯了,招惹是非。您知道嗎,隔壁的格拉西姆-列昂季耶維奇就是因為沒看準,糊裏糊塗地把列寧的像掛了出去。剛好有三個人沖他走過來,沒想到就是佩特留拉手下的人。他們一看見列寧像,就把格拉西姆抓住了。好傢夥,一口氣抽了他二十馬鞭,一邊打一邊罵:『狗雜種,共產黨,我們扒你的皮,抽你的筋!』不管格拉西姆怎麼分辯,怎麼哭喊,都不頂事。」

正說着,有一群武裝人員沿着公路走來。他們倆看見,趕緊關上窗戶,藏了起來。日子不太平啊!……

至於工人們,卻是懷着滿腔的仇恨瞧著佩特留拉匪幫的藍黃旗。他們還沒有力量對抗「烏克蘭獨立運動」這股沙文主義的逆流。只有當浴血奮戰的紅軍部隊擊退佩特留拉匪幫的圍攻,從這一帶路過,像楔子一樣插進城裏的時候,工人們才活躍起來。親愛的紅旗只在市參議會房頂上飄揚一兩天,部隊一撤,黑暗又重新降臨了。

現在這座小城的主人是外第聶伯師的「榮耀和驕傲」戈盧勃上校。昨天他那支兩千個亡命徒的隊伍趾高氣揚地開進了城。

上校老爺騎着黑色的高頭大馬走在隊伍的前面。儘管四月的太陽已經暖烘烘的了,他還是披着高加索氈斗篷,戴着扎波羅什哥薩克的紅頂羔皮帽子,裏邊穿的是切爾克斯長袍,佩著全副武裝:有短劍,有鑲銀馬刀。

戈盧勃上校老爺是個美男子:黑黑的眉毛,白白的臉,只是由於狂飲無度,臉色白里透著微黃,而且嘴裏總是叼著煙斗。革命前,上校老爺在一家糖廠的種植園裏當農藝師,但是那種生活寂寞無聊,根本不能同哥薩克頭目的赫赫聲勢相比。於是,這位農藝師就乘着濁流在全國泛濫的機會,浮遊上來,成了戈盧勃上校老爺。

為了歡迎新來的隊伍,城裏唯一的劇院正在舉行盛大的晚會。佩特留拉派士紳界的全部「精華」都出席了:一些烏克蘭教師,神甫的大女兒、美人阿妮亞,小女兒季娜,一些小地主,波托茨基伯爵過去的管事,自稱「自由哥薩克」的一幫小市民,以及烏克蘭社會革命黨的黨徒。

劇場里擠得滿滿的。女教師、神甫的女兒和小市民太太們穿着鮮艷的烏克蘭繡花民族服裝,戴着珠光寶氣的項鏈,飾著五彩繽紛的飄帶。她們周圍是一群響着馬刺的軍官。這些軍官活像古畫上的扎波羅什哥薩克。

軍樂隊奏著樂曲。舞台上正在忙亂地準備演出《納扎爾-斯托多利亞》。

但是沒有電。事情報告到司令部上校老爺那裏。上校老爺正打算光臨今天的晚會,為晚會錦上添花。他聽了副官(此人原是沙皇陸軍少尉,姓波良采夫,現在搖身一變,成了哥薩克少尉帕利亞內查)的報告以後,漫不經心但又威風凜凜地下命令說:「電燈一定要亮。你就是掉了腦袋,也要給我找到電工,立即發電。」

「是,上校大人。」

帕利亞內查少尉並沒有掉腦袋,他找到了電工。

一個小時之後,他的兩個士兵押著保爾來到發電廠。電工和機務員也是用同樣的辦法找來的。

帕利亞內查指著一根鐵梁,直截了當地對他們說:「要是到七點鐘電燈還不亮,我就把你們三個統統弔死在這裏!」

這個簡短的命令奏了效。到了指定的時間,電燈果然亮了。

當上校老爺帶着他的情人到達劇場的時候,晚會進入了高潮。上校的情人是一個胸部豐滿、長著淺褐色頭髮的姑娘,是上校的房東、酒店老闆的女兒。

酒店老闆很有錢,他曾把女兒送到省城中學念過書。

他們在前排榮譽席就坐之後,上校老爺表示節目可以開演了。於是帷幕立刻拉開,觀眾看到了匆忙跑進後台的導演的背影。

演劇的時候,軍官們帶着女伴在酒吧間里大吃大喝。那裏有神通廣大的帕利亞內查搜羅來的上等私酒和強征來的各種美味。到劇終的時候,他們已經酩酊大醉了。

帕利亞內查跳上舞台,裝腔作勢地把手一揚,用烏克蘭話宣佈:「諸位先生,現在開始跳舞!」

台下的人一齊鼓掌,接着就都走到院子裏,好讓那些擔任晚會警衛的士兵搬出椅子,清理舞場。

半小時以後,劇場里又熱鬧起來。

舞興大發的佩特留拉軍官們同那些熱得滿臉通紅的當地美人瘋狂地跳着果拍克舞。他們用力跺着腳,震得這座舊劇場的牆壁直發顫。

正在這個時候,一隊騎兵從磨坊那邊朝城裏跑來。

城邊有戈盧勃部隊的機槍崗哨。哨兵發現了正在走近的騎兵,警覺起來,急忙撲到機槍跟前,嘩啦一聲推上槍機。夜空裏響起了厲聲的呼喊:「站住!幹什麼的?」

黑暗中有兩個模糊的人影走上前來。其中一個走到崗哨跟前,用醉鬼的破鑼嗓子吼道:「我是頭目帕夫柳克,後邊是我的部隊,你們是戈盧勃的人嗎?」

「是的。」一個軍官迎上前去說。

「把我的隊伍安頓在哪兒?」帕夫柳克問。

「我馬上打電話問司令部。」軍官說完,走進了路邊的小屋。

一分鐘以後,他從小屋裏跑出來,命令說:「弟兄們,機槍從大路上撤開,給帕夫柳克大人讓路。」

帕夫柳克勒住韁繩,在燈火輝煌的劇院門口停住了。劇場外面十分熱鬧。

「嗬,挺快活呢,」他轉身對身邊的哥薩克大尉說。「古克馬奇,下馬吧,咱們也來樂一樂。這兒有的是娘們,挑幾個可心的玩玩。」接着他喊了一聲:「喂,斯塔列日科!你安排弟兄們住到各家去。我們就留在這兒了。衛兵跟我來。」他一翻身,沉甸甸地跳到地上,把馬帶得搖晃了一下。

兩名武裝衛兵在劇院門口攔住了帕夫柳克。

「票?」

帕夫柳克輕蔑地瞧了他們一眼,肩膀一拱,把一個衛兵推到了一邊。他身後的十二個人也這樣跟着闖進了劇院。他們的馬匹留在外面,拴在柵欄上。

進來的人立刻引起了場內人們的注意。特別顯眼的是帕夫柳克。他身材高大,穿着上等呢料的軍官制服和藍色近衛軍制褲,戴着毛茸茸的高加索皮帽,肩上斜挎著一支毛瑟槍,衣袋裏露出一顆手榴彈。

「這個人是誰?」人們交頭接耳地問。他們正在看瘋狂的「風雪舞」,戈盧勃的助手領着一幫人,圍成一圈,跳得正起勁。

他的舞伴是神甫的大女兒。她興奮到了極點,飛速地旋轉着,裙子就像扇子一樣展開,露出她那絲織的三角褲衩。這使周圍的軍官們看得非常開心。

帕夫柳克用肩膀擠開人群,走進圈子裏。

他用混濁的目光盯着神甫女兒的大腿,舔了舔乾燥的嘴唇,然後擠出圈子,徑直朝樂隊走去。他走到舞台腳燈前站住,揮舞了一下馬鞭,喊道:「奏果拍克舞曲,賣點力氣!」

樂隊指揮沒有理睬他。

帕夫柳克揚起馬鞭,朝着指揮的後背使勁抽了一鞭。指揮像給蠍子蜇了似的,跳了起來。

音樂立刻停止了,全場頓時寂靜下來。

「太霸道了!」酒店老闆的女兒氣憤地說。「你可不能輕饒了他。」她神經質地抓住坐在身旁的戈盧勃的胳膊。

戈盧勃慢騰騰地站起來,一腳踢開面前的椅子,三大步就走到帕夫柳克跟前,面對面站住了。他立刻認出這個人就是同他在本縣爭地盤的對手帕夫柳克。他正有一筆帳要找這傢伙算呢。

這個帕夫柳克曾用最卑鄙的手段暗算過他戈盧勃上校老爺。

事情是這樣的:一周以前,當戈盧勃的隊伍正同多次叫他吃苦頭的紅軍酣戰的時候,帕夫柳克本來應該從背後襲擊布爾什維克,但是他沒有這樣做,反而把部隊拉到一個小鎮,消滅了紅軍幾個崗哨,輕而易舉地佔領了小鎮。接着就把周圍警戒起來,在鎮里撒開手大肆搶劫。作為佩特留拉的「嫡系」部隊,他們蹂躪的對象是猶太人。

就在那個時候,紅軍把戈盧勃的右翼打得落花流水,然後撤走了。

現在,這個恬不知恥的騎兵大尉又闖到這裏,竟敢當着他上校老爺的面,動手打他的樂隊指揮。不行,他決不能善罷甘休。戈盧勃心裏明白,要是他現在不給這個妄自尊大的小頭目一點厲害瞧瞧,往後他在部下的心目中就會威信掃地。

他們倆虎視眈眈地對峙了幾秒鐘。

戈盧勃一隻手緊緊握住馬刀柄,另一隻手去摸衣袋裏的手槍。他大聲喝道:「混蛋!你竟敢打我的部下!」

帕夫柳克的一隻手也慢慢地移向毛瑟槍槍套。

「冷靜點,冷靜點,戈盧勃大人,小心栽個大跟頭。別專踩別人的雞眼嘛,我也會發火的。」

這實在太過分了。

「把他們抓起來,拉出去,每人二十五鞭子,給我狠狠抽!」

戈盧勃大叫。

他部下的軍官立刻像一群獵狗似的,從四面八方撲向帕夫柳克那一夥。

啪的一聲,有人放了一槍,如同燈泡摔在地上一樣。接着,這兩群野狗扭到一起,廝打起來。混戰中,他們用馬刀胡亂對砍,你揪我的頭髮,我掐你的脖子。嚇掉了魂的女人們,像豬崽一樣尖叫着,四散逃開。

幾分鐘以後,帕夫柳克一伙人被解除了武裝。戈盧勃的人一邊打,一邊拖,把他們弄到院子裏,然後扔到了大街上。

帕夫柳克被打得鼻青臉腫,羊皮高帽丟了,武器也沒有了。他氣得暴跳如雷,帶着手下的人跳上馬,順着大街飛奔而去。

晚會沒法進行下去了。在這場廝打之後,誰也沒有心思再尋歡作樂了。女人們都堅決拒絕跳舞,要求送她們回家。可是戈盧勃的牛脾氣上來了。他下命令說:「誰都不許離開劇場,派人把住門!」

帕利亞內查趕忙執行了命令。

劇場里喧聲四起,但是戈盧勃置之不理,仍然固執地宣佈:「諸位先生和女士,我們今天要跳個通宵。現在我來領頭跳一個華爾茲舞。」

樂隊又奏起樂曲,但是舞還是沒有跳成。

上校和神甫女兒還沒有跳完第一圈,哨兵就闖了進來,大聲報告:「帕夫柳克的人把劇院包圍了!」

舞台旁邊的一個臨街窗戶嘩啦一聲被打得粉碎。一挺機槍的槍筒像豬嘴似的,從破窗里探進來。它蠢笨地左右轉動着,似乎在搜索劇場里慌忙逃跑的人群。人們一齊擠向劇場的中央,躲避這個可怕的魔鬼。

帕利亞內查瞄準天棚上那隻一千瓦的大燈泡放了一槍,燈泡炸開來,雨點般的碎玻璃撒落在人們身上。

場內立時一片漆黑。街上傳來了吼聲:「都滾出來!」跟着是一連串下流的咒罵。

女人們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戈盧勃在場內來回奔跑,厲聲吆喝,想把驚慌失措的軍官們集合起來。這些聲音跟外面的喊聲、槍聲匯成一片,混亂到了極點。誰都沒有注意到帕利亞內查像一條泥鰍一樣,從後門溜到了空蕩蕩的後街上,向戈盧勃的司令部跑去。

半小時后,城裏展開了正式的戰鬥。爆豆般的槍聲夾雜着機槍的噠噠聲,打破了夜的寂靜。嚇得昏頭昏腦的小市民們從熱乎乎的被窩裏跳出來,臉貼著窗戶向外張望。

阿夫托諾姆-彼得羅維奇在床上抬起頭,豎起耳朵聽着。

不,他沒有聽錯——是在開槍,他急忙跳下床。鼻子在窗玻璃上壓得扁扁的,他就這樣站了一會兒。無可懷疑:城裏在開火。

得趕緊把謝甫琴科[謝甫琴科(1814-1861),烏克蘭詩人,畫家——譯者]肖像下面的小旗撤下來。貼佩特留拉的小旗,紅軍來了就要遭殃。謝甫琴科的肖像倒不妨,紅軍白軍都尊重他。塔拉斯-謝甫琴科真是個好人,掛他的肖像不用提心弔膽,不管誰來,都不會有什麼說道。旗子可就是另一回事了。他阿夫托諾姆可不是傻瓜,不是格拉西姆-列昂季耶維奇那樣的糊塗蟲。既然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幹嗎非冒這個險掛列寧的像?

他逐一把小旗撕下來,可釘子釘得太緊了。他一使勁,身子失去了平衡,咕咚一聲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妻子被響聲驚醒,一骨碌爬了起來……

「你怎麼,瘋啦,老不死的?」

阿夫托諾姆-彼得羅維奇骶骨摔得生疼,正好沒有地方出氣,沖着妻子叫喊:「你就知道睡、睡。上天國也會讓你睡過了頭。城裏出了天大的事,可你還是睡個沒完。掛旗是我的事,摘旗也是我的事,跟你就不相干?」

他的唾沫星子飛到妻子的臉上。她用被子蒙住頭,阿夫托諾姆-彼得羅維奇只聽到她憤憤地嘟囔:「白痴!」

槍聲逐漸稀疏,迴音仍然像榔頭敲擊著窗框,城邊上的蒸汽機磨坊附近,一挺機槍像狗叫似的,斷斷續續地響着。

東方透出了魚肚白。

城裏有個傳聞不脛而走,說燒殺擄掠猶太人的事不久就要發生。消息也傳到了骯髒的猶太居民區。那裏是一些歪歪扭扭、又矮又窄的破房子,對對付付地修建在高高的河岸上。

猶太貧民擁擠不堪地住在這些勉強可以稱做房屋的盒子裏。

謝廖沙在印刷廠做工已經一年多了。廠里的排字工人和其他工人全是猶太人。謝廖沙同他們處得很好,親如一家。他們同心協力,團結在一起,共同對付那個傲慢的大肚子老闆勃柳姆斯坦。印刷工人同老闆不斷地進行鬥爭。老闆總是拚命想多榨取一些利潤,少支付一些工資。就因為這個,工人們多次罷工,印刷廠一停工就是兩三個星期。廠里有十四名工人,謝廖沙最年輕,但是搖起印刷機來,一氣也要干十二個小時。

今天,謝廖沙發現工人們情緒不安。在最近這幾個動亂的月份里,印刷廠沒有經常的訂貨,只是印些哥薩克大頭目的告示。

患肺病的排字工人門德利把謝廖沙叫到一個角落裏,用憂鬱的目光注視着他,問:「城裏又要虐殺猶太人了,你知道嗎?」

謝廖沙吃驚地看了他一眼,說:「沒聽說,不知道。」

門德利把又瘦又黃的手放在謝廖沙肩上,用長輩的口氣信賴地對他說:「虐猶的事十有八九要發生。猶太人又要遭殃了。我想問問你,你願不願意幫助自己的夥伴躲過這場大災大難?」

「只要我辦得到,當然願意。你說吧,門德利,要我幹什麼?」

其他排字工人都注意地聽着他倆的談話。

「謝廖沙,你是個好小夥子,我們信得過你。再說,你爸爸也是個工人。你現在趕快回家,問問你爸爸,能不能讓幾個老人和婦女藏到你們家去。誰到你們家,咱們再商量。你再同家裏人合計合計,看誰家還能幫忙藏幾個。這幫土匪暫時還不會碰俄羅斯人。快去吧,謝廖沙,晚了就來不及了。」

「行,門德利,你放心,我馬上到保爾和克利姆卡家去一趟,他們兩家也一定會收留你們的。」

「等一等。」門德利有點擔心,慌忙叫住要走的謝廖沙。

「保爾和克利姆卡是什麼人?靠得住嗎?」

謝廖沙很有把握地點點頭,說:「看你說的,當然靠得住。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保爾的哥哥是個鉗工。」

「啊,原來是阿爾焦姆,」門德利這才放了心。「我認得他,我們在一個房子裏住過。他很可靠。去吧,謝廖沙。快去快回,給我個信。」

謝廖沙立刻朝門外跑去。

戈盧勃和帕夫柳克雙方發生衝突后的第三天,虐殺猶太人的暴行開始了。

那天帕夫柳克打敗了,被趕出了城。他夾起尾巴溜到鄰近的一個小鎮,佔領了那個地方。在夜戰中,他損失了二十幾個人,戈盧勃的損失也差不多。

死者的屍體匆忙運到公墓,草草掩埋了。沒有舉行儀式,因為這種事沒什麼可炫耀的。兩個頭目一見面就像野狗一樣對咬起來,再大辦喪事,可不是什麼體面的事。帕利亞內查本來想在下葬的時候鋪張一番,並且宣佈柏夫柳克是赤匪,但是以瓦西里神甫為首的社會革命黨委員會反對這樣做。

那天夜間的衝突在戈盧勃的部隊里引起了不滿,特別是在警衛連,因為這個連的損失最大。為了平息不滿情緒,提高士氣,帕利亞內查建議戈盧勃讓部下「消遣」一下。這個無恥的傢伙所說的「消遣」,就是虐殺猶太人。他說這樣做是非常必要的,不然就沒有辦法消除部隊中的不滿情緒。上校本來不打算在他和酒店老闆的女兒舉行婚禮之前破壞城裏的平靜,但是聽帕利亞內查講得那麼嚴重,也就同意了。

不錯,上校老爺已經加入了社會革命黨,再搞這種名堂,多少有些顧慮。他的敵手又會乘機製造反對他的輿論,說他戈盧勃上校是個虐猶狂,而且一定會在大頭目面前說他許多壞話。好在他戈盧勃目前並不靠大頭目過日子。他的給養全是自己籌措的。其實,大頭目自己也完全清楚,他手下的弟兄是些什麼貨色。他本人就曾不止一次要他們奉獻所謂征來的財物,以解決他那個「政府」的財政困難。至於說戈盧勃是虐猶狂,那麼在這一點上他早就名聲在外了,再干一次,他的名聲也不見得再壞到哪裏去。

燒殺搶劫從大清早就開始了。

小城籠罩在破曉前的灰霧裏。猶太居民區的街道空蕩蕩的,毫無生氣。這些街道像浸過水的麻布條,把那些歪歪斜斜的猶太人住屋胡亂捆在一起。小屋的窗戶上都掛着窗帘,上著窗板,不透一絲光亮。

表面上看來,小屋裏的人都沉浸在黎明前的甜夢裏。其實,他們並沒有睡,而是穿着衣服,一家人擠在一個小房間里,準備應付即將來臨的災難。只有不懂事的嬰孩才無憂無慮地、香甜地睡在媽媽的懷抱里。

這天早上,戈盧勃的衛隊長薩洛梅加,一個臉長得像吉卜賽人、腮上有一條絳紫色刀痕的黝黑的傢伙,很長時間都沒能搖醒戈盧勃的副官帕利亞內查。

帕利亞內查睡得死死的,他正做着噩夢,怎麼也醒不過來。他夢見一個齜牙咧嘴的駝背妖怪,伸著爪子搔他的喉嚨,這個妖怪折磨了他一整夜。最後,他終於抬起那疼得要裂開來的腦袋,明白過來,原來是薩洛梅加在叫他。

「醒醒吧,你這個瘟神!」薩洛梅加一面抓住他的肩膀搖晃,一面喊。「已經不早了,該動手啦!讓酒把你灌死才好呢!」

帕利亞內查總算完全清醒了,坐了起來。胃疼得他歪扭著嘴,他吐了一口苦水。

「什麼該動手了?」他用無神的眼睛瞪着薩洛梅加。

「怎麼?干猶太人去呀,你糊塗了?」

這回帕利亞內查想起來了:可不是,他把這事給忘了。昨天上校帶着未婚妻和一群酒鬼溜到郊外田莊里,他們灌了個酩酊大醉。

戈盧勃認為,在搶劫和屠殺猶太人期間,他最好迴避一下,別留在城裏。往後他可以推脫責任,說這是他不在時發生的一場誤會。他離開的這段時間,足夠帕利亞內查漂漂亮亮地大幹一場了。嘿,這個帕利亞內查,搞這種「消遣」可是個大行家!

帕利亞內查往頭上澆了一桶冷水,思考的能力完全恢復了。他在司令部里東跑西顛,下達了一連串的命令。

警衛連已經上了馬。辦事精明的帕利亞內查為了避免引起麻煩,又命令設置崗哨,把工人住宅區和車站通城區的道路切斷。在列辛斯基家的花園裏架了一挺機槍,監視大路。如果工人出來干涉,就用鉛彈對付他們。

一切安排就緒之後,副官和薩洛梅加才跨上馬。

已經出發了,帕利亞內查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即下令:「站住。差點忘了大事。帶上兩輛大車,咱們給戈盧勃弄點禮物,好辦喜事。哈,哈,哈!……第一批到手的東西照例歸司令。第一個娘們,哈,哈,哈,可得歸我這個副官。明白嗎,蠢貨?」

最後這句話他是問薩洛梅加的。

薩洛梅加朝他翻翻黃眼珠,說:「有的是,夠大夥受用的。」

隊伍順着大路出發了。副官和薩洛梅加走在前面,警衛連亂鬨哄地跟在後面。

晨霧消散了。眼前是一座兩層樓房,生鏽的招牌上寫着:「福克斯百貨店」。帕利亞內查勒住了馬韁。

他那匹細腿灰騍馬不耐煩地踢了一下腳下的石路。

「好啦,上帝保佑,就打這兒開始吧。」帕利亞內查說着,下了馬。

「喂,弟兄們,下馬吧!」他轉身對圍上來的衛兵們說。

「好戲開場了。弟兄們,小心,可別敲碎那些豬玀的腦殼,收拾他們的機會多得很。說到娘們呢,要是還能熬得住,那就等到晚上再說。」

一個衛兵齜著大牙抗議說:「少尉大人,這話怎麼說?要是兩廂情願呢?」

周圍的人一陣鬨笑。帕利亞內查讚賞地看了看那個衛兵。

「當然嘍,要是兩廂情願,那就儘管幹好了。誰也沒有權利禁止這種事。」

帕利亞內查走到緊閉着的店門前,使勁踢了一腳。但是結實的柞木大門紋絲不動。

是的,不該從這裏開始。副官握著軍刀,繞過牆角,朝福克斯的住宅門口走去。薩洛梅加跟在後面。

房子裏的人早就聽到了路上的馬蹄聲。當馬走到店鋪前面停下,牆外傳來說話聲的時候,他們的心都要蹦出來了,嚇得氣都不敢出。這時屋裏一共有三個人。

財主福克斯昨天就帶着妻子和女兒逃出了城,只留下女僕麗娃看守房產。麗娃是一個溫順膽小的女孩子,才十九歲。

福克斯怕她一個人不敢住這麼大的空房子,就叫她把父母接來同住,直到福克斯回來。

起初麗娃不怎麼同意留下,這個狡猾的商人就騙她說,虐猶的事不一定發生。再說,他們從你們窮人手裏能搶到什麼東西呢?等他回來以後,一定賞給她錢買衣服。

現在,三個人都在側耳傾聽外面的動靜,他們憂心如焚,又心懷僥倖:也許外邊的人只是路過?也許自己聽錯了,那些人是停在別人家的門口?也許門外根本就沒有什麼人,只是錯覺?但是,商店門口傳來了沉重的砸門聲,一下子把他們的希望打得粉碎。

白髮蒼蒼的老人佩薩赫,像孩子那樣瞪着恐懼的藍眼睛,站在通往店鋪的門旁,喃喃地禱告著。這個虔誠的教徒用他全部的熱忱祈求全能的耶和華幫助他們逃脫不幸。因為他在低聲禱告,站在他身旁的老太婆一開頭竟沒有注意到,店鋪牆外的腳步聲正向他們逼近。

麗娃跑到最裏面的一個房間,藏在一隻柞木櫥子的後面。

猛烈而粗暴的砸門聲嚇得兩位老人身上起了一陣痙攣。

「開門!」跟着就是一陣更加猛烈的砸門聲,夾雜着狂暴的咒罵聲。

兩位老人連抬手摘門鈎的力氣都沒有了。

外面,槍托雨點般地打在門上,閂著的門跳動起來,終於嘩啦一聲裂開了。

屋子裏立刻擠滿了武裝的匪兵。他們奔向各個角落。由住宅通到店鋪的門也給槍托砸開了。匪兵們涌了進去,拔掉大門的門閂。

搶劫開始了。

兩輛大車已經裝滿布料、鞋子和其他物品,薩洛梅加馬上把這些東西押送到戈盧勃的住宅。他回來的時候,聽到屋子裏傳出一聲慘叫。

原來,帕利亞內查放手讓部下去搶劫店鋪,自己卻走進了內室。他用野貓般的綠眼睛打量了一下屋裏的三個人,然後對兩個老人吼道:「滾出去!」

但是兩個老人一個也沒有動。

帕利亞內查朝前逼近一步,慢慢地把軍刀抽出鞘來。

「媽呀!」姑娘凄厲地叫了一聲。

這就是薩洛梅加聽到的那聲慘叫。

帕利亞內查轉過身,對那些聽到喊聲跑進來的士兵下令說:「把他們給我弄出去!」他指著兩個老人。兩個老人被推出了門。帕利亞內查對走進屋來的薩洛梅加說:「你先在門外站一會兒,我跟這個女孩子說幾句話。」

佩薩赫老人聽到屋裏又是一聲慘叫,就朝房門衝過去。但是重重的一拳當胸打來,把他撞到牆上。他疼得連氣都喘不上來了。這時候,一向溫和安靜的老婦人托伊芭卻突然像母狼一樣撲向薩洛梅加,緊緊抓住他。

「放了孩子吧!你們幹什麼呀?」

她掙扎著要進屋去,兩隻枯瘦的手像鐵鈎似的拚命抓住薩洛梅加的上衣,薩洛梅加竟掙脫不開。

佩薩赫緩過氣來以後,馬上跑來幫助她。

「放了她吧!放了她吧!……哎喲,我的女兒呀!」

他們兩個把薩洛梅加從門口推開了。薩洛梅加趕緊從腰裏拔出手槍,惡狠狠地用鐵槍柄在佩薩赫白髮蒼蒼的頭上敲了一下。老人一聲不響地倒下了。

屋裏的麗娃仍在呼號。

匪徒們把瘋了的托伊芭拖到街上。凄厲的叫喊和求救的呼聲立刻在街心回蕩起來。

屋裏的喊聲突然停止了。

帕利亞內查走了出來,薩洛梅加抓住門把手,正要推門進屋,帕利亞內查看也沒有看他一眼,只是攔住他說:「別進去了,她已經完了。我用枕頭把她捂得太嚴了一點。」說着,他跨過佩薩赫老人的屍體,一腳踩在一灘濃稠的血泊里。

「一開頭就不順手。」他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就朝街上走去。

別的人沒有做聲,跟着他走出來。他們的腳在地板上、台階上留下了一個個血印。

這時城裏一片混亂。匪徒們因為分贓不均,常常像野獸一樣你爭我奪,有的甚至拔刀相見。到處都可以看到他們在廝打。

他們把十維德羅[一維德羅等於12.3公升——譯者]裝的柞木啤酒桶從酒館里滾到街上。

隨後又挨家去搶東西。

沒有人起來反抗。匪徒們翻遍每個小屋,找遍每個角落,然後滿載而去,留下的只是一堆堆破爛衣物、撕破了的枕頭和褥墊的絨毛。白天只有兩個犧牲者——麗娃和她的父親。但是,接踵而來的黑夜卻帶來了難以逃避的死亡。

天黑以前,那幫豺狼都喝得醉醺醺的。獸性發作的匪徒早就等待黑夜的降臨了。

黑夜裏,他們可以放開手腳大幹。在夜幕後面,他們殺起人來更方便。豺狼也是喜歡黑夜的,它們也是專門傷害那些聽天由命的弱者的。

許多人永遠都忘不了那可怕的三天兩夜。多少個生命被殺戮,被摧殘!多少個青年在血腥的時刻白了頭髮!多少眼淚滲進了大地!誰又能說,那些活下來的人比死者幸運一些呢?他們的心被掏空了,留下的只是洗刷不盡的羞辱和侮弄帶來的痛苦、無法形容的憂傷和失掉親人的悲哀。受盡折磨和蹂躪的少女們的屍體蜷縮著,痙攣地向後伸著雙手,毫無知覺地躺在許多小巷裏。

只是在小河旁鐵匠納烏姆的小屋裏,當豺狼們撲向他的年輕妻子薩拉的時候,他們才遇到了猛烈的抵抗。這個身強力壯的二十四歲的鐵匠,渾身都是掄鐵鎚練出來的剛健肌肉。

他誓死護衛著妻子。

在小屋裏的一場短促、兇猛的搏鬥里,兩個佩特留拉匪兵的腦袋被砸成了爛西瓜。鐵匠像一隻可怕的困獸,不顧一切地保衛著兩條生命。匪徒們知道出了事,紛紛跑到小河旁,雙方長時間地對射著。納烏姆的子彈就要打完了,他用最後一粒子彈結束了妻子的生命,自己端著刺刀衝出去同匪徒拚命。但是,他在台階上剛一露頭,密集的子彈就朝他掃過來。

他那沉重的身體倒下去了。

附近鄉下的大戶人家趕着肥壯的牲口來到城裏,把他們看中的好東西裝滿大車,然後,由他們在戈盧勃隊伍里當兵的兒子或親戚護送,運回家去。他們就這樣匆忙地一趟又一趟搬運著。

謝廖沙和父親一起把印刷廠的一半工人藏在自己家的地窖里和閣樓上。現在他正穿過菜園回家。忽然,他看見一個人沿着公路跑過來。

那是一個嚇得面無人色的猶太老人。他穿着滿是補丁的長外衣,光着頭,一邊跑一邊揮舞著雙手,累得直喘。他的後面是一個騎着灰馬的佩特留拉匪兵,眼看就要追上了。那個匪兵彎著腰,作出要砍殺的姿勢。老人聽到馬蹄聲已經逼近,就舉起雙手,像是要保護腦袋似的。謝廖沙一個箭步跳上大路,衝到馬跟前,用身子護住老人,大喝道:「住手,狗強盜!」

那個匪徒並不想收回馬刀,他順勢用刀背朝這青年的金髮頭顱砍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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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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